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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控不吉者

那天薛美峰从始至终没过问金身上发生了什么,此后也没有问过。如今她冷不丁要那件旧衬衫,金暗自生出一丝欣喜,想这一次就是迟来的补问。可是依旧没有,薛美峰烧了他的衬衫,他们回到酒店套房,躺回床上,薛美峰依旧没问。

金眼看着自己的衣服烧毁在火里,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种固有认知在被销毁。四年前他和薛美峰第一次见面,那时说不上谁比谁更离奇,因为一个是衣衫狼藉、脸孔挂彩的男人,他的搭讪和猛然间的凑近比起调情都更像是犯罪的前奏,凶恶的毁坏的愿望使他笑容狰狞,牙齿森森发亮,可薛美峰始终只给出一种错位的回应,仿佛在一应刺眼的明亮中她只看见几个暗斑,她看不见危险的身姿与脚步,只看见皮鞋精彩的弧弓。应当呼叫酒店安保或警察的经典场景,她仅仅伸出手指尖逗了逗他袖口悬垂的水晶扣。因此是她——固执地把金乱流般的入侵读取成调情,令局面、气氛、所有可能性难耐地挣扎着扭转挛缩,被迫地转化为她个人的想象——真的变成调情,他们去开了房间。

金知道自己绝不爱薛美峰。他爱他的妻子,爱一个牌子的干邑,爱一款已经停产的古董车型,爱是光滑体面的可言说之物。而薛美峰——和这样一个女人的交往只能说是文明范畴之外的,狂暴、原始、错乱,是深渊之下的一只铁砧,坠得他满口血腥味,牙痒,消化酶倾巢而出,舌根僵硬,胃酸翻江倒海。

但这感觉如今和林居人的火焰法术相违。

因此在薛美峰看起来想要问什么的时候,金首先翻身而起压在她身上。薛美峰近乎全裸,只穿一条内裤,金把内裤也扯掉,可仍不能解饿,他的手在薛美峰松弛熟软的皮肉上摩挲,渐渐地,他把手抬起来,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他体会到体内一股股的血液在横冲直撞,它们竟变得冰凉,仿佛不再是营养物质而成了剧毒。他脑子里有一些正在成形的活物,在迅速地暴涨,挤占得大脑缺氧,一两秒钟走神的间隙,天旋地转,薛美峰把他掀下去,骑跨上来。她一丝不挂,但那姿态不是戈黛娃夫人式的,而是斯巴达将军冲向波斯人——赤身裸体是因为相信肉身胜过理性,理性不过是人类精神的分泌物,肉体才与神明雷同,神明赤裸光鲜如动物。

但如果愿意听凭感觉偶尔把你摆弄成一个和地面不垂直的角度——斜着、反着、倒过来看自己和这个世界,那薛美峰确信自己一直以来始终能从金身上感觉到那条杀死过她的眼镜王蛇,即便金自己感觉不到。

薛美峰俯瞰凶恶而虚弱的男人。

如果投靠推理,那推理的结果是一切不存在的都从不存在,你不必相信以前和遥远。

他有许多人类的问题壅塞在他人类的喉咙里。

过了一会儿,火焰势弱,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阴恻恻站在光圈外的金,动荡的火光从下往上簇拥着他,使任何人的面孔看起来都像一尊饮饱了鲜血的邪神。他轻声问:“你干什么呢?”薛美峰却起身,长时间地端详他,她不说话,心里面问的却是“你到底是谁”——随贴身旧衣而来的前世并不是一条眼镜王蛇,金的前世并不是眼镜王蛇,那眼镜王蛇是谁,金又是谁?

薛美峰年纪大了,眼睛老花,还原为蛇的视力。她干脆闭上眼,空气中丰富的分子顷刻间一拥而上,笼罩着她,亲昵地贴住她的脸颊,如果这一刻停顿得够长,脸颊便能进化出颊窝,捕捉一切温度,在脑海中建立起热成像立体图,酒店壁灯下皮肤金黄如阿波罗的年轻男人金,就会呈现出另一种样子:他健壮,高大,但全身的热度繁杂,他的五脏六腑在迅速而不均匀地升温,表皮处的温度却因淋漓的汗水蒸发而快速下降;他的手、脚更冷,像二十个濒死的小动物心脏,野兔的,珍珠鸡的,乃至鼹鼠的,已经快要从红色变为蓝色;一条蓝色的低温气流不停歇地从金的鼻腔流进肺叶,仿佛一棵冰树在那里蓬勃生长;他额头很冷,但额头下面的脑子却很热,在进行高度的思维运动……

薛美峰闭上眼睛。

薛美峰慢慢地吐息,一次比一次更慢,最后像岩蟒捕猎一样,在咬中猎物前几乎完全隐匿了自己的气息。

火堆中不断产生细小复杂的声响,木柴爆裂、贝母扣子炸碎、丝绸与木柴灰的小幅度倾泻与堆积。

热成像图中,她此时是均匀的橙黄色。因此她能消弭自身而彻底地读取金。

烟升腾起来。

他身上驳杂的温差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来命名,痛苦、不安、空虚、烦躁,他在柔软的床铺上,柔暗的光线下,二十六度恒温恒湿的中央空调,匀速换气的新风系统,冰柜里有水、冰块、酒,前台二十四小时待命,可以在凌晨三点通过客房电话要他们端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上来——

薛美峰把旧衬衫扔进火里,念诵起她唯一记得的刚果雨林古老群落的语言,那些似唱似吟的咒语。

可金的温度远不如一条洞穴里的眼镜王蛇恒定。

因为火不仅有光和色,还有炽烈的热度。岩蟒是视力与嗅觉低下,而味觉与温觉极端敏锐的生物,土著们狩猎前点起火堆,祈求祖先保佑,薛美峰蜷在暗处,吐出蛇信,分叉的舌尖舔舐到空气中浓稠的汗水和灰烬的味道,头顶两侧的颊窝接受热辐射,感知到火堆在剧烈燃烧。土著们唱歌,跳舞,把从身上拽下蔽体的布条扔进火堆,念诵咒语——这古老的仪式召唤的是人的前世,土著相信自己的前世也就是祖先,人一世世地轮回,反复降生,领受土地的恩泽。火堆的烟气里迸发出火星,岩蟒频繁吐信,人类崇拜着很难追溯源头的信仰,唱着,跳着,岩蟒却从空气中尝到陌生的味道,颊窝接收到不同寻常的温度,火堆、祭祀与唱诵中似乎的确有异物降临,刚果土著的信仰同几千年前古中国居民的祭烧燔烟是如此雷同,考古学说这里面火的发明是始作俑者,而不是死亡的撺掇。

而洞穴外是中非洲的雨季,电闪雷鸣,亿万次劈击万物苍生,无法在洪流中捕猎,饥饿,泥泞,颈部的肋骨安宁地收拢在两侧,只在捕猎时虚张。

但有关于火的部分却十分鲜明。

金的左前胸有一条近十厘米的伤疤,薛美峰从未过问来由;

刚果雨林里至今生存着林居人部落,不耕种,捕猎采集为生。捕猎时,他们使用长长的编织网,像水下网鱼那样横拦起一道大半个人高的屏障,便开始漫山遍野地吼叫、敲击树干,合围起来把受惊的野兽往网的方向赶,一次狩猎够整个小部落吃很久。在繁育并按生物钟抛弃幼蟒后,薛美峰处在最饥疲的阶段。此时若是连野兔、珍珠鸡都抓不到,她就会冒险潜入人类的住地,偷吃他们的猎物。有时她的到来和狩猎的时段相参差,土著们还在准备的阶段——此事如今记不太分明,因为蛇的理解和记忆与人类不同,成为人以后,有些画面回想起来便亦真亦幻,或者难以理解。

金手腕内侧有一块文身,是两个汉字和一段起止日期,薛美峰也没有兴趣;

夜里,金睡熟,薛美峰把旧衬衫翻出来,悄悄去湖岸边。问酒店借了篝火设备,薛美峰在湖边点火,把衬衫丢进火堆里去。

金和薛美峰上床时从不脱下无名指上的婚戒;

“我女友。”金纠正。就是在此时他感觉到杀戮的浅层幻觉,脸上的笑容把导引小姐瞬间惨白下去的脸色又勾起不均匀的苍红。

金有时喝得很醉,喝醉后他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断地用各种姿态和语气问一把椅子或者一只空酒瓶:“Why so serious? Why so serious?”

酒店显然是新建成的,导引小姐殷勤紧张,为他们按电梯时,对金脱口而出:“您母亲——”

此刻薛美峰和他相联结,感觉到他的欲望坚硬而虚空,仿佛越虚空也就越坚硬,像暴涨到炸裂边缘的三角帆却不知道世界上有风——

金镇静下来后只把车里的惊恐看作偷情旅程的额外刺激。岛上酒店的一切都使他满意,唯独旧衬衫交给薛美峰后被她漫不经心地塞进行李箱,怀旧的情愫即便是有,至少在她脸上一丝也没有流露,这甚至让金有点酸涩地回想起老婆在储物间里的背影,生育后的温柔丰腴像一碗阴影里的牛乳,年老的薛美峰却瘦得精健,香水与陈年的皮肤交织的气味为她扩充出一番虚拟的空间,一个有毒的空间,被蛊惑进来的人不是不感觉到从手心向上蔓延的麻刺。

薛美峰的手抚上金的脸庞,有一瞬间,金感觉到堵在喉咙里的抽象物质就要喷涌而出,对象是不是薛美峰并不重要。可是薛美峰的手捂在他的下巴上,不光捂住嘴,连鼻子也一起捂住了,她几乎是爱怜地对他摇了摇头。在他罕见的有无数语言可说的时刻,薛美峰问他一个新的问题:“你做过饭吗?”

薛美峰知道自己开了个低级无趣的玩笑,但目的是出于求知而非恶意。她和副驾驶座上的这个年轻男人认识已经三年,假如还要延续到第四年,那她真会把车径直开出护栏,冲进湖里或者悬崖。一切可供消遣的部分早在最开始的三个月里就已经吞吃干净,到了第三年且有向第四年顺延的迹象,事情便已经完全和金无关,使薛美峰困惑难挨的早已成了她自己。不是爱,她当然知道,也不是恐惧,今天她再一次确信,那把她麻痹在这段关系里的,到底是什么?

问他:“你杀过鸡没有?”

车开上高架,从内环高速换到外环,外环变成城际公路,一路油门踩到底,金先前还开玩笑,说“这么远啊,什么好地方”,渐渐便不安起来,问“还不到吗?”“到底在哪里?”薛美峰始终沉默,直到金开始摆弄手机,犹豫着该给谁打个电话,薛美峰从后视镜里冷眼旁观,直到金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青,才打开自己的手机丢给他,页面上是订好的湖心岛酒店,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

“那鱼呢?有没有杀过鱼?”

薛美峰踩下离合,发动汽车。

“有没有跟人打过架?”

两人见面惯例是在餐厅,这次却搬进薛美峰的车里,金猜想和旧衬衫有关。旧的东西让人感怀,金原以为衬衫不可能找到,老婆却从储物间一摞儿子如今已穿不着的婴儿服底下翻出来,她在翻检过程中表情也越来越温柔,这种姿态更让金确信,薛美峰想起这件衬衫是动了某种情愫——不知道是哪种情愫,但这种未知便如同面对一份送到眼前的礼物,那绸缎的蝴蝶结上掐出柔顺轻佻的褶皱。

金在打架的问题上点了头,薛美峰问时间点,回答居然并不算遥远,薛美峰问战况,她期待的是打断肋骨,至少是打断鼻梁或眼眶,但在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连牙齿也没有断裂半颗,仅仅是鼻青脸肿和无伤大雅的擦伤,之后就被人拉开了。文明世界。

金带着衬衫来了,坐进薛美峰的车。薛美峰说订了一家金从未去过的酒店。

可是薛美峰今天——就在刚刚——读取到金身上渺茫的杀意,他骑在她身上,手指颤抖,吐息中捎带出丝丝缕缕的腥涩,温觉、味觉,那是追随前世同薛美峰的降生一并附着在她身体内部的感官,不具备实质但的确存在,远比眼睛和耳朵要好用得多,这不是臆想,不是对幻觉的病态肯定,如同被剁掉手臂的人还感觉到手臂的存在,而是超越分子层面和意识层面,先于认知的熟稔使用,就像来到黑暗环境人便自动使用夜视能力而不需要学习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的工作原理。它从不出错。因此那极幽微的腥涩甫一溢出金的口唇,薛美峰就电转般捕捉到了其中的隐含意——那古老的饥饿。

在第四年到来之前,薛美峰在金的一个邀约电话里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那件衬衫还在吗,带来吧。”

不是人类的精细饮食能降服的饥饿,任何狂妄的人类但凡敢染指它领地最边缘的篱栅,暴食症、厌食症、躁狂症、食物恐惧症,刚果雨林的任何食肉动物都知道,不要觊觎一条一个月大、体形和口感都十分惹人心动的小岩蟒,因为它身后必定盘踞着它五六米长、百八十斤、因生育而饥饿到极限的母亲。

差不多三个月,薛美峰就想赶走这个男人,但三年之后他们仍时不常见面、订房间。薛美峰五十岁了,金才刚三十冒头,有几次薛美峰在夜里端详金,酒店壁灯总把他埋头俯睡的脊背照成流丽的金黄,薛美峰感到自己永无可能从他身上看出上一世的遗影。此外,尽管两人在床笫间绞缠时,金从未让薛美峰嗅到那些男人身上散逸出的恐惧气息,但那也许只是人类文明对原始恐惧的镇压,而非前世的异禀。再苟合下去——薛美峰把玩着手指上的欧泊尾戒,这只是枚装饰品,金手指上那只铂金戒圈却是婚姻的誓证,再苟合下去,也许真就要沦落到出轨与偷情的无味境地。

人的恐惧是对古老饥饿的恐惧,因为它狩猎的不是食物,而是生命本身。古老的饥饿曾和生命直接关联,捕杀即为了吞食,斩断这一链条的便是文明——现在我们甚至不需要厨房和刀案,打个电话,外卖送食物上门。大部分人适应得还不错,小部分人在神经性的耳鸣中产生幻听,一不小心捕捉到荒远的呢喃。

金也许曾是眼镜王蛇,可现在他决然是那种没有前世的人,因为太安然地活在现世的假设里而放弃了此外的一切可能。他相信经济人的自利原则,相信政治塑造人类历史,相信数学可以等同绝对真理,相信图纸、概念、体系,他的世界如此确定无疑,以致他以一种薛美峰很快感到厌恶的方式沉溺到两人的情欲关系里去,一股过了头的激情,世间虚无缥缈之物对理性与确信的残酷反扑。

薛美峰感慨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到这时候,她才把金身上那些断裂的细节拼接起来——

薛美峰弹落烟灰,手上那枚闪电岭黑欧泊尾戒随之在黑色质地上闪现斑斓的华彩:“我刚从非洲旅游回来,你呢?”

他调情般甜蜜的嘶喊;

楼梯走完了,金落到实地上。从始至终,薛美峰在吸烟区跷着二郎腿,等金看见她,径直走进她的透明巢穴。金本想开口借烟,想想算了,只说:“您看起来挺面熟,我们哪里见过吗?”

纠正导引小姐的称呼,“您母亲”“我女友”,炫耀般的自毁,轻浮地报复虚空;

这片水域立刻变成动荡的死地,鱼、蛙、水鸟尽数悚避。

他问桌子、椅子、酒瓶和车钥匙:“Why so serious? Why so serious?”

他们在乱流里意外碰面,厮杀,眼镜王蛇先一口咬中岩蟒,毒液瞬息注入,同一时间,岩蟒将眼镜王蛇缠得动弹不得。

如果薛美峰真正是一个多情的情人,她将难以自禁地拥抱抚慰他,扮演神圣的婊子而获得片刻超脱般的颅内高潮,金会在这样的安抚中镇静下来,在她扮演女人之后他便可安然扮演男人,她若包容他便脆弱,她依赖他则重新吹胀起勇气。

她知道自己必然是前世死亡才能再世为人,这是理性判断与逻辑推理,但用同样的理性和逻辑去探查死因,真相却自此空置四十年,直到金出现——非洲中部的刚果雨林一年里遭遇闪电轰击亿万次,雨季洪水肆虐,冲击出的大峡谷两岸悬挑千百道瀑布,雷鸣与水声盖过一切的世界里,发疯的森林象群撞断二十米高的桉树,在其中亦微弱如蚊鸣。岩蟒在这样的季候里遭遇眼镜王蛇,她怀孕了,这也许将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繁殖,生命已过中年的峰值,即将跨入晚年,却再一次大腹便便;眼镜王蛇则以捕食同类为生,有剧毒,精壮,盛年。

薛美峰拿起枕头捂在金的下半张脸上。

薛美峰便意识到几十年的解谜是白费了。

金的眼球充血暴涨,身体剧烈挣扎,但他抓不住薛美峰,人怎能徒手抓住一条蟒蛇。薛美峰骑到他胸口,把全身的力量死死压上去,弯下腰,微微喘息着在他耳边轻声问:“怎么样?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那一次金从酒店大堂甩出大转弯的楼梯走下来,鞋跟在大理石上踏出钝角的哒哒声,从薛美峰的角度先看到他的脚尖,皮鞋鞋弓收窄到宛如女式高跟鞋的程度,然后是手,他穿丝绸衬衫,两只袖子挽得不均匀,一高一低,低的那只上面水晶扣子刚遭遇一番撕扯似的掉下来一半,只剩一根细线惊险地吊住袖口,在走动中频频跳荡。

金的呜咽声渐弱,身体从狂暴中解脱出来,变得驯顺疲软。薛美峰在他眼白快翻到眼皮顶端前扯开枕头,金的脸色已转为淡淡的青紫,薛美峰双手交扣,在他胸口使劲按压一阵,停歇几秒钟,再次按压。

很多年里她的猎艳都变成一场场闹剧,一次又一次,两个人的调情仓促地折转成她一个人直奔餐馆,直到四十多岁,遇到姓金的男人。

金悠悠醒转过来,他想掐断薛美峰的脖子,但粗壮的胳膊此时成了他自己的负担,他仅仅是把手腕抬了抬,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薛美峰沮丧极了。

薛美峰再次问他:“好一点没有?”

你不会想和猎物做爱。情欲的潮水退去,牙痒,唾液腺疯狂分泌,消化酶倾巢而出。

金感觉浑身的筋骨都被抽走了,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一摊死肉。一开始感觉还有点模糊,但渐渐地,他开始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堆肉体的重量,重得到达了某种极限,难以承受,又无法抛弃;接着,他又感觉到自身所占据的空间体积,难以置信,他此前的人生里居然从未对这样一种明确的存在有过一丝觉察;他还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感觉到平躺的体位使得后脑勺、尾骶、屁股和脚后跟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而胸廓正随着肺叶的舒张与收缩而起伏,一根根肋骨在其中缓慢而协同地运动着。

是瞬息间心脏狂跳几百下的恐惧,全身的感官都尖叫着警报死亡的迫近,极度的恐惧,美味的,香辛料。

薛美峰注意到金慢慢地把手挪到胸口,掌心贴合着皮肉,出神地感受着骨骼的开合。

和跳高无关,薛美峰闭上眼回忆跳高冠军夹在她和墙壁之间,幼羚裹挟在岩蟒花纹斑斓的缠卷中,是什么把情欲变成食欲,一定不是跳高,是某种比跳高迅疾得多的跃动,急促得令人目眩,令空气中爆发出一蓬蓬食物的馨香,如香辛料撒入餐盘,点石成金——是恐惧。

眼镜王蛇遇到危险时,颈部肋骨外展,将两侧的皮褶撑开,摆出恐吓示威的姿态。而现在是金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肋骨的存在。

薛美峰把面团抠出来扔进垃圾桶,它们看起来不像食物而更像是排泄物。

金的嘴唇动了动,残留在喉咙里的字句仍有一丝倾吐的欲望,可薛美峰再一次打断了他,她伸出手在他干燥的嘴唇上摸了摸,问金:“喝点水吗?”

和跳高无关。

金不由得点点头。

在试图把毛毛虫面包整个地塞进口腔时,薛美峰思索着跳高冠军与饥饿的关联。一开始她以为是那种跳跃的特性,跳高与善于跳跃的羚属猎物。面包倒是塞进口腔了,但这和口腔的扩容能力无关,而是面包蓬松质地的委曲求全,面团整个堵塞在咽喉,难以下行,人类孱弱的喉肌唯有徒劳地痉挛。

水拿来了,薛美峰扶着金,把玻璃杯凑到他嘴边,金咽了一点,这才感觉到极度的干渴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他舔舔嘴唇,一口气连喝了四杯水,灼烧般的干渴才稍微好了一些。

为了迅速消化腹中的整只黑羚,代谢速度飙升,心脏体积扩增百分之四十,如注的血流泵向全身,世界缓慢而她无限膨胀与加速。此后她可以两三个月不用进食而始终浸润在饱足与充盈的体感之中。

薛美峰让他躺下,给他垫好枕头,金躺踏实了,便有种昏昏的睡意漫上来,说话的欲望彻底地消散了,此时他听见薛美峰说:“几年前我去非洲旅游,刚果布有个野生动物保护区,里面有个盐湖,当地人的叫法是姆贝里,到姆贝里主要是去看森林象。不过很巧,我去的那天,正好看到一条眼镜王蛇在捕猎钩盲蛇。当时那情景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因为我……和蛇有些渊源,见到蛇不至于大惊小怪——”

永远记得,那是最舒服的时候。

金感到沉郁地困倦,他含含糊糊地问道:“你属蛇?”

在几十分之毫秒间用成排倒钩的尖牙咬住一只幼羚,缠卷而上,幼羚每喘出一口气就缠紧一圈,没多久就被勒死了。从睁着眼睛的羊头开始吞,过了脖子吞不下,下颚左右拆分成两半,蛇吻扩张成三瓣的食器,内里肌肉压缩吞咽猎物,将整只羊有序没入口腔。此后,左右下颚仍开裂着耷拉在地上,像人下颚脱臼,也像人用手往上一拍便能正骨,岩蟒的头颅左右摇晃两下,此时那失孤的母羚仍在远处哀嚎,这一位主动弃子的母亲却已是吃饱了,拖着如山的鼓腹懒洋洋地滑远。

薛美峰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而是以一种匀速的、缺乏起伏的音调继续说道:“后来我回国了,在机场酒店里看到你,我一下又想起那条眼镜王蛇,紧接着,我又想起更多的事。我想起我以前是怎么死的……”

黑斑羚在秋天下崽,幼崽一个多月便长成,体形只比成年母羚小一圈。

薛美峰的话引起了金的困惑,她说得好像她早就死了,如今是一个鬼魂在讲述生前的故事,就像《聊斋》里的女鬼在灯影里向书生谈起两百年前金谷园的旧闻,薛美峰身上散逸出来的一阵阵气味也加重了这种氛围,那是年长者的体味与品味古早的香水交织成的气息,很浅淡,但也正因为其淡,更给人一种轻忽幽暝的幻觉,仿佛此时此刻是梦寐,而彼时彼刻才是真实。

岩蟒在春天产卵,之后两三个月孵卵,小蛇出壳后,再照看一个月左右,这才抛弃它们离开。整个过程母蛇都无暇进食,体重从五十公斤掉至三四十。

在这种语言与想象搭建起的空幻世界里,只有金的体重、体积与身体活动是冗余得令人不堪忍受的,这便使他越发疲惫而困顿,内部的精神慢慢炀化在燠热的睡意里,薛美峰的字句传进他耳朵里也融没了棱角与轮廓,变成黏连的半流质,又经过语言中枢散漫任意的转译,映现到脑海里时,已完全成了另一种述说——

走向食堂的一路上她满心都是跳高冠军,想的不是少年人的身姿和吸引力,而是他的口感。临近中午,食堂的窗口陆续开张,薛美峰逐项浏览过去,米饭、炒菜、包子、馄饨、饺子、炒面、盖浇饭、猪排……精致的人类食物,此刻烹饪仍然是可以忍受的,使人厌倦的是预先切割,条状的、块状的、团状的,最后她停在面包屋的窗口,选了那款名为“毛毛虫”的长宽尺寸同她小臂相仿的面包。

仿佛是一个似有似无、非人非鬼的声音在空洞地诉说世间痛苦的共性,诉说痛苦的不可知与不必知,这个声音不关心痛苦的具体形状,因为这是极私密的东西,无法为外人道,也就不必窥探与倾听。在一种低温且浑浊的蛇一般的视觉中,痛苦的迷障并不引起它的任何兴趣,它仿佛掠过他人的领地般从中游行而过,不留影迹,循着它自身古老的食欲与本能,一直上溯到一切痛苦的源头——恐惧,对幻灭的恐惧,在文明诞生以前,这幻灭即死亡。

也是十六岁,薛美峰在学校运动会上勾引高两个年级的男同学,一位新诞生的全校跳高冠军,她用眼神把他带下领奖台,跳高冠军尾随她潜行,如同这年轻女性身后曳着长长的尾巴,肥硕,鳞光闪闪。跳高冠军一次次地伸出手去而抓握不住。他们在实验楼僻静的走廊里接吻,跳高冠军被薛美峰摁在墙壁上,后背感到墙壁的冰凉,面前女生的嘴唇也是冷的,手指也冷。跳高冠军绕开她的四肢与吻部去接触她的躯体,摸到扭转蜿蜒的肉身包裹在冰冷柔滑的人造纤维校服里,轻微的恐惧使他骇笑出声。薛美峰体味着这一阵从他人胸腔传递出来的细密震颤,嗅着空气中荷尔蒙转瞬间隐秘而明确的变质,手指从对方的脸颊一路摸到胯骨,所及之处全都坟起致密的鸡皮疙瘩,她停下手,忽然感到兴味索然,接着便听见自己腹中传出一阵饥鸣,她饿了。

无论痛苦的光鲜外壳是什么,它的内里总搏动着一颗黑色的恐惧死灭之心。

和所有狂信的异人一样,除了在尚未能自如地控制语言与思想的早期生命阶段,薛美峰很快不再提起任何会引起旁人兴趣的细节,她本能地感觉到她的存在触及了人类文明早期的某种决定性的因素。她沉默不是为了顾及自身,而是考虑到人类文明的重要性——她当然不在乎这种文明,但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都十分在乎,而她先天便具有一种尊重的态度。作为岩蟒时,薛美峰途经其他蛇类的栖息地总是小心谨慎,不留下自己的气息,也不制造声音或震动来引起别人的不安;再世为人,她更懂得大部分声音不必要发出。父母认为她是痊愈了,为她感到庆幸。

无法展开腭裂,用成排的带倒钩的尖牙咬中这颗心脏,像咬住任何活物并将之吞吃那样地顺理成章,无惧怕亦无欣喜,并在这痛苦之源头挣扎反击时蹂身而上,用全副躯体将其紧紧绞缠,直至对方窒息而死——之后不是庆贺、庆幸、满足或愧疚,仅仅是机械地吞吃,消化。如果不展开这一整套原始的行动来抗衡痛苦最原始的源头,那所谓痛苦就不过是母蟒在每年春天孵化的无数儿女,永无宁日。

“也许它们变成了你。但你不相信我,我不想和你再说下去了。”

终其一生,到他们两个分手又偶尔见面几次,或者短暂恢复交往一小段时间,一切仅凭一种即时性的感受或者缘由不明的兴之所至——总之薛美峰始终没有问过金任何探究性的问题。他的痛苦、纠结、喜悦或一时情绪的流露,始终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外。

“那你觉得死了的羚羊,或者你孵出的小蛇(笑声),它们也像你一样,变成人了吗?”

此时的金小睡过去了。他短短地打了个盹,然后醒来,发现薛美峰也睡在一边。她眉眼舒展,神态松弛,但金刚一动,她就本能地醒过来。

“我也死了,我不是说过了吗?”

金想到年纪大的人似乎的确是浅眠,易惊醒,这是很合逻辑的事,但感觉上却又不同,他感觉到薛美峰身上起了某种变化,于是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是人了,变成了妈妈的宝宝呢?”

薛美峰笑笑,她坐起身,把长发拢到背后去,然后挠了挠胳膊,把手摊开在灯下,给金看掌心的皮屑:“一到秋天就蜕皮,还挺痒,老是睡不踏实。”

“我本来就知道。”

金失笑:“说得你好像蛇一样……”

“那你是从哪里看来的?《聪明宝宝》里的视频吗?”

薛美峰侧身从床头柜上拿烟,点燃吸了一口,递给金,趁金抽烟的时候,她伸出手摩挲他的下颌线,动作堪称温柔,这里如今年轻而光滑,但以后会长出毒牙和腭裂。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空气,空气中丰沛的微粒黏附在舌尖,递送到存在于上一世的口腔顶部的犁鼻器,瞬息之间,便辨认到这个世界不同于视听觉的另一个维度的真相。

“不,没讲这些。”

“要下雨了。”薛美峰说。

“书上讲这些了?”

金讥讽道:“你又掐指一算——算出来了?”

“死有什么不明白的?如果我捕猎一只麂羚,我必须紧紧地缠住它,直到它的心跳停止为止,它就死了,死了,就不会逃跑,我就可以吃它;春天,我一次产三五十枚卵,这些卵孵出的小蛇,有时能有一两条活下来,有时好几年一条也活不下来,没活下来的,就是死了。”

薛美峰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明白‘死’的意思吗?”

“呵!多久以后?”

“是非洲岩蟒,我那时候一直都是,直到我死了,变成人为止。”

薛美峰把烟抽回来,塞进自己嘴里。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以前是一条蛇的?”

滤嘴处是金的味道,和从前已经不同了,如今是面对过死亡的味道。

“你是傻瓜吗?我现在是人,人当然有手和脚。如果我现在是蜥蜴,我还是有手和脚,如果我是蜘蛛,我还有更多的脚呢!”

对于金,薛美峰现在知道,问题的确是在于很久以后,而非很久以前。眼镜王蛇不是金的前世,而是他的后身,在成为能够捕猎其他蛇类的蛇之前,他先要以一种人的形态从她这里学会欲望、恐惧与死亡的逻辑关联。她是懂得死亡之后成了人,而金是成为人以后再懂得死亡。她和他的机缘就在于总是一方的结束碰上另一方的开始,每一次。

“好吧。蛇没有手和脚,你为什么有手和脚?”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孕育,但究其本质,仿佛同岩蟒孵化蛇蛋也相似。

“我本来就是。”

不论何时何地,薛美峰始终怀有繁殖的能力,但对于大自然古老的孕育法则,她再一次感到自身认知的局限。

“你为什么觉得你本来是一条蛇?”

金到底是年轻人,一场瞌睡以后,又恢复了体力,从薛美峰嘴里抢过烟头,摁灭了,抚摸着攀附到薛美峰身上,两条腿同她的下半身绞缠。

“我本来就是一条蛇。”

一切都清晰得难辨真假——

“你为什么要当一条蛇呀?”

雨季雪亮的闪电凌空劈斩,地上洪流肆虐。

“是的。”

傲慢骄纵的眼镜王蛇在激流中遭遇了饥饿暴躁的非洲岩蟒,万分之一秒的刹那里,眼镜王蛇一口咬住岩蟒,尖牙刺穿鳞皮与肌肉,大量神经毒液从中空的毒牙一次注入岩蟒体内。

“这是你从那本《爬行动物的世界》上看来的吗?”

岩蟒摆动长尾,几番扭转就把眼镜王蛇缠得密不透风,骨骼咯咯作响,几欲断裂,心肺搏动的频率直线下降,蛇信吐出,空气中尽是死亡的腥冷。

“非洲岩蟒。”

岩蟒奋起全身的力量对抗剧毒的麻痹作用,把眼镜王蛇越缠越紧,鳞片摩擦出恐怖而鲜明的嗤嗤声,斑斓的蟒纹卷遍王蛇全身。

“告诉妈妈,你以前是什么?”

王蛇调换不同的部位,口腔内部肌肉尽全力挤压毒腺,毒液源源不尽地随尖牙倒刺入岩蟒体内,烧灼的剧痛像无数刀割迅速蔓延。

夜晚,薛美峰在卧室再一次重听当年的录音。

动荡的流水中,厮杀几乎静止,只有绝对的力量抵死抗衡。

十六岁薛美峰拿到身份证,父母以此作为她成人的标志。这一年的生日,父母赠送薛美峰一份礼物,是小时候对她做记忆研究的录音合集。鉴于薛美峰的奇症已随着她的长大而神奇地自愈,如今再听当年的录音,不过是让人感到安稳的怀旧。母亲听着女儿曾经童稚的声音,眼中泪花隐现,父亲看着仿佛一夕间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不禁拊掌长叹。

游鱼绕道,走兽畏避,水鸟绝迹。

薛美峰则完全不在乎父母的想法。

最终,岩蟒没能将王蛇缠死,被他扭转身体从层层绞杀中脱身开去;王蛇也没能即刻毒杀对手,岩蟒在水中扭转不休,仍扭头寻找死敌,最后王蛇的毒性终于发作,心肺功能停止,岩蟒窒息而死。王蛇也无福享用战利品,他游动了十多米,终因骨骼断裂,漂在水中死去了。

做父母的认为孩子神经错乱但不应为此受到指责或纠正,在现有心理学手段无法治疗的情况下,姑且让这个不幸的小病人带病生存。

薛美峰在巅峰的空白中感受到过去与未来的不可信。眼前的肉体与自身的存在都自带重重的悖反把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卷入洪流,卷入不期然的相遇与厮杀。

但往好的方面想,围绕这一命题的所有研究都潜移默化地推动了当代儿童心理学的进步,因此普遍的看法是薛美峰降临在这样一个家庭实乃双向的幸运,父母也为拥有这样一个女儿而心怀感恩,至于薛美峰自己的感觉,虽然复杂,总体来说都不是负面的,只是一个上辈子子孙满堂、杀生无数的人实在无法纯粹地耽溺于这一世过分简洁的天伦之乐中。开明的父母从小容许薛美峰把病因不明的认知错乱笃信为前世的记忆,于是这个文明的家庭便始终萦绕着这样一种轻松的氛围:

她发出长长的叹息,欢愉,疲惫,无可无不可。打电话叫前台送两份套餐,洗一个热水澡,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看一眼镜子。

虽然关于薛美峰前世记忆的谜题,他们从未能揭露一丝真相的微光。

对于古老的故事,后来人总有新鲜的表情。

在所有携带前世记忆的人里,薛美峰是被研究得最全面的,因为她的父母均是治学严谨的心理学教授。这对父母绝非情景喜剧里的丑角,亦非门外汉们庸俗想象的载体,他们以亲生女儿为研究对象的工作进行得科学、安全而卓有成效,其中首先也是最为重要的,是薛美峰始终健康成长,面对此世与彼世都泰然处之,做父母的则不过是顺便在儿童心理学与人类早期神经发展等不同的心理学细分领域发表论文多篇,忝窃些许不值一提的荣誉,一位在一流名校谋得终身教职,另一位更是在同一所学校升任令人敬仰的院长。

代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