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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日子继续下去

前些时候写下的那些“亵渎话”当然不是我的由衷之言。

自从写下有关克丽芒之死的段落,我就一直思念着她。真奇怪,原来思念有其专属的痛苦。我反复看见克丽芒:我在公车上时会看见她走在街上,我站在往上的自动扶梯时会看见她站在往下的自动扶梯上,等我追上去,她已经上了出租车,绝尘而去。也许这就是身在“中阴”里的人会经历的事。老天,如果克丽芒真的在“中阴”里,那她将得要待多久啊!讲到执着,克丽芒头脑里的执着足以让她受折磨一万年。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松开对哈特莉的臂弯呢,或者说放开她在我脑子里的幻影、假象呢?我以前就松开过,还是直到这次干尽了荒唐事以后才真正松开?我记得罗希娜说过,她对我的欲望是由嫉妒、恨意和愤怒构成,而非由爱构成。我对哈特莉的欲望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看待?是不是我制造的这一切,其目的就是让我明白她只是哈比[8],是专门制造麻烦的半疯老太婆,不值得我牺牲奉献,我应该弃如敝屣的呢?詹姆斯说过,只要我能够把她看成邪恶的巫婆,我就会原谅她。但原谅她是否就意味着我在这个跟自己玩的心理游戏里输了呢?我复活我的爱,为的只是让自己明白,我的爱是虚假的吗?让自己明白它只是由早年的怨恨和现在的占有欲和妒意构成的吗?我当初真的那么怨恨吗?我不记得了。我拼命搜索早年的回忆,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却徒劳无功。但我隐约感到,我当时对哈特莉的态度,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某种罪恶感,是因为我为她痛苦得不够深、找她找得不够殷切所带来的罪恶感。对,我当时爱上了克丽芒,对,一定是这样,尽管我为了折磨她而不惜否认这一点!这么说,我当时会不会反而因为找不到哈特莉而释怀呢?没有日记可以告诉我答案,就算有,我也不相信里面写的。我现在已无法记得发生在史前时代的事件的精确顺序了。我们的记忆——不啻就是我们的自我——是有限而且会出错的,而记忆的这种有限性和可误性就像人的深密性和理性一样,是人的重大特征之一。事实上,它甚至是后两者的本质部分。

如果这本日记是“等着”我替哈特莉下个明确的最后定论的话,那它也许只能永远等下去了。这日记当然不是一本全记录,很多与前面记载无关的人和事都被我省略了。我甚至省略了日期。时光荏苒,现在是十月了。凉冷而阳光普照,让人零星忆起一些其他秋天的旧事。这是蘑菇的生长季节,我享受了很多顿蘑菇大餐。我吃的当然不是那种纽扣大小了无滋味的蘑菇,而是货真价实的黑色大蘑菇。烤脆面饼在商店里也买得到,让人开始期待熟悉的伦敦冬天到来,期待闪烁和令人兴奋的圣诞节到来。不管我有多不快乐,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应这种节庆气氛的刺激,就像我在过去一些不快乐的秋天那样。

不管原因何在,事情都已过去了。我对她第二次的爱乍看是何等崇高:我看到她是如此可怜、如此破碎,同时我又愿意珍爱她。我觉得这种爱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光源,即使我注定会失去她。那道光如今到哪去了呢?它消失了,而它原来充其量只是我在沼泽里看到的一道闪光。我的“大启蒙”不过是个大笑话。她走了,她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不再存在。我为之而战的只是海伦的幻影。我们只喜欢过一次,就是第一次。这句骗鬼的法国谚语害我做了多少蠢事!

为什么我会傻傻地认为哈特莉被死亡的愿望所销蚀呢?她才是懂得生存之道的人,生命力坚韧得像皮靴。

是什么改变一切的呢?就是时间无休止的移动吗?是时间静悄悄且自然而然改变了一切的吗?我前面写过:提图斯的死“污染”了哈特莉,单单他死了而她还活着这一点就让她受到了污染。对,我是这样想的,但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与其说是她的责任,毋宁说是有某种邪恶的秽物慢慢侵蚀了一切,最终带来我们永远的分离。那秽物来自于她,却不是她的错,而现在,在我的眼中,她已经因为那秽物的污染而扭曲变形,变得肮脏、不整洁、有臭味且老迈。多残忍而不公平的命运啊。那绝不是她的错。不管用什么标准来衡量,错都在我。我释放出心中的妖魔,嫉妒心的海怪只是其中之一。我曾经信心满满地夸口:“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她。”但现在,这种勇敢的自信已经逝去,死去了,一切都褪色成为了琐碎和漠不关心。我知道,我心底是轻夷哈特莉的,就像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心底里轻夷所有其他人一样。哪怕少数我们真心景仰的人,我们仍然不时暗暗轻夷他们(就像托比和我轻夷詹姆斯那样),以便喂饱我们那个胃口奇佳的古怪自我。

不过,如果他们真的移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呢?班真的相信我是提图斯的生父吗?如果他真的相信,以他的暴戾的性格,他对我的举止可说是相当克制。现在回顾起那个因果之网,我发现自己曾告诉詹姆斯班有杀我的企图其实是件好事,因为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看出我有杀班的企图,也不会想出法子让佩里格林招供。但我真的有过杀害班的企图吗?没有,那些只是自我慰藉的幻想罢了。但尽管是幻想,却一样带来“意外”。

但痛苦当然是持续的,而且会一路持续下去。我们都是受制约的生物,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9]。这种受制约性,是我们最大的特征和厄运之一。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联结[10]所污染,如果你的联结够多,就足可以让世界变得黑漆漆。每次听到狗吠声,我都会看到哈特莉那张因痛苦而皱起的脸。瓦格纳的音乐也是如此,每次我听到瓦格纳,就会忆起克丽芒垂死前涕泪交零的样子。不管是地狱还是炼狱,都用不着其他更精心炮制的酷刑了。

但我已不再有这样的动力。我因为搅和到别人的生活之谜里,已经落得遍体鳞伤,该是终止的时候了。稍后,我认定,到底他们是去悉尼还是利瑟姆圣安斯都与我不相干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们设下精密骗局的这个想法是荒诞不稽的。

忙碌的一星期。与考夫曼小姐吃午餐,安排她妈妈住进一家舒适而昂贵的“老人之家”。看来付账单的人将是我。我真是快成圣了吗?与罗希娜喝了一次酒。她准备投身政界。她说演讲是最容易影响别人的方式。我又见了布尔和威尔·博厄斯。他们希望我加入他们的新公司。我拒绝了。与罗斯玛丽吃了一顿午餐,她说西德尼和梅宝琳看来快吹了。收到另一封安琪拉寄来的信。去了剑桥一趟,去看班史提克夫妇炫耀他们的快乐婚姻和漂亮子女。与莉齐和吉伯特共进晚餐。吉伯特获提名“年度演艺界风云人物奖”。我们聊到威尔弗雷德,吉伯特变得谦虚,但也许是装出来的。

我避谈哈特莉有多久了?我一直避谈她,尽管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几天前我突然想到,他们移民澳洲的事,“显然”是骗人的。为什么哈特莉早些时候没提他们有移民计划呢?因为根本没有这回事!这是班在最后一分钟想出来的伎俩。一个人在移民前还会买一只狗,不是很违背常理吗?他们那张从澳洲寄回来给邻居的明信片又怎会来得那么快?那一定是在一个澳洲朋友的帮忙下伪造的。班想把我骗到澳洲去。他们只是暂时搬到伯恩茅斯或利瑟姆圣安斯之类的地方。说不定他们过一阵子从阿克赖特兄弟那儿听到我已经搬走的消息,就会搬回“尼布利特”。我应该怎么办呢?回到村子去做些侦查工作吗?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对我撒谎的。

我必须再写一写莉齐,我在前面一直对她不尽公允。她写给我的信我还留着,而你会保留某人的信通常都是代表意味深长的(话又说回来,哈特莉究竟为什么要留着我最后一封信却又不读呢?我怀疑她只是想赶快把信处理掉。一封长信是不容易一下子就毁掉的,这点我自己就经验丰富)。我重读了莉齐的几封信,第一次读的时候,我觉得这些信只是一些自欺的胡说八道。但现在它们的内容却变得相当感人,而且饶有智慧(但会不会是因为我开始觉得自己没有仰慕者了?自从克丽芒去世以后,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由于吉伯特变得很有名而且很忙碌,我现在单独见莉齐的时候多了一些。我会定期和她吃午餐,并且说服她不要下厨。我们静静而愉快地在一起。我们说笑,讲笑话,从不谈严肃的事。

我为什么会突然写下这种亵渎话[7]?一定是太晚了我才会神志不清,胡说八道。

我对你的爱已归于寂静。不想再让它变成怒吼的烈火。如果我能够承受更多苦,我会愿意承受更多。当我们是你的孩子一样接纳我们吧。柔情与信赖,与沟通和真理:一个人年纪愈大,这些事情就愈显得重要。让我们不要浪费爱,爱太稀有了。难道我们不能在自由中爱着彼此,而不让可怕的占有欲、暴力和恐惧污染一切吗?我们不要再分离了。让我们永远平静地在一起吧,我们已不再年轻。爱我吧,查尔斯,把我爱个够。

詹姆斯说我必须把对哈特莉的爱“重演”一遍,因为只有这样,我的爱才会像童话故事里的什么东西一样,在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烟消云散。这种“重演”,是一种去除旧怨的必要机制吗?还是说,我想把哈特莉从班身边抢走,动机不过是跟从佩里格林身边抢走罗希娜没两样?当然,提图斯之死让我和哈特莉的事变得不可能。不过,代价虽然惨重,我还是上了一课,明白人类的虚荣心是怎么一回事。我现在甚至开始怀疑当初我是不是真的那么爱哈特莉。一个无法否认的忧愁事实就是她并不聪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多么乏味的一对,既没有风格,又欠缺品味或风趣。而这些,都是我从克丽芒那里学来的。我是把枯燥误认为良善了吗?我会有这种误认,是因为我妈妈对爱丝蒂尔婶婶的恨意吗?

毫无疑问,莉齐与吉伯特在一起是快乐的,就像她在第一封信里说的那样,尽管当时我并不相信。“一切突然间都变得单纯和无邪。”吉伯特现在的名气并未改变这一点。他在电视上的成功也带来其他的胜利。他十月要到爱丁堡,在布尔导演的一出新戏里担纲演出。由于受到英国大众的欢迎,吉伯特对我的态度已不再那么诚惶诚恐。莉齐也是如此。我这头狮子真的已经变老,爪子已经变钝了吗?不管怎样,我发现,不费吹灰之力、未经事先的讨论,莉齐就如她所愿那样,变成了我的小孩、我的小听差、我的儿子。因此,在本故事中至少有一人最终是如愿以偿的。

我刚刚才和托比喝了一晚上的酒,现在只觉得羞惭,托比说詹姆斯是“怪胎”,而自己则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凤凰”。我没有表示异议。听到詹姆斯被轻夷,我甚至有种满足感。托比仍然想要那些诗作,但我不准备出让。我还是没敢看这些诗,一行都没看。哪怕詹姆斯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只怕还得再等上一段短时间才会受到公认。我想得等到我死了以后。

莉齐害怕回到我的怀抱,唯恐爱情会让她成为我的奴隶。我会遗憾她对我的恐惧已离她而去吗?唉,我就是这样一个邪恶暴君。莉齐是怎样做到的?也许她就像我一样,必须把自己的爱重演一遍,从头再受苦一遍,才能把它转化。唯一的差别是她成功而我失败了。她圆满了她的爱,我则摧毁了我的。我是不是她命定的试炼?这猜想未免太自负了!也许是这个夏天发生的许多恐怖事情,把联系我们的细线挣断了。莉齐大概是累了。我们一直是对方潜在的恶魔,但某种亲密感却让我们从互毁的命运中被挽救回来。我和莉齐的关系看来被挽救回来了,但其中没有我的功劳,也没有我的意志,纯粹是某种恩赐。我想我们两个都累了,很高兴可以在彼此的陪伴中获得休息。

詹姆斯说我爱的其实是自己的青春岁月,不是哈特莉。克丽芒阻挠我寻找哈特莉。战争摧毁了那个本来可以与我儿时甜心白头偕老的寻常世界。没有火车让我到得了她住的地方。

我们会互相触摸和接吻,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冲动。我在这日记一开始就说过,不像很多现代男性偶像那样,我不是个性需求很高的人!没有性,我一样可以过得好好的。回顾起来,我必须做一个会让很多现代男性偶像自惭形秽的告白,那就是我成功追求到的女人,并不总是可以在床上取悦我。例外当然是有。克丽芒就是一个,男女之事就是她教我的。珍妮也是。换了哈特莉,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注定不会成为我父亲那种人:一个绅士。阿贝尔叔叔也是绅士吗?不算是。詹姆斯是吗?这问题很荒谬。

我和莉齐从不会谈詹姆斯,而且就像他们曾经认识这件事已经从我们脑子里洗去似的。尽管如此,詹姆斯还是把我与莉齐分隔开了。他阉割了我们的关系。也许这就是我们能平静相处的缘由吧?所有可能打扰我们关系的妖魔鬼怪都被杀死了。我并不怀念这些妖魔。有时我与莉齐静静地相处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想她是不是与我想着同一件事情。

阿贝尔叔叔与爱丝蒂尔婶婶共舞时,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轻轻扶住她的肩,仿佛单凭爱的力量,他就足以把她从地面举起。他们专注地看着彼此;他一副保护者的神态,而她则毫无保留地信赖他。在相机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一刹那时,他们跳的是华尔兹吗?爱丝蒂尔婶婶的脚看起来几乎没有碰着舞池地板。

我常常胸痛,这种现象,第一次发生在我在“什鲁夫末端”厨房里准备洗澡的时候。我去看医生,但医生说只是“细菌”引起。

与考夫曼小姐共进午餐。西德尼回来了,对我说了很多罗斯玛丽的坏话。罗希娜在特拉法加广场一个会议上发表演说。莉齐和我一起看吉伯特上电视。

有时我会坐着发呆,纳闷自己的遗产要留给谁。也许更好的方法就是从现在开始就分送出去。我已经寄了一张支票给英国佛学会,又寄了一张给佩里格林和平基金会,而没过多久,年轻的布利克将会对我的慷慨大吃一惊(他快结婚了)。他的《哈姆雷特》还在上演,但我还没看过。我计划把詹姆斯有关东方的收藏品全部送给大英博物馆,而且书还可以先给他们。我会把詹姆斯的诗留给托比。为什么我会这么急着未雨绸缪呢?我预期自己快死了吗?不全然,看来坠海那次确实对我带来了伤害,但不是身体方面的伤害,而是灵魂方面的伤害。说不定詹姆斯也是死于灵魂受损?我身体很健康,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正迈向“老人俱乐部”,然而,我却注意到,别人开始以对待老人家的方式对待我,这一点必然反映着我的自我意识。他们送我礼物、盆栽和咖喱鸡罐头,又问我是不是一切安好。我是不是一切安好?罗斯玛丽最近才送我一些陶质汤碗。

佩里格林推开门,倒在地上,身上布满弹孔。至少他死得很壮烈。

昨晚,有人在BBC的问答节目中竟然答不出我是谁。

不,我不相信詹姆斯仍然活着、好好地住在西藏,一如我不相信哈特莉还活着、好好地住在澳洲。有时候,我非常有把握她真的已经死了。

昨天写上述的文字时,我一定有一点不舒服。事实上,昨天参加完在牛津举行的筹款餐会以后,我就有一点恶心。在这种情绪下,我最好还是不要太快把我的钱分出去。然而我已经告诉大英博物馆,他们可以来搬书了。我认为这个做法是对的,虽然又感到不管送走詹姆斯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不敬的。我是怀疑他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回来吗?

奇怪的是,佩里的死所带来的震撼,反倒让我对自己有关詹姆斯未死的想法有所动摇。这不表示我认为上面的理论是错的,不是,我仍然认为它非常站得住脚,极端有说服力。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也许我宁愿他已经死了。他的死其实没什么神秘的。他是心脏病突发。至于我提到那些在附近街道鬼鬼祟祟的东方脸孔,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什么特工,而是一家印度餐馆的侍者。

我现在一面写东西,一面摸着詹姆斯从我的收藏里挑出的那块蓝线棕底石头。我来这里的时候,看到它就在书桌上。大概是因为詹姆斯常常摸它,所以摸它的时候让我有一点感觉像是在摸詹姆斯的手(真是滥情得不知所云)。爱人不也是一种执着吗?我不想一无所获地受苦。我为我们从未能更深入了解彼此而遗憾、怨悔。我们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而我也愚蠢地花了大半生的时间羡慕他,紧张兮兮地盯着他,铆足劲跟他竞争(他大概从不知道有这样的竞争存在)。我为他的不成功感到高兴,而我之所以那么看重自己的成功,是因为它似乎可以让我把他比下去。我对他的意识是恐惧、焦虑、羡慕和渴望,期盼引起他注意。这样的意识能包含爱或构成爱吗?我们因为缺乏信心、勇气和宽宏而失去彼此,因为错置的尊严和英国人天生的沉默寡言而擦身错过。现在,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被詹姆斯的死带走了,一如一座桥的一部分被洪水冲走。

在佩里格林的丧礼上,从天主教到新教都派了代表致辞赞扬。他成了烈士。人们筹备成立佩里格林·阿尔伯洛和平基金会。罗希娜从加州飞回伦敦德里接受烈士遗孀的荣耀。不过莉齐告诉我,她听说罗希娜在佩里遇害前就已离开了他,没有回来的打算。但这也许只是恶毒的谣言。

对哈特莉的第二次背叛,我刚想到了一个全新的解释(事实上也适用于她的第一次背叛)。我想,这个解释是受詹姆斯启发的。哈特莉说过,她必须想像我是恨她和怪她的,因为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我当时认为,她这个想法是她设计来麻痹自己对我的旧爱,设计来抵抗我至今还对她具有的吸引力。但她又说过,她一直对我满怀罪恶感。会不会,我们之间的基本纽带根本不是爱,而是罪恶感呢?偏执的罪恶感可以存活很多年,而且会活化被伤害者的幽灵。是不是这种罪恶感让哈特莉虚拟出一种她本已埋葬了的爱呢?也许在那段漫长的中间时期,哈特莉根本不明白她这种痛苦感情的实质。以我们当初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及过去的誓言,离开我的决定对她来说一定极艰巨且极可怕。“我非跑掉不可,那是唯一的办法,那不容易。”是不是这种背叛所带来的震撼,一直在她心灵回响,就像最初的宇宙大爆炸至今还回响着一样?既然没机会去界定这种感情,她当然无法分得清那是一种爱,还是震撼或罪恶感。

我刚听到一个可怕撼人的消息:佩里格林在伦敦德里被恐怖分子杀害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时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把他的活动看成是纯喜剧性的。有些人就是把人生当喜剧在演。只有死亡不是喜剧——但也不能算悲剧。一种茫茫然的恐怖再次攫住我,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为了佩里而哀痛,而是为了其他人的死——也许是我自己的死——而哀痛。可怜的佩里。他是勇者。我不能骗自己真的曾爱过他,但佩服他试图杀我的勇气,要不是有个怪浪把我卷回岸上,他就成功了。对,一定是浪把我卷回岸上的。有关詹姆斯下水救我的那个怪异记忆,一定是我头颅受撞击所产生的幻象。我是纯粹运气好才会死里逃生的。

后来我再次出现,清楚地向她解释我既不恨她也没怪她,而且一直无怨无悔地爱着她。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感激,因为放下心头大石,让她恢复了对我的某种爱意。也许那晚她来我家告诉我提图斯的事,她感受到的就是这个。正如我在我和佩里格林的个案中学到的,人会有罪恶感,往往不是因为干了坏事,而是因为受到控诉!因为我把哈特莉自己想像的控诉撤销了,她对我自然心生感激和柔情,至少开始是如此。然而,随着罪恶感的消退,她埋得更深的情绪也开始冒出来。毕竟,她当初离开我是要下很大的决心的,所以背后一定有某些强大的动力驱使她那样做。她跑到斯托克的阿姨家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她为什么要逃呢?因为我爱她而她并不爱我;因为她喜欢我喜欢得不够,因为我太自私,或如她所说的,我“有点霸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重拾一种秘密的爱,但那样的爱根本不存在。自从她得以从罪恶感中释放出来以后,长年积蓄的愤怨又回到她身上,让她对我的陪伴变得厌烦。而这种厌烦,正是从前驱策她离开我、到别处寻找人生憧憬的动力。也许就是在那个别处,她很快就获得我所无法带给她的性启蒙。

自从写下上面的段落,我就注意到有几个东方人常常在附近的街道鬼鬼祟祟。我只希望他们不是从另一边来的,不会把我错认作詹姆斯[6]。回想起来,我以前在詹姆斯公寓里看到的那个土巴,必然是特工,不然詹姆斯不会不高兴我撞见。

但这些猜测让人太难以消受,我宁愿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进一步思考詹姆斯,有件事我愈想就愈明白。他根本就还没有死,只是转入地下而已!整出戏都是英国情报部门导演的!我当时太难过了,因此没能看出这是骗局。我从未看到詹姆斯的尸体。等我到他家,那个神秘的黑封恩上校已经接管一切,“尸体”也被移走了。那个极端闪烁的印度医生也显然收了情报部门的钱。他写给我的信是个杰作。它让我太混乱也太感动了,而无法反省整件事情有多奇怪。我最后一次见到詹姆斯时,他的身体还很健康。说他能够用意志力杀死自己,其荒谬程度不下于说他会在水面上行走。我又想到,我一直没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他的护照。他不是去了炼狱或达到涅槃了,而是坐在军方的牦牛上,由某些眼角上斜的向导带路[5],穿过白雪皑皑的群山峻岭!

大英博物馆的人来过,搬走了所有的东方学书籍。他们看来也渴望可以得到詹姆斯的其他东西。其中一个馆员甚至想把关着妖魔的木匣子拿下来看一看,但我大喝一声冲上前阻止他。未搬走的藏书主要是历史书籍和各种欧洲语言的诗集(我找不到密勒日巴的诗集。他是意大利诗人吗?)。没有一本小说。我把自己的书拆封了一些,放到书架上。但它们的样子都与书架腾出来的空间格格不入。这地方会慢慢解体,就像阿拉丁故事里的皇宫那样吗?

我怀疑詹姆斯是不是疯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但这假设不是可以解释很多事情吗?例如,他要不是疯了,又怎会幻想自己施展什么特异功能把我从一个大漩涡里托出水面?慢着,这不是我的幻想吗?难不成疯了的人是我?我一定是醉了,头昏眼花的。今天我比平常晚睡。佛陀向我走来。去睡去睡,祂说。

收到珍妮来信,邀我到伊朗看她。她嫁给一个库尔德族王子之类的人物。但我可不想成为情杀案的遇害者。

自从把电话静声后,我接到的邀约少了一些。另外,我想也是因为人们对我返回伦敦的激动已经退潮了。最近每晚我都在家里喝酒,一面喝一面听收音机里的音乐,什么音乐都听。我本来有台录音机,但在搬家过程中弄坏了。晚餐不是吃米饭就是小扁豆,不然就是卷心菜。我也吃考克斯苹果。我很早就会醉愣愣地上床睡觉。但我不认为自己快变成酒徒。我有时觉得胸口疼痛,但我想那只是克丽芒造成的。

“什鲁夫末端”终于卖出去了,谢天谢地。买主是施瓦茨科普夫博士夫妻。但愿他们面对萦绕在那里的不明物时,运气会比我好。

我本来无意去写克丽芒的死。这件事让我心神不宁,虽然已经事隔好几天,我还是魂不守舍。我当然从哀恸中平复过来了,大概还相当快。她把钱留给了我,但加减乘除后我发现她留给我的只是一些债务。

关于罗希娜的最新八卦是,她在洛杉矶与一个精神科女医师同居。听说白痴威尔·博厄斯荣获封爵了。我敢夸口,我是从不垂涎这种“荣耀”的。

在她濒死的那段日子,我们一起哀悼,企图抚平彼此的伤痛。但与她永恒消失所带来的折磨相比,我们分享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每个人的死是多么不同,但所通向的却是完全一样的国度——一个我们很少接触的国度,一个会让我们明白所有追求都是了无意义的国度。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很快重新投入各种追求。

昨晚梦见哈特莉死了,是淹死的。

克丽芒的濒死阶段拖得很长。报社早就把她死讯标题的铅字排好,却苦等了好几星期。这几个星期我都守在她身边。我躺在她旁边,轻抚她的脸,一张因痛苦与恐惧而皱纹满布的脸。我的手指至今还记得那些松软皱纹的触感,以及那些静静充满皱纹缝隙的泪水的触感。她说她想死在哄闹声中,所以一连几天,我们都把瓦格纳的唱片放得震天价响,一起喝威士忌,一起等待。那是我记忆中最奇怪的等待,因为它同时是等待而又不是等待。在一种强烈的无时间感中,我们互相陪伴。但恐惧却让我们分开,她的恐惧,我的恐惧,对那件事的恐惧:这两种尖锐的恐惧是我们必须用不断互相注视来克服的,我们互相把手心放在对方的心脏位置。后来觉得累了,我们就把音响关掉,一起哭一起等待。老天,克丽芒的眼泪——她一生对我洒过多少眼泪,而它们又让我觉得有多恶心。但那一次却不同。那一次我觉得她的眼泪将可让我超凡入圣,而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也真的几乎变成了圣者。每一个早上醒来,我都预期她已经死了,但总是发现她仍有呼吸,萎缩得厉害的身体在睡衣里微微一起一伏。然后有一晚,她终于死了,在我睡着的时候死了。起来时,我发现她的身体再没有起伏,两眼张开,脸色煞白。

安琪拉又寄来一封信。

对,我愈来愈怀疑自己写得出一本关于克丽芒的书。我感觉这本日记已经把我本来留给她的空间排挤掉了。现在看起来这真是不公平。克丽芒是我的实体,是我的血肉。是她提拔我、创造我、造就我的。她是我的大学、我的拍档、我的老师、我的母亲,后来又变成了我的孩子、我的精神伴侣、我绝对的情妇。是因为她而不是哈特莉,我才会不结婚的。显然就是由于她,我才会不再试图寻找哈特莉。为什么我不找得再卖力点、坚持点呢?是克丽芒阻止了我。在记忆里,我是在受到克丽芒主宰后好一段时间才停止寻找哈特莉的,但这个记忆必然不实。我初遇克丽芒的时候,她是炫目的角色,美丽、聪明、名气如日中天,而且还年轻(我却觉得她老)。当时我二十岁,她三十九、四十岁。老天,她当时比现在的莉齐还要年轻呢。我是个青涩、笨拙、无知的小毛头,她会看上我,只能说是奇迹。稍后,她的占有欲激怒了我,她的爱让我吃不消。我跑开了,她也跑开了。然而我总会回头,她也总会回头。我们从未失去彼此;在她濒死的那段日子里,我把所有女人都扫地出门。

我和莉齐谈到哈特莉,尽管我没说什么重要的事,但心里却觉得轻松,就像我的心终于被轻柔地撬开了。我向莉齐指控哈特莉是“狂想家”(这好像是提图斯的形容),但我自己也是狂想得何等厉害的“狂想家”。我是梦游者、魔法师。回顾起来,我一直都是在读自己撰写的梦幻文本,而没有看现实一眼。当哈特莉说我们的爱在真实世界是没有位置时,她是对的。但现在让我震惊的是,我发现有时候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会偷偷摸摸把她视为撒谎者。为了减轻折磨我的执恋,我开始狡狯地、半无意识地(这是善于自我保护的人类最专长的)视她为一个可怜的歇斯底里的泼妇。这种高高在上的同情是我能够逃出的中途之家。我无法承受她像只被俘的小动物在那无窗户的房间[11]里呜咽,时至今日,我还会在噩梦里看到这情景。我的爱的想像力放弃了真实的哈特莉,而用高度抽象的观念来安慰自己,闭着眼睛说自己愿意“坦然接受事实”。那是一个出口。

秋天逐渐接管了伦敦。红的黄的有光亮斑点的悬铃木叶子黏满湿答答的人行道,像是一片片从天而降的小讯息。考克斯苹果已经上市。我把它们放在食物贮存柜的顶层。每天早上与傍晚,我都会下楼一趟,走到堤岸,看看贝特西发电厂的尖塔衬托在骚动天空下的样子,看看泰晤士河永恒的涨退潮。我在等待。听说佩里格林因为对和平的贡献而获得某种奖章。罗希娜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了美国。和罗斯玛丽吃饭,和考夫曼小姐吃饭,和可怜的老费比安吃饭,和一个叫布利克的年轻演员吃饭,他这人对戏剧充满热忱。回伦敦以后,劝我回到老本行的戏剧界朋友不绝如缕。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呢?我用一团纸塞住电话听筒,让它响不起来。我迄今都没进过一家剧院,甚至连布利克先生大获好评的《哈姆雷特》都没有去看。

交谈中,莉齐说了一句:“一桩看起来可怕的婚姻其实也可能是好端端的。”对,这话没错。但我不是已经取得证据了吗?我当然从未告诉莉齐我偷听的事,从未告诉她我曾听见哈特莉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班从未完全适应平民生活。他因为在阿登的战俘营里杀了许多人而获得勋章。军方有人对这种非必要的杀戮颇有微词。有些人天生就比另外一些人善于杀人。哈特莉说班常常会施暴只是个谎言,但也许这话才是谎言。她是出于忠诚才撒谎的吗?还是出于非理性的恐惧?谁又会嗅不到她身上的恐惧气味呢?这些线索可以通到什么地方,而又要用什么方式来看待才是公允的呢?但大门已经关起对爱的想像力了。记忆的可误性和有限性使得完全的和解变成不可能。但哈特莉毫无疑问是痛苦的,毫无疑问是——如我当初所想的那样——有时候会后悔抛弃我。她来找过我,她来奔向我,这不是梦。那晚我们的拥抱也不是梦。那晚她还说过她爱我。我认为她后来的转变是因为“旧怨涌现”的理论太钻牛角尖了。在寻找真理的时候,人有时会变得钻牛角尖。我们之间的故事当然是爱情故事。她现在固然无法当我的比阿特丽丝,而我也无法从她那里得到救赎,但这并不代表我对她的想法是没有意义或没有价值的。从今以后,我的爱将以一种淡淡、静静的方式,像纪念品那样,继续留存,尽管它不再是我生命里的重大部分,却仍然是持续不衰的部分。过去会埋葬过去,而且必定会以沉默告终,但那可以是一种有自觉意识的沉默,是张开眼睛的。也许这就是詹姆斯所说的最终的原谅。

收到安琪拉的另一封信,里面有她的另一张照片,信中重提了她那个慷慨的美意。

昨晚我梦见一个孩子的歌声,唱的是“我们原来十三个”。醒来时,那句荒谬的副歌——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似乎仍回荡在公寓里。如果提图斯还在世的话,我对这种梦境的感受将会如何不同!把一些书拆封的时候,我重遇他那本豪华版的但丁爱情诗集。

这本絮絮叨叨的日记当然只是门面,一种与日常笑脸等值的文类,表面是笑脸,后面却隐藏着嫉妒、怨悔、恐惧和对自己无可挽回的道德破产的意识。但这样的伪装不但可以带来慰藉,也可以制造一点假的勇气。

因果的连锁是如何的不计其数啊。我们的虚荣心、嫉妒心、贪婪或怯懦都足以成为别人的陷阱。回想起当初我搬到海边的时候,竟以为自己真放得下世界,真是幼稚。我们总是以一种形式放下权力,然后又用另一种形式把它抓起。也许某种意义下,詹姆斯和我都犯了同样的毛病?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这辈子听过詹姆斯在我面前念的诗就只有两句(但常常挂在嘴边):重机枪在手,万事别慌忙![4]

我企图回忆詹姆斯对我说过的话,但它们似乎正以不寻常的速度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大部分藏书被搬走以后,詹姆斯的公寓显得冷冷清清。看来这房子在冬天会相当冷。最近天空已经变得苍茫和灰黄。我得赶快学习怎样靠集中的心念提高体热!

我不知该怎样处理詹姆斯的诗。对,詹姆斯的诗!我想我先前一定没提过这件事!原来在某个意义下,他的话是真的:当军人是为了可以有多一点时间写诗。就在客厅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放着几大本活页册子,里面全是他写的诗,用打字机打得工工整整。托比现在是出版商(我记得前面好像提过这事),风闻此事后曾打过两次电话给我,表示要出版这些诗。说不定詹姆斯什么时候向他提过有这批诗作。但托比从未看过这些诗,我也没给他看过。事实上,我自己也没真正看过,甚至不敢瞄一眼,因为我怕它们会蹩脚得让人发窘!我甚至有过直接毁掉它们的念头。

今天又去见我的医生,他仍然查不出我的身体有什么毛病。我开始怀疑,我的许多“智慧”是不是只是身体将要垮掉的预兆!一整天都在下雨,我留在家里。以目前米、小扁豆和考克斯苹果的存量,我一整个冬天足不出户都不是问题。我继续让电话保持无声。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孤独,变得了无执着了吗?历史已经过去了吗?

收到几封写给詹姆斯的信,全都是学者写来的。看来我堂弟是相当知名的东方学家,会与全世界有学问的人通信。有个大英博物馆的人打电话来过,问我打算怎样处置詹姆斯的藏书,我叫他有空过来看看。他昨天来了。看到一屋子的藏书时,他几乎因为激动和贪婪而昏厥。

人有可能改变自己吗?我怀疑。人即使能改变,也必然是以百万分之一毫米为衡量单位。当旧的鬼魂离开,剩下的就只有日常的责任与日常的兴趣。这时,他可以静静过日子,偶尔做些小善事,不去伤害别人。目前这一刻,我想不出有什么小善事好做,但说不定明早就会想出一件来。

嗯,我会尝试反省,但不是今天。当这一切都完成后,我还会写别的东西吗?写克丽芒的故事?还是所有朋友都认为我非写不可的剧院回忆录?又或者我只会坐在火炉边阅读莎士比亚,回到那个魔法不会让真实萎缩而只会让真实变成各种仙女小玩具的世界?圣者也许是不存在的,但莎士比亚至少证明了,七情六欲之光是可以照亮整个世界的。

今天大雾。早上到堤岸去的时候,看不到泰晤士河的对岸。冷冽的空气让我精神为之一振。商店的陈设已经开始有圣诞节的气氛。我走到皮卡迪利大街,买了很多起司。回家后看到弗里齐打来的一封充满感情的长电报。他说正在回伦敦的路上,又说希望我可以导演他所称的“新芭蕾舞剧”。《奥德赛》再度上片。

从前面的篇幅看来,我一定是非常自我的人。但难道我是特例吗?我们都是别无选择,只能活在七情六欲的光照下。这种七情六欲,是我们本质中最深秘、有活力、忙碌的部分,甚至比我们的理性还要不可思议。所以我们必须过平凡的生活,除非我们是圣者。但真有圣者这样的人吗?有灵性的人是有的,詹姆斯也许就是其中之一,但圣者却不存在。

带考夫曼小姐去看《哈姆雷特》,很开心。有人邀请我去日本,条件诱人。

我每天都在忙,但又没有真正做什么事。这大概是老年的征兆吧。这日记还在拖沓地写着,它是我的一个伴,是我有事可做的假象。我现在感到很不自在,因为我知道,在结束以前,我必须做个总结反省。但对于这件事,我又畏缩不前。太多痛苦了。我并没有把痛苦记录在这本书里。

决定让电话复声,马上就接到安琪拉的来电。约好星期五吃午餐。

对,我现在也参加派对了。我会到处去吃吃喝喝和说长道短,就像一般人那样。嗯,我本来不就是一般人吗?我纳闷我本来想在海边洞穴里解开的那件驱邪物[3],现在怎样了。

弗里齐明天就会到。

昨晚在莉齐和吉伯特办的小派对上,我听说佩里格林在伦敦德里的剧院搞得很成功,而且因为鼓吹爱尔兰的和平而变得大大有名。罗希娜同样热心,而且盛传她有进军政坛的野心,也因此变得很有权力欲。吉伯特告诉我弗里齐的《奥德赛》下片了。

对,我爱的当然是自己的青春岁月。是爱丝蒂尔婶婶吗?不尽然。谁才是一个人的初恋呢?

但我至少占领了这书桌,又拿了一些我最喜欢的玉石动物雕饰摆在上面。我用来当镇纸的是两块石头,一块是我送哈特莉的粉红色十字线石头,一块是我送詹姆斯的蓝线棕底石头。我经常把它们拿起来把玩。我还把两张照片装框放在桌上,一张是阿贝尔叔叔和爱丝蒂尔婶婶的跳舞合影,一张是克丽芒年轻时扮演考狄利娅[2]的剧照。我找不到我父母适合摆放的照片,而我当然也没有詹姆斯的近照。他为他“远行”所做的准备工夫十分彻底。我找不到任何私人的文件和信件(我怀疑黑封恩上校有没有动过他的东西)。没有旧信、旧照片或旧账单。他的遗嘱连同银行的投资明细放在一个小包裹里。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詹姆斯有找过律师。遗嘱是他手写的,两个签名的见证人似乎教育程度都不高。有段时间我还认定詹姆斯一定留了一封信给我,藏在房子的哪里。我蠢蠢地搜索过每一寸地方,甚至连墙上的缝隙也没放过。

老天,那木匣子摔了下来!隔壁敲敲打打,害匣子从托架上掉下来。盖子掀了开来,不管里面本来关着些什么都肯定已经跑出来了。在人生这条妖魔四伏的朝圣路上,下一个迎我而来的惊骇会是什么?

现在已经夜深。所有的佛像似乎都在看着我,虽然我知道,它们半闭的眼睛是看不到表象世界的。这里灰尘愈积愈多,但我不敢冒险请清洁妇来打扫。我自己是做了一点拂尘工作,但却不敢移动任何东西,它们有些相当脆弱易碎。我特别不敢碰那个关着妖魔的木匣子!我有一种感觉,这里愈来愈像一间博物馆,是不是因为詹姆斯的灵魂已经逐渐消散呢?我占据的面积始终没有增加。吃饭当然是在厨房,吃过饭我就会走进客厅,坐在现在这张书桌前面。我穿衣服是在门厅里,睡的是较大的一间客房。我当然不敢睡詹姆斯的床。他的漂亮卧室空置着,我总是把门关上。

[1] 停尸间的委婉说法。

我已经安于当隐士叔叔的角色了吗?昨日我带秘书考夫曼小姐(前面我好像没提过她)去喝咖啡,听她谈她年迈母亲的悲哀故事。之后我又与罗斯玛丽在一家小酒馆吃午餐,听她谈西德尼和梅宝琳的婚外情。梅宝琳才二十岁。罗斯玛丽仍然希望西德尼会回心转意。他们的孩子都爱极了加拿大。但罗斯玛丽认为他们对父母要离婚的事情都太豁达超然。令我高兴的是罗斯玛丽对“什鲁夫末端”发生的事情似乎不甚了了。她唯一“知道”的是我被一个老疯婆子整得很惨,而吉伯特的一个男朋友溺水死了。我当然不会主动告诉她什么,所幸她也没兴趣谈我的事。

[2] 莎剧《李尔王》的女主角。

他们开始把我当成老废人了吗?他们认为詹姆斯的公寓是可怕的地方,不适合人住。我当然没有邀他们来过。我从未邀任何人来过。

[3] 意指哈特莉。

这星期五我又去了莉齐和吉伯特位于戈德格林的小房子一趟。现在我三不五时会去探望他们,而他们则会用花了一整天煮出来的臭味大杂烩招待我。吉伯特已成了很有名的喜剧演员,他演的那出没完没了的愚蠢电视剧大受欢迎。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名,人们在街上看到他都会走上前摸摸他。剧评人还把他拿来与威尔弗雷德相提并论(荒谬之至)。莉齐看来过得很快乐。她已经辞掉医院的工作,人变胖了。他们至今还会说有朝一日要找一栋大房子,与我同住,我住楼上,他们住楼下,当我的“伙计”。我们常常拿这件事开玩笑。

[4] 这是英国诗人贝洛克的反战诗,讽刺帝国主义者凭恃枪炮在非洲为所欲为。

我已经把位于谢泼兹布什的小公寓卖掉,搬了一部分家具过来。我也把“什鲁夫末端”里的家当搬了过来,但乔里太太的东西却一件也没带。我有股冲动想把那面被罗希娜打破的椭圆形镜子带过来,最后压抑了下来。我把大部分的东西都存放在詹姆斯的梳妆室里。就这样,在詹姆斯的寺庙里,终于有个查尔斯的小小神龛。有时我会走进里面坐坐。我的书还放在门厅,没有拆箱。我的衣服大部分也还放在几口皮箱里,因为我不敢弄乱詹姆斯衣橱里那些挂得整整齐齐和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他卧室里的大衣柜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不能说这公寓让我有家的感觉,但我又不想住在别的地方。有时想到詹姆斯已经不住在这里,我只觉得不可思议。昨天晚上,我因为深信他就睡在隔壁房间,还特意走过去看了一看。

[5] 在西方人的刻板印象中,东方人都是眼角上斜的。

我刚刚在詹姆斯家一个抽屉里发现我要拿来当武器的那把铁锤。詹姆斯一定担心我会做傻事所以把它带走的。我喜欢他家的厨房。有一个大而干燥的食物贮存柜,里面全是空的。厨房的窗户还可以眺望得到贝特西发电厂,夕阳西下时发电厂看起来就像一座亚述人的方尖碑。

[6] 意指那几个东方人是来对付詹姆斯的敌国特工。

丧礼结束后所有人一起走到花园。黑封恩上校跟我握了握手。大家开始各自散去。我想和那医生谈几句,但他却表示医院有事情等着他赶回去。也许他是因为那张死亡证明有点神经紧张。托比不太热烈地邀我坐他的车,我婉谢了。我知道他也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在一些破落的后街走了很长的路,最后迷路了。

[7] 指冒渎他妈妈,因为上述的话暗示他妈妈的枯燥乏味无法等同于良善。

火葬在两天后举行,地点是伦敦北部的一个大墓园。墓园的面积很大,空荡荡的,让习惯了拥挤小墓园的人觉得不自在。那里的职员就像在做生意似的,办起丧事来匆匆忙忙,一打发走前一位“顾客”就催我们进灵堂。黑封恩上校和那位医生都出席了葬礼。托比·埃尔斯米尔来了,看来很难过。我以前从未认真思考过他跟詹姆斯是何种关系,但不管是哪种关系,都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詹姆斯与托比不但是军中同袍,还是同班同学。也许只是托比在念书时对詹姆斯单恋,但这种感情是有可能持续一生的。后来又来了四个穿黑色西装的人,我猜他们都是军人。他们看来不知道我是谁,而托比也不认识他们。我和托比聊了几句,事实上,除了托比以外,没有人跟我寒暄。整个仪式不过历时几分钟。当然没有祷告仪式,只放了一些懒洋洋的轻音乐,然后是默哀,不过这默哀却被灵堂后方一个职员大声的开门声惊破。我当时才觉得,我应该为詹姆斯安排更正式一点的仪式。但我又知道,不管我安排什么样的仪式,都可能只是对詹姆斯阴魂的一种冒犯。然而我还是后悔未能早想到要求葬仪社播些庄重一点的音乐送他入土。

[8] 希腊神话中的角色,是一种脸及身躯像女人,翼、尾、爪似鸟的怪物,性情残忍贪婪。

我想我应该记述一下詹姆斯的葬礼,我说过要这样做。但回忆起来我只感到奇怪和一片空白。丧事并不需要我来办,谢天谢地。负责丧事的是一位黑封恩上校,他看来是专程为此而来的,事后就消失了。我在收到詹姆斯死讯的第二天就到了伦敦,而在他的公寓里,刚好同时见到黑封恩上校和那位医生。上校向我解释,他因为联络不上我,就径自安排了葬礼(火葬),但如果我别有想法的话,他可以……我没别的想法。“詹姆斯”已经被移到了“安息堂”[1]。我没有去看他。

[9] 人是受制约的生物乃是行为主义心理学的主张。

今天收到房屋中介商写来的另一封抱怨闪躲的信。“什鲁夫末端”正在求售。自从看到海豹的那天早上后,我再没有在屋里睡过。整理东西准备搬家期间,我都住在雷文饭店。从饭店房间的窗户,我可以看见圆堡,却看不到屋子。看来没有人想要买它,或许是因为它太潮湿,又或许是别的理由。我把屋子的钥匙交给阿莫尼农庄的阿克赖特一家,因为他们说可以帮我把屋顶的破洞修好,可是据房屋中介商在信中告诉我,屋顶的破洞如故。所幸我并不缺钱,詹姆斯留给我的遗产够我过得舒舒服服的了。

[10] 这里的“联结”是心理学名词,指两样原无直接关系的东西因为同时出现的次数够多而在人的心理上建立起关联。

我写这个的时候是八月,但不是英国人遐想的那种普罗旺斯的黄色八月,而是寻常寒冷的伦敦八月,风把街道尽头的泰晤士河吹得汹涌澎湃。街道尽头的泰晤士河?对,我已经住进了詹姆斯的公寓。从法律的观点来看,这公寓现在是我的了,但事实上,它当然永远是詹姆斯的。我不敢改变任何东西,也几乎不敢移动任何东西。那些“迷信”的偶像四面包围着我。我只敢把几个比较古怪的“物神”收到壁橱里,但愿他们不会见怪。我也把挂在门厅里的几件玻璃垂饰拿下来,因为它们的滴答声让我睡不安宁。但那个禁锢妖魔的雕花木匣子仍然高踞在托架上(詹姆斯从未否认有个妖魔被关在里面;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笑而不答)。其他无数的佛像仍然各安其位,只有一尊被我送给了托比·埃尔斯米尔,因为他似乎对詹姆斯遗嘱里完全未提他的名字而耿耿于怀。詹姆斯在遗嘱里把一切留给我,又提到如果我比他先死,则一切东西全归英国佛学会所有。我也送了一尊佛像给英国佛学会。

[11] 指“什鲁夫末端”二楼的里房。

这样,既然有了海豹与星星,有了解释,有了认命,有了和解,而一切又在一个更高层次上获得了新的意义,那这本书显然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但生活不同于艺术,艺术总会有一个结局,生活却总是以恼人的方式跌跌撞撞和一瘸一拐地继续下去。它会推翻既有的谈话,质疑已得到的解答,证明人想永远过着快乐和有德的生活乃是不可能的。基于这个原因,我想我应该再次以日记的形式在这本书里继续多写一些;如果它是一本书的话,那它当然会有一个结尾,但我猜那会是一个相当突兀的结尾,而且来得相当快。我特别觉得有必要记述一下詹姆斯的葬礼,尽管这葬礼平平无奇,几乎没什么好说的。另外我也觉得应该借这个机会把几个松散的绳头结在一起,尽管松散的绳头不可能结好,你愈结,就会产生出更多松散的绳头。时间就像大海一样,会让所有绳结松脱。我们对任何人的判断从来不会是最后定论,而任何总结都会马上自行衍生出重新评估的需求。人类的安排不过都是松散的绳头,尽管艺术为了带给我们慰藉,会假装事情是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