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短毛猫素以体格魁伟、骨骼粗壮、肌肉发达、生性聪明、性格温顺而著称,是短毛猫类中的大型品种。被毛厚密,毛色多达三十余种,其中银色条纹品种尤为名贵。
不是吗,这很复杂,基本上已经将我所能实践的繁育路径堵死了,我不可能这样杂交出一个儿子。
瞧瞧,原来这只有着银色条纹的货还是它们猫类中的贵族。
美国短毛猫是原产于美国的一种猫,其祖先为欧洲早期移民带到北美的猫种,与英国短毛猫和欧洲短毛猫同类。该品种的猫是在街头巷尾收集来的猫当中选种,并和进口品种如英国短毛猫、缅甸猫和波斯猫杂交培育而成。
1620年的秋天,“五月花”号离开英国港口,驶向了大洋。事实上,离开港口时,许多老水手都怀疑这条只有二十七米长的木头帆船是否能顺利到达彼岸。船上一共有一百零二人,一些必需品和十几只猫。经过三个多月艰难的海上挣扎,他们来到了一个安静的港湾,那里有很多鱼虾,海岸不远就是一座小山,山间泉水叮咚。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上帝为他们安排好的。从此以后,“五月花”号上的人们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开始了新的生活。后来,这里就成为了美国。而当初船上那些用来抓老鼠的猫,随着“五月花”号来到新大陆,开始在北美一带生长。它们见证了美国的发展,是美国的开国功臣,经过多年不断的繁殖,终于确立了北美洲短毛猫种。
小邵在喂猫。她没忘带着那两罐猫粮。她用手指挑出一团肉泥塞在猫嘴里,缩回来后伸进自己嘴里吮一下指尖,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鲁西迪或者巴别尔很配合,真是只乖猫,配得上这两个高级的名字。我有些无聊,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翻看。我百度了一下“美短”的词条,结结实实增长了关于这种猫的知识。
不,这不是幻觉,我真的认为,此刻自己正置身于一艘二十七米长的木头帆船上,真的认为,有一个宁静的港湾在彼岸等待着我们。
车子上了机场高速。有什么东西令我感到安宁。失业五个多月以来,这种感觉对我而言已经久违了。毫无疑问,我现在身处一桩事件当中,但并非仅仅是这桩事件令我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好像什么该来的东西终于来了似的。下个月三号,小邵和我在一起就满两年了,我比她大十岁,可两年来我从未有过保护她的机会,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有着能够保护她的能力。现在,她坐在我的身边,怀里抱着一只用来充当我儿子的猫,一种我未曾巴望过的责任感在胸中油然升起。我甚至有些感激小邵。她让我品尝到了未曾品尝过的荣誉,但却并没有给我造成超限的重负。想一想吧,她不过是偷了只猫,这几乎是我所能承担的责任的极限——如果她杀了个人呢?天啊,我还是不要这么想下去了吧。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在峪口镇的一家小旅馆住下。
这会儿,她被监控拍下的作案现场已经让人调出来了吧?天罗地网,按图索骥,物业很快会落实她这个偷猫贼的。如果失主还报了警,她明天一早照旧去上班,十有八九,警察会在可可喜礼烘焙店门口等着她。
房间里有份当地的商业指南,我在上面看到了一家生产加油设备的公司,于是恍悟到自己为什么点名要到这儿来了。我的前女友供职于这家公司,好像已经干到了年薪不菲的高管。我当然不会想要去找她。“五月花”号在海上漂流时,船上的人会想到走亲访友吗?我只是有些惊诧于人在每个瞬间做出的决定背后那些奇怪的动机。
“别去了,正好休息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控制自己的语调,就像是在跟她说着一场普普通通的休假。
旅馆对面就有一家工商银行,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银行开放着的ATM机。我得去检验一下我的记忆,这是我眼下必须首先落实的一桩事儿。
“明天我就不去上班了吧?”小邵小声问我。
还好,余额显示几张卡里的数目甚至比我记着的还要多一些,我琢磨着差不多够我们过半年流亡的日子了。
我开始盘算我俩身上有多少钱。如果记得不错,我钱夹里的几张卡上应该还有几万块。但我不是特别肯定。既然你的包里会飞进来你不认识的玩意儿,那么你卡里的钱也会莫名其妙地飞走。回头找台ATM机核对一下自己不值得被信任的记忆吧。
离开ATM机,从透明的玻璃门出来,街边儿一个抓狂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跟很多车子在半路出了故障却束手无策的人一样,他正在以那种好像被规定了的动作踹自己的车。那是辆不算很旧的2012款奥迪。
出门时我带上了自己的双肩包,也提醒小邵背上了她的包。我的包近一个月没用过了,里面装着的东西与当下的我毫无瓜葛,就是一堆陌生人的物品:几包餐厅里的纸巾,一个关节可以活动的木偶,一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空锡盒,一部没有拆封的华为手机,一本301医院的空白病历。不不不,它们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一点儿也想不起它们是怎么跑到我包里来的。
我在他身后瞧了一会儿,决定过去帮帮他。这可能跟我的心境有关,我刚刚确认了自己口袋里的钱数,它超出我的预期,尽管这看起来毫无疑义就该是我的钱,但我还是觉得领受了不配领受的优待。所以我觉得我该做点儿什么。
司机问我去哪儿,毫无缘由,我略微沉吟了一下,告诉他去峪口镇。我沉吟的那一下,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并没有借此思考什么,就是一个“正当性”的停顿。
抓狂男人对我的到来有些犹疑,他长了张警惕性很高的脸,而且左眼眶里好像装的是一颗玻璃义眼,神气看来跟我一样,也是个不太能理直气壮接受优待的家伙。我却理直气壮,因为这次是我在优待别人,还因为,我学的专业就是机械制造与自动化。车子的毛病并不大,犯不着被他当街怒踹,不过是火花塞的电极积碳太多。他车上就有化油器清洁剂,简单清洗一下,起码能保证他开回家去。
所以,还是离开天通苑吧。
三十分钟后,车子顺利打火,他下了车,好像下了很大的一个决心,硬塞给我两百块钱。这可是我未曾想到的。直到这辆车从马路上消失,我才意识到,我在这个夜晚,在峪口镇的路边儿,赚到了此生理论上符合自己专业能力的第一笔钱。
我明白,苏伟所说的,只是在理论上成立——法律会将小邵关进监狱里去——我并不是很担心这个,因为我压根儿不接受人会因为偷了只猫就得失去自由;但是我也害怕万一理论发了疯,竟然奇迹般地兑现了——尽管经验告诉我,迄今为止,我所经历的都是有违理论的事儿。理论上,我大学学的是机械制造与自动化专业,可实际我后来干过编辑,干过导游,还开过饭馆,就是从没在机械制造与自动化上吃到过一口饭。理论上,我妈一生严于律己,胸襟开阔,被丈夫抛弃也只是自言自语着发出天问,活成人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她六十岁出头就走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都令我不是那么重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现在我却不敢信赖自己的经验了。我空前地尊重理论上的可能性。因为我爱小邵,不想让她冒一点儿风险。即便她不会因为一只猫被送进牢里去,我也没法想象她的尊严可能会遭受的蹂躏。当然,你也可以说我们并无什么尊严可言——小邵只是一个烘焙店的女店员,我失业在家快半年了,然而我们在相爱,这赋予了我们某种可以被理解的、微弱却宝贵的自尊。
我的情绪因此有些紊乱,分明感觉受到了某种启示。不远处有个烧烤摊,我过去给自己要了两瓶啤酒,还有鸡翅、土豆、五香豆干。这像是在犒劳自己,但我知道不是,我没干什么配得上犒劳的事儿。有些念头在脑子里隐隐约约地浮动着,我连吃带喝,更像是在给自己压压惊。
我应该跟小邵交流一下,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真的“蓄谋已久”了吗?或者,她可以说是无辜的——不过是这只猫自己跑到了她的脚边,用一双和我相似的黄眼珠启发并引诱了她,令她情不自禁兜头用皮肤衣将其裹了回来。可我现在不想开口。我有些无力。同时,我也不想惊动安静的小邵。自从她抱着猫来到我面前,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忽然变得饱含水分,不再显得那么干燥,变得相濡以沫,变得彼此好像比以往更加属于对方。
这里距离北京城中心也就不足一百公里吧,但夜晚却显得如此的荒凉。
夜色完全黑下来了,天通苑却灯火通明。细雨里人群依旧熙来攘往,像海市蜃楼中的盛世之夜。我们尽量贴着路灯照不到的角落走,还不自觉地蹑手蹑脚。钻进一辆出租车后,我甚至都听到被皮肤衣裹着的猫长吁了一口气。
摊主是位大婶,差不多是一副厌世者的表情,她像个男人似的把汗衫的下摆卷到胸口,毫无忌惮地袒露着大半个下垂的乳房。没什么生意,她就在我身边坐下了,我给她倒了杯啤酒,她头都不抬地接过去一口给干了,好像心里也有什么惊需要压一压。我向她打听镇上有没有租车的,她摇头说老子不知道。
我们没有选择电梯。与找上门来的失主和保安在电梯里狭路相逢,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大概率的事件。我们不能连人带猫一起被人堵住,那将是人生毁灭性的打击。我和小邵是相爱的,我们的爱像所有真正的爱一样,都那么岌岌可危,我们的爱承受不了一次捕获。小邵无声地跟着我。沿着楼梯往下走,楼道的感应灯有好几层是坏掉的,穿过黑暗拾级而下,我有种心碎的滋味。其间猫叫了一声,猝不及防,真的太吓人了。
回到旅馆房间,小邵已经睡着了。那只猫好像也睡着了,腆胸迭肚地枕着她的胳膊。一时间我有将它拎起来从窗子扔出去的想法。我没想伤害它。我只是想,如果那样的话,它没准就会一路小跑着回到天通苑去吧?不是说猫狗都认路吗?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确信,这只美短真的棒到能够像一辆装了导航的出租车,即便它叫鲁西迪或者巴别尔,即便百度上说美短们脾气温顺,性格活泼,对“外界的事物充满好奇和探索的欲望”。
出门的时候,我再次将那件皮肤衣塞到了她怀里,她心有灵犀地将猫裹了起来。
我在另一张床躺下,依靠想象着自己正躺在漂流的“五月花”号上而睡去。
怀里有了一只猫,小邵也随着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她变得格外顺从,就像一个哺乳期的女人那样,对世界没有任何的异议——只要你别碰她的孩子。她连问都没多问一句,起来就跟着我走了。
天通苑业主群里的信息并不是我所预计的那样。他们去调监控了,可是,你知道,既在情理之内和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外和意料之内——摄像头坏掉了。
我从来没这样说一不二、当机立断过。你知道,通常当我开口,都是我妈那种对着空气发言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群里的舆情转而倒向对物业的谴责。说是物业已经承诺,两天内修好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里所有坏掉的摄像头,并且对其他有可能拍摄下偷猫贼的摄像头逐一进行画面甄别。这两项工程可都不小。对此,我竟多少有些遗憾。我一直忍着没去看手机,多少是有些期待当我打开微信时,铺天盖地,都是我的小邵行窃时的画面吧?在我的想象中,那应当是网络上传播的那种灵异事件的镜头,一帧帧不甚连贯的、抖动的画面,自上而下的拍摄角度,无声闭合的电梯门,幽灵一般现身的怀抱赃物的女子。
“走,马上走。”
有人提议报警,但淹没在其他的信息里,业主们各自扔垃圾一般往群里扔着各自感兴趣的内容,“海带别凉拌了,加它一起炒,净化血管”什么的。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在本质上和峪口镇没什么不同。有人在偷猫,有人在学着用海带净化血管,有人刷手机刷出了腱鞘炎,有人死于心碎,但彼此并不在意。这有些令人伤感。我更加不想谴责我的小邵了。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仿佛现在小邵并不在我的身边,并没有被一只鲁西迪趴上胸口压在沙发里,而是鬼鬼祟祟地存在于摄像头质量不佳的画面中。
她一大早就在侍弄她的宠儿,给它吃吃喝喝,扶着它的前肢让它在床上直立行走。我恍然记起,小邵原本是一个开朗的姑娘。她当然是,否则我也不会在可可喜礼烘焙店里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吸引。这姑娘散发着糕点的气息,瘦而高,不像甜腻松软的蛋糕,像我喜欢的桃酥或者江米条——在我看来,这是点心中有着正派气息的那个阵营。我靠什么吸引了她呢?不知道,或许是我腋下夹着的《午夜之子》。
太对了,这也是人类伟大理性的灵光一现。
我出去买早点,从《午夜之子》想到猫的主人——他把自己的猫叫巴别尔,这让我将他视为了同类,我们如同潜伏在天通苑中的两个单兵。此刻,在峪口镇的晨风中,我第一次为这件事感到了一丝内疚。我努力想象了一下,如果,有人从我手里夺走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我将怎样?但这个假设竟无从展开,因为我一下子想不出什么才是我手里“宝贵”的东西。我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一无所有。差强人意,小邵于我,算是个“宝贵”的吧?当然是!但拿她来和一只猫类比,又十分不恰当。
这太恶劣了,简直就等同于人贩子光天化日之下抢小孩!住在天通苑还有安全感吗?有人在群里出主意——找物业调监控。
峪口镇下起雨来。和北京城里一样,也是那种不易觉察、像是空气里飘着一层有些黏腻的浮油的雨。
哦,这个“蓄谋已久的贼”,我的小邵,果真是这样的吗?你会真的这么令我刮目相看吗?你谋划了多久,一年,还是半载?你在这个下雨的黄昏,提前从可可喜礼烘焙店脱岗,溜上了人家的楼,身上裹着件准备裹猫的皮肤衣,猫如期而至,你伺机猛扑了上去。
拎着豆浆油条回来时,走到小旅馆楼下,我抬头看到二楼房间的窗子玻璃后贴着小邵和猫的脸。她举着它的一只前爪向我打招呼,她和它的脸都有意挤在玻璃上,两张脸被压变了形,人脸和猫脸空前地相似起来,差别在弥合,共性在显现。雨虽然下得不易觉察,但落在窗子玻璃上依然形成了水渍,令这面窗子整体上看来都有些像是一张哭泣的猫脸了。
它是被偷走的!女主人的情绪失控了,叫喊道:有人摸到了我家门口,趁它出门的一瞬抱走了它!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贼!
没错,小邵在犯浑,在发神经,她偷了只猫,她神神道道地将这只猫命名为鲁西迪,她让这只偷来的猫做我的儿子。可我现在没法儿让她清醒,让她回归人类理性的“正当性”中去。我做不到,也不想立刻那么做。回归人类理性的“正当性”中去,那意味着什么呢?喏,那是每天早上我爬起来将她送到地铁口,如果下雨,就脱下皮肤衣给她穿;是我回到家里继续去睡一个失业者的回笼觉;是晚上她给我带回的一包桃酥或者我给她准备的泡面、苏打水——这些,的确也谈不上有多么值得回归。
它这么机灵,我现在把它送出门,它自己肯定会摸回去吧?穿过几条马路,在自家楼下等候有人按开电梯,从容地踱进去,示意电梯里的人给它按准楼层,到了后礼貌地致谢与告别,然后回到家门口,轻轻叩响熟悉的房门——哈喽,游戏结束了。
她用旅馆的毛巾给猫扎了个头巾,这令鲁西迪看上去很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了。我从侧面看,它的鼻梁到额头有一条柔和的曲线相连。这条曲线真的触动了我的心弦,它给钢筋水泥的世界划出了一道温柔的弧度,就像是给空房间挂上了一道被风吹送着的窗帘,于是时空弯曲,不再显得那么刚硬。
她继续说,巴别尔经常会溜出门,可从来不会离开,它只是顽皮,它总是候在门口,待一会儿,然后敲敲门,让主人重新把门打开,对它而言,这就是个游戏。
小邵将猫递给我,这次我没拒绝。我能够感觉到它的健壮,就是人类婴儿中那种肉墩子的手感。这货的确是强壮有力、肌肉发达的,让人觉得有股积极向上的蛮劲儿。把它抱在怀里,我感到也有一条柔和的曲线将我们,将我,小邵,还有鲁西迪温柔地相连了。
是啊,巴别尔自己溜出去了,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
我重新离开了房间,在楼下向店主打听镇上有没有租车的地方。他是个胖子,和昨夜烧烤摊的那个女摊主出奇地像。如果说那个大婶像是个男人,那么眼前的这个大叔就像是个女人。他也是一副厌世者的表情,用一口扭捏的语气跟我说不知道呦。
信息中透露出这个同类就职于农业部的某个司,大概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否则也不会藏身在鱼龙混杂的天通苑。他和他的巴别尔一同出现在群里,一小段视频,他和它,在房间的地毯上嬉戏,还有一个她——当然,是他的太太,坐在轮椅里温柔地旁观。接下来她便在视频里哭诉起来,“不过是开门接了份外卖,巴别尔就溜出去了。”
我走到旅馆门前的屋檐下抽烟,想了想,试着拨通了前女友的号码。我需要一辆车。当然叫一辆出租车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还是想要一辆由自己来驾驶的车。这没什么道理,我只是觉得自己驾车更符合眼下的剧情。公路,远方,乃至亡命天涯的想象。没错,内心戏罢了。我在天通苑睡了五个多月的失业回笼觉,现在想透透气。
巴别尔是谁?是那位写过《骑兵军》的大师。他和鲁西迪一样,都不属于大众阅读的对象,这个地球上可能只有专门的一小撮人才对他们发生着兴趣。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划分趣味的优劣,我没那么傲慢,我只是觉得人类总是要被分成块的,而且块和块之间相互不可理喻,无法通约,就好比,你都想不到有一群少数者,毕生热衷于收藏垃圾堆里淘出来的内裤。我以为我也是个少数者,万万没有想到,并不需要一个浩瀚的宇宙来作为背景,就在天通苑里,便潜伏着一个自己的同类。
电话竟然接通了。我又一次受到了优待,当然,依然有些不配。你要知道,这个号码我至少有五年没拨过了。王力,我的前女友,并没有应声而来。她说她正在开会,会让人把车给我送来的。我站在屋檐下继续抽烟。雨终于下大了,风把雨丝吹到了我的脸上。
它当然不叫鲁西迪,但是,在它的主人那儿,它的名字竟然是——巴别尔!你能理解这有多么令我震惊吗?“巴别尔”,这个名字给我带来的震撼,超过铺天盖地的舆情——业主们愤怒了,在集体诅咒偷猫贼。但我却被这只美短的本名惊吓得差点儿扔掉手机。
车是一辆新款的东风标致3008。送车的是个年轻女孩,穿着大公司女性从业者的那种职业裙装,身材真是好极了。她用客服一般的声音跟我说,王总实在走不开,她让我跟您道歉。我的确有些失落,好像心里真的还是有着想要见到前女友的愿望。可是见她干嘛呢?难道要把鲁西迪展示给她看吗——喏,瞧瞧我的儿子。
美短鲁西迪的照片充斥在所有天通苑业主们的群里,今夜,它是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里唯一的主角。
“你跟王总说,车子我用一段时间,还车的时候我再联系她。”
平时那几个群被我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的模式,现在,我将它们一一点开。无一例外,我看到的都是相同的内容。
“好的。”
办法还是有的。微信上业主们组织的五花八门的群我也加入过几个,我打算先把“捡到一只美短”的信息发上去。这样一来,无论有没有人认领,事后如果追究,我和小邵都会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发出了信息,便摆脱了偷猫的嫌疑。这一招极富“正当性”,算是人类伟大理性的灵光一现。
她说“好的”这两个字的神态和发音,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记忆里,王力也喜欢说“好的”,也是这样的神态和发音。我都怀疑其实她就是王力,就是那个跟我杀戮一般谈过一场恋爱的王力,起码是做了个什么整容手术、青春永驻了的王力。
此刻她躺在沙发里,猫趴在她的胸口上,一切的确和往日的气氛迥然不同,真的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我们现在,是完整的一家人了。”考虑到她给这只猫取的名字,她和猫现在构成的姿势,竟令我有些嫉妒。我不忍马上唤醒她,自己拿了罐儿苏打水走到阳台的窗户前盘算。
油箱的油是加满的。这辆车很合我的心意,我是说,SUV,车型基本和我的内心戏吻合。和我谈过一场杀戮般恋爱的王力还是了解我的。小邵和猫坐在后排,上路时,我手握方向盘的感觉,脚踩油门的感觉,就是那种有着“责任感”并且终于将这份“责任感”付诸实施了的感觉。
“我觉得,它再长大一些,脸再饱满一些,眼睛再离得开一些,就完全是你的样子了。”小邵说。
“嚯!牛肉,牛肉汁,牛肝,牛肚,牛肺,牛肾,啤酒酵母,焦磷酸四钠,鱼肝油,肉桂……”小邵压根儿没问我车是哪来的。她在后排大声读着那罐猫粮罐头盒上的标签。
食物令家里有了难以描述的温情。我们共同吞下过那么多的食物,但小邵的神情从来没有因之如此荡漾。我带回家的那两罐猫粮让她欣慰极了,我能够感到她对我的爱都因此不同于往日。她吻了我脸颊一下,既像一个女朋友,又像一个女儿,还像一个母亲,当然,还像一只猫。我们用自己的饭碗给猫盛放牛肉罐头,不安地看着它,当它以一种俯就的神情舔了两下碗边儿时,小邵哭了。我不觉得她哭得不可思议,要是足够放松,没准儿我也会涌出泪水。
“嚯!谨记猫咪的营养需求是根据个体活动量,新陈代谢,健康程度和周围环境而变化的。嚯!如果你的猫咪肥胖建议少量喂食,如果你的猫咪瘦弱建议加量。嚯!”
我选了两罐新西兰的牛肉罐头——“一罐装下93%鲜肉,完整取材于同一头动物”,它的包装上是这么说的。此刻我的心态,就是一个给儿子选择食物的父亲的心态,我给自己买干拌面时都不会这么走心。
我知道,她“嚯!嚯!”的感叹,也是在终于付诸实施了某种“责任感”的情绪之中。
下楼右拐,我没有看到苏伟所说的宠物店。但我不认为她是在骗我或者敷衍我,她不过是使用了一种修辞,用以强调事态的严峻性。受了她的启发,我也在超市里买了几盒干拌面,还买了几罐苏打水。结账的时候,我赫然看到收银员背后的货架上竟然摆着一排琳琅满目的猫粮。难道,它们不是向来如此陈列着的吗?那一排生动的猫脸印在精美的包装上,想必我的目光曾经无数次扫过它们,但我们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
“嚯!猫咪体重四至六公斤,每日喂食一至两罐——嚯!喂少了!”她喊道,“我们喂少了!——你买得太少了!”
她砰地关了门,一点也不像受过我妈叮嘱的态度。
“没事儿,可以先买些火腿肠。”我安慰她。
“谢谢!”
在高速公路的人口,我选择了去往唐山的方向。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有一些朦胧的念头。这不要紧,我想,将近四百年前的那个秋天,当“五月花”号离开英国港口驶向大洋时,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作为它的彼岸和目标,久经风浪的老水手们心里也没什么底儿,然而所谓梦想,不就是这么无中生有的吗?
“手腕?噢,腱鞘炎,刷手机刷多了。”她怔了一下,继续说,“没错,它现在就是个婴儿,搁谁手里都有保护它的义务,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就算是捡了个孩子,死谁手里都得承担责任,何况你这还是偷来的。”
往唐山去。至少那儿肯定能买到进口的猫粮。
“我想我明白。”我说,“你的手腕怎么了?”
猫在后排不停地叫。起初是小邵“嚯”一声,它响应一声,后来小邵没声了,它依然有声有色地叫着。听得出,它挺快乐,没准是在唱歌,它已经度过了易主的不适期,开始展现它生性聪明、性格温顺的品种优势。
“赶紧去处理。对了,下楼右拐有家宠物店,你先去买几罐猫粮,爱心人士嘛,得有点儿样子。还有,给人还回去之前,你可千万把那货伺候好了,不能有任何差错,否则真就砸手里了!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她不停地揉着手腕说。
我们之间不再有隔膜,在这辆东风标致3008的车体空间里,我们很和谐。也许,它的主人,那位读《骑兵军》的单兵,能给它提供更具专业水准的喂养,但它一定少有长途的旅行,它的生命里将缺乏将脸挤在小旅馆窗子玻璃上的体验,将失去暂时用火腿肠替代进口牛肉罐头的机会,将不能被裹在皮肤衣里被抱来抱去,将无从感受人类做贼后的心情。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它趴在车窗上,如痴如醉地盯着高速公路一侧闪过的风景。
她开了门把我往外推。
车外的风景也令我有些痴醉。不过是北方初秋的寻常景致,但我却觉得道路笔直,内心笔直,乃至眼前下着脏雨的风景都变得好像天高云阔。
她所说的“杨姨”就是我妈。我不知道我妈对她有过什么叮嘱。我妈是三年前去世的,那会儿,苏伟还跟她前夫在日本鬼混着呢。
在津蓟高速的一个服务区,我看到了猫主人发出的求助信。小邵抱着猫下车去买火腿肠了。我独自坐在车里翻手机。那的确是以一封信的形式发出的信息,开头写道:尊敬的巴别尔的新主人。
“我真的不是吓唬你,我可没想这么干,杨姨叮嘱过我要照顾你,这话我可没忘。别跟我说什么‘老天的礼物’了,事实上,我们常常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撞上了大运还是踩上了狗屎。反正我是挺不乐观的,何况你现在这事儿,百分之百就是踩了狗屎嘛!”
这是指我,我可以确认。
可能我的脸色有些不好。
读《骑兵军》的先生在信中哀求,请“尊敬的巴别尔的新主人”将猫还给他们,他相信,“尊敬的巴别尔的新主人”一定也是心地柔软、充满了善意的爱猫人士。
“想办法送回去,别心存侥幸。你知道那些养宠物的人都什么心理吗?这倒是跟小邵一样,都是当儿子来养的。肯定会报警,谁家丢了儿子会不报警啊?警察一介入就坏了。现在还来得及——下雨,见着只落了单的宝贝儿,抱回家给它暖和暖和,没准失主还能给你们送面锦旗。你没事儿吧?”
没错,是的,我想,虽然我不是特别爱猫。
我愣了。我压根没想跟她请教法律问题。她给我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半坐在工作台的桌面上,不停地揉着手腕,好像刚刚那盒干拌面让她的手腕不堪重荷了似的。
但是,请将巴别尔还回来吧!它的妈妈不能失去它。自从它丢失后,它的妈妈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那你想问什么?哦,是的,这只猫可能不便宜,怎么也值七八千吧,”她好像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同时想起来自己是个律师,“肯定是盗窃罪了,数额较大,判刑的话,够判个三两年的。”
我连贯着看了两遍,最后确信,巴别尔的妈妈,是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女主人。
作为一个在人间复活的救世主的女儿,苏伟在我眼里也有种神圣的气质。有时候我会觉得,当年那两个“经适房”的指标将我跟她安排成了邻居,这里面也有老天的深意。她穿着宽大的白衬衫,下摆绑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
刚刚,她被送进了医院,清晨的时候,她企图割腕自尽。
我说:“我来找你不是想问这个。”
不,这不是真的。不,这就是真的。如果不是置身其间,我会将这个“妈妈”的行为视作疯癫和不可理喻。可现在我不这么想。我所能想到的,是在天通苑这个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里,有一套房子,男主人是读巴别尔的小公务员,女主人瘫痪在轮椅里,他们养了一只猫;如今,猫被人偷走了,女主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我能理解这样的生活,因为,昨天我也差不多就是这么活着的。
我想象着一只系着皮项圈的猫漂洋过海的情景。
男主人在信的末尾恳切请求大家尽可能地转发这封信。他说,他相信,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她把吃空了的面盒丢在工作台上,揉着手腕说:“是这只猫的品种,美国短毛猫。”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喂,我说,我不是来让你欣赏这货的——‘美短’是什么意思?”
可是巴别尔此刻在津蓟高速的服务区。这个认识突然令我感到了痛苦。
“美短,”她扫一眼我递过去的手机,漫不经心地说,“还是只银色条纹的,挺漂亮。”
三年前我妈走了,最初的日子,我知道她已经烧成了灰,可我也时常相信我妈没有离开天通苑。
雨的确还在下,但下得不易觉察,空气里像是飘着一层有些黏腻的浮油。我上了另一栋楼,敲开了苏伟的家门。她正在吃晚饭,不过是一盒速食干拌面。我跟她说了说情况,并且摸出手机让她看猫的照片。苏伟,我那位“干妈”的女儿,埋头吃面,偶尔抬头瞅我一眼。
我得承认,所谓坚强,应该意味着承受痛苦而不是增加别人的痛苦。
我问小邵晚饭吃什么。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可一生中我们会愚蠢地问无数遍。没人回答我,就像当年我妈的处境。我捡起地板上的皮肤衣给自己套上,转身出了门。
小邵上车后我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小邵,我们得把猫还给人家。”
我席地坐在地板上,习惯性地又用手机对准了她。镜头里的情形正是一对儿哀愁的母子。光线暗淡,这一对儿却散发着神圣的幽光。
她沉默着。我回头看她,看到猫也在眼巴巴地看着她,发现我在回望,猫又扭脸眼巴巴地看看我。我把手机递给小邵,它也跟着伸出前爪来接。
小邵抱起了猫,起身坐进沙发里,那姿势,就是抱了一个婴儿。
许久,小邵抽泣起来。猫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我得承认,小邵的话有些说服力。她一再强调,“它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而相较于一个来自老天的礼物,偷,似乎真的比买更具神秘的奥义。不是吗,我现在安身的这套房子,这块老天给我的赏赐之地,难道真的是买到手的吗?实际上,它不是更接近一种“偷来”的本质吗?鲍勃·迪伦在歌里理直气壮地唱:“对,我就是思想的窃贼,哦,不,我情愿是灵魂的小偷。”我没法儿给小邵一个婴儿,于是,在很大意义上,是她出于权宜之计,替我偷来了一只猫作为替代品。这里面的逻辑太过复杂,我只好默默地看着地板上瑟瑟发抖的猫。
“他说了,尽管巴别尔自己懂得调节食量,还请我们不要放纵地任由它乱吃。他还说,除了要控制食物的适量,更需准备一些玩具让它玩耍和运动。我们需要给它准备干净的饮水,这样它才不会去喝马桶里的水……”
猫举起一只前爪拨打她的手,我觉得这货在微微地发抖。
她不停地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似乎因此就找到了对方已经赋予了我们偷走这只猫的权力。猫忧郁地看着她,看着忧郁的她,时而还点点头,表情是那么的烦恼。
小邵略带茫然地看看我,似乎自己也觉得不知所云。我发现她的刘海是湿的。外面可能还在下雨,她用皮肤衣裹猫了,于是淋湿了自己。
我收回了手机,在上面搜寻我需要的内容,然后,发动起车子继续上路了。
“这是光线变化的原因,还有晶状体什么的原理吧,而且眼珠变来变去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眼珠就没现在这么黄。它是老天给我们的一个礼物,我们现在,是完整的一家人了。”
一个多小时后,下了高速,按照导航的线路,我找到了唐山市区的那家宠物店——门脸儿很漂亮,像童话里的城堡,墙面刷着黄漆,落地窗分成了许多格子,每个格子的后面都有一张猫脸或者狗脸,哦,还有几张兔子和仓鼠的脸。我把车停在路边,点着了一根烟。小邵一声不吭,但我确定她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店面上“宠物寄养”那四个字她肯定认识。
“你瞧,它的眼珠不是黄色的。”我说,如同找到了反对的依据。
“可是,它怎么才能回去?”
我蹲在她身边,开始正眼打量这个“老天的礼物”。它的眼睛很大,并且睁得很开,上眼睑像半个纵向切开的杏仁,下眼睑的形状是圆的,眼神明亮而警觉。怎么说呢,不折不扣,的确像是个“老天的礼物”。此刻它的眼珠泛着蓝光。
我很庆幸,她现在关心的是个技术性的问题。我告诉她,没问题,我都会办妥,喏,我现在就在群里把失主加为好友,我会告诉他路线,发定位给他。
“这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小邵说,蹲着抚摸猫的肚皮,“——你觉得,老天的礼物是可以买回来的吗?你看,它是鲁西迪,是你喜欢的,它就是我们的儿子——你觉得儿子是可以买回来的吗?”
“老王,我爱你。”小邵说。这句话很突然,却又并不显得格外突兀。
我真的并不想养一只猫,我最多只愿意给路遇的猫丢一根火腿肠。可现在“养一只猫”好像已经是我们展开讨论的前提了。
我的心里被某种奔涌的东西所填满。我发现,此刻我所爱着的小邵,并不是仅仅靠着桃酥和江米条的正派气质吸引着我,毋宁说,是一个江米条一般正派的姑娘从电梯里走出来,走进摄像头,带着难以言说的神秘和激情,走进了我的爱里。
“这么做不合适。真的想要养一只猫,我们可以去买一只。用皮肤衣随便裹一只回来,无论如何,这么做都很不靠谱。”
她偷了只猫回来,给我们平庸的生活窃取到了一场振奋人心的逃亡,现在,她完全用不着我用什么自己都没想明白的“正当性”来说服她,她自觉地将澎湃的旅程轻轻地减速,仿佛做爱之后一声动人的叹息。
我从房间的一头走回去,我得跟小邵再谈谈,仿佛真的很有把握说服她一样。
我几乎可以肯定,许多年之后,小邵她一定会对我说,这一切,其实就是她“蓄谋已久”策划出来的。
然而,把猫还回去,虽然能够令我符合“正当性”,令我显得理智而体面,接近人类中那部分天天修剪指甲的人,但此时我并不是非常踊跃地想去这么做。小邵说这只猫是我儿子,说它跟我有着一样的黄眼珠,难道我可以富有“正当性”地粉碎她的谎言吗?谎言粉碎后会怎样呢?最具“正当性”的,难道不是给她弄一个货真价实的婴儿吗?甚至,最好这个婴儿生下来还要立即接受黄疸治疗。这太可怕了。想必小邵跟我的认识相同,否则她也不会使出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我们应该有一个儿子,这是生命的律令,可现实除了有不能偷猫这样的“正当性”,还有生育一个儿子所意味着的那种灾难性的重负的“正当性”。我的好运气在十二岁那年被我妈一次性用光了,告罄了,我已经归队,老老实实回到了“刍狗”的行列,不会奢求老天更多的优待。
小邵抱着猫下了车。
那么好了,我得把它还回去——这才是我的愿望,并没有谁勒令我必须收养一只猫!
细雨始终在下,我也下了车,脱掉皮肤衣给她披在肩上——就像昨天早晨,我把她送到地铁口时所做的那样。那时,望着她汇入人流的背影,我的心里如同被塞进了整个天通苑、塞进了亚洲最大的一个居住小区般的肿胀。
在房子里走到第三个来回,我的这种想法终于被理性压倒。显然,即便从垃圾堆捡回一只脏猫很恶心,也好过偷回一只皮光毛滑的猫。你明白,我所认为的“好”,是以人类理性中所谓的“正当性”为依据的——它专断地抑制我们本能的好恶,让我们无视垃圾堆的恶臭和窃取某样东西所能带给人的那种原始的兴奋。
“给店主多留些钱。”我叮嘱她。
好吧,我昏头昏脑地认为,那么还是偷来的这只更能令我接受一些。
她点了点头,将猫脸举在我眼前,让它的黄眼珠对着我的黄眼珠,让它的嘴碰了一下我的鼻梁。清凉湿润,并且有少许的黏液。我觉得我是被某种巨大的事物冲撞了一下,这感觉促使我闭上了眼睛来静静地感受。
天通苑有许多流浪猫和流浪狗,我偶尔也会丢根火腿肠给它们。但这并不表示我愿意收养一只盘踞在我的赏赐之地。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它们,它们会乱翻垃圾,很脏很烦人。天通苑也有许多养猫养狗的业主,他们在清晨和黄昏成群结队地遛猫遛狗,还在微信里组织了不同的群,交流经验,沟通感情,彼此攀比和相互炫耀。如果非要接受一只猫进入我一百七十平的地盘儿,我现在倒是拿不准,它到底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好,还是从主人眼皮下系着皮项圈儿被偷回来的好。我是有些蒙,好像非此即彼,如果非要认领一只猫做自己的儿子,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睁开眼睛时,小邵已经向马路对面走去,猫趴在她的肩头,扬起前爪跟我道别。
我从客厅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我就爱这么走几个来回。一百七十多平的面积在北京算得上是一个有力的心理支撑。
我开始摆弄手机。猫主人可能一夜之间加入了所有天通苑业主们的微信群。他的头像就是一颗猫头。我向他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
天光打在地板上,给它银色斑纹的短毛涂上夕阳的余辉。往常的这个时候,小邵应该还在可可喜礼烘焙店的柜台后面系着白色的围裙给顾客包蛋糕。就是说,她回来得早了,这很反常,于是,事情就更像是有所预谋的了。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我用手机给它拍照,没什么特别的意图,不过是如今的习惯性动作。
他几乎同一时间通过了我的申请。我发猫的照片给他,发定位给他,拍下路对面店铺的门头给他,转账一千元给他。自始至终,我没跟他说一句话。其实,我渴望跟他说点儿什么,说说巴别尔,说说鲁西迪,说说人的痛苦和在痛苦中宗教般的臣服之情,说说人就像被关进了一个冠以了好运气之名的监牢里的囚徒,说说你是个囚徒,但你得感激这样的囚禁。可我没这么做。飞快地做完了该做的事情,我就删除了他。我克制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犹如一个单兵和另一个单兵的决裂。
她弯下腰将猫放在地板上,帮它脱掉皮肤衣。猫的脖子上系着根皮项圈儿,这证实了我的判断,反正我是没见过系着皮项圈儿的流浪猫。我猜不准以猫龄计它应该有多大,只是觉得它接近人类五六岁的幼童。这可能并不准确,可准不准确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要接受一只猫来做我的儿子。猫认生,畏葸地缩在地板上,看上去竟真的有些像剃掉胡子的鲁西迪。
回来时,那件皮肤衣不在小邵的肩上了。
“我不会这么做的,你想都别想。我们需要它,它就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小邵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像极了当年兀自嘀咕的我妈。
她坐进车里跟我说:“也许,巴别尔还会用得着。”
“别闹了,我姓王,它姓鲁,它肯定不是我儿子,你还是打哪儿弄来的还回哪儿去吧。”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我是喜欢写出过《午夜之子》的鲁西迪,可是我不想跟她怀里的这个“午夜之子”扯上任何关系。
但是我们要离开天通苑了。
“任性是吧?”小邵挠着猫头说,“它有一个名字,嗯,它叫鲁西迪。你不是喜欢《午夜之子》吗?”
我们继续上路,向东行驶。那是我能够想到的距离海岸最近的方向。不是吗?没有了一只美短,“五月花”号依然要去靠岸。
我拒绝抱它。我说:“别塞给我。”
先前某个朦胧的念头以一种令人心情振奋的方式在我眼前清晰起来。它或者它们降临得让人无从说明,我只能用“令人心情振奋的方式”来形容。是的,我甚至搞不清是它还是它们,就像你很难想象同一个点上能站两个天使,也难以想象一堆天使不分前后同时涌现。但这的确就是我现在脑子里的景象。
猫的脸比我拳头大一圈,也许从皮肤衣里完全裸露出来会更大一些。它的神情倨傲,人类中的婴儿如果也长了像它那样一双黄色的眼珠,一定是得了黄疸。它干净极了,像人类中天天修剪指甲的那部分人,显然不是一只流浪猫。
上个月,苏伟找过我,她的合伙人要办一家分支机构,她问我愿不愿意把天通苑的房子租给她,她每个月出两万块钱。这是个合理的价格,她说,你完全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嘛,在小邵上班的地方找个小点儿的,这样房租的差价等于让你赚了一笔,彼此也乐得方便。我拒绝了她,不是因为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是一旦想象离开天通苑,我就会有种没来由的恐惧。天通苑对我而言,是老天额外的优待,脱离这份优待我会想象自己将从生活的夹缝中掉下去。
“你不觉得它像你的儿子吗?你拿你小时候的照片来跟它比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嘛。你难道会否认你的眼珠也有些发黄吗?”她一边说一边把猫往我怀里塞。
可现在一堆小天使般的念头挤在我的脑子里,我那沉重的、自我囚禁的命运感开始在高速公路上松动。
“捡的?”
天使们对我说,一切仍是老天以万物为刍狗之余对人的怜悯,这次恰好又落到了我的头上,鉴于我生活在某种根本性的谬误中,于是:小邵偷了只猫,于是我们被迫离开,于是这只猫让我们登上了“五月花”号,去往另一块应许之地。中途一位细心的天使还给我设计了一辆抛锚的奥迪,她装扮成一个装着玻璃义眼的男人,启发我萌生出靠手艺吃饭的想象。
她用一件皮肤衣裹着那个家伙。皮肤衣是我的,早上出门送小邵上班时下起了雨,在地铁口,我脱下来给她穿上了。回来时它的帽子里露出只猫头。
那么好吧,蓝图不就是这么绘制的吗?我将在海边开家汽车修理铺,我卡上的钱也够给小邵开家烘焙店。我会把天通苑的房子租给苏伟,光这份钱估计就够我们在海边过上简单朴素的生活,这也许才是我十二岁时老天赐予我这套房子的本意。我们将逃离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在那座大城里,你总是要对命运心怀恐惧的感激和感激的恐惧,总是像一个贼,仿佛这感激与恐惧交织的日子都是从某个庞然大物的家伙那里偷来的,你总像是欠了谁的;在那座大城里,学机械制造与自动化的干着开饭馆的活儿,猫粮和干拌面一起摆在超市的货架上,人在微信群里满足着自己的虚荣心,刷手机刷出了腱鞘炎,许多人不敢生孩子所以只能去养猫,失业者在回笼觉里继续承受着匍匐在地的梦魇。
现在我竟然要离开这块赏赐之地,因为小邵偷回只猫。
好了,一切至少应该来一次暂停。小邵不应该再去偷一只猫来给我做儿子,天经地义,我们能自己生一个,我们能够也应该活在自己可以简单理解的秩序里。我愿意相信一个安静的港湾在前面等待着我们,那里有很多鱼虾,海岸不远就是一座小山,山间泉水叮咚。如果这样的缓冲真的能实现,那当然仍是一个来自老天的优待;如果这样的缓冲真的能实现,我仍会虔敬地认为,那依旧是一个我不配领受的优待。
当年我那声无心之“买”,不啻为自己此生发出的最接近真理的一个声音,其意义之重大,从我对那位著名女摄影家复杂的感情上便可见一斑——当我正经懂得了世事艰难后,我改口管她叫“干妈”了。这并不过分,实际上,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在人间复活的救世主,她之于我,就是有着再造之恩。我爱这套房子,我爱天通苑。这爱类似一种宗教情感,是一颗卑微的臣服之心。我知道,我领受了老天过分的优待。不是我配得上这样的优待,那不过是老天以万物为刍狗之余,对人偶尔为之的怜悯恰好落在了我的头上。
但是管他的呢,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这会儿,我的鼻子却已经闻到了海风的味道。况且,既然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我们就该更有勇气去过真正的生活。
如今,天通苑成了亚洲最大的居住小区,区内有几十趟公交,三个地铁站。
2017年8月3日丁酉闰六月十二香榭丽
我十二岁那年,我妈的一位朋友,一个著名的女摄影家,搞到天通苑两个“经适房”的指标,一个自用,一个给了我妈。价格是每平方两千六百八十元。面对这张当时还看不出是什么馅儿的巨大的馅饼,我妈举棋不定,兀自嘀咕,买,还是不买?她其实无意征求谁的意见。自从被我爸抛弃,成了一名弃妇后,她就习惯这样对着空气发问了。每顿饭吃什么她都会问道问道,没人回答,也不影响她行使做饭的义务。但那次她兀自嘀咕的问题,显然比晚饭喝粥还是吃捞面这类事要重大,如同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天问。我不忍她过于仓皇,有一嘴没一嘴地应了声:买。一百七十多平,所有手续办下来,不到四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