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只是苦笑：“大雪满地，行路迟缓，我怕是等不及来援，冻也要冻死在此了。”
此时徐厉在侧，便劝道：“陛下不必烦恼，绛侯、燕王所率步军，一两日内必至。”
徐厉想了想，又道：“此围之严密，臣自投军起便未见过，恐只有陈平将军可解。”
众臣连忙劝慰，刘邦才勉强进了些冷食。草草食毕，又立于山巅，望见阔野里篝火闪闪，不由叹道：“狼烟四起，何以求生？我刘邦身后所留，恐只是一个羞名罢了！”
刘邦转头望望徐厉，忽一拍掌：“着啊！速去请他来。”
刘邦与诸臣也是一样，饿了整日，竟浑然不觉。至夜，山下并无动静，夏侯婴才忽觉饥渴，急命近侍拾来些枯柴，以刁斗煮了雪水，端给刘邦。刘邦接过来，凄然一笑：“落魄皇帝，与贫家有何两样？”
片刻之后，陈平应召而至，刘邦便道：“汉家之危，唯你可解。往昔如此，今日更是如此。你且好好思量，不必理会军中之事。”
那山上汉兵，嗅到香味飘来，都在心内叫苦。山上无水，所携米粮亦不多，汉兵只得渴饮雪水，饥餐干粮，勉强果腹。
陈平应道：“昔年李牧、蒙恬守边时，匈奴之兵，才得二十万众，今日竟有四十万众！足见冒顿此酋，乃千年未遇之悍虏也。即便李牧、蒙恬在世，应付起来，恐也是吃力，请容臣细加思量。”
至夜，匈奴兵堆起狼粪、枯柴，点燃篝火取暖。远远望去，但见千堆万盏，恍如星河。众胡骑自单于以下，各个围坐在篝火旁，炙烤猎来的羊狐鼠兔。
刘邦便叱道：“若有李牧、蒙恬，何须用你？堂堂正正之阵，我刘邦是打不得了，只有赖你出个诡计。朕之意，你须听好：只教那冒顿放我一条生路，世间何等奇耻，我都能忍得下，你自去想吧。”
众匈奴兵不由大惊，纷纷退后，望见那百长的狼狈相，复又哄堂大笑。自此，胡骑只在数里之外徘徊，无人再敢靠近。
“臣即使有妙计，也非一两日内便收功效。儿郎们昼夜警戒，只怕是吃不消。”
那坐骑受了惊，扬蹄长嘶一声，狂奔而去。百长自地上爬起，羞愧难当，顾不得拾起尖顶冠，慌忙一瘸一拐奔回大队。
“你只管谋划，我自会吩咐诸将，令军士轮流值守。”
灌婴望见，便唤来一名楼烦骑士，密嘱了两句。那楼烦兵得令，拉开强弓，瞄准良久，只是迟迟不放箭。待那百长炫耀够了，正欲得意扬扬归队，只听弓弦“砰”的一声响，一支雕羽箭呼啸飞出，正中那百长之冠，将他掀下马去。
其后接连两日，匈奴兵仍是只围不攻，在四面鼓噪。山上汉军不敢懈怠，昼夜轮换，张弓以待。若仅止于此，倒还罢了，只苦了那些士卒，还须忍饥耐寒。渐渐有人撑持不住，倒地便不起了。
至黄昏时，只见匈奴队中，有一少年“百长”[7]，飞马驰近，徒手于马背上腾挪翻飞，叫嚣寻衅。
众军盼援兵盼得心焦，援兵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诸将唯恐军心动摇，只得昼夜巡查，以好言慰之。
匈奴各部得了军令，只在白登山四周鼓噪，大队胡骑往来驰骋，却不来搦战。汉马军疑心匈奴有诈，皆拉满弦，目不交睫，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邦整日在谷草上躺卧，万事不理，至第三日黄昏，才脱口自语道：“陈平若今夜仍计无所出，吾命休矣！”
“如此也罢。先困住汉军，且候丘曼臣、王黄前来。该部自有强弓硬弩，可与汉军相抗。”
此时徐厉砍来大把松枝，扔在篝火堆中，安慰刘邦道：“陛下往昔仅数骑，便可自鸿门宴脱逃，今日天下属汉，岂能轻言战败？那陈平将军，定有好计。”
“日前已有使者来，称该部自楼烦逃回，人马未受大损，约期三日内即来平城，会攻汉军。”
刘邦笑道：“徐厉，今番若被你言中，朕便加你为封国相，无须再为我执戟了。”
“嗯……那丘曼臣、王黄所部，今在何处？”
果然，当夜陈平便来求见，称计谋已成。刘邦大喜，一跃而起，拽了陈平衣袖，在篝火边坐下，急问道：“公有何计？”
韩王信在侧，忙谏言道：“左贤王之言有理。那汉马军，即是大破楚军之‘郎中骑’，长于强弓，精于骑术，不宜与之相抗，可围之。以汉军常例，军卒所携粮秣，不出五日便告罄，而后必溃散。”
陈平却不语，只环顾左右近侍。刘邦会意，即命周緤、徐厉等一众近侍回避。
冒顿便一怔：“五十万支箭？……韩王，你意下如何？“
待众人退下，陈平才道：“此计，只涉妇人。”
“大王，汉马军恐有万人，若每人身负五十支箭，便是五十万支，不可小觑呀！”
刘邦未解其意，不禁瞠目：“妇人？军中何来妇人？”
“哈哈，他箭矢再多，也总有用尽时。”
“匈奴营中却有妇人。那单于正室夫人，号为阏氏（yān zhī），略同于汉之皇后。此妇，非同小可！想那冒顿正得意，即是许给他汉天下，他也必不肯退兵。然有一人可使他退兵，这便是阏氏。文章便可在这阏氏身上做。”
那左贤王道：“看那汉军，计有两三万人，其中轻骑人数便近万，皆身负满壶箭矢。接战之际，箭矢如雨，弓弩之强远胜于我。前日在楼烦，我骑士冲阵时，多为箭矢所伤。今汉军在山上，据地势之利。我若强攻，死伤必多，不如久困为上。”
“那冒顿蛮横，如何肯听妇人之言？”
冒顿不以为然道：“我军势众，冒矢而上，无非是死个千把人，有何不可？”
“陛下不肯听皇后之言乎？”
再说那山下，冒顿令众骑围住汉军，并不来攻打，确是心存戒惧。当日见汉军退上白登山，冒顿狂喜，将那栖鹰冠抛向空中，便要下令进击。他身边左右贤王自楼烦逃回，深知汉马军弓弩之强，皆力言不可。
“这个……咳咳，且言正事！须如何打点阏氏才好？公貌美，欲潜入敌营进幸乎？”
刘邦点点头，不再作声，只睁大眼睛，呆望着天上白日。
陈平便苦笑：“陛下还有心思玩笑？臣自有妙计。”说罢，便附耳向刘邦低语了几句。
周緤道：“陛下不可出此言。昔在汉中，臣为陛下骖乘，彼时汉家何其弱小？后随陛下东渡河，渐取天下，岂能言屡战屡败？今日虽小挫，然万名郎中骑，皆汉家死士，足可守此待援，陛下请勿烦恼。”
刘邦听罢，拊掌叫好：“陈平兄，我看，此计可成。此番若能脱险，吾必为你晋爵。”
待刘邦坐好，二人便拔剑在手，跪于地上护卫。刘邦望望二人，苦笑道：“你二人随我上阵，却屡见我败阵。吾枉为天下之主，如此不堪，真是白活了！”
第四日白昼，刘邦下令诸将：将所掠韩王信之珠宝珍玩，尽数缴上，不得私藏。另又觅得一擅绘之小吏，描摹了数幅美女图，精工细笔，眉黛如生。待诸事准备妥停，便唤来随何，密嘱他率数名楼烦士卒，变装易服，潜入匈奴营中，依陈平之计，去劝说阏氏。
周緤、徐厉忙将一捆饲马谷草解开，拣了一处松柏丛中，将草铺好，扶刘邦箕踞而坐。刘邦坐下，仍觉寒风凛冽，浑身瑟缩，忙又盖上白狐裘御寒。
随何闻命，大起惧色，连连摆手道：“如此使命，臣如何当得？若被单于查获，吾命不足惜，陛下大事必坏矣！”
刘邦摆摆手道：“军中之事，交樊哙、灌婴处置，你二人自去斟酌。朕头痛欲裂，只想歇息，诸君都散开吧。”
刘邦便正色道：“汉家运祚，系于公一人，公能忍见天下分崩乎？若冒顿明日来攻，必是尸横遍野，公又岂能独活？”
灌婴便建言道：“白登山虽不高，然平地突起，中有沟壑，四围宛若城墙，正为我射手的好屏障。胡骑不谙阵法，上阵仅一人一骑，蜂拥而上。此时不来攻，显是惧我汉家射手。陛下可传令各部：胡骑敢有近前者，一律射杀，以震慑敌胆。”
随何想想，也是无奈，只得领命而退。当夜，便唤来数名楼烦兵，换了匈奴服饰，悄悄潜近匈奴大营。
刘邦只是沮丧，道：“这白登山，山不甚高，山势又平缓，守一日尚可，如何能守得十天半月？”
一行人匍匐于雪地，借篝火之光，觅得一楼烦人千长[8]。见那千长一人在烤火，众人便起身走过去。
樊哙大急，劝道：“姐夫不可作此想！汉家重臣，尽数在此，又有善射骑士万名，智勇皆为天下之首，顶个十天半月，又有何难？”
那千长仓促间看不真切，惊问道：“是何人？”
刘邦长叹一声：“唉！熟读《太公兵法》，却被那匈奴竖子给骗了！若我被杀，则汉家一世而亡，今后万年，恐也再无此例。”
此时，一名楼烦兵跨步上前，指了指身后，叩头便拜：“此乃大汉使者，有要事面谒阏氏，事关两家安危。看在同族面上，烦请千长通报。”
陈平道：“匈奴不来攻，必是惧我。陛下请稍宽心，等援军前来就是。”
那楼烦千长闻听乡音，又惊又喜：“哪一个是汉使？”
此时，陈平、樊哙、夏侯婴、郦商等文武重臣皆聚拢来。刘邦看看诸臣，泪水就涌了出来：“吾轻敌，连累了诸君！”
随何一揖道：“在下随何，今为汉使，在此见过千长。”
刘邦稍作喘息，摆摆手道：“我无事，你等速去督促士卒，张弓控弦以待，不得有片刻疏忽。”
千长打量随何，见果然是显贵模样，便道：“今日恰是下官当值，使臣遇到我，也是天意。且随我来吧。”
随何劝慰道：“陛下勿虑！马军骑士有万人，人人皆是神射手，所带箭矢亦充足。一时半刻，匈奴近不得身，只须静候周勃步军来援。”
诸人随他走近一座金顶穹庐，见有数名都尉，执刀于门前护卫。那千长回首，对随何低语道：“我家阏氏娘娘，向来独居一庐，掌军中粮财事，容我先去通报。”
“冒顿果然神勇，今番完了！”刘邦倒吸一口冷气，跌坐于雪地上。随何、周緤、徐厉诸人连忙上前，将刘邦扶起。
少顷，千长出来，对随何道：“娘娘愿见汉使，请汉使独入。”
至午，匈奴兵已列阵完毕，只见原本杂乱之旗，竟然依照青、白、黄、黑四色，分东、西、南、北排列，声势既壮，行列亦井然。
随行楼烦兵便卸下财宝，足有两大布袋，匈奴众都尉上前来接过，一起搬了进去。随何整了整衣冠，也缓步而入。
登上山来，望得远了，君臣这才大吃一惊：那匈奴兵，堪堪有四十万众！茫茫雪野上，唯见一片褐衣杂旗。六七里之外，平城遥遥在望，然插翅亦难飞回了！
进得穹庐，放眼看去，只见那阏氏年纪并不老，身披云肩[9]，面有黥纹，别是一番风姿。
那汉军骑士，皆为“郎中骑”出身，久历战阵，忠勇自不必提。突临大敌，各个都不慌，只弯弓搭箭，护着刘邦与群臣，爬上了白登山。
随何大气不敢出，行过大礼，便自报姓名。
刘邦左右望望，果然烟尘四起，不禁顿足道：“吾中了贼计！我军在平野，焉能抵住数十万胡骑？”踌躇片刻，忽然一眼看到白登山，便又大呼道，“全军爬上白登山，安营筑垒，以待后军。”
阏氏一笑：“原来是随何！久有耳闻，只知你巧舌如簧，无人能拒之。今日来此，所图又为何？”
夏侯婴回望一眼，脸色便一白：“归路已断矣！”
“我朝皇帝，巡游平城，不意惊动了单于大驾。今日我汉帝惭悔，特地遣臣来，携珠宝若干以献，望阏氏娘娘开恩，劝说单于大王退兵。”
刘邦急下令道：“全队速返平城。”
阏氏见布袋内金光灿烂，眼睛不禁就一亮，然转瞬便面露不屑：“随何，你身为汉家重臣，天下怕是已走遍，然何以这般蠢？老身日理万金之财，这区区财宝，便可买通我不成？我只问你：若我军攻下白登山，这财宝又将归于何人？”
“陛下，贼来神速，必是已觊觎我军多日。今之匈奴，与往日楚军不同；若是楚军，早便接战了，我辈此刻恐已授首矣！匈奴此来，似不欲速战，只远远将我围住。”
随何一时气塞，顿了顿才道：“汉军出行仓促，稀世之宝不及携带，此仅为谒见之薄礼。汉家地广物丰，尚有绝品，堪称惊世，暂且先绘图以献之。待两家罢兵，将源源不断送入王庭。”
“数十万？莫不是自地下冒出？”
“又是巧言！汉家之宝，无非巧技雕琢之物，于匈奴又有何用？”
夏侯婴大惊道：“嚯矣！远望十里不见尽头，唯见胡骑遍野，足有数十万众！”
随何也不答话，只从袖中掣出几幅绢帛来，双手呈上。
刘邦急问道：“敌势如何？”
那阏氏接过，抖开一看，见是蛾眉女子画像，面色便大变：“此乃何意？”
刘邦大惊失色，忙甩下白狐裘，跃起张望。夏侯婴也连忙停车，足登车辕之上远望。
随何恭谨道：“汉家美女，妖冶曼妙者无计其数，可岁贡数十百人，为王庭增色。”
刘邦蓦然一惊，但见中郎将徐厉驰至，急禀道：“匈奴大兵至，人马甚众，不知多少！”
阏氏便大怒：“你是说老身姿色不足吗？”
出城六七里，迎面红日东升，雾渐渐散去。刘邦大喜，在马背哼着谣曲，催军疾进。不料，出东门五六里，才行至白登山[6]下，前军忽起骚动。众臣也觉出异常，侧耳细听，隐隐可闻吹角之声四起。
“臣不敢。汉家匈奴本为兄弟，汉帝之赠，亦是美意。”
这日晨，大雾弥天，数里内不辨人马。三万汉军披挂整齐，便络绎出东门，刘邦亲率众文武居于中军。
阏氏又仔细去看那些图，凝视良久，忍不住赞了一声：“汉家女子，确是绝美。这些画像，老身收了，无事也好照着描画颜面。”
大队入城，好好歇了两日，众臣心方稍安。刘邦登城，远望阴山一带，渺渺茫茫，心中大起感慨，急欲出战。见步军仅到了两万，大部尚未抵达，便又觉焦躁，决意亲率马军一万、步军两万东出，先击匈奴。
“如此女子，想那单于大王也是喜爱的。”
行至第十日黄昏，众军渐感力疲时，前锋忽然一阵欢呼，原是平城已在望，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放肆！”阏氏呵斥一声，稍后又叹道，“汉家能臣，何其多也！这是哪个为汉王出的计策？单于若得了这般女子，老身怕是要被贬去牧羊了！”
陈平脸一红，便不再作声。
随何连忙道：“汉家君臣，无不景仰阏氏娘娘，两家修好，唯赖娘娘代为一言。”
刘邦便仰头大笑：“冒顿若也懂《太公兵法》，河当西流，日头也将西出矣！”
那阏氏低头想了片刻，便抬头道：“你是聪明人，汉王遣你来谒见，果不辱使命。汉家君臣之意，我已知悉，你且回去复命吧。所有乞请，我自然知道该怎样说。”
陈平这才道：“陛下，《太公兵法》有诱敌之计，乃是‘先见弱于敌’，臣只恐冒顿深谙此道。”
随何知事已成，按住心内狂喜，脸上还是一派愁苦：“受困四日，我君臣饮食不济，已苦极。”
刘邦顿感不悦，叱道：“陈年烂谷子嘛，还说那些做甚？几日奔袭，可见匈奴一兵一卒？”
“唉！那也急不得吧，须在这几日方能弄妥。如围兵有缺，尔等尽管走脱。”
陈平不理会，仍凝神观望。此时夏侯婴为御者，便插了一句：“陈平兄未忘昔年。一日睢水，终生噩梦也。”
随何遂不再言，谢过阏氏，步出穹庐来。见那千长仍在外面等候，便从怀中摸出一把金钏银簪来，偷偷塞过去，一面连声道谢。
刘邦回首瞥见，嗤笑道：“天寒若此，连飞鸟也藏匿不见，你看个甚？”
千长笑道：“北地风俗，女主外交，上使算是找对了人。”说罢，便将一行送出大营，彼此相揖道别。
陈平不答，只依凭车轼，手搭遮阳不住左顾右盼。
随何回到山上，将面谒阏氏经过，向刘邦略述一遍。刘邦便问：“那阏氏见到财宝，是何神色？”
刘邦见众臣畏敌，便对陈平道：“妇人之怯，如何上得战阵？我军新胜，兵精粮足，旬日间驰至平城，必惊破冒顿之胆。”
“面有喜色，而语甚不屑。”
这一路，唯见雪满太行，绝少人迹。众臣都觉此行凶险，皆一路沉默，只顾催马疾行。
“见到美人图呢？”
次日，汉军冒雪北行，马军当先，步军在后，长驱七百里，昼夜兼程。
“立时色变。”
众臣无语，只得各自回营整装。周勃知前途莫测，便严令诸骑士，每人须带两个箭壶，装满五十支箭，不得短少。
“好！”刘邦大喜，从谷草上一跃而起，“你大功告成，下去歇着吧。”随即唤来樊哙、灌婴，嘱道：“每过一时辰，均向四面派出斥候，仔细察看。如围有缺，全军尽出。你二人，三日内不得阖眼！”
刘邦便嗤笑：“匈奴新败于楼烦，元气已大伤，何须如此小心？兵贵神速，瞻前顾后还谈何用兵？”
樊哙迟疑道：“不割出半壁河山来，那冒顿如何能放我军归去？”
卢绾望望众人，叹一口气，应道：“陛下既忘生死，臣等岂敢畏敌？然平城之途，地近塞外，须派出斥候，好生打探。待查无埋伏，再发兵不迟。”
“多话！你遵命便是。”
见众臣面有难色，刘邦便又道：“雪地远袭，步卒确是不易，可由周勃、卢绾统步卒，在马军之后逐次而行。朝中文武随我，与马军先发。十日内，务必奔入平城，以断匈奴退路。”
二人走后，陈平急急来见，刘邦一把抓住他衣袖，问道：“随何已返回，称胡地风俗，女主外交，可是有此事？”
“你懂甚么？今番雪地灭胡，绝非大梦。那匈奴虽猾，然性亦多疑，今大军应疾进至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出其不意，截断他后路。他全不能料我军迅疾，惊惧之下，必不战自溃。”
“不错。北地女子强悍，在外为夫奔走，不足为奇。”
陈平谏言道：“胡人之祚，已有千年，灭此顽敌恐非朝夕之事。不如待来春日暖，再择机进剿。”
刘邦大喜道：“陈平兄，你计谋已成。阏氏收下了财宝，应允劝说冒顿撤围。你快去收拾装束，好好歇息，等匈奴退了，也好快马奔出。”
刘邦率群臣入马邑，登长城北望，但见那万里苍茫，直抵天际，不由大喜道：“昔日蒙恬，筑长城便在此处。今登城头，犹忆壮夫！此去边外五百里，便是大漠，冒顿实已途穷矣！”
陈平也大喜，仰天叹道：“天佑汉家！若再有三日不撤围，白登即成我坟冢矣。”
那马邑城中，尚有韩王信残余，此时闻风，都一哄而散，逃往代郡去了。邻近的霍人县，闻汉大军至，也开门请降。
当夜，刘邦酣睡一夜。早起，见大雪茫茫，呆望了一会儿山下，便蜷于草堆上看《太公兵法》，边看，边摇头叹息。
刘邦立誓灭胡，号令既出，势已箭在弦上，此刻闻刘敬之言，不禁大怒：“齐虏！你以口舌得官，本属侥幸；今大军出动，乃敢妄言摧我军心乎？”于是下令，将刘敬戴枷下狱，囚系于广武邑，等候发落。大军不得有片刻停留，务要夺取马邑。
连日大雪，又过了三日，堪堪已被围七日。日暮时分，灌婴来报：“军士难耐酷寒，冻毙饿毙者甚多。今援军渺茫无期，再有两日，全军即告粮尽，不如今夜便拼死杀出。”
此时，汉军已有二十余万出了晋阳，正翻过雁门山，进逼马邑。大军粮草辎重绵延于途，甚是壮观。
刘邦浑身一震，低头想想，便唤来随何，嘱道：“天明时，再往阏氏帐中，哀辞恳求。日后岁贡，也是可以商量的。”
刘敬急入见，禀道：“陛下万不可击匈奴！愚以为，两国相斗，必张扬己之所长，唯恐不强，以期震慑敌胆。然今臣往匈奴营去，唯见疲瘦老弱，不成体统，必是故意曝短处，暗中却藏奇兵。请陛下详察，不宜轻动。”
至半夜，大雪止住，天气更寒。汉军斥候轮番而出，均为匈奴兵阻住。熬到天将明，大雾四起，随何连忙奔往匈奴大营。西行数里，却未见匈奴一兵一卒，惊异之下，急忙回马来报。
那冒顿也知刘敬来历，闻此人来，不敢疏忽，严令精壮之卒不得暴露。刘敬入了匈奴营，也不掩饰，于营中往复探看，心中便有了数。返回途中，正遇汉大军源源而来。原来刘邦终是按捺不住，唯恐错失良机，已下令北上。
刘邦得报，将手上兵书一抛，立即吩咐道：“遣斥候四出，务必好生窥探。”
数日里斟酌不下，刘邦便又遣刘敬出使匈奴，嘱其务必留意。这刘敬，便是曾力谏定都关中的齐人娄敬，现已赐姓刘，官居郎中，常在刘邦近旁。
不过片刻，众斥候便驰回禀报：东北南三方仍有重兵，仅西面一角解围。
使者回报刘邦，皆言匈奴可击，无须顾忌。先后十名使者，竟无一异议，刘邦且喜且疑。喜的是，匈奴果然疲惫，正是千载难逢之机；疑的是，此情若果是真，那匈奴何来往日赫赫威名？
刘邦立时精神陡涨，抢过一匹马跨上，下令道：“匈奴解围了西面，全军即发，速撤回平城。所有卤簿、车辆等无用之物，尽皆弃之，疾驰溃围而出。”
汉家先后有十名使者来访，对索还韩王之事仅是敷衍，两眼却只往四下里瞟，看匈奴营中景象。待汉使离去，匈奴阖营都在窃笑，只待刘邦上钩。
此令一出，白登山上一片欢悦。众军纷纷弃了多余负累，轻装上马。
那冒顿见汉使络绎于途，异乎寻常，知是刘邦诡计，便下令：军中壮士与肥牛悍马，均匿于山谷中，营中只留老弱人马，佯作困顿。
灌婴却道：“陛下，万万不可！我军疾驰，若为匈奴所察，必趁势掩杀。那胡骑皆为短刀，弓弩甚少，我军可张强弓、搭双箭，面向外警戒，徐徐而出。”
刘邦闻报大怒，决意北进，与冒顿一决高下，便甩去裘衣，对众臣道：“吾韬略不及蒙恬，然雄心未必不及，今挥师北上，誓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遂接连派出十名使者，以索还韩王信为由，前往匈奴营中交涉。刘邦密嘱使者：见了单于，无须力争，只探明匈奴虚实便可。
夏侯婴也道：“诸军不可喧哗，若有人奔逃，必斩之！”
连日里，又有斥候纷纷报称：此番胡骑南来，足有三十万众，游弋于长城内外，数度惊扰边地，军民不堪其苦。
刘邦颔首道：“二位所言甚是，便照此办理吧。”片刻之后，三万步骑便悄无声息，各个持满弓，分数列缓缓而下。
日前遣往胡地的斥候，此时亦陆续来报，称冒顿发誓要雪耻，已率众离上谷郡，进至雁门山北之代谷（今桑干河谷），按兵未动。那韩王信投在匈奴营中，日日与冒顿谋划，欲进袭汉地。
下得山来。刘邦回头一望，见山上松柏间，仍有军卒持弓，浑身覆雪，一动不动，不禁诧异道：“何故还有儿郎未撤？”
在晋阳歇了数日，刘邦便命樊哙、周勃，向民间征集御寒衣物。城内百姓感恩，都纷纷捐输，将那羊皮、麻絮、毛毡等物送至军营。兵卒们添了许多御寒物，士气渐高，不似先前那般怨望了。
夏侯婴也望了一眼，回道：“皆冻僵矣。”
刘邦闻听，脸颊微微一颤，知军力疲极，那左右贤王又不见踪迹，这才下令回军，返晋阳暂歇。
刘邦大惊，瞠目半晌未作声。少顷，有两行热泪涌出，叹息道：“无此忠勇之士，我必为被俘皇帝。”说罢，便挥鞭打马而去。
“固是壮哉，然昨夜臣巡营，见士卒冻堕手指者，已十之二三矣……”
且说那冒顿，为何要解围一角？自然是阏氏如约进了言。
“如何？气壮否？”
随何深夜谒见后，翌日晨，阏氏便对冒顿道：“我大军南下数月，败多胜少，折损近万人。今日即便缚住刘邦，得了汉地，亦不能久住；与之争，又有何益？古来交兵，两主不相为难。白登困住了他，大王脸面已足，不如退去。且我闻汉降卒说，汉王屡败不死，似有神，请大王察之。”
陈平在旁苦笑道：“今日我知蒙恬滋味了。”
阏氏之言颇恳切，冒顿听了，却是觉得好笑：“有神？他有甚么神？”继之，又沉吟不语。想起先前与丘曼臣、王黄约好，合兵攻平城，而今竟全无消息，不由便疑惑起来。
汉军连胜，气势大振。这日，刘邦驰上郊外大野，勒住马，眺望茫茫雪原，不禁大笑：“这是何地？云中郡也！大丈夫，生当如蒙恬，逐匈奴至天尽处。”
原来，那丘曼臣、王黄所部迟迟不至，是因天寒雪大，迷了路，辗转不知何往。冒顿数次命韩王信探听消息，亦无头绪。
越日，忽有斥候来报：左右贤王已逃至楼烦西北，聚拢残兵，似欲反扑。刘邦闻报，急令周勃率军往击，追踪至硰石（今属山西省宁武县），大破之。又北追五百里，至武泉（今属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之北，复又大破之。
这一枝节细故，引得冒顿大起疑心，当下便认定，那丘曼臣、王黄两人，多半是暗通了汉军，要断匈奴后路，于是越发不安。如此挨了三日，到围困第七日，忽有斥候来报：汉步军三十万，已由周勃、卢绾领军，往平城浩荡而来。
刘邦闻听，叹了一声，对樊哙、周勃道：“秦制虽好，然太过狠毒！”随即下令，此役不以斩首计功，放过那些老少，交后军收容，解至太原郡安置。
冒顿当下大惊，召来左右贤王、谷蠡王、诸大将及大都尉等臣属，气急道：“那汉家步军，甲厚戟长，擅于战阵，我匈奴骑士少弓弩，哪里是他对手？汉军若与丘曼臣、王黄前后夹击，则我无归路矣！”
汉军沿袭秦制，以斩首计功，故全军正在搜杀匈奴老弱，斩下首级，那匈奴眷属队中，便爆出一片哀叫声。
那左右贤王心知是冒顿多疑，欲谏言，却因此前多有败绩，屡遭申斥，故而也不敢多言。
汉军大胜，又马不停蹄向北急追，刘邦唤了陈平、樊哙、周勃，四人跨上坐骑，甩开步军，只随马军疾进。如此长驱五百里，直至长城之外，追入楼烦[5]境内，一路搜杀，匈奴兵的断刀残旗，抛了一地。更有那随军的老弱妇孺，被弃于荒野，求生无门。
夜来，冒顿挥退左右，坐在篝火旁，细思前日阏氏所言“汉王有神”，觉甚有道理，于是唤来西面统兵之万长，教他率军稍稍退去，解围一角，放汉军撤走。
左右贤王率部抵挡，然抵不住汉军凌厉，死伤枕藉。那丘曼臣、王黄、伪王赵利在侧翼，见势不妙，慌忙率部奔逃，不知去向。左右贤王见大势已去，只得弃了军卒，拼死杀出，向北逃去了。匈奴残部没了首领，立时溃不成军。
白登山上汉军，就在冒顿略一犹豫之际，趁大雾突围而出。那平城军民见皇帝安然归来，阖城欢呼，敲锣打鼓不止。
那匈奴兵与叛军，连日西窜，饥寒交加，见汉大军追至，无不惊慌，只顾向前逃命，迷蒙雪雾中，处处可闻人喊马嘶。汉马军疾驰突进，循声追去，杀入了大队逃敌中。
次日晨起，周勃所率三十万步军也源源而至，旗帜蔽天，金鼓大作。大队未及歇息，便列队鸣鼓，准备往击匈奴大营。
周勃忍了忍，未再言语，只将这道军令传下。众军甚是无奈，唯有冒寒疾进。接连两日，追至离石（今属山西省吕梁市），果然见前面有敌军奔逃。
匈奴斥候探知，忙奔回大营禀报。冒顿听了，连忙奔出穹庐，果然望见西边有烟尘腾起。仰头一望，忽见天上云色诡异，势若龙蟠，不由脱口道：“这是甚么？”
刘邦摆手道：“不成！此时若纵敌远遁，后患无穷。可令士卒撕衣襟裹手，人马勿得停留。”
左贤王抬头看看，脸色忽地就一白：“大王，天上之云，不是一个‘天’字吗？”
时至冬十一月末梢，天气愈加寒冷，士卒盔甲皆结满白霜。周勃飞马从前军奔回，急急禀道：“士卒多有冻堕手指者，情形惨苦，可否稍停取暖？”
冒顿闻听，眯眼去看，也顿感大惊。默然半晌，知时机已失，叹道：“汉王果然有神！”遂下令全军大部撤回漠南，唯留一万骑士，交韩王信统领，专事袭扰汉地边境。
刘邦头也不回道：“看你貌美如妇，怎的连心肠也如妇人？此时追敌，敌也甚苦，不出旬日，便可除去大患，中尉何必纠结？”
当日近午，刘邦率众文武登上城头，远望雪尘漫天，知匈奴兵已解围退走，便都长吁一口气。刘邦凝望良久，百感交集，忽见天上云色有异，细一辨认，忽大惊失色：“此云，岂非一个‘人’字？”
陈平将手背裹住，忧心忡忡道：“雪猛天寒，为行军之大忌。那匈奴兵，人人皆有羊皮，不惧风寒。而我军冬衣，仅为麻絮，教士卒如何消受？”
众人跟着望去，也看出了端倪，不由惊叹连连。
才追了半日，便逢天大寒，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陈平此时为刘邦骖乘，手冻得握不住戟杆。刘邦回首瞥见，便持剑割袍，“嚓”的一声，撕下了一缕缎面来，扔给陈平：“拿去做个‘笼手’！”
陈平道：“上天之意，不可亵慢。”
众将见刘邦率先追敌，都不敢怠慢，拨转马头，也随着向西追去。一时间，三十二万步骑，尽皆拔营西行。
刘邦思忖半晌，叹气道：“此为上天儆我：人所不欲，便不能勉强。耻哉！耻哉！活该我兵败。今日知道了，恤民为上，霸业为次，不能再弄颠倒了。”
刘邦道：“千里而来，只为吓跑这班蟊贼吗？传令三军，随朕之后，无分昼夜追敌，务求斩尽杀绝。不如此，无以震慑叛众。”说罢，便招呼左右侍卫，扬起大纛，只管向西疾进。
此时，周勃上前请命，要率队追击。刘邦下令道：“绛侯周勃，骑都尉靳歙，率本部大张旗帜，鼓噪前行，追击二十里即止。遇敌则击，不遇敌则归，均不得穷追。”
周勃与诸将穷追了一程，见匈奴已逃远，便下令回军。返回途中，正遇见刘邦率陈平、樊哙、卢绾等人，自晋阳城内乘车而出。周勃忙上前禀报：“敌已西遁，陛下可回城。”
樊哙愤急道：“七日之耻未雪，如何不穷追？”
匈奴兵既败，城内百姓便一拥而上，夺了守城兵的刀剑，将四门打开，迎汉军而入。
刘邦瞥了他一眼，忽问道：“你头颅今在何处？”
匈奴马军闻声心慌，渐感力不能支。正在此时，刘邦一声令下，壁垒内忽又擂起一通鼓来，只见营门大开，数万步军自营内拥出，旗甲耀目，长戟如林。匈奴军大惊，皆无心再战，欲回上谷，却见东归之路已被截断，只得向西逃去了。
樊哙愕然，摸摸脖颈道：“在吾项上。”
战了多时，汉军挟得胜之威，愈战愈勇；城内百姓只盼汉家得胜，不顾叛军禁止，都走上街衢，敲击锅镬以助汉威，响声震天动地。
刘邦便冷笑道：“若无陈平，你也只配做无头将军！”
片刻后，两军骑士迎头相遇，杀作一团，满耳只闻杀声震天，刀剑铿锵。从城上望去，遍野是马匹交错，旗帜杂乱，连守城叛军也看得呆了。
说罢，不再理会樊哙，对众人道，“趁冒顿胆怯，我军尽速撤回晋阳，不得迟疑，违令者斩！”
那汉家骑士各个善射，弓弩之力远胜于匈奴兵，未等驰近，便是一阵如蝗箭雨射来。匈奴兵甲胄不齐，辗转于箭雨之中，死伤累累。左右贤王见不是事，急令所部不得畏死，冒矢迎击。
卢绾便问：“陛下拟据守晋阳？”
众叛军正慌乱间，忽见东面尘头大起，有灌婴、靳歙、傅宽、郦商等一干骁将，引汉家马军杀至，势如狂潮。叛军望去，见汉军中军大纛下，正是绛侯周勃！
“晋阳亦不能久留，月内即罢兵回朝。汉家今日，尚不能与匈奴相抗，即是百年之后，亦不能。灭胡之计，且留待后人吧。”
那丘曼臣、王黄慌忙蹲下，左右急举盾牌遮挡，眨眼间盾上便如一片刺猬。两人趁放箭间隙，狼狈奔回。第二轮箭雨转眼又至，匈奴骑士与叛军多有人中箭，纷纷倒地。
诸臣闻言，神色多沮丧，便各自散去。刘邦独独唤住了陈平：“公请留步。”
刘邦在壁垒上看了多时，见只是两个裨将出头，便冷笑一声，挺起身来叱道：“鼠窃狗偷辈，也想举大事乎？我刘邦即便千错万错，然亦不忘祖宗。尔辈鼠兔，生于中夏，头上插了一枝白翎，便可改换祖宗吗？也罢也罢！你不认我这天子，我便教你识得我手段。”说罢，将袖一挥，壁垒上立时冒出几千个弓弩手来，张弓搭箭，万矢齐发。
陈平止住步，向刘邦一揖：“陛下，适才布置，并无不妥。”
左右以藤盾将二人护住，那丘曼臣便喊道：“汉王刘邦何在？你孤家寡人做了天子，便容不得旧部存活，其心何毒也！今冒顿单于举大义，助我兴兵问罪，如何不见你露头出来？”
刘邦挨近陈平，低声道：“公所献之计，功盖天地；然其计之鄙，实有伤国体，仅你、我、随何三人知而已，万万不可泄露！”
左右贤王眺望半晌，见汉军壁垒高矗，不易攻打，亦是大感踌躇，便命丘曼臣、王黄上前喊话劝降。两叛将无奈，只得壮起胆子，骑马奔至汉营前。
陈平神色一凛，忙应道：“臣已知。臣宁死不泄露。”
不数日，那叛军与匈奴军自广武邑南下，也来至晋阳城外。众叛军多系受裹挟而来，见汉军连营竟有十数里，鼓角喧阗，旌旗蔽日，不由都觉胆寒。
至日暮，周勃、靳歙率军大破韩王信所部匈奴兵，得胜而归，掳得许多马匹、军械。冒顿受了惊吓，率全军远遁而去。汉家边塞危局，立告舒解。
一月以来，晋阳百姓惧于叛众势大，皆不敢言。今见王师来攻，阖城顿时皆欢，都偷偷备下酒，只等城破之日庆贺。城外，那三十二万汉军步骑相接，源源而至，于城下扎好营垒，只等择日攻城。
刘邦大喜，见了周勃，抢步上前去，执手道：“绛侯功高，威名远扬北疆，当加为太尉，总揽天下军事。靳歙亦有大功，加为车骑将军，统领天下车骑之兵。”
待两下合兵一处，王黄等残部声势复振。知晋阳尚未失，便与匈奴军商议，欲南下晋阳以拒汉。岂料此时，汉大军已连破六城，先一步开抵晋阳城下。
二人未料于灭楚之后，尚能以军功加官，都喜不自禁，谢恩再三。
冒顿得报大喜，本想借兵与韩王信，令他返身杀回，又恐韩王信万一败亡，便失了一个好筹码；于是留韩王信在帐中，只遣了左右贤王两人，率胡骑万名西援叛众。
时已至冬十二月末，刘邦在平城坐卧不安，一日也不想多住，便告罢兵。诏下之日，汉军大队拔营而起，各归来处。马军九千人仍由靳歙带回，长驻赵地东垣（今河北省正定县）。
两将思前想后，心有不甘，欲伺机反攻。然苦于找不到主公，自家名号又不响，便觅了个故赵宗室后裔，名唤赵利，奉其为“赵王”，扯起旗来反汉。一面又派出亲信，往上谷向冒顿求援。
此时韩王信尚有残部，在云中、雁门一带游弋。刘邦恐其势大，便命樊哙率军一部，留在代地平乱。刘邦次兄刘喜，年前便封了代王，然至今未就国，此次便命他赴代县就国，与樊哙一同用兵。
他的部将丘曼臣、王黄两人，跑得没有这般快，逃至马邑之南的广武邑（今属山西省代县），便不知韩王何往，只得收拾了残兵败将，暂且扎营。
刘邦率大军出平城后，行不远，便望见白登山，其山形似覆盆，又酷似陵墓。刘邦禁不住伤情，唤了随何来，命他传令平城县衙，征调民夫，掩埋好冻毙将士尸身。待又走出数里远，刘邦仍回望再三，叹息道：“白登之耻，万年也洗不掉了！”
再说那韩王信，果如刘邦所料，过马邑亦不敢停留，只带了几个亲信，投冒顿大营去了。
陈平在侧道：“陛下全身而退，当欣喜才是。”
众臣齐声称善，刘邦便命步骑合兵一处，直扑晋阳。途中，忽又想起韩信之言，便派出数路斥候，打探匈奴虚实。
刘邦沉默有顷，凄然道：“厚贿妇人而得保命，王者之耻，有过于此乎？”
汉马军大胜之后，刘邦亦率步军赶到，就地扎营歇息，众臣皆来中军大帐致贺。刘邦精神大振，手指太行山，对众臣道：“韩王信胆小，此一逃，必是遁入匈奴营中去了，彼之巢穴马邑，已在我股掌中。今大军宜疾进晋阳，剿灭叛众，据城御敌，略定北边。”
过广武邑时，刘邦想起刘敬之事，急命收捕往日曾往匈奴探营的十名使者，尽皆斩首。又将刘敬放出，召至驾前。
韩王信呆望了大纛片刻，长叹一声，才脱掉袍服，弃了车驾，跨马朝那深山窜去了。
见刘敬蓬头跣足而至，刘邦连忙起身一揖，面有惭色，温言慰谕道：“吾不用公之言，以至受困平城，羞对天下。今已将此前言匈奴可击之使者，统统斩首，以谢公。”
丞相箕肆劝道：“先人祖宗于地下，无所见；然汉军刀剑箭矢，却认不得你韩王。若再迟疑，我君臣将陷于阵中。”
刘敬大惊，嘴张了两张，才道：“陛下不杀我，幸莫大焉！然十名使者，罪亦不当死。微臣一人，如何担得起这多条命？”
韩王信望了望遍地乱兵，满心绝望，仰面泣道：“堂堂汉家诸侯，竟投匈奴，先人祖宗将不容矣！”
“嘿嘿，彼辈不死，便是要我死！今日我还能与你说话，才是幸莫大焉。公之忠直，朝中难有其二，今日便封你为建信侯，食邑二千户。是为关内侯，仅逊于功臣列侯，此爵当可与公之功劳相当。”
韩王信在阵后见了，也是心慌，知南下已是无望。此时，部将丘曼臣、王黄自阵前败回，急催韩王信北逃。丞相箕肆亦拉来了两匹马，劝道：“事急矣，大王可投冒顿！”
刘敬慌忙顿首谢道：“臣为昔之齐虏，寸功未建，今日竟得封侯，岂非梦寐？臣披肝沥胆，亦无以报答。”
王喜怒骂连声，然亦喝止不住，便急命御者掉头回撤，岂料马头刚刚转过，忽有一箭飞来，正射中他背心，其势凌厉，力透七层犀甲。王喜大叫一声，跌下了车，当场身亡。众韩军见折了主将，一片惊呼，都四散逃去了。
刘邦便笑：“齐虏？哈哈，公不肯忘记前嫌乎？来来，请入座，朕还有事要讨教。”
众韩军闻呼声遍地，顿觉惶恐。少顷，便有人拔去白翎；更有老卒不愿战，索性弃了戟，伏地乞降。如此，受裹挟而来的丁壮更是惶恐，拔腿便逃。前面动摇，后面渐也顶不住了，全军立呈溃散之势。
君臣于是隔案而坐，刘邦问计道：“冒顿兵强，控弦三十万，数苦我北边。吾虽亲征，力终不敌，公于此有何妙计？”
汉马军见此，声势复振，都跟在樊哙身后，齐声大呼：“拔去白翎免死！”
刘敬于此早有熟虑，当下便道：“天下初定，士卒多年征伐，皆疲于战，故未可以武力服胡人也。那冒顿为暴虐之主，杀父代立，又娶群母，专以强力立威，故又不能以仁义说服之……”
两军厮缠多时，互有死伤。那王喜亦是一员老将，只教士卒结阵拒敌，决不分兵去与汉军厮杀。汉马军十数次冲阵，却不能得手，渐渐便力疲了。樊哙大急，解去甲衣，赤膊冲在前面，大呼道：“拔去白翎，便是汉家郎，一概免死！”
刘邦便发急道：“文亦不能，武亦不能，莫非只能坐视，任他在我头上着粪？”
众韩军这才稳住阵脚，挺起矛戟，密集如林，死死抵住汉马军冲击。
“有计。然计为长远，乃在他子孙身上做文章，令他子孙为我汉家之臣。”
王喜见势不妙，喝令中军：“区区汉马军，并无重甲，何足惧哉？待他马军抵近，以长戟迎之！”
“你有话爽快些说，何计能用得这般长远？”
再看韩王军中，虽以老卒为主力，然亦裹挟了不少民间丁壮。丁壮们初上战阵，不知所措，见中箭者纷纷翻倒，早慌了手脚，只顾蹲下身，头顶盾牌躲避。待一阵箭雨过后，汉马军已杀到，刀剑交并，直将那王喜前军冲得七零八落。
“恐陛下不能为矣。”
那汉家马军疾驰多日，都憋足了劲，要与叛贼厮杀。闻樊哙发令，立时分三路杀出，鼓声动地，万箭齐发。
“若可行，又何为不能？你尽管说。”
樊哙便戟指王喜骂道：“冒顿弑父，以群母为妻，其行之丑，教人说不出口来。尔等却觍颜以父礼事之，愚顽更在猪狗之下！我问你：引胡虏犯境，辱没祖宗，便是你那主公的大义吗？人若癫狂，说理也无用，今若不砍下你头颅来，你便不知‘人’字怎样写！”说罢，拔剑在手，回首大呼道：“儿郎们，汉家有此叛逆，实为奇耻。今日讨贼，不杀则罢，杀便杀他个干净！”
刘敬这才正襟敛容，叩首道：“陛下可将长公主[10]送入匈奴，为冒顿妻，并厚赠嫁妆。那虏酋见此厚礼，心慕汉家繁华，必以长公主为正宫阏氏，生子又必为太子，日后可继任单于。如此，冒顿在，为汉家子婿；冒顿死，则陛下外孙为单于，胡汉血脉相混，便成一家。遍观史书，岂有外孙敢与外祖分庭抗礼的？有此祖孙名分，则匈奴可不战而成汉家之臣也。”
王喜冷笑道：“我主虽弱，终究是六国诸侯之后，名正言顺。不似尔辈屠沽，专使鸡鸣狗盗之技，侥幸得位，旋即反目，欲置我主公于死地。今匈奴单于执大义，为我伸张，我尚未往栎阳问罪，汉兵反倒犯我境；世间事，有颠倒如此的吗？”
刘邦闻之，抚膝大笑：“这岂不是和亲之计，果能有此功效乎？”略一思忖，便又道，“计是好计，然须舍出鲁元公主……也罢！女儿不入匈奴，阿翁便入匈奴，就令长公主去吧。赵王张敖那里，我去打理。”
樊哙大怒：“无耻小儿！华夏千百年，夷狄为患，本为常事，然举国而降胡人者，唯你家主公一人。背主之徒，脸面何在？今陛下亲征，统大军三十二万前来，就是要扫灭你辈狐兔，活擒冒顿！”
“陛下今日便可致书冒顿。”
那王喜见了，命御者驱车出阵中，高声应道：“韩王信帐下将军王喜，前来迎候樊丞相。丞相出行，何须用兵？是视我太原郡无人吗？”
刘邦却面有难色，道：“天下事，我做得主；嫁女之事，我却做不得主。须回栎阳后，与皇后商议。或者以宫女代之，诈称公主，亦无不可。胡人见汉女相貌，都是一样的，他晓得甚么真伪？”
当下，两军相隔十数丈，将阵对圆。樊哙便跳下戎车，拉了一匹马来，翻身跨上，吩咐靳歙道：“你且代我擂鼓，看我如何冲阵。”说罢，便一马跃出，大叫道，“来将通名，是何方奸佞？”
刘敬便又一拜，谏言道：“妇人爱女儿，乃是常情；然国事大于天，不嫁长公主，则胡地豺狼不去。两相权之，孰轻孰重？”
樊哙大笑：“如此，还有何惧？儿郎们，张弓！拔剑！”
刘邦白了刘敬一眼，反问道：“你无女儿乎？你无浑家乎？将长公主嫁与赵王，我已是一百个不放心了；如今又要教长公主休了夫，改嫁入狼穴，岂能这般轻巧？”
周勃颔首道：“左相看得明白，韩王徒众，唯人多而已。”
“若陛下不舍长公主，而令宫女代之，诈称公主，匈奴日久必知，反生怨恨，此举便毫无用处。”
樊哙眯起眼睛，眺望片刻，便哂道：“尔辈乃是杀过项王的，如何要惧这乌合之众？那韩王军虽众，然列伍杂乱，兵器不齐，显是仓促凑成。今可一鼓而下，省得烦心。”说罢，便望住周勃。
刘邦忽觉心烦，便道：“公之言甚是，你且退下，容我细思。”
此时，一阵寒风扫过，满山黄叶乱卷。骑将靳歙不由打了个寒战，谏议道：“樊左相，敌军势大，不若候陛下大军至，再行决战。”
此后数日，大军一路南行，为防匈奴蹑踪而来，不敢有所停留。直至翻过云中郡之山口，晋阳城遥遥在望，刘邦这才长出一口气，开颜而笑。三军见已撤回塞内，再无性命之忧，皆摇旗挥戟，欣然开口大笑。此地后世名为“忻口”[11]，这“忻”字与“欣”通假，故当地有传说，此即为纪念汉卒归来大笑而得名。
这边厢，樊哙、周勃看得明白，韩王所部约有十万之众，自太行山各隘口络绎拥出，旗帜相接，声势颇壮。那韩王信则远远留在阵后，于山崖之下观战。
高帝七年（前200年）正月，大军过晋阳小住，刘邦心仍郁闷。这日，靳歙前来辞别，欲领马军返回赵地。
且说那叛军仓促起事，尚不及更换旗甲，只在头上斜插白翎，便算是叛了汉家。韩王信部将王喜，一路为先锋，气焰大张。正督军前行之际，忽闻有汉家马军拦路，不禁吃了一惊，连忙下令布阵。
刘邦感念马军此次拼死用命，十分不舍，又想起刘敬所献之计，便道：“罢罢！我索性也与你同行，往赵国一游，去见见那不争气的女婿。”
樊哙、周勃两将听了，不由火起，立即催兵大进，冒寒又疾行了两日，翻越太岳，来至太行山下一处平阔之地。问明百姓，方知此处名曰铜鞮（今属山西省沁县），正要前行，恰与叛军迎头相遇。
当年二月，刘邦命周勃率禁军大部还都，自己仅率万余人，与马军同行。至东垣，马军留驻，刘邦才与靳歙依依作别，自往邯郸去了。
这一队人马，向北突驰了四日，便见前面有难民络绎而来，拦下探问，方知晋阳早已失守，韩王信叛军正趁势南下，一路攻城破邑，无有阻挡。
这日，大队行至曲逆县，入城稍歇。刘邦登城而望，见城内屋宇高敞，栉比相连，端的是天下罕见之气象，不由赞道：“壮哉此县！我行遍天下，未见有如此宏敞之城，唯洛阳方可与之媲美。如此好县，却为何叫了个‘曲逆’？”
樊哙、周勃得令，即点起马军，连夜疾驰而去。
夏侯婴一向掌车驾之事，于地理、路途无所不通，此时便道：“此地原系中山国，有一道濡水过境，因水道回环，故又称曲逆水，县城便以此水得名。”
刘邦大喜道：“好！兵法曰：‘可胜者，攻也。’那韩王信所部，皆为我汉家儿郎，其心必不向匈奴。大军一至，立可瓦解。朕令你与周勃做先锋，率马军急赴晋阳，如遇敌，只管痛击。我亲率步卒各营，迭次北进，为你后援。”
“哈哈，也好！”刘邦观之良久，忽命御史近前，问道，“曲逆今有户口几何？”
樊哙睨视陈平一眼，请命道：“晋阳城之安危，至今不明；臣愿率马军为先锋，昼夜突进。”
御史对曰：“故秦时，有三万余户，近年兵乱屡起，今尚有五千余户。”
刘邦笑道：“书生论兵，总是胆怯。今赴晋阳，我为主，匈奴为客。堂堂汉家，反倒要怕那掳掠之寇吗？”
刘邦便唤过陈平来，温言道：“陈平兄，白登之围可解，唯赖你奇计，功高已不可再封。今日见此县甚好，我便以此县五千户为你食邑，改封曲逆侯，以酬兄之大功。原户牖侯之食邑，本就不足道，便免除了吧。”
陈平仍是犹豫，劝谏道：“冒顿之猾，世无其匹，陛下似不宜轻进。”
陈平一怔，眼眨了两眨，忙拜谢道：“谢陛下深恩！得了这‘曲逆’封号，臣更是如履薄冰，终身不敢狂悖。”
樊哙附和道：“陛下说得是。天下百姓，在秦末已死过一回，今逢汉家初兴，有如重生，对朝廷甚是感恩。闻有边警，争相来投军，大军集结，从未有今日之易也！”
刘邦闻言，不由一怔：“哦？这个……”继之便放声大笑。
修武县四面阔野，此时正一派人欢马叫。刘邦登上戎辂车，将大营巡视一遍，不由踌躇满志，对众臣道：“燕王卢绾、代相陈豨共有北地兵十万，与本军会合，便是三十二万人马，足可与冒顿相抗。千年来胡人为患，侵扰中夏，周秦都奈何不得他。今汉家方兴，正应挟灭楚之威，逐匈奴回漠北。”
隔日，卤簿车驾抵达邯郸。赵王张敖闻报，早早率了文武百官，郊迎于道旁。
刘邦命太子刘盈监国，萧何辅之，便自率众臣及禁军，沿崤函古道东出，驰至修武。
那张敖，乃豪雄张耳之子，秦末随父举义甚早，受陈胜王封为“成都君”，曾率万人从项王，共赴巨鹿救赵，堪称是少年将军。然此人脾性，却是十分温厚，对刘邦极表恭谨。当日将刘邦迎入王宫，即设宴接风。
各地得了诏令，知大敌将至，都不敢怠慢。一时间各城乡道上，丁壮云集，人马喧阗。半月内，征齐了二十二万人马，聚于河内郡。自大河北岸起，连营至修武城下，旌旗林立，鼓号齐鸣。云台山下之旷野，顷刻间便呈鼎沸之势。
当日席上之陈设，极尽奢靡，有西域氍毹铺地，酒器各显琳琅，赵相国以下诸臣皆作陪。张敖视刘邦如父，执礼甚恭，每一佳肴至，必袒臂亲自奉上。
刘邦便笑：“陈平兄，吾不如蒙恬乎？罢了罢了！吾意已决，无须再多言。你这就草诏，天明即发，晓谕各郡国：今匈奴来犯，朕欲建蒙恬之功，令各地急征兵马，每郡五千，半月内赴河内郡集结，候命北上。”
刘邦数月以来日夜争战，皆在苦寒之地，尝够了残羹冷饭。此次入了赵王宫，甚觉惬意，想想翁婿间也不必多礼，便箕踞于上座，开怀大饮。
陈平不敢诤谏，只委婉道：“当年蒙恬，曾拥三十万众，方守得住长城。”
见张敖躬身低眉，数次上菜，刘邦便一把抓住他肩膀：“小子，如何这般殷勤？此事教下人去做。你来，坐于我身旁，有要事与你商议。”
“正是！有强弓良马，还怕取不到冒顿头颅吗？昔赵之名将李牧，曾以十六万人大破匈奴，朕比不得李牧，人马须翻倍，方能壮胆。”
张敖不知有何事，战战兢兢坐下。刘邦便凑近他耳语，将那刘敬所献和亲之计，和盘托出。张敖闻听，脸色便一变。原来那张敖与鲁元公主，感情甚笃，忽闻外父欲拆散小夫妻、嫁女于匈奴，直如五雷轰顶。
樊哙建言道：“与匈奴战，须赖马军，我汉家尚有骑士万人，留驻赵国，皆未解甲，此次可充作先锋。”
刘邦瞥了瞥张敖，略一踌躇，又道：“白登之围，老夫险些丧命。然何以制胡？恐是百代也无良策，幸有谋臣出此计，小婿意下如何？”
刘邦道：“天时若此，岂能纵敌不顾？况我军苦寒，匈奴亦不能免。昨日晋阳来人报称：匈奴已止军于马邑，唯韩王信所部来攻晋阳。他一军来攻，便无可惧。那太原郡久属汉家，人心皆向汉。我大军一到，他徒众必无斗志，可一击而溃。匈奴见此，也必气沮，自会退去。”
张敖埋首半晌，终还是忍了下来，施礼道：“国事为大。阿翁之意，便是小婿之意，不敢有所违逆。”
陈平蹙额，仍有疑虑，道：“冬十月，天将大寒，恐不利于战。”
岂知刘邦于和亲之计，也在依违之间，不能定夺，心内实不愿鲁元公主远嫁。因此，暗盼张敖能大怒抗命，也好对刘敬有个交代，便不纳此计。不料，张敖却只唯唯从命，那鲁元岂不真要嫁入胡地了？
刘邦大笑道：“着啊！冒顿此时，亦不明我之虚实。他率大兵犯境，以为我汉家惧敌，不敢应战，我偏要举兵北上，出奇兵。他南犯塞内，意在劫掠，必不敢恋战。”
刘邦大感失望，不禁火起，骂道：“吾兄张耳，何其豪雄！跋扈于燕赵，无人敢敌。怎的小子你与乃父浑不相似，竟是无一丝骨气？逆来顺受，如同姬妾，何敢称张耳之子、刘邦之婿？”
陈平便道：“然匈奴之虚实若何，恰恰不明。”
张敖不知刘邦火气从何而来，唯有叩首谢罪道：“小婿无能，难副其实；然执干戈、披甲胄，为阿翁守边，尚堪一用。仅此而已。”
刘邦睨视樊哙一眼，道：“这就是好计！冒顿劳师远征，必有虚空，我须日夜窥伺，方能寻机破敌。”
刘邦只顾恼怒不休：“废才！只是个废才！多说何益？”
樊哙便觉失望：“韩信做楚王不成，倒也罢了，怎的连好计也献不出了？”
诸陪客中，官位最高者乃是相国贯高、内史[12]赵午两人，原皆为张耳门客。两人性素耿直，年纪已逾花甲，闻刘邦詈骂，不禁面露怒色，对视了一眼，便双双起身向刘邦敬酒。
刘邦一笑，徐徐道：“多遣斥候。”
刘邦见两老臣神色，也觉自家失态，这才收起腿，正襟而坐，道：“日前征胡不利，朕数月不能安寝，故有失言。赵家君臣大度，还要多包涵些。”
樊哙便急问：“是何妙计？”
座中诸臣见此，亦纷纷举起酒杯，强作违心之笑，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哈哈，不错！无韩信，便无垓下之胜，你忌讳个甚么？然韩信今有疾患，不能出征，日前，他已将此次破胡之计，尽授予我。”
宴罢，群臣出宫，贯高与赵午走在一处。赵午目睹适才张敖受窘，怒气难平，对贯高道：“吾王孱王也。”
“岂敢，微臣绝非此意。”
贯高心亦恨恨，切齿道：“国之不幸，莫甚于此！公请随我至敝舍议事。”
“察陈平兄之意，垓下决胜，似唯赖韩信一人？”
赵午心领神会，便打发随从先回去，自己上了贯高的车。
“那垓下之胜，非一日之功，况乎……”
这边厢刘邦醉意正浓，只能留宿宫中，张敖便将后宫一姬妾献出，为刘邦侍寝。这位姬妾，史称赵美人，天生丽质，花容月貌；那一颦一笑，只合天上才有。刘邦如何能把持得住，当下笑逐颜开，全忘了方才的气恼，拥着美人，踉跄进了寝宫。
刘邦轻蔑一笑：“正是不可小觑，才须起天下之兵。那胡骑虽众，然有何可惧？当年拒胡者，秦将王离也；灭王离者，项王也；灭项王者，则又是何人耶？”
再说赵午随贯高来至相府，两人进了密室，闭门稍作商议，便出来，在相府门客中选了十名武士，贯高平素待门客甚厚，此十人皆为贴身死士。此时，他只吩咐了一句：“去换了便装，携短兵，随我进宫。”
陈平不无担忧，迟疑道：“那匈奴近来甚嚣张，兵至河南[4]，灭东胡，逐月氏，锋锐正盛，陛下不可小觑。”
十武士齐声应诺，便都去换了黑衣劲装，各揣了匕首，骑马随在贯高、赵午车后，往赵王宫而行。
当夜，刘邦与陈平、樊哙在灯下共话对策。刘邦道：“今冒顿倾国而来，韩王信又叛，若坐视，则贼势愈盛，关中亦必不保，故而朕决意亲征，发各郡之兵，与之一决。”
到得宫门，贯高手持龙首符节，高声呼道：“相国贯高来此，有王命传召！”
“夫人，顾不得与你说话了。”说罢，便放下戚夫人，趿起鞋履，往前殿疾奔，一面高声吩咐，“速请陈平、樊哙来！”
贯高为百官之首，威震朝野，赵人妇孺皆知。那宫城侍卫岂有不识的？见是他来，急忙将宫门打开，执礼放行，一面便去飞报张敖。
戚夫人脸色发白，忙问：“又有何事？”
此时张敖已然入睡，闻近侍急报，吃了一惊，忙起身来至偏殿。刚换好衮服，见贯高、赵午率武士拥入，张敖便脸色大变，仓皇站起道：“诸君何为？”
刘邦得报之时，正在西宫逍遥，抱戚夫人于膝上，闲谈小儿事。涓人送来军报，刘邦一只手接过，抖开来扫了一眼，不由大惊，险些摔下了戚夫人。
贯高率诸人一起跪下，朗声道：“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大王事汉帝甚恭，而汉帝无礼，臣请为大王杀之！”
那晋阳城，本属韩王食邑，如今主公忽然降了，且领叛兵内犯，城内军民便大起恐慌。一日数骑奔出城去，飞报朝廷。
张敖听清了此言，睡意顿时全消，以手指着贯高，不知该如何训斥，竟一时气结。众近侍慌忙上前，为他拊膺舒缓。
韩王信闻听，不禁感泣，连忙伏地谢恩。诸降将亦手舞足蹈，齐呼万岁。数日后，韩王信便整军出城，翻越雁门山[3]，南下来攻晋阳。
过了片刻，张敖才缓过气来，心生急怒，咬破了手指，对天誓道：“上天可鉴，我怎敢有此心？君何以出此言？我先人亡国，赖汉帝之助，得以复国，惠及子孙如我，秋毫皆出于汉帝之力也。此等狂言妄语，诸君不得再出口！”
冒顿便笑：“我千里而来，便是要会刘邦，若我军横扫太原，他还敢来吗？你且放胆杀去，我在上谷为你应援。若刘邦敢出头，我自有妙计。待晋阳城破，我便南下，料那关中也指日可下，刘氏天下也好换一换了。”
贯高还要辩解，张敖便急得几欲泪下：“相国要逼死小子吗？”
韩王信不禁迟疑道：“本军原为弱旅，恐难敌汉军。”
贯高、赵午见张敖执意不肯，只得深揖谢罪，退出宫去了。回到相府，两人又与诸武士商议了许久。
冒顿便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对韩王信道：“既投匈奴，便是一家。吾大军自北面来，耐不得热，冬日巡游尚可，然岂能久住？破汉家，尚需你等出大力。我且引兵驻上谷郡（今河北省怀来县），防燕赵之兵侧击；你等南攻晋阳，略定太原。太原一郡内，并无强兵，只看诸位身手如何了。”
贯高叹息道：“此事我是做得莽撞了！吾王为有德君子，不肯做那背德之事。而我辈唯好义，不甘受辱。今汉帝辱吾王，故我辈欲杀之，然岂能以此举污了吾王？杀汉帝之谋，切勿与吾王知，成则功归吾王，败则我辈独当就是。”
韩丞相箕肆与韩王部将王喜、丘曼臣、王黄等数十人，原本亦伏于道旁，股栗汗流，闻冒顿此言，都激愤而起，争道：“汉家无道，赏罚不明！我等若不降单于，迟早也是个死，故愿随韩王投北，绝无异心。”
诸人都攘臂应道：“大丈夫行世，义无再辱，愿从相国之命！”
两边说话，有译官代转，并无滞碍。冒顿听罢，便大笑：“韩王与那刘邦离心，吾早有耳闻，否则怎敢来中夏巡游？只是……韩王虽有此意，你属下可是真心？”
贯高便道：“今晚已惊扰吾王，不宜再入宫。我等且伏于宫外，天明之后，伺汉帝出宫，拼得性命，一剑将他毙命！”
韩王信道：“汉帝多疑，猜忌功臣，多有无端被诛者。臣不忍受辱，故开门向单于输诚，愿永为臣属，以避族诛之祸。”
众人闻之，皆曰善。贯高便命从人逮了鸡狗来，杀了取血，十余人设香案，歃血为盟。如此忙了一番，天已将明。贯高说声“好了”，便挑起一盏相府灯笼，率众人拥出门来，往赵王宫疾奔。
冒顿见韩王信伏于道边，忙跳下马来，双手扶起，道：“我是单于，你亦是汉家王，不必恭敬如此。”
行至街上，偶遇巡夜兵卒，见是贯高带人夜行，都急忙让路，不敢多问。
两旁百姓看了，便是一片赞叹。但见那冒顿，头戴尖顶“栖鹰冠”，身着猩红长袍，披发左衽，英气勃勃。身后，乃是望不见尾的十万匈奴骑士，皆身着短褐，冠上斜插白隼翎，各个手执弯刀，勇悍异常。
如此一路无阻，不料，行至城南武灵丛台下，忽见前面有一壮男，拄一铁杖，当街而立。
马队到得近处，忽闻一声呼哨，一枝鸣镝冲天而起，射向半空。护卫骤然朝两翼分开，冒顿跨了一匹浑白胡马，跃然而出。
众武士疑是事泄，纷纷从怀中拔出匕首来，要上前拼命。贯高却摆手道：“且慢！”遂举灯高照，见那壮男蓬发虬髯，身负藤箧，腰间还挎有一酒囊，显是游士无疑。
只见那尘头起处，有大队匈奴人马，前后迤逦而来。风过处，杂色旌旗猎猎作响，间杂着胡笳低鸣。那旗帜最密处，是两千名亲随护卫，将单于前后簇拥。
赵午遂高声呵斥：“犯禁夜行，是何歹人？”
当日，韩王信率属下百官，免冠素服，出城门迎降。城内百姓，几代未曾见过匈奴兵模样，都拥上街来看热闹。
贯高却拽住赵午道：“不得亵慢高士。”说着，便向那人一揖，“敢问高士，来自何方？”
冒顿看过降书，喜出望外，立遣一使者入城，与韩王信议定了迎降时辰。至约定之日，便点起十万精骑，鼓角齐鸣，浩浩荡荡直赴马邑城下。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众人才看出，原是一个跛足人。正在诧异间，只见那人将铁杖夹于腋下，还了一礼，答道：“在下为巴国津琨人氏，早年云游，曾投军从项王，于巨鹿之战伤了一足，现下为游医，草草谋生。”
韩王信独自在中庭徘徊，候至天明，终拔出剑来，斩断了一株庭树，将心一横，即写下降书，遣一名心腹缒下城去，送入冒顿大营。
赵国臣民恨秦人入骨，多感念项羽当年巨鹿救赵，闻跛足人曾为楚卒，便顿生敬意，不再戒备，都收起了兵刃。
当晚，又想了半夜，觉刘邦来信之意，定是要追究。若是如此，昨之臧荼便是今之自己，绝无侥幸。想自家早年投沛公军，几经生死，助汉王得了天下，才享了几日清福，便无端见疑，被发配至北疆。原想若待天下生变，可在北疆裂土自守，不料却有匈奴重兵压境，成了战不能、降亦不能。
赵午却是不信，仍厉声问道：“游医亦应知律法，夤夜私行，所为者何？”
韩王信接信阅罢，知事已不可挽，不由叹了一声，唤来丞相箕肆，商议了一回，亦无良策。
跛足人以铁杖指了指众人，道：“与诸君一般无二，为济苍生耳。”
刘邦得报，不禁拍案大怒：“韩王信也叛了？岂有天理！”起身数次，复又坐下，半日里焦躁不安。当晚，遂修书一封，遣使飞递马邑，责问韩王信道：“马邑城坚，援军即至，公何以擅自求和？我与公曾剖符，誓言生死与共，公竟弃大义而通敌，不惧雷劈乎？”
贯高闻言一震，旋即问道：“游士，可知我辈为何人？”
灌婴得了斥候密报，不由大惊，想那韩王信若是叛降，匈奴便全无掣肘，其势更不可当，自家所部五万人马，赴马邑无异于为虎驱羊。于是遣人飞报朝廷，请示进退，又知会陈豨勒兵勿进。
那跛足人便指一指丛台道：“此乃何地？丛台也。昔赵武灵王在此，率赵家儿郎，胡服骑射，遗风今尚在。尔等短衣夜行，身怀利刃，迅疾如狸鼪，岂不是当今侠士吗？”
冒顿得了韩王信书信，心中有数，便回信力劝韩王信归降。韩王信犹豫不决，只是拖延，两边每日互通信使，讨价还价。如此，城上城下便松弛了下来，全无战意。马邑城中，已无人不知韩王在与匈奴议和。
贯高闻此语暗含讥诮，便知此人绝非常人，便朗然道：“说我是侠，我便是侠。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请勿阻我问道。”
马邑之变，事出有因。那韩王信被困了几日，每日登城瞭望，见匈奴势大，穹庐漫山遍野，自忖力薄，恐不待援军至，早成了胡人之囚虏。思来想去，别无他途，只得遣使入匈奴大营，暗中求和，请冒顿退兵。
跛足人仰面一笑：“鸡鸣狗盗之技，焉用问道？昔赵家之豪雄，累代不穷。如廉颇、蔺相如、李牧、赵奢等，皆伟丈夫，惜乎流风不再！且看今日诸君，蹑足潜行者何为？欲溅血三尺于帷幄而已。想这朗朗世间，近年幸得干戈止息，百姓不必再如我断手残足，可叹诸君只知怀利刃、行诡计，豪气俱无，何敢奢言道乎？”
不料，汉家君臣才安心过了元旦，便又有边报告急。羽书称：灌婴、陈豨两路大军，赴援晋阳，行至半途，忽闻马邑有变，只得勒兵不前。
贯高为壮士气势所慑，竟一时哑然。赵午不由大怒，喝令众人：“犯夜禁者，非盗即奸，快与我拿下！”
诸弟子闻言，面面相觑，继而又会心大笑。
那跛足人却淡然一笑：“秦法严苛，尚不禁医。且小人夜诊，并未步出闾里，何以犯禁？倒是诸君所谋，怕是天明即做不得了，请自去奔忙，恕在下不陪。”说罢，便略施一揖，转身步入了一条小巷。
叔孙通拈须笑道：“哪里？天下未定，擅实战者强；天下既定，则擅虚文者强。岂是吾等高明，乃时势不同也。”
贯高急呼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诸弟子大喜，拿秤来分了黄金，皆拱手赞道：“叔孙师真乃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那跛足人止住步，回首一指灯笼道：“人之一生，譬如此灯，风来倏忽即灭，其亮或不亮，后世何人能知？足下必欲留名于后世，或可如愿，然非我之志也。”言毕，即隐身于街巷暗处，再不见踪影。
叔孙通拜谢出宫，回到府邸，诸弟子早已闻风而至，将老师团团围住。待问明恩赏，各个都喜不自胜。叔孙通便道：“数年隐忍，只苦了孩儿们！今日终有报偿，不但得官，陛下所赐黄金，也尽归于你等，我分文不要。”
赵午望住贯高，急道：“此人必是朝中耳目，何不拿下？”
刘邦仰头大笑：“老儒到底是不同啊！先前我还纳罕：叔孙通有弟子百人，为何不见他来请官？原是只等着今日。好好！你那弟子，想必也不差，便统统加为郎中吧，免得你挨弟子骂。”
贯高摇头道：“朝中焉能有此等人物？且放他去吧。看来，今番谋大事，未逢吉时，出门便有异人阻道。今日便作罢，我等暂回，诸君若有心，请勿躁，可留待来日。”
“谢陛下！老臣自彭城投汉营，为的就是今日。在此，另有斗胆一请：诸弟子随臣久矣，与臣共为，颇为不易，愿陛下也为彼辈加官。”
赵午见贯高改了主意，顿足叹了一声，遂不再多言。众人便都藏好利刃，随贯高回府了。
“叔孙夫子，委屈了你多年，只得伴太子读书。向日在鲁城，吾闻城上鲁人奏雅乐，便知儒家这一套，还是有用的。今为表彰，特加你为九卿，任太常[2]之职，赐黄金五百斤，好生去弄这一套吧。”
翌日晨，刘邦醒来，意仍迟迟，睁眼见身边有玉体横陈，几疑是在梦中，丝毫未觉夜来曾险遭杀身之祸。
“陛下英明。新仪注，就是要令天子扬威，臣子敬畏。”
赵美人见皇帝垂爱，越发娇懒，便生出了百种妩媚来。刘邦凝视美人酥胸良久，赞了句：“好个白登山！”
“不错！看那英布、彭越，从来桀骜，今日亦战战兢兢；至于吴芮、张敖者流，更是气不敢出。诸侯王是甚么骨头，朕早也看透！你若以兄弟论之，他便要与你来争了。”
赵美人不解其意，忙问缘由，刘邦也不答，自顾道：“上苍解人意，到底未使我成囚俘。虽被困七日，然亦得赵姬，不负此行也。”
叔孙通道：“九五至尊，理当如此。无尊卑，则无以治天下。今时不比在芒砀，可以论兄弟，把酒吃肉。”
赵美人仍是听不懂，只顾搂住刘邦缱绻。少顷，有近侍叩门，在帷帐外告之：张敖已备下朝食，等候良久。刘邦便起身，令赵美人伺候穿衣，去进朝食。
刘邦见了叔孙通，大笑道：“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贵也！”
张敖一如昨日，挽袖亲自上食。朝食既毕，刘邦对张敖道：“离关中日久，诸事都无头绪，吾将归去了。”
叔孙通在队列中闻听，知是皇帝大悦，要论功行赏了，便返身直趋后殿。
知刘邦将行，张敖松了一口气，连忙虚言挽留。刘邦只摆了摆手，笑道：“贤婿尚知礼，送我赵美人解忧；国中诸事，似也颇有条理。看来赵地安危，我也不必多虑了，走了走了！”即携赵美人匆匆出宫，赴行辕召集众臣，点起兵马启程，要往洛阳去。这边厢张敖也连忙集齐百官，赴南门相送。
散朝后，百官列队等候出宫，个个都喘息抹汗，咂舌称奇。此时，忽有一涓人奔至，疾呼：“博士叔孙通慢行，陛下传见！”
刘邦拥赵美人倚坐车上，见张敖伏于道旁，汗出如雨，不由起了怜悯心，温言道：“孺子诚可教也！你为我守赵地，左有陈豨、右有卢绾，皆一时之雄，可以壮胆。且好好与父执辈同守北疆，勿有所疏漏。”
这一场朝会，上千文武依次祝酒，竟无一个敢喧哗失礼者。待刘邦起身退下，随何高呼一声“散朝”，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张敖叩首应道：“阿翁所嘱，小子不敢大意。”
祝酒之时，殿上众近侍皆俯首于地，不敢仰视。叔孙通当庭宣布：诸臣若有不合礼仪者，即有御史上前，当场呵斥纠察，带下殿去处置。众人闻听，哪还敢轻狂？
刘邦挥挥手，夏侯婴便一甩长鞭，启动车驾，大队卤簿随之簇拥而去。张敖望尘而拜，许久不敢抬头。那贯高、赵午在后，草草拜罢，犹自愤恨，怒视车驾良久。
此等排场，诸侯王与百官均闻所未闻，莫不肃然。待诸臣行礼毕，中涓又端出酒盏，依爵位高下分发。诸臣手捧酒盏，依序为君上祝酒。酒过九巡，谒者一声“罢酒”，朝拜才告毕。
于此一切，刘邦皆毫无所察。行至洛阳，又住进南宫，与美人逍遥，如新婚宴尔。这位赵美人，后为刘邦诞下第七子刘长，另有了一番故事，亦为后话了。
待众臣各入列班，刘邦这才乘坐辇车，自后殿房内而出，至殿上，南面就座。众近侍执旗传警，引导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之官吏，依次朝贺。
在洛阳住了没几日，忽有谒者来报：“代王刘喜，自代郡奔回！”
殿外阶陛两侧，有数百名郎中肃立，执戟夹道，威严异常。各功臣、列侯、将军、军吏上得殿来，立于西侧，面朝东；文官丞相以下，则立于东侧，面朝西。为使进退有序，掌礼宾的大行[1]官员，专设了九名傧相，于殿上传呼。
刘邦心中纳罕，忙宣进询问，方知匈奴兵与伪王赵利等又掠代地，侵扰上谷、代郡、云中、雁门诸郡，声势浩大。不数日，又闻赵利已僭称“代王”，设丞相、将军等职，俨然自成一国。
少顷，殿内郎卫依次传出一声：“趋！”诸臣便排列成伍，躬身疾步而入。
时值樊哙已回关中，代相陈豨虽勇，然四面有警，疲于应付，一时回援代郡不及。那刘喜不曾上过战阵，突遇叛众漫山遍野，三魂都惊出窍来，也无心守代郡了，弃国而逃，只身奔回了洛阳。
入庭中，只见车骑、步卒环列，执戟警戒，两旁旗帜高张。诸臣觉今日气象非同往常，都敛容屏息，立于阶陛下等候。
刘邦见了刘喜，不由大怒：“仲兄啊，你好歹是个王，临敌而逃，成何体统？你那沽酒卖饼的命，有何金贵，逃得如此之快？竟连封国都不要了！”当下便欲治罪，然一想到太公，便又叹了口气，命刘喜暂去馆驿歇息。
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便有谒者出来，引导诸臣鱼贯而入宫门。文官各个手执笏板，耳簪白笔，为上朝时记事所用。武将识字不多，则一概免去记事之劳。
隔日，刘邦便有诏令下：废刘喜王号，降为合阳侯，留置洛阳县，另封少子如意为代王。因如意年尚幼，暂不就国，诸事仍由陈豨代管。同日，又命周勃、郦商发大军前往代地征讨。当年冬十一月，汉军便相继攻下代郡、雁门，大破贼众，俘伪丞相程纵以下十余贼首，伪王赵利遁逃，代地方告平定。
元旦这日，天色微明，文武百官便齐集于魏阙之下。文官头戴建华冠，武将头戴大冠，皆宽袍大服，虽布料颜色不一，然已比往常齐整多了。
至春二月中，刘邦方依依不舍，离了洛阳。甫一入关，便直奔新都长安，见那长乐宫已有了模样，不由大喜，当晚便住了进去。
刘邦大喜，随即下令：元旦朝会按新仪注施行，群臣各有规矩，不得马虎。
然在巍巍宫阙中睡了一夜，白登山之围仍似噩梦，萦回于心。次日晨，刘邦惊起，踌躇再三，只得回到栎阳，硬起头皮，与吕后商议，欲遣鲁元公主赴匈奴和亲。
叔孙通答道：“群臣已演练多次，进退有序，当可施行。”
吕后闻之大惊：“鲁元？不是已嫁给张敖了吗？”
送走灌婴，堪堪已近高帝七年岁首，众诸侯王陆续入关，正等候朝见，刘邦便唤来叔孙通，问道：“元旦将至，新朝仪可否施行？”
“法不禁民女再嫁，宗室再婚更无禁忌。当今之际，国事为大，鲁元可再嫁，我已向张敖有所交代。”
灌婴领命，即调齐关中兵五万人马，披挂出征。送行时，刘邦又嘱灌婴道：“天将寒，不宜用兵，此次赴晋阳，以袭扰匈奴为要。待三月春暖，匈奴粮尽，自会退兵。”
“甚么？你三十万兵出塞，反为匈奴所困，羞也不羞？吃了败仗，却要我女儿去和亲，休想！妾身仅有太子一男、鲁元一女，为何要将鲁元遗弃于匈奴？”
“这便好！赵相陈豨，目下正监赵、代边兵，责无旁贷，可急令他带兵往援。朝中亦点起三秦郡县兵，由灌婴统军，克期往援。”
“昏话！和亲乃为社稷，怎的就成了遗弃？”
灌婴奏道：“赵地马军尚堪用，可命其速赴晋阳应援，与韩王信内外呼应，马邑必不会失。”
吕后也不再理论，当下大哭：“吾女若嫁给冒顿，老身也一同嫁去。”
刘邦便放下心来，又问：“若急调燕、代、赵诸地兵马，往援韩王信，可乎？”
刘邦大怒：“乱说！成何体统？”见吕后久久啼泣，全无头绪，一怒便拂袖而去。
周勃当即对奏道：“韩王信自徙都以来，大兴土木，北边各邑均是高墙深堑。坚守数月，似不难。”
此后数日，吕后茶饭不进，只在后宫日夜哭泣。刘邦见不是事，便召刘敬告之：“遣长公主和亲之事，朕不能为。可在城内寻一民女，封为长公主，嫁与冒顿了事。”
次日晨，刘邦便急召夏侯婴、周勃、樊哙、灌婴、郦商等将，入朝议事。待诸将集齐，刘邦劈面便问：“马邑可守乎？”
刘敬便一惊：“臣不明，长公主如何便不能嫁匈奴？”
韩信怔了一怔，瞥一眼刘邦，道：“臣已是无毛之凤，人又何妒？”说罢，也无多言，只揖谢而去。
“皇后不允。”
刘邦执韩信之手，慨叹道：“大哉李牧！我也曾听人谈起，惜乎此人，竟死于谗言。吾观你之才，远胜于李牧，也必招人妒恨。然无须惧怕，只须朕活一日，便不教将军被谗。”
“皇后？陛下也惧浑家乎？”
韩信见刘邦并无意起用自己，不禁失望，起身怏怏道别。临行，又忍不住道：“冒顿凶悍，陛下万勿轻敌。李牧当年破匈奴，亦多赖‘用间’，广遣耳目，方知胡骑动静。”
刘邦望望刘敬，忽而一笑，反问道：“你有多大年纪？”
刘邦大喜道：“得将军指点，不啻寻获兵书一部。将军还请好生将息，破虏之策，朕自有布置。”
刘敬不解，答道：“臣已年近不惑。”
韩信便伸出三根手指：“一、抚士卒；二、勿轻战；三、有良马。李牧破胡骑，非为朝夕之功，乃涵养多时，一战而下。此战，所赖仅一万三千马军、十万弓弩手而已。”
“哼，我看你离不惑尚远。”
刘邦便一拍膝：“甚好！那李牧破匈奴，有何良策？”
“臣驽钝，愿陛下详示。”
“故赵名将李牧，曾统军十六万戍边，大破匈奴十万精骑，使之数十年不敢南望。臣若有十六万兵马，亦能胜之。”
“公有所不知：皇帝家事，实与平民无二。表虽不同，里却相似。”
“若将军统兵，须多少能胜匈奴？”
刘敬这才醒悟，叹了口气道：“如是，北疆百年之内，势必不宁。皇后不舍女儿，宁舍河山乎？”
“匈奴，大患也。以始皇之威，尚须筑长城而守，故决不可轻视之。”
刘邦亦是心有戚戚，道：“汉家不强，奈何？所谓‘长公主’，便在宫女中选一个吧。此事，还须公前往匈奴，巧为掩饰，定下和约便好。”
“可恶！我汉家方兴，海内归服，这胡虏偏要来袭扰。以将军之意，理他还是不理他？”
待时至春暖，刘敬便奉了诏命，头戴高山冠，手持旌节，护送假冒“长公主”往匈奴和亲。
“昔日匈奴，常在漠南。今冒顿自阴山南下，西逐月氏，南破楼烦、白羊；东灭宿敌东胡，今后所图，必为中国。其兵锋，已达燕、代。千年以来，边患未有甚于此者。”
那匈奴耳目甚多，岂有不知“长公主”为假的？多亏刘敬善辩，再三陈说利害。冒顿见汉帝已屈尊，真假便也不计较了，两家仇雠，就此勾销，结下了和好之约。
刘邦一惊：“啊？此子狠毒！”
冒顿接了和亲策书，向南方拜了两拜，算是拜了外父刘邦。又教人奏起胡乐，将“长公主”安顿于穹庐。刘敬趁机向冒顿进言，力言胡汉不可反目。冒顿笑道：“那是自然。今后我若捉了外父，只怕是不好处置了！”
韩信默然半晌，方道：“冒顿其人，确为八百年所未见之凶悍胡虏。吾闻之：因其父头曼单于欲传位于其弟，冒顿便率死士，以鸣镝为号，万箭射死老父，自封为单于，还将那老单于的后宫全收了，以父之嫔妃为妻。”
那漠南地僻，早春仍是一片雪意。刘敬于返国途中，一路看来，见匈奴部落中，小儿亦能骑羊，引弓射鸟鼠，稍长则骑马射狐兔，各个都极彪悍。所有男丁，人人备有弓矢短刀，精擅骑术，随时可上马征战，便知晓匈奴已成近身大患。
“你将养多日，眼见得面色已不黄了，总还是好。今召你来，是为冒顿单于南犯事。胡人南犯，自古便有；然此次匈奴来，其势汹汹，为周秦八百年间所未见，如何应对，我在此就教于将军。”
回朝见了刘邦，刘敬便急奏道：“臣观河南白羊、楼烦之地，匈奴俨然为王，四处有胡骑纵横，其势猖狂，离长安近者仅七百里，一日一夜可至关中。关中在秦末遭战乱，至今空虚，地广而民少；依臣之见，可徙人口入关，以充实之。”
韩信拱手道：“谢陛下垂问！昔在战阵，百病皆无，承平之日反倒是不行了，臣恐是没有清闲之福。”
刘邦沉吟半晌，才道：“公之言，高见也；然从何处可得民？”
灯下，韩信脸色略显苍白，刘邦寒暄道：“多日不见，将军病恙似不见好？”
“臣以为，秦末大乱，诸侯初起时，势虽汹汹，然无非齐之田氏，楚之昭、屈、景等大姓，可以成事。今陛下虽以关中为都，却是人少财薄，北近胡寇，东则有六国遗族，余威尚在，一旦有变，陛下如何能高枕无忧？臣以为，可徙齐、楚、燕、赵、韩、魏之后裔，以及各国名家豪族，居于关中。若无事，可以防备胡寇；若诸侯有变，陛下则可率此辈东征，好处甚多。”
日暮时分，韩信应召入栎阳宫。刘邦在偏殿迎入，屏退左右，与韩信隔案对坐。
“哦？此计甚妙，所虑甚周。先生莫非曾习《鬼谷子》乎？”
刘邦眨眨眼，一拍栏杆道：“也罢！你去唤他来。”
“此为‘强本弱末’之术，臣之愚见而已。往昔，臣不过一戍卒耳，焉能习诸子之说？”
随何慌忙谏道：“事急矣，虽不能用淮阴侯，然可问计。”
刘邦大喜，赞道：“公有大才！吾得一刘敬，如秦孝公得商鞅也。此事就交予你办，择日赴齐楚，遍查户口，将那齐之田氏，楚之昭、屈、景等诸姓，迁来十万口，充实关中。如此，豪雄皆伏于阙下，天下再无敢蠢动之人了。”
刘邦叹口气，将文书弃于廊上，道：“敢用蒙恬为将者，唯有始皇。我若以韩信为蒙恬，只怕连个秦二世也做不成！”
刘敬道：“诚然！关中既实，不独胡人畏惧，陛下也可不再跑洛阳了。”
“小臣以为韩信可当。”
刘邦一怔，望望刘敬，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如何是好？匈奴之患，我忧心多年，今日终于撞上！前朝秦时，蒙恬曾逐匈奴至漠北；然秦末变乱，匈奴又趁机收复，且直逼燕、代。今汉家草创，何人可当蒙恬乎？”
[1].大行，此处是指礼宾官。
随何禀道：“急递军使报称，自他一马出城，胡骑便漫山遍野而来，围住马邑。骊山烽燧有传警，黑烟滚滚，终日未熄，显是马邑已音信不通了。”
[2].太常，汉九卿之一。秦曾置“奉常”，掌宗庙礼仪；汉取“尊大”之意，改名为太常。
“啊？”刘邦急甩开戚夫人之手，接过军报来看，原是韩王信亲笔告急。看罢便问：“马邑今日如何？”
[3].雁门山，古称勾注山，横跨今陕西、山西两地，属恒山山脉。雁门关即由此山而得名。
正闲谈至此，忽见随何仓皇奔入，手持军报一卷，禀称：“匈奴国单于冒顿（mò dú），发胡骑二十万，将我马邑团团围住。”
[4].此处的河南，即今之“河套”， 指贺兰山以东、吕梁山以西、阴山以南、长城以北之区域。
刘邦闻此言，脸色便猛然一暗，拉起戚夫人之手，缓缓道：“此事，亦是朕心头之大事。天不来索命，我还有几年可活，容当从长计议。”
[5].楼烦，系北狄部落之一支，春秋时期成国；另一说，则指楼烦为周天子所封诸侯。其地在今山西省西北之宁武、保德、岢岚一带。
“只须善待我儿如意，便是好。”
[6].白登山，即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北之马铺山，亦名采凉山。
“哈哈，好夫君……你看朕今日如何？”
[7].百长，匈奴军职，即百骑长。
“所忧为酷吏进寨，催征赋役，闹得鸡飞狗跳。所虑嘛……乃是万一嫁不到好夫君，定然要受气。”
[8].千长，匈奴军职，即千骑长。
刘邦笑问：“那么我问你，向日你在戚家寨中，所忧为何，所虑为何？”
[9].云肩，古代女性衣饰，是指披于肩头的织锦饰物，发源于北方游牧民族。因其有云纹图案，故有此称。
戚夫人道：“小民之事，陛下倒不必多虑了。莫说当今已宽刑减赋，即便不宽减，只要无征战、无苛政，小民便喜称万岁了。”
[10].西汉时，皇帝的女儿或姐妹通称“长公主”，由皇帝册封，地位高于所有的嫔妃。此处的“长公主”，即指鲁元公主。
这日在回廊上，刘邦看得心怡，叹道：“往昔为亭长，催督役夫，押解刑徒，见百姓哭爷喊娘，老弱无助，只觉自己是做了恶鬼，不如立时就去死！怎能想到今日，万民安康，各得休息。”
[11].忻口，在今山西省忻州市以北五十里之忻口村，为晋北向南通往太原市之要冲。
高帝六年秋九月，嘉禾丰盈，遍野金黄。这一年关中又是大熟，汉家上下，皆充盈着一股喜气。在栎阳宫，刘邦常与戚夫人相守，凭栏远眺，共赏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