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第二十二条军规 > 第25章 随军牧师

第25章 随军牧师

牧师郑重地记住了这些预言式的话,为话里的深奥含义而格外出神。“你靠浆果、药草和根茎为生吗?”牧师又问。

“唔,那我就真的不懂了。”上尉颇受伤害,但还是装出乐观的样子继续说道,“瞧,现在差不多是九月了,我想不会等太久吧。下次哪个小伙子问起我,呃,你只管告诉他,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去加班加点,把我那些老伙计宣传报道全都整出来。你愿意这样对他们说吗?就说冬天一到,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食堂后面溜进去,到厨房吃东西。米洛给我三明治和牛奶。”

“我想,我从来没有听见任何人提起过你。”

“下雨天你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时候就该回中队了。”上尉答道,颇有点殉道者的自信,“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老是向大家保证,他将得肺炎死掉,所以我想我只要有点耐心就行,等着天气冷一点,潮湿一点。”他疑惑地审视了牧师一番,“这事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见大伙都在谈论我?”

上尉的回答很坦率。“我就淋湿了。”

“到冬天你打算怎么办?”

“你睡哪里?”

上尉郑重其事地噘起嘴唇。“我找了路那头一家农户的洗衣妇。我把衣服放在拖车房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手帕或者换身内衣。”

上尉迅速蹲下身子抱成一团,开始一点点后退逃避。“你也想?”他狂乱地叫喊道。

“谁替你洗衣服?”

“啊,不,”牧师喊道,“我向你发誓。”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凝视着他那张因疲乏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毛孔粗大、颜色灰白的脸,心里又是可怜又是尊敬。那人瘦得皮包骨头,皱巴巴的衣服挂在身上,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他一身上下沾满了干草屑,急需理发,眼睛下面还有大大的黑眼圈。牧师被上尉这副苦哈哈、肮脏破烂的模样感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想到这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得忍受许多难耐的苦楚,心里充满了敬重和同情。他压低嗓门谦恭地问: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道。

“哦,不,不,不,”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林里?”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道,可惜太迟了,这个难看的长毛怪已经消失,十分利索地融进了树叶与光影杂糅而成的五彩斑斓、支离破碎的怪异结构之中,弄得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刚才就在那里。出了这么多荒谬的事,他都不敢肯定哪些事情是虚幻的,哪些真的在发生。他想尽快查明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有个弗卢姆上尉,但是他很不情愿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安抚惠特科姆下士,因为自己太疏忽,没有把足够的职责委托给他。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牧师步履沉重、无精打采地穿过树林,一路上口渴难挨,累得几乎走不下去了。一想起惠特科姆下士,他就懊悔自责。他祈求等他到达林间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士不要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毫无困窘之色地脱去衣服,好好洗洗胳膊、胸脯和肩膀,喝点水,清清爽爽躺下,也许还能睡上几分钟;可是他注定还要遭遇另一次失望、另一场震惊,因为他到达之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是惠特科姆中士了,他脱掉衬衣正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新的中士臂章缝在衣袖上。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并且命令牧师立即去见他,谈谈信件的事。

“我确实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地说,“可梅杰少校说,我要是再跟他讲这事,他就要割断我的喉咙了。”这人畏惧地打量着牧师,“你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吧?”

“啊,不!”牧师呻吟道,他目瞪口呆地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他的保温水壶空了,而他实在是心慌意乱,没想起那只李斯特水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不敢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有人竟然真的以为我在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牧师怀疑地听着这不大合情理的解释。“可这太难以置信了,”牧师答道,“那将是谋杀。你为什么不向梅杰少校报告这事?”

“不是那些信件,”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他显然在欣赏牧师的窘迫样,“他想见你,谈谈给伤亡人员家属寄发慰问信的事。”

“我必须住在森林里,”上尉暴躁地答道,好像牧师应该知道这事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仍旧不放心地盯着牧师,尽管他比牧师高出整整一个头还多。“难道你没听见人人都在谈论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发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就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就是那些信?”牧师惊讶地问。

“你如果属于这个中队,为什么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问。

“对喽,”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说,“你不准我来发信,他真的要骂你个狗血淋头了。我提醒他,慰问信可以附上他的签名,他可是赞赏得不得了啊,你真该来瞧瞧。这就是他提升我的原因。他绝对相信,他们会让他上《星期六晚邮报》的。”

牧师凝神打量了一番这个古怪而畏缩的人,慢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烂糟糟的衬衣领子上缀着一对锈蚀的上尉领章。一个鼻孔下长着颗带毛的黑痣,小胡子浓密、粗硬,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牧师越发摸不着头脑。“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在考虑这个主意?”

“我只想问清楚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不是得肺炎死掉了,”那人大叫着回答,“我就想知道这事。我住在这里。我的名字叫弗卢姆。我属于这个中队,但我住在这儿,森林里。你随便找人问问。”

“我去他办公室告诉他的。”

“我不想伤害你!”牧师坚持道,火气越来越大,尽管他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只管告诉我你是谁,要我怎么样。”

“你都干了些什么?”牧师尖锐地质问道,并带着一股罕见的怒火一下子蹦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征求我的许可竟然越级找上校去了?”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惠特科姆下士厚颜无耻地咧嘴笑了,一脸心满意足的轻蔑神情。“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事了。”他安闲地笑着,恶意地忽视着牧师的感受,“如果卡思卡特上校发现,我跟他说了我的主意你就要报复我,他可不会高兴。你是明白事理的,对吧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道,又啪嗒一声轻蔑地咬断了牧师的黑线,开始把衬衫扣上。“那个蠢家伙还真以为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妙的主意呢。”

“我是随军牧师!”

“这甚至有可能让我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校在办公室里笑着夸耀。他一边来来回回快活地高视阔步,一边责骂牧师:“你真没头脑,看不到其中的妙处。你有惠特科姆下士这样一个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请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喊。

“惠特科姆中士。”牧师纠正道,他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

“你是谁?”牧师喊道。

卡思卡特上校恼火地瞪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偶尔也认真听听,不要老是找茬儿。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上尉吧,是不是?”

这个面无血色的高个子陌生人被牧师的叫喊声吓得直往后退。“不要伤害我!”

“长官……”

牧师摇了摇头,绝望地咬着他那干硬的下唇走了出去。天色还这么早,却已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森林里空气要凉爽些。他的咙喉焦干而疼痛。他慢慢走着,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新的不幸降临到他身上;就在这时,林中那个发疯的隐士从一片桑树丛后面突然跳了出来,落在他面前。牧师拼命叫喊起来。

“好吧,你这样下去,我实在看不出你能有什么出息。惠特科姆下士觉得你们这些人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都没想出个新鲜主意来,我倾向于同意他的看法。聪明的小伙子,那个惠特科姆下士。好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上校以坚决的姿态在办公桌前坐下,把桌垫上的东西清理开,留出一大块干净的空间。清好后,他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起,”他说,“我要求你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每个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写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要写得诚恳,我还要求信里写进许多个人详情,这样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无疑都是我的真心话了。清楚了吗?”

“是的,长官。其实,他还建议约塞连去找你帮忙。你真的不想留张便条吗,长官?我有现成的铅笔和纸。”

牧师冲动地上前一步表示反对。“可是,长官,这是不可能的!”他冲口而出,“我们并不那么了解每个人。”

牧师的脸沉了下来。“梅杰少校说了这话?”

“那有关系吗?”卡思卡特上校质问道,随后温和地微笑说,“惠特科姆下士拿来了这封最基本的通函,可以应付几乎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夫人、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战场失踪,对此本人深感悲痛,无法用言语形容。’如此等等。我认为这句开场白准确地概括了我的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把这事包了。”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出他的烟嘴,用两手轻轻扭弯,好像那是一根镶嵌玛瑙和象牙的马鞭。“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样把职责委托给下属。他还说你没有创新精神。你不会不同意我所说的吧,嗯?”

“梅杰少校告诉他,这事他无能为力。”

“我同意,长官。”牧师摇了摇头,感到一阵可鄙的怠情,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把职责委托给下属,又没有创新精神,还因为他真的非常想说不同意上校的话。他心里一团乱麻。他们正在外面射击飞碟,枪声每响一次,他的神经就受到一次刺激。他无法适应这些枪声。他被四周装满梅子番茄的筐子包围着,几乎确信在很久以前某个类似的场合,自己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周围也是那些同样的筐子,装着那些同样的梅子番茄。又是既视感。这场景显得十分熟悉,然而同时又显得非常遥远。他的衣服摸起来又肮脏又陈旧,而且他非常担心身上有股怪味。

“那么梅杰少校怎么说的?”

“你遇事太认真了,牧师,”卡思卡特上校以成年人的客观态度对他直言道,“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你拉长了脸,让每个人情绪低落。让我偶尔看看你笑吧。来吧,牧师。你马上对我捧腹大笑一个,我就给你整整一筐梅子番茄。”他等了一两秒钟,望着牧师,然后得意地哈哈笑道,“你瞧,牧师,我没说错吧。你不能对我捧腹大笑一个,是吗?”

“谈了,长官,他们谈的正是这事。约塞连上尉已经飞了五十一次任务,他请求梅杰少校让他停飞,这样他就不必再飞四次了。当时卡思卡特上校只要求飞满五十五次。”

“不能,长官。”牧师怯弱地承认道,他慢慢地吞咽口水,显得十分吃力,“现在不能。我口渴得很。”

“约塞连?”这个新的巧合让牧师兴奋得满脸放光。难道这是酝酿中的又一个奇迹?“可我想跟他谈的恰恰就是这个人的事!他们谈了约塞连必须飞的任务次数吗?”

“那就弄点什么喝喝吧。科恩中校存了些波旁酒在他的办公桌里。你应该试着哪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去军官俱乐部转转,给自己找点乐子。不妨时常醉上那么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是个专职人员,就觉得高我们大家一等。”

“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能。他最近一次离开帐篷是去参加一个士兵的葬礼。他最近一次在办公室见人是受了胁迫,没有办法才见的。一个叫约塞连的轰炸员逼着——”

“啊,没有,长官。”牧师窘迫地向他保证道,“其实,这几个晚上我天天去军官俱乐部。”

“我不想留便条。难道他就不能破个例?”

“你只是个上尉,是吧?”卡思卡特上校继续说道,毫不理会牧师的解释,“你可以做你的专职人员,但仍然只是个上尉。”

“恐怕我不能进去,长官。他也从不想见我。或许你可以留张便条。”

“是,长官,我明白。”

“是的,他去了。请进去问问他。”

“那就好。你刚才不笑倒也无妨,至少我不用送你梅子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说,今天早上你来这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个梅子番茄。”

“梅杰少校去了?”军士问道。

“今天早上?可是,长官!是你给我的。”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在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篷找我了。”

卡思卡特上校怀疑地抬起头。“我又没说它不是我给你的,是吧?我只是说你拿了一个。如果你真的没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心虚。是我给你的吗?”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谦恭而又忧郁的嗓音抱歉道,“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从来不想见人。”

“是的,长官,我发誓你给了。”

牧师悔过地点点头便匆匆走了过去,强迫自己花点时间表示歉意都做不到。他可以感觉到命运灵巧的手正专横地推着他。现在他意识到,梅杰少校这天已经两次在壕沟里向他迎面冲来,而牧师这天也两次窜进树林,愚蠢地推迟了这命定的会面。他沿着参差碎裂、间距不一的铁道枕木以最快的速度大步往回赶,心里怀着强烈的自责,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细小沙砾把他的脚趾磨得生疼。因为强烈的不适,他苍白而劳累的脸扭曲成一副苦相。这个八月初的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越来越潮湿。从他的帐篷到约塞连的中队有近一英里的路程。等牧师到达那里,他身上的棕褐色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于是他气喘吁吁地再次冲进中队部办公室帐篷,却被那个说话温和、消瘦的脸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的靠不住的参谋军士不由分说地拦住了;他要求牧师待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就在里面,还告诉他梅杰少校出来之前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看着他,茫然不解。为什么军士这么恨他?他不明白。他的嘴唇苍白,颤抖着。他渴得难受。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幸还不够吗?参谋军士伸出一只手,把牧师牢牢抓住。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话了,虽然我很难想象,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梅子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十分胜任地把一个圆形的玻璃镇纸从办公桌右边移到左边,再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好了,牧师,如果没别的事,可我现在还有很多重要的工作要处理。等惠特科姆下士发出十来封慰问信以后,你来告诉我,那时我们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联系了。”他突然来了灵感,不禁满脸发光,“嘿!我想我将再次主动请求派遣我们大队轰炸阿维尼翁。那应该会加速事情的进展!”

“我把它拆了,读完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的一声合上《圣经》,一下子站起身来,“怎么啦?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走了出去。可他随即又折了回来,差点和牧师迎头撞上——牧师正跟着他匆匆往外赶,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你不知道怎样把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轰炸阿维尼翁?”牧师的心脏停了一跳,浑身肌肤开始刺痛,不觉毛骨悚然。

牧师瞟了一眼他那张充当办公桌的桥牌桌,只看见一个讨厌的橘红色梨形梅子番茄,这正是他这天早上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忘了,它却仍旧歪在那儿,像一个不可摧毁的肉红色象征,彰显着他的愚蠢无能。“信在哪儿?”

“没错,”上校眉飞色舞地解释道,“我们越早出现伤亡,这事就能越早取得进展。如果可能,我希望上圣诞节那一期。我想那时发行量要大些。”

“他没有这么说,”惠特科姆下士以极端精确的口气更正道,“而是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人密信里,留在你的桌子上了。”

让牧师感到惊恐的是,上校提起电话主动请求派遣他的大队轰炸阿维尼翁,而且就在当天晚上他又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踢出去,随后约塞连醉醺醺地掀翻椅子站起来,准备打出复仇的一击,惹得内特利叫唤起他的名字来,吓得卡思卡特上校脸色煞白,谨慎地向后退去,却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后者厌恶地把他从自己撞伤的腿上推开,并命令他前去把牧师重新踢回军官俱乐部来。这一切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十分心烦意乱,首先那可怕的名字约塞连又像丧钟一般清楚地响起,仿佛末日的预兆,然后是德里德尔将军撞伤的腿,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师身上找到的另一个毛病,即根本无法预测德里德尔将军每次见到牧师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卡思卡特上校永远不会忘记德里德尔将军第一次在军官俱乐部注意到牧师的那个晚上,将军抬起他红润、热汗淋漓、醉意蒙眬的脸,透过从烟卷飘散出来的黄色烟幕,沉重地凝视着独自躲在墙边的牧师。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这么说的?”

“哎呀,真是不敢相信。”德里德尔将军沙哑地喊道。一认出那人,他粗浓吓人的灰白眉毛便扬了起来。“那边那个人是牧师吗?这可真是件大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开始出没在这种地方,跟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他说有件要紧的事需要你帮忙。”

卡思卡特上校拘谨地紧闭嘴唇,站起身来。“你的看法我万分赞同,长官,”他以一种夸耀的责难口气轻快地附和道,“真不明白现在这些牧师都怎么了。”

“他说了来干什么吗?”

“他们越变越好了,就是这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强调地咆哮道。

“他跳进铁路壕沟跑了,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惠特科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傻帽!”

卡思卡特上校尴尬地噎住了,但马上又机敏地恢复了常态。“是的,长官,他们越变越好了。我刚才正是这么想的,长官。”

“他去哪儿了?”

“这里正是牧师该来的地方,跟出来喝酒、赌博的军官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他到底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他们信仰上帝呢?”

“那就是我们正在谈论的人,不是吗?”

“我命令他来这里的时候正是这么想的,长官。”卡思卡特上校谨慎地说,于是他过去亲热地搂住牧师的肩膀,一起走到一个角落里,然后用冰冷的口气低声命令他:此后每晚都要来军官俱乐部履行职责,跟喝酒、赌博的军官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

牧师吃惊地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这里?”

牧师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军官俱乐部履行职责,跟那些想避开他的军官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一场凶狠的斗殴在乒乓球桌旁爆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无缘无故转身猛地就是一拳,正中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德里德尔将军意想不到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好一阵才察觉牧师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地呆望着他,一脸痛苦的惊疑。德里德尔将军见到牧师就僵住了。他义愤填膺地怒视牧师片刻,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于是不高兴地转身朝吧台走去,两条短短的罗圈腿走起来左右摇摆,像水手一样。卡思卡特上校一路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焦虑地左顾右盼,企图从科恩中校那里寻得一点帮助。

“行啊,”惠特科姆下士呵斥道,“别把我当你的知心人。你只管等着,看我的情绪怎么样吧。”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牧师的糖条,满嘴是糖地继续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你。是梅杰少校。”

“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尔将军冲着吧台咆哮道,粗壮的手里握着那只喝空的烈酒杯,“这真是件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开始出没在这种地方,跟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牧师红了脸,立刻躲躲闪闪地避开。“我到树林里散步去了。”

卡思卡特上校松了口气。“是的,长官,”他得意地叫喊道,“这当然是件好事。”

“你到哪里去了?”下士粗鲁、冷漠地质问道,头都不抬一下。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不管?”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还停在林间空地。牧师没从入口处经过,而是踮起脚尖偷偷绕过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后面,以免被他看见,遭他羞辱。他感激地舒了口气,赶紧溜进自己的帐篷,却发现惠特科姆下士正支着膝盖舒适地躺在他的行军床上。惠特科姆下士一双沾满烂泥的鞋子搁在牧师的毯子上,嘴里吃着牧师的一根糖条,一脸轻蔑的神情,正随意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面露惊愕。

他弓着身子急忙溜走,故意扭曲着脸,装出淡淡的、友善的笑容,以防万一被人看见。他刚看到对面有人向他走来,就立刻离开壕沟往森林里跑,再狂奔穿过草木凌乱的森林,好像后面有人追赶,而他的双颊因为感到丢脸而火辣辣的。他听见四面八方响起狂野、震耳的嘲笑声,模糊瞥见后面远处的灌木丛和上方高处茂密的树叶中,许多邪恶的带着醉意的脸正冲他得意地假笑。他感到肺部一阵阵强烈的灼烧般的剧痛,只得慢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他踉踉跄跄继续向前,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扑倒在一棵粗糙多瘤的苹果树上,脑袋顺势重重地撞在树干上,只得双臂抱住树身免得摔倒。在他耳朵里,他的喘息声变成一片粗哑刺耳的嘈杂声和呻吟声。几分钟过得好像几个小时,他终于意识到,那个把他整个吞没的汹涌的号叫声原来就是自己发出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缓和。很快他感觉有力气站起来了。他警觉地竖起耳朵。树林里静悄悄的,没有恶魔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他非常疲惫、忧伤,再加一身泥污,所以无法感到宽慰。他用麻木、颤抖的手指把凌乱不整的衣服抚平,然后以顽强的自制力走完剩下的那段去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心脏病发作的危险老在他的心里打转。

“你以为让你的牧师天天晚上待在这里,就会为你争得名声吗?我他妈每次来,他都在这里。”

牧师向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顺着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走到后面的帆布隔间。他弯腰进了那个三角形入口,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身后那扇活板门关上了。他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依然是空荡荡的,他似乎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脸不高兴地四下张望,牙关紧咬,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忽然想起参谋军士的原话“只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出去了”,于是一下子松弛下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慌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苦涩的泪水涌上了双眼,颤抖的嘴唇不觉发出一声哀伤恳切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于是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便把他当成了无情捉弄的笑柄。他几乎能看见他们等在帆布墙的另一边,期待地聚成一团,像一群贪婪、垂涎欲滴而无所不食的猛兽,粗野地欢笑着、嘲讽着,只等他再度露面,就凶残地向他猛扑过去。他为轻信而暗中咒骂自己,慌乱中真希望能有一副面具或者墨镜,加上一撮小胡子什么的,好伪装一番,要不然就拥有卡思卡特上校那种强力、低沉的嗓音,以及宽阔、强健的肩膀和肱二头肌,这样他便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出去,以傲慢的威势和充分的自信,把那几个恶毒的迫害者彻底镇住,让他们全都畏缩不前,悔恨而胆怯地悄悄溜走。他缺乏面对他们的勇气,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户。这条路没有阻拦,于是牧师从窗口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迅速绕过帐篷的拐角,纵身跳进铁路壕沟躲了起来。

“你说得对,长官,绝对正确,”卡思卡特上校回应道,“根本不会为我争得名声。我这就处理这事,马上就办。”

牧师非常诚心地想帮助人,却从来没能帮助过任何人,甚至包括约塞连——当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冒险行事,偷偷去找梅杰少校,打听一下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的人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被迫比别人飞更多的战斗任务。这是一个大胆、冲动的行动,牧师决定这么做之前,又跟惠特科姆下士起了争执,随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吞下一根银河牌、一根露丝宝贝牌巧克力棒,权当一顿毫无乐趣的午餐。他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惠特科姆下士就不会看见他离开。他悄无声息地溜进树林,直到林间空地中的那两顶帐篷被远远抛在后头,于是跳进了那条废弃的铁路壕沟。在里面脚步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越来越觉得怒气难消。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被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威逼、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重!他纤弱的胸脯很快就透不过气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只差没跑起来,因为他害怕一旦慢下来,他的决心就可能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穿军服的身形在锈蚀的铁轨间朝他走近,他立刻手足并用爬出了壕沟,蹲在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随后他发现一条小路蜿蜒进入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顺着这条狭窄而杂草丛生的青苔小路,朝既定的方向疾行而去。这一路走得更艰难了,但他抱定同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决心,一路跌跌撞撞只顾往前冲,没有遮护的双手被拦路的顽枝扎得生痛。终于,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在两边分开了,他蹒跚地经过一座橄榄绿军用拖车房,那拖车房安置在渐渐稀疏的草丛里清楚可见的煤渣空心砖上。他继续前行,又经过一顶帐篷,外面一只明亮的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再经过另一座煤渣空心砖上的拖车房,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那块空地。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滴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步,径直穿过空地大步走进中队部办公室。里面一名瘦骨嶙峋、弯腰驼背的参谋军士前来迎接,他长着高高的颧骨,一头长长的非常浅淡的黄发。他客气地告诉牧师:只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出去了。

“不是你命令他来这里的吗?”

牧师觉得最虚诈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的幽灵是一次显现,是上帝在责难他行使职责时内心的亵渎和骄傲,那么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在死亡这样一个可怕、神秘的场合,假充庄重、故作悲伤、伪称对死后之事有超自然的知识,似乎是罪过中之最可耻的。他清晰地回想起——或者几乎深信自己清晰地回想起——那天在墓地的情景。他仍然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严肃地站在他的两旁,像两根断残的石柱;能看见几乎就是那天那么多的士兵,他们所站的几乎确切的位置;能看见那四个一动不动倚着铲子的人、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一大堆松软的、红铜色泥土,还有那广漠、静谧、深邃而压抑的天空,在那一天竟怪异地空旷而湛蓝,几乎是带着恶意了。他将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曾经降临在他身上的最奇异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奇迹,也许是病态的臆想——就是树上那个裸体男子的幻象。他怎么解释呢?它不是曾经见过或者从未见过的,也肯定不是几乎见过的;无论是既视感、未视感还是殆视感,都没有足够的弹性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那个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使者还是地狱的走狗?要不然,这整个怪诞的插曲只是他自己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他的心智败坏、大脑腐烂了吗?树上真的有一个裸体男人——其实是两个,因为第一个来了不久就跟着来了第二个男人,此人蓄着红褐色小胡子,从头到脚包裹在一件不祥的深色外衣里;只见他顺着树枝,仪式般地向前弯下腰,递给第一个男人一只棕色高脚杯,要请他喝什么——这种事情在牧师脑子里从未出现过。

“不是,长官,是科恩中校。我也准备严厉处罚他。”

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感到心安的也就是他的妻子了;只要让他跟她和孩子们相依相伴一生,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矜持、娇小、和蔼的女人,年龄三十多岁,肤色黝黑而极有魅力,她的腰肢纤细,目光安静而聪颖,雪白的牙齿尖尖细细的,一张娃娃脸又活泼又小巧。他老是忘记孩子们的长相,每次拿出他们的照片,总觉得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脸。牧师就这样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热烈而无法遏制,弄得他常想无助地瘫倒在地,哀哭悲叹,就像被抛弃的残疾人。他常常生出一些牵涉到他们的恐怖幻想,一些可怕、丑恶的预感,想着他们不是得了重病就是出了意外,他被这些念头无情地折磨着。他沉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尤因氏瘤或白血病之类可怕的疾病;每周他都两三次看见他的新生儿子死去,因为他从没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眼睁睁地看着,在泪流满面、瘫软无力的静默中,看着他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在墙根插座旁触电而亡,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她人体是可以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看见热水锅炉发生爆炸,那两层楼的木房子燃起熊熊大火,他们四个全都葬身火海;恐怖、无情、恶心的细节历历在目,他看到他可怜的爱妻那整洁娇弱的身躯被一个醉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一座房屋的砖墙上,压成了黏乎乎的肉泥,又看着被吓得歇斯底里的五岁女儿被一个头发雪白、面目和善的中年绅士领着离开那可怖的现场。那人驱车带她来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就一次接一次地奸污她,再把她杀害,而来照看孩子的岳母从电话上得知他妻子的惨祸,当场就心脏病发作倒地而亡,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房子里,慢慢饥饿而死。牧师的妻子是一个甜蜜体贴、善于抚慰人的女子,他渴望能再次轻触她修长臂膀的温暖肌肤,抚摸她光滑的黑发,听听她亲切、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给她写一封简短而平实的信,有时两封。他成天都想着给她写情书,在数不清的信纸上密密麻麻挤满他热切的、放荡不羁的告白,他谦卑的崇拜和需要,以及人工呼吸如何实施的详细说明。他还想自哀自怜地向她滔滔不绝倾诉他难耐的孤独和绝望,又要嘱咐她千万不要把硼酸或阿司匹林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直觉丰富,温柔,充满同情心又易起共鸣。几乎不可避免地,他与妻子团聚的白日梦总是以鲜活的做爱动作收尾。

“他要不是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咕哝道,“我就叫人把他拖出去毙了。”

似乎没有人——甚或内特利——真正意识到他,阿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只是一个牧师,更是一个人;没人意识到他还能有个迷人、热情、漂亮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了狂,又有三个面容陌生已被遗忘的蓝眼睛小孩,他们有朝一日长大了会把他视为一个怪物,而且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因为他的职业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多社交尴尬。为什么就没有人明白他其实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在努力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生活?他们刺他,难道他不流血?有人呵他痒,难道他不笑?似乎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恰如他们,有眼睛,有双手,有器官,有个子,有感觉,有感情,他会被同一类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吹过而感到温暖和凉爽,又以同一类食物为生,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每吃一餐都得去不同的食堂。唯有一个人似乎真的意识到牧师是有感情的,此人便是惠特科姆下士,他刚刚成功地把这些感情伤害了个遍,做法就是越过他的上司直接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函。

“他不是牧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

牧师要明了他在军官俱乐部的身份,难度几乎等同于记住下一餐他被安排去吃大队十个食堂中的哪一个。若不是现在他跟新伙伴在一起找到了乐趣,他倒宁肯被逐出军官俱乐部。牧师晚上若不去军官俱乐部,那就没地方可去了。他常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间,带着羞怯、沉默的微笑,很少说话,除非别人找他交谈。他面前摆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却几乎一口不尝,只是不熟悉而又装模作样地摆弄一只小小的玉米芯烟斗,偶尔也塞上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内特利那些伤感而苦乐参半的哀叹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自己的孤独凄凉,并且总能引发他思念妻儿的澎湃心潮。牧师被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逗乐了,时时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鼓励内特利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厚颜无耻到夸耀女朋友是妓女的程度,牧师知道这事主要还是缘于布莱克上尉——他每次懒散地经过他们的桌子,总要朝牧师使劲眨眼,然后对内特利说些关于他女朋友的庸俗而伤人的嘲笑话。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做法颇为不满,不由自主地希望他倒大霉。

“他不是?既然不是牧师,领子上他妈的怎么戴着十字架?”

牧师现在明显地感到自己并不是特别适合这份工作,因此他常常猜测,如果他去部队其他部门服役,也许在步兵或野炮部队做个列兵,甚至做个伞兵,会不会更快乐一些。他没有真正的朋友,遇到约塞连之前,飞行大队没有一个人让他与之相处时觉得自在的,跟约塞连在一起他也很难轻松下来;约塞连时常突发的鲁莽和反抗,让他几乎总是绷着神经,处于一种颇为暧昧的状态:既享受又战战兢兢。牧师在军官俱乐部跟约塞连和邓巴在一起,甚至只跟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很安全。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便再不需要跟任何其他人同坐了;他坐哪儿的问题得到解决后,也就避免跟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待在一块了。见他走近,他们老是过分热情地欢迎他,却又极不自在地等着他走开。他使得那么多人不轻松。每个人对他总是十分友善,却从没有人真心待他;每个人都同他说话,却从没有人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则随和得多,跟他们在一起,牧师几乎完全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卡思卡特上校又要把他赶出军官俱乐部的那天晚上,他们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准备干预,而内特利大叫一声“约塞连”想阻止他。卡思卡特上校听到约塞连的名字,顿时一脸煞白,而且令每个人感到惊异的是,他吓得心慌意乱,步步后退,最后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身上。将军恼怒地用胳膊肘将他推开,命令他立刻回去,命令牧师还是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他领子上没戴十字架,长官。他戴着一片银叶。他是中校。”

约塞连摇摇头,然后解释道,所谓既视感不过是两个协作的感觉神经中枢——它们通常同步活动——在运作中暂时出现的稍微延迟。牧师几乎没在听。他很是失望,却又不愿相信约塞连,因为他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那是谜一般的预感,对此他仍然缺乏泄露的勇气。牧师的发现无疑有着可怕的含义:它不是来源于神的启示就是一种幻觉;他不是得到了神佑就是丧失了理智。两种可能性都使他充满了同等的恐惧和消沉。这不是既视感,不是殆视感,也不是未视感。有可能还存在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视感,其中之一可以简明地解释这个令人困惑、他既是见证人又是经历者的现象,甚至有可能他以为发生过的事情全都未曾发生,压根儿未曾发生,有可能他是在处理记忆失常而非感知失常的问题,有可能他从未真正以为见过那些现在自认一度确实以为见过的事情,有可能对于他一度以为是真实的东西,现在在他的印象中只不过是一个幻觉的幻觉,有可能他现在只是在想象他一度确实想象过看见一个赤裸的人坐在墓地的一棵树上。

“你有个中校军衔的牧师?”德里德尔将军惊异地问。

那天在牧师的帐篷里,约塞连坐着手捧一瓶温热的可口可乐,牧师用这瓶可乐已经能够安慰他了。“你有没有,”他犹犹豫豫地询问约塞连,“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虽然明明知道是第一次经历,却感觉过去好像经历过。”约塞连敷衍地点点头,于是牧师的呼吸因为期待而急促起来,他做好准备要把他和约塞连两人的意志力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一层层揭开笼罩永恒存在之谜的巨大黑幕。“那么你现在有那种感觉吗?”

“啊,不,长官,我的牧师只是个上尉。”

这一类的疑虑贪婪地噬啮着牧师瘦削的病体。存在唯一真正的信仰吗?或者说存在死后的生命吗?多少天使可以在针尖上跳舞?创世之前无限的永世里上帝究竟在忙些什么事情?如果没有需要防范的人,又何必在该隐的额头上立一个保护的记号?亚当和夏娃到底生过女儿吗?这些都是折磨他的重大而复杂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眼里,它们似乎从来就远不及仁慈和礼貌问题那么紧要。怀疑论者的认识论困境把他挤得汗水直冒,使他接受不了一些问题的解答,却又不愿视之为不可解决的问题而不再考虑。他总是处在痛苦之中,却一直怀有希望。

“既然只是上尉,领子上他妈的怎么戴着银叶?”

也许他真的就是华盛顿·欧文,也许他真的一直在那些他一无所知的信件上签署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知道,在医学年鉴上,这种记忆错误并非罕见。他也知道,没有办法真正明了任何事情,甚至“没有办法真正明了任何事情”这话本身也让他迷惑不解。他十分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他印象中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第一次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约塞连之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约塞连了。他记得,差不多两周以后约塞连出现在他的帐篷里要求免除战斗任务时,他有过同样不安的感觉。当然,牧师确实在某个地方见过约塞连,就在那间古怪而异类的病房,里面每个病人似乎都为怠工而来,除了那个从头到脚包裹着白色绷带和石膏的不幸病人——一天人们发现他死了,嘴里还插着体温计。但是牧师的印象中还有一次更早的会面,那是在某个重大而神秘得多的场合,是一次与约塞连的意义重大的遭遇,发生在某个遥远、被淹没甚至也许纯属超自然的时刻,其间他同样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绝对没有办法帮助约塞连。

“他领子上没戴银叶,长官,他戴一个十字架。”

其实,牧师长得也算英俊了,他有一张英俊而敏感的脸,苍白、脆弱得如同沙石。他对任何问题都不抱成见。

“给我滚开,你这狗杂种,”德里德尔将军说,“不然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毙了!”

大嗓门的人令他恐惧;勇敢、进取的人——如卡思卡特上校——让他感觉无助、孤单。在军中,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个陌生人。士兵和军官跟他在一起,总不如跟别的士兵和军官在一起那么自在,就连别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友好。在一个成功才是唯一美德的世界,他听任自己失败。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缺乏教士应有的沉着和机变,而正是这两点让其他信仰和教派的同行走到前头去了。他就是没有胜过他人的天赋。他自认丑陋不堪,天天想着回家陪妻子去。

“是,长官。”

自从随军牧师开始好奇世间万物究竟是怎么回事起,已经有些时日了。上帝存在吗?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军一名再洗礼教牧师,即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都已经够困难的了;若没有信仰,那境况几乎无法忍受。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从德里德尔将军身边走开,把牧师赶出了军官俱乐部。而两个月后的情况也差不多是一模一样,当时牧师试图说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销把飞行任务增至六十次的命令,他的努力也遭遇了彻底失败。若不是因为忆念妻子和对上帝的智慧与公正抱有终生的信赖,牧师这下真的准备完全断绝希望了——他如此可怜地爱恋着、思念着他的妻子,充满了肉欲的激情与高尚的热忱,而他眼里的上帝曾是永有的、全知全能的、仁慈的、普遍的,是人格化的,说英语,属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对美国人格外垂青,而现在这些信念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这么多事情都在考验他的信仰。自然,是有一本《圣经》在,可《圣经》只是一本书而已,而《荒凉山庄》、《金银岛》、《伊坦·弗洛美》和《最后的莫希干人》也都是书。真的有可能,正如他一次无意中听到邓巴在问,创世之谜的答案会由一群无知无识、连下雨是怎么回事都不懂的人给出吗?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害怕人类六千年以前就会建成一座巨塔直通天国吗?天国究竟在哪里?在上面,还是下面?在一个有限而正在膨胀的宇宙中是没有上下之分的,其中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威严的太阳也在持续地衰亡,最终还将摧毁地球。根本没有什么奇迹;祈祷得不到任何回应,而灾祸同样残酷地降临到好人和堕落者头上;然而,若不是这些接连不断的神秘现象——如几周前那个可怜中士的葬礼上出现在树上的裸体男子,以及就在这天下午,预言家弗卢姆在树林里作出隐晦、纠缠不去而又鼓舞人心的承诺:告诉他们,冬天一到我就回来——他这样一个有道德有良心的牧师,也许早就屈从于理性,放弃他的父辈对上帝的信仰了:真的辞去职务,放弃军衔,去当一名步兵或野战炮兵,甚至也许去空降部队做一名下士,一切听凭命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