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辞要走,他说:“等一下,几分钟就休息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说说话。”我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去,看他宰鸡。他似乎很投入,每个动作都很利落,准确。特别是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手腕那么一颤,有一点艺术的意味。我想:“这家伙的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利了?”一会儿铃响了,他走过来,伸着一只血手掌在我眼前晃动,一边“嘿嘿”地笑。看他这表情我感到陌生,一下子拉大了心理上的距离,一时觉得他就是这么个杀鸡的人。他在围裙上擦着血手说:“这里腥气大,找个地方说话去。”我跟他走到门口,他开了门要出去,我说:“外面的雪还没化尽呢,你衣服这么单。”他说:“没关系,几分钟。”出了门,他支起一条腿脚尖着地,掏烟点着狠命吸一口,有滋有味地昂了头吐着烟圈。我也要一支烟叼了,说:“刚才那个人是老板吧,这么王八蛋的一个人。”他说:“狗腿子,说起来也是大陆来的,早来了几天,好猖狂哟。老板把他当狗用,他反把无耻当光荣。在老板面前他呈羊性,在我们面前他呈狼性,同胞呢。落到这种东西手下去了,人妖颠倒!你说悲哀不悲哀,荒谬不荒谬?”我说:“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一点钟也没人接,打野鸡去了吗?”他说:“心里闷得慌,出去走走。”我说:“外面冷冰冰的你走什么,打野鸡就打野鸡,谁不理解呢,寂寞嘛,闷得慌嘛!”他弹着烟灰说:“哪有那份闲心。”我说:“不打野鸡找个女朋友也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不要扼杀自己的人性嘛!对自己也要实行人道主义嘛!”他一笑说:“老高,难道你就没体会,这副窝囊的样子找女朋友?你跟她说,我在国内是博士呢,有人要听你这话?加拿大这么寒冷的地方,会发生那么热情奔放的爱情故事?”我说:“话也别说死了,组成一个临时内阁,互相安慰一下,她也有需要嘛。”他说:“除非是个丑八怪,稍微像个人的,找安慰她们也要找有这个的人安慰。”他搓着食指和拇指做出数钱的动作,“没有这个,不灵。”我说:“老周怎么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这不像老周说的话嘛,还是优秀青年嘛。”他把烟蒂弹得老远说:“我对自己没信心?我对人他妈的没信心!环境一变,什么也得变,感情是个靠得住的玩艺儿么?”我说:“你来多伦多又半年多了,没回过圣约翰斯?”他摇摇头。我说:“赵霞她来过?”他又笑着摇摇头。我说:“你们青年夫妻,正是时候,整年不见面怎么行?几百块钱机票的事嘛。”他说:“做女人难不难,难啊!可做个男人才是真难,你没出息就不行,说到天上去不行还是不行。我赌了气跑到多伦多来,也没混出一点名堂,回去看那张冷脸?”我说:“你也别把人家赵霞形容成那个样子。”他“嘿嘿”一笑,并不回答。我说:“再这么拖下去就吹灯了,这我是有教训的。”他说:“本来就差不多了。我慢慢也想开了,不就是个女人么!不就是两腿夹一山水么!天下人有一半人是女人呢。”又说:“你呢,还是打算回去?也对。”我说:“大概是吧。”他说:“那么铁杆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又变成大概了?回去是对的!我就不该多了这个儿子,我这一辈子是被他害了。我要没有他拴着,又挣了你那么多钱,我还多呆一天我是疯子!”我说:“有一个姑娘。”他说:“哦,有一个姑娘,迷上了?这干柴烈火的,无怪其燃。”我说:“有那么点意思,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有那么点意思。还是别说算了,说不定就我自己有那么点意思呢,别到头来是自己在心里跟自己相好了一场。”他说:“你不想说我也不催你。不过我们也算个朋友吧,不是朋友你也不这么老远来找我。冲着朋友这两个字呢,我不说哄人奉承的话,你老高还是少做什么春天的梦,加拿大是个做春梦的地方么?”我说:“你说得实在,硬邦邦摔得响,都是朋友的话。不过好像也到了手边边上了。”他含笑点头:“她是不是个人呢?”我望了他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我说:“她是个人,不是个人未必我对只鸡动了心思?”他说:“那总不是个丑八怪,丑八怪你老高也不会就动了心思。”我说:“当然还可以,实事求是说呢还相当漂亮,不漂亮点我也不会这七上八下的。比我小了八九岁呢。可能她太嫩了点,不懂事就懵懂懂迷了眼走到我身边来了。”他哧地一笑说:“二十好几了不懂事,不懂事她到了加拿大?!不懂事的是谁还说不清。”我说:“老周你别小看了我,我很清醒。”他说:“我都不必问她是谁,成不了气候的!要能成气候呢,天上得先掉个大馅饼在你嘴边,忽然你就发了。有这个希望没有?没有成不了气候,我今天胡乱算个八字在这里,到时候看。你别在心里骂我嫉妒你,你们临时互相安慰一下呢,那是件好事。如干柴见烈火嘛!她给了你那点安慰了没有?”我说:“没呢,要说机会总有,就是下不了手!”他说:“这就傻瓜蛋了。”我说:“我想是怎么回事开始就说清楚,不要到头来说我骗了她,哭哭啼啼没有什么意思。”他说:“这个思想包袱你要甩了它,互相都得了安慰,又不是只有你得了安慰,谁对不起谁呢?真哭哭啼啼呢,那是个好姑娘,少见。屁股啪啪一拍说声拜拜走了呢,也是正常,不算个坏的。怕只怕她到时候还要讹你一笔,或者哄着你花光了钱,她痛快个一年半载。其实呢,她损失了什么!你得把人想阴险一点。”我说:“老周你心理太灰暗了,对人太没有信心了。”他说:“到了地球这一面,什么也颠倒了,人也颠倒了。那些欲死欲生舍了对方就活不下去的爱情故事只好哄那些小青年去,或者留在银幕上给人一点心理补偿,有人爱看!可也别把话说绝了,满天下也有个唯一的例外,就应在你身上!”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谁也以为例外会应在自己身上,轮到谁谁就迷糊了!”这时里面的铃响了,他说:“十五分钟这么快就过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得进去杀呀杀的去了。那家餐馆我今天就去。”我说:“你想好了,油炉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不就多十来块钱一天嘛!”他说:“老高你口气好大,不就多十来块钱一天!十来块钱还不是多,多少才是多呢?难道一百块才是多?”他进去了,又从门缝中探头出来说:“好自为之,那姑娘也别让她就这么白白跑了!掐住!”说着一只手飞快往前一抓,五指捏拢,关了门进去。
Ho-Lee-Chow的第十二号分店就要开张,还缺少做油炉的。知道这个信息我查了这家分店的位置,在多伦多西边,快到密西沙加了。幸好在地铁线上,交通还方便。我马上打电话给周毅龙,他不在家。晚上一点多钟再打过去,他还是不在。我想着第二天清早再打,一觉醒来已经十点钟,又打了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做工的地方的电话号码我也不知道,怕拖久了工作被别人弄了去,就转了公共汽车过去找他。一进了宰鸡的工场就闻到热烘烘的烫鸡毛的腥气,我用手捂一捂鼻子,腥气还是有,就松开了。里面有两条很长的工作台,两边站了几十个人在工作,拔了毛的鸡小山一样地堆着。问了两个人竟没人知道谁是周毅龙。我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再问一个姑娘,她打量我说:“也是国内来的吧?”我说:“也是,yes。”她笑了说:“差不多都是。”说着用手中的刀向周围指了一圈。我又问周毅龙,她用刀往最前面一指说:“看是不是那个人,博士呢。”我一看,可不就是。他把笼子里的鸡一只只抓起来,刀往脖子上一抹,丢到一个大桶里,让鸡们自去挣扎流血,动作非常麻利。下面的人再把没死透的鸡往一个热气腾腾的电热池中一塞,上下抖几抖,再丢给下一道工序的人去拔毛。我叫他一声,他应了,表演似的把手中的鸡一刀割了丢下,又从笼子里抓出一只放在台板上,朝我嘻嘻笑着,刀在鸡毛上擦出两道血迹。那鸡瑟缩着,蹲在那里,却也不跑。我正想说找工作的事,他瞟一眼旁边和对面的人,对我使个眼色。我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他轻声说:“我今天就去。这里的事没法做了,天天是血腥气,我都成个屠夫了。刚来的时候简直要晕倒,现在还好些了。老板也凶,工头也凶,他剥削了你倒好像你欠了他的钱,那张脸真的看不完。说起来洋人老板还好些。”我用鼻子嗅了嗅,果然嗅出一丝血腥气。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反复把刀在那只鸡毛上抹,又用刀去拍那鸡,拍得那只鸡“咯咯”地叫,却还蹲在那里不动,并不逃跑。我说:“加拿大的鸡怎么这么老实,拍它也不动。我小时候也喂过鸡,满地飞跑,几个人围剿也抓不到。”他说:“这鸡是机械化养出来的,它一辈子就没走过几步。”他说着又用刀拍拍那鸡,那鸡伸长了脖子,他突然一挥手,把鸡头整个削飞了下来,那鸡身还蹲在那里,颈上的血一冲几寸高,挣扎着终于倒了下去,双脚还在乱蹬。鸡头落在地上,嘴还在微微地一张一合,眼渐渐闭了。他飞起一脚把鸡头踢到角落里去,又用刀在那鸡的血颈上拨弄,然后倒提了鸡,往那边一丢。他又抓起一只鸡往台板上一放,把沾血的刀伸到那鸡头前让鸡去闻,让还没凝固的血滴到那鸡的鼻孔里去,说:“前年在龙—88的时候,只佩服葛老板开鸡快,那把刀转来转去跟机械手一样,现在才知道还是不行,这里的人个个都可以做他的师傅。”我说:“你如今是宰鸡专家了。”他笑了说:“做梦也不曾想到过自己这一辈子还有做屠夫的命,想起来哭笑不得。”我说:“这鸡太老实了,我要是只鸡,拼了命也要飞一下,从门缝里飞出去,也多活几天。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老实的鸡。”他又在鸡毛上擦那刀上的血说:“这是它的命,它只配有这样的命,它别无选择,只能让我杀了。”又笑了说:“我也别无选择,只能来杀它,这是我的命。”我说:“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这就是命了。”他说:“每个人何尝不是。”挥了刀又要削去那鸡的头,我说:“好好杀,好好杀,它一辈子也是一辈子,让它落个好死。”他把刀落下来拍得那鸡“咯咯”叫说:“有人给你说情,你好好死吧。”说着手起刀落,在鸡脖子上一抹,往那边一扔,说:“其实怎么死不是死,削掉头还痛快些,人道。”又指了在那桶中挣扎的鸡说:“你一句话反而延长了它的痛苦。”我说:“做鸡真可怜,要是猫就没这么老实,一弹就跑掉了。”他又飞快地抓起一只只鸡杀了说:“老实,老实就只配有这种下场。”他说着脸上的肌肉都往中间挤皱着。我心里一惊说:“老周,你说鸡呢还是说人呢?”他说:“你说说鸡就是说鸡,你说说人就是说人,说来说去说都是一回事。人之道也是鸡之道,鸡之道也是人之道。鸡它调皮点,满地跑,几个人还堵不着呢。”这时一个人过来说:“工作的时候不要会客。”我想是老板,忙退了一步。周毅龙一声不吭,抓起鸡来一只只放血。那人转身走了,他把手中的刀平摊在台面上,慢慢捏拢了,攥紧,带血的刀尖慢慢转向那个人背影的方向,手腕抖动着,一下一下做着捅的动作,牙齿咬得响,额头上的筋暴出来。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