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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最重要的羊粪

这一天顾不上放羊了,羊群自个儿在附近的荒野中移动觅食。我们一直干到下午,仍远不能竣工。我的腰越来越疼,负重的时候,快站不起来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嫌丢人,只好硬撑着,只是速度越来越慢。我发现大家也一样,到了中午时分,一个个都慢了下来。下午开始起风的时候,胡尔马西第一个甩手不干了,撑着铁锨把子呆呆地杵在那儿半天不动。很快,新什别克也以同样的姿势陪他一起杵。居麻默默地又干了一会儿,突然“安拉[1]!”一声,丢下沉重的十字镐,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先掏出毛巾擦了一把脸,再掏出烟粒匣子和报纸卷起莫合烟[2]来。我想,是时候了,抱怨一下腰的事情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长串东西——塑封的去痛片。她像分糖豆一样,给大家一人分了两粒。大家像嚼糖豆一样嚼嚼吞了。又是一阵沉默。我也沉默了。幸好,那种话没说出口……

居麻用十字镐把羊圈坚硬的粪地砸开,新什别克和小伙子胡尔马西(新什别克的弟弟)用尖头锨用力撬起粪板,加玛用方头锨把碎粪渣抛到墙外,我和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则徒手抱起大块的粪板递给嫂子,嫂子砌新墙。墙砌好后,多余的粪块都得运出去,我们几个女人用塑料编织袋一袋一袋地往外扛。干了整整一天。那个累啊!而且粪尘漫天,呛得满鼻子满嘴都是。大家不停咳嗽,脖子里也全是粪渣。这次清理,至少往下挖了一尺半深。

晚上加玛没和大家商量就烧了两大壶水,说要洗头,立刻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居麻生气地说:“明天还要干活,头发还要再弄脏,真是浪费水!”加玛翘起了嘴,但还是妥协了。沙漠里,水毕竟是珍贵的。

原先的羊圈只有居麻一家在使用。现在与新什别克家合牧,陡然多了两百只羊,羊圈必须得扩张。第一天大家偷了个懒,只把原本一米厚的羊圈粪墙拆成了半米厚,等于只从里面掏了一圈。接着又拆去了一个原先专门留给更怕冷的山羊们居住的小隔间,又腾出来几个平方。可到了傍晚羊群回来时,试着往里赶,始终有百十只进不去……于是第二天,大家老老实实地拆了西面的墙重新砌,扩张了十来个平方。

第二天接着大干了一整天,总算结束了这项劳动。一结束我和加玛就换了干净裤子(骑了三天马,又干了两天活儿,都脏得发硬了),还额外烧了点热水好好洗了洗胳膊和脸。

总之,我们到达冬牧场后,第一件大事是收拾地窝子,因为人得睡觉啊。第二件大事是清理羊圈,因为羊也要睡觉啊……至于牛嘛,就先忍忍吧,毕竟数量上不占优势。

可是,刚刚把自己收拾利爽,却传来噩耗:今晚羊群还是有几十只进不了圈,明天还得再扩大十个平方……

不但人的房子是羊粪屋,牛也借了羊的光,牛棚也是羊粪砌的。冬天里,牛粪就派不上啥用场了。谁叫牛粪那么湿,冬天里总是冻得梆硬。直到搬到干燥温暖的春牧场,牛粪才能代替羊粪蛋,成为我们春天里的燃料。

不要以为洗过脸,换了干净裤子就可以逃避劳动——我俩只好又沮丧地把脏裤子换回来。

好在经过休息,第二天大家都精神焕发,开始大力规整。垮塌的粪墙被重新砌起,裸露的粪墙上挂满了壁毯和绣毡(为了挂这些,得先往墙上敲钉子,但这样的墙哪能敲得紧呢,总之这件事最折腾……),到了下午,地窝子终于焕然一新,体面极了。羊粪块们被挡得结结实实,统统退居到幕后。

第三天,大家一鼓作气,午茶之前就结束了全部劳动。一个个实在累得够呛,中午吃手抓肉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时分风雪交加,坐汽车赶到的居麻又喝醉了,场面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工夫好好整理行李和住处。很快夜深了,大家非常疲惫,于是和衣躺在几乎什么都没铺的粪堆上凑合了一宿。大家的脑袋统统抵着粪墙,翻个身,羊粪渣子就簌簌掉得满脸满脖子。要是有咧着嘴睡觉的习惯就惨了!不过即使是闭着嘴睡觉,第二天,还是……

虽然劳动辛苦,值得安慰的是,这两天的伙食开得特好,每天都有肉吃!还有肉汤熬的麦子粥喝,而且麦子粥里还拌了酸奶糊……还有土豆白菜炖的风干肉,而且还放了白油[3]……还有一顿是焖了肉块的抓饭。最重要的是,这几天的所有茶水里都煮了黑胡椒和丁香粒,哎哟——香喷喷!

“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羊圈呢,这回不大不小正合适。羊挤在里面,一只紧挨一只,转个身都很难。想必在漫漫长夜里这么挤着一定很暖和吧?所以说,并不是牧人偷懒,盖羊圈时不愿一步到位圈块最大的地盘,而是在寒冷的日子里,大羊圈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得摸着石头过河,宁小勿大地修羊圈,一点一点扩充。

连我们的睡榻也是用粪块砌起的,我们根本就生活在羊粪堆里嘛。

虽然羊圈很合适了,但赶羊入圈仍是一件麻烦事,往往最后的十来只,得使劲推着它们的胖屁股塞啊塞啊,才能塞得进去。

就连我们人的饮食起居之处——地窝子,也多亏了羊粪这个好东西。地窝子是大地上挖出的一个深两米左右的大坑。沙漠地带嘛,坑壁四周不垒上羊粪块的话,容易塌方。然后在这个羊粪坑上架几根檩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顶”。最后修一条倾斜的通道伸向这个封闭的洞穴。当然了,通道两壁还得砌上粪块挡一挡流沙。

去年离开时挖出来晾晒了一整个夏天的作为燃料的黑色纯粪块全都堆在羊圈东面的斜地上。为防止将来被大雪盖住,不便取用,接下来我和嫂子两人又干了一下午,把它们统统挪到羊圈墙根处,沿着羊圈码得高高的,整整齐齐的。

而最底层的粪层因靠近地表,沙土含量高,又硬又结实。加之平摊着晾了一整个夏天,撬起时跟预制板一样平平整整。这些结实的粪板虽不能用作燃料,却是荒野里最重要的建筑材料。歌词说:“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而羊们则是:“用我们的便便筑起我们挡风避寒之处。”用这种粪板围筑起来的羊圈整齐又结实。否则的话,还能用什么来盖呢?野地空旷,一棵树也没有,一把泥土也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低矮脆弱的枯草稀稀拉拉地扎在松软的沙子地上。

羊粪地板是撬完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却是羊的“褥子”太薄了,地气太寒,体弱的羊可能过不了冬。于是加玛、胡尔马西和我三个年轻人,在接下来的两个晴朗有风的日子里干了整整两个下午,把沙窝子附近风化散碎的羊粪土收集了几十麻袋,拖进羊圈垫高了一些。

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居麻说,这些粪层每个月都会增厚半尺,一个冬天得清理好几次呢。其中初冬刚到达时的第一次清理和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清理最为重要,劳动量也最大。第一次主要是为了挖出最底层的干粪层。最后一次是趁春日暖和,清理最表面那层渐渐融化的厚厚的软粪层。用铁锨铲的时候,把它们切成一块块整齐的方墩,再砌在羊圈周围晾晒。这些粪块又黑又纯,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羊圈的工作仍然还没完。此后的每一天,当羊群出发后,留在家里的人,都得把羊圈里墙根背阴处潮湿的粪土层翻起、铲开,堆在阳光下晾晒,到了晚上羊群快回来时再重新摊开。并且每过几天,还要拖几袋干粪土垫进羊圈。

我们“到了”。冬牧场广阔而单调,黄沙漫漫,白雪斑驳。但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沙丘间的凹地却漆黑、深暗。这就是羊的功劳。羊在这个沙窝子里生活过许多个冬天,羊粪一年年堆积,粉化,把这块弹丸之地反复涂抹成了黑色。

[1]类似于“天啦”的叹词。

其实主要想说的是:清理羊圈这事,就跟啃奶疙瘩一样。

[2]一种新疆特有的散装烟粒,吸之前先倒在名片大小的纸上,再卷成条儿。

总之,奶疙瘩实在太难啃了。不过,在赶着羊群南下的迁徙途中,当我饿急了,追骆驼的时候边追边啃,等骆驼追回正道,那么大的一坨竟全啃完了。不晓得那时是何方神力相助。

[3]由羊脂肪提炼的白色油块。

我们这里的人,形容一件事情处理起来难度大,总是说:“跟啃奶疙瘩一样!”奶疙瘩就是脱脂酸奶煮沸后沥制的干奶酪,很硬。尤其是机器脱脂的陈年奶疙瘩,硬得简直不近人情。任你牙口再好,也只能在上面留下几溜白牙印。吃这种硬奶酪,得先在火炉上烤软了,或在滚烫的奶茶里泡软了,才啃得动。加玛的一块硬奶疙瘩能啃三四道茶,从头一天泡到第二天。每道茶喝饱了就从碗里捞出来揣回口袋,到了下一道茶再掏出来继续泡。做这件事时,她不但有耐心,而且有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