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错!”他有着绸子般坚定而洪亮地说。“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击败他们!……是吧!你得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我跟你直说吧,这是发财的生意!”
罗比诺太太也被带动得兴奋起来,宣称这种绸子是优质的。就连黛妮丝都相信会成功。因此这一餐吃得十分高兴。大家谈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仿佛妇女乐园已经被彻底打败。高日昂吃完了一罐果子酱,讲道他和他的同行为了在这种便宜的价格上制造出这样的料子要付出了很大代价;可是他们宁愿破产,他们宣誓要捣垮这些大店家。美味的咖啡,和万沙尔的到来,愈加助长了这份高兴。他是路过此地顺便走进来向他的后继人问候的。
他在万桑市接办了一个饮食店。这是他一直的念想,当他在丝绸业里挣扎怕在崩溃以前找不到人买他的店吓得直发抖的时候,就狡猾地培养着这个心愿,他发誓要把他那可怜的金钱投到一种容易获取暴利的商业上去。在他的一个堂弟结婚以后,他就起了办一家饮食店的念头;人总是要吃东西的,一盘水漂着几个肉团子,就要付出十个法郎。于是在罗比诺一家人的面前,由于他把他拼命摆脱的一个坏生意移到他们肩膀上所感到的快乐,使他那长着圆眼睛和端正的大嘴巴的面孔愈发显得大了,满脸的健康气色。
“这个可比‘巴黎幸福’漂亮得多!无论怎样,这商品销路一定很好,纹路也比较密实……你言之有理,必须试一试。啊!看吧!这一次我要使他们输给我,否则我就不干了!”
“你的病怎么样啦?”罗比诺太太亲切地问。
当高日昂从他的记事本里取出了一小方块绸子,他欢呼雀跃,喊道:
“啊?我的病?”他惊了一下喃喃地说。
“你有样品吗?”他问道。
“是呀,你在这里的时候,你的风湿病令你倍感苦闷。”
罗比诺被激发了兴致。他在持续的不安定的烦恼里,往常像这样一下子从忧愁又飞入到希望里。
他想起来了,脸上微微地泛红。
“所以你一定要跟他们的‘巴黎幸福’争论个输赢,这件东西是他们的得意之作,这一年……我跟里昂的几家同业达成了共识,制造了一种特制品——一种黑绸子,一种厚绢,你可以卖五法郎五十生丁……他们的东西卖五法郎六十生丁,是吧?好啦!你这便宜的十生丁,这就完全能够让你把他们打倒了。”
“啊!我一直为此而担忧……不过乡下的空气,你们知道……无所谓的,你们作了一笔发财的生意。倘若我没有此病,不出十年,我就可以拿到每年一万的年金退休了……我可以起誓!”
用过甩酪,使女拿来果子酱和梨。他像喜欢吃甜食的大胖子极切的贪吃的样子,用茶匙舀了一些果子酱吃。
半个月以后,罗比诺同妇女乐园的斗争开始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使得整个巴黎市场一时都为之瞩目。罗比诺巧妙地向大家推广自己,在报纸上进行大肆的宣传。另一方面,他布置了他的陈列品,在他橱窗里把这种出名的绸子堆起了几大捆,用白色的大标价牌子将其标明,大字标出五法郎五十生丁的价格。这个数字令那些妇女倍感兴奋:这种绸子比“巴黎幸福”便宜十生丁,质量感觉更结实。在开头的几天,门前东水马流,人头攒动;玛尔蒂夫人在贪便宜的借口下,买了一件对她并无太大用处的衣料;布尔德雷夫人认为这种料子很好,可是她再三观察,不想买,不想买显然她已经预料到今后的趋势。果然一个星期后,慕雷直截了当地把“巴黎幸福”减低了二十生丁,标出五法郎四十生丁;他同布尔当寇和一些关系人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彻底地把他们说服了,他必须面对此次挑战,即便作这种买卖有所损失;这二十生丁对他来说损失太大,卖价已经和成本轧平了。这给了罗比诺一个有力的打击,他万没想到对方会降价,因为这种自杀式的竞争,这种赔本的生意,在当时还是没有先科的;于是潮水似的顾客,贪图便宜,立即又流向圣奥古斯丹新街去,同时小田园新街上的这家店就无人问津。高日昂从里昂跑了来,慌张地作了几次秘密谈话,终于作出了英勇的决定:再降低绸子价格,减到五法郎三十生丁,如果不是发疯,谁也不会做赔本生意。第二天慕雷把他的料子改成五法郎二十生丁。自此,价格大战开始:罗比诺以五法郎十五生丁作为答复,慕雷标出了五法郎十生丁。两方面五生丁五生丁地再降价,他们每向大众送一次礼,便蒙受巨大损失。顾客们很满足,很高兴这场决斗,两个店家为了讨他们的欢心进行的激烈竞争也使他们受了感动。最后慕雷敢于标出五法郎的数字;他店里的一些人目瞪口呆,对于如此地争着赔本感到毛骨悚然。罗比诺被打垮了,缓不过来,也停留在五法郎的价格上,不敢再往下降了。两家店正对面,四周摆着他们被鏖杀的商品,伏在他们的位置上。
“好啦,”高日昂又说,他直冲要害地说道,“这些全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来谈谈我们的生意吧。”
可是如果两家挽回了各自的信誉,而罗比诺的境况却受了致命伤。妇女乐园有储备资金和一批可以使它的收益保持平衡的主顾;可罗比诺却不同,只有高日昂支持他,不能从其他的货物上找回他的损失,店面难以支撑,每一天都从破产的斜坡上一点一点地滑下去。虽然这场变化多端的斗争给他揽来不少生意,可是他的轻举妄动却要了他的命。其中的辛酸无人诉说,而其中之一便是在他损失了金钱和用尽了争取顾客的努力以后,又发现顾客逐渐稀少,重回到妇女乐园去。
罗比诺不生气。他变得脸色阴沉起来,盯着桌布。这种新式商业的体现,年轻姑娘所谈的这种发展,他是潜意识中感觉到的;在他思维清晰的时刻,他就问着自己为什么要反对,这推动了一切而如此迅猛的潮流。就连罗比诺太太,眼望着沉思的丈夫,也向黛妮丝送去了赞同的眼光,这时黛妮丝又装作无知地不说话了。
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一个顾客德·勃夫夫人,来选大衣,因为他在绸缎部里也增加了一个时装部。这个女人犹犹豫豫,抱怨料子的品质不好。最后她说:
“那么,你是支持那些把你丢到马路上的人们的了?”高日昂问道。黛妮丝一下涨红了脸。她的思维缜密的讲解使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她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让她如此激动而热情?“天哪!不,”她回答。“也许我不对,因为你们是比我更有经验和阅历的……不过我是说我的见解。价格在今天是由四五个店家作决定的,而不像从前那样由五十个店家来决定,这少数人家由于他们的资本和销货的力量把价格压低……这样做对于大众是有益的,这只是我的想法!”
“他们的‘巴黎幸福’质量好多了。”
罗比诺太太不禁微笑了一下,这使得她的丈夫和高日昂很轻视她。不用说,顾客们是满意的,因为结果是,降价对于顾客是有利的。每个人都必须生活:如果没简单的幸福作为托辞下来损害生产者以满足消费者,他们又将怎么办呢?于是大家议论纷纷。黛妮丝假装在谈笑,而所持的意见是肯定的:那些中间人——厂家的代理人、包销人、跑街、都要不存在了,这样大有助于物美价廉;此外,没有大商店,厂家就无法存在,因为它们有一家没有广大商家,便要停业;总之,这是商业的一种规律,事情必然要发展的,人们阻止它发展,也是不现实的,那时,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大家都得这么去做。
罗比诺努力克制住自己,因为他怕他内心的激动会爆发出来,所以抱有商人的微笑,愈加恭恭敬敬地跟她讲是她看走了眼。
“大众却不会抱怨哩!”
“可是你来注意这个圆外套的绸子吧!”她又说,“人们会嘲笑它如同一个蜘蛛窝……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先生,他们的五法郎的绸子同这比起来就像是皮子啦。”
黛妮丝认真聆听着。她从内心里是爱好生命和逻辑的,所以她暗地里在支持那些大商店。大家静了一会儿,吃着罐头的青豆;最后她壮着胆高兴地说:
他无话可说,血向脸上冲,双唇紧闭。事实上,他曾经构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到他的敌手的店里买绸子来供应他的时装部。用这种办法,在材料上受损失的便是慕雷,与他无关了。他只简单地把料子的边缘切掉就行了。
“真无耻!”罗比诺总结说,喊了一声缓解着他的怒气。
“你真地认为‘巴黎幸福’比这招很多吗?”他喃喃地说。
“啊!为什么,为什么……我提醒过你,机器一定要转动。一个人假使有一些纺织机,在里昂的郊区,在加德省,在伊赛尔省,他停一天工就得遭受重大损失……我们这些人,临时找一些专门工来作十架或十二架的机器,能更好地保证物数量和质量,而那些大厂家,被迫经常去找出路,达到做得多又快的目标……因此他们要对大商店低头哈腰。我知道有三四个互相竞争的商人,他们为了接到订货赔钱都愿意做。可是他们从类似你这样的小店家把亏了的利益找回来。是的,如果说他们是为那些大店家而苟且经常的,却从你们身上去获利……天晓得这场危机的结果会是什么!”
“啊!强一百倍!”德·勃夫夫人说。“你的和他们的差太远。”
高日昂又要了一片羊腿肉,一点一点地嚼了起来。
顾客主观妄断,对于同样的料子会有这样的贬斥,令他十分气愤。当她露出厌恶的神气始终在翻转着那件圆外套的时候,一小块剪漏掉的蓝色银字的边缘从衣里子下面现出来。这时他忍无可忍了,他宁可拼了命也要说清此事。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制造商不联合起来找一个解决办法呢?”罗比诺又激动而兴奋地说。“他们可以定出一个法律,而用不着去听众别人的安排。”
“是啦!太太,这个绸子就是‘巴黎幸福’,千真万确是我亲自买来的!……你看看边子吧。”
在这一时刻里他偃旗息鼓了。他的妻用焦灼的,关心的眼神看着他们。她不喜欢这些事情,这些数字弄得她稀里糊涂,她不懂当人们可以那么容易快乐和相爱的时候,为什么要找这样的烦恼。不过,既然她的丈夫要想赢,她也就认为是有必要的:她跟他一样地煽动了激情,她要死守她的柜台。
德·勃夫夫人灰溜溜地走出去了。这个故事传出去以后,许多女人都不在光顾他的生意。而他呢,即将破产,未来的恐怖将他捉牢,这时他只有为了他的妻子而顽强抵抗,她是在和平幸福中长大的,不能过贫苦的生活。假如负债累累的一场灾难逼迫他们卖了房子,她又怎么办呢?这全怪他,他绝不应该动她的六万法郎。而她却必须安慰他。这笔钱不是双方共同财产吗?他非常爱她,她便没有别的要求,她把所有都交给了他,她的心,她的生命。人们可以听见他们在店后头互相抱吻。这个店家的步调逐渐又投入了正轨;每一个月,损失陆续增长,增长的比例很缓慢,使倒闭可以向后拖延。一种顽强的希望支持着他们,他们始终在预告妇女乐园自己马上倒闭。
“三百匹!”他嘀嘀咕咕地说。“我么,如果拿一打的话,就要心虚的,还是要有九十天的期……他们能够把标价定得比我低一个法郎,两个法郎。我算得出来,他们的货价,比我们至少可以降低百分之十五……这就是它损害小商业利益的原因。”
“没关系!”他说,“我们还年轻哩,我们……还会有美好的未来的。”“而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接着说,“如果你尽力做了一件事,只要你能够满意,我就很开心啦,我的最亲爱的。”
罗比诺沉默无语着,忘记了用餐。
黛妮丝目睹他们这番柔情而更加同情他们。她在颤抖,她感觉到崩溃在所难免;可是她不敢再多言多语。就在这时她充分地理解了新型商业的权能,而且这种改变巴黎的力量令她心潮澎湃。她的思想成熟了,这个来自瓦洛额的野性的孩子逐渐散发着一种女性的优美发放出来。此外,虽然她很辛苦但挣得很少,但她的生活是非常温暖的。每逢她在店里站过了一天以后,她必须直奔家中,照顾北北,幸而有老布拉固执地要喂他吃食;不过她仍然有家务要忙,洗洗衬衫,补补衣服,更不用提小孩子的喧嚣闹得她心烦意乱。她从不曾在午夜以前上床睡觉。礼拜日是个大扫除日:她打扫房间,给自己修补衣服,忙忙碌碌,常常在五点钟以前都不能梳洗。但为了健康她也去锻炼,带着孩子向郊区纽意里的方向作一次远程的徒步旅行;在那里,他们可以荣幸地到养牛的人家去喝一杯牛奶,人家允许他们坐在院子里。日昂不喜欢这样的外游;他偶尔在周末的晚上走来,然后找机会跑掉;他不再向她讨钱,可是他回来时那副可怜的神情,使得他的姐姐感到不安,总要想法给他一个五法郎的银币。这也就是她的奢侈。
“这样太不像话了,”他反复地说。“他们不是到杜蒙台厂里去了吗?拥有了一种图案的专卖权,一下子抢走了三百匹,强行降价每米减低五十生丁;因为他们当场付现金,他们便要有百分之十八的回扣……杜蒙台经常连二十生丁的赚头都没有。他的工作只是为了维持机器的正常运行,因为一部机器一旦停止,这部机器就算是没用了……所以你不可能希望靠我们那极有限的工具,更不可能是靠我们那些专职的人手,能够支持得住这场竞争呢?”
“五法郎!”日昂每一次都要叫起来。“天哪!你太好啦!……实话讲啊,有一个纸商的太太……”
高日昂到这里来吃饭。吃过了一块普通的烤羊腿以后,他发出被罗讷河的雾气弄得混沌的、里昂人的尖嗓门,想起这个话题。
“闭嘴吧,”黛妮丝插嘴说。“我不想听啦。”
黛妮丝在罗比诺的店里是工作愉快。她的收入不多,每月六十法郎,提供伙食,卖货没有津贴跟一般旧式的商店一样。可是人们都很喜欢她,尤其是罗比诺太太,她始终在柜台里微笑着。罗比诺是有着不正常的反应,焦躁不安。到了一个月末尾,黛妮丝变成了另一个女售货员——一个害肺病的不说话的小女人——一样地变成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在她们面前,大家没有无拘无束,大家在店后面临着一个大院子的餐桌上谈着生意。有一天晚上人们就在这里决定了他们将挑战妇女乐园。
可是他认为她又是骂他自我夸大。
“老天在上!你难道不相信我……我不会把你的孩子怎么样的!”
“可是我跟你讲她是一个纸商的太太!……啊!太好的事啦!”
可是她怕麻烦他便没有答应,他叫道:
三个月后。春天如期而至,黛妮丝拒绝了同保丽诺和包杰再到约安威尔去。她从罗比诺店里回家的时候,有时在圣洛施街上会碰见他们。其中一次见面,保丽诺将秘密说给她听,说或许要同她的情人结婚了;但她犹豫不决,因为在妇女乐园里人们是不想要已婚的女售货员的。这种结婚的念头使得黛妮丝一惊,她不敢发表自己见解。有一天柯龙邦在喷水池附近叫住她,跟她谈克拉哈的事情,这时克拉哈恰巧从广场上走过去;于是年轻的姑娘迫不得已躲开了,因为他请求她问问她的老同事是否同意嫁给他。这些人们全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要自寻苦恼呢?没爱上任何人,她认为是非常幸运的。
“好吧,我来照看他,”老人又说。“他可以留在我的店里,这个小东西……我们一起吃饭。”
“你听说有个消息吗?”一天晚上当她进门的时候,阳伞商人跟她说。
孩子是黛妮丝的牵肠挂肚的人。她不敢再把他送到戈拉太太的家里去,而又不能让他一天到晚一个人待在家里。
“没有,布拉先生。”
“北北怎么办?”他问道。
“是啦!那些无赖将杜威雅尔旅馆全部买了……我被包围起来啦!”
到了晚上,黛妮丝为了要把她离开的事情告诉布拉,感到忐忑不安。果然他异常生气,拿她当作一个无情无义的人看待;及至她泪湿眼眶,为自己辩解,要他了解他的慈悲心她非常明白,便又轮到他受了感动,哽咽地说他还有很多的工作,而且是正在他自己发明的一种阳伞要成功的时刻,她离开了他。
他摇动着他的粗膀子,简直怒发冲冠,只是长且白的头发。
“他们不让我们雇用下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手,”他说。“至于你,我是非常称心,因为你的情况跟我一样,你肯定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明天来吧。”
“这阴谋不可思议!”他又说。“这家旅馆似乎是属于不动产信托公司的,公司的总经理是哈特曼男爵,他把房子让给我们这位出名的慕雷了……现在他们得到我的左边,我的右边,我的后边,嘿!你看着吧,如同我手里紧握的手杖头!”
黛妮丝进来时,她只看见罗比诺太太一个人在家。这位太太是一个土木工程的监工的女儿,根本不知道商业上的事情,仍然保持着在勃洛瓦城修道院里养成一个寄宿生的那种呆板的美丽。她长得很黑,很漂亮,具有一种柔媚的快乐情趣,这使她显得楚楚动人。再则,她欣赏她的丈夫,纯粹生活在爱情里。黛妮丝刚好留下她的姓名准备离开的时候,罗比诺却进来了,他马上就雇用了她,他有两个女售货员,昨天有一个正好辞职到妇女乐园去工作了。
这是真话,这次的转让合同应该在昨天已经签妥。布拉的这所小房子,夹在妇女乐园和杜威雅尔旅馆中间,像是一面破墙里的燕子窝挂在那里,若有一天一个商店吞并了旅馆,它似乎注定要垮下来的;而这一天显然到了,这个大店要驱逐这个渺小的绊脚石,用成堆的商品围攻它,威胁它并使它消失,单单用它那巨大的呼吸的力量也要把它吞了去。布拉已经感觉到那使他的小店岌岌可危的压力。他相信他看着它空间愈加变小,他怕连自己都要被吞下去,把他连同他的阳伞和手杖一起被吸到对面的商店里,而在这一时刻那个可怕的机器轰隆作响。
九月间罗比诺决定收买了万沙尔的买卖,他一直在担心怕把他妻子的六万法郎赔进去。他拿出四万法郎收购了丝绸专业的牌号,用另外的两万法郎作为开业经费。这些钱不算多,可是他背后有高日昂愿意用长期信用贷款来支持他。自从他与妇女乐园分开以后,高日昂便蓄谋蛊惑起同这个大店的竞争;他相信如果在附近开几家专卖店,能使顾客们选择琳琅满目的商品,胜利是有把握的。只有里昂的实力雄厚的制造商,像杜蒙台那样的,才能接受大商店的高标准和严格要求;他们用自己的机器就能够赚钱,没必要再找低档次的商店以求得获利。可是高日昂,比起杜蒙台,腰包里没那么多钱。他在长期做间接代理人,他拥有自己的工厂不过才五六年,他雇用了很多加工的工人,先供给他们必要的原料并且按成品发他们工资。就是因为此生产方式,提高了他的成本价格,使他没能力供应“巴黎幸福”同杜蒙台来作斗争。他心存积怨,他将罗比诺当作是跟这些百货商场进行一场决战工具,他指责这些商场损毁了法国的制造业。
“是吧!你听见他们的声音吗?”他喊叫着。“他们简直会把墙都吞并!在我的地下室里,我的阁楼上,任何角落,都发出锯子在啃石膏一样的声音……不要怕!或许我不会像一张纸似地被他们压得平的。不会走的,即便他们炸开了我的屋顶而且有成桶的雨水浇在我的床上!”
现在黛妮丝天天不愁没面包吃了。她对于这个老商人心怀感激,从他那奇怪的冷酷无情的下面感觉到他的善良的心。可是她非常希望到其他的地方去找工作,因为她经常看见他专门找些小活计给她,她心里清楚在他的生意惨淡的局面下,他是不需要一个女职工的,他雇用她完全是出于恻隐之心。六个月过去了,又转到暗暗阴冷冬季。她努力地要在三月以前找到工作,于是在正月的一天晚上,在静候门外的杜洛施,向她提出了一个建议。为什么她不去找找罗比诺呢?他们那里可能需要人手。
就在这时慕雷向布拉提出了好的计谋:他们增加了数目,他们出五万法郎购买他的资产和租借权。这个提议使老人的愤怒骤加,他破口大骂地拒绝了。这些无赖为什么一定要出五万法郎来掠夺人家不值一万法郎的东西呢!他保护他的小店正如一个诚实的姑娘单单为了品行保持清白之身一样。
“你最好把这所房子全拆了吧……即便你把全街都夺了去,你也别想拥有它!”
黛妮丝看见布拉在半个月时间总在思考着。他热狂地到处转悠,测量着他的房子的墙壁,站在马路中央以一个建筑家的气派来观察它。后来,一天早晨,来了些工人。这是一次决定性的会战,他有些急中生智,在他的店面上宁可让步作一些现代的装潢,也要同妇女乐园进行斗争。那些指责他的小店是了无生气的顾客们,待看见它焕然一新大放光彩的时候,一定会再次光顾。首先补了裂缝,粉刷了门面;然后把店面的壁板漆上浅绿色;甚至于张扬地给招牌上涂了金。布拉作为最后资金保存下来的三千法郎被用进去了。再则,这件事带动了附近一带的人们的热情;他们走来仔细端详他,置身于这些华丽中间,手忙脚乱,不能再按着他的惯例去做事了。在这个光彩的圈子里,在这个美观的地面上,他像是身处异地,他的大胡子和长头发都露出惊惊惶惶的样子。很多路人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观望他指手画脚和雕刻着手杖柄。他在热狂的状态里跑来跑去,怕把店弄脏了,他向着豪华的商业深入,而对于这种商业,他似乎一无所知。
然后,他又转到他那顽固的想法上去,对着墙壁挥起他的拳头。
和罗比诺类似,在布拉的店里也发动了对妇女乐园的远征。他公布了他的新发明——一种自动的阳伞,这种东西后来很畅销。可是乐园立即改良了这种发明。于是价格战又开始了。他的货品卖一法郎九十五生丁,伞面子是斜纹布的,伞骨是钢制的,日期标着永久保用。然而他最想打败他的竞争者的是用他的手杖柄,有竹子的、山茱萸木的、橄榄木的、桃金娘木的、藤子的,各种造型百变的手杖柄。而在乐园方面,不讲究外表,讲究布料,吹嘘他们的羊驼呢和羊毛布,斜纹呢和薄绢。他们赢了,老人绝望了,一再地追求艺术完蛋啦,他被迫又在为娱乐而削他的手杖柄,不企图向外卖了。
“你要小心提孩着,它会咬你……好,拿去玩吧,可是不要把它弄破了,如果作得到的话。”
“都怪我!”他向黛妮丝喊道。“我干嘛一定要弄出这些一法郎九十五生丁的坏货呢?……这些新奇主意必定会导致坏结果。我自己要效仿这些无赖,自认倒霉吧!”
狗头完成了,布拉开心得哼着小曲把它摆得忽远忽近,仔细打量它。
七月十分燥热。黛妮丝在她屋顶下的狭小房间里忍受着煎熬。因此她从店里回来,便到布拉的家里去领北北;她不着急,走出去到屠勒利花园换一换空气,一直到栅栏门关闭为止。一天晚上,当她正走向栗子树时候,她愣住了:不出几步远,正对着她有人走来,她模糊地辨认出这人是雨丹。然后她的心中像揣了小兔子。原来是慕雷,他在塞纳河左岸上吃过了饭,正匆忙地步行到戴佛日夫人的家里去。年轻的姑娘想即将躲开他,可是他看到她了。夜幕已经降临,但他依旧认得她。
“给我,先生,”北北一直伸着两只手着急地又说。
“是你呀,小姐。”
对于他的这些解释,黛妮丝一定不能发表意见,因为她一说话,他就严厉地提醒她人们是多么蛮横地把她辞退了。然后,不下一百次之多,她要向他讲述她在时装部的经历:开头所受的烦恼,不合乎卫生的小寝室,差劲的食物,售货员之间的时常的斗争;两个人就这样从早到晚专谈这个店家的事,时时刻刻浸润在那些人们所呼吸的空气里。
她默认着,他居然肯叫住她,令她惶恐。他微笑着,用一种亲切的神色作掩护,隐藏起他的窘困。
“你听!有人滑倒啦。啊!但愿他们全体的人全把腰跌断吧!……我说,亲爱的,有几个女人在争吵哩。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喂!你听见一些包裹落到地下室去吧?这是顶讨厌的!”
“你还在巴黎吗?”
他说,连他的小桌子也在抖动。整个的店受着震动,他一个下午也没有一个顾客,而在妇女乐园里却拥挤着杂沓的人群。这是反反复复没有完结一个话题。他说,今天的生意又不错,人们在墙那边拍手哩,丝绸部一定是做了一万法郎的生意;或者,他讥讽着说,墙壁旧是冰冷冷的,一阵雨抢走了他们的收入。而且一点点的风吹草动,最轻微的声息,都供给他无终结地加说注解的材料。
“是的,先生,”吐出这么一句。
“你听见这些声音了吗?……隔壁不是又轰轰隆隆地响吗!老实说地说,这比什么都使我恼火!他们老是停在你的脊背上,发出他们那可诅咒的火车头的响声。”
她慢慢地向后退,很想与他告辞,再继续她的散步。可是他转了身,在高大栗树的黑影下陪着她走。一阵清凉的似风扑面而来,远处有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滚铁环。
他一面认真地在作眼睛,一面又重新跟黛妮丝谈话。
“这是你的弟弟吧?”他眼睛望着北北又问。
“等一下,我的小东西,”老人回答,声音变得温柔了。“它还没有眼睛哩,现在非给它作眼睛不可。”
孩子因为面前有陌生的先生感到胆怯,靠紧着他的姐姐,谨慎地走着,牵着他姐姐的手。
“给我,先生。”
“是的,先生,”她又回答了一声。
可是北北终于爬上了布拉的膝头上。他向着那个狗头忍不住地伸出了他的双手。
她害了羞,她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克拉哈传出的烦人的流言。慕雷显然懂得了她脸红的原因,因此他急忙接着说:
黛妮不敢再说什么。她继续做她的针线,同时老人每凿一刀便说些支离破碎的话:这还没有开始呢,好戏还在后头,他已经决心要把他们的洋伞的柜台打倒;在他的倔强里面汹涌着一个小手工业者对于大市场商品的一般侵略所具有的反抗。
“听我讲,小姐,很对不起……是的,我很高兴我能早点跟你讲,我对上一次所发生的错误感到万分抱歉。他们控告你的罪状太没根据了……不过错误已经无法弥补,我只想告诉你如今在我们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你是如何疼爱你的两个弟弟……”
“这所房子嘛,没有什么可怕的!……去年他们说要买它,出过八万法郎,比它今天的实际价值还要高一倍。可是这个业主,过去是一个水果商,也跟他们一样是一个恶棍,还要勒索。此外他们也不信任我,他们知道我还是不大肯妥协的……不!不!我就在这儿,我不离开!皇帝拿大炮来轰,也不能把我赶出去。”
他恭恭敬敬地说下去,这种礼貌是妇女乐园一般女售货员从他身上从未见到的。黛妮丝愈加为难了;可是她的心里甚是快乐。原来他知道她还没有许身给任何人!两个人默默走着,他留在她的身边,随着孩子的小小的脚步调整着他的脚步;在一些巨大树木的阴影下,巴黎的喧嚣声渐渐远去。
布拉完成了他的狗的舌头,呆愣了一下,他那如神一般白发白须的面孔上现出一种淡然的幼儿的笑容。然后他又说: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弥补,小姐,”他又说。“自然啦,如果你有意再回到我们那里去……”
“三万法郎,数目不小啊!”黛妮丝接着说。“您可以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开一个店哩……如果他们买了这所房子呢?”
她打断了她的话,仓促地拒绝了。
“绝不!……脑袋摆在刀底下,我也说不,混账东西!……我的租期还有十年,在十年以内他们别想得到这座房子,就算我在四面空墙里头饿死也罢……已经有过两次他们来拉拢我啦。他们出一万二千法郎算作挖费,出一万八千法郎算作租期未满的几年的房金,总共是三万……即便出五万也不行!他们逃不过我的摆布,我要看看他们在我面前舐这块土地!”
“先生,我不想那样了……我还是同样地感谢你,可是我在别处已经找了份职位。”
此时他的犟劲又上来了。
他是知道的,她来罗比诺的店没多久,人们就把这件事通知他了。为了缓和气氛他降低身份,安安静静地跟她谈起了罗比诺,给后者以公正的评价:小伙子机灵伶俐,只是太神经质。他将要遇到一场劫难,高日昂拿过重的事情把他毁了,他们两个人全都无法自救。黛妮丝受了这种亲切的支配,进一步地阐述她的见解,让他知道在大店家同小买卖进行的斗争之间,她认为大店家会成为胜利者的;她谈得兴奋了,举出了很多实例,表明她很熟悉这个问题,甚至表示出独特的新见解。他十分快乐,惊奇地静听她的谈话。他转过身来,在逐渐扩张的夜色下试图辨认她的容貌。她还是没变,穿着一件简单的衣服,长得亲切可人;然而从她的谦逊的掩罩下散出一种沁人心弦的芳香,使他感受到她的无限魅力。显然这个小姑娘已经惯于巴黎的空气了,正日趋成熟,她是那么有理性,又有浓密的头发,满怀的柔情,令人着迷。
“可是,”黛妮丝眼不离开针线轻声地斗胆说,“假如他们对你提出了一个合理的条件,接受了它还是挺合算的。”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是对的,”他笑着说,“为什么你还不离开我们敌人的店呢?……好像人们也跟我说过你是住在布拉的家里吧?”
他挥起了他的工具,在一阵风似的愤怒之下飘动着他的白发。
“一个地位显赫的人,”她喃喃地说。
“只要我还能混碗饭吃,我就不管别的事,”老人继续说,他正用他的刀尖精心地雕着狗舌头。“这些坏蛋掐断了我的收入;我虽然没得到什么,我可也没有损失什么,充其量也损失得很少。你瞧着吧,我决心宁可把命拼掉,也不肯让步。”
“不,你听我讲!一个老疯子,一个糊涂虫,虽然我很想给他一笔钱以跟他辨清关系,可是他逼得我要把他弄到绝境!……重要的是,他那里不适合你居住,他的住处名声很坏,他租给一些女人……”
他戴着眼镜眨着眼睛,评论他所雕刻的狗头,这个头,嘴唇向上翘,牙龇到外面,现出栩栩如生狺狺的姿势。北北看得这只狗入了迷,便会站起来,向老人的膝盖上伸出两只小胳膊。
可是他感觉到年轻姑娘的紧张惶恐,便急忙接着说:
“他们可有像这样的狗头吗?”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是正直的,当一个人处于困顿之时,有这样的生活是更令人钦佩的。”
他会猛然中断自己的话。
他们又无语地走了几步。北北似乎现出一个早熟的孩子的机警神情在静听着。他不时地抬头看看他的姐姐,她的手滚烫并发出轻微的颤抖,使他惊讶。
黛妮丝总算放心了。布拉要北北下楼在店里玩耍,因为他非常喜欢小孩子。每当这个小东西爬的时候,人们便没有活动的地方了,她坐在深深的角落里做她的修补工作,他靠在窗前便用一把小刀凿他的木头。现在每天都是同样的活计,相同的谈话。在做活的时候,他时常要谈到妇女乐园,他十分乐意说明着他这场恐怖的竞争到了什么情况。自从一八四五年以来他就租下了这所房子,以每年一千八百法郎的租金,得到三十年租借权;因为他用四间带家具的屋子收回一千法郎,所以他为这个店面只付出八百法郎。钱并不多,他又没有什么开支,便还可以维持很长时间。据他所说,他的胜利是肯定的,他要吃掉那个大怪物。
“听我说!”慕雷继续兴奋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大使吗?明天我打算再加价,向布拉提出八万法郎……你先跟他谈一谈,跟他讲他是在自杀的。他对你不错,或许会听你的话,而你这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一群无知的东西,”他说,“他们在伞骨架上粘些绸子便算满意了!他们大量地去买手杖柄,完全造好了的手杖柄……弄了什么来就卖什么!你听我说,艺术是完蛋啦!”
“好吧!”黛妮丝也微笑着回答。“我乐意帮助你们,可是我看不大会成功。”
这是他的艺术家的自信,在巴黎没有一个工人能够造得出像他那样又轻又结实的手杖柄。尤其是他所雕刻的手杖头,具有一种美好的幻想,题材绝不变样,花卉,果实,动物,头颅,做出的样式灵活而又自然。一把小刀就足够用了,人们看见他鼻梁上架着眼镜,研究着黄杨木或是乌檀木,整天地做下去。
接着又陷入了沉默。两方面都没什么话题。过一会儿他想谈一谈她的伯父;后来发现年轻的姑娘不太喜欢,便只得终止。可是他们继续并排走着,最后他们进入快到里佛里街的一条还有亮光的胡同里。走出了树木的阴影,他立刻察觉到了。他知道他不能再多留她了。
“你听我说,艺术是完蛋啦!……再没有一个正正当当的手杖柄了。人们作一些棒子,可是讲到柄啊,这可完啦!……给我找一个手杖柄来,我可以给你二十个法郎!”
“晚安,小姐。”
每当他对着黛妮丝激烈地喊叫的时候,她就战栗。
“晚安,先生。”
她有点怕他,非常敏捷地做好她的工作,为了再给她找些别的活计,他就感到困难。他让她缝几幅绸子,修理一些花边。开头的几天,她不敢抬头,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老狮子一般的长毛,钩鼻子,浓密硬直的眉毛下的一双刺人的眼睛——使她感觉到浑身不自在。他的声音严厉,姿态粗暴,附近一带做母亲的吓唬小孩子,就说派人去找他作为恐吓,仿佛要派人去找宪兵一样。可是顽童们每逢从他门前走过,没有一次不喊出一些骂骂咧咧的话,而他忘耳不闻。他的暴怒完全是针对着那些用廉价办法出卖一些坏货、辱没了他这一行道的坏东西而发的,他说,这种用品就连狗也不高兴使用。
可是他仍留在那里。他抬起眼睛,一转眼竟发现自己伫立于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日夫人的窗口前,她正在等待他。他望向黛妮丝,在苍茫的微光里,他更清楚地看得见她了:她比昂丽叶特瘦多了,为什么她能这样地燃烧着他的心呢?真是莫名其妙难以解释。
“你每天将有两个法郎,”他说。“等你找到更好的事情,你再离开。”
“这个小孩子感觉很累,”为了找些话讲,他又说。“请别忘记?你是受欢迎的。只要你肯提一声,我会尽力补救直至你满意……晚安,小姐。”
自从妇女乐园创办了雨伞和阳伞部使布拉受了可怕的打击以后,他就不再雇用职工。为了减少开支,什么事情都是他亲自去做:打扫、整理和补衣服。可是他的顾客减少到有时使他没有工作。因此当他把黛妮丝收留在他的小店的角落里的时候,他就必须在第二天专门找些工作给她。他不能让人家在他的家里饿死。
“晚安,先生。”
“安静下来吧!……明天来跟我谈谈。我给你找些工作。”
待慕雷走后,黛妮丝回到栗树下的黑影里去。她在巨大的树木中间来回游荡着,脸上充血,脑子里一片混乱。北北始终牵着她的手,放长他的小腿随着她。她忽视了他。他最后说道:
等到她在又一阵的哭泣声里向他道了谢,他又说:
“慢点走啊,小母亲。”
“喔!把这个给孩子吃吧,”他忙忙乱乱地说。“不要这么大声哭啦,叫住客们心烦。”
于是她坐在一张凳子上;孩子因为疲倦靠在她的膝间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来,贴着她那少女的胸怀,两眼迷茫地望向黑暗里。过了一个钟头,她领着他慢慢回到米肖狄埃街,她重新呈现出一副平静的神色。
将近九月底的几天,这个年轻的姑娘遭受了暗无天日的惨境。北北病倒了,患了重感冒。必须要给他一些汤汤水水的食物,而她却连面包都没有。一天晚上,她无法支撑了,在一种要女孩子们投身到小河或是塞纳河里去的悲惨绝望的境况里,她哭泣着,这时老布拉轻轻地在敲门。他送来了一块面包和满满一牛奶罐子的菜汤。
“天打雷劈的!”布拉老远地看见她向她喊道。“恶梦来啦……慕雷这个下流东西买了我的房子啦。”
谁也不到黛妮丝的住处来。一天下午她出乎意料地听见有人敲门。柯龙邦来了。她站着迎接他。他也十分难堪,先是言语含混不清,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谈了谈老埃尔勃夫。或许是鲍兑伯父后悔了他的冷酷无情派他来的吧;因为虽然他并非不知道她所遭遇的悲惨境况,而他一直都没有招呼过他的侄女。可是当她向这个店员仔细查问的时候,他却越发显得尴尬了:不,不,不是他的老板派他来的;他终于说出了克拉哈的名字,他所要谈的只是克拉哈。他慢慢地胆子大起来,向她讨教,认定她是那个姑娘的老同事,所以能够帮助他。她扫他的兴,责怪他不该为了一个没心肝的姑娘叫日内威芙悲伤,但是没有一点效果。改天他又出现了,拜访她变成了他的习惯。这样做可以满足他那胆怯的爱情,他不由自主时常谈到那同一的话题,在一个曾经接近过克拉哈的女人面前,快活得发抖。因此黛妮丝越发认为自己是生活在妇女乐园里了。
他生气得忘了形,独自一个人在小店中间发脾气,他的动作呈现疯态,像是恫吓着要打碎橱窗。
再则,黛妮丝始终生活在妇女乐园的回旋里。她的住屋跟她从前的部门只隔着一道墙;每天清早她像是又去做她每天的工作了,她感觉到人群的逐渐增多,以及生意愈来愈热闹的喧嚣。一点点的声响都在震动着这间贴在巨大房屋侧面的年久破败的小屋:她在它的巨大的脉搏里激动着。此外,黛妮丝免不了碰到某一些人。有两次她迎面碰到了保丽诺,后者看见她这么不幸很难过,主动提出愿意帮助她;而她就不得不撒谎,以免接待她的朋友或是在礼拜天到包杰家里去做客。然而更使她困难的,是抵抗杜洛施的拼命的爱情;他偷偷地窥探她,她的苦恼没有一件是他不清楚的,他在门口等着她;一天晚上,他要借给她三十个法郎,他满脸通红地说,这是一个兄弟的储蓄。这些会不断地勾起她对于那个店家的不舍,使她记挂着人们在店里所过的生活,好像她还没有离开它。
“啊!这个蠢货!……是那个水果商写信向我说明的。你可知道他把我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十五万法郎,它的四倍的价钱!又来了一个大强盗!……太明显了,他拿我的装修作了借口;没错,房子的重新修理让他大赚一笔……他们欺负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
不仅一次黛妮丝像这样的问着自己。她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水手的未婚妻用她的爱情保护了她等待的对象的厄运。在瓦洛额的时候,她观望着荒凉的街道,轻声哼着这个动人的曲子。那么是不是她心里也有一种柔情使她这么勇敢呢?她还在想着雨丹,满怀的不痛快。她每天看见他从窗下走过去。现在他当了副主任,在普通的售货员的改意中间,独自走着路。他从没有一次抬过头,她相信这个小伙子的虚荣心是使她痛苦的,她目送他并不怕突然被人发现。慕雷同样是每天晚上从这里走过,她一望见他,身上便起一阵战栗,她急忙藏起来,胸部一起一伏的。他没有要知道她住在哪里的必要;其次她觉得这个房子使她羞愧,虽然他们必然永远不会再见面,可是他对于她会有的想法使她难受。
想到他消耗在粉刷油漆上的钱都便宜了水果商,使他大为气愤。现在那个慕雷变成了他的房东:他必须向他交房租了!从此他要住在他的房子里,住在这个令人憎恶的敌对者的房子里!这样的一种念头令他十分气愤起来。
一天晚上,正当黛妮丝给北北喝汤的面包都没有的时候,一位戴勋章的先生却开始注意起她。刚到门口,那人蛮横起来,她感到厌烦,对着他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上了楼,她坐下来两手发抖。孩子睡着了。如果他醒来向她要吃食的话,她怎样回答呢?可是只要她肯答应呀!她的悲惨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有金钱,有衣服,有一间美好的住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据说每一个人都要走到这一步,因为在巴黎,一个女人是不能指望用工作维持生活的。可是她内心的一种愤懑在抗议着,她倒不是气恼其他的人,仅仅是憎恨这些令人不齿而不合理的事情。她认为人生为人处世要做得合乎伦理,要品行端正,要有勇气。
“我清晰地听见他们正在墙上挖洞……就在此时此地,他们像要向我逼来!”
另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使得她不能睡下去。二楼上的两个女人到很晚的时候还在接待客人;有时候一个男人走错了路,上楼来用拳头猛敲她的门。布拉叫她索性不要答应,她为了逃开他们的咒骂把头藏到枕头底下去。其次她的邻人,那个烤面包的,也来寻开心了;这个人不到早晨不回家,当她去取水的时候,他躲在那里等她;他甚至从壁板的窟窿里偷看她洗脸,迫使她只能把衣服挂起来遮着墙。然而最使她感到烦恼的还是在大街上遇到的麻烦,行人时常在骚扰她。每当她下去买一支蜡烛,走在旧式街区放荡汉到处游荡的肮脏人行道上,总是听见她背后有一股暖热的气息说一些粗俗的盯梢的话;这些男人受了她居住的穷相的鼓舞,一直追她到黑暗过道的紧里面。为什么她没有一个情人呢?人们觉得奇怪,似乎认为好笑。她总有一天一定要告饶的。在饥饿的威胁下,在人们用热辣辣的空气包围着她的、欲念的困扰里,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如何拒绝。
说着他一拳打在柜台上,震得小店的阳伞和雨伞都跳起来。
在最初的两个月里她遭受了恐怖的贫穷。因为付不起北北的膳宿费,她把他接出来,让他睡在布拉借给她的一把旧躺椅上。她即便光吃干面包,而为了给孩子少许的肉食,每天包括租金在内,绝不可少过一法郎五十生丁。前半个月还可以凑合:她用十个法郎来料理家事,后来她又幸运地找到了制领带的女商人——她给了她十八个法郎三十生丁。可是从此以后她便彻底于穷困了。她到各店家去找工作,到监狱商场,好公道,卢佛,但是没有结果:生意惨淡的时候各家买卖都在缩减,人们叫她到秋天再来申请,有三千以上的职工跟她一样地被辞退了,他们无家可归流浪在马路上。于是她想方设法找些零碎活做:可是对她而言,巴黎是陌生的,不知道到哪里去叩门,她接受了一些很苛刻的活儿,甚至时常还拿不到钱。有些晚上,她让北北独自吃饭,给他一碗汤喝,跟他讲自己已经在外边吃过饭了;她头脑昏昏的,热度升高,双手燃烧着,到床上去睡觉。每当日昂进入这个贫穷的场所里来,他发出那么狂躁的绝望骂自己是一个大罪人,而她就不得不说些谎话;不时地她还能想出办法来塞给他两个法郎,用以证明她还有余钱。她从来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哭泣。逢到礼拜天,当她能够在炉子里烧一块牛肉的时候,她对着炉火口跪着,这狭窄的小房间里便响起了孩子们对生活不知忧愁的快活的笑声。然后,日昂回到他的老板家里去,北北睡了觉,她便在为明天的烦恼中度过可怕的一夜。
黛妮丝不知所措地无话可说。她呆在那里不动,等待着这场发作的结束;同时北北太累了,睡在一把椅子上。最后布拉平静了一些,她决心传达出慕雷的口信;老人势必会气愤,然而就从他的过度的愤慨和他发觉自己的走投无路来说,可能导致一次贸然的同意。
她先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要了一套被褥单和两条毛巾,忙着铺了床,很高兴,为自己夜间有了睡觉的地方感到安慰。一小时以后,她叫一个运东西的人去取她的箱子,这就算是住下来了。
“刚刚我碰到了一个人,”她开始说。“是的,乐园里一个消息很灵通的人——好像说是明天他们要向你提出八万法郎……”
“我可以住得下去的,”年轻的姑娘表示。
他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要是维修话,我便永远也不会收支相抵了……没别的了,我拿得出的就是这些。”
“八万法郎!八万法郎!现在一百万也没门!”
黛妮丝惊讶地望着床铺上方天花板的一角,在那上头有一个临时住过的女人,借蜡烛的光亮写下了她的名字:埃尔奈斯丁,于是布拉现出一个诚实人的样子继续说:
她打算劝解他。可是小店的门开了,她猛然向后退,她惊呆了且面无血色。来人是鲍兑伯父,现出他那黄面孔和一脸的老态。布拉捉住他的邻居的大衣纽扣,对着他的脸大声喊叫,使得对方说不出话,好像他的露面使他受了大刺激:
“天哪!”老人说,“这确实不怎么样,不过这个窗户还让人满意,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
“你知道吗,他们竟无耻地又向我提出条件来?八万法郎!这群强盗,如何想的!他们相信我会像一个婊子一样把自己卖掉……啊!他们买了房子,就如同囚禁了我!好吧,什么都完啦,他们别想得逞!本来我也许会让步的,可是既然这房子已经归他们所有,那么就让他们想法子把它拿去吧!”
到了三楼,光线更亮了,闪耀着一种宿舍里阴森地耀眼的白光。一个烤面包的小伙子占用了第一间屋子;空出来的是另一间,在里面的一间。当布拉开了房门,他不得不站在过道上来,黛妮丝才能进去。床铺放在门后边的角上,一个人刚刚走得过去。里头,有一座胡桃木的小衣橱,一张污黑的松木桌子和两把椅子。房客要是烧些饭食,就得跪在烟囱前面,那里有一个土做的小火炉。
“千真万确?”鲍兑声音迟缓地说。“有人跟我这么讲,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如果这两个房间有一个空出来就好啦!”布拉又说。“你可以住得很舒适……可是这些房间老是被几位太太占着不走。”
“八万法郎!”布拉反复说。“十万敢出吗?最叫我生气的就是这个钱数。他们相信他们可以用金钱支使我做一件卑鄙的事情吗?……老天爷在看着,他们做不到的!休想,休想你听见了吗!”
他摸到了楼梯,登上去,反复向她提醒。当心哪!楼梯栏杆是贴着墙的,拐弯地方有一个窟窿,住客们有时把垃圾箱子放在那里。黛妮丝完全迷迷糊糊的了,什么也辨认不出来,只感觉到充满湿气的旧石灰的阴森气息。可是到了二楼上,有一面对着院子的小方窗,可以使她好似在一片死水里面隐隐约约地看得见腐烂的楼梯,污秽黑暗的墙壁,几扇褪了色的破门。
黛妮丝沉不住气,神色安详地说道:
“我在前面走,免得你摔跤,”布拉走进沿着这个小店的一条湿乎乎的过道里说。
“到你九年租期满了的时候,他们会收回房子的。”
于是她要求看一看。进到窄小的店里,看见他老是露出诧异的神气在打量她,她便把她的离职和她不愿意拖累她的伯父的事情向他讲了。老人走进店后面一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取来一把钥匙,那个房间就是他的厨房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再向里头去,在满布灰尘的玻璃窗后面,有一个不到两米大的内院,人们可以看见带点绿色的阳光。
虽然有她的伯父在面前,她恳求老人接受。斗争也无济于事,他不能同一个优越的力量作战,他如果头脑清醒,便不能拒绝人家向他提出的条件。可是他始终回答“不”。九年以内,他希望他死掉,免得烦心。
“每个月十五法郎。”
“你听,鲍兑先生,”他又说,“你的侄女帮他们说话呢,他们就是派她来腐蚀我的……拿我的名誉说话,她帮助强盗的!”
“多少钱呢?”黛妮丝问道。
直到这时,黛妮丝的伯父视她而不见。他抬起头来,满脸沉闷,每当黛妮丝从他的小店门前经过,他就表现出这样。可是慢慢地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的厚嘴唇在颤抖。
“这种房子,您住不合适。”
“我知道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抬起了毛茸茸的大眼睛,看见她,惊得呆了。所有的这些姑娘,他都认识。他看了一下她那干净的衣服,她那可敬的装束,然后答道:
他视线未曾离开她。
“先生,你有一间空房子吗?”黛妮丝顺从着本能的冲动问话了。
黛妮丝感动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发现他由于悲哀改变得很大。也许因为她所经过的这一段悲惨的生活里他未曾援助她,后悔莫及。然后看见北北在这场大吵大闹当中睡在一张椅子上,他有了些的怜悯。
幸好鲍兑没有站在门口,老埃尔勃夫店铺在它那黑暗的橱窗背后像是死掉了。她再也不敢到她伯父的店里去,因为他假装不认识她了,在他那早料到的不幸中,她不愿意成为他的累赘。可是在街道的对面,有一张黄色的招贴吸引住她:“带家具房间出租”。这是第一个不使她恐惧的人家,那房子显得非常贫穷。后来她认识了这个人家,它的两层楼房是低矮的,它的正面的颜色发了霉,被夹妇女乐园和杜威雅尔老旅馆中间。老布拉,头发和胡子长长的像是一个预言家,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在雨伞店的门槛上,琢磨一个手杖的象牙柄。他将整栋房,为了减少他的租费,他又把楼上两层布置了家具分租出去。
“黛妮丝,”他直截了当地说,“明天来吃饭吧,带着小孩子……我的女人和日内威芙让我一见到你,就约你来。”
这时她抬起头来向各家看,开始认真观察各家的窗口。各处贴着一排排的招租条子。她不断地感到那使她全身激动的内心的眩晕,糊里糊涂地看看它们。这是可能的吗?一瞬间,便没有支持,没有经济的来源,在这个人生如疏的大城市里走投无路!然而又必须要吃饭和睡觉啊。街道一个接着一个,过了磨坊街,又是圣安街。她在附近一带来来回回地兜圈子,老是又回到她非常熟悉的十字路口。突然间她吃惊地停住了,她又到了妇女乐园的前面;为了逃开这个魔障,她冲到米肖狄埃街上去。
她十分激动,抱吻了他。等他走出门去的时候,为这次和解也同样欣慰的布拉,又向他喊道:
一长串的街头马车使她不得不离开了妇女乐园的人行道。待她冒险过了马路,她像是要到路易大帝街去穿出了盖容广场;接着她改变了想法,又向圣洛施街下行。不过她一直没有一个打算,因为她又在小田园新街的角上站住了,她犹豫地向她的周围看了看以后,就沿着这条街走去。沙奢胡同就在眼前,她穿过去,不知道怎么一来走到蒙西尼街,再一次回到圣奥古斯丹新街上了。她的头发昏,看见一个送东西的人,她就想到她要取回来的箱子;然而她把箱子取到什么地方去呢?一小时以前她到晚上还有一张睡觉的床,而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困难是为了什么呢?
“管管她吧,她是个好姑娘……至于我,这个房子要垮的,你们会在石头堆里找到我。”
黛妮丝在下午五点钟依然炙热的太阳下面,在铺石道上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七月的热气炙烤着沟渠,巴黎闪耀着夏天的灰白光辉,那种反光令人目不睱接。这次的灾难如此突如其来,人们那么粗暴地把她赶出门来,以致她用一只手机械地在口袋里反反复复弄着那二十五法郎七十生丁问自己:她到哪里去,怎么办。
“邻居呀,我们的房子都一样的,”鲍兑现出阴郁的神情说。“谁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