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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二九章

路上不能抽烟,因此,玛丝洛娃来到监狱门前时仍未能满足烟瘾。就在她被押到监狱门前时,一百名男犯被押下铁道囚车。在过道里,她撞见了他们。

最终在四点多钟,她被准许离开,两位押解兵,一位下诺夫哥罗德人,一位楚瓦什人,从后门将她带出法院。在法院门厅里,她就将二十戈比交给两位押解兵,求他俩帮她买两个面包和一包香烟。楚瓦什人笑起来,接过钱来说道:“好的,我们去买。”他果然诚实地买来香烟和面包,还交回了找赎。

这些囚犯有的留着大胡子,有的剃光胡须,有的年老,有的年轻,有俄罗斯人,也有其他民族的人,一些人被剃了阴阳头,拖着哗哗作响的脚镣。门厅里顿时充满尘土、喧闹、脚步声、谈话声和酸臭的汗味。男犯们在走过玛丝洛娃身边时,全都贪婪地盯着她看,一些人带着变态的淫欲走近她,蹭蹭她的身子。

“只求能弄根烟抽抽。”她想,她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抽烟这一愿望上。她的愿望如此强烈,当她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从多间办公室飘进走廊的烟味,便贪婪地吸了起来。可是她不得不又等了很久,因为负责递解她出法庭的书记员却把被告抛到九霄云外,与一位律师谈起一篇被查禁的文章,甚至争论起来。审判之后,也有几位年轻和年老的男人跑来看她,然后小声地交头接耳。不过此刻,她对他们已熟视无睹。

“嘿,这娘儿们真漂亮。”一名囚犯说。

玛丝洛娃接到钱很是高兴,因为有了钱,她唯一的愿望现在便有可能得到满足。

“小妞,你好啊。”另一名囚犯挤眉弄眼地说。

这种不信任态度令法警很生气,因此他才对玛丝洛娃很不客气。

一名面孔黢黑的囚犯,后脑勺刮得泛青,剃得很光的脸上有一对小胡子,他拖着哗哗作响的脚镣窜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

“请您务必转交。”卡罗丽娜·阿尔贝尔托夫娜·基塔耶娃对法警说。

“连老朋友都认不出啦?别装模作样啦!”在她推开他时,他龇牙咧嘴,翻着白眼喊道。

这钱是妓院老鸨基塔耶娃给的。基塔耶娃在离开法院时问民事执行官,可不可以给玛丝洛娃一点钱,执行官说可以。得到许可后,她从又白又胖的手上脱下带有三颗纽扣的麂皮手套,从丝绸裙子后腰处的皱褶里掏出一个时尚的钱包,钱包里有厚厚一沓息票,是她刚刚从妓院挣来的有价证券上剪下来的,她从中抽出一张二卢布五十戈比的息票,又添上两枚二十戈比硬币和一枚十戈比硬币,一同交给执行官。执行官叫来一名法警,当着女施主的面把钱交到法警手上。

“你这个混蛋,你要干什么?”从后面赶上来的副典狱长喝道。

“你拿着就是,哪来的废话。”

那囚犯缩成一团,赶紧跑开。副典狱长冲玛丝洛娃喊道:

“哪位太太?”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是玛丝洛娃?”法警问道,“这是一位太太捎给你的。”他说着,把钱递给她。

玛丝洛娃本想说她刚从法院被递解过来,可她太累了,懒得开口。

“我没招您,您也别来烦我。我可没招您。”她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便不再作声。等到卡尔津金和博奇科娃被带走,她才稍稍缓过神来,这时,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

“刚从法院过来,长官。”那位年长的押解兵从人群中挤过来,把手举在帽檐上行了个礼,说道。

玛丝洛娃坐在那里,双手揣在囚服的衣袖里,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块被踩脏的地板,嘴里在说:

“那快把她交给看守长。真不像话!”

“怎么,你赢了?你没罪了?你恐怕也没躲过去吧,你这个下贱的婊子。你这是罪有应得。服苦役的时候你恐怕卖不了俏了吧。”

“是,长官。”

在一次庭审间歇时,当她身边的法警吃起面包和熟鸡蛋,她嘴里便满是口水,她觉得肚子很饿,可她觉得向人要吃的很不体面。在那之后又过去三小时,她已不再想吃东西,只觉得浑身无力。就在这种状态下,她听到了那个出乎她意料的判决。一开始她觉得她听错了,不敢相信她听到的判决,无法将自己与苦役犯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可是,当她看到法官和陪审员们那一张张无动于衷、公事公办的脸庞,他们把这个结果看成某种十分自然的事情,她于是愤怒不已,冲着整个审判庭大喊,说她是无罪的。可是当她看到,她的哭喊也被他们视为某种自然的事情,既未出乎他们意料,也无法改变事实,她痛哭起来,觉得只能屈从这一强加给她的不公正判决,这残忍的判决令她惊愕。更让她惊讶的是,对她作出这一残忍判决的竟是一帮男人,是一帮年轻的男人,而非年老的男人,正是那些一直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男人。她看得出来,只有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位副检察官,心情与其他人不同。她看到,当她在候审室等待开庭的时候,在审讯的间歇,这些男人都假装有什么事情要做,在门口轮番路过,或走进屋来,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可突然之间,这些男人不知为何却判她去服苦役,尽管她并未犯下他们强加在她头上的那桩罪行。她起初哭着,后来停下了,呆呆地坐在候审室里,等待被押解回监狱。此刻她只有一个愿望,即抽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玛丝洛娃与博奇科娃和卡尔津金又碰面了,他俩在宣判后也被带进这个房间。博奇科娃立即骂起玛丝洛娃,称她为苦役犯。

“索科洛夫!接收犯人。”副典狱长喊道。

直到晚上六点玛丝洛娃才回到囚室,已不习惯走远路的她在石头路面上一连走了十五里,她精疲力竭,两腿酸痛,出乎意料的严厉判决让她垂头丧气,此外她还饿得不行。

看守长走过来,生气地推了一下玛丝洛娃的肩膀,冲她点点头,带她走向女监过道。在女监过道,她全身被摸了个遍,被搜身,可他们没发现任何东西(香烟被她夹进了面包),便让她回到囚室,早晨她就是从这里被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