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是个十二岁的处女,米洛。”他急切地解释道,“我想赶快找到她,不然就太晚了。”
外面又冷又黑,空气中弥漫着无孔不入、死气沉沉的薄雾,在建筑物未打磨的大石块上,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滴落。约塞连急忙赶回米洛那儿认错。他有意撒谎,说什么他很抱歉,许诺只要米洛愿意利用在罗马的全部影响力,帮助他找到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那么卡思卡特上校要他再飞多少次任务他就飞多少。
听了他的请求,米洛温厚地一笑。“你在找的十二岁处女正好在我这儿,”他眉开眼笑地说,“这个十二岁处女其实已有三十四岁,但她是吃低蛋白饮食长大的,父母非常严格,一直没有跟男人睡过觉,直到——”
约塞连往老太婆腿上扔了些钱——真是古怪,多少错误似乎留下钱便可以弥补——然后大踏步走出公寓,一边下楼梯,一边猛烈地诅咒第二十二条军规,尽管心里明白根本就没这回事。第二十二条军规并不存在,对此他确信无疑,但这没用。问题在于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这才是远为糟糕的,因为不存在对象或条文可以嘲笑或批驳,可以指责、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烬。
“米洛,我说的是个小女孩!”约塞连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是想跟她睡觉。我想帮助她。你也有女儿。她才是个小孩子,在这座城市孤苦无依,没有人照顾她。我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难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谁来照顾我呢?”
米洛当然明白,而且深受感动。“约塞连,我为你骄傲,”他异常激动地叫道,“我真的为你骄傲。看到你并不是满脑子只想着性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是讲道义的人。我当然有女儿,我完全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会找到那个女孩的。别着急。跟我来吧,哪怕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我们也要找到那个女孩。跟我来吧!”
“她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是吗?”
约塞连上了米洛·明德宾德的M&M指挥车,一起飞快地开到警察总部去见一位皮肤黝黑、邋里邋遢的警长。那人蓄着两撇细长的小胡子,敞着上衣,他们走进办公室时,他正在跟一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鬼混。他一见米洛,不禁喜出望外,丑态毕现地朝米洛点头哈腰、巴结奉承,好像米洛是什么达官显贵似的。
“谁来照顾我呢?”
“啊,米洛侯爵,”他喜气洋洋地叫道,看都不看一眼就把那个一脸不悦的肥胖女人推出了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来呢?我会为你举办盛大宴会。请进,请进,侯爵,我几乎以为你不会再来我们这里了。”
“谁来照顾她呢?”
米洛知道一刻也不能耽搁。“你好,路易吉,”他说着点了点头,匆促得几乎显得粗鲁了,“路易吉,我需要你帮忙。我这位朋友要找个女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女孩,侯爵?”路易吉说,沉思地挠着脸,“罗马有的是女孩。对一个美国军官来说,找个女孩应该不太难吧。”
“她去哪儿了?”
“不,路易吉,你没弄明白。这是个十二岁的处女,他必须马上找到她。”
“走了,走了,”老太婆不高兴地耸耸肩回答道,被他的追问惹恼了,低低的哀泣声变得高了起来,“一起被赶了出去,赶到大街上去了。他们都不让她带上外套。”
“啊,是这样,现在我明白了,”路易吉敏捷地说,“找处女也许要花点时间。但如果他去汽车站等,进城找工作的年轻乡下姑娘就在那儿下车,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约塞连严厉地问道,同时逼视着她的眼睛,确认她不是在昏迷中对他讲话的。他提高了嗓门。“那个小妹妹怎么样了,那个小女孩?”
“路易吉,你还是没弄明白。”米洛粗鲁而不耐烦地呵斥道,弄得警长一阵面红耳赤,于是急忙立正,慌乱地开始扣制服扣子。“这个女孩是他家的一个朋友,一个老朋友,我们想帮助她。她只是个孩子。她孤孤单单的就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免得遭人伤害。现在你明白了吗?路易吉,这事对我极为重要。我有个女儿,跟这个女孩一般年纪。此刻,世界上再没有比及早救出这个可怜的孩子更重要的事情了。你愿意帮忙吗?”
“走了。”老太婆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
“是,侯爵,现在我明白了,”路易吉说,“我将尽我所能找到她。不过今晚我没人手。今晚我所有的人都要去打击非法烟草买卖。”
“她那个小妹妹,她怎么样了呢?”
“非法烟草?”米洛问。
“走了。”
“米洛。”约塞连声音微弱地哀叫一声,心沉了下去,立刻觉得一切都完了。
“我知道她走了。可有人有她的消息吗?有人知道她在哪儿吗?”
“是,侯爵,”路易吉说,“非法烟草的利润实在太高,几乎没法控制走私活动。”
“走了。”
“非法烟草的利润真的这么高吗?”米洛极感兴趣地问,铁锈色的眉毛贪婪地高高扬起,鼻子咝咝地嗅着。
约塞连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内特利的女朋友——有人有她的消息吗?”他问。
“米洛,”约塞连冲他叫道,“听我说,好吗?”
“走了,”她悲伤地说,这时约塞连刚走回来,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现在谁来照顾我呢?”
“是,侯爵,”路易吉回答道,“非法烟草的利润非常高。走私活动是国家丑闻,侯爵,真的是国耻。”
约塞连转身出去,步履沉重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他满面愁容,怀着悲观的好奇把所有房间窥视了一遍。玻璃用品全让那些大兵拿棍子砸了。窗帘和被单被撕得稀烂,乱七八糟扔了一地。椅子、桌子和梳妆台都掀翻了。所有砸得碎的东西都被砸碎了。再彻底的野蛮摧残也不过如此。每一扇窗户都打破了,黑暗像乌云一般穿过破碎的窗格涌进每一个房间。约塞连能够想象那些戴着硬白帽的高大宪兵咚咚的沉重脚步。他能够描摹他们乱砸乱摔时那副凶狠、恶毒的亢奋模样,还有他们那种虚伪、残酷的正义感和献身精神。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个穿着厚重的灰褐色毛衣、戴着黑色头巾的老太婆,而她很快也会走的。
“这是事实吗?”米洛心不在焉地笑着说,着了魔似的朝门口走去。
“但他不可能死了!”约塞连叫道,固执地想要争辩。可他当然知道那是真实的,知道那是合乎逻辑因而是真实的:那老头再次和大多数人走在了一起。
“米洛!”约塞连大叫道,冲动地跳上前去阻拦他,“米洛,你必须帮助我。”
“死了,”老太婆对他说,极为哀痛地点点头,手掌朝着脑袋按了按,“这里破了。前一分钟还活着,后一分钟就死了。”
“非法烟草。”米洛露出癫痫病般的渴望之色对他说,一边顽强地挣扎着想过去,“让我走。我得去走私非法烟草。”
“不在了?”
“留下来帮我找到她吧,”约塞连恳求道,“你可以明天去走私非法烟草。”
“不在了。”老太婆悲伤地说。
但米洛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往前推,不算凶猛却也无法阻拦。他头上冒汗,双眼狂热地燃烧着,嘴唇抽搐,口水直淌,好像被某种盲目的执著攫住了。他平静地呻吟着,好像处于某种微弱的、本能的焦虑之中,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非法烟草,非法烟草。”约塞连终于发现根本没法跟他讲道理,只好沮丧地给他让路。米洛像子弹一样冲了出去。警长又解开制服扣子,轻蔑地看了约塞连一眼。
“哎呀,真该死!”约塞连痛苦地喊道,“我敢打赌,它根本就不存在。”他停住脚步,愁闷地环顾了一下房间,“老头在哪儿?”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他冷冷地问,“想要我逮捕你吗?”
“第二十二条军规。”
约塞连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来到暗黑的坟墓般的大街上。在门厅里,他遇上了那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她正往里走。外面没有米洛的影子。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空荡荡的人行道突然变得很窄,就这样延伸了好几个街区。他能看见长长的鹅卵石斜坡的顶端,是一条灯火通明的宽阔大道,警察局几乎就在底部。入口处,昏黄的灯泡在潮湿中咝咝作响,就像打湿了的火炬。空中飘洒着寒冷的细雨。他顺着斜坡慢慢往上走,很快就来到一家安静、舒适、诱人的餐馆前。窗户上挂着红色天鹅绒窗帘,门边是一块蓝色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托尼餐馆。佳肴美酒。勿进。蓝色霓虹灯招牌上的文字只让他稍微惊讶了那么一刹那。他身处这个奇怪、扭曲的环境中,任何怪异的事物都不再显得怪异。那些高耸的建筑物的顶部都倾斜着,形成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透视,而街道也显得倾斜了。他竖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领子,紧紧裹了裹身子。夜晚阴湿寒冷。一个男孩穿着单薄的衬衫和单薄的破裤子,赤着脚从黑暗中走出来。男孩长着一头黑发,他需要理发,需要鞋子袜子。他憔悴的面容苍白而忧郁。他经过时,双脚踩在潮湿的人行道上的雨水坑里,发出可怕的轻微的吮吸般的声响。约塞连被他的穷困打动了,从心底里深深同情他,以至于想一拳打烂他那张苍白、忧郁、憔悴的脸,把他打没,因为这男孩让他想起这同一天夜里生活在意大利的所有苍白、忧郁、憔悴的孩子,他们全都需要理发,需要鞋子袜子。他还使约塞连想起残疾人,想起又冷又饿的男人女人,想起所有那些愚钝、温顺、虔诚而目光紧张的母亲们,在这同一天夜里坐在户外,毫无知觉地在这同样阴冷的雨中袒露着冰凉的动物般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奶牛。几乎是同时,一个喂奶的母亲抱着用黑色破布裹着的婴儿缓步走过。约塞连也想把她打烂,因为她让他想起了那个穿着单薄衬衫和单薄破裤子的赤着脚的男孩,想起了在一个除了少数精明、寡廉鲜耻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从未得到温饱和公正的世界上,那一切令人战栗和惊讶的苦难。这是怎样一个龌龊的世界!他想知道,即使在自己繁荣的国度,这同一天夜里有多少人缺衣少食,多少房舍四壁透风,多少丈夫烂醉如泥,多少妻子遭受毒打,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虐待、被遗弃?多少家庭渴望食物,却因没钱而买不起?多少人伤心欲绝?那同一天夜晚会发生多少起自杀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多少小业主和地主会成功?多少赢家变为输家,成功变为失败,富人变为穷人?多少聪明人愚蠢至极?有多少美满的结局充满了不幸?多少老实人是骗子,多少勇敢者是胆小鬼,多少忠诚的人是叛徒,多少圣徒道德败坏,多少人身居要职却为了几个小钱向流氓出卖灵魂,多少人根本就没有灵魂?多少奉公守法之路充满了诡骗?多少最美好的家庭是最糟糕的,多少好人就是坏人?你把他们全加起来,然后扣除,也许就剩下孩子们了,可能还有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再加上什么地方的一个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约塞连在孤独的痛苦中走着,觉得与世隔绝了,而那个面容憔悴的赤脚男孩的凄惨影像在他脑海里总也挥之不去,直到他终于拐弯上了大道才得以解脱,这时他碰见一个盟军士兵躺在地上抽搐——一个年轻的中尉,长着一张苍白、稚气的小脸。六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士兵使劲按住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努力想帮助他,让他不要动。他牙关紧咬,含混不清地喊叫着、呻吟着,眼睛直往上翻。“别让他咬掉舌头了。”约塞连身旁一个矮个子中士机敏地警告道,于是第七个士兵扑了上去加入这场撕扭,使劲按住这犯病中尉的脸。突然之间这帮扭斗者赢了,却又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了主意,因为被他们牢牢压住的年轻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动了,他们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一股痴傻的恐慌从一张绷紧的粗蠢面孔迅速传播到另一张。“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抬起来,放到那辆汽车的引擎盖上去呢?”站在约塞连背后的一个下士慢条斯理地说。这话似乎有道理,于是那七个士兵抬起年轻的中尉,小心翼翼地把他摊放在一辆停着的汽车的引擎盖上,一边仍然按住他身上每个挣扎的部位。他们在停着的汽车的引擎盖上把他放好以后,又开始紧张不安地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接下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从汽车的引擎盖上抬下来,平放到地上呢?”约塞连背后那个下士又慢条斯理地说。这似乎也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动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可是还没等他们把他放好,一辆侧边闪着红色聚光灯的吉普车飞快地开了过来,前座是两个宪兵。
“什么法律说他们不需要?”
“出了什么事?”司机喊道。
“他们不需要给我们看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回答道,“法律说他们不需要。”
“他正在抽搐,”一个士兵正扭住年轻中尉的一条腿回答道,“我们正按住他,不让他动。”
“他们没有给你看看?”约塞连问道,愤怒而紧张地跺着脚走来走去,“你都没叫他们念给你听?”
“很好。他被拘捕了。”
“那些戴硬白帽拿棍子的大兵。姑娘们在哭。‘我们做错什么事了吗?’她们问。那些大兵说没有,还是用棍子头把她们往门外顶。‘那你们为什么赶我们出去呢?’姑娘们问。‘第二十二条军规。’那些人说。他们只是翻来覆去地讲‘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十二条军规?什么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
“你到底在讲些什么?”约塞连迷惑而愤怒地抗议,冲她喊叫道,“你怎么知道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谁告诉你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
“保持对他的拘捕!”宪兵叫道,为这个玩笑嘶哑地笑弯了腰,然后驾着吉普车一溜烟走了。
“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重复道,上下晃着脑袋,“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说,他们有权利做任何我们不能阻止他们做的事情。”
约塞连想起自己没有准假条,便谨慎地从这群陌生人身边走过,朝着前方远处雾蒙蒙的黑暗中传来低沉人声的地方走去。满地水洼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上,每半个街区就有一盏低矮、弯垂的路灯,透过迷蒙的褐色雾气,闪烁着神秘怪诞的光芒。他听见头顶上一扇窗户里,一个不幸的女人在恳求:“请不要,请不要。”一个沮丧的年轻女子穿着黑色雨衣,黑发遮面,眼睛低垂着走了过去。在下一个街区的公共事务部门外,一位醉酒的女士被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士兵逼得一步步退到一根有凹槽的科林斯式圆柱上,他的三个全副武装的醉醺醺的伙伴则坐在附近的台阶上观看,两腿间的酒瓶里只剩不多的酒了。“请不要,”醉酒的女士哀求道,“我现在要回家去。请不要。”约塞连扭身朝他们张望时,一个坐着的士兵挑衅地骂了一声,操起一个酒瓶子朝约塞连扔了下来。酒瓶落到远处,只听一声闷响,毫不伤人地碎了。约塞连双手插在衣兜里,继续迈着无精打采、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开了。“来吧,宝贝,”他听见那个醉醺醺的士兵口气坚决地催促道,“现在轮到我了。”“请不要,”那个醉酒的女士哀求道,“请不要。”就在下一个街角,从一条狭窄、弯曲的侧街深处那浓厚、无法穿透的黑暗中,清清楚楚地传来有人铲雪的神秘声音。铁铲刮擦水泥地面的有节奏的、吃力的、可以唤醒鬼魂的声音吓得他心惊肉跳。这时他走下路缘,正要穿过这凶险的巷子,于是急忙加快步子,一路往前,直到这挥之不去的刺耳的声音被远远抛在后面。现在他知道走到哪儿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来到林荫大道中央那干涸的喷泉处,再往前走七个街区,就是军官公寓了。突然,他听到前面阴森可怖的黑暗中传来野蛮的嗥叫声。街角的路灯已经灭了,半条街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协调。十字路口对面,一个男人正拿着棍子打一条狗,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那个人拿着鞭子在抽那匹马。约塞连拼命想闭目不见、充耳不闻,可是办不到。那条狗拴在一条旧麻绳上,声嘶力竭、惊恐万状地哀号着、尖叫着,毫无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来扭去,但那人还是拿着沉重、扁平的棍子一个劲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围观。一个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请求他住手。“少管闲事。”那人粗声粗气地叫道,举起棍子,好像连她也要一块打似的。那女人遭此轻贱,满面羞惭,窘迫地退了回去。约塞连加快步子离开,几乎跑了起来。这个夜晚充满了种种恐怖的景象,他觉得假如基督来这世界走一遭,自己也知道他会有什么感觉——就像精神病医生穿过满是疯子的病房,又像被盗者穿过满是盗贼的囚室。此时就算出现一个麻风病人,也会令人愉快!在下一个街角,一个男人正在野蛮地毒打一个小男孩,一群成年人一动不动地围观着,无人出面干预。约塞连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不由得恶心地倒退了几步。他觉得先前什么时候一定目睹过同样的恐怖场景。既视感?因这不祥的巧合,他颤抖起来,内心充满了疑虑与恐慌。这是前一个街区他看到的同样场景,尽管其中的细节似乎很不相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有一个矮胖的女人走出来,请求那男人住手吗?他会抬手打她,而她会退却吗?没有人动。那男孩不停地哭叫,好像沉浸在麻木的疼痛之中。那男人扬起巴掌,沉重而响亮地击打孩子的脑袋,一次次把他打倒在地,却又猛地把他揪起来,好再度把他打倒。阴郁、畏缩的人群中,似乎没人因为关心这个被打得昏厥的男孩而出面制止。男孩最多只有九岁。一个邋遢女人正在无声地哭泣,拿一块脏抹布捂着脸。男孩瘦弱极了,头发也该剪了,鲜血从两只耳朵里流出来。约塞连快步穿过空阔的大道,走到另一边去,避开这令人作呕的一幕,却发现脚下踩着了几颗人的牙齿;在雨水湿透而闪闪发亮的人行道上,这些牙齿散落在几摊被噼噼啪啪的雨点打得黏糊糊的血迹附近,像尖锐的指甲那样互相戳着。臼齿和打断的门牙散落得到处都是。他踮起脚尖绕过这片怪异的地方,走近一道门廊,只见里面一个士兵拿着一块湿透的手帕捂着嘴在哭泣。他摇摇晃晃快软下去了。另外两个士兵搀扶着他,他们肃然而焦躁地等待着军用救护车,可是等它终于闪着琥珀色雾灯叮叮咣咣到来时,却没理会他们而一路开到下一个街区去了。在那儿,一个势单力薄抱着书本的意大利平民和一大群带着手铐、警棍的警察发生了冲突。那尖叫、挣扎着的平民本是个皮肤黝黑的人,却给吓得面色煞白。许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揪住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举了起来。这时他的眼睛紧张而绝望地悸动着,像蝙蝠的翅膀在扑打。他的书撒了一地。那些警察把他抬到救护车敞开的后门,再扔进车里去时,他刺耳地尖叫着“救命”,但因为激动而哽咽。“警察!救命!警察!”车门关了,又上了闩,于是救护车飞驰而去。警察把他团团围住的时候,这人竟然尖叫着向警察求救,滑稽和惊恐之中透出一种毫无幽默的反讽之意。听见这种徒劳而可笑的呼救声,约塞连只得苦笑了,随后他便猛然醒悟,这呼救可能还有一层含义。他惊恐地意识到,这也许并不是在向警察呼救,而是一个危在旦夕的朋友英勇地从坟墓里发出的警告,呼求每一个不是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的人以及另外一帮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前来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是这样叫喊的,他也许是在大声地报告危险。想到这儿,约塞连立刻偷偷从警察旁边溜走,却又差点被一个四十岁的粗壮女人的脚绊倒。这女人正急急忙忙、做贼心虚地穿过十字路口,一边偷偷摸摸、满怀恶意地朝后面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瞟着。那老妇脚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颤巍巍地追赶着她,眼看着追不上了。老妇人踩着碎步往前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并且烦乱、焦躁地对自己嘟囔着。这一场景的性质是明确无误的,这是一场追逐。前面得胜的女人已经穿过宽阔大道的一半,后面的老妇才刚刚走到人行道边。粗壮女人扭头匆匆一扫后面步履艰难的老妇人,露出恶毒、轻蔑、幸灾乐祸的微笑,既不怀好意,又充满忧虑。约塞连知道,只要那个处于困境的老妇人叫喊一声,他就会出来帮她;他知道,只要她痛苦地尖叫一声向他求助,他就会冲上前去,抓住那个粗壮的女人,把她带到近旁那帮警察面前。但是那老妇人极为凄惨、苦恼地嘟囔着,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过去了。很快,前面那个女人消失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之中,只剩下老妇人孤零零、茫然无助地站在大路中央,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约塞连满心羞惭,扭过头去匆匆走了,因为他没有给她任何帮助。他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偷偷心虚地往回望,唯恐老妇人现在会跟上来。他暗自庆幸,那细雨飘洒、绝无光亮、几乎不透明的夜幕把一切都遮盖起来了。暴众……警察的暴众——除了英国,一切都在暴众、暴众、暴众的手里。到处都在手持棍棒的暴众的控制之下。
“什么?”约塞连又惊又怕,当即僵住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开始刺痛,“你刚才说什么?”
约塞连的外套领子和肩膀都湿透了。他的袜子潮湿冰冷。前面那盏路灯也黑黑的,灯泡被打碎了。建筑物和模糊的人影无声无息地从他身旁闪过,好像永远漂浮在某种散发恶臭、无边无际的潮水之上,一去不返。一个高个子僧侣走过身旁,他的脸整个包在粗糙的灰色蒙头斗篷里,连眼睛都藏在里面。前面传来踩在泥水坑里的脚步声,一直朝他走来,他害怕这又是一个赤脚的男孩。他与一个瘦骨嶙峋、面无血色、神情忧郁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人穿着黑色雨衣,面颊上有一块星形伤疤,一侧太阳穴上有一片表面光滑的凹陷,足有鸡蛋大小。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咯吱作响的草鞋突然冒了出来,她整张脸都给毁了,一片极其可怖的粉红、斑驳的烧灼伤痕露着新生的皮肉,皱巴巴地从脖颈开始,经过两颊,一路延伸到眼睛上面!约塞连不敢看上一眼,他不禁毛骨悚然。绝不会有人爱上她的。他感到十分沮丧;他渴望跟某个他能爱上的姑娘睡觉,她会抚慰他,刺激他,会哄他睡觉。一帮拿棍棒的家伙正在皮亚诺萨岛上等着他。姑娘们全都走了。伯爵夫人和她的儿媳已不再对他的胃口。他已经太老,不爱玩乐了,再也没有那个时间了。露西安娜走了,也许死了;即使没死,大概也快了。阿费的那个丰满的荡妇连同她那枚下流的贝雕戒指一起消失了,而达克特护士也为他感到羞耻,因为他拒绝飞更多的战斗任务,还会惹来流言蜚语。这附近他唯一认识的姑娘就是军官公寓里那个不好看的女佣,绝对没有一个男人跟她睡过觉。她的名字叫米迦列拉,但是男人们却用下流的东西来称呼她,只要叫起来声音悦耳,就能引得她孩子一般快乐地咯咯傻笑。因为她不懂英语,还以为他们是在奉承她,开些善意的玩笑呢。每次看着他们胡作非为,她的内心就真切充满了陶醉的喜悦。她是个快乐、勤劳、头脑简单的姑娘,识不了几个字,只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她直直的头发是沤过的稻草的颜色。她皮肤发黄,眼睛近视,从来没有男人跟她睡过觉,因为从来没有男人想跟她睡觉——除了阿费。就在这天晚上,阿费强奸了她,之后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关在衣橱里近两个小时,直到宵禁的汽笛响起来,这时她再出去就是违法的了。
“第二十二条军规。”
然后,他把她扔出了窗外。她的尸体还躺在人行道上,这时约塞连来了,他礼貌地挤进一圈正在围观的神情严肃、手拿昏暗提灯的邻居中。他们退缩着给他让路的时候,怨毒地朝他怒目而视。他们愤恨地指着二楼那些窗户,私下的对话里满是严厉的谴责。尸体摔得血肉模糊,这可怜的、不祥的、血淋淋的惨象吓得约塞连心脏怦怦乱跳,惊恐不已。他猫着腰钻进门厅,闪电般冲上楼梯,进了公寓。只见阿费正颇不自在地来回踱步,脸上带着装模作样、略显不安的笑。阿费摆弄着烟斗,似乎有点心绪不宁,他向约塞连保证,一切都会好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我只强奸了她一次。”他辩解道。
“没有理由,”老太婆呜咽道,“没有理由。”
约塞连吓了一跳。“可你杀了她,阿费!你杀了她!”
“一定有个理由,”约塞连固执地说,用拳头使劲砸着手掌心,“他们总不能就这么闯进来,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吧。”
“噢,强奸了她,我只得这么做。”阿费极为傲慢地回答道,“我当然不能让她到处去讲我们的坏话,对吧?”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道,“我不知道。谁来照顾我呢?现在那些可怜的年轻姑娘全都走了,还有谁来照顾我呢?谁来照顾我呢?”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碰她呢?你这愚蠢的杂种!”约塞连叫道,“你要姑娘,难道不能上大街找一个?城里到处是妓女。”
“如果不逮捕她们,那为什么要把她们赶走呢?”
“噢,不,我不能。”阿费吹嘘道,“我一辈子从不花钱干这事。”
“他们把她们赶走了。就这么把她们赶走了。”
“阿费,你疯了吗?”约塞连差点说不出话来,“你杀了一个姑娘。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狱的!”
“他们逮捕她们了吗?”
“噢,不,”阿费强笑了一声,“不会是我。他们不会把老伙计阿费关进监狱的。不会因为杀了她。”
“那些可恶的戴硬白帽拿棍子的高个士兵。还有我们的警察。他们拿着棍子来,把她们往外赶。连外套都不让她们带上。可怜的姑娘们。他们只管把她们赶出去挨冻。”
“可你把她扔出了窗户,她的尸体还在街上躺着呢。”
“被谁赶出去了?谁干的?”
“她没有权利上街,”阿费回答道,“已经宵禁了。”
“出去了。赶出去,赶到街上去了。她们全都走了。可怜的年轻姑娘全都走了。”
“笨蛋!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约塞连真想抓住阿费那肥实的、毛虫般柔软的肩膀把他摇醒,“你杀人了。他们就要把你关进监狱了。他们甚至会绞死你!”
“去哪儿了?”
“噢,我可不觉得他们会那么做。”阿费快活地咯咯一笑回答道,不过眼见得他是越来越紧张了。他粗短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烟斗,不知不觉抖掉了一些烟丝。“不,先生,他们不会这样对待老伙计阿费的。”他又咯咯笑了起来,“她不过是个女佣。我可不认为他们会为一个小小的意大利女佣而大惊小怪,现在每天都要死掉成千上万的人。你说呢?”
“都走了。可怜的年轻姑娘全都走了。”
“你听!”约塞连叫喊道,几乎是高兴了。他支起耳朵,看着阿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只听得汽笛在远处哀鸣,是警车汽笛,随后,几乎是在刹那间上升为一种咆哮、尖锐、汹涌的压倒一切的嘈杂之声,似乎要从四面八方闯进房间包围他们。“阿费,他们是来抓你的,”他叫喊着,想要压过噪声,好让阿费听见,心底却涌起了一股同情,“他们是来逮捕你的,阿费,你还不懂吗?你不能害死另一个人而逃脱惩罚,即便她是个可怜的女佣。知道了吗?难道你不懂吗?”
“谁走了?”
“噢,不,”阿费坚持道,僵硬地打了个哈哈,露出虚弱的微笑,“他们不是来逮捕我的。不会抓老伙计阿费的。”
“走了。”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就呜咽道。她抱住胳膊肘,坐在那张吱吱嘎嘎的椅子上悲伤地前后摇晃。“走了。”
突然之间他一脸病容。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哆嗦,表情呆滞,一双粗短而皮肤松弛的手在腿上颤抖不已。汽车嘎的一声停在门外。聚光灯立刻射进窗口。车门砰地关上了,警笛尖叫。嘈杂的叫喊声越来越响。阿费脸都绿了。他只是一味机械地摇着脑袋,脸上是一种古怪而麻木的微笑,嘴里单调、虚弱、空洞地重复着,他们不是来抓他的,不是来抓老伙计阿费的,不,先生。他就这样拼命想说服自己事情就是如此,即使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冲上楼梯,咚咚地穿过楼梯平台,甚至拳头在门上以无情的、震耳欲聋的力量猛砸了四下时,他都还不甘心。随后,公寓房门被猛地推开,两个高大、野蛮、强壮的宪兵迅速冲了进来,他们目光冰冷,结实有力的下巴紧绷着,十分严厉。他们大步穿过房间,逮捕了约塞连。
飞机降落后,他看到罗马一片废墟。机场八个月前曾遭轰炸,四周已围上了铁丝网,白色碎石铺就的路面被推土机推成了平顶的瓦砾堆,堆在入口的两侧。罗马斗兽场只剩下破败的外壳,君士坦丁凯旋门已经倒塌。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已是满目疮痍。妓女们都走了,只剩下那个老太婆。公寓的窗户都被砸烂了。她身上裹着一层层的毛衣和裙子,头上蒙着一条深色围巾,坐在电炉旁一张木椅子上,双臂抱拢,正用一只破铝壶烧开水。约塞连进门时,她正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一看见他就开始呜咽。
他们逮捕了约塞连,因为他没有通行证就来了罗马。
他在捣乱,米洛说。对此约塞连又一次点点头。他不是团队里的好成员,米洛说。约塞连点点头。米洛告诉他,如果他不喜欢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队的方式,那么得体的做法是去俄国,而不是在此兴风作浪。约塞连总算忍住了,没有指出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欢他在此兴风作浪的方式,那么他们全都可以去俄国。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直都待约塞连很好,米洛说;上次轰炸弗拉拉之后,他们不是发给他一枚勋章并提升他为上尉吗?约塞连点点头。难道他们没有供给他饮食,按月发给他军饷?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确信,如果他前去向他们道歉,收回他放出的话,承诺飞八十次任务,他们一定会宽大为怀的。约塞连说他会仔细考虑。这时米洛放下轮子,朝着跑道滑降下去,于是约塞连屏住呼吸,祈求平安降落。真是滑稽,他怎么真的厌恶起飞行来了?
他们为擅自闯入向阿费道歉,随后一边一个夹住约塞连,钢铁般的手指牢牢钳住他的腋下,把他带了出去。一路上,他们什么话也没对他说。外面一辆关上门的汽车旁边,还有两个高大的宪兵拿着警棍、戴着坚硬的白色钢盔等着他们。他们把约塞连推上汽车后座,汽车立刻轰响着离开,穿过雨幕和浑浊的雾气,迂回曲折地开向一处警察局。宪兵们把他锁在一间四面都是石头墙壁的牢房里,关了一夜。天亮时,他们给了他一只便桶,随后开车把他押往机场,那儿又有两个巨人般的宪兵拿着警棍、戴着坚硬的白色钢盔等在一架运输机旁边。他们到来时,飞机引擎已经发动起来了,绿色的圆柱形引擎罩上,渗出的水汽凝结成小水珠,微微颤动着。那些宪兵彼此之间一句话也不说,连头都不点一下。约塞连从未见过如此硬邦邦的面孔。飞机降落在皮亚诺萨岛,又有两个沉默的宪兵在跑道旁等着他们。现在共有八个宪兵了。他们遵守着严格的纪律,列队进入两辆汽车。车轮嗡嗡响着一路开过四个中队的驻地,来到大队司令部大楼前,在那儿还是有两个宪兵在停车场等候他们。他们走向大楼入口时,这十个高大强壮、目标明确、沉默不语的宪兵高塔一般围着他。走在煤渣路上,他们的脚步整齐响亮地踩出嚓嚓的声响。他感觉到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不由得惊恐起来。那十个宪兵每一个都显得威猛无比,一拳就能把他打死。他们只消把厚实、强壮、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挤压过去,顷刻就能叫他一命呜呼。他没有一点自救的办法。他们紧紧排成两个单列夹着他快速行进时,他甚至弄不清是哪两个宪兵牢牢钳住他的腋下的。他们加快脚步,果断而有节奏地小跑上了宽阔的大理石楼梯,这时他感觉好像是双脚离地在往前飞。到了楼梯平台,仍旧是两个高深莫测的宪兵一脸冷酷地在等着他们,然后领着他们所有人以更快的步伐走过长长的、悬在宽阔门厅上方的楼厅。他们行进在暗色的瓷砖地面上,隆隆作响,就像一阵巨大的、急促的鼓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楼中央。此刻他们走得越发迅速,步伐越发精准了,一路奔向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他们把约塞连推进办公室,让他面对他的死期。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只见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桌的一角,带着和蔼的笑容等着他,说:
米洛唠叨个没完,约塞连坐在副驾驶座上不住地点头,努力不去听他闲扯。约塞连满脑子想着内特利的妓女,想着克拉夫特、奥尔、内特利、邓巴、小桑普森、麦克沃特,还有他在意大利、埃及和北非见过的贫穷、愚笨、疾病缠身的人,这样的人他在世界其他地区也听说过。斯诺登和内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也让他良心不安。约塞连觉得自己明白了内特利的妓女为什么认定他对内特利的死负有责任,为什么要杀死他。她为什么不该这样?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她和每一个更年轻的人都有充分的权利为降临在他们头上的一切非自然的灾难谴责他和每一个更年长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满怀悲伤,也应当为降临在她的小妹妹和所有比她小的孩子们头上的种种人为的苦难而受到谴责。到时候总得有人出来担当。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总得有人在某个时候站出来,设法打断那条危及所有人的传统习俗的可恶锁链。非洲一些地方,小男孩仍然被成年奴隶贩子偷去卖钱;那些买主把他们开膛破肚,除去内脏,然后吃掉。约塞连大为惊异,那些孩子竟然能忍受如此野蛮的牺牲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惧怕和痛苦。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就是这样坚忍地顺从的,如若不然,他想,这种习俗肯定早就消亡了,因为无论对财富或长寿的渴望多么强烈,他觉得,都不至于拿孩子的痛苦去换。
“我们要送你回国了。”
约塞连没有正式请假就跟着米洛擅自离队;飞机正朝罗马巡航飞行。这时米洛责备地摇摇头,虔诚地噘起嘴唇,以教士的口吻告诉约塞连,说为他感到羞愧。约塞连点点头。米洛又说,约塞连把枪挎在屁股上倒退着溜达,又拒绝再飞战斗任务,这是在给自己出丑。约塞连点点头。这是对自己中队的背叛,又让上级感到难堪。他还把米洛置于一种非常不便的境地。约塞连又点点头。官兵们开始发牢骚了。约塞连只知道考虑自身的安全,而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这样的人却都在竭尽全力打赢战争,这未免很不公平。飞满七十次任务的人开始抱怨了,因为他们不得不飞满八十次,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危险:他们有些人也可能会挎上枪,开始倒退着溜达。士气越来越低落,这全是约塞连的过错。国家正处在危险的边缘;他胆敢行使自由、独立等传统权利,也就危及这些权利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