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各种各样的杂志,只要能看的,什么都行。”
“那你爱读什么书呢?”
“真让人佩服。那么想读书,怎么不去上女校呢?”
“是的,喜欢。”
我故意这么问,然后窥视她的表情。她有点不高兴地板着脸,茫然地盯着某个方向,眼中明显流露出一种悲伤、郁郁不乐的神色。
“小娜喜爱读书吗?”
“小娜,怎么样?你真要学习的话,我可以送你上学。”
“从早忙到晚的,连读书的时间也没有。”
她仍然不吭声,我以安慰的口气继续说,“怎么样?小娜,你别沉默,说说你的想法吧。想学什么,想做什么啊?”
“平日里老那么忙吗?”
“我想学英语。”
“是啊,很少有今天这样的清闲。”
“哦,想学英语啊……就学英语吗?”
“没事吧,在这儿聊上一阵。今天晚上看来不怎么忙。”
“还想学音乐。”
“好哇。”她顺从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从口袋里掏出敷岛牌香烟,她立刻划着火柴帮我点烟。
“我给你出学费,你去学吧!”
“小娜,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带着几分醉意说。
“不过上女校已经太晚了,我十五岁了。”
那是四月末已经回暖的夜晚,春雨霏霏。咖啡馆里顾客稀少,空闲清净。我在桌边坐了很久,自斟自饮。我看上去相当海量,其实酒量很小。为了打发时间,要了女人喝的甜甜的鸡尾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这时,娜噢宓送来了下酒菜。
“说什么呀,与男孩不同,女孩十五岁并不晚。再说只学英语和音乐,也不用上女校,请个老师教就行。你真心要学吗?”
对了,那时的事情没有必要再多啰唆了,有一次我倒是敞开心扉地与她好好聊过。
“学是想学的……你真会供我学习吗?”
“没事,已到附近了,我自己能回去。”来到花圃宅第的拐角处,娜噢宓一准打招呼说声“再见”,随后吧嗒吧嗒地跑进千束町的小巷子。
说着,娜噢宓一下子直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
“今天夜深了,我送你到家门口吧。”我一再表示。
“那当然。可是,要是学习的话,你就不能上这儿打工了,你会在意吗?你辞掉这份工,我就可以带你回家,照顾你的生活……我会对你负责到底,将你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女子。”
那种时刻她总是身穿像是姐姐穿剩的铭仙绸的陈旧衣服,系着薄毛呢子的友禅染色腰带,梳着日本式裂桃式发型,化着淡妆,脚上总是穿一双打有补丁,却很合适美观的白色布袜。我问,你是否只在休息天才梳这样的发型,她只回答说“是家里这样吩咐的”,依然不做详细说明。
“好哇,如果能那样的话……”
她只是如此应道,并没有不满和生气的样子。有时候约定在公园的长凳上相见,可突然下起雨来,我惦念着她将怎么处置,跑去一看,只见她蹲在湖边供奉着何方菩萨的小祠堂屋檐下一心一意地等着我,令人心生十足的怜爱。
对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多少有点儿惊讶。
“是啊,一直等着您。”
“那你会辞掉这份工作咯?”
“对不起,小娜,等了很久吧?”
“是啊,不干了!”
之后又多次谈起这个话题,每次问到她的家庭情况,她总会露出不悦的表情,敷衍搪塞。我们一起外出时我通常会提早一天预约,说好在公园的长凳或观音堂前碰头,她从不会搞错时间或爽约。我因有事迟到,担心她会因久等而离去,可赶到后发现她仍然老实地等候在原处,一看到我,她就赶紧起身向我走来。
“不过,小娜啊,你这样决定当然可以,你妈和你哥的意见呢?你得听听家里人的想法吧。”
“有很多,哥哥、姐姐、妹妹……”
“家里人的想法不听也行,谁也不会说什么的。”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挺在乎家里人意见的。这是她的习惯,不愿让我知道家中的内情,才故意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并不打算硬要了解,不过为了实现她的愿望,总觉得还是应该到她家找她母亲或兄长好好商议一下。接着,在我俩的谈话之中,我多次提到“请让我见见你家的亲人”,她总是奇怪地显得不悦,一成不变地说:“行啦,您不必去了,我自己会说的。”
“有兄弟姐妹吗?”
如今娜噢宓已经成了我的妻子,为了这位“河合夫人”的名誉,此刻我完全没有必要不惜冒着招致她不快的风险,而细说当时她的身世和秉性,倒是要尽量设法加以回避。那时候我想,这些情况将来自然会明白的,即使做不到,从她家住在千束町、十五岁便在咖啡馆当女招待、绝不愿把自己的住址告知他人这些现象看,任何人都能大致想象到她的家庭状况。不过,事情没有到此为止,最终我还是说服她,见了她的妈妈和哥哥。他们几乎都对自己的女儿、妹妹的贞操问题全不关切。我对他们说:“难得这姑娘热爱学习,要是让她长期在那种地方做工实在有点可惜。如果你们不介意,请把她交给我照料,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我想雇一位女佣,帮忙买菜做饭及清洁房间,同时让她接受教育。”当然我也如实告诉他们我还是独身的境况。他们听后并不显得怎么兴奋地说:“要是您能那样做,那真是她的福分啊……”诚如娜噢宓所说,家里人的想法不听也罢。
“妈妈还在,不过……”
当时我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居然有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和兄长,同时也更加怜悯和同情娜噢宓。按照她母亲的说法,家人对娜噢宓感到难于处置。“其实我们是想让这孩子去当艺伎的,但她本人不愿意,又不能老让她闲下去,别无他法,只能让她去咖啡馆打工。”这番话的意思是,只要有人肯收留她并抚育成人,我们也就可以放心了。嗬,原来如此。听了她母亲的说明,我终于解开了以往的谜团:由于她不愿待在家里,所以公休日总是跟我去看电影、外出游玩。
“妈妈呢?”
然而,娜噢宓家的态度,对她和我都是一件幸事。一旦谈妥,她立即辞去了咖啡馆的工作,每天跟着我一起到处寻找合适的出租房。我供职的单位在大井町,想尽量选择就近的便利之处。星期天一大早我们在新桥站会合,工作日她就在大井町等我下班,去蒲田、大森、品川、目黑等郊外或市内的高轮、田町、三田一带转悠寻觅,回去时找个地方一起吃过晚饭,有时间会再去看场电影,有时在银座散步,然后她回千束町的家中,我回芝口的出租屋。那时候可供出租的房子很稀缺,难以找到合适的住房,我们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
“爸爸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若是在风和日丽的五月的礼拜天早晨,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子与梳着裂桃式发髻、衣着寒碜的小姑娘并肩在大森一带蓊郁绿荫的郊外马路上漫步,男子叫姑娘“小娜”,姑娘叫男子“河合先生”,看上去既非主仆、兄妹关系,亦非朋友、夫妇关系,互相之间客气拘谨地交谈,打听住户门牌号,观赏附近的景致,不时回首顾盼路边的宅第、树墙、庭院及路边盛开的馨香的鲜花。倘若有人注意到他俩,又会作何感想呢?他一定会对在晚春漫长的一整天中,幸福地各处转悠的这一对男女感到不可思议吧。
“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提起鲜花,我就会想到娜噢宓对西洋花卉钟爱有加,知道许许多多种我不曾听说的鲜花名称——而且那些都是些不好记的英文名称。她说在咖啡馆工作期间老是摆弄照看花瓶,因而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散步经过建有暖房的人家,她看到后会立刻站定,喜悦地叫出声来:“嗬,多么美丽的花儿!”
“是谁呢……”
“小娜最喜爱什么花?”我问。
“是爸爸呢,还是妈妈……”
“最爱郁金香。”
“我不知道是谁起的。”
由于在浅草千束町那种杂乱无章的陋巷中长大,娜噢宓反而对广阔的田园情有独钟,这才养成了热爱鲜花的习惯吧。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樱草……只要在地头田间看到这些野花,就会匆匆忙忙地跑过去采摘,一天走下来,她手上满是采摘的花朵,扎成好几束,小心翼翼地保存到回程。
“就是嘛。首先,你的名字就与众不同,娜噢宓,是谁起了这么个洋气的名字?”
“你那些花都蔫了,不如扔了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她,不过大家都说我像混血儿。”她平静地答道。
可是她并不同意,“没关系,给点水就会复原的,放在河合先生的桌子上一定好看”,分别时总会把花束亲手交给我。
“你不那样感觉吗?”我又问。
虽经多方寻找,却始终没能找到理想的房子,最终我们租下了国营省线电车附近一处相当蹩脚的洋房,距离大森站有两三里地。所谓的“文化住宅”的说法——当时尚未流行,仅用这种当今的语汇来形容或许正合适。它的红色石棉瓦的屋顶又高又陡,占到整幢房子高度的一半以上,四面白色的外墙包裹着,活像一个火柴盒,上面抠出一扇扇长方形的窗户。正面的门廊前与其说是庭院,毋宁说是空地,其模样好像不是为了居住,而是更适用于作画。事实也正是如此,据说这房子是一个画家所建,他与一位做模特的妻子曾住在这里。这房子的设计很不合理,并不方便居住。底楼只有一间大而空荡的画室、小小的玄关和一间厨房;二楼有一间三铺席和一间四铺席半的房间,活像阁楼上储藏室一般的屋子,狭小、派不上什么用场。画室里有通往楼上阁楼的阶梯,上面是安有扶手的走廊,恰似剧场的楼座,可以俯视整个画室。
“是吗?”她听了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只是看着我,好像对我突然的提问感到不解。
娜噢宓初次看到这房子的“光景”时,极为中意,嚷道:“太洋气了!我喜欢这种房子。”
有一次正好看了这位女演员主演的电影,之后在一家西餐馆吃晚餐时我对她说。
见她如此喜爱,我当即同意租下这幢房子。
“小娜,你的长相和玛丽·璧克馥很像啊。”
我觉得,娜噢宓准是出于她孩童般的心态,对这幢童话插图风格、与众不同、风格奇特的洋房充满好奇,尽管它的布局并不实用。的确,这房子对于尽量摆脱家庭羁绊、以游玩心情悠然自得生活的少男少女而言是个最最合适的住处,之前的画家和他当模特的妻子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此同居的吧。不过,若只是两人居住,有画室一间就已足够应付起居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