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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离农场建筑物不远的一块狭长的牧场上有一个小土山,这是农场里最高的地方。在观测了周围的地势以后,雪球宣称这里正好可以竖起一台风车,可以用来发电,供给整个农场电力。有了电力,牛棚、马厩不仅能有灯光,而且在冬天可以供暖。另外,他们还可以开动一台圆锯、一台铡草机、一台甜菜切片机和一台电动挤奶器。动物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东西(农场原本是极老式的,使用的都是些最原始的机械)。雪球向他们描绘了一幅幅奇妙的图景:机器如何替代他们干活儿,动物们可以安闲地在地里吃草,通过阅读书籍和交谈提高自己的智力。雪球的这一番描述叫动物们听得目瞪口呆。

拿破仑的时间都在农场的住宅里度过,而每扇门都有几只狰狞的恶狗把守。

没过几个星期,雪球就把设计风车的详细方案拟定出来了。各种机械的细图大多是他从琼斯先生的三本书里描绘下来的。一本书叫《住房设计一千例》,一本书叫《人人可当泥瓦工》,另一本是《电学入门》。雪球把过去放孵卵器的一间屋子作为自己的工作间,他可以在那里光滑的地板上绘图。他把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一呆就呆几个小时。他把书翻开,用一块石头压着,用蹄子的两趾夹着一支粉笔,在屋子里急急地走过来走过去,一笔一笔地在地上画图,不时兴奋地哼唧一声。他绘制的图逐渐成为一组复杂的杠杆和齿轮,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的地板。雪球画的图别的动物显然一点也看不懂,但是都觉得太了不起了,所有的动物每天都要来看,一天至少看一次。甚至小鸡、小鸭也都来了。为了不踩坏粉笔印,这些小动物走路都非常小心。只有拿破仑对雪球画的图不屑一顾。他从一开始就宣布反对风车计划。但是有一天他还是突然跑到这里查看来了。他的蹄子沉重地踏着地板,在屋子转了一圈,仔细看了图纸上的每个细节,然后又站在那里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突然,他抬起一条后腿,在图上撒了一泡尿就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母鸡的做法是飞到椽子上下蛋,让蛋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在建造风车的问题上,农场分裂成不可调和地对立两派。雪球并不否认,建造风车是件艰巨的事。必须开采石头,砌墙,必须给风车做叶片,之后还需要发电机和电缆(雪球没有说怎样去弄这些东西)。但是他坚持认为这一切工作一年之内都可以完成。这项工程完成以后,雪球说,动物的劳务活儿就可以大大减轻,他们每周只要工作三天就成了。另一方面,拿破仑则宣称目前农场最需要的是增加粮食生产,如果把时间浪费在制造风车上,他们就都要饿死了。动物在两个不同的口号下分成两派。一派的口号是“拥护雪球和一周三天工作制”,另一派的口号是“拥护拿破仑和丰富的食物”。本杰明是唯一不参加任何派别的动物。他既不相信今后食物会更丰富,也不相信风车能够减轻劳动。他的观点是,有风车也好,没风车也好,日子只能照老样子那么过——就是说,糟糕透顶。

四条腿走路的拿破仑居然向两条腿站立的温佩尔发号施令。

除了风车之争外,在如何防御农场的问题上也有两种对立意见。动物们知道得很清楚,人们在牛棚战役中虽然惨败,但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动进攻,试图夺回农场,叫琼斯先生复辟。人们被农场的动物打败的消息已经在各处传开,邻近一些农场的动物听了以后也都蠢蠢欲动,所以人们更认为必须把这个失掉的地方抢占回来。像过去一样,雪球同拿破仑在防卫问题上意见也是分歧的。根据拿破仑的看法,动物必须做的是想法搞到武器,进行训练,学会使用。而雪球则认为必须派遣一批一批的鸽子,煽动其他农场的动物起来造反。拿破仑争论说,如果动物不能防卫自己,必将被人们征服。雪球则分辩说,如果别处的动物都造起反来,这里就不存在防御问题了。动物一会儿听拿破仑讲他的道理,一会儿又听雪球发表他的理论,无法判断谁是谁非。他们总是听谁讲话的时候就觉得谁有道理。

总是拳击手使尽力气绷紧绳子,重把滑落的石头拉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庞大的身躯被汗水浸透。

雪球为设计风车绘制的蓝图终于完成了。第二天动物就要开大会表决,是否进行这项工程。大会在大谷仓里如期召开,雪球站起来开始发言。虽然他的话偶然被绵羊的咩咩声打断,但还是详细论述了修建风车的种种理由。雪球发言结束后,拿破仑站起来反驳。他不动声色地说,建造风车纯粹是瞎胡闹,因此忠告大家都不要投赞成票。话一说完,拿破仑就坐下了。他讲了不过三十秒钟,对自己的发言效果如何,似乎毫不在意。雪球马上又跳起来。首先他大声呵斥住又开始咩咩乱叫的绵羊,接着就又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呼吁动物们支持风车工程。在此以前,动物中支持与反对的数目几乎相等,但是雪球雄辩的口才一下子就把动物们征服了。雪球有声有色地为动物们描绘了动物农场未来的情景:当苦役般的劳动从身上解脱以后他们过的将是何种生活。雪球的想像力已远远超出铡草机和胡萝卜切片机。他对动物们说,电力除了可以供给为每间棚窝照明、提供冷热水和取暖的热力外,还可以用来开动脱粒机、犁、耙、碾子、收割机和捆草机。当雪球的发言结束的时候,动物虽然还没有投票,但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自明的事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拿破仑站起身来,斜着眼睛使劲盯了雪球一眼,接着就提高嗓音一声呼啸。动物们过去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发出这样的尖声呼叫。

所有的人都挨了动物踢打、顶撞、啃咬,有的还被撞倒在地,受到动物踩踏。一句话,农场的动物没有一个不在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对人类进行报仇。

随着这一声尖啸,谷仓外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狗吠声。九条颈上戴着镶铜钉脖套的狰狞大狗连蹿带跳地冲进屋子,径直朝雪球扑过去。雪球急忙逃离坐席,刚刚来得及避开几条大狗的尖锐牙齿。一眨眼,雪球已经逃出屋外。九条狗紧追不舍。动物们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拥拥挤挤地走出大谷仓,想看看这场追逐有什么结果。雪球这时正在通往大路的那块长条形牧场上飞奔。他使出全身力气,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可是却甩不脱跟在后面的几条狗。突然,他滑了一跤,看样子这次肯定逃不脱了,但他还是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奔跑。恶狗越追越近,其中一条的血盆大口几乎已经咬住雪球的尾巴,幸而被他及时甩脱。最后,雪球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一蹿,只不过一步之差,他终于从树篱上的一个缺口逃出了农场,转眼就看不见踪影了。

摩西还说,糖果山一周七天每天都是星期日。

动物们个个被吓破了胆,一言不发地走回谷仓。一分钟后,几条狗也跳跳蹿蹿地跑了回来。一开始,谁也想像不出这几条狗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但是过了一会儿,这个谜还是解开了:原来他们就是拿破仑从母狗怀里拿走,私自养大的几只狗崽。现在他们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大,却已经个头很大,狰狞可怖,像一只只恶狼。他们紧紧挨在拿破仑身旁,像过去别的狗对琼斯先生那样摇摆着尾巴。

雪球费尽力气才爬上梯子。

拿破仑这时身后跟着这几条狗,登上过去少校曾站在那里发表演说的地板一端的高台。他向动物们宣布,从今往后不再举行星期日上午的聚会了。这种聚会没有必要,他说,纯粹是浪费时间。有关农场劳动的各种问题将来只要由猪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决定就成了。这个委员会将由他自己出席主持,也不必公开举行。任何决议都将在会后传达给全体动物。动物们星期日上午仍将集会,向农场场旗致敬,唱《英格兰牲畜之歌》,并接受分配给他们的下周工作任务,但是用不着再进行讨论了。

当少校看到大伙儿都已经各就各位而且都在聚精会神地等待着自己发言的时候,就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尽管刚才雪球被恶犬赶走的一幕把每个动物都震骇住,在他们听了这个新决定以后仍然感觉情绪非常沮丧。有一些动物本想表示抗议,可惜他们找不出合适的言词来。就连拳击手也隐约觉得这个决议不太对头,有些惶惑不安。他抿起耳朵,摇了摇额头的鬃毛,想尽力理清思路,但结果还是想不出任何话要说。在猪当中倒是有几个很有表达能力。坐在前排的四口小肥猪跳了起来,同时开始讲话。但是突然间坐在拿破仑身旁的狗发出吓人的狺狺吠声,吓得四口小猪立刻哑口无言,重又坐下。这以后绵羊又开始乱嘈嘈地叫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来。绵羊的吼叫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即使有的动物还想继续讨论也被他们搅散了。

一月份天气非常恶劣。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地里什么活儿都没法干了。大谷仓里连着开了几天会,猪正忙着制定下个季度的工作计划。这时动物都已接受这一事实:由于猪比谁都聪明,农场的种种措施都由他们决定,但他们制定的方案必须得到动物多数票的批准。这种安排本来是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的,如果不是雪球和拿破仑总是争吵不休的话。任何问题只要可能出现第二种意见,他们俩必定各持一种意见。如果他们中的一个提议更多播种大麦,另外一个肯定要求扩大燕麦播种面积。如果一个认为某一块地适宜种洋白菜,另外一个就坚持说这一块地除了根菜植物种什么都不成。他们俩都各有自己的支持者,于是双方开始激烈地争论。雪球的口才好,会演说,在大会上常常能够赢得多数支持者,而拿破仑则善于在会外游说,取得动物们的同情。特别是绵羊,差不多都被他拉拢过去了。最近一段时期,绵羊不分时间、场合,动不动就唱“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大会常常为她们的咩咩声打断。大伙儿还发现,正当雪球的发言讲到最关键的时刻,绵羊就高喊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口号。雪球从农场的住宅里找到几本过期的《农场主与畜牧业》杂志,仔细阅读后,脑子里充满了改革与改进农场计划。他头头是道地谈论农田排水、青贮饲料和碱性沉渣等问题,又定制出了一个复杂的方案,叫动物们每天在不同的地方把粪便直接排泄到耕地里,节省运送的劳动量。拿破仑自己从不制定计划,但却冷言冷语地说,雪球的计划都是空想,绝不会成功。他好像在等待一个什么时机。这两口猪矛盾重重,争吵不休,但最厉害的一次莫过于关于建立风车的争执了。

事情过后,尖嗓被派到农场各处走了一圈,向动物们解释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新安排。

三天以后茉莉失踪了。接连几个星期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还是鸽子带回了消息。鸽子说他们在威灵顿市镇的另一边看见她了。茉莉驾着一辆漆成红黑两色的轻便马车,马车正停在一家酒吧前边。一个穿格子马裤、系着绑腿套的红脸汉子——这人的样子像是酒馆老板——正一边摸她鼻子一边喂她糖块吃。茉莉的鬃毛重新修剪过,额头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飘带,看来非常得意,鸽子说。从此以后,动物们就都闭口不提茉莉的事了。

“同志们,”尖嗓说,“拿破仑同志又给自己增加了这样一个新的工作担子,为大家作出巨大牺牲。我想我们大家谁都应该对此表示感激。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认为领导别人是多么大的乐事。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沉重的职责。拿破仑比谁都更加相信所有动物一律平等这一原则。如果他能叫你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事,那他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但是,同志们,有时你们的决定可能是错误的,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比如说你们刚才决定跟着雪球走,相信他那制造风车的胡言乱语……雪球是什么东西?现在咱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了,雪球简直就是一个罪犯!”

苜蓿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她对谁都没说就独自走进茉莉的马厩,用蹄子在稻草中翻寻。藏在草下面的是一块方糖和几束各种颜色的饰带。

“雪球在牛棚战役中作战非常勇敢。”有的动物说。

“你说的不是真的!”茉莉重复说,却不敢看苜蓿的眼睛。话一说完,她马上飞快地逃到田野里去了。

“勇敢是不够的,”尖嗓说,“更重要的是忠诚与服从。至于牛棚战役的事,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雪球的作用被过分夸大了。纪律,同志们,我们需要铁的纪律!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口号。只要走错一步,我们的敌人就会骑到我们脖子上来。同志们,你们肯定不想叫琼斯再回来吧?”

“茉莉,看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发誓那人没摸你的鼻子?”

尖嗓又一次提出这个无须争辩的论点。动物们当然不想叫琼斯回来。如果星期日上午举行辩论会有叫琼斯回来的危险,那就不要这种辩论会吧。拳击手这时已经有时间把事情琢磨透,他说的话实际也是全体动物的感受。他说:“既然拿破仑同志这么说,那一定没错儿。”从这时候起,除了“我要更努力干活儿”这句口头禅外,另一句经常挂在他嘴边上的话就是“拿破仑永远是正确的”。

“他没摸我!我没叫他摸!你说的不是真的!”茉莉一边喊一边跳着脚用蹄子刨地。

这时天气已经变过来,春耕已经开始了。过去雪球用来画风车蓝图的一间屋子一直关闭着,动物们都认为地板上的蓝图早已被擦掉了。每个星期日上午十点,动物们都聚集在大谷仓,接受一周的劳动任务。老少校头骨上的肌肉都已销蚀干净,他的头骨被从苹果园地下挖出来放在旗杆下一块木墩上,摆在那支猎枪旁边。升旗以后,动物们必须排成一行,恭恭敬敬地从头骨前面走过,然后才走进谷仓。现在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都坐在一起了。拿破仑、尖嗓同另一口名叫小不点的猪(他具有作曲写诗的非凡才能),坐在谷仓前边的高台上,九条半大的狗围着他们,坐成一个半圆形。其余的动物都对着他们坐在谷仓地上。拿破仑宣读下周计划安排,声音粗哑,极有军人风度。最后,在全体动物高唱一遍《英格兰牲畜之歌》后,动物们就各奔东西了。

“茉莉,”苜蓿说,“我要同你谈一件正经事。今天早上我看见你站在咱们农场同狸林农场交界的篱笆旁边往那边看。站在篱笆另一边的是皮尔京顿的一个工人。我虽然站得很远,可是我觉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正同你说话,而且你还让他摸你的鼻子。这是怎么回事,茉莉?”

在雪球被驱逐后的第三个星期日,动物们有些吃惊地听拿破仑宣布,动物农场还是要建造风车了。他并没有叫动物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只是警告说,这一外加的任务意味着极其艰苦的劳动,甚至可能要削减动物们的口粮。但是所有准备工作,直到具体细节都已筹划好,由几口猪组成的一个特别委员会过去三个星期一直在为这一工程进行准备。建造风车连同其他种种改进措施预计需要两年时间。

冬天快要到了,茉莉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管教了。每天早上干活儿她总是迟到,她为自己开脱说睡觉睡过了头。她还总是抱怨身体这里、那里说不出缘由地疼痛,虽然她的胃口好得惊人。她寻找各式各样的借口逃避劳动,总是跑到水塘边上,呆呆地凝视自己在水中的影像。另外,还有一些谣言性质更严重。有一天茉莉口里嚼着干草轻松愉快地走回院子,卖弄地甩着尾巴,这时苜蓿把她叫到一边。

这天晚上,尖嗓私下里向别的动物解释说,拿破仑实际上从来不反对建造风车。恰恰相反,一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拿破仑。雪球在孵卵室地板画的图都是从拿破仑的图纸上剽窃下来的。事实上风车是拿破仑的创造。有的动物问:那么为什么他当初表示强烈的反对呢?尖嗓摆出一副深知内情的样子说,这正是拿破仑同志聪明过人之处。他当时装作反对风车计划,只是一个除掉雪球的计谋。因为雪球是一个危险分子,是一种恶势力。现在雪球已经被除掉,风车计划就可以不受他干扰顺利地进行了。尖嗓又说,这种做法就是所谓的策略。他把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策略,同志们,策略!”一边说一边摇着尾巴跳圈,而且还得意地咯咯笑着。动物们并不确切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既然尖嗓说得这么令人信服,恰好在他旁边的三条狗又气势汹汹地咆哮着,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一解释,不再追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