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开玩笑问过他,陈老师,您这把紫砂壶是不是真古董?他笑而不答,低下头望手里的紫砂壶,一脸慈祥,像看一个极疼爱的孩子。
听过他的紫砂壶的故事:某年某月某天,他偶路过一片废墟,废墟上有人正在瓦砾之中捡拾什么。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他看到那人从瓦砾之中捡出一把紫砂壶来。那人对手里的紫砂壶并不感兴趣,举在手上犹疑地望着。他走过去,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块钱,要买下紫砂壶。那人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把紫砂壶给了他。
没见过他离开过紫砂壶,即便上课,他也把它带进教室来。课讲到精彩处,他会捧起茶壶,呷上一口茶。眼睛半眯着,冲我们笑一笑,接着讲课。讲得诗意流淌,妙趣横生,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仿佛他吐出的每个字里,都带了茶香。
他身材硬朗,唱起京剧来,中气十足。别人问他,陈老师啊,你身体怎么这么好啊?他便呵呵笑着,指一指手里握着的紫砂壶说,全是喝茶喝的啊。然后呷上一口茶,很有滋味地用嘴咂着,半眯起眼睛,吟出一句诗来:玄谈兼藻思,绿茗代榴花。
同学之间,偶有纷争,“官司”打到他那儿。他不批评这个,也不批评那个,慢慢喝着茶,听我们说。等我们说完了,他问,完了?我们回,是。他再喝一口茶,半眯着眼睛笑,说,说完了就去好好念书罢。我们不知所措地愣了一愣,所有的气,一瞬间全消了,转身走开。他突然叫住我,指指手中的紫砂壶对我说,小丫头,记住,有容乃大。然后不管我明没明白,挥挥手让我去读书。
他姓陈,教我们高中语文。教我们的时候,他已六十开外了。
总是见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只一次,看到他落泪,眼泪在镜片后,化成一片疼痛的雾。那是我们班一个女生,突发脑溢血走了,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上课,当时就站在讲台前哭了。那节语文课后来没上,他让我们写作文,悼念那个女同学。我们都写得很动情。作文本子交上去后,他一本一本看,看得极慢,不时摘下眼镜擦眼泪。
那一刻,我们仿佛都长大了,懂得了什么叫活着,什么叫珍惜。
那一日,他在办公室呆了很久很久,一直呆到夜里面。我们下晚自修回宿舍,从办公室门口过,看到他的影,和紫砂壶一起,在灯光下静穆着。我们的心,刹那间溢满疼痛。那一刻,我们仿佛都长大了,懂得了什么叫活着,什么叫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