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迪多,你一直不知道吗?你的同事和上级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忠诚考验的事吗?”
萨尔瓦多在床角不安地一动,脸上露出不舒服的表情。
“我那时以为是胡说八道,”阿玛迪多坚决而愤怒地否认道,“我发誓。到那里去当兵不是为了炫耀的。我一直不清楚忠诚考验的事。那对我是个突然袭击。”
萨尔瓦多不动声色地听他这样说道:“我当时愣住了,因为还没有轮到我晋升的时间。还差八个月我才能提出晋升的申请呢。我那时心里想:由于否定了我的结婚申请,因此得给我一个安慰奖。”
那是真的吗,阿玛迪多?又一个谎言而已,又一个令人同情的谎言而已,自从进入军事学院以来,生活就成为一连串的谎言。自从他一出生,生活就成了谎言,因为他是与特鲁希略时代同时诞生的。你当然应该知道忠诚考验的事,应该怀疑到这件事;显而易见,在圣佩德罗·德·马克里斯军营里,后来在侍卫副官队中,通过人们的玩笑、吵架、咋呼、吹牛,你当然听到过、感觉到过、发现过委派特殊任务和担任更重要职务的军官和特派员,在晋升和委派之前都是要经过考验的:看你是否忠诚于特鲁希略!你一直很清楚:有忠诚考验这回事。但是,现在加西亚·盖莱罗也明白自己一直不想详细打听这次忠诚考验的内容。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握握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中尉听过多次最后终于相信的话:
“小伙子,是晋升你为上尉的命令。”顶头上司把卷宗递给他。
“小伙子,你前程远大啊!”
“给我一周的假期?让我去逛海滩?对吗,少校?”
少校命令他晚上八点钟去家里接他:大家去喝一杯,庆祝他的晋升并办个手续。
“你猜不出这里的内容?”
“你开吉普车吧!”少校送别他时说道。
事情是从中午开始的,地点在侍卫副官总部,旁边就是元首居住的拉德哈麦斯别墅。阿玛迪多中尉刚刚从博卡·奇卡回来,是总参谋部与大元帅保持联系的联络官罗伯托·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派他给在多米尼加空军基地的兰菲斯·特鲁希略将军送去一封盖有火漆印的信。中尉进办公室向少校报告了任务完成的情况。少校露出顽皮的样子迎接他,接着,他指指写字台上的红皮卷宗说:
八点钟,阿玛迪多来到少校家门口。这位上级没有请他进门。少校可能一直守在窗户后面监视着外面的动静,还没等阿玛迪多把吉普车停稳,他就已经出现在门外了。他跳上吉普车,没有回答中尉的敬礼,就假装口气自然地命令阿玛迪多:
“太阳出来也一样,‘突厥’。今后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会讨厌自己。如果不让我喝酒,那就更糟。”
“去四十一号!”
“阿玛迪多,你睡一会儿吧。太阳一出来,你就会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悲惨。”
“少校,是去监狱啊?”
阿玛迪多说了一声“谢谢”。“突厥”熄掉了头上的中央顶灯。床头柜上台灯的纱罩上有些红光照射出来的图画。是云彩?是动物?中尉心里想:就算突然发生火灾,我也不会挪动地方。
“对,去四十一号!”中尉重复道,“有人在那里等着呢。你大概猜出是谁了,‘突厥’。”
乌拉尼娅姨妈吻了吻中尉的前额,站起来说:“你俩单独谈吧。你可以更放心地说话。有些话说给我听你也许更痛苦,那就说给他听吧!”
“是乔尼·阿贝斯。”萨尔瓦多嘟囔了一声。
他坐在床角上,身穿绣有汉字的和服,亲切地望着阿玛迪多。
“是阿贝斯·加西亚上校,”阿玛迪多用讽刺的口吻纠正道,“是军情局局长!”
“凡是你将来会后悔的事情,就不要讲给我们听。”“突厥”拦住了他的话头。
“阿玛迪多,你能肯定你真的愿意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吗?”小伙子感到萨尔瓦多拍了拍他的膝盖。“让我也知道这件事,将来你不会恨我吗?”
当然,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是知道的。那天黎明时分,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来到了马哈马·甘迪大街二十一号。他被仇恨、酒精和绝望摧毁了。干完那件事以后,乔尼·阿贝斯上校和罗伯托·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把他直接送到了普莎·威迪尼开的妓院里,为的是通过老酒加妓女让中尉忘记那个倒霉的时刻。“倒霉的时刻”“为祖国牺牲”“忠诚考验”“献身给元首”:这就是他们说的话。随后,两人祝贺中尉晋升。阿玛迪多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吐到了公路上,一个小小的火团撞击在柏油路上。“要是你不想些别的事情,就会哭起来。”一想到英贝特、安东尼奥和萨尔瓦多看到自己竟突然啜泣起来,中尉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们三人会以为他胆怯后退了呢。小伙子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只要“公羊”活着,他就不能活,从一九六一年一月的那个晚上起,世界就已经崩溃,他终日感到绝望。为着不饮弹而去,他跑到马哈马·甘迪大街二十一号,寻求萨尔瓦多的友谊庇护。他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突厥”。但不是立刻。因为当萨尔瓦多、他妻子和孩子们黎明时分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男主人赶忙跳下床去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中尉浑身上下一塌糊涂,还散发着浓烈的酒臭。阿玛迪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扑进萨尔瓦多怀中。“出什么事了,阿玛迪多?谁死啦?”大家把他拉进卧室,强迫他躺在床上,由着他去讲一些不连贯的句子,倾诉心中的烦恼。乌拉尼娅·米耶赛斯给他准备了一杯热茶,像哄孩子一样让他慢慢喝下去。
阿玛迪多以前就看到过军情局局长。早就看到过他像个影子似的在国家宫的走廊里飘来飘去,看到他在拉德哈麦斯别墅的花园上下那辆黑色的防弹凯迪拉克,看到他进进出出元首的办公室,看到只有这位局长可以而全国其他任何人也做不到的事情——随时随地、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在国家宫或者元首的私人住宅里得到接见。阿玛迪多如同海陆空军中的许多战友一样,一看到这个套着一身上校军装的肥头大耳的家伙,心底就悄然生出一种警惕的战栗感。军人应该显示的身材、灵活、威武、雄壮、阳刚和帅气,都被这位局长具体地否定了,虽然元首每当国庆节和建军日总是要对将士们强调上述军人应有的气质。局长哭丧着的肥脸上留着墨西哥最走红的演员阿尔杜罗·德·科尔多瓦式的小胡须,短脖子上支撑着阉公鸡式的下巴。尽管军官们是在最亲密的小圈子里多喝了一些甜酒之后才会说上几句,可实际上人人讨厌这位军情局局长,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军人。乔尼·阿贝斯·加西亚的上校军衔不是读军校、过军营生活、流汗甚至流血一级一级升上来的。他是用肮脏的勾当换来的这个权力极大的军情局局长职务。军官们不信任这位局长,因为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业绩”据说是他指挥干的:杀人越货、迫害追踪、监视陷害、造成高层人士突然失宠——例如参议员阿古斯丁·卡布拉尔刚刚发生的事情;对“有问题”的人们进行告密、揭发、造谣、诬蔑(《加勒比日报》上有个“公众论坛”专栏专门从事这个勾当,许多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专栏里的话);军情局局长还策划和组织迫害非政界的和平和正直的人士,这些人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落入了乔尼·阿贝斯·加西亚和特工大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因此可以说,无论多米尼加社会哪个偏僻的角落,都躲不开军情局的眼睛。许多军官——包括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感到自己有权在内心深处蔑视这个局长,尽管大元帅是信任他的,因为如同政府内好多人的想法一样(似乎包括兰菲斯·特鲁希略在内),这些军官认为:阿贝斯·加西亚上校暴露出来的残暴嘴脸会让政府威信扫地,会证明批评政府的人是有道理的。但是,阿玛迪多想起有一次他的顶头上司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吃完晚饭后趁着酒兴当着一群侍卫副官的面替军情局局长辩护说:“上校可能是个魔鬼,但是他为元首效力。这样,所有的坏事就可以全部推到他头上,一切好事都归功于元首了。这是对国家最好的服务!为了让政府连续执政三十年,就需要这样一个双手沾满屎尿的乔尼·阿贝斯。如果需要,他得连脑袋加身体也沾满屎尿。让他越热越好!让他把敌人、甚至朋友的仇恨全都吸引住才好!元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天都离不开他。如果上校不替元首注意背后的动静,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发生在委内瑞拉的佩雷斯·希门内斯 、古巴的巴蒂斯塔 、阿根廷的庇隆 身上的事情呢!”
罗马纳那个美丽、快乐和苗条的姑娘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了?虽然他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姑娘,可是他心里总是还在想念她。路易莎已经结婚了,丈夫是银港地区的富有农场主。但即使路易莎原谅了他中止婚约的事,假如她知道另外那件事的话,也肯定不会原谅中尉的。他自己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即使再过几分钟元首就会被乱枪打得像蜂窝——面对脚下的尸体,中尉想把手枪里的全部子弹打进那双蜥蜴般冰冷的眼睛里去——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路易莎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件事。”除去策划这次伏击“公羊” 的几个人知道以外,无论路易莎还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那件事。
“晚上好,中尉!”
立正,敬礼。他迈着正步走了出去,极力掩饰心中的苦涩。军人得服从命令,特别是来自大恩人、祖国之父的命令。老人家在百忙之中还拨冗找他谈话。既然元首给他这个荣誉军官下令,那也是为了他好。他应该服从。他咬着牙吞下了苦果。他给路易莎·希尔写了一封信,里面全是真话:“我怀着极大的痛苦给你写这封信,我的感情在经受折磨,因为我不得不放弃对你的爱情,不得不痛苦地告诉你:咱俩不能结婚。上级禁止我同你结婚,理由是你哥哥参加了反对特鲁希略的活动,此事你一直没有对我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可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违背自己的意愿被迫采取的困难决定。尽管我会永远心怀爱慕想念你,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希望你万事如意。请不要记恨我!”
“晚上好,上校!”
“陛下,我走了。”
阿玛迪多举手行军礼。可是,阿贝斯·加西亚只跟他握握手——一只软绵绵的手,好像海绵一样,手心都是汗水——随后,又拍拍中尉的肩膀。
他看到元首点点头,意思是接见结束了。
“请过来!”
“是,陛下。”
岗楼旁边站着六七个警卫,走过铁栅栏门,里面有个小房间,大概是个办公室,有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糟糕的是只有一盏电灯,忽忽悠悠地吊在一根爬满苍蝇的绳子上;灯光周围飞舞、碰撞着一群蛾子。上校把门关好,指指椅子让两人坐下。一个卫兵拿进来一瓶红牌尊尼获加酒(上校开玩笑说:“我喜欢这个牌子,因为跟我同名。”) 、几个杯子、一个冰桶和几瓶矿泉水。上校一面斟酒,一面对中尉说话,仿佛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不在场似的。
“现在你知道了,”元首清清喉咙,语气不变地继续说下去,“咱们国家有很多女人,你再找一个吧!”
“祝贺你晋升和服役成绩优秀。你的工作情况,我非常了解。是军情局推荐你升级的。因为你无论作为军人还是公民都表现出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少数不被批准结婚,但是能够服从命令,而又不要求上级重新考虑的军官之一。因此,元首给你嘉奖,提前一年让你晋升。来,用尊尼获加干杯!”
“不知道,陛下。”
阿玛迪多喝了一大口。乔尼·阿贝斯上校原来给他斟的几乎是一满杯威士忌,仅仅兑上了一点水,因此小伙子喝下去之后脑袋轰地一下炸开来。
“路易莎·希尔的哥哥是‘六·一四’动乱分子,你知道吗?”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又是那样一个地方,乔尼·阿贝斯给你倒酒,你就没猜出来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吗?”萨尔瓦多低声道。小伙子察觉出姨父话里隐藏着痛苦。
元首温和地说着,那锥子般的目光并没有离开中尉的眼睛。小伙子心想,这尖嗓门会随时像公鸡一样地叫起来。
“猜到了,‘突厥’,肯定是冷酷又丑恶。”小伙子答道,浑身在颤抖。“不过,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么出色的服役表现可不能因为跟一个共党分子的妹妹结婚而被玷污了啊!在我的政府里不允许敌友共处。”
上校又斟了一遍酒。三人早已经抽起烟来。军情局局长谈起不让内部敌人抬头的重要性,他说:“每当他们蠢蠢欲动的时候,就要坚决镇压!”
长着银发的脑袋微微颔首,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寻找着中尉的目光,既不闪光也不幽默。事情过后,中尉对萨尔瓦多坦白道:“他的视线落到我脸上之前,我从来没有害怕过。说真的,他看得我心里发慌。”元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用目光在检查中尉的军装、皮带、纽扣、领带、军帽。阿玛迪多开始出汗了。他早就知道,着装稍有疏漏就会惹得元首不快,甚至会爆发出严厉的责骂。
“因为只要内部敌人软弱无力、团结不起来,外部敌人的事就无关紧要。让美国叫喊吧,让美洲国家组织跺脚去吧,让委内瑞拉和哥斯达黎加狂吠吧,这无损咱们一根毫毛!恰恰相反,可以让多米尼加人更紧密地团结在元首周围,像只铁拳一样!”
“谢谢,陛下!”
他说话的声调拉得很长,躲避着听话人的注视。小眼睛里的黑眼珠快速地转动,总是躲躲闪闪,寻寻觅觅,仿佛要看出别人心中的秘密。他时不时地掏出一块红色大手帕,擦擦脸上的汗水。
“中尉,你的服役表现不错啊!”他听到元首这样说道。
“特别是军人。”他停顿一下,弹弹烟灰。“尤其是军人中的精英,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您就是这精英中的一员。元首希望您能听懂这番话。”
他一踏进办公室,一立正,一从喉咙里尽可能爆发出显示军人威武的响亮声音——“陛下,加西亚·盖莱罗中尉奉命来到”,就足以让他感到如同触电般的激动。“进来!”一个尖嗓门吼道,声音是从一个坐在房间另一端红皮写字台后面的男人那里发出来的,那人头也不抬,继续在写着什么。中尉向前走了几步,停下立正,纹丝不动,也不想什么,望着眼前那头梳理整齐的华发和一身无可挑剔的衣着——蓝色西装、雪白的高领衬衫、带珍珠别针的银色领带——的人,只见他一手扶纸,一手在用蓝墨水笔写字。他看到元首的左手上戴着一枚闪光的宝石戒指,根据迷信的说法,这是一个护身符,是元首年轻时在国民警卫队当差时,在一次追捕反对美国军事占领的起义军“强盗”的过程中,一个海地巫师送给他的,老人担保说:只要他不摘掉这枚戒指,就可以刀枪不入。
局长又停顿一下,倒了一大杯,喝下一口威士忌。到这时,他好像才发现菲盖罗阿少校也在场。
加西亚·盖莱罗中尉小时候就听家里大人——尤其是祖父埃尔莫赫内斯·加西亚将军说到元首的目光。后来在学校里,再后来在士官和军官中,也反复听到。人们说:特鲁希略的目光无人可以承受,人人都会低下头来,因为吓呆了,因为被他眼神中锥子般的力量刺倒了;他的目光好像可以看出你最隐秘的思想、深藏的欲望和打算,会让你感到被脱光了衣裳。阿玛迪多对这些传言颇不以为然。可以说,元首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他的眼力、意志和工作能力已经把多米尼加共和国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国家。可他不是上帝,他的目光只能与平常人一样。
“中尉知道元首对他的希望吗?”
那是他活到二十九岁以来,现实第一次给他的当头棒喝,尽管他学习成绩优秀、士官和军官的业绩骄人,可他完全不晓得现实会是这个样子。(他想:“自己与大多数多米尼加人一样。”)他的申请迟迟没有下文。有人给他解释说,侍卫副官队已经把申请转给了军情局,因为要进行政审。一周到十天之内批文就会下来。可是,十天过去了,十五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批文一直没有下来。到了第二十一天,元首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这是他唯一一次有幸同祖国的大恩人谈话,虽然此前在公共场合他多次守在元首身边。这是他每天在拉德哈麦斯别墅看到的伟人第一次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用不着什么人告诉他。因为他是那一届里最有头脑的军官。”少校长着一张蛤蟆脸,由于酗酒过度,面庞更显浮肿和紫红。上校和少校的一唱一和给阿玛迪多的印象是两人在表演喜剧。“我想他是知道的,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次晋升了。”
因此,理所当然地,当中尉恋爱后开始考虑结婚的时候,他就首先把未婚妻介绍给萨尔瓦多和乌拉尼娅认识,当然还有梅卡姨妈——母亲的十一个姐妹中他最喜欢的一个。哦,亲爱的路易莎·希尔!中尉一想起这个可爱的姑娘,内疚就撕裂他的心肺,怒火就阵阵涌上心头。他拿出一支香烟放在嘴上。萨尔瓦多用打火机给他点烟。哦,美丽、娇艳的路易莎·希尔!在一次演习之后,他和两个战友在罗马纳乘着一艘帆船在海上兜风。船靠码头时,有两个姑娘在买鲜鱼。三个军官上前搭讪,然后就陪着两位姑娘去听音乐。接着,姑娘们邀请三位军官去看一对夫妻。只有阿玛迪多能去,因为那天他轮休,两位战友则必须回兵营。他发疯似的爱上了那个身材苗条、性格活泼的大眼睛姑娘,她跳起默朗格舞来可以与多米尼加之声的女明星相媲美。姑娘也爱上了这个潇洒的军官。两人第二次出去玩的时候,看了电影又去跳了舞,他吻了她、抱了她。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儿,我再也不会找别的姑娘了。自从当上士官生,这样肉麻的话阿玛迪多就跟许多女人说过,但这一次他说的可是真话。路易莎带他去看住在罗马纳的父母,他请她去住在特鲁希略城的梅卡姨妈家吃午饭。一个星期天,他带她去看萨尔瓦多和乌拉尼娅,大家都特别喜欢路易莎。他说很想向她求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全家给他打气,说路易莎非常迷人。于是,阿玛迪多正式向她父母提出了结婚的请求。根据军规,他向侍卫副官指挥部递交了结婚申请报告。
又一次暂停。上校第三次斟酒。他用手放冰块。“干杯!”三人又喝了下去。阿玛迪多那时心里想:“宁可喝甜酒加可口可乐,也不喝威士忌,太苦了!”到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喝尊尼获加。他心里说:“我真蠢!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上校的红手帕真奇怪。他看到过白的、蓝的、灰的。可是没有见过红的!真是别出心裁!
“那咱们去喝杯啤酒。你用不着摆出一副伤心的模样。”
“您将来的责任越来越大,”上校神情严肃地说道,“元首想肯定地知道您是不是能适应要求。”
萨尔瓦多用他清澈的目光注视着阿玛迪多,传给他一种生命的愉悦。
“上校,我应该怎么办?”如此地转弯抹角真让阿玛迪多恼火。“我一向都完成上级的命令。我绝对不会让元首失望。是不是指的忠诚考验啊?”
“萨尔瓦多,你别说了!你早就对我说过了。我也早就听见了。我已经忘记那些话了。我还要像从前一样去你那里,那也是我的家。”
上校低头望着桌面。他抬起头的时候,中尉看到他那闪烁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闪光。
中尉怎么也没有想到萨尔瓦多会秘密参加推翻政府的活动,会帮助反对特鲁希略的组织。卡斯特罗分子六月十四日在康斯坦萨、麦蒙和埃斯德罗·翁托登陆以后,人们就组织起来反抗了。当时不是牺牲了很多人吗?他知道姨父讨厌这个政权,尽管萨尔瓦多和妻子在他面前说话很小心,可总有时候会流露出一些反政府的话。夫妻俩随后立刻打住,因为他和她知道:虽然阿玛迪多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是也像任何一个军官一样,对这位三十年来掌握着国家命运、决定着多米尼加人生死的最高元首、大恩人、祖国之父表现出根深蒂固、狗一般的忠诚。
“的确,对有种的军官,对特鲁希略主义者,用不着掩盖坏消息。中尉,你说得有道理。先干完这件蠢事吧!然后去普莎家里庆祝你的晋升。”上校说着站起来。
“我同‘六·一四’的年轻人有联系。如果被发现了,那对你很危险。想想看,你是特鲁希略侍卫副官队里的人啊!”
萨尔瓦多声音嘶哑、表情沮丧,费力地开口道:“让你干什么?”
“突厥”的表情几乎一向是平静的,但这时肌肉在抽搐,眼睛里闪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让我亲手杀死一个叛徒。上校是这么说的:‘中尉,手别抖!’”
“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离开四十一号时,阿玛迪多觉得脑袋嗡嗡在响。在那棵高大的竹子旁边,在已经变成了军情局的监狱和审讯中心的楼房旁边,在距离中尉开来的那辆吉普车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辆一模一样的吉普车,车灯是熄灭的。后排座上,两个卫兵用枪押解着一个家伙,他双手被捆,嘴巴被毛巾堵着。
“我们不想影响你的前途。如果你来我们家,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中尉,请跟我来!”乔尼·阿贝斯说着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后排就是卫兵和囚犯。“罗伯托,你跟在我们后面!”
“萨尔瓦多,怎么回事?”
两辆吉普车开出了监狱大门。一上海岸公路,暴风雨就来了,夜空里充满了雷鸣和闪电。暴雨把他们浇了个透湿。
姨父说话的声音太小,小伙子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下吧,下吧!浇湿了也不怕,”上校说道,“大雨可以驱散热气。农民正盼着来点雨呢。”
阿玛迪多闭上了眼睛,呼吸着从四扇打开的小车窗吹进来的海风。英贝特、萨尔瓦多和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保持着沉默。他认识英贝特和德·拉·玛萨是在马哈马·甘迪大街上的萨尔瓦多家。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成为“突厥”和玛萨争吵的目击者,当时他以为这两人会掏出枪来。几个月后两人和好了,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干掉“公羊”。一九五九年那一天,在乌拉尼娅和萨尔瓦多为阿玛迪多准备的那个晚会上大家都喝了许多甜酒,谁能告诉阿玛迪多两年以后,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日星期二,在温暖、布满星星的夜空下,他要等待特鲁希略本人的到来,然后把这个大元帅干掉呢?有一天,萨尔瓦多和他走到距离马哈马·甘迪大街二十一号不远的地方,这位姨父把他拉到花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神情严肃地对他说了一番话。从那时起到现在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姨父说:“阿玛迪多,我得跟你说点事。因为我喜欢你,我们这个家都喜欢你。”
他不记得路上跑了多少时间,但是路程肯定不长,因为他刚好记得吉普车停在胡安娜大街上以后,他们走进普莎·威迪尼的妓院时妓院客厅的挂钟显示正是夜里十点。整个事件,从中尉去接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到把事情办完,一共用了不到两个小时。阿贝斯·加西亚离开了公路,吉普车跳了一下,摇摇晃晃的好像要摔倒在布满蒿草与乱石的荒地里。后面紧跟的少校的吉普车用大灯照着穿行的上校和汽车。外面很黑,但中尉知道他们是在沿着海岸线前进,因为海浪的轰鸣声早已在敲击着他的耳鼓了。中尉觉得他们是在绕着卡莱塔的小码头转圈子。吉普车刚一停下,雨就停了。上校跳下车,阿玛迪多也跟着跳下来。两个卫兵训练有素,不等长官下达命令就把囚犯推下了车。借助一道闪电,中尉看到那个被堵住嘴的家伙没有穿鞋。整个行车过程中,这个囚犯一直很温顺,可是刚一下车,仿佛终于意识到了马上要发生的事情,他开始挣扎、咆哮,拼命要挣脱捆绑并吐掉嘴上堵的东西。阿玛迪多在此之前不想看这个犯人,但现在他注意到他头部摇晃的动作,知道他想让嘴巴自由,想说点什么,可能是要他们手下留情,也许是要破口大骂。中尉想:“如果我掏枪向上校、少校和两个卫兵开火,把犯人放跑,那会怎样呢?”
阿玛迪多心里说:“你已经有了一颗基督徒的心。”在他活在世上三十一年的时间里,在所有的熟人里,他最钦佩的就是萨尔瓦多。阿玛迪多有个名叫乌拉尼娅·米耶赛斯的姨妈嫁给了萨尔瓦多,阿玛迪多非常喜欢这位姨妈。自从他当上了卡雷拉斯军事战役学院(院长是特鲁希略的女儿安赫丽塔的丈夫)的士官生以后,就习惯在放假的日子里到萨尔瓦多家里去玩。姨父在阿玛迪多的生活里变得重要至极;他有事就与姨父商量,也把心中的烦恼、梦想和疑惑告诉姨父,每有重大决定之前都请姨父出主意。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一家人为庆祝阿玛迪多晋升军官——在一届三十五名军官中名列第一——举办了舞会,参加舞会的有十一位姨妈;几年后,他们又为他举办了一次舞会。年轻的中尉以为得到一生中最好的消息:已经批准他到军队中声誉最高的单位——侍从副官队——服役,负责警卫大元帅、国家最高元首的安全。
萨尔瓦多说:“那礁石上的死尸就不是一具了,而是两具。”
萨尔瓦多承认说:“十年来,我每天都去领圣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颗基督徒应该有的灵魂。这事只有上帝清楚。”
“雨停了,还不错,”少校菲盖罗阿·加里翁边下车边抱怨道,“他妈的,我浑身都湿透了。”
“为了怀着圣洁的心灵参加这么重大的事情,今天早晨你去教堂领圣餐了吗?”英贝特继续挑衅道。
“中尉,您带枪了吗?”阿贝斯·加西亚上校问道,“别让这个可怜虫多受罪了!”
“亵渎上帝的不是话语,是淫秽的思想,”萨尔瓦多正好顺着他的口气说道,“问混账事情的混蛋可能不会亵渎上帝,可是肯定会让上帝厌烦。”
阿玛迪多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囚犯身边。两个卫兵放开犯人,走到一边去了。那家伙没有撒腿就跑,这出乎中尉的意料。大概是两条腿不听话,恐惧把他钉牢在海风呼啸的草地上了。但是,尽管他不想逃跑,却仍然绝望地摇晃着脑袋,上下左右晃个不停,挣扎着要甩掉嘴上的东西。他发出一阵阵咆哮声。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把手枪放在囚犯的太阳穴上,扣动了扳机。枪声震聋了中尉的耳朵,一瞬间让他闭上了眼睛。
“你给我说说,为什么你可以说‘混账’,而不能说‘鸡巴’和‘雏鸡’呢?”英贝特嘲笑道,再次缓和了紧张气氛。“这些坏话不是都会亵渎上帝吗?”
“再开一枪!他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阿贝斯·加西亚说道。
“安东尼奥,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刚开始帮助‘六·一四’的人。你以为我会那么混账,把咱们的事告诉一个可怜的神甫?”
阿玛迪多弯下腰摸摸犯人的脑袋,脑袋纹丝不动,于是他又很近地开了一枪。
他问话的声音里有股火气。阿玛多·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担心德·拉·玛萨会发脾气,自从特鲁希略几年前杀死玛萨的妹妹奥克塔维娅以后,这位哥哥就很容易冲动。这样的冲动会破坏他和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的友谊。萨尔瓦多安慰他说:
“行啦!”上校抓住中尉的胳膊,把小伙子推到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的吉普车那里。“卫兵知道该怎么办。咱们到普莎家里去暖暖身子。”
“咱们这件事,你还请教过忏悔神甫?”
在罗伯托开的吉普车里,加西亚·盖莱罗中尉没有说话,只是昏昏然听着上校和少校之间的对话。他记得两人说道:
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早已经回过头望着他了:
“原地埋葬吗?”
“随便杀人,不行。干掉一个暴君,可以。有个说法叫‘诛暴君’,你听说过吗?在特殊的情况下,教会是批准的。圣托马斯·阿奎那写过这样的话。你猜我怎么知道这个说法的?那是我开始帮助‘六·一四’的人后才明白:必要时我得扣动扳机。我还找了我的忏悔神甫福廷导师。他是圣地亚哥市里的加拿大传教士。在他的帮助下,教皇的使者里诺·撒尼尼主教接见了我。‘阁下,一个信徒如果杀掉了特鲁希略,算是罪孽吗?’主教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我差不多可以把他的话用意大利口音复述出来。他拿给我看圣托马斯的《神学全书》中的一段话。当年我要是没有看到那句话,今天我是不会跟你们在一起的。”
“扔到海里去!”军情局局长解释说,“这是这块礁石的好处,又高又陡,下面是海水,很深,好像一口井,那里有很多鲨鱼,转眼之间,就吞进肚里去了,不留半点痕迹。安全、快速,还干净。”
“天主教徒不能说‘鸡巴’,但是可以杀人,对吗,‘突厥’?”英贝特挑衅道。他经常向萨尔瓦多·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挑衅,因为他俩是这群人里最亲密的朋友。两人总是互相开玩笑,有时玩笑太过分,在场的人以为两人会动起拳头来。可他俩从来没有吵过架,“哥儿俩”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但是今天晚上萨尔瓦多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
萨尔瓦多问阿玛迪多:“你还能认出那个地方吗?”
那的确是辆卡车。它咆哮而过,一车用绳索捆绑的高高木箱摇晃个不停。隆隆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不行了。他只记得到达那里之前是从卡莱塔的小码头绕过去的。但是,很难从四十一号重新再跑一遍。
“是辆卡车,”萨尔瓦多只看了一眼那渐渐临近的黄色灯光就回答说,“安东尼奥,我既不狂热,也不虔诚。我按照自己的良心办事,如此而已。去年一月三十一日发布了《主教书》以后,我为自己是个天主教徒感到自豪。”
萨尔瓦多又拍拍他的膝盖说:“我给你一片安眠药,让你先睡上七八个小时。”
“注意看!”德·拉·玛萨伸着脑袋朝前看。
“‘突厥’,我还没有说完。你再稍稍忍耐一会儿。然后你就会把我大骂一顿,赶出家门去的。”
可是谁也没有心思开玩笑,包括英贝特本人,他说那几句话无非是因为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来到了妓院,女主人名叫普莎·威迪尼。那是一座老住宅,有阳台和花园。与军情局和政府有关系的线人经常出入那里。据说,这个叫普莎的老太婆爱讲粗话,却能给人好感,也是为军情局工作的。她年轻时在二号大街就是个名噪一时的头牌妓女,现在已经升为这个行业的“老大”了,负责管理所有的妓女。普莎连忙出来迎接他们,问候上校和少校的样子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她摸摸阿玛迪多的下巴说:“好酷的帅哥!”她领着他们上了二楼,让他们坐在靠近吧台的地方。乔尼·阿贝斯要人送上尊尼获加。
掌握着方向盘的英贝特表示歉意说:“对不起,我总是忘记在你这个虔诚的信徒面前是不能谈‘雏鸡’的。换个说法吧,圣克里斯托瓦尔那边是按照计划办事的。这么说可以吧,‘突厥’?还会亵渎你那使徒般的耳朵吗?”
“上校,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您要的是威士忌,”阿玛迪多坦白道,“尊尼获加,这很容易理解,可我没有弄明白。”
萨尔瓦多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咱们换个话题吧!”
“威士忌比心理医生效果好!”上校说道,“没有威士忌,我就不能保持心理平衡,而这在我的工作里是最重要的。为了做好工作,就应该冷静、冷血、冷酷。绝对不能把激情和理智混合在一起。”
“卡奥瓦之家大概又有一个漂亮妞在等他,”安东尼奥·英贝特说道,“一定是个还没有开苞的雏鸡。”
妓院里还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秃顶老汉坐在吧台那里喝啤酒。自动点唱机里播放着博莱罗舞曲,阿玛迪多听出那是多娜·拉·内戈拉浑厚的声音。菲盖罗阿·加里翁少校起身去请扎堆在角落里闲聊的女人中的一个跳舞,那群娘儿们的上方是一张巨大的墨西哥电影海报,上面站着里贝尔达·拉玛尔科和迪托·基萨尔。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阿玛迪多中尉坚持道,“可他一定会来的。他已经穿上了橄榄绿军装,也下令准备了蓝色雪佛兰。肯定会来的。”
“您的神经非常稳定,”阿贝斯·加西亚上校夸奖道,“不是所有的军官都能这样。我看到过好多不错的军官在关键时刻‘草鸡’了。有的还拉了一裤子屎。因为,杀人比自己去死更需要勇气,这道理听起来叫人难以置信,是吧?”
“我担心的是星期二他不来,今天正是星期二啊,”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也嘟囔起来,“他总是星期三去圣克里斯托瓦尔。阿玛迪多,你还是侍卫副官队里的人呢,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为什么要换日子?”
上校倒上两杯酒,说道:“干杯!”阿玛迪多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喝了几杯了?三杯?五杯?他很快就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除去喝酒,他还跳舞,跟一个印第安姑娘跳舞的同时爱抚她,接着把这姑娘拉到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一盏红色玻璃纸罩着的电灯,他和她在一张铺着花花绿绿的床单的床上滚来滚去。他干不成。“宝贝,我喝醉了。”他道歉说。真正的原因是他心里堵得慌,是他还记得刚才他做的那件事。终于,他鼓起勇气对上校和少校说他要回家,因为喝得太多心里难受。
“‘突厥’,我敢跟你打赌:他一定会来的。”阿玛迪多语气肯定地说。
三人走出大门。等待着乔尼·阿贝斯的是那辆黑色防弹凯迪拉克,司机站在车旁;还有一辆吉普车,上面坐着几个武装警卫。上校握握中尉的手说:
“可他也得来呀!”萨尔瓦多嘟囔了一句。
“您不想知道那家伙是谁吗?”
“就像是一场梦,”英贝特含糊地说道,“很难记得。太久了。就像人们小时候幻想当英雄、当探险家、当电影演员一样。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今天晚上要动手,他妈的!”
“上校,还是不知道为好!”
坐在前排的安东尼奥·德·拉·玛萨没有回头,他低声说道:“还要更早,在他们杀害了米拉瓦尔三姐妹的时候,是在十一月,咱们在这里议论这件暴行。我可以肯定。因为很早以前咱们就在晚上来防波堤了。”
阿贝斯·加西亚的胖脸松弛下来,变成了嘲笑的模样,一面用他那块红色手帕擦汗一面说:
“对,是在这里,防波堤上,大约半年以前。”片刻后,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说道。
“如果干了这种事又不想知道涉及的是谁,那不是太容易了吗!得了,中尉,别逗了。既然下水,就得湿鞋!那家伙是‘六·一四’的人,我想是你前未婚妻的哥哥。你未婚妻是叫路易莎·希尔吧?以后,咱们随时都会一起做事的。如果需要我,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那三位朋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好像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要不然就是没有注意他的话。
中尉再次感到“突厥”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膝盖。
“你们还记得他要赶时髦,不带特工就来防波堤乘凉的事吗?”安东尼奥·英贝特探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的清风。“从那以后咱们就开始认真商量这件事了。”
“阿玛迪多,他是在撒谎。”萨尔瓦多想让小伙子振作起来。“可能是个随便什么人。他在骗你,为了彻底打垮你,为了让你感到完全卷到他们的圈子里去了,为了让你当个俯首帖耳的奴才。忘掉他对你说的话吧!也忘掉你做过的那件事!”
距离这四个人几百米的地方有个畜牧市场,那里有几家餐厅——最有名气的一家是波尼,大概又挤满了吃烤肉的顾客,还有一家放音乐的酒吧。这时刮的是西风,嘈杂声传不到他们四人耳中,但是可以远远地看到那里的灯火隐隐约约地闪烁在棕榈树林中。与此相反,波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声和惊涛回落的唰唰声震耳欲聋,不高声喊叫别人很难听清楚你说的话。这辆车没有开灯,车门紧闭,准备随时开动。
阿玛迪多点点头。他慢慢地指着子弹带上的手枪说:
汽车停放在防波堤对面,萨尔瓦多和阿玛迪多坐在后排座位上,他们在那里已经等了半个小时,偶尔交换几句话。掌握驾驶盘的是安东尼奥·英贝特;他的身边是安东尼奥·德·拉·玛萨,他的胳膊肘撑在车窗上;他俩这一次什么也没说。四个人焦急地注视着从特鲁希略城方向开来的很少几辆汽车驶过眼前,黄白色的灯光穿过层层黑暗指向圣克里斯托瓦尔,最后消失在远方。其中没有一辆是一九五七式、带小窗帘的蓝色雪佛兰:他们等待的汽车。
“‘突厥’,下一次再开枪,那就是杀掉特鲁希略。你和托尼·英贝特无论做什么都要算上我一份。你们谈话用不着躲着我。”
阿玛迪多立刻反驳说:“他会来的!”又不耐烦似的接着说,“他已经穿上了橄榄绿军装。侍卫副官已经接到命令,让他们准备好那辆蓝色的雪佛兰。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呢?他一定会来的!”
“注意!注意!那辆车来了!”安东尼奥·德·拉·玛萨说着,一面端起截短枪管的步枪架到车窗上准备射击。
萨尔瓦多突然大喊一声:“他不会来了!瞧着吧,又浪费了一个晚上。”
阿玛迪多和埃斯特莱亚·萨德哈拉也拿出了各自的武器。安东尼奥·英贝特把车子发动起来。可是从防波堤上下来的汽车不是他们要找的雪佛兰,而是一辆小型大众汽车,只见它从公路上下来,一面刹车,一面在找他们这四个人,最后发现了他们,便把车子调转方向开了过来,在他们旁边停下,熄了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