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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龙潭的早晨

眼下,龙潭街上的人们,都高兴得活像喜事临门一样。他们,一忽儿跑到街上看看,一忽儿又跑回家去了。你别看人们这么跑进跑出,其实,偌大个龙潭街,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悄悄地为子弟兵们准备饭菜哩!

其实,她说少了!何止十几家呢?

先甭说别人,就说来龙潭街住闺女家的冯奶奶吧,她也正为招待自己的队伍忙得不可开交。冯奶奶的闺女和女婿,都是村上的干部。现在,他们两口子,都到外头忙工作去了,家里光剩下了这位冯奶奶。冯奶奶一听说村里来了队伍,就赶紧将闺女放了多日子没舍得吃,并打算让娘临走捎着的几斤杂面拿出来,要给战士们擀轴子热面条喝喝。

“唉!老梁啊,你是不知道——”汪大嫂说,“光说我知道的,正在给咱们部队准备饭的户儿,至少也有十几家子!……”

于是,冯奶奶将杂面倒在半大盆里,添上两瓢水,便挽起袖子搋起面来。她的手背上鼓胀起青筋,搋呀搋,搋呀搋,正劲儿呀劲儿地搋着,天井里突然咕噔咕噔地响起脚步声。

“糟啥?”

冯奶奶因为年岁大了,耳朵不大灵了。可是,由于院子挺浅,这脚步声又特别重,所以冯奶奶还是听见了。她抬头一望,只见一位穿军装的同志担着一担水咚呀咚地进了院子。

“可不糟了呗!”

哦!这回来的是大部队呀!咦?怎么这个小伙子好眼熟哩?噢!认出来了!认出来了——那不是大刀队上那个唐铁牛嘛!冯奶奶心里这么想着,便扎煞着两只白花花的面手迎出来。

“糟了?”

唐铁牛,原本个子不算高。而今,叫这一担水在肩膀上一压,显得更敦实了。冯奶奶一向喜欢铁牛这个实实落落的小伙子。特别是唐铁牛那不爱说话的性格,那爱沉思的眼神,还有那带着稚气的举动,给冯奶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现在冯奶奶一面朝外走着,一面急快地说道:

“哎呀!照这么说,那可就糟了!”

“铁牛啊,缸里这不还有半瓮水吗,你不歇歇儿,怎么又挑水来了?”

永生这一说,大嫂慌了神:

唐铁牛啥也不说,只是嘿嘿地笑。

“按说是该那么着!不过,我们还有任务,住不下!”梁永生一面忙着一面解释道,“正是因为知道乡亲们想俺们,再说俺们也想乡亲们,所以才决定从这里路过,落落脚儿,打个腰站,顺便跟乡亲们见见面儿……”

他一边笑着,一边忽呀颤地走到水瓮近前,先将后头那只桶蹾在地上,又用手抠住前头这只桶的桶底,往上一扳,哗啦一声,满满的一桶水倒进缸里去了。然后,他又一侧身,用手抓上了后头那只桶的提系,并就劲儿转过身来,将水桶往缸沿上一靠,这桶水又倒进缸里。

“人们都想你们。你们既然转过来了,总该住一天才对呀!”

冯奶奶见铁牛将一担水全倒完了,便说:

“俺们不住下——”

“孩子,快屋里坐下,歇歇儿!啊?”

“为啥呀?”

“不累呀!冯奶奶。”

“老嫂子啊,你不要给俺们准备饭……”

铁牛说着,将手伸进衣袋去。他掏呀掏,掏出一个纸包包,一边向冯奶奶递过去,一边解释道:

梁永生没有笑。他认真地说:

“冯奶奶,这个纸包里,是栝楼根。这栝楼根,是我们梁队长给你打听的偏方儿,叫你用它熬水喝。据往外传这个偏方儿的人说,喝上三回以后,你那多年的老病根儿,就算去不了根也准能见轻……”

汪大嫂这大年纪了,拿着腔调唱童谣,听起来怪有意思的!大概大嫂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她说着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唐铁牛将偏方儿的服用方法交代清楚以后,又转了话题说:

“就是啊!”汪大嫂说,“你没听见那小娃子们唱的歌儿吗——八路军,进了门,桌上增加碗几个,锅里多添水一盆……”

“梁队长本来是派我抽空给你送到宁安寨去的。今儿算赶得真巧,在这里碰见你了,该着我省几步道儿!”

“噢!”永生醒腔了,“你是要给队伍准备饭呀?”

他说罢,担未离肩,一转身,又去担水了。

“可不是呗!”汪大嫂说,“这不是来了你们这么一大帮‘客人’吗?”

冯奶奶伸开纸包,拿出栝楼根,瞅着,笑着,自言自语地叨叨道:

“来客人啦?”

“永生这孩子,就是这么细致!他成天价比那忙人还忙,这点小事儿,过去半年多了,他还一直搁在心上……”

“是啊!”

在冯奶奶光顾看那栝楼根的当儿,唐铁牛担着水桶出了院门。他一出门儿,正巧碰上小机灵。小机灵拦住他劈头便问:

“添人加口?”

“哎,伙计!我托你办的那个事儿,怎么样了?”

“今儿个,不是添人加口了吗?”

“啥事儿?”

汪大嫂喜气洋洋地说:

“瞧你,准给我忘了——不是让你给我跟上头说说……”

“老嫂子,你合而巴总三四口人,切这么多的瓜菜吃得了哇?”

“哦!你要求当八路的事呀?那我倒是说过了!”

梁永生和汪岐山忙着谈着,汪岐山的老伴儿在屋里切起瓜菜来。当永生到院里搬砖的时候,见她正在切瓜菜,就问:

“说过啦?可好!行不行?”

“对。”

“你先别问这个!”

“嗯。”

“咋的?”

“敌人的武器,我们能夺得来;我们的斗志,敌人他夺不去。照这样打法,打来打去,我们在斗志方面的长处越打越长,在武器方面的短处由短变长;敌人呐?在斗志方面的短处越打越短,在武器方面的长处由长变短,所以,他非败不行!”

“我得先考考你!”

梁永生指指歌声响处,风趣地说:

“考考?”

…………

“对啦!”

去向敌人要!

“考啥?”

没有炮,

“考考你够格不够格呗!”

没有枪,

“哦,好!考吧!”

专砍狗强盗!

“我问你——你为啥要当八路呢?”

呱呱叫,

“为抗日呀!”

大砍刀,

铁牛摇摇头。

汪老汉正发议论,另一个隔墙邻家传来娃娃们的歌唱声:

小机灵不解地问:

汪岐山插言道:“啥事也是一个理儿。咱就拿跟敌人打仗来说吧——敌人的武器比咱的强,他想用武器吓住咱。可是他吓不住咱。咱呢?人比他强,要用英勇善战不怕死的精神威住他。因为他怕死,一见阵势儿就酥骨,被我们威住了,所以一打就败,一败,把那好武器也全丢给了咱们。这好武器,在敌人手里不能发挥它的威力,一到了咱们手里,威力可就大了!……”

“怎么?不对?”

汪大嫂笑道:“那还用你说!可是,给他多么好的针线,他也不会缝衣绗被!”

“不能说不对。不过,光是为抗日当八路,还不大够格!”

“打仗,光凭武器不行!更重要的,还得凭人!”永生指指汪岐山说,“就说汪大哥吧,拿起瓦刀能修房;可是老嫂子你呐?就是给你一把顶好的瓦刀,恐怕你也修不出好房来,你说是不?”

小机灵慌了:

“哎,老梁,敌人的家伙比咱硬,可就是打不过咱,你说这是怎么个理儿哩?”

“咋不够格?咱们的八路军,不就是抗日的队伍吗?”

汪岐山的老伴儿听了这话,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向永生说:

铁牛没直接解释。他又反问小机灵:

“你这话对倒是对,就是不大全科,还得加上一句:武装斗争离不开政治攻势的配合……”

“你知道八路军是谁的队伍吗?”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见赵生水伸开了他那粗壮的大嗓门儿:

“人民的队伍呗!”

这是乔士英老汉的声音。

“谁领导的?”

“哈哈!老赵啊,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对敌人的政治攻势,要以武力做后盾,是不是这么个意思呀?”

“共产党、毛主席呀!”

梁永生正说着,隔墙传来一阵说笑声:

铁牛又问:“人民的愿望,除了抗日还有啥?”小机灵扑闪着眼皮没回答。唐铁牛稍一愣沉又接着说:“共产党的主张,除了抗日还有啥?”小机灵头皮,仍没答上来。

“现在你又麻痹起来了,还是应当批评你!”梁永生说,“嫂子啊,鬼子快完蛋了,这不假。可是,快完蛋,并不等于已经完蛋了啊!要知道,敌人越是快完蛋,就往往越是疯狂,我们越不能轻视他……”

唐铁牛哈哈地笑了两声。

“从前,我总觉着咱打不过鬼子,你批评过我好几回。现在……”

然后,他装着领导人的态势,拍一下小机灵的肩膀,用倒插笔的方式说:

“是啊!”

“小机灵啊,一个合格的革命战士,不能光为抗日打仗哟——”

“我的不是?”

“还为啥?”

“老嫂子,是吗?”梁永生说,“要真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还要为解放全中国的劳苦大众而奋斗,为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奋斗!……”

“人家有理——说是咱穷得几辈子没喂起过牲口,前几年修这个牲口槽是为了伪装洞口用的,现在鬼子快完蛋了,这套玩意儿用不着了!还说我放着正事儿不干干闲事儿,手痒痒不如去挠墙根儿!”

铁牛这么一说,小机灵长了精神:

“为啥不叫修?”

“这个呀?俺明白!”

“瞧你这个啰嗦劲!”汪老汉一面在湿土地上搓着泥板,一面抢过老伴儿的话头儿说,“老梁啊,就是这么回事儿——槽倒了,洞口露出来了,我要修,她不叫修!”

“光明白不行!”

“说也好说,我一说你就明白——草棚子里,不是有个牲口槽吗?那槽底下,不是有个地道口儿吗?前日个,邻舍家的一只大山羊跑进棚子里,把牲口槽给拱倒了!老梁,你说,老邻旧居的,谁家不喂个鸡狗猪羊的呀?再说,这都是些畜类物儿……”

“咋又不行?”

永生一插手,汪大嫂没活干了。她从屋里拿出一把菜刀,在水缸沿上鐾着:

“你得有这样的愿望和决心才行哩!”

“老嫂子,你先别给我上刷子!”永生笑道,“你这话也没个头尾儿,叫我怎么断?倒是因为啥呀?”

“当然有喽!”

“你说我告状我就告状——”汪大嫂说,“老梁,你是个明白人,啥事儿也能说到理儿上;你给俺断断倒是谁的不是吧!”

“那好!”铁牛说,“明日个,梁队长要到县委去开会。他说,他开会回来,马上就研究新兵入伍问题……”

“老东西又怎么啦?”汪岐山拿着泥板、瓦刀笑咧咧地走出草棚子。他一撩眼皮望见了梁永生,又急转话题嬉笑道,“噢!老梁来啦——这是又向你告我的状啦?”他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哟!要求参军的很多呀?”

“唉!那个老东西……”

“敢是的!”

“哎,俺大哥哩?”

“你可别忘下俺呀!”

“唉,唉!那老东西还上得论呀!他白磕头认师学了三年手艺,干点营生笨得像个鸭子!……”

“忘不下。”

“老嫂子捧着说吧!要比起俺汪大哥来……”

小机灵乐得跳起来。

“行行!”

滑稽二嗑着南瓜子儿听了一阵儿,插嘴问道:

“老嫂子!我这两下儿怎么样?”

“哎,铁牛,梁队长又要去县委开会?”

他说着,竖起木锨,在泥堆里左一切,右一切,又迎头一截,然后,来了个骑马蹲裆式,用膝盖往前一顶,木锨贴着地皮哧地插进泥里,又就劲儿后手一摁,满满的一锨泥平平地端起来,接着一翻腕子,扣进那口半边铁锅里去了。梁永生一边手脚不停地忙着,还一边乐呵呵儿地问汪大嫂:

“对啦!”

“我这不是才来吗?!”梁永生一边说着一边挽袖子,尔后夺过汪大嫂的木锨又说,“这是锄泥,不是从锅里舀粥盛饭,瞧你猫弓着个腰,不是那个架势!”

“开啥会?能告诉俺这庄户人家不?”

“哟!老梁啊,你哪时来的?”

铁牛望着滑稽二的滑稽相,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

汪大嫂猛一抬头,气吁吁地笑着问道:

“哎呀!实在对不起!等梁队长告诉我以后,我才能告诉你哩!”

“我那汪大嫂呀!你白跟着瓦匠过了大半辈子!”

他们正逗着,那边传来了集合令:

他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了一眼,哈哈地笑起来。并说:

“同志们!集——合——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梁永生进了天井。

铁牛扭头一望,只见梁志勇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用两只大手掌做成一个喇叭筒放在嘴边,正伸开他那洪亮的嗓门儿喊着。

老伴儿把盛泥的那个半边铁锅拉到泥堆近前,又将木锨插进泥里,吃劲一端,泥又顺着锨头溜下去了。她只好再把木锨重新插进泥里,可是,一端,又溜下去了……

闹闹哄哄的街道平静下来。

汪老汉边说边走,钻进草棚子去了。

街街巷巷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咦!老俗话嘛:‘水筲离不了井绳,瓦匠离不了小工。’要是没有你这个小工帮一下,我就是长着三只手也干不完呀!”

一瞬间,两行整整齐齐的横队,出现在宽阔的南北大街上。

“你就是会支派人!”老伴儿接过木锨,嘟嘟道,“你只要一干点营生,甭寻思叫俺闲着!”

队伍开走了。

他说着,将锄泥的木锨擩给老伴儿。

走在队伍尽后面的梁永生,向乡亲们热情地挥手道别。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地跟在队伍后头,恋恋难舍地将自己的队伍送出村外。梁永生在和人们告别的最后一句话是:

“老伙计呀,别修行了!甭管怎么着,反正得帮帮忙呀!”

“秦大哥也不知哪里去了?请大家告诉他吧,我们走了!”

汪岐山和他的老伴儿正在和泥,准备砌牲口槽。岐山老汉把泥和熟以后,朝愣在旁边的老伴儿笑咧咧地说:

是啊!秦大哥只是在队伍刚进村时照了个面儿,一转眼便不见了,直到现在没露头儿!他到哪里去了呢?

汪岐山家。

原来是,他为了让自己的子弟兵们能吃上一顿好菜,便悄悄地领上一帮儿童团们,到运河边上去打鱼了。

这时节,大刀队的战士们,有的被围在街上,有的就去串门子了。要论串门子,当然谁也“串”不过梁永生。他从队伍解散开以后,串了东家又串西家,刚从房治国家出来,又朝汪岐山家走去。

运河里,打挺的鱼儿露出雪白雪白的肚皮,激起一朵朵的水花。孩子们看了这种情景,该是多高兴啊!他们在河岸上指指点点,跳跃着,喊叫着。

“那俺哪知道哇!”那满面笑纹的姑娘又说,“反正是有话儿说呗!”她说着说着,笑出声来了。

秦海城在精心地寻找着撒网的地方。

“等我干啥?”

他沿着水边走了一阵,在一个河宽水静的地方停下了。只见他抓着二三十斤重的大网,左一悠,右一摆,唰啦一声,撒到河心里去了。稍停了一会儿,他又一把一把地把网拉回来。渔网刚刚拉到浅水的沙滩上,岸上的孩子们就拍着呱儿大声喊叫起来:

“嗯喃!”

“嘿!大鱼!大鱼!”

“等我?”

“喔!好大的个儿呀!”

姑娘笑着说:“玉兰等着你哩!”

秦海城朝正然挪动着的渔网一瞅,只见鱼儿正在网里拼命挣扎。

志勇又问:“上那里去干啥?”

就这样,他打一网又一网,越打越上劲,越打越喜欢。谁知,他正打着打着,忽听有的孩子嚷道:

姑娘说:“秦海城大爷家。”

“你们瞧!队伍走了!”

志勇问:“哪去?”

秦海城顺着那个孩子手指的方向一望,只见一列整齐的队伍出现在远方的大路上。那队伍尽管和这里相隔很远很远,可他分明已经看出来了,那是大刀队的战士们。当他放下渔网正要追上前去的时候,那队伍在一块高粱地边上转过弯去,不见了!……

“志勇啊,快去吧!”

又是一个龙潭街的早上。

他们正说着,人群裂开了一道缝,那位爱笑的姑娘带着一串笑声走过来。随着那姑娘的渐走渐近,人缝在她的身后合拢着。那姑娘,离着老远就嚷:

梁永生从县委开会回来了。他在黄二愣家召开了一次党支委扩大会议。

“我们儿童团,不说空话!”小洪说,“现在就说出来,要是将来万一办不到,那多不好哇!……”

会上。

“那是为啥?”

梁永生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大家说:

“叔叔,等你下回来时再告诉你!”

“同志们!我先向你们报告个好消息——”

儿童团长小洪解释道:

他像故意憋着大伙儿似的,说到这里收住话头,又忙着去点烟了。

“哟!怎么?你们还跟我保密呀?”

会场上鸦雀无声。

这时,小洪用胳膊肘子捣了那个“冒失鬼”一下儿,意思是嗔他暴露了“秘密”。因此,小家伙们面对着梁志勇的发问,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答腔了。志勇一见小家伙们这股劲头儿,就笑哈哈地说:

与会的同志们,大都是带着房东的零活儿来参加会议的。永生说到这儿,人们手中的活儿全都停下了。一双双满含希望的眼光,全在紧紧地盯着永生。永生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习惯地笑一下,又接上方才的话茬儿说下去:

“那好哇!”志勇问,“你们琢磨的啥?”

“在这次会上,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给我们做了形势报告。对我们来说,形势正在越来越好。根据全国抗战形势的胜利发展,县委决定,从现在起,要有计划地逐步拔除敌人的据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吃掉……”

“俺们正琢磨着呐!”

梁永生这么一说,人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会场骤然活跃起来。永生朝会场扫视一眼,提一提嗓门儿,将喜气洋洋的悄悄议论声压下去,又一字一板地说开了:

一个小家伙冒冒失失地说:

“县委指出:拔除敌人据点的目的,一是为了配合我军主力部队的战略行动,二是为了摸索摸索拔除敌人据点的经验,为我全县的反攻作准备……”

“你们注意学习外地的先进经验,这很好。可是,要是你们自己也能创造出一些新的宣传方法来,那可就更好了!”

在永生抽烟的当儿,锁柱插言道:

梁志勇一听这是小勇和房老师的创造,心里当然挺高兴。接着,他又鼓励这龙潭街上的娃娃们说:

“拔据点,有咱大刀队的任务吗?”

“听人说,是高小勇和他的房老师琢磨出来的。”

“你猜呐?”

“是坊子什么人创造的?”

“我揣摸着,准得有!”

“嗯喃。”

“你揣摸对啦。”梁永生以征询的眼光望着大家,“怎么样?有信心吗?”

“坊子?”

人们使用着不同的言词,各自表示着自己的态度:

“坊子。”

“有信心!”

“从哪里学来的?”

“没问题!”

“俺老师也是从外地学来的。”

“瞧好吧!”

“噢!这么说,你们的老师,还真有两下子哩!”

“盼的是啥?”

“是俺老师帮着搞的。”

“坚决干!”

“哎,你们用放风筝、射箭这些方法作宣传,是谁琢磨出来的?”

“……”

稍停一下。梁志勇又问:

“好!”

“我也糊一个!”

梁永生用一个“好”字总结了大家的发言。尔后,他又转了话题说:

又一个娃娃争着说:

“那么,现在,咱们就讨论讨论拔除据点的问题吧!”

“对!我再糊一个!”

“先讨论啥?”

一个小家伙听到这里插了嘴:

“先讨论拔哪个据点——怎么样?”

“嫌字小不会多糊几个风筝吗?”

炮筒子一拳砸在桌子上,嗵的一炮:

“字太小了!”

“干大的呀——先拔柴胡店!”

“不行?”

锁柱扑哧笑了:

“一个风筝上写这么多字吗?”

“又是空炮!”

“都好就都用呗!”

“空炮?”

“都好用哪一句哩?”

“当然是空炮!”

“三句都好。”

“啥叫空炮?”

志勇笑道:

“打不准目标就叫空炮!”

“一句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另一句是:‘打进柴胡店,活捉石黑!’再一句是:‘公审卖国贼白眼狼!’叔叔,你说,这三句用哪一句好?”

炮筒子和锁柱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当着。梁永生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不过,在永生看来,炮筒子的意见的确是个“空炮”。原因是:这回永生从县委带回来的任务有两项,一是逐步拔除敌人据点,二是送一批战士去主力部队,扩大主力,以便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大股敌人;去主力部队的同志一走,大刀队上的人少了,一上来就攻柴胡店据点,显然是行不通的。

那小家伙得意地笑着说: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还没传达。

“好哇!”梁志勇逗哏地说,“我这个人呀,就是喜欢帮着人家拿主意。”

为啥没传达呢?梁永生是这么想的:“这两项任务,是两码事,有人去升主力也罢,没人去升主力也罢,拔据点的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另外,要是把去主力部队的事一说,同志们准得争着去,那么一来,人们的思路全跑到去主力部队的事上去了,拔据点的问题怕是讨论不好了!”可是,现在梁永生尽管觉着炮筒子的意见不现实,他为了听听各种不同的意见,还是鼓励炮筒子说:

“哎,叔叔,俺们儿童团员们,大伙儿凑了三句话,用哪句好,还没定下来,你帮着俺们拿个主意好吗?”

“说说,为啥先拔柴胡店?”

小家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

“拿鱼先拿头嘛!”

“写啥?”

“噢!还有理儿不?全掏出来!”

“嗯喃!”

“没哩!”

“写大字?”

“好!痛快!拿鱼先拿头——先拔柴胡店!”梁永生伸出一根指头,“这算一种主张!”他又转向大家,“你们也都说说各自的主张!”

“不会的!这风筝上还要写大字呢!”

这时,小胖子正在修补一挂破旧的渔网。他总想发言,可他张了几回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又把嘴紧紧地闭上了。永生瞟他一眼,眯笑着说:

“小鬼,你把风筝放进去,敌人要是不管它哩?那不成了废品了吗?”

“小胖子,来,你发个言!”

梁志勇笑点着头,又问:

领导一点将,小胖子开了腔:

“俺‘打’进俩去了!”

“叫我看,该先拔水泊洼!”

小家伙神气地挺伸着两根指头,自豪地说:

他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地红起脸来。说完后,又望了望大家伙儿的神色,不吱声了。永生又笑笑说:

“你这‘大炮’,打进过据点去吗?”

“哎,小胖子,你平日说话一说一大溜,今儿怎么刚一句就断弦儿啦?”

志勇问那风筝将:

“没了!”

“他那个,是大炮!放进一个去,就够鬼子们呛的!”

“那不行!”永生以将一军的口吻说,“你也得说个理儿嘛——为啥该先拔水泊洼?”

他又指指那孩子的风筝:

永生这一将军,又将出一套理来:

“俺这个,是步枪!”

“我是这么想的——第一,疤瘌四跟咱有过联系;第二,那个据点上的伪军已经从思想上被咱拿下马来了……”小胖子的视线跟永生的目光碰了个头儿,又继续说下去,“总而言之,叫我看,水泊洼据点是个暄膪!文拿也罢,武打也罢,强攻也好,智取也好,都是不费力的!”

受表扬的小家伙红脸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偷笑着。另一个拿弓箭的娃子举着弓箭说:

小胖子将自己的看法陈述完毕,又把会场环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细心地补起那张渔网。

“喔哈哈!你这个玩意儿更厉害呀!”

“我看小胖子的意见行啊!”

志勇接过纸叠,伸开,上眼一瞅,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一行行的小字,净是些八路军的对敌政策。他拨拉一下风筝将的脸蛋儿,乐哈哈地又说:

这是赵生水的老粗嗓音。

“叔叔,你看!”

赵生水正利用开会的时间替他的房东修理后鞧。他头也不抬地扔出这么一句,又继续忙起手里的活儿,再也不吭声了。

风筝将把小手伸进风筝肚子里,掏出一个纸叠,递给志勇,说道:

屋里静下来。

“哎。”

“这也是一种意见——先拿水泊洼!”梁永生以启发的语气说,“没说话的,接着说呀!”他吸了口烟,又说,“咱们全把肚子里那一包子掏出来,摆到桌面儿上,相互比较比较嘛!”

“你们近来宣传的啥内容?跟叔叔说说!啊?”

他说到这里,用两只笑眼盯住了锁柱。

“嗯。”

锁柱知道,队长这是让他发言。于是,他先笑一笑,胸有成竹地、爽朗地说:

风筝将高兴地笑了:

“我的意见,先拿黄家镇。”

“我知道,你不是玩风筝,是在作宣传——是吧?”

梁永生笑意横溢地望着锁柱:

志勇望着孩子的表情,心里一阵高兴。因为孩子这种表情告诉志勇:积极抗日光荣,不积极抗日可耻,已在这个孩子那幼小的心窝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一个革命者,当他看到自己正在从事的革命事业,已经变成了下代人的理想的时候,他怎能不从内心里感到快慰,感到高兴呢?于是,志勇轻摩着那风筝将的头顶,抚慰他说:

“为啥?说下去——”

“你志勇叔叔跟你闹着玩呀!”

“黄家镇,是咱这个地区的南大门。拿下黄家镇,就等于插上一道铁门栓,割断了柴胡店和县城的联系。”锁柱说,“这样,咱以后攻打柴胡店的时候,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因为,一形成那种局面,县城的敌人,要来救援柴胡店,也就困难了!”

三华拍他一下肩膀,笑着说:

永生点点头:

风筝将说罢,鼓起腮帮,眼圈儿也渐渐地红起来。

“完啦?”

“可不是呗!”

“完啦!”

“屈枉你?”

“好!”永生又转向大家:

“你净屈枉人!”

“这又是一种主张——先拿黄家镇!”

那风筝将一脸抱屈的神色:

他照例一顿,继而又问:

“呸!呸!不害臊!”

“谁还有新方案?接着谈!”

他拨拉着自己的脸蛋儿,又说:

没人吭声。

“风筝将!你瞧人家他们,都在用弓箭作宣传,可是你喃?玩风筝!”

永生等了一会儿,接着说:

这一阵,庞三华又在那边跟一个拿风筝的娃娃混在一起了。梁志勇凑过去,轻摩着那个风筝娃的头顶,半喜半嗔地故意逗他说:

“没发言的同志们——还得发呀!如果自己没有新方案,对别人的方案谈谈看法也好嘛!”

那个弓箭的小主人,跑着,跳着,笑着,像只活泼的小麻雀似的,奔向苇塘边去拾箭头了。

头一个谈看法的是一位新战士:

“行!真不赖!”

“我的看法是:小胖子的主张好——先从水泊洼那个暄膪开刀!”

梁志勇笑盈盈地点着头:

沈万泉拔出嘴里的烟袋,在水汆上磕去烟灰,又吱吱地吹了两口,然后也慢腾腾地开了腔:

“你看咋的?不哄弄你吧?”

“我的看法和锁柱的看法一样:先插上铁门栓——拿黄家镇!”

这个弓箭的主人,高兴得跳起老高。继而,又把盯着箭头的笑眼转向志勇:

这一阵,梁志勇一面在思考着各个方案的长短,一面在帮助他的房东拴驴纣棍子。他听着发言的断了溜儿,抬头一望,见人们都在盯着他,他当即说:

正在苇塘边觅食的一群鸟雀,腾的一声飞起来。

“我的看法也和锁柱的看法一样。”

在孩子们乱吵乱嚷的当儿,那箭头在云彩底下窝回来,头朝下,沿着一道弧形的路线,向那个很远很远的苇塘边上落去。

他说罢,又低下头去忙他的了。

“偏了,偏了!要不,这下子就射上了!”

这以后,又有几个同志谈了自己的看法。这些人的看法,大体分为两种——有同意先拿下水泊洼的,有同意先拿下黄家镇的。

那个小家伙儿说:

人们谈完了各自的看法后,发言又断了溜儿,屋里再次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这个小家伙儿说:“真高,真高,把云彩都穿了个窟窿!”

会场一沉静,主持会议的梁永生又活跃起来。他的注意力,迅速地转移了阵地——从耳朵上转移到眼睛上。你看,他那一双豁豁亮亮的大眼睛,突然忽忽闪闪地欢起来,向整个儿会场飘洒着含笑的热光:

娃子们喜得又蹦又嚷又拍巴掌。

“怎么又断弦啦?没词儿啦?”

这时节,正巧有架敌人的飞机,哼哼唧唧地叫着出现在高空,引起了那可街满道人群的一片怒骂声。梁志勇为了故意逗着孩子们乐,他对着飞机搭箭拉弓,嗖的一下子,缠着传单的箭头飞到漫天云里去了。

人们用无声的笑,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梁队长呗!”

永生的视线扫过全场,又道:

“谁做的?”

“大家没了词儿,我就另出题儿——这样吧:现在各种各样的方案都摆出来了,每个人对这些方案也都有了态度,那么,下面咱是不是该比较比较这各个方案的长和短呀?”

“棒是棒,可不是他自个儿做的哩!”

永生几句话,将个刚刚落了潮的讨论会,又掀起一个新的高潮。

也有的娃子不服气:

头一个发言的是小胖子。

“我试过,他这个是棒!”

他,由于自己的“方案”出其所料地得到了一定数量的“赞成票”,特别是其中还包括着支部成员赵生水,这使他很受鼓舞,抢先发了言。他的这次发言,气势比方才大多了,话儿也长了。不过,他讲的这些话,集中点只有一个——先拔水泊洼据点的好处。说具体些,其理由有二:一是好打,省劲,来得快,代价小;二是我们拿下水泊洼据点,能吓跑柴胡店的敌人。他侧重谈的,还是后边这个理由。

有个娃子插言道:

小胖子发言后,赵生水还补充了两句:

“你尽管试嘛,准行!”

“我完全同意小胖子的看法。要按小锁柱、老沈、志勇他们的主张——先拿黄家镇,那不成了关上门打狼了吗?……”

那娃子坚定地说:

大家知道,梁永生这个人,是从来不好打断别人的话弦拦腰插言的。也不知为什么,这回他却打破了历来的常规:

“小鬼,你先别撑劲,等我试完了才有你的理说呢!”

“哎,老赵,我先问你一句——关上门打狼不好?”

志勇拍着那娃子的肩膀说:

赵生水以板上钉钉的口气说:

那娃子泛指着孩子群满有把握地说着,一种自豪的神情,在他那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

“那是当然喽!”

“真不吹牛!不信你问问他们!”

梁永生的面部表情依然是松弛的。可是,他那话语的节奏,却是明显地加紧了:

“你不是吹牛呀?”

“为什么?”

志勇笑道:

“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办!”

“叔叔,你射射试试,我这个射得最远!”

这是赵生水的回答。

又一个娃子将弓箭递给志勇,要求道:

由于老赵这话缺乏论据,可气势又是异常之大,因而引起一阵笑声。

“瞧!风大,我们就在箭头上搁上这个!”

小胖子没有笑。

小洪从旁插了言。他掏出一把“泥钱儿”,举在三华脸前,说:

他像为老赵解围似的,在笑声中开了腔:

“哟!”三华说,“风大了,一射,不各处乱刮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关上门打狼,狼就要死拼乱咬,我们就伤亡多、代价大嘛!……”

“试验好几回了!”那娃娃说,“前天晚上,是个大顺风,我就是用这个家伙,嗖呀嗖地一气儿射进三十多张传单去……”

锁柱见小胖子只是旧话重述,并没新的论据,就怪模怪样地逗笑说:

“试验过?”

“你还说过——拿下水泊洼,吓跑柴胡店……”

“能!”

“就是嘛!”小胖子说,“你说不会有这个效果?”

“能射到据点里头去吗?”

锁柱笑而未答。

“哼!一射老远老远的呢!”

梁永生又开了腔:

“喔!挺有劲——能射多远?”

“小胖子,你是说,只要我们拿下水泊洼据点,准能吓跑柴胡店的敌人,是不是?”

他说着,又扽了扽弓弦,问那娃娃:

“嗯。”小胖子说,“我是这么个看法儿。”他说着,瞟扫一眼众人,见有人的神色仿佛是不以为然,又加重语气跟上一句,“谁要不信,就等着瞧!”

“行!你这个行!你这是用柘条揻成的——是不?”

永生笑笑说:

三华拿在手中,瞅着,笑着:

“小胖子啊,先别把话说死。不过,对这一点,我也认为是有可能的!”

“你看看我这个行不?”

小胖子听了他这话,脸上浮起胜利的笑意。

另一个孩子被好胜心驱使着,把他的弓箭擩给三华,带着优越感的神气说:

大家听了他这话,眼里闪出惊奇的目光。

“没劲儿呗!”

永生说完这句话,又另起话题问小胖子:

“咋?”

“小胖子,你说,那柴胡店的敌人,要是逃跑的话,他们会往哪里跑呢?”

“不撑劲!”

“往县城里跑呗!”

“嗯。”

“他们跑进县城又怎么样?”

“耶!你这是用柳条揻的呀?”

小胖子忽闪着大眼没答上来。

庞三华左一张右一张地将那些纸条子全看了一遍,只见净是些瓦解敌军的宣传口号,心里挺高兴。随后,他拿过那个孩子手中的弓箭,瞅了瞅,又说:

梁永生又一连气儿追问了好几句:

“八路军宽大俘虏!改邪归正既往不咎!”

“敌人跑进县城,就算我们抗战胜利了?我们对待敌人,难道不是应该坚决把它消灭,而只是想个法子把它赶跑?……”

他又伸开一个,上头写着另一个内容:

“把他们全赶进县城,再来个一勺儿烩嘛!”

“鬼子要完蛋了!伪军们快投降吧!”

赵生水插嘴争辩了这么一句。

三华接过那一沓褶褶的纸条儿,伸展开一个,扽平一瞅,只见上头写着:

梁永生的视线从小胖子身上又移向老赵:

“你看!”

“老赵,我再问问你——是一只狼好打呢?还是一群狼好打?”

小洪一边说着,一边掏衣袋。他掏呀掏,掏呀掏,先掏出一把“泥钱儿”装进另一个衣袋里,又扯出一把了好多儿的线绳子,攥在另一只手里,最后又掏出几个纸条儿,递给三华说:

“当然是一只狼要比一群狼好打了!”

“往据点里射呀!”

“这么说,那你为啥还主张把敌人赶到一块儿去,等他们结成大帮再打呢?”

“往哪射?”

赵生水没答上来。

“抗日传单呗!”

梁永生又问下去:

“啥传单?”

“再比方说,咱家闯进一只狼,是应当就地把它打死呢?还是应当先把它赶到邻居家去,然后再把它打死呢?”

“当然喽!”

按说,梁永生讲的,本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深刻的道理。可是,由于他讲得形象,比喻贴切,所以,引得与会的人们全都笑了。这笑声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这话说到家了!”还有的人,不由得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了:

“射传单?”

“这话深刻!一下子打开了我的心窍!”

“玩?射传单嘛!”

这时节,惟独赵生水还不以为然:

小洪歪着小脑袋说:

“敌人,净些豆腐渣,多点少点一个样!”

“小洪,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个?”

“喔!你可不能说得那么轻巧!”梁永生道,“要知道,豆腐渣多了,也能撑死老黄牛呀!”他停顿一下,又说,“老赵,你在财主家的豆腐坊里,赶了十来年的‘圈儿集’,真知不道那豆腐渣的‘厉害’吗?”

在志勇和小春谈着的当儿,三华向一个拿弓箭的娃子问道:

人们又笑了。

他说着,先把小春送给他的那个子弹壳儿装进衣袋,又将小春托他捎的那个子弹壳儿仔仔细细地塞进内衣袋里。这时,往日里和小春爹一道战斗的一些场景,在梁志勇的头脑里翻腾起来了……

赵生水的发言,一向是简洁而干脆的:

“小春啊,放心吧,你交给我的这个任务,我一定给你完成!”

“通啦!”

这个孩子是李月金的孙子。他爹原是大刀队战士,是梁志勇的战友,现在已到主力部队去了。如今,志勇面对着孩子的重任,便说:

会场上静下来。

“这一个,你捎给我爹!”

那些带着房东的零活儿来参加会议的同志们,又都闷着头儿地忙开了。

接着,他将另一个又放在志勇的另一只手里,说:

稍沉了一会儿。梁永生问大家:

“叔叔,给你一个。”

“看来,大家都同意先拿黄家镇据点了——是不是?”

他那红扑扑的脸上,镶嵌着一对逗人喜爱的酒窝儿。头上留着平平整整的“木梳背儿”。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含着天真的神情,不停地转动着。有两个大耳垂,圆乎乎,厚墩墩,朝下垂着。一会儿,他那伸进衣袋的手,掏出两个子弹壳儿,递给志勇一个,说:

“是!”

这个孩子不过六七岁。

人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着。

志勇这一句,把一堆孩子全逗笑了。直笑得那孩子赶紧把手藏进衣袋里。

梁永生点点头,又出了个题目:

他一回头,见一个蹅得满腿是泥的孩子,蹶呀蹶地走过来。志勇将那孩子拽到自己的怀里,指指他手上的皴,笑着说:“哎,哎呀!煺扒煺扒你这手上的皴,八成能上二亩地!”

“那么,咱们就共同归纳归纳这个方案的根据吧——也好向县委作请示报告呀!”

“看!你这衣裳全溻透了,还糊了这么些泥嘎巴,这是上哪儿疯跑去来?要是叫你爹看见呀,准得正经八本地挨两掴子!”

“我先说——”

过一阵,他又拍拍一个紫赯脸的娃娃,说:

坐在锅台角上的王锁柱,大腿压着二腿,将一个小本本儿往膝盖上一摊,先瞅了一下,便开了机关枪:

“你腆着个脸瞅啥?不认得我?你脸上这血嘎渣怎么搞的?跟谁打架来?”

“第一,先拿下黄家镇,就等于关上了敌人逃跑的大门……”

一忽儿又拨拉一下那个娃娃的小脸蛋儿:

锁柱的机枪嘴突突到这里,炮筒子吭的一声开了一炮:

“瞧你这个邋遢鬼!”

“这个早说过了!用你再重一遍?怪不得都叫你‘话篓子’!叫我看呀,你这个话篓子,还得加茓子哩!”

聚集在志勇面前的娃娃们,挤成一个疙瘩蛋,逗着,笑着,闹着。梁志勇向前倾着身子,带着满脸孩子气儿,一会儿指着这个娃娃说:

锁柱怎样了?他当然不会服:

这时的梁志勇,蓦然间恢复了他那过早逝去的童年,赛个大将军似的被孩子们围在当中。一个小娃娃从志勇的背后爬上他的脊梁,搂着他的脖子,猛力地往两边摇晃着。

“归纳归纳嘛!你不懂得啥叫‘归纳’?还是没听明白支部书记梁永生同志的意思?”

在黄二愣、王锁柱和青年民兵们尽情说笑的同时,梁志勇和庞三华正在那边跟一帮娃娃们逗着玩儿。他俩蹲在一棵老槐树底下,周遭儿净是些七大八小的娃娃们。

他一面说着,一面巡视着人们的神色。最后,将他的视线停留在梁永生那期待的笑脸上,又扳着指头有声有色有板有眼地说下去:

又是一阵笑。

“第二,我们把敌人揈到城关区去,他们到那里不还是反革命?不还是害人民?我们那么干,等于是把自己肩上的包袱卸下来,再搁在兄弟地区的身上去!那显然,要给那里的战友增加压力,要给那里的人民群众增加困苦,还将给县委的整个部署增加麻烦,造成困难!……”

“这可不是装!没有铁的纪律,怎能打胜仗?”

锁柱一条一条地讲完后,又突然变换了口气,接着说:

二愣板着脸,不笑,又说:

“我讲的这些,都是‘归纳’的大伙儿的意见。说错了的,是我没领会好同志们的意思……”

“你这小子,装得好挺啊!”

锁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阵,梁永生听了,喜在心里,笑在面上。这是因为,锁柱讲的这些,跟梁永生的心头所想合上了拍。除此而外,永生还想让同志们也能明白这些道理,因为这不仅有利于真正解决人们的思想问题,还可借以提高人们的认识水平,有利于今后的工作。

滑稽二指着二愣的眼胡子说:

任何一次战斗,只有使同志们充分了解其意义,才能指望夺取胜利——这是永生的一贯想法。不过,这“战斗的意义”,他又一向不喜欢自己来讲,而常常是引导着别人替他说。今天,锁柱讲完后,梁永生又朝老赵一腆下颏儿,说:

人们笑起来。

“哎,机枪住点儿了,你再放炮吧?”

“这是个群众纪律问题!”二愣道,“八路军嘛,是人民的队伍,只能为人民服务,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这是老传统……”

“不!”

“咋?你也戒烟了?”

“咋?”

“不,不!俺不要!”

“没炮弹喽!”

黄二愣一面躲,一面摆手:

人们都笑了。

“二愣,咱们一块儿研究的卷烟土法儿,我们已经试验成功了。这是第一批‘产品’。来,尝尝吧,伙计!”

笑声渐稀,永生又道:

那小伙子又朝二愣递过一支烟:

“小胖子,你呐?”

“班长就是班长嘛!这又不用保密,我又不是造谣,再不叫说干啥?”

小胖子停住手中的活儿,很郑重地说:

二愣不服气:

“我同意锁柱的意见。方才,我主张先拿水泊洼,错了!那是本位主义,没全局观点!更主要的,是不符合毛主席关于打歼灭战的教导……”

“什么班长不班长的呀!还不是干八路、闹革命?”

赵生水插言道:

锁柱一甩胳臂给了二愣一撇子:

“你不要检查啦!到明天晚上就该开生活检查会了,到那个会上,咱们一块儿检查吧!”

“人家锁柱升了——叫王班长!”

又是一片无声的笑。永生含着笑意点着头:

“咋?”

“小胖子最后谈到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准备到晚上召开个学习会,学习学习毛主席的有关著作。”他转过话题又说,“今天咱们讨论的这个问题,我看,就按刚才锁柱作的那个‘总结’办——大家看呐?怎么样?行不行?”

“告诉你们——以后别叫锁柱了!”

人们嬉笑着,齐声道:

黄二愣插进来:

“行!”

“我戒烟了!”

梁永生习惯地抽了口烟,继而道:

“尝尝嘛!这是龙潭出品的‘自造牌’香烟!”

“咱再讨论第二个问题——也就是欢送一批同志去升主力的问题。”

“不抽!”

会场上轰地沸腾起来。

“锁柱,给你!”

你想啊,哪一个游击战士不盼着去主力部队呀?因此,永生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水塘,在人们的心里激起了层层波浪,使得一张张的脸上,泛起了一道道的笑纹。

这时一个民兵掏出两根“自造牌”的烟卷儿,先向锁柱递过一支:

这时,有的下意识地自语道:

黄二愣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喜讯呀,大喜讯!”

众人哄笑起来。

有的在嘀嘀咕咕地议论着:

“二愣!你才干了这么几天八路,就跟俺们摆老资格呀?”

“伙计,你揣摸着这回得去多少人?”

另一个民兵接言道:

还有的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口不由主地在叮问永生:

“你这个小子!怎么说话也侉起来了?”

“梁队长!升主力?是真的?”

站在二愣脊梁后头的滑稽二,一听二愣说话的口气变了,就朝二愣的后脊梁轻打了一拳,笑咧咧地说道:

“你先别高兴,这回没你的份儿!”

“喔!这是军事纪律嘛!队伍正在列队行进,自由行动还行?我们八路军战士,向来是自觉地……”

“为啥?”

黄二愣嘿嘿地笑着,将肩上的水连珠步枪摘下来,一本正经地说:

“吹喇叭的分家——挨不上号呗!”

“你这个家伙呀!刚才,我一连喊你好几声,准没听见?你就没吭一声儿!才干了两天半八路,装的什么蒜?”

梁永生笑笑,又说:

有的,就跟二愣逗乐子。特别是黄二愣的好朋友小机灵,他和二愣对眼一笑,接着便朝二愣的胸膛来了一杵子:

“这回升主力,咱大刀队要去四十个人——”

“锁柱,我听说你升官儿啦!……”

“真好!”

你瞧!眼前这些民兵们,有的一见锁柱的面儿,就跟他开上了玩笑:

“可不算少!”

真难怪有些老年人说:“青年人到一起,打打闹闹是见面礼!”还有的说:“青年成了堆,笑声满天飞!”这些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可是,县委指示,支部委员和主要干部不能去。”

小锁柱和黄二愣,被一伙子民兵给围住了。

永生这么一说,有的同志失望地摇着头,好像在说:“这次去不成了!”

你听吧,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这边高谈阔论,那边喁喁低语,有的问这问那,有的嘁嘁喳喳,还有的突然爆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

这一阵,梁志勇在悄悄地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问梁队长:

你看吧,东一堆,西一伙,大一群,小一帮,可街满道,到处都是人疙瘩了。每个人疙瘩的中心,都有一个或者是几个大刀队的八路军战士。

“多咱去?”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群众,齐打忽地朝着战士们拥过来。大刀队上的战士们,也都就势扎入群众中,并当即被人们包围住了。

“马上走!”

忽啦啦一声,队伍散开了。

志勇沉思了片刻,正想张嘴,话题被一位新战士抢去了。在那战士的埋怨的口吻里,还带着几分着急的语气:

“向左——转!……向右看——齐!……向前——看!解散!”

“队长,你咋不跟县委说说呢——又要拔据点,又要送战士去主力部队,这不矛盾吗?并且,去升主力的同志,一走就是四十名,剩下的,只不过三四十个人了,这怎么能行呢?”

伴随着这声口令,战士们的脚下咔地一声响,行进的队伍立刻停下了。继而,带队的梁永生,又朝战士们发出了一连串的口令声:

炮筒子紧接着跟上一炮:

“立——定!”

“是嘛!升主力的人,晚走几天就好了!”

突然,梁永生向齐步行进的队伍发出了口令:

梁永生反问道:

来到了一个沿街傍道的空场上。

“怎么?没信心?”

队伍从夹道的人群中穿过来。

炮筒子没答腔,那位新战士抢先说:

秦玉兰听见笑声,扭头一望,见那帮姑娘都正在用笑眼盯着她,直羞得她的脸腮唰地红了,挤巴挤巴钻进人堆里。她钻进人堆后,还仿佛感到人们都在议论她。

“打游击,人多几个少几个,怎么也好说!要说拔据点,人太少了怎么能行?”

玉兰的身后,不远处,还有好几位姑娘。她们其中的一个,朝众家姊妹们挤挤眼,又冲着秦玉兰一腆下颏儿。这时,那个爱笑的姑娘先咕咕咕地引了个头儿,接着,旁的姑娘们也全跟着笑开了。

梁永生逗他说:

就在这时,玉兰姑娘那双秀眼俊目的瞳人里,猛地闪射出两股动人的光华和色彩!同时,她那表情已经失去克制的脸上,滚动着花一样的笑浪,就连鼻窝里都充满了幸福的笑意。

“哎,你方才不是也同意先攻柴胡店吗?怎么?又不攻柴胡店啦?”

这时的秦玉兰,一点也没有留意汪岐山爷孙二人。她那两只含情露笑的眼睛,正在那队伍的行列里溜来溜去。当她望着望着,一眼搭上了梁志勇的面容时,心窝儿里像突然发生了地震似的,立刻颤动起来!

众笑。这笑声,把人们的思路又引向一个新的境界。那战士随着大家的笑声吐一下舌头,也笑了。

这位姑娘是秦玉兰。

笑声落下。永生又说:

在汪岐山跟他的孙子说话的当儿,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位姑娘。

“要知道,扩大主力,也是为了反攻,为了更大量地歼灭敌人,我们得小局服从大局。”

爷爷这么一说,小洪乐得又蹦又跳。

小胖子将责怪的意思掩藏在尊敬的神情后边,朝着他一向信任的领导梁永生说:

“盼着吧!等你长到三华那么高,爷爷就把你送到队伍上去,也当个小八路!……”

“你要先交代清楚升主力这一锅,那管就好了!”

孙子乐了。爷爷又道:

好了啥?这问题梁永生是明白的。可是,也不知为什么,还是故意问道:

“能!”

“小胖子,为啥就好了?”

小洪这没根没梢的发问,包含着什么意思?当爷爷的大概是能猜出来的。于是,爷爷宽慰孙子道:

“那么一来,咱就甭讨论前头那一落拖了呗!”

“爷爷,你说——我再长上一年,能赶上三华高不?”

那位新战士接言道:

小洪跷起脚,压低声音,指指三华神秘地问:

“对嘛!咱们刚才呛咕的那一阵,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吵啥?”

“咦!错了!”梁永生说,“拔据点的任务,咱一定要完成,怎么能算白费蜡呢?”

爷爷正在笑眯着眼睛看队伍,连他这心坎上的孙子也顾不得了!小洪喊一声又一声,直到喊得爷爷没法不理睬了,他这才将视线移到小洪的身上:

赵生水不解地问:

“爷爷,爷爷……”

“怎么?一定完成?升主力的同志一走,剩下几拉拉人儿了,怎么去完成?”

那个叫小洪的儿童团长,一面眼热地盯着个三华狠瞅,一面悄声喊他的爷爷汪岐山:

“几拉拉人?剩剩就比两个人多吧?”梁永生说,“从前,队伍被打散了头的时候,你们两个人不是还坚持了几个月吗?”

“嘿!真来劲儿呀!”

“理是这么个理。”赵生水说,“我觉着,人少了,还要拔据点,总是不好办!”他停顿一下又说,“只要你拿出办法来,我保证:干是没问题的!”

“小八路,小八路!”

梁永生瞟扫着会场:

小三华的这种打扮,在大人群里引起一阵爱抚的笑声。一些儿童团们,则指着三华羡慕地嚷着:

“办法嘛,还得大家想哟!我既没开着‘办法工厂’,也没当着‘办法公司’的经理,哪有这么现成的‘办法’呀!”

他的身上,和其他战士一样,也穿着一套崭新的军装。不一样的是,那军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差不多快搭到膝盖了!猛看上去,活像个不合身的二大袍子!

人们无声地笑了。

这时的庞三华,背着个小马枪,走在队伍的尽后头。

屋里一片沉默。

在这八路军大刀队的队列里,另一位引人注目的新战士,是那个年龄最小的庞三华。

过了一阵,赵生水又发言了。他说:

而今的黄二愣,确乎不同于参军前的黄二愣了。你别看日子不多,他长的出息可真不少!这条硬汉子,一进入革命队伍的行列,真好似钢刀再淬火,利刃又加钢!咱先不用说他那内心里的变化,你就先看看他这仪表吧——昂着脑袋,腆着胸脯儿,走着步子,唱着歌子,脚不紊,头不歪,目不斜视;人们这么喊他,他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态势和表情,仍然是那么严肃认真,神气十足!后来,当黄二愣意识到乡亲们、伙伴们都正以敬佩的、羡慕的眼色注意着他时,他的内心里,有一种荣誉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乎,他更加庄重、更加精神起来了!

“我想了个办法——向县委要求要求,让去升主力的同志们分两批走,行不行啊?”

“二愣!二愣!”

“为啥?”

“二愣!二愣!”

“我是说,咱抓紧时间,鏖战一下,再让第二批同志走……”

这时节,注意黄二愣的,岂止是二愣娘?那些在场的民兵们,也都带着一脸喜气,用一双羡慕的眼光盯望着他们原先的伙伴黄二愣,而且是,手指着,眼笑着,口喊着:

梁永生摇头道:

她越笑,心口窝儿里越滋。

“去升主力的人,一个不能少,半天不能拖!不然,会影响上级的整个部署!”

她越说,脸上的笑意越浓。

又有人接言道:

“谁说不是哩!唉,其实啊,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先个,二愣那个光景,哪有这么出息呀!……”

“将拔据点的时间往后推一推怎么样?我觉着,那么办的好处是……”

二愣娘笑得更响了。她掏出一块小手巾擦着眼里挤出的泪花:

梁永生摆手道:

“得说是笑话儿!娘不认得儿了,能说不是笑话儿?”

“甭说什么好处了!拔据点的任务推不得!一推,也会影响到大局的。”

爱多话的锁柱奶奶说:

人们听了,都在点头。

“你们看,我这老眼花的!刚才个,我只看到齐整整的一大溜,两只眼从二愣身上走了好几个来回儿,也没认出俺那个傻小子来!你说笑话儿不笑话儿?”

永生见大家的思想认识已大体统一起来,本不想再说下去了。可他又想:“不对呀!干革命,往后的道路还长着呐,对同志们的思想问题,怎么能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呢?应当抓住这个时机,将人们的认识再提高一步……”他想到这里,又接着讲下去。

她笑哈哈地拍一下巴掌,像是向别人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继而道:

他讲得可真活泼呀!

“在那里,在那里——这回可看清了!”

你看他,又打比喻,又举例子,既引导大家发问,又激发人们回答。在他的主导下,整个会场,时而鸦雀无声,时而笑浪滚滚;与会人员,有时在不约而同地点头,有时在紧张地思考问题。

突然,二愣娘笑出声来了。她指指划划地说:

经过梁永生启发诱导式的讲解,最后,大家的认识终于统一起来——

人们比着手势喜气洋洋地大声议论着。

又要抽调一批战士去升主力,又要抓紧时间拔除一部分敌人的据点,这两者之间,确实是有点矛盾。可是,我们不能怕矛盾。矛盾普遍存在,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要有。事物,就是在矛盾中发展的;革命,就是在克服矛盾的过程中前进的。因此,矛盾,回避不了,只能想办法去解决它。解决矛盾的办法,具体说,有千千万,万万千;从性质上分,就是两种:一是正确的办法,一是不正确的办法。同志们弄清了这些大道理以后,永生将话题一转,急转直下,又将话头拉到当前的具体问题上来了:

“这一条条的小伙子们,比穿便衣时显得更英俊了!”

“我们当前这个矛盾,是胜利形势下出现的矛盾,解决的办法不外乎有这么三个:一是,向上伸手——求援;二是,对任务打折扣——拖期;三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努力!”

“你们瞧!咱这大刀队多威武呀!”

他停顿一下,又问:

街道上的人群,陆陆续续地增加着,越增越密,越聚越多。这些跑来看望亲人的乡亲们,怀着烈火一般的心情,拥拥挤挤地站在街道两旁,张望,鼓掌,欢呼,跳跃,使整个街道,整个村庄,形成了一片势如涨潮般的汹涌,滚锅般的沸腾!

“同志们说,哪一种办法正确?”

这时的龙潭街,宛如一池静水投进一块石头,立刻翻腾起来!你看哪!男男女女的人群,全带着惊喜的神色,都从家里跑到街上来了!

“当然是最后一种办法正确喽!”

队伍边走边唱,边唱边走。

黄二愣更爽利:

…………

“队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没说的!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保证完成任务就是了!”

离水的鱼儿呀活不成呀咿呀嗨!

梁永生笑道:

水中的鱼儿任意游呀嗨,

“二愣,我刚开会回来,离开这里十来天了,最近的情况还没吃透膛,不了解情况,没调查研究,哪有发言权呀!你怎么一谈到办法就向我‘逼供’哩?”

老百姓就是汪洋大海的水呀嗨;

二愣不吱声了。

八路军呀好比水中鱼呀嗨,

好长时间没发言的沈万泉,这时慢慢沉沉地开了腔:

他们是唱着歌子开进村来的:

“我琢磨着,升主力,是大事,不能少去,也不能晚走;拔据点,也是大事,不能晚拔,更不能不拔!咋办?我琢磨着,得在‘智’字上作文章!也就是说,只能智取,不宜强攻——”

大刀队沓呀沓地进村了。

老沈说到这里,看了永生一眼。

二愣娘瞅呀瞅地瞅着。

永生点点头,鼓励他道:

二愣娘辨认了老大晌,还是没有识辨出哪一个是她的儿子黄二愣!这时在二愣娘的眼里,这长长的一大溜队伍,人人都穿着一色的军衣,都戴着一样的帽子,那一张张笑乎乎的脸庞,远远一望,也仿佛全差不多。因此,直闹得个二愣娘,觉着个个都像她的儿子;可是,再一细瞅,又觉着个个都不像二愣!

“说下去——你认为该怎么个智取法?”

队伍越走越近了。

“咱是不是来个将计就计?”

看小机灵这时的表情,好像恨不能帮着二愣娘的眼睛吃点劲似的。

“将计就计?”永生问,“怎么个将计就计法?”

“你,你看,你看!那不在那里!唉唉!那不是——那不是——那不是嘛!……”

沈万泉还没回答,梁志勇突然插言道:

小机灵也在替二愣娘着急。他伸着手臂指指划划地大声说:

“有个情况,还没迭得向你汇报——在你去县委开会期间,黄家镇据点上的那个汉奸头子乔光祖,跟我们耍了个鬼花狐……”

“小机灵!你二愣哥在哪里呀?快指给大娘!”

永生对此很感兴趣:

这时节,二愣娘的心里,活急煞了!她恨不能一眼瞅上儿子!可是,越急越瞅不见,就一面瞅着一面向小机灵说:

“哦!啥?”

她嘴里说着,将垂散下来的一缕灰白头发撩上去,又用手打起亮棚,直瞪着两只老花眼睛,朝东头的村口眺望着。

梁志勇以汇报的语气接着说:

“哪里?哪里?”

“他派人送来一张纸条子。上写‘请梁队长阁下到黄家镇据点上来谈判,我们确保安全。’……”

二愣娘一听,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永生听后,兴头子更大了:

“那不是俺二愣哥来了!”

“你们怎么办的?”

“啥?”

志勇答道:

“大娘,你快看呀——”

“当时因为你不在,我们合计一下——我去了!”

小机灵拽拽二愣娘,又指指队伍说:

“噢!”永生沉思了一霎儿,又问,“你去了以后,有什么情况?”

“嘿!对呀!是他——咱那大刀队来了!”

“看样子,那小子本来就不是真想谈判,净胡扯皮!”志勇说,“我利用这个机会,教训那个小子一顿,便回来了!”

“你真是个二眼!仔细瞧瞧,前头那个挎匣子的大高个儿,晃呀晃的,那不是梁永生吗?”

梁永生又沉思了片刻,向大家说:

“八成是新开过来的队伍吧?”

“你们说,乔光祖这是耍的什么把戏?”

另有人推测着说:

锁柱说:

“呀!可不!还是主力军呢!”

“我看,他是见鬼子的大势已去,要耍个四面见线、脚踩两只船的花招儿!”

“哎,你瞧,来八路了!”

沈万泉说:

人们正说话儿,那边有人嚷:

“由于形势的发展对敌人越来越不利,黄家镇据点上那些家伙们,老些日子没敢出窝门儿了。现在,他们对八路军的虚实搞不清,要通过这一手儿,试探试探深浅,这是有可能的……”

“有啥舍不得呀?永生说得对——咱穷人是要革命的嘛!自从你家二愣参军走了以后,俺这个孙子就见天吵着要去当八路。他还成天价说:‘好汉死在战场,懦夫死在炕上;干不上八路,我死不瞑目!’”

老沈说到这儿,志勇插言道:

当奶奶的又插嘴道:

“在当时,我们是这样分析的:他‘请’咱进据点去‘谈判’,咱要不敢去,他准认为咱没真力量,随后也许要闹个什么妖儿……”

“舍得,舍得!”房老汉说,“这八路可不同于别的兵,当这个出息人呀!……”

志勇正说着,话头又被锁柱抢过去:

“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也舍得让他去当兵?”

“我揣摸着,要是梁队长真去了,那个小子也许要发孬——把梁队长绑起来,送到石黑那里去请功受赏,借此机会好升官发财!”

二愣娘笑着说:

锁柱说罢,老沈又接上他刚才的话弦:

“咱二愣回来的时候,我托你个脸跟他说说,叫他跟上头要求要求——”房老汉指指站在旁边的小机灵说,“叫他也去干一个!”

“那小子的算盘大概是:这两个目的要是都达不到,就此机会和八路军建立个联系,对他也有好处……”

“看俺老叔说的,咱这两家子,不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吗?还有啥说的哩!”二愣娘实实落落地说,“老叔啊,你有啥事儿,就只管说呗!”

“有啥好处?”

“我就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吧——行不你嫂子?”

“来个‘两门赢’呗!”

“啥事儿?”

永生又问:

“有点事。”

“老沈同志,你身在虎穴,了解情况,而且和乔打交道多,对他也吃得比较透,你来估计估计——比方说,咱现在给姓乔的下道命令,让他投降,他干呀不干?”

“哟!这个俺可说不清!”二愣娘问,“老叔,你问这个有事吗?”

沈万泉挺有把握地说:

“他嫂子,我再问你——二愣多咱回来?”

“甭估计——准不干!”

一霎儿,房老爷子又问二愣娘:

“咋见得?”

在她说这话的同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光荣感,在她脸上的笑纹里荡漾着。

“那天,志勇进据点以前,他把人全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动手……”

“唉,啥军属不军属的呀!不军属是抗日,军属了,还是个抗日呗!”

“哦!他为啥没动手?”

二愣娘笑吟吟地说:

“他一见去的不是梁永生呗!”沈万泉说,“他把个梁志勇扣起来,送上去,石黑也不会重视——他的上司又没说谁捉住梁志勇赏洋五万元!再说,他只要捉不着梁永生,也是不敢轻易引火烧身的!……”

“我说二愣他娘啊,你拉扯二愣这棵独根苗儿可真不易呀!脚下一看,倒是没有白受累,他当上八路了,你也成了军属了,人人尊,人人敬,多光荣呀!”

“好!我听明白了!”梁永生沉思了片刻,继而道,“我们来分析一下乔光祖的本质吧——这个小子,很狡猾,也很坏!他,根本不可能真想起义反正;他最近耍这种花招,也决不是真想和我们谈判他起义反正的问题。统观乔的出身历史说明了这一点,回顾我们几年来和乔斗争的情况更说明这一点;方才同志们的发言也肯定了这一点。如果大家同意我这种认识,那就需要明确这么几点:一,不能对乔光祖有什么幻想。也就是说,在‘智取’的过程中,不能期望通过教育争取使其起义反正,只能通过武力威胁使其缴械投降。二,要把我们政治工作的重点放在一般伪军身上。在‘智取’之前要这样。在‘智取’过程中也要这样。三,要时刻不忘乔是个狡猾的敌人。我们要高度警惕他这狡猾的一面,又要想法儿利用他这狡猾的一面。因此,我看可以考虑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永生说到这里,将他那两条不断巡回的视线停留在沈万泉的身上,把话头一转又说,“老沈同志,你来谈谈你的想法儿吧!”

笑声一落,房老汉的老伴儿又说:

“行啊!”

老两口子的对话,把人们又逗笑了。那位特别爱笑的玉兰姑娘,直笑得泪花子从眼里蹦出来。

随后,沈万泉把他“将计就计”的想法说了一遍,人们又呛呛咕咕地讨论了一阵,其中有修改,有补充,也有争论,最后才形成了一个全体与会同志一致同意的行动方案。

“可我的心并不‘聋’啊!”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又指指心口窝儿:

散会前,他们又讨论了一番大刀队应迅速吸收新战士的问题。散会时,梁永生紧紧抓住沈万泉的手,再次叮咛道:

“哼!你别看我的耳朵聋——”

“老沈同志啊,你赶回黄家镇以后,就按照咱们的计划行事吧!若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可要及时地和我们取上联系呀!”

也许是听惯了的缘故吧,老伴儿并没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去,可是老爷子却完全听明白了。于是,他反驳老伴儿说:

“好!”

“你聋得像块木头,懂个啥?别瞎嗙嗙了!”

老沈应着,出门去了。

这位老爷子,一向话弦长。他的老伴儿打断了他的话弦,从旁插嘴道:

梁永生又向锁柱说:

“我活了这七老八十,经着好几个朝代了,就数着毛主席领导的这伙子队伍好!我老头子算看透这步棋了——”他用手又比了个“八”字,接着说,“这个,准能成得了旗号!……”

“你和黄二愣马上出发,去完成你们分担的任务吧!行动一定要迅速,要严密!”

他的声音是那么高,那么大,仿佛他生怕人家听不见似的。稍一沉,老汉变换一下口气,又向人们絮絮叨叨地说:

“是!”

“好!好啊!干上好!”

锁柱和二愣同时应了一声,又相互一望,笑笑,也走了。

房老汉将干瘦的手掌接在耳轮上,帮助耳朵捕捉着二愣娘的话音。当他听明白了以后,点着白须抖动的下颏儿说:

这时,梁志勇已自动来到永生的近前,在静静地等待着领导的命令。梁永生目送锁柱、二愣走出院门口,又掉过脸来跟志勇说:

“房老叔,咱二愣早就干上啦!”

“你负责安排挑选战士去升主力的问题。”

二愣娘也禁不住地笑了两声。尔后,她把嘴凑到老爷子的耳朵上,满含笑韵地高声嚷道:

“好!”志勇以请示的口气说,“挑选什么样的人?你谈谈条件吧!”

谁知,他这一句,逗得人们全笑开了。笑啥?显然是笑他的消息太不灵通了呗!

“条件只一个——”

老汉说着,伸出他那布满筋络的手比了个“八”字。

“啥?”

“他嫂子!咱二愣干上这个了吗?”

“选好的!”

现在,她正说笑着,房治国的老爹凑过来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问二愣娘道:

“带枪不?”

二愣娘听了这话,知道地主婆是在发坏,心里挺生气,当即刺了她几句,使那地主婆闹了个不落台。从那,二愣娘虽然心里长草,可她从未表露出来,见了人还是有说有笑的。

“带。”

“打仗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枪子儿哪有眼呀!”

“带啥枪?”

看表面,二愣娘好像半点心事也没有。其实呢?并不然。你想啊,当娘的,有个不想儿子吗?何况二愣打小还没大离开过娘哩!说真的,这半拉月,她没短了打听儿子的消息,还曾多次梦见二愣又回来了。特别是二愣刚参军走了的那几天,她有时眼睛一花,就仿佛看见二愣那个傻大个子影影绰绰一闪,晃进屋里去了。在当时,四邻八家的老妯娌们,怕二愣娘惦记儿子,曾多次劝过她。有的地主老婆,也曾给二愣娘添过心事:

“带好枪。”

她说罢,又嘎嘎地笑起来。

“长枪?短枪?”

“唉,甭提啦!”二愣娘拍一下巴掌,嘎嘎地笑了两声,又说,“那是半宿拉夜回来的!他说队伍从咱龙潭附近路过,顺便回家来看了看我,像掏把火似的,连炕沿也没坐热,就嘿呀嘿地滚了!”

“长枪。”

“半月前回来过?咋没见着他哩?”头罩毛巾的小机灵说,“俺们民兵们,都怪想他的!”

“是!”

“哟!一晃又是半拉月了!”

志勇要走了。

“多咱?”

永生又喊住他:

“前些日子,来家扒扒头儿……”

“行动要快!”

“他婶子,最近二愣回来过没有?”

“是!”

乔士英捋着一拃长的胡子问二愣娘:

“越快越好!”

他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正然议论黄二愣。

“是!”

在十字街口上,好几个人把二愣娘围在当央。

梁志勇走后,永生又朝其余的同志们说:

还有些人,一边走着,一边拉着闲呱儿,并不时地跟远处的人打个招呼。

“小胖子站一站。其余同志,按照咱方才的计划,也分头行动吧!”

“一班去给烈军属拔草,二班负责站岗放哨……”

屋里的人走净了。

儿童团的小队伍,在关帝庙门前集合起来。他们先唱了一个歌儿,然后便开始分配任务了——汪岐山的孙子、儿童团长小洪,站在庙门前的七磴台阶上,像发布命令似的说:

梁永生又向站在一旁待命的小胖子说:

接着,是一阵叽叽呱呱的笑声。

“你到县委去一趟。”

“你嫂子啊,你是带着黄病说人家的痹!”锁柱奶奶说,“你不是也去送军鞋吗,还搬着个桄车子干啥?”

“去干啥?”

“你送下军鞋就上磨——是不?……你是一时也不叫两只手闲着!”

梁永生将刚从衣袋里掏出的一封信递给小胖子:

锁柱奶奶胳肢窝里挟着两双军鞋,两手还端着半簸箕豆子。她走得最慢,可是笑得最响。唐峻岭的老伴在背后喊她一声“三婶子”,说:

“把这封信送到县委去。”

伴随着他的喊声,街街巷巷响起妇女们的说笑。

“好!”

“妇救会的会员们注意!妇救会的会员们注意!交军鞋喽!……”

“要把它交给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

李月金老汉拿着一个用纸袼褙做的大喇叭筒,站在一个像座小土山似的大土堆上,放开他那粗壮的大嗓门儿高声地喊着:

“是!”

“认字的念念,念念!”

“这封信很重要,涉及到我们大刀队的一些干部的提拔、安排等问题。”永生说,“万一路上碰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它销毁,无论如何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里……”

龙潭街上,正准备去下地干活的人们,全被挂在街头上的黑板报吸住了。他们的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什,围在黑板报下看八路军的胜利消息。老石匠唐峻岭,手里拿着打磨的锤头和铳子,站在人圈儿外头,一边跷着脚腆着脸往里瞅着,一边粗声大气地嚷道:

“是!”

老百姓面对着一派胜利形势,人心大快,群情振奋,庄庄村村的抗日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活跃起来。

“关于遵照县委指示拔除敌人据点的问题,你要根据咱们今天会上的讨论情况,原原本本地先向县委作个口头汇报。县委有什么指示,带回来。”永生说,“你再告诉县委——过两天,我将写一个书面报告送到县委去。”

他们已经全都穿上军装,白天也公开活动了。

“好吧!”

八路军的大刀队,眼下已发展到七八十号人。

梁永生一面向外走着,还在一面嘱咐小胖子:

在这里,乡村包围据点的局面已初步形成,日伪军已成了瓮中之鳖。他们一出窝门,准得挨揍,所以全吓得黑白缩在乌龟壳里,不敢轻易出来探头了。

“路上,要注意这么几点……”

近期以来,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在全国各地一连打了许多胜仗,正在迅速地改变着战争形势。随着全国抗战形势的胜利发展,临河区敌我斗争的格局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他俩且说且走,出了角门儿。小胖子告别了永生,出村去了。梁永生正在街上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他:

大刀队。

“哎,梁队长!”

哪一部分?

永生回头一望,原来是坊子镇的小学教员房智明来了。房智明是来找梁永生请示有关宣传的问题的。梁永生回答了他提出的几个具体问题以后,最后又特别向他强调了这样一点:

八路军。

“对敌宣传,要侧重瓦解敌人。啊?”

这是什么队伍?

“哎。”

和煦的晨风,正在战士们的脸上嬉闹。

“在加强对敌宣传的同时,可千万不能忽视对群众的宣传啊!”永生说,“在目前,对群众宣传的内容,要以号召青年参军入伍为中心……”

他们那健美的身影,铺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好!记住啦!”

这支队伍,身上都穿着崭新的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有的背大枪,有的挎匣枪,身后还都佩着一口大砍刀。他们,齐刷刷地摆成双行纵队,迈着一样的步子,胳膊也都甩得那么齐数,浩浩荡荡地朝着龙潭前进着。

永生和房智明谈了一阵,刚要走,在村头放哨的二愣娘又赶了来。她着急地向永生说:

龙潭桥上映朝晖。一支队伍开过来。

“饭也不吃,又要走哇?”

挂在西天的半轮明月,在完成了它那照明引路的使命以后,带着子弟兵们的征尘下山去了,只把其笑眼的余晖留在天边上。就在这时,一轮光耀大地热洒人间的旭日,驱散了夜间的寒凉,带着历史的重任,带着人民的希望,正从那万紫千红的东方冉冉升起……

“老嫂子啊,放心吧,饭,是非吃不可的!”梁永生笑咧咧地说,“我们想就着饭时儿串几个门子,找几个人唠扯唠扯……”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早。一只红尾巴公鸡,站在村边的一个高高的土堆上,抻着长长的脖子喔喔地啼叫着。东方,天地相连的地方,一幅金黄的云幕,正在徐徐拉开,万道曙光好像一把巨大的透明的金扫帚,把天地间的黑暗、昏沉一扫而光,使大地反射出又新又美又悦人的色泽。

“唉唉!你们这些人呀,整天价拿着吃饭不当回事儿!莫非说身子是铁的?……”

秋天,又一个秋天——庄户人家的黄金季节来到了。

二愣娘站在角门儿口上,望着梁永生那高大的身影,大声小气地嘟嘟着。秋风,清爽宜人的秋风,正在悄悄地掀动着她那灰白了的发梢。

时光在战火中匆匆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