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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的扇子

* * * *

我的回答有些犹豫,那是因为昨天早晨去参观一所女子学校时,那里异常强烈的排日气氛给我带来了诸多不快。可是我们乘坐的汽艇却没有顾忌我的心情,绕着“中之岛”前端转了一个大弯后,便在碧晴的水面上径直朝岳麓山驶去。

那天晚上,我和谭一起登上了某妓馆的楼梯。

“嗯,看看也无妨。”

我们走进一个二楼的房间,那里中间摆放的桌子,以及椅子、痰盂、衣柜等屋里的摆设与上海和汉口的妓馆没什么两样。只是在房间天井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做工精细的铜丝鸟笼挂在玻璃窗旁。笼子里有两只松鼠全无声响地在栖木上跳上跳下。这个鸟笼和挂在窗子及门上的红印花布一样,都是未曾见过的稀罕物。但至少在我的眼里,都是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谭好像想起了什么,缄口沉默着浅浅微笑。不一会,他扔掉了香烟,认真地和我商量说:“在岳麓山有一所湘南工业学校,咱们先去参观一下怎么样?”

到房间里来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微胖的老鸨。谭一见到她,便和她喋喋不休地交谈起来。老鸨也使出浑身解数,殷勤而圆滑地应答着。可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当然是因为我不懂中国话的缘故。但据说即使能听懂北京的官话,也未见得听得懂长沙的方言。)

“嗯,是一个叫做玉兰的妓女,在黄生前也是相当威风的。……”

谭与老鸨说完话后,与我在红木桌旁相对而坐,然后在老鸨拿来的活版印制的局票上开始填写妓女的名字。张湘娥、王巧云、含芳、醉玉楼、爱媛媛……那些名字对于我这个旅行者来说,无一不和中国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名字格外地相称。

“那么,那个女人是妓女吗?”

“把玉兰也叫上吗?”

“哪儿呀,像黄这样的还不算什么呢。前清末年有一个姓蔡的强盗,月收入能达一万大洋以上。这家伙在上海的租界外边有个豪华的洋楼,不要说太太,连小老婆都……”

我虽然想回话,不巧老鸨正递来一根擦着的火柴为我点烟。谭隔着桌子看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挥笔写了下去。

“呵,土匪也是很风流的嘛。”

这时,阔步走进来一个戴着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气色极佳、脸蛋浑圆的妓女。她穿着白色夏装,上面镶着的几颗钻石闪闪发光,体格如同网球选手或游泳健将一般。在她身上,我感受到的既不是美丑也不是好恶,而是一种奇妙而痛切的矛盾。她和这个房间里的空气,特别是和那鸟笼里的松鼠显得格格不入。

我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发出惊叹。但如果只是一脸漠然地叼着雪茄,也未免稍嫌尴尬。

她用眼神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欢跳似的走到了谭的身边。在他旁边坐下之后,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声调婉转地和他聊起来。谭自然也是十分得意地“是了是了”地应答着。

“那个女人就是黄的情妇。”

“她是这家妓馆的妓女,名叫林大娇。”

谭这才咧着嘴角笑着,讲出了正如我所预料的答案。

被他这样一说,我马上想起,谭原本是长沙城里少有人能攀比的富家子弟。

“那么,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十分钟过后,我们依然相对而坐,开始享用有木耳、鸡肉、白菜之类四川风味的晚餐。除了林大娇外,又来了一群妓女将我们团团围住。在她们身后,五六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操琴而坐。妓女们时而坐下来,用仿佛是被胡琴吊得高高的音调尖声唱起曲来。当然,我并非对此全无兴趣,只是比起京调的《挡马》或者西皮调的《汾河湾》来,我对坐在我左边的一个妓女更感兴趣。

他不时在叙述中插入这样的注解。当然只要土匪并未带给我任何危害,我也绝非讨厌土匪。只是,大多是些大同小异的勇武之谈,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乏味。

在我左边坐着的,正是我前天在沅江丸号上看到的那个中国美人。她那淡蓝色的夏装上依然挂着金属饰件。可在近处一看,她虽然有着病态般的柔弱,却没有那种未经世事的纯真。我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在背阴的土地上生长的小小的球根。

“你要知道,那家伙据说犯下的杀人、掳人案共达一百一十七件。”

“喂,坐在你旁边的……”

谭开始讲起了黄六一一生的恶行,他所说的绝大部分内容好像都来自报纸上的报道。但所幸那些故事并不十分血腥,反而极富于浪漫色彩。诸如黄六一生前被走私团伙称为黄老爷;从湘潭一个商人的手里抢过三千元大洋;曾经将腿部被枪弹击中的副头目樊阿七扛在肩头游过了芦林潭;在岳州的山路上曾枪击了十二个步兵等等……谭非常热心地讲述着这些故事,甚至让人觉得他对黄六一近乎崇拜一般。

谭因为喝了老酒而涨红的脸上依然笑容可掬,他隔着盛满了虾的盘子突然对我说道。

“那一伙人的老大叫黄六一,他也被斩了。据说他右手拿步枪,左手拿手枪,能同时开枪打死两个人,在湖南是恶名远播之徒。……”

“她叫含芳。”

“嗯,我还记得。”

我看了一下谭,不知为何顿时失去了将前天的事情告诉他的兴致。

谭不似往常一样滔滔不绝,而是慢悠悠点燃了一支香烟,反问说:“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吗?在栈桥前面那块空地上有五个土匪被斩首了。”

“这个人说话很好听,R的发音跟法国人一样。”

“那个女人到底怎么了?”

“嗯,她是在北京出生的。”

我转过头来面对着一脸得意的谭问道。

含芳好像知道我们在谈论关于她的话题。她一边不时地用眼睛瞟我,一边语速极快地跟谭问答着。但是如同哑巴一样的我,此时除了比较着二人的表情之外,便一筹莫展了。

“嗯,连睫毛都能看得见,可是也不怎么漂亮啊。”

“她问我你什么时候来的长沙,我说你是前天来的,她说她前天也去码头接人了呢。”

“看见了吗?”

谭对我翻译完后,又和含芳聊了起来。她两腮含笑,像个小孩子一样一个劲地摇头。

他们乘坐的汽艇已经离开了将近二十米远,我才慢慢扭过身子,调节望远镜的焦距。那艘汽艇给了我一种突然向后方退去的错觉。在圆圆的镜头里的风景中,那个女人正斜着身子,好像在听别人说话,脸上不时地露出微笑。下巴方方的她除了一双大眼睛之外,并没感觉有什么特别漂亮的地方。但她额前的刘海和身上淡黄色的夏装随风飘动着,远远地看去确实也很漂亮。

“嗨,无论怎样她也不肯坦白。我问她接的是谁。……”

“对对,美人!美人!”

这时,林大娇突然用手中夹着的香烟指着含芳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在嘲笑她。含芳似乎非常惊讶,一下将两手压在我的膝上。终于渐渐恢复了笑容之后,马上回击了一句。我不由得对这个戏剧性的场面,以及这个场面背后隐藏着的她们之间相互很深的敌意,抱有极大的好奇心。

“是美人吗?”

“喂,她说什么?”

“嗨,先别问为什么,快点看!”

“她说不是去接谁,是去接妈妈的。而刚才这里的一位先生说她是去接一个长沙的叫×××的戏子的。”(不巧的是惟独那个演员的名字我没记在笔记上。)

“为什么?”

“妈妈?”

我是一个越是这样被人催促便越是要刨根问底的人,这是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倔强的根性。那艘汽艇飞驶过后的浪花冲洗着我们的船帮,弄湿了我的袖口。

“妈妈指的是干妈,是指收留她和玉兰等人的妓馆的鸨母。”

“快看那个女人!那个坐在船头上的女人。”

谭回答完我的问题,喝光了一杯老酒,马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除了“这个这个”之外,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只见老鸨和妓女们都饶有兴致地听着,好像说的是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而且她们还不时朝我瞥上一眼,由此看来,她们的话题至少有一部分和我相关。我一度装作若无其事地叼着烟卷,但最后也终于沉不住气了。

正当谭讲到这里时,另一艘汽艇在相隔七八米处与我们的汽艇擦身而过。那艘艇上除了身穿中式服装的青年男子,还坐着两三个浓妆艳抹的中国美人。其实最初我并没有留意到那几个美人,而是一直在注视着那艘汽艇乘风破浪的雄姿。可是谭刚把话说到一半,一看到他们的身影,突然像发现仇人般赶忙把望远镜递给我。

“混蛋!你在跟她们说些什么?”

“老鹰?……噢,这里有很多鹰的。在张继尧和谭延闿打仗的时候,当时很多张的属下的尸体顺着江水流到这里,一具尸体上马上就会有两只三只老鹰落下……”

“啊,我说今天我们在去岳麓山的路上碰见了玉兰。然后……”

“啊,有老鹰在叫。”

谭舔了舔上唇,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这个三角洲叫做橘子洲……”

“然后告诉她们,你特别想看斩首。”

我叼着雪茄,一手搭在船沿外侧,欣赏着不时飞溅到我手指上的湘江水势。谭说话的声音是进到我耳鼓里的唯一噪音。但是,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环视两岸的风景,也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不快。

“什么呀,真没意思!”

“那就是日本领事馆。……可以用这个望远镜看。……右边是日清汽船公司[4]。”

我听了他的解释,不但对尚未露面的玉兰,就连对她的朋友含芳也没有了多少同情心。可是当我看到含芳的表情时,理智上我已清楚地了解了她的心情。她摇荡着耳环,在桌下的膝盖上反复摆弄着手帕,解开又系上,系上再解开。

谭为了便于向年轻的船主下达命令,一直站在汽艇的船首。但其实他也并没怎么下达命令,而是始终不停地和我搭话。

“那么,你看这个也没意思吗?”

两点左右的湘江江面上,我们乘坐的汽艇从被居住此地的日本人称为“中之岛”的三角洲右侧向前方行驶。晴空万里的五月天,使两岸的风景显得格外秀丽。我们右侧是连绵的长沙城,白墙、房瓦闪耀着光芒,看上去已没有了昨天那般的阴郁。垒砌着长长石墙的三角洲上,生长着茂盛的柑橘林,而且随处可以窥见小巧的西式洋房。挂在洋房之间的晾衣绳上的衣服也反射着阳光,显得饶有生气。

谭从身后老鸨的手里接过一个小纸包,得意洋洋地将它打开。又打开一层后,里面包着一片像薄脆饼大小的巧克力色的、已经发干了的奇怪东西。

在谭的一再邀请下,我们在第三天的十八日下午,去游览湘江对岸岳麓山上的麓山寺和爱晚亭。

“什么呀?那是。”

* * * *

“这个吗?这不过是块饼干嘛。……我不是跟你说过一个叫黄六一的土匪头目吗?这上面沾了黄首级上的血。这可是在日本见不到的。”

谭大笑之后,表情有些认真起来,但马上话题一转说:“那我们走吧!车还在那边等着呢。”

“拿那种东西做什么用呢?”

“惟独斩首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做什么用?当然是吃喽!这一带到现在还相信吃了这个可以除病消灾呢。”

“没看到真是可惜啊!”

谭一脸晴爽地微笑着,跟正要离开桌子的两三个妓女寒暄应酬了几句。当他看到含芳也站起来想离开时,便几乎乞求般地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举起了一只手,指向了坐在对面的我。含芳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露出笑容,又在桌前坐了下来。我觉得她特别可爱,便避开众人的眼睛,偷偷握住了她的手。

“前几天在那里,有五个人被同时砍了头。看,就是那片狗走过的地方……”

“这样的迷信实属国耻,我作为医生从职业的角度曾不厌其烦地劝说过,可是……”

那块空地就在红砖的西式洋房前面,正好是在那株枝繁叶茂的大叶柳树下。但刚才树下那个中国美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只是因为有斩首这回事,在日本也有吃烧焦的人脑的呢。”

我这样回答道,心里猜想这句话或许会让谭永年皱起眉头来。可是,他的脸上却再次恢复了和善的笑意,丝毫没有介意地说:“那样的话,你要是早来一个星期就好了。你看,那边不是有块空地吗?……”

“怎么会?”

“嗯,当然,要是能看到土匪斩首的话另当别论……”

“没有什么会不会的,我就吃过。当然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仅仅住三个晚上?”

我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玉兰走了进来,她站着和老鸨说了几句话,然后在含芳旁边坐下来。

谭或许因为惊讶,脸上的笑容立即不见了。

看见玉兰来了,谭又把我撂在了一边,和她亲热地攀谈起来。她比在外面从远处看时又漂亮了几分。每当笑的时候,便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牙齿像珐琅般熠熠发亮,煞是好看。但我从她整齐的牙齿不觉联想到了松鼠。松鼠这时仍然在挂着红印花布的玻璃窗旁的鸟笼里熟练地跳上跳下。

“一个月?别开玩笑了!能让我住上三个晚上就足够了。”

“来,吃一口怎么样?”

“关于住宿已经跟日本人俱乐部说好了,住上半个月或者一个月都没有问题。”

谭掰了一块饼干,掰开的饼干的断裂处也是同样的颜色。

“可是给你添麻烦,就太过意不去了。实际上,连我的住宿也全都拜托给B君了的……”

“净说混账话!”

我想起了他从前就待人和善的往事。谭在我们的寄宿生活中,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过坏印象。如果说在我们中间他多少有些受人非议之处的话,正如同室的菊池宽所说,那也正是他过于不给任何人以坏印象的地方……

我当然摇头拒绝了。谭大声笑着,又拿着饼干劝身边的林大娇吃。林大娇皱了皱眉,斜着身子把他的手挡了回去。他反复和几个妓女开着同样的玩笑,一来二去,最后他依然是一脸堆笑地把褐色饼干递到了不动声色的玉兰面前。

“不用他托付,我原本也打算来的。”

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闻一闻那块饼干的冲动。

“那么,是B君托付你来的喽?”

“喂,让我也看一看!”

“我正是来接你的啊!B君不巧在五六天前得了疟疾。”

“嗯,这边还有一半。”

谭抿住嘴,笑着做了一个鬼脸。

谭像个左撇子一样把剩下的那一片扔给我。我从碟子和筷子中间把那薄薄的一片拿起来,但好不容易拿起来后,却突然失去了闻一下的兴致,默默地把它丢到桌子底下。

“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这时,玉兰看着谭,跟他说了两三句话。然后接过饼干,面对盯着她的一桌人语速极快地说了句什么。

“嗯,你猜猜是来接谁?”

“我给你翻译一下如何?”

“你今天是来接人的?”

谭把胳膊抵在桌上用手托着下巴,用已经不太利索的口齿向我问道。

谭永年是和我同期从一高[3]升到东大医科的留学生中的才子。

“嗯,你翻译一下吧。”

“是的,我在这里从医执业了。”

“听着,我逐字逐句地翻译。我非常高兴地品尝我深爱的……黄老爷的血。……”

“噢,原来是你啊!对了,你是湖南人。”

我感觉到身体在颤抖,那是扶在我膝盖上的含芳的手在颤抖。

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个穿灰色大褂的中国人,脸上堆满了和善的微笑。我一时没有认出是谁,但随即便从他的脸上,特别是从他那稀疏的眉毛上,辨认出了这位旧友。

“诸位也请像我一样,……将你们所深爱的人……”

“嗨!”

谭的话还没有说完,玉兰已经开始用她那漂亮的牙齿嚼动那片饼干了。

我渐渐有些焦躁不安,再一次倚着栏杆,朝着人来人往的码头望去。那里,且不说是我要找的B君,就连一个日本人的影子也见不到。但我在栈桥对面枝繁叶茂的大叶柳树下,发现了一位中国美人。她穿着淡蓝色的夏装,胸前挂了枚金属饰件,看上去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看来,也许仅凭这一点,我就已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她望着高高的甲板,涂着口红的唇角露出微笑,像是在和谁打招呼似的,将一把半开的扇子遮在了额头上。……

* * * *

我终于离开了栏杆,开始寻找同社的B君。已经在长沙待了六年的B君,今天特意来沅江丸号接我,我却始终看不见他的踪影。而且,在舷梯前上上下下的都是或老或少的中国人,他们拼命地挤来挤去,口里还大声叫嚷着。特别是一个老绅士在下舷梯的时候,还回过头去殴打身后的苦力。这对于一路逆江而上的我来说,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为此向长江表示感谢的事情。

我按预定行程住了三个晚上,在五月十九日下午五点左右,同来时一样,又将身子靠在了沅江丸号甲板的栏杆上。白色墙垣和房瓦堆积起来的长沙城依然令我不快,这或许也是受渐渐逼近的暮色的影响。我叼着雪茄烟,不时想起谭永年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谭永年没有来送我。

沅江丸号仿佛听顺于命运的安排一般慢慢靠近码头。随之,湘江深蓝色的水面也变得越来越窄。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中国人,提着一个提篮似的东西,猛然从我眼前一蹿,跳到了栈桥上。动作之快超过常人,几乎近于蝗虫。正惊讶间,又有一个挑着扁担的也灵巧地越过水面。接着,两个、五个、八个……转眼之间,我就被无数跳上栈桥的中国人淹没了。这时,船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稳稳停靠在红砖洋房和大叶柳并齐排列的河岸边了。

沅江丸号从长沙出发的时候,大约是在七点或七点半。我吃过饭,在船室里昏暗的灯光下,开始计算这几天的停留所花掉的费用。眼前不足两尺长的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把扇子,粉红色的流苏垂在桌边。这把扇子,是在我来之前什么人把它忘在这里的。我拿着铅笔计算着,又不时地想起谭永年的脸。我不太明白他那样折磨玉兰的原因,但是停留期间花去的费用,我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换算成日元正好是十二元五角。

阴云笼罩的山脚下,由白色墙垣和房瓦堆积起来的长沙城,比想象的还要破旧。虽然在狭窄的码头一带能够见到一些新建的红砖洋房和大叶柳,但与饭田河岸[2]的景观也没有什么两样。当时,我对长江沿岸大多数城市的梦想都已彻底幻灭,所以事先就料想长沙必定也是一样,除了猪以外就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了。即便如此,眼前寒酸的景象,仍然带给我近于失望的心情。

(本篇发表于1926年1月号、2月号《中央公论》。)

我在几分钟之前,就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眺望从左舷方向渐渐逼近的湖南的府城。

[1]公元1921年。

大正十年[1]五月十六日下午四时左右,我乘坐的沅江丸号停靠在了长沙码头。

[2]位于东京千代田区饭田桥的外护城河的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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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高等学校。日本旧制公立高等学校之一,设立于1886年,前身为东京大学预备班。

除了广东出生的孙逸仙之外,著名的中国革命家——黄兴、蔡锷、宋教仁等都出生于湖南。不必说,这一定是与曾国藩、张之洞的感化有关。但要对这种感化予以说明的话,就不得不将湖南之民的那种不服输的气质考虑在内。我去湖南旅行时,偶然遇到了一件颇具小说性质的不入流的小事件。通过这一小事件,或许可以看到富于热情的湖南之民的真面目。

[4]由日本邮船、大阪商船、湖南汽船、大东汽船联合于1907年在长沙设立的公司,经营湘江航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