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吃了,小气!”逃逃又白了我一眼,那颗眼屎掉进了菠萝饭。
“你这不是白眼狼吗?”我急了,“我这顿不是白请了?”
“开个玩笑而已,趁热吃,冷了就没味儿了,”我假装无所谓,看着逃逃把眼屎和菠萝饭一起送进嘴里,“房子卖了也罢,乐思他们家那么多房子,随便拨一套,将就着住吧。”
“租房挺好的,我赞成乐思的想法。”逃逃一边大啖,一边口齿不清地答复我。
“也是,你一个大男人,住在老丈人名下的房产中,心里肯定憋屈,”逃逃变得善解人意,“我跟乐思说说。”
那家泰国餐厅不太地道,菜辣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只好饿着肚子,先说正事儿。我恳求逃逃说服乐思,不要卖房子。理由千千万,增值、安居等等,我说得啰里啰嗦、七零八乱。
我如释重负。
“好了好了,你放心,我对乐思也是忠贞不二的,哪怕国家放开二房政策,我也只娶她一个。”我赶紧安慰胖姑娘受伤的心。胖姑娘白了我一眼,我忍着没帮她擦掉眼角的大眼屎。男女授受不亲嘛。
逃逃吃饱喝足,拿起手机,朝着餐厅一阵乱拍。一个陌生的癞痢脸男人进入她的镜头。逃逃说,嘿,就是这个!她拍下来,发给乐思,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你小子想造反?造反也别挑我,我对乐思可是忠贞不二的。”逃逃的笑脸瞬间成了葛优瘫。
以往我值班的晚上,乐思跟逃逃都是整晚耗在一起,这个晚上,逃逃给乐思的理由是接受爹妈安排的相亲。癞痢脸就是相亲对象。
“干脆私奔得了!”我顺便调戏她。适度的语言调戏也算是对女士的一种尊重吧。
乐思立即转发给我,配发一段感叹,大意是抱怨逃逃的父母给找这么一个皮肤跟癞蛤蟆有得一拼的男人,真是坑娃坑到家了。
“感觉像私奔。”逃逃将胖大的身躯挤进副驾座,对我莞尔一笑。
乐思从善如流,听取了逃逃的劝说,最终接受了她爹的赠予,开上了路虎,放弃了卖房子的想法。逃逃背地里似笑非笑地问我,怎么谢我?我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说,以身相许。逃逃回赠我一个经典版的大白眼,这一回,眼角没有眼屎,且有些媚眼如丝的意思了。我打了个寒战,以一种雄性动物的敏锐察觉到,继续撩下去,这妹子多半要上手。
我心里一动,背过乐思,约逃逃吃泰国菜。那天是星期六,按照规定,我应该在学生公寓值夜班。辅导员轮班,每周都要在学生公寓住上一晚。我找学生干部替我守一会儿,溜出来,先去接逃逃。
这不是我的初衷。
“这可是我的初吻!”逃逃尖叫。
“嘘!”逃逃朝着我竖起一根手指,“这是个阴谋!”她是指那个癞痢脸的相亲对象,乐思不知着了什么魔怔,居然追着逃逃让她考虑一下,毕竟男人不是靠脸吃饭。
“通过我,让你俩打了个啵!”乐思绝倒。
我知道,这的确是个阴谋,不是说莫须有的男人,而是房子。房子是我和乐思潜在的危机。我们目前住在城市中心的一套大平层里,26层,360度景观俯瞰河流,说不尽的文艺范儿。乐思和她爹妈都以为房本是我的,其实不是。
“你也来一下!”乐思在逃逃脸上也嘣了一口。逃逃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我,很明显,乐思起到了某种载体的功能。我故意露出淫笑。
这故事说来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戏那么长。简化版本就是,我跟乐思,貌似官二代与白富美的结合,实质并非如此。我爹是市教育局局长,官衔不高不低,估摸着手头能有一些钱。中学阶段,我的成绩与教育局局长公子的身份不相匹配,我爹一怒之下,将我发配英国。从高中读到硕士,我爹破费不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妈在几年前患了晚期癌症,遍寻名医,其间在美国的医院做过两次大手术,花销可想而知。高潮来了,我妈走后,我爹跟照顾过我妈的一位俏护士结了婚,我的护士继母生下一个小公主之后,赶上了二孩政策,这回来了个双胞胎,俩小子。我爹以五十五岁的高龄,被仨满地跑的小家伙簇拥着,不知他老人家午夜做的是噩梦还是美梦。总之,自此我爹的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肉麻!”逃逃捂住眼睛。
这套大平层产权属于我家,名字是我继母的。我和乐思回国后,我爹和她爹一齐发力,把我俩弄进了同一所大学,乐思在美术学院做专职教师,我则进了传媒学院当辅导员。显然在这件事上头,我爹略逊色于亲家,毕竟乐思的爹是本地著名的零售业大佬。为了扳回一局,我爹让我们住进了无敌河景房,制造了一个风风光光娶媳妇的假象。入住以前,我爹和继母三番五次向我明晰了产权,我无权提出异议。在乐思金碧辉煌的家里,我没勇气说出真相,这事儿就糊弄下去了,我也算逃脱了吃软饭的命运。
“老公,求你了。”乐思摇晃着我的胳膊,破天荒地在我腮帮子上亲了一口,亲得口水滴答。
当然,我老婆和老丈人都没有要求验看我的房产证。在我的筹划里,熬过几年,评上了教授,自个儿掏腰包置业,到时候就在老婆面前充大神,把老爹给我的房子当成大白菜一般赏赐给我的弟弟妹妹,毕竟他们还小,吃奶的娃,用钱的地儿多了去了。
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场纷争会带来些什么,直到乐思提到房子。乐思要把房子给卖了,卖房的钱,用来买玛莎拉蒂。这一回,乐思跟她爹杠上了,她非得要一辆玛莎拉蒂。
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蓝图纯属纸上谈兵。首先,评教授这件事,犹如在黑夜的隧道里摸索,看不见光。其次,即使评上教授,我也未必能够买上一套像样的大房子。目前,我每个月的收入在扣除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税费等等之后,拿到手的现金不到三千元,乐思相似。她接着享受她爹的联名信用卡,我则号称接地气,穿淘宝、喝泡酒、浸淫在路边摊的地沟油里。还好,乐思在画家的交际圈里看腻了长发披肩、香氛萦绕的伪娘们,欣然接受了我粗疏狂放的生活方式。我自己也得捏着鼻子接受,俩字儿,没钱。
乐思要换玛莎拉蒂。她根本没死心。老丈人答应赞助一辆最高配置的路虎,玛莎拉蒂还是不行,太高调了,太张扬了。我事不关己地目睹着这对土豪父女的争执,一边用手机打游戏,一边不时插几句嘴,调剂一下双方剑拔弩张的情绪。
我在学生工作办公室里处理着奖学金评定、新年晚会筹备之类杂乱无章的事情,关于郑杨事件的处理进度不断地被灌进耳朵里。我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郑杨最后的眼神,但是,在一些奇异的时刻,当我安静地面对电脑,独自穿过办公楼陈旧黯淡的走廊,或是检查学生寝室卫生,甚至是早餐时嚼着馒头的刹那,郑杨的目光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里面有千言万语,急于诉说。
“换!”我的语气铿锵有力,十分强硬,这其实是为了掩饰某些难以解释的虚弱与无力。
说吧,我听着呢。
“怎么没关系?你在车上接的电话,是吧?电话里告诉你郑杨死了,对吧?这还叫没关系?要说没关系,我跟你才叫没关系!”乐思似笑非笑地瞅了我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我顿时心慌意乱,如入蜘蛛精的山洞,身心沦陷。
可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老公,咱换辆车吧,晦气得很!”乐思听说了事情的始末,拒绝驾驶她的奔驰。我啼笑皆非,郑杨之死,跟乐思的车子一毛钱关系没有。
学院与郑杨家的谈判进入胶着状态,郑杨爸爸狮子大开口,提出二十万的赔偿。调节人员耐心细致地解释,于法律于情理,学校都不会出这笔费用。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学校愿意出两万元慰问金。郑杨爸爸不同意。
现场哭闹最厉害的,是郑杨的继母。那个女人像面条一样挂在院长嬷嬷的身上,院长到医院看望我的时候,脸上糊着没擦完的来历不明的眼泪和鼻涕。为了表现我的英勇神武,我在医院住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出院上班。分管学生工作的学院副书记拍着瘦弱的胸膛,向我保证,今年年度考核的优秀指标,非我莫属。这个很要紧,要紧的不是多出来的一千块钱奖励,而是下回评副高职称时,必须得到一次优秀,这是硬指标。
院长嬷嬷出面了,嬷嬷在学院里发起募捐活动,募到了一万多元钱。郑杨爸爸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无休无止地耗下去,一是揣着一共三万多现金,带着女儿的骨灰返回老家。
再有,我高度质疑的假条,被证明是真实的。入学前几天,郑杨与母亲遭遇了车祸,母亲当场去世,郑杨接受了手术。
郑杨爸爸保持敌视与缄默,她继母的嗓子都号哑了。通常学艺术的孩子家境都不会太贫穷,郑杨爸爸和继母衣着体面,无论是二十万还是三万,都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置身的阶层。这般闹腾,究竟为何?
躺在病床上,各种信息陆陆续续传递到我这里。郑杨的自杀不太像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她用一条丝巾,配合淋浴器完成了一次老套的上吊。我又联想到了表演课,郑杨有做演员的潜质,主持人不够她发挥天赋。
中间经历的斗争、斡旋、技巧,我无从亲睹。院长嬷嬷倒是个人物,一个平素雷厉风行的更年期妇女,在我被肢体冲撞以后,更改策略,体现出了居委会大妈的耐性,和风细雨地跟那帮人磨叽。郑杨的继母向院长吐露了真言,他们不要钱,他们要一个承诺。
我挺感谢那个悲伤而冲动的父亲,这一拳头,解救了我。我从台前正大光明地退到了幕后。协商、谈判、安抚,所有的工作都由其他人完成,作为伤兵,我被保护了起来,作为雷锋,我拯救院长的行为一夜之间声震校园。
这承诺就是,让学校答应,三年以后,等郑杨继母带来的拖油瓶儿子高中毕业,招收进来,不管他能考多少分。闻者无不拊掌大乐。那家人把这所一本高校当成什么了?!
院长嬷嬷那天早晨走急了,脚踏一双红色皮鞋,她踩着刺眼的风火轮刚一现身,郑杨爸爸便怒火中烧,抬拳便打,我站在她背后,本能地一挡,胸前升起了放屁似的闷声。肋骨断了。
学校完全无视这种无厘头式的要求,郑杨爸爸的态度渐渐萎靡下去,有了松口的迹象。大家以为这事儿能结了,谁知道郑杨继母提出要寻找郑杨的死因。
那一拳,是替院长挡的。院长是个圆滑的老女人,顶着无数光辉灿烂的头衔,那些学术身份犹如黄袍加身,把她与凡尘中低微的知识分子隔绝开来。她以一套强悍的逻辑体系掌管着学院的千头万绪,说一不二。她的酒量惊人,喝完酒就背诵《红楼梦》里的诗词,口头禅是“我们做女孩儿的,就是要用古典文学的精髓滋养自己”。她说“女孩儿”这几个字的时候,特别劲道,伴随着起伏的皱纹。她老人家素颜还好,一旦化妆,粗粝的皱纹就在脂浓粉腻间茁壮生长,像清宫剧里恶毒的嬷嬷。据说此嬷嬷年轻的时候写过诗,诗意与世故一锅烩了,整个人的风格更显得风中凌乱。
警方得出的结论是自杀。为什么自杀?没有遗书,没有遗言。入学不久,同学们相互也不熟悉。一切就靠猜。郑杨爸爸和继母待在宾馆里,跟学校派去做安抚工作的人员整天猜谜。都很崩溃。也很疲惫。
原来郑杨的爸爸不姓郑,也不姓杨。她的父母已经离异。我没有机会问一问郑杨这名字的来历,我出师不利,首战挂彩。郑杨爸爸的拳头把我的肋骨生生打断一根。
这问题其实打一开始就困扰着我,我直觉她想跟我倾诉什么。是什么呢?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生长在单亲家庭。遭遇了车祸。我得到的信息只有这么多。
我是陪同人员之一。学校连夜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各自分了工,有扮红脸的,有扮黑脸的,有打感情牌的,有讲法律的。对于应急事件,学校自有一套成熟的应对模式。
从车祸发生的时间来看,她在入学前就失去了生母,可是她依然把生母的电话号码填写在学籍登记表上,而且电话还是通畅的。事后知道,那部手机就在郑杨身上,我打去电话的时候,郑杨没有接。她不想,或是不能扮演自己的母亲。她也不想让我知道这个号码其实永远无法联系她的生母。
学校出面,安排他们在三站地开外的宾馆住下。不能住校内,这是经验,一言不合,家属在校园里拉横幅、撒泼耍赖,会让处理难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独立思考的过程太痛苦了,我索性把自己变成希区柯克,我与学生干部们探讨着死因之谜,我建议孩子们以此为题材,拍摄一部重口味的悬疑网剧。大家聊得特别畅快。没想到郑杨的死,竟然带给大家如此众多的灵感与创意。
家属来了19个。云集了江湖中的各路人马,以农民为主,另有律师之流,还有两三个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个个摩拳擦掌。一看就不仅仅是来奔丧的,做好了闹事的预案。
当我意识到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逃逃,乐思的答复是:“死胖子!”我正喝可乐,一口可乐差点儿呛死我。
打来电话的是宿舍管理员。郑杨在宿舍卫生间自缢。
“吵架啦?”我吃惊不小。
这是第二个电话。深更半夜,不会有好事儿。我单手掌着方向盘,按下接听键,那一瞬间,我在想,是晚归还是酗酒,或者打架?
“死胖子不值得我跟她吵架!”乐思很干脆。
逃逃下车,我调头,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这个夜晚,我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在电影院里,放映到一半,一个大尺度镜头前,我被手机给弄到寒风中,在漫天细雪里处理着一桩监考时学生掌掴老师的恶性事件,那场景想想都悲情。我联系了打人学生的家长,联系了挨打老师,联系了目击者,逐级报告了分管领导,约齐各路人马明天一早处理。做完这一切,我瑟缩着返回暖和的影院,屏幕上演着大结局,一场分别后幻想重聚的美梦,乐思沉湎在最深的梦境里,温柔地握住我的手、靠着我的肩膀,把我硬拖进爱情的海市蜃楼。
看来还是吵架了。吵架的原因,乐思没有告诉我。我很放心,至少证明跟我和房子无关,否则,乐思早就冲着我爆炸了。
离开烧烤摊已经接近凌晨一点,我们驾车回去。先送逃逃,我凭着记忆,没用导航,结果绕了路,惹恼了乐思,她冲着我吼:“你智商不足,麻烦你去充值好吗?”我没吭声,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逃逃唇角揶揄的笑意,我用力点了刹车,后座的逃逃被轻微地颠了一下。开的是乐思的车,烂大街的奔驰,乐思本来想要一辆玛莎拉蒂,她爹扬言要低调,选了高配版的奔驰。父女俩都是奇葩。
不过,我想念刘逃逃女士。有她在,我的角色就是司机、保姆,她跟乐思有咬不完的耳朵,她们的世界充满了八卦,我可以舒舒服服地潜伏在她们的闺蜜深情中。而她一旦消失,乐思跟前除了我就没别人,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必须承担起乐思的喜怒哀乐,最糟的是,性在乐思无聊时粉墨登场,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打击,我没有越挫越勇,反倒产生了畏惧的心理。
逃逃和乐思一边吃着烤排骨,一边讨论着减肥。逃逃是个胖子,乐思的体重也忽上忽下,每天晚上脱光衣服一称体重,她就会变成一位忧郁的抒情诗人。
我害怕乐思的肉体。尽管这具雪白芬芳的胴体,曾在伦敦雨后的清晨,拯救我于失恋的水深火热之中。那时,它是我的恩人,我的救赎者,它让我反观到了自己的青春与力量。现在,它是我的负担,透过它,我看见的是内心的卑微。
坐在烧烤摊前,我尽力讲了些笑话,逃逃很给面子,笑得前仰后合。负责让老婆的闺蜜开心,这也是婚姻中应尽的职责之一。尤其是看过了《爱乐之城》这种浪漫到了骨子里的爱情片,任何女青年,不管文艺不文艺,都会将自己的感情对号入座,这样的时刻,得巴结着乐思。
然而,我不能断然舍弃它,正如我不能断然舍弃这个难以言说的职业。躺在乐思身旁,我屏息静气。我愈发思念逃逃。
“我看你心不在焉,要不,你先回家洗洗睡吧,我跟逃逃一块儿去!”乐思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我经过一秒钟的犹豫,接过那串钥匙。“我来开车。”我说。
逃逃对于我的出现很是惊讶。“乐思什么都没告诉你?”她问。我摇摇头。我说,乐思很想你。我说,乐思下不来台阶。逃逃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她说,你撒谎。
两个半钟头以后,我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乐思挽着我,逃逃挽着乐思。乐思提议去吃烧烤,逃逃热烈响应,我不太能提起劲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想着那个名叫郑杨的女生,她妈妈姓郑,难道她爸爸姓杨?还有她眼神里的迫切,她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我请逃逃在校园里的冷饮店喝了一杯咖啡,咖啡尚未冷却,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乐思与逃逃,不是吵架那么简单。乐思做了一件事,导致她和逃逃撕逼。
开头是笑话,渐渐就沉重起来。我们竭力避免正面交锋。还好,乐思仿佛不是纵欲的女人。我便把功夫放在床下。打叠起软语温言,伺候好了乐思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或许她就不想着我欠她的那一口了。权宜之计。
那件事跟职称相关。
我恪尽职守地管理着我的学生们,职场暂时风平浪静,床上却危机四伏。我对乐思说,有一支乐曲叫作《夏日最后的玫瑰》。我就是那朵玫瑰。我枯萎了。乐思让我看她的鸡皮疙瘩。
纵然乐思和逃逃是两个鸡零狗碎的女人,但不可否认,她们是有梦想有追求有志向的女青年。两人是同事,年纪相当资历相仿,两人都是出色的讲师。今年的副高级职称,名额奇缺,一路排队下来,竟然由乐思和逃逃竞争同一个名额。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了。
活至今日,我依然待在校园里。不同的是,手机须臾不离成了我的习惯。我要确保学生和领导随时能够找到我,随叫随到,就像应召女郎。
牢不可摧的友谊在职称面前随风而逝,化成轻飘飘的草木灰。乐思率先出招,拆穿了逃逃上交材料中的一份伪证。逃逃败下阵来。逃逃重拳出击,投诉乐思上课的评教率作假,乐思险些出局。乐思搬出她爹,她爹找到大领导,自上而下打招呼。逃逃也不是吃素的,逃逃也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爹。最终的较量就变成了两家人脉的较量。
这是第五年了,从二十六岁到三十一岁,我像个男保姆一样伺候着一拨又一拨的巨婴。对,就是巨婴。这帮90后末期的大学生,大部分都没能很好地完成心理断乳。我监督他们的起居、督查他们的出勤率,与他们刀光剑影、斗智斗勇。我发觉自己正从一个文艺男,蜕变成婆婆妈妈的大叔。我时常想念伦敦的雨天,从不带雨伞,从学校出来,很快就被淋湿,放肆地踩着满地积水,没来由地心生欢喜。那时年轻,凡事皆有可能,世界宽阔、生命冗长。
斗争以乐思爹的胜出终结。
别误会,我不是精英那一路的,连听话都算不上,担任辅导员的第一年,闹出了不少乱子,那些精细的活计不太适合我闲云野鹤的个性,我被分管领导批,被院长批,甚至被当成典型,不点名地在学校的学生管理工作例会上,被校领导批。接着就是,评定中级职称的时候,我没能顺顺当当评上讲师,不仅资格被延迟一年,而且划归到了助理研究员的系列。这就意味着在我逃离辅导员这一鸡零狗碎的岗位、转往高贵高尚高大上的专任教师的道路上,多出了一道无端的屏障。我的脸皮没有厚到万箭齐发、我自岿然不动的地步,我更没有强大到敢拿前途开玩笑的程度,遂尽量规矩下来,只当是度过一段潜伏的岁月,按照进入学校签订的合同,老老实实地做两届辅导员。两届,就是八年。
后来这些信息,是我从乐思那里补充完整的。逃逃的版本和乐思的版本犹如一部《罗生门》,各说各话。当然,我明白,逃逃和乐思从此形同路人。
乐思先是提议,继而命令我关掉手机。我执行了指令。效果比开着还要糟糕,我老想着手机,会不会恰好有什么事儿找我,找不着了又是一桩大麻烦。结果就是,不管开机关机,我都别想好好做个爱。
乐思一旦敞开心扉,话就停不下来。她日夜与我讨论逃逃,痛斥逃逃背信弃义,痛斥逃逃三观不正。我只好给她猛灌心灵鸡汤,告诉她,是她犯了大忌,跟同事做闺蜜本来就有很高的危险系数。乐思承认我说得对。我把乐思带到宠物市场,建议她养一条狗。
我倒不是手机控,然而手机真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包括欢爱的时候,手机就躺在床头柜上,调整成静音。尽管手机屏幕朝下,来电时仍然会漏出一点幽蓝的光芒,这光芒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床上的事,就毁在了这把鬼火上头。
狗是最安全的闺蜜,不会背叛你,也不会泄露你的任何信息。我对乐思说。乐思被我说服,她在这条狗和那条狗之间徘徊。从这一天起,她时常流连在宠物市场,目的是挑到一条在她看来十全十美的狗。乐思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因此患有选择困难症。
“见过找小三的,没见过找手机当小三的。”这是乐思的奚落。
我喜欢乐思的毛病。因为我可以把所有的休息日都奉献给宠物市场,并且把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到狗的身上。这让我感觉轻松。
我一手一个地拽了乐思和逃逃出门。最近这两年,我竭力回避着一切有关肉欲的暧昧的话题。我的性事遇到了麻烦。这与乐思无关。问题出在我身上。
喝完那杯咖啡,我没有再联络过逃逃。我鼓起勇气,到男科医院去见大夫,拿回一大堆滋阴补肾的中药西药。我没瞒着乐思,她瞥了一眼那些药袋子,淡淡地说:“也罢,我不用担心我家男人出轨。”
“少恶心了,你们商量商量,这会儿到底是打算上床调情还是上电影院?”逃逃打个大大的呵欠,“要是上床,我就自个儿去看电影。”
我笃定地按时喝药,我相信那些黑色的药汁能够救我。我在想象中扑倒了一些女人,包括乐思,以及乐思以外的女人。她们在我强有力的怀抱里轻盈得像棉花糖,转眼间融化成一摊甜蜜的糖水。
“我们有夫妻关系吗?”乐思跳起来,斜睨着我,“有吗?”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喝药,我宣称自己患了慢性胃炎,需要长期服药。逃逃在微信上呼叫我,约我吃饭。我以为逃逃是想通过我向乐思求和,我觉得这事儿搞不定,拒绝了逃逃的邀请。逃逃发给我一个宾馆地址,她说不吃饭也成,做点儿别的吧。我问,啥意思?逃逃回答,装什么傻,她抢了我的职称,我要抢她的男人。
“喂喂喂,刘逃逃女士,你是专程来挑拨我们夫妻关系的?”我啼笑皆非地发了话。
我思考了一小会儿,发给逃逃三个字,我阳痿。逃逃爆了句粗口。随即她的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大意是即使她吸引力为零,我也不应该这样损她。我有点蒙,我明明损的是自己,她怎么硬往自个儿身上扯?我刚想挂电话,她在那头哭了。
“你没听过一句话,蔫人出豹子?”逃逃埋头刷微信,半晌飘出一句。
我在话筒这边默默倾听着她的啜泣声,她曾帮我化解过房子危机,我不能断然摔了电话。过了很久很久,逃逃说,其实乐思早就不爱你了。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很平静,我等待着逃逃说出更加猥亵的真相,譬如绿帽子,譬如性取向。我受得了。但逃逃没有继续说下去,听筒里传来忙音。
“他不会!”乐思肯定地说。乐思的语气里,不是信任,而是吃瘪了我的意思。
我起身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面,看看自己是不是长得很淫荡,会让逃逃产生约炮的想法。我想起学生对我的评价,外表很呆萌,内心很娘们。如今的学生,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乐思,你不怕你老公被小女生给拐走了?”逃逃转头问乐思,乐思在涂睫毛膏。我们准备去看《爱乐之城》。我不明白,在电影院里锦衣夜行有什么意义。不过即使是上床以前,乐思也要用一张面膜,这曾经让我感到刺激,仿佛在跟一个青面獠牙的女巫乱搞。
逃逃从微信上把我拉黑,我没有机会追问她那句话的渊源。之后,我听到一个好消息,郑杨的事儿给摆平了。郑杨爸爸和继母同意接受那三万多。他们放弃了对于死因的追究。
逃逃轻描淡写地说:“她看上你了呗,想泡你!”逃逃是乐思的闺蜜,乐思是从伦敦的臭水沟里把我捡回家的老婆。除了睡觉,我们经常都是三人行。
为了避免反悔,学校立即联系殡仪馆,做好了火化的准备。作为郑杨的辅导员,我参加了郑杨的遗体火化仪式。在殡仪馆里搁放了整整十三天以后,郑杨被推了出来。郑杨的继母就站在我身旁,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头发里散发出浓浓的油腻味。
她眼中的急迫困扰了我。
在人群的推搡中,我突然就被挤到了郑杨跟前。我从未料想过,与这个姑娘的再次相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尸体的白光像某种带着翅膀的生物,一下子扑进我的双眸,我的眼睛被蜇得很痛很痛。这个女孩子,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时空中。我别过脸去,嘟囔着说了一句脑残的话,不是出过车祸吗?好像没怎么受伤……
她的名字,叫作郑杨,估计是常见的那种取名套路,爸爸姓郑,妈妈姓杨。我查看了她的学籍登记表,发现她随母姓,表格里的父亲一栏是空白的。她妈妈的单位填写的是一家公司,我照着上面的手机号码打过去,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听。
郑杨的继母看了我一眼,走上前去,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将冻得硬邦邦的郑杨推了一下,再一下,尸体突然翻转过去,她拉开衣服,露出尸体裸露的背部。一道伤口呈现在我面前,很深很深,像拉链一样贯穿了整个脊背。
这次过招,就算赢了吧。我一定要赢,因为我是辅导员。败了一次,我的威信就很难东山再起。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明白郑杨的继母为什么使那么大劲,好像隐藏着熊熊怒火。郑杨的爸爸上前,将尸体摆好,然后,告别仪式开始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斩钉截铁地挥挥手,叫进等候在门外的学生会主席,假装自己很忙碌。她眼中的急迫又一次出现,我别过头去,故意不要看见。
参加追悼会的女教师和女学生都泣不成声,我也湿了双眼。我的眼前氤氲着一团潮湿的水雾,好多年了,我几乎遗忘了哭泣的感觉。我发觉流泪与流汗有异曲同工之妙,丰沛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整个人仿佛变得通透起来。
“不要再让我闻到酒味儿!”我近乎粗暴地结束了谈话,“我给你一次机会,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但是,接下来,我希望你不要再出任何的幺蛾子!”我加重了语气,绷紧了脸皮。
这个对于郑杨而言十分重要的时刻,也是她最后在世间留下痕迹的时刻,我努力让自己的魂魄游离在外。我感受着眼泪的轻盈与沉重,感受着自身体液的循环,惟其如此,我方能避开一种更加猛烈的情绪,那种情绪,是心痛,抑或是愧疚。
她点点头,怯怯的。眼里的急迫不见了。我意识到她快要哭出来。我赶紧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学生管理条例有没有不允许喝酒的字样。可惜我大脑短路。我不能当场翻看,那就像大夫一边上网百度一边依样画葫芦开药方一样荒唐。我暗暗决定把那本学生管理条例背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这是我第N次下此决心。
火化以后,郑杨家的一大帮人捧着骨灰盒踏上了返家的道路,院长嬷嬷随即到行政楼,去向校领导们汇报处理结果。
“你喝酒了?”我问。
我走在长满梧桐树的校园里,拼命回忆着刚才的那一幕,郑杨的尸体像一大坨冰块被她的继母翻腾过去,露出深而长的伤痕。突然,我开始怀疑那个场景的真实性。冷藏过的尸体,伤口不会那么清晰,而且,似乎也不能轻易倒腾。我奔进办公室,找出那张假条,认真阅读医院证明中的文字,比划着那些医学术语,我发现伤口是在胸前,准确地说,是在两只乳房的中间,长度一直蔓延到小腹。
我审视着她,琢磨着逃课的真相。然后,我确定一股酒精味儿蹿进了我的鼻孔。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位辅导员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郑杨的后事,我听见他们说到了郑杨的名字,有人诡秘地说,郑杨的继母对院长嬷嬷颇为信任,私底下告诉了院长嬷嬷一件大新闻,郑杨是她妈妈跟外头男人的私生女,郑杨妈妈姓郑,那个野男人姓杨。原来这名字仍然是套路。
开学一个月,逃课三周,晨练全部缺席。作为大一新生,这胆子够大了。简直就是劣迹斑斑。更加可恶的是,家长的纵容。假条躺在我的办公桌上,签章处出现的是一间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医院。这种医院,开一张证明不是什么难事儿。我需要跟家长好好谈谈。假条上面的车祸,显然是借口,她看起来完好无损。我遇到过一些不可理喻的家长,到了大学阶段,便无视学校的校规校纪,与孩子合谋逃学,把时间用来复习考雅思,甚至是打工。
我想跟他们聊一聊郑杨的伤口,却无从开口。我头晕得厉害。我谎称感冒,请了半天假,回到那套其实并不属于我的河景房。
她的表情一直很安静。一脸顺从地聆听着我的训导,在我一开始以高压的、强势的状态出言过激的时候,甚至没有辩驳。我事先准备了一篇犀利的谈话,假如我是编剧,我给她的人设一定是厚颜无耻、骄纵刁蛮、撒谎成性,加上伶牙俐齿。她的行为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打算提起语言的消防水枪,将这把藐视规则的火焰浇灭。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由始至终,她都很顺从,我想,这样就更麻烦了,说明这是一个具有战争经验的老司机,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下午,乐思没课。不过她没在家里。看得出来,她离去不久。出门以前,她洗过澡,主卧室的卫生间里荡漾着水雾与动人心魄的香氛。我蹲在马桶上,用手指一颗一颗擦拭着墙壁上的水珠。
这样的急迫,让我联想到表演课,做戏剧片段练习,莎士比亚的作品,双手在胸前交叉,头颅微微扬起,强烈的冲突与对抗从独白中或流畅或生涩地倾泻而出。肢体语言透露出的,就是那种信息,急切的、急骤的、急不可耐的。莎翁的剧,似乎不太适宜从容不迫的表演方式。
刚买回来的哈士奇讨好地紧跟着我,我方便的时候,它就坐在马桶对面拼命朝我卖萌。我笑起来,它更疯了。我看着它谄媚的样子,忽然想到子嗣问题。我们没有孩子,乐思爹催得很紧,我和乐思都不来劲。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其实我很想知道乐思的想法。
倒不是她生得美。千篇一律的窄脸、淡妆,单面的、纸片儿一样纤细的身材,扎进人堆,就像定制的人偶。在播音主持专业,颜值是必备条件。关键是她的目光,那里头有一种奇异的急迫。
我感到一阵来自生活的琐杂与烦闷,它们像便秘一样不可言说。狗狗凑过来,我踢了它一脚。踢得有点儿重了,它委屈地呜咽了一声。这是一只倒霉的狗狗,因为我和乐思都不太喜欢它,尽管这是乐思千挑万选买回来的。一天当中的绝大多数辰光,它都孤独地呆在房间里。我怀疑它迟早会患上抑郁症。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专注的眼神,让我感到一阵心慌。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把二哈关进笼子里。我翻看着一本传媒理论书籍,打算找个合适的题目,着手写一篇论文。写作本身是痛苦的,投稿与发表则是另外一种痛苦。不知怎么的,看着看着,我就在铺着软垫的飘窗上睡着了。
现在,当我回望那个酗酒的夜晚,清晰地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烂醉、陌生人、流水,每一个,都有可能通向暗黑幽深之所在。而这些,在当时竟然无人察知。只要我夹着笔记本,依时出现在教室里,就是一个正常的学生,哪怕我刚刚注射了毒品,哪怕我的挎包里藏着枪支。事实上,唯有每个季度交房租的当口,我才会在房东那里体现出相当的存在感。
在梦里,我见到郑杨,她眼里的急迫不见了,她从容地拉开胸前的衣服,展示双乳间的伤痕。她转过身去,脊背上纵横着另一道伤痕。撇开伤痕,她的身体实在是很美好,让人想起春天郊外的原野,一株初初萌生的笋尖。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她是要告诉我,她受伤了,她需要休养,她有充分的请假的理由和充分的不参加晨跑的理由。我也知道,在异性辅导员面前展露出自己的伤口,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
我被一个中国女孩给捡了回去。后来,那个女孩成了我的新任女友,再后来,我们结婚了。我老婆是学油画的,为此,她专门画了一幅作品,题目叫作《从水渠里捡来的老公》。有点村上春树的味道。
郑杨穿上衣服,她的衣服变成张开的翅膀,风吹起来,她开始往远处飞去。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阴暗的想法,我想偷偷跟着她飞走。我试图拽住她的翅膀,我当真抓住了翅膀的边缘。于是,我也飞了起来。
一年期限的艺术硕士读到第二个学期,我失恋了,还是被金毛绿须的鬼佬劈腿。那晚下着毛毛雨,欧洲的雨雾自带三分伤感。我在一处僻静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像摊烂泥一样垮在路边的水渠里,之后的一切就都不记得了。早晨醒来,竟然窝在一张温暖干净的单人床上,扑面而来的是煎蛋与烤面包的香气。
飞行到了一定的高度,楼群与树木的阴影就都不复存在了,风声像植物一样拂过耳边。一种久违的快感铺天盖地而来,那一刹那,我头疼欲裂地醒了过来。
我抬起头,瞥见窗外的梧桐树,这让我想起伦敦,满街的英国梧桐,落叶无尽。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半梦半醒间,我再度看到郑杨,她的眼神仍旧充满了急迫。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生前想要对我表达的,我从来就没有懂得,以后也不会懂得。
谈话中间,出现了大段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