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犹如一个小孩的葬礼那样悲伤。那个金碧辉煌、硕大无朋的大教堂可能很少见到这样悲惨的结婚。巨大的厅堂——它的天花板呈碎纤维状的灰色,恰似多云的二月天——要将跪在辅助祭坛前面的这对衣衫褴褛的人压得粉身碎骨。玛格达勒娜恭顺地闭上双眼,她全身发抖,内心在欢腾,等待着婚配的圣事。当神甫在主持圣事过程中转过身来时,他总盯着贝内迪克特那张苍白、严肃的脸。在他们俩后面,跪着玛格达勒娜的母亲和兄弟。在母亲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强颜欢笑的表情,这就好比一个遭到强奸但由于心灵纯洁开始忘记肉体上耻辱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在那些兄弟的目光里,带有一点暗淡无光的放荡者眼神里的那种被掩盖着的放肆神情。他们大概就是同父亲一道,强奸了这个女人的灵魂的人。一道胆怯的目光瞥了低着头的苏珊好几眼,她正跪在他们前面、玛格达勒娜身边。海因里希和保罗·冯·森陶这两位证婚人在为弥撒服务。
苏珊坐在海因里希身旁;他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她的脸:“苏珊,我过去总是仇恨太阳,因为我认为,它想用它那灿烂的光线嘲笑我的痛苦……我有好久都找不到生存意志,甚至就连生活的乐趣也少多了……有一天我找到了生存意志,而且在同一天找到了你——我生活的乐趣……从这一天起,太阳还从来没有出来过,它在惩罚诽谤者,但是它肯定还会出来的,我会欢呼雀跃欢迎它,我们会见到那些美妙的时光,苏珊……苏珊……”他微笑着。这是苏珊在他脸上第一次见到笑容,它好像浅显易懂的教堂音乐,这种音乐正从隐藏在这张颤抖着的、年轻的脸上那个年代久远得被人遗忘的时代传来。苏珊非常高兴,因为她看到了他的欢乐这种轻声的爆发。这是在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如此纯洁,离罪孽如此遥远——尽管诞生她的时代离罪孽如此之近——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爱情那样愉快。这是一种充满着默默无言的欢呼的气息,快乐又温柔。海因里希轻轻地把她拉过来,亲吻她的嘴,他们觉得好像世界已在他们脚下沉陷下去。
在祈神祝福之后,这对新人走上前去,跪到陈旧、古朴、已经在一些王侯婚礼上用过的祈祷凳上。两位证婚人来到他们身边,神甫开始举行仪式。圣事结束之后,年轻的神甫讲话。他讲话的声音非常低,好像他害怕会引起宽大的厅堂的回音似的。在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喜悦的笑容。
贝内迪克特和玛格达勒娜很快就起身告辞,由于他们的婚礼八天后就要举行,他们还得去神甫那里。
“当神甫用神圣的纽带将一对新人联结在一起时,他要对新郎讲几句话,这是很平常的事……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可是我现在不能对您讲……我们今天很难感到信奉基督的真诚和对上帝的谦卑……您明白,”他满脸通红,看着地下,“我心情激动……但我却不揣冒昧,接受您的邀请,参加一次小小的庆祝会。”
他们还是在苏珊那里遇到玛格达勒娜的。坐在暖烘烘的火炉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另外还能抽抽烟,这真是一件赏心乐事。
玛格达勒娜的两个兄弟在大教堂前同参加婚礼的人告别,带着他们那副令人厌恶的捞钱者的嘴脸,就像梦魇一样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小小的人群。人们穿过大城市平日的喧嚣,向这对新人位于老城边缘的新居走去。这座大教堂本来不是他们教区的礼拜堂,但是贝内迪克特之所以希望在那里举行结婚仪式,是因为他知道他父母是在那里举行的婚礼,他自己也在那里接受洗礼。半年前,当他在苏珊那里度过那一夜,被真理的火花迷惑之后,他就向这位年轻的神甫敞开了他那火热的心。就是这位神甫在旧日的教区记事录中看到,在战争的第二年初,一个叫丹尼尔·陶斯特尔的男子同一个叫阿黛尔海德·冯·森陶的女子在这里结婚。贝内迪克特的洗礼也同样登记入册。所以现在他们从市中心到城边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这对年轻的新人走在前面,低声说着话。玛格达勒娜的母亲同神甫跟随在后。走在最后的是夹在海因里希和保罗之间的苏珊。保罗给这位在他一生当中第一次见到的苏珊作自我介绍,给她讲他的简历:“我是一个古老的法兰克贵族最后一个无家可归的后裔,不过这个贵族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在十足的市民阶级的轨道内活动了。我的堂兄弟……贝内迪克特……是唯一的血亲。在那一天,我父亲在朗格马尔克阵亡的同一天,我出生了。我母亲刚满十八岁。哀悼年轻的丈夫使她心力交瘁,因为正是这位夫君使她那备受折磨的、孤儿的青春时代以美妙的爱情告终……贝内迪克特的母亲,我父亲的妹妹,一个十九岁的女子把我接到身边。我当时半岁……尽管她自己已经有喜,虽然她很为自己的丈夫感到痛苦和担心,因为他头部受了致命的重伤,正躺在罗马尼亚的野战医院里……她的丈夫在贝内迪克特出生前三个月就已去世……她哀悼丈夫、兄弟、女友,挑起了这副无穷无尽的生活重担。她本着对耶稣基督这位真理的宣告者和受难者的朋友的信仰,逼迫着自己那年轻的、燃烧着的灵魂,穿过日常生活的角落……她在由她抚养成人的孩子们身上没有感受到多少乐趣,她必须从事一项职业。我们不得不在法伊特,在这个住在我们旁边的复折屋顶上的伤兵那里度过长长的早上时光。法伊特只有一条腿,他拄着拐杖,只能艰难地爬上那有许多级的台阶。另外,由于肺部受伤,他还不得不经常躺在床上,所以对他来说,两个男孩正好合适,因为他还年轻,才三十三岁,而且充满激情。当他正好听说我们两人的父亲都在战争中阵亡时,就立即喜欢上了我们。我们同法伊特的友谊开始时,我五岁,贝内迪克特还不到四岁。法伊特什么都不信。每当我们去他那儿时,他首先总要用带有嘲讽意味的、郑重其事的口气问:‘什么是至高无上的生活准则?’然后,我们清脆的童声答道:‘——全是胡扯蛋!’他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的。他经历过可怕的事情,也给我们讲一些事,这些事的可怕只会使我们感到饶有兴趣。他用自己的话把不信宗教的毒药滴进了我们孩子的心灵里。当母亲疲惫不堪、和蔼可亲地回到家里时,我们都要做祷告。只是在我们每晚做祷告时,这种毒药才暂时不起作用……这个法伊特呀,他倒并不坏,不过却失去了同上帝的联系……我今天相信,圣灵在他内心里正在进行一种秘密的煽动工作,因为他在还活着的最后一天说……当时我七岁……‘小家伙,你们晚上祷告什么?’‘我们对耶稣基督祷告,祈求他保佑我们的灵魂不要失去信仰,祈求他让我们的父亲进入天堂,使善良的法伊特康复,赐给母亲以欢乐。’然后,他莫名其妙地微笑着,看着我们说:‘这样做很好,你们千万别忘记这件事。’这句使他最后两年所有的生活经验都化为乌有的话,对于我们只不过是千百个印象当中的一个罢了。我们只管搜集,还没有进行区分……几天之后他就去世了。我们深切地、久久地哀悼他。母亲无法安慰我们,只有时间的流逝才使这个伤口愈合。追悼会之后,法伊特撒下的种子开始发芽……只要母亲谈到——正如我们所记得的那样——法伊特不相信的事情,我们就反对她,只有对上帝我们还不怀疑……这种事只是后来才出现。这时,我们已经有好多年听凭街道上懒惰智慧的摆布。在母亲死后,我们因为贫穷,在文科中学遭到市民阶层和暴发户的孩子的鄙视……接下来——我们自己的思想越来越禁锢——开始是慢慢地,但后来我们突然拒绝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带着顽强、苍白的面容,自豪地承受着我们的贫困……我们心里产生了怀疑,周遭环境和我们的短视使得我们——摆脱基督徒自称的残废人——在哪怕只是知道他的学说的一鳞半爪之前,就已经宣布脱离苦难了……我九岁,贝内迪克特八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医生讲,她是死于疲劳过度……肯定是她出于对我们的爱,拼命工作,弄得弱不禁风……可是我认为,而且也知道,她死于痛苦。我认为,这种痛苦经年累月在她心里折腾着,最后它终于显露出来,用毁灭性的一击,将她带往她一直信仰的永生……要是她在那些关键性的年代,把十字架无声的学说作为首要的学说教给我们的话,我们肯定会理解,我们就不会由于周遭世界的愚蠢和缺陷遭到失败。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多年迷惘,多年摸索……我们靠一座小房子的租金过活。这座房子是贝内迪克特的母亲作为将来的一笔小小的保证金,用她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才省下来的钱为我们购置的。人们喋喋不休地谈论文献档案,谈论爱情的巨大丰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比位于老城的这座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小房子更美的了,它使一位漂亮美丽、含辛茹苦、孤独寂寞的年轻太太付出了多年饥饿的代价。
贝内迪克特笑道:“他嘛,发疯倒不是,就是太懒。不过他也并不愚蠢。因为他认识玛格达勒娜,很可能他知道我们信奉天主教,而且还很虔诚。天主教徒——他是这样估计的——因为他们那不人道的秘密忏悔,对于罪孽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因此他们比起那些不用在某一时刻爬进忏悔室招认一切的人来,欺骗他的时候肯定会更少一些……譬如有很多不信教的人,他们之所以雇用天主教的女仆,就是因为他们自以为由于她们要被迫忏悔而可使自己免遭被窃之灾。再说,要是我们给他的声誉带来危险,他随时都可以把我们赶走。”
“我在学校毕业考试的前一年,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了贝内迪克特和老家……她有一头深棕色的秀发,一张年轻漂亮的嘴巴,她的眼睛犹如夜晚一样黝黑,充满着真诚热烈的感情……她当时在这里举办一场肖邦音乐会……我如醉如痴地倾听她的演奏——在我一生中破天荒第一次心醉神迷,受到鼓舞——倾听这个富有魅力、忧郁、诱人的感性世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位年轻的姑娘,她那真诚的演奏把这种醉意注进了我的心灵……透过厚厚的帷幕还传来雷鸣般的掌声,那时我就站在她的闺房里……奴仆们已经在我眼前退去……帷幕拉开了,她悄然无声、风姿秀逸地走上场来……她并不惊慌,也不气恼……她没有看到我的衣着犹如乞丐……她盯着我的眼睛微笑着……她很年轻,才十七岁……我马上就看出,她像我一样还未失贞操……她这样久久地伫立着,微笑着……我仍然一本正经,由于幸福和痛苦面色苍白……她向我走来,亲吻我……我还从来没有吻过一个女人,我感受到亲吻我所钟爱的第一个女人的幸福……她用一种让我全身发抖的声音轻轻说道:‘你必须笑,我爱你,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我们在这天夜里结为夫妻。这种结合充满着令人陶醉的、甜蜜的乐趣,充满着幸福,但却没有上帝的祝福。
“这个人不是愚蠢,就是发疯,”海因里希说,“如果他就这样直接录用了我们,这对他那所著名学校的声誉是一个很大的冒险。”
“我同她周游世界,走了一年……她举办音乐会,出了名……在此期间,我除了穿这身过时、破旧的学生服外,从未穿过别的衣服……她对这类事情视而不见,她的感情真诚、热烈……我也没想到这些事……我们从不参加社交活动……总是独处索居,只与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情为伴……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参加她的任何一次音乐会。要是我看到这几千只贪婪的眼睛都对准她那属于我的身子,我准会发疯的。我们俩都没想到耶稣基督,但是有一个保护天使在我们头上盘旋,我们永远也不卑鄙……我的存在并非秘密,新闻界发现了我……我知道新闻记者暗地里把我称作伟大女钢琴家的舞男……我们犯下了深重的罪孽,不过每天都如同第一天那样兴高采烈、朝气蓬勃、热情似火。我的母亲看到自己那青春年少的身子里的胎儿变成了罪孽。她的请求和我第二个母亲向上帝宝座的祈求并非徒劳……我找到了归去的道路……在德国南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城镇,因为她要举办一场音乐会,有一天傍晚我去散步……由于别离,我的心仍然焦急不安。这种别离把她从我怀里抢走,拖到周围的地主们眼前……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一个无赖,我让她,让这个女人为我工作,因为我早就清楚,对她来说,为丑八怪们举行这种演奏是一种痛苦,只有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只有当她能够将她那颗燃烧的心,在钢琴上或者小提琴上敞开之时,对她来说,音乐才是一种乐趣……这种想法张牙舞爪地向我袭来,我逃进附近的一座教堂,因为我知道,这是人们唯一能够畅通无阻、自由出入的场所……在昏暗中,坐到最后一排的一张长椅上……除了少数人唱的圣歌之外,那喃喃自语的祷告声只是隐隐约约地闯入我的耳膜……但突然我吓了一大跳,有一个声音又大又清楚地说:‘一切罪孽的开端,对上帝所有冒犯的开端就是高傲,哪怕只是对一个最亲近的人的一点点骄傲自大。’……一位上了年纪的神甫走上布道坛布道,而我却——开始时为他那又洪亮又清晰的声音,后来为那些话的内容所驱使,几乎不得不一道去倾听……我理智入迷地倾听着那些话语,刚过一刻钟,我就听到关于受难学说的一个异常清楚的概述……他谈到谦卑,谈到爱情,谈到道德……当他讲到礼拜仪式,讲到规章制度,讲到神圣的尺度时……我大吃一惊,我立即就感到我破坏了礼拜仪式……这种认识犹如一道闪电向我劈来……我被劈得粉身碎骨,再也听不见后来说的话。在礼拜仪式结束后,我还独自一人待在教堂里……我这样坐了好一阵,痛苦得全身淌汗,还以为就要死去……我听见寂静中响起了脚步声,抬头一看,看见在向神龛行完屈膝礼之后准备离开教堂的神甫……我用一个快要溺死者求救的手势,挥手让他来到我这儿……当他站在我身旁,用诚恳友好的目光看着我时,我说不出话来……我对上帝的视见、信仰、感觉仍然模糊,但是真实。为了我的罪孽,我受到可怕的折磨。与此同时,我也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娜塔莉是上帝的一个美妙的创造物,她并不坏……我向上帝祈求,求他也要用他本质的真实和清晰感动她的心……然后我用微弱的声音对神甫讲话……我把一切都讲给他听。
当玛格达勒娜坐在苏珊身旁,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无比信赖而几乎变得兴高采烈之时,这两个小伙子正往那位靠办学赚钱的资本家先生那儿走去。依旧下着冬天的冷雨,这种雨对于穷人不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杀手。他们没有帽子,只有又薄又破的大衣,因此他们都紧贴着院墙走,这样至少能稍微少受一点儿严寒的侵袭。市郊街道的房子都装作观望的样子,躲在高高的林荫道树下和屋前花园后面。就在这样一条气派的宽阔街道上,他们拉响了一座差不多是宫殿式的房屋的门铃。有人将他们领进接待室,要他们先在这儿等一个小时。他们带着恶意讥讽的怒气,将房间里全部画像的形成史直至细枝末节,都寻根究底一番,解释一番。在这之后,他们正准备以一种绝望发狂的方式,向墙上裱糊的图案猛扑过去时,一位“仪表庄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位先生中等个子,身材肥胖,像菩萨一样面带笑容。他们作自我介绍;他热情欢迎他们。五分钟之内,贝内迪克特未经考试,光凭中学毕业证书就被聘用了,暂时试用一个月。海因里希也同样说出了希望能试用他的愿望。尽管他年轻,但在看了一眼他的证书之后,他也被雇用了。“你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用这些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们沿着同一条不见人影的道路往回走。
“在返回旅馆途中,清清楚楚地占有真理的欢乐忽然之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热切希望帮助我所钟爱的人也获得这种唯一值得占有的宝贝……就是现在我还爱着……我不怀疑她会理解……我知道,她朴素自然……我想起了她热泪盈眶的那许许多多的时刻,因为我们的爱还没有孩子……我从她的艺术中得知,她身上有比天性更多的东西……在这次穿过深夜的行程中我相信又听到了她那几千个满怀悲痛的幻想,但它们不会在我那基督教良知的尺度面前土崩瓦解成一种可怜的无所用心。我兴奋得欢呼雀跃,我可以给她指点目标……结局你们马上就会听到……你们会看到一位妙龄女郎,差不多还是一位少女,她右手戴着一只朴素的金戒指,这是同我结合的标志。她会穿一件朴素的红衣服,唯一的妆饰是戴一个玫瑰花冠,还会带着那本屈从者的祈祷书……这位伟大的钢琴家,她同她的舞男结婚,就成了娜塔莉·冯·森陶。”
玛格达勒娜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朝海因里希走来,神情严肃地用她那双睁得大大的黑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问:“她已经原谅了他……我们……他再也没去她那儿了……我们真是愧对她的纯洁……”她满脸通红,低头看着地板。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她看到海因里希正微笑着点头称是。她把自己的椅子挪过来,坐在他们俩之间。
保罗喜形于色地看着这两个人,他在讲话时往往自言自语地看着街道。苏珊由于对这个奇怪的小伙子感到困惑不解而脸上发红,而这个小伙子大概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不理解他……她凝视着海因里希,看见他在笑。
这三个人在半明半暗中坐了许久,只打破过一次沉默,而且是由贝内迪克特打破的:“玛格达勒娜,我给你讲过在妓院里教给我真理的那位姑娘,你知道吗……她就是海因里希的新娘……”
这一小群人在门口受到一位温柔的妙龄女郎的欢迎。她有一头棕发,穿一件朴素的深红色衣服,可以看见在衣服里面的脖子上,黑色珍珠和一个玫瑰花冠上的金色十字架在透着微光。她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一个微微弯曲的鼻子。她首先向这对年轻的新人问好,亲吻玛格达勒娜,同贝内迪克特紧紧握手。保罗马上就快步向她走去,把她介绍给神甫和苏珊:“这是玛格达勒娜。”他边笑边对苏珊说。
海因里希在一条“臭名昭著”的街道的一个糟糕透顶的阁楼里找到了贝内迪克特。他就住在那里。他个子高,很瘦,有一张苍白、痛苦的脸。当海因里希自我介绍,说苏珊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一起找过他时,贝内迪克特久久地、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用一种结结巴巴、深表同情的口气说:“我要用‘你’来称呼。”海因里希对此只是点点头,这样,他们之间的友谊很快就建立起来了。然后,他们便长时间默然不语地相对而坐,抽着闷烟。忽然,贝内迪克特抬起头,轻声说:“你信仰耶稣基督。”尽管这并不是在问他,但海因里希还是答道:“是的。”“你肯定已经读过我论述拿破仑的那篇文章……哎……你知道……这些猪猡,这些断章取义的臭狗屎,他们干脆把开头删掉。我一开始就写道:‘如果我的文章不好,但愿上帝能原谅我,我怀着满腔的愤怒写这篇文章,反对那些嘲笑他的名字却又自称基督徒的人。’你瞧,他们把这个给删掉了。”当他说这一席话时,他注视着海因里希。海因里希看到他的眼睛在跳动,他站起身,沉思着,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像这样不停地走着,走了好久,最后终于在海因里希面前停下来,开始继续往下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他顿住了,似乎是在沉思他是否应当继续往下说,“瞧……六个月后,一位年轻姑娘——这位姑娘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就要生下我的孩子。我是在当铺里认识她的。我一大清早就去到那儿。我想——像往常那样——把我仅有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把我的表拿去典当,因为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任何东西了。我把表放进窗口,人们给表估价,以及做诸如此类的事情,一切顺利,我应该领到五个马克。这时,那个公务员要我拿证件……我狼狈不堪,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证件。紧接着,他就把我的表退给了我。我怀着羞愧的心情想离开那儿……这时在我身后有一位姑娘清脆的声音说:‘我为这位先生作保,这儿是我的证件。’当我吃惊地转过身,看着她的脸时,她把自己的证件递了过去。她差不多同我一样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一副苍白的面容,她用她那双黑眼睛神情严肃地打量我。这时,那位公务员把证件退给了她:‘第一,在这种情况下担保没有任何用;第二,您根本不到法定年龄,所以您的东西我也不能接受。’我毫不迟疑地挽起她的胳膊,把她带回家。后来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一瞬间,一切需要举止自然的言行,我都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地做到了。我还从来没有挽过一位姑娘的手。我们相互间什么事情都讲,当然彼此间马上就用‘你’来称呼。本来我所钟爱的姑娘绝不是她。可是我爱上了她。在走路时,我们甚至兴高采烈,说我们饿肚皮的笑话。不过多数时候她都愁容满面、郁郁寡欢,默默无言地在我身边走着。只是有几次她眼里才偶尔闪现出一种喜悦的光辉,她微笑着说着某种事情。她这种微笑妩媚动人,简直是……千娇百媚,令人心醉,是一种真正有血有肉、聪明活泼的少女微笑。我们在一个街口上告别。我给她讲了我的住址,邀请她光临寒舍,她对此一声不吭,可是当晚就到我这儿来了。当她走进我屋子时,我立即朝她走去,亲吻她。她又露出了笑容。现在她每天晚上都来我这儿,然后我们并排坐着闲聊。最初我们讲述我们的生活,后来就什么事都谈,谈上帝,谈艺术、政治。倾听她连珠的妙语真是美极了。之后……我们也一起祈祷。我们特别崇拜那位善良的、跟基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罪犯,他就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身边,还在当天就到了天堂。在此期间,我的状况,也就是经济状况江河日下。我唯一的固定收入是每月二十五马克。这笔钱是我遗产的强制管理人支付给我的。我已经到了甚至连必不可少的衣服和鞋子都没有的地步。在这段时间,我开始写不计其数的、许许多多的东西,但真正完成的却只有这篇《拿破仑》。我把这篇文章托付给她。她跑了好久——差不多持续了三个星期——才找到愿意发表这篇文章的人。出版社的一位代理人来拜访我(这是一家大多出版黄色小说因而变得非常富有的出版社),我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她父亲就在这个时候自杀。他是一个债台高筑的商人,但由于手段高明,往往还能获取高薪。现在他的骗术被戳穿,于是就开枪自杀。虽然我签了一份十分有利的合约,但因为我很伤心,所以还是热切地期待着她的到来。那是一个夏末之日,那一天的酷热在天上聚集了厚厚的雷雨云。太阳刚下山,我便从我的小窗户中探出头去,望着沐浴在深红色中的城市。尽管如此,城市并不显得比往常更冷清……我伤心到痛不欲生的地步,我如此深切地感到她对我来说变得多么重要。这时她来了。她看起来像个疯子。她倒在我的怀里,我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的话语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无话可讲,只是默默无言地亲吻她。这天晚上她就待在我那儿。也就是在这一天……我们俩失去了我们的贞洁。”他急急忙忙地说着,不停地走来走去。现在谈话戛然而止,他两眼凝视着窗外。海因里希想朝他走去,想随便说点什么,想至少同他握握手,这时一个黑乎乎的姑娘的身影走了进来。按照他的描述,海因里希立即就把她认出来了。他向她问好,贝内迪克特给她讲他的名字。贝内迪克特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她,然后挨着海因里希坐到床上。在屋子里暗淡的灯光下,这两个小伙子只依稀见到她身材的轮廓。她开始用亲切的语调轻声说道:“我为你找到了一点活儿。有一位领导着一所私立午后学校的先生在找家教,补习文科中学的课程,每小时一个马克。这样,你就必须同有智力缺陷的平民子女一道做家庭作业。你会被正式雇用,每天下午授课大约六七个小时。当然你先得通过一次小小的考试,不过考试却由那位先生主持。我已经同他谈过话,我对他讲,你是文科中学的。另外……他自己要让孩子的父母每小时给他三个马克。”贝内迪克特慢慢抬起头:“我感谢你,玛格达勒娜……这样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就是说……如果那位先生雇用我……”
娜塔莉把早餐要用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停当。餐桌上的餐具摆得非常美观。到处都放着鲜花,在角落里的圣母像前点着一支蜡烛。
同一天晚上,苏珊也离开了她的“岗位”。海因里希同她一道在城里给她找一个住处。他们租了一个干净的小房间。他们坐在那儿,直至深夜。他们相对而视,彼此很少讲话。他们决定去找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就是苏珊在其妓院生涯痛苦不堪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唯一能够拯救的那个人。当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开始引起公众不安时,刚十八岁。他写臭名昭著的小品文《拿破仑也是一个性爱的天才吗?!》,副标题是:《关于科西嘉这位著名风流人物的思考》。仅仅是他给这种事配上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这一情况,就已经使有些人勃然大怒了。这已经不再是怒气冲冲,而是立即就怒火中烧,怒发冲冠。海因里希从这样一个怒发冲冠的人口里听到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的情况。他读贝内迪克特的小品文,感到它——用一种差不多是讽刺性的才智——嘲弄和讥笑现存的一切。他的政治和社会比较——他在这篇短文里虽然讲的也是拿破仑的性爱,但主要谈论的却是当今的时政——有好几次非常滑稽可笑,使海因里希忍不住笑出眼泪来了。最使他惊异的,看来就是包含在整篇文章中的那种热情洋溢的弦外之音。这是一种疯狂、燃烧的热情,正因为它与冷嘲热讽结合在一起,所以令人神往。最后有一句话,其语气就像一个小孩在为一件糟糕的蠢事感到惋惜:“多可惜呀,我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是这样一个没有希望的残废人。”海因里希通过间接的渠道,从一个以批评天才著称的、闻名遐迩的文学家那里得到有关贝内迪克特的消息。那位文学家有一次曾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就在于,他是歌德的一个真正的天才模仿者。”凭着这句名言,有人试图朝这个厌恶桂冠的脑袋用手枪敲打三下。海因里希通过一位监狱看守认识了那位先生。当此人怀着教育的意图,在监狱里看望那些谋害他那令人尊敬的人的生命时,他对着看守的耳朵低声说:“要是我没有完全弄错的话——但我觉得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您很快也就可以在这里欢迎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先生了。”现在,监狱看守——海因里希的一位熟人——给此人讲贝内迪克特·陶斯特尔的事情,因为他知道,海因里希“爱好文学”。
娜塔莉看到其他人惊奇的目光,便微笑着说:“今天早上我才找到它。这支蜡烛在你们老房子的顶楼上,看起来真像一团奇形怪状的灰尘……谁知道这座小房子有多少主人已经毫不在意地把它踢到一边去了。我最初想,这也许是一根布满灰尘的旧捻杆,可是当我去拾起它时,却又那么沉。我碰到的那些地方灰尘掉了下来,泛着微弱的金光……它肯定已经很旧了……”
他想问她是否已经取得成效,却又羞于启齿,要求她对往事做一个总结,所以他就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她坐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美。她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恰似一个可怕的天使的脸。海因里希看到,在她身上有某种极难预料的事情发生。他怀着一种新的、难以忍受的羞愧之情,用双手把脸紧紧捂住:他突然感到自己爱上了这位妙龄女郎。她继续往下讲——现在她声音激动:“我确实救过一个人。我来这儿的第一个星期,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但我马上就看出,他不是因为喝醉了,而是饿得摇摇晃晃。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因为他活着。他的黑发蓬乱,散盖在头的四周。他坐下来,用一种几乎发疯的声音大叫大嚷着,要一个女人。我扶着他,把他领进我的房间,以保护他免遭别人的嘲讽,因为我马上看出,他穷得几乎发疯了。我给他东西吃,让他讲讲情况。后来他睡着了。我久久地坐在他身旁,守在那儿,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当他醒来时,他要求——但他看到我的眼色却沉默了。后来我对他讲话。他像一个异教徒那样,对我给他讲的那些事感到惊讶。一大早他就走了。他经常到我这儿来,希望听听有关耶稣基督的事情。他已经有四个月没到这儿来了。出于某种原因,他感到羞愧。他最后一次在我身边时,我感到了这一点。他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感到羞愧。我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住址,我倒是很想去找他。”当她讲完时,好像差不多就要崩溃似的,倒在桌子上,用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海因里希俯下身去,顷刻间,他忘记了自己为了爱她所引起的痛苦,他在为她担忧。“我会找到他的,您相信我,我……我……”她直起身子,眼里噙着泪水,心急如焚地注视着他:“我相信,您……您……您错啦……”她如此奇怪地看着他,使他恍然大悟,原来她爱的是他,而不是另外那个人,不是他为了安慰她想要去找的那个负心汉。不,她爱的是他。他朝这个泪人儿俯下身去,对她低声耳语:“别哭,相反地,你要高兴才是,要同我这个刚刚才重新被你赐予生命的人一道欢呼。我愿意侍候你,我要爱你胜于我的生命。姑娘,我请求你,别再哭啦,我们要离开这个恶浊的地方,在清贫中开始一种耶稣基督式的生活。我们……”他欣喜若狂,无法再继续往下讲;语言,这个人与人之间笨拙的中介者,它无法理解他的感情。他把头放到桌子上,亲吻这个女人的双手。当他扶她起身,把她抱在怀里时,她快乐得全身发抖。
屋内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咖啡的清香。此外,餐桌上还放着面包,面包为诱人的褐色和鲜艳的黑色。在褐色盘里放着黄油。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二月份变得更友好了一些,灰白色的天空至少已经没有咄咄逼人的雨云,从东南方甚至有一道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来。尽管外面仍然寒气逼人,但在这儿,在室内却是暖烘烘的。吃饭时大家都很少讲话,这恰似一种对于这对现在业已超凡脱俗的新人的崇敬心情。
海因里希低下头,由于佩服以致满脸通红:“尽管我对前因后果还很不清楚,但我相信您。”姑娘淡淡一笑,继续说:“我愿意把一切都简明扼要地给您解释清楚。我在这儿这种……地方接受一个妓女的位置——您会明白竟有这种事的——是为了救人。我要救人,既然我认为自己太软弱,无法同老色鬼作斗争,那我就试图拯救小青年。有不计其数的小青年正处于堕落的边缘。您并非我在罪恶的面具下接近的第一个人,但您却是许多同我坐在这儿的人当中第一个不需要我帮助的人。”海因里希惊奇地注视着她,就好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在他那几乎陶醉的目光里,她变得严肃起来,她的微笑已经破碎。现在他清楚地看到,她的内心会有多么悲伤,因为她嘴角上挂着的微笑再也掩盖不了她眼里的悲伤。
吃完饭,咖啡杯又重新盛满咖啡,烟草的蓝色烟雾开始在屋内成团地弥漫开来。这时保罗开口道:“我们必须好好考虑这件事情。”大家都困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笑着。“但愿你们也明白,我们必须成立一个什么团体或者社团,或者就我所知的什么组织。”“我觉得也是这样,”海因里希在其他人的笑声中说,“要是两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而这些人尽管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对某种事情的看法才一致,那就必然出现某种同会员证和会费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毫无疑问,这会出现一个罕见的团体——开始是八个人:一个年轻人,此人月收入不到两百马克,却如此疯疯癫癫地要结婚;这个白痴的妻子,这个人因此也就属于每况愈下的平民姑娘阶级;这个姑娘的母亲;然后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伟大的女艺术家;艺术家的丈夫,一个漂泊者,他是一个古老贵族最后一个全面堕落的后裔;一个完完全全成为罗马天主教奴隶的人,一个神甫助手;昔日的经历很使人感到困惑的苏珊和我……”“要是允许我当主席,允许我为团歌谱曲、谱词,那我就参加。”贝内迪克特说完,面带笑容地吸了一口烟斗……毫无疑问,聊起这个题目来会没完没了的……年轻的神甫边微笑边倾听,现在他举起右手,制止讲话。他声音很低,差不多是在对着他刚点燃的烟斗说:“在所有真正可笑的东西里面——当然,人们经常嘲笑的事物当中,只有极少部分是可笑的——也有某种隐蔽的东西,某种不正确的东西、错误的东西。所以,可笑的东西往往也有严肃的、往往是凶恶的一面……就譬如团体吧,大多数都是可笑的,但如果它们真的变得虚假可笑,那么它们从根本上讲,也只不过是几千种偶像崇拜当中的一种罢了。我确信,许多社团成员另外还是定期去做礼拜的人,他们都是‘优秀基督徒’,但如果有人要攻击他们的社团章程或者储蓄银行,如果有人随即又从使徒信念中删去一句话,这些人就会千百次地激动不已,也许甚至还会心烦意乱,揭竿而起……这也许只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所有的东西,不管它们现在在个别情况下叫做风尚、体育、舞蹈、节奏还是电影——或者正如很可能在多数情况下切合实际的叫法:金钱——它们在多数情况下都无异于撒旦精心设置的、差不多已经司空见惯的、幼稚可笑的陷阱。就是这个撒旦将他们那个也许还是健康的核心吃光,利用他们使人们异常缓慢地——整整齐齐地、司空见惯地(要成为野蛮的罪人,大多数人太懒惰,太疲劳,太愚蠢)——离开真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离开他们曾经拯救过的真理的那一点点残余。如果有朝一日到了这种地步,这些东西都为自己占据了一个位置,它们甚至受到有职责去保卫真理的那些部门的援助,那时候,一切都会自动地继续向前……美会遭到嘲笑,对于美的感受会遭到毁灭,兴趣会遭到鞭笞……要煮一锅稀粥并不难……因此:如果有人一定要成立一个新的团体,那它想必就是‘绝对之物爱好者协会’。不过这种协会已经存在于……教会之中了。”
现在他就这样——这又是一个十二月的日子——沿着大河的河岸走着,心中只想着那一件事情:自杀,用残酷的方式与世长辞。他顺着通往河里的石头台阶慢慢往下走,浑身都在发抖。他在最下面一级台阶停下来。河水诱人地、轻轻地、差不多是亲切地拍打着石头。在此之前,他对一切都进行了周密考虑:他要宽宽松松地披上自己的大衣,用大头针从里面把大衣钉牢,这样就使他的胳膊不可能做出任何游泳动作。他又一次毛骨悚然地想到所有那些由于他的死亡和他死亡的方式而会痛苦的人。想到母亲、父亲、兄弟姐妹,还有几个人,几个自以为喜欢他的朋友和年轻姑娘。他们都慢慢地、悄然无声地从他脑海里掠过。一阵几乎无法觉察的、爱情与思念的波浪在他心中涌起,但它并不能制止他,他已经多次同这类情感搏斗过。他在自己的脑海里看见一位愁眉苦脸的年轻神甫的面孔,这位神甫在低声耳语:“人子不知道他应当把自己的头放在何处,他是如此孤独。他在人群中贫困孤独,就连他的门徒都离他而去,因为作出决定的时刻已经到来。只有圣灵的力量才使他振作精神,为了上帝的缘故,去忍受可怕的折磨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尽管如此,人子却爱所有的人。他确实知道尘世是多么丑恶,多么糟糕,但他对误入迷途的人类却充满了爱。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他们,也献给你。如果你信仰他——你经常说这句话——那就学他的榜样,爱他们所有的人,爱那些坏人、迷途的人和那许多许多的受难者。”海因里希全身剧烈颤抖,他艰难地呻吟着:我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但是一种声音在他内心,以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威力轰鸣着:上帝的恩惠和慈爱四处传播,你相信吧!海因里希转过身,沿着台阶向上走。他穿过桥拱下面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的另一面,在灌木丛和小树丛之间的一个涂上刺眼色彩的木头亭子里,是一家名声不好的咖啡店。海因里希把手伸进口袋,数了数他的钱,然后便穿过街道,紧接着就走进了一家肮脏的售货亭。在小小的舞池四周有许多凹进去的地方,他没有打招呼,便在凹进处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妇人把咖啡端了上来。墙壁上画着线条简单的裸体女人,用的是红颜色。有年纪大一点儿的,也有年纪轻一点儿的好色之徒怀抱妓女,坐在几个角落里。一个大约十六岁左右、衣着打扮颇像妓女的漂亮女孩坐到他的身旁。她以其特有的方式,取笑他那显得厌烦的招架手势。海因里希从口袋里掏出他总是随身携带的《新约全书》,开始读起来。他对这个妙龄女郎那双奇怪的眼睛非常生气,他气得全身发抖。他试图把精力集中到《圣经》上面,但又不得不一再抬头看她,看着那双微笑着的、对他死死盯着不放的眼睛。那个女人把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撑着下巴。她有一头柔软、浓密的棕发和一副妩媚动人、随机应变的脸蛋,她那几乎是稚气的眼睛漂亮、纯洁。海因里希最初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可是他抬头看她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感到惊奇。他看见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神情忧郁,纯洁得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忧郁得像……“可她毕竟是个妓女呀,”他想,“她要引诱我,我弄错了,她坏。”然后,他又低下头来阅读《圣经》。但他却老要抬头看她,老要盯着这张脸。最后,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可怕的怀疑,所以便用一种生硬、激动的声音问道:“您要给我说清楚,您怎么到这儿来的!”就好像她已经在等待这个问题似的,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串有一个十字架的项链,指着那个十字架,用一种坚定、圆润的声音说:“我是为了这个标志到这里来的。”
他微笑着,得出自己那个特殊的结论。其他的人都默不做声,神情严肃。年轻的男人都在为自己着想,默默无言地抽着烟……年轻的女人在呆望着……玛格达勒娜的母亲有些惊奇地看着神甫。苏珊站起身,重新点燃圣母像面前那支不知怎么已经熄掉的蜡烛光。娜塔莉低声说:“我想弹点儿什么,”她脸上发红,“如果你们……”大家都点头……她站起身,让坐在书柜旁的海因里希把乐谱递过来……当他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时,她说:“贝多芬。”当男人们把烟斗放到一边,太阳光猛然透过窗户,射进屋里时,娜塔莉大步走向放在一堵白墙边的三角大钢琴。墙上没有挂装饰性的画像,只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
当海因里希·佩科宁十六岁时,他第一次想到最好去死。他在十二月的一个灰暗的日子里,在一次横穿这座作为他故乡的大城市的散步途中,看到一位他熟悉的老先生跟着一个年轻放荡的妓女走进她屋里。他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极其巨大的痛苦,他真想死去。他感到心中这种痛苦巨大无比,他继续活下去的每一天,这种痛苦都会与日俱增。他看到如此众多糟糕丑恶的东西,看到愉悦他心灵的事情如此稀少,他决定自杀。他未同任何人谈及此事。他承受这一切已经有一年,没有人猜到他的痛苦。他往往都是差一点儿就要倾诉衷肠,对任何一个他认为可以信赖的人说出心里话,但他却一再在马上就要表现出来的草率面前吓得抽身退步。他锁上了自己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