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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再往后数,有个叫佟大蔫儿的,向文成说:“号老振吧,五十多了,也该振奋一下了。”

佟法年的邻居叫佟晃悠,向文成想想说:“岁数不小了,该稳住了,号老稳吧。”

再往前数是佟大狗、佟小狗哥儿俩,向文成分别为他们撰号为:佟老叫、佟老守。

尹率真告别向文成和甘子明,只待出席笨花的庆祝会了。向文成就和甘子明着手为笨花的老人撰号。他们先把笨花的老人做了统计,以五十岁为限。原来抗战八年过后,笨花年逾五十的老人已经有大几十人了。笨花人遇事排户籍,习惯从后街开始,继而套儿坊,继而向家巷,最后是前街。后街第一家便是佟法年。为佟法年撰号,是向、甘二人的第一个难题。早年为官地打官司时,佟法年本是他二人的对手。现在要给佟法年撰号,从感情上讲,他们有点不情愿。不过二人又想到,自抗战以来,佟法年就一直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也没有与抗日政府作梗之举,儿子佟继臣又是后方医院医生,所以为佟法年撰号也当属分内之事吧。他们决定给佟法年取个中性的号。二人想了一阵,向文成说:“佟法年,号老顶吧。顶可以解释成‘顶牛’‘顶撞’,暗含了咱们和他的斗争历史。顶也可以解释成高大的意思,顶天立地嘛。”甘子明笑起来,笑着,在本子上写下佟法年,号老顶。写完对向文成说:“这他可没话说。如若再有第三种解释,佟法年住后街最东头,也是个顶头的意思。”向文成说:“听你这么一补充,这顶字就再合适不过了。”

佟姓过去之后当是甘姓,甘姓中有个叫甘小篮的,甘子明说:“号老编吧。”向文成说:“可以是可以,但‘编’和‘边’同音,容易记成老边,不如号老,篮子这东西非不可。”

尹率真兴致勃勃地听了喝号的来龙去脉,说,似这等民风,着实应该大力推广。这里除包含了尊老的意识,还是村中的大文明所在。尹率真说他就单等这一天了。当问到谁是撰号人时,甘子明说向文成就是个撰号专家。

甘小篮的邻居便是茂盛店的掌柜甘茂盛。向文成说:“茂盛的名字不必花更多心思,号老茂吧。”

转眼抗战已八年,笨花村有八年没有喝号了,八年来“积攒”下不少老人。现在这当是个一举双得的好时机,既庆祝了胜利,又圆了村中老人的心愿。要紧的是喝号前得有撰号人,喝号成功与否,就看撰号人的智慧了。

甘姓再往后数是甘尾巴,向文成说:“号老摆吧。”

尹率真觉得庆祝会这样开很是圆满,但对会议第五项的“喝号”尚不知其内情。他是外县人,觉得这件事十分新鲜,便向甘、向二人请教,他们告诉他,喝号本是兆州一带的民俗:人老了就要有个号。小时候大人为孩子取名随意:小猫、小狗乃至橛子都可以叫;但是这些名字对于一个老年人便不再适宜。你总不能面对一位七老八十的老汉说:“哎,小狗子!”那么,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该有个尊称,这尊称便是“号”。“号”要由撰号人先为村人编出,再通过一个仪式当众“喝”出。借个热闹场合,在戏台前喝号是个最好的时机。说到“号”,应由三个字组成,第一个字为姓,第二个字为老,第三个字为号。比如甘老茂、向老盛……号与本人名字的意思多有联系,比如佟小狗,就可能被喝号为佟老守,取其狗守户之意。有时,撰号人为人撰号也常反其意而撰之。

甘子明说:“下边该糖担儿了吧,他就挨着甘尾巴住。”向文成说:“他整天敲锣,号老鸣吧。”

三个人一边说,甘子明一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以下是:

六、尹率真致祝词。

甘不够,号老丰;

五、在庆祝会上为笨花的老人们“喝号”;

甘傻子,号老聪;

四、编一出戏以资助兴,戏由向文成编写,内容自定;

甘难过,号老欢;

三、为笨花村死难烈士默哀;

……

二、由甘子明介绍日本无条件投降的经过;

小疙瘩主叫紧巴,向文成说:“号老宽吧。”

一、在茂盛店召开笨花村民庆祝胜利大会;

西贝牛是个独姓,西贝家只有西贝牛过了岁数。向文成说:“西贝牛外号大粪牛,号老肥吧,攒粪肥田这是他终生的心愿。”

尹率真说应该庆祝胜利,应该活得节在,才又使向文成的情绪恢复到正常。他接过尹率真的话题说:“老尹,这胜利必得庆祝,我让秀芝去请甘子明吧。”谁知向文成的话音一落,甘子明就走了进来。他说他回来也是专给向文成通报日本投降的消息的。他本想约尹率真一起来笨花,却不知尹率真已先他一步了。围绕着抗战胜利,三个人还是说了许多瞻前顾后的话,才把话题转到笨花将如何庆祝胜利这件事上。他们都觉得,笨花应该开一个庆祝会,庆祝会应该有以下几个内容:

向姓在笨花也是个小姓氏,只有向家巷几户人家。几户中尚无人过岁数。

似这等天大的新闻,向文成不是想不到,他是拿不准这消息将出自哪一天。前些天苏联在远东的出兵,后来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华北抗日战场的节节胜利,延安又发出了向日本人最后一战的指示……这都预示着日本战败已经为时不远。向文成计算的只是日本承认战败该出在哪一天了。今天尹率真竟把这消息这么快就带给了他,向文成坐在下手椅子上,反倒目瞪口呆起来。接着,悲喜交加的思绪一股脑儿从心中涌起。他手忙脚乱地在桌上一阵摸索,像在找什么东西,又分明不是在找东西。眼疾过后的向文成,在万分激动中常常是伸出双手一阵摸索。尹率真早就发现了向文成的这个变化,今天当他看见伸出双手东摸西摸的向文成,眼睛便潮湿了,他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泪湿的双眼,镇静住情绪说:“文成,我们胜利了,就剩下高兴了。你我不必再说一些血没有白流、头颅没有白抛的互相安慰的话了。前面的路还很长,咱们应该越活越节在才是。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先庆祝一下胜利。”

以下是前街。

尹率真一迈进向家东院,向文成就在屋里说:“老尹,这又是你。”向文成是通过来人的脚步声听出是尹率真的。向文成听脚步声判断来人,十有八九是准确的。尹率真站在了向文成的屋门口,向文成逆着光线往外看,就像看见了一个树桩子。现在向文成看人,人就没有了眉眼,只剩下一个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的桩子。此时这“桩子”移动到向文成眼前,开口说:“文成,我这次来,可不同往常。你猜猜这次我为什么事而来?”向文成坐在下手的椅子上,示意尹率真坐上手椅子,说:“不用猜了,无非是胜利消息,好消息猜都猜不过来了。”尹率真说:“胜利消息不假,这消息可比广岛的原子弹还重要。”向文成说:“莫非还有比日本彻底战败更重要的事?”尹率真呵呵笑起来说:“到底又没有难住你。我知道《冀中导报》来得不会这么快,我是从无线电里听到的,新华社和中央社都广播了,这真是天大的新闻:在日本战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他们的天皇被迫下了投降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前街的姓氏纷杂,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动了些脑筋。他们为乡亲撰号,从下午直编到掌灯时分。向文成叫秀芝点灯,秀芝把灯点着端来。向文成对秀芝说:“你没有擦灯罩。”秀芝说:“擦过了。”向文成说:“擦是擦过,可擦得不干净。”秀芝便觉得奇怪,说:“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说:“味儿不对。干净灯罩一个味儿,不干净的灯罩一个味儿。”秀芝自觉一阵羞惭,心想怎么单在甘子明面前丢了人。她急忙又去换了一盏灯点着,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说:“这盏灯擦得干净。”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尹率真来笨花看望向文成。向家出事后,他已经几次来家里看望了。

甘子明和向文成继续为乡亲撰号,前街最后一名是东头的收鸡老头儿。这老头儿也是个独姓,姓杨,抗战开始才搬来笨花住,这人的大名谁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鸡老头儿。向文成说:“也送他个号吧,号老追吧,整天张网追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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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说:“子明,你先别走,还有一个人咱们忘了。”

叔侄三人下山往回走,文麟又说:“我在鲁艺时,还想过把取灯弄到鲁艺呢。她的歌唱得比我还好,在同仁就打了基础。我唱歌还属土闹儿。”

甘子明说:“谁呀?”

刚才叔侄三人在为取灯默哀时,武备也想提议为祖父向喜的死做点表示,正在犹豫间,却发现“仪式”已经结束。他好像就再没有理由组织起他的两位叔叔了。

向文成说:“瞎话。”

叔侄三人面对着东方的山岭和沟壑,只为取灯一人默哀,还是无人提到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向喜。武备本能地感到,向喜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或许只存在于另一个主题之中:当他们为自身的缺点挖掘家庭根源时。

按规矩,笨花村是不为死去的人喝号的,也不为具身份的、本有字号的人喝号——他们早已有了文明的称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话这个已经死去的人,甘子明顿时也觉得应该破例为瞎话喝个号。前不久他们商量过要为瞎话立碑,碑上总不能写“向瞎话之墓”吧。甘子明就对向文成说:“你提醒得对,瞎话咱们可不能忽略。来,咱俩也借此考验一下各自对瞎话人品的评价。咱俩每个人在手心里写一个字,就像《三国演义》上火烧赤壁之前,周瑜和诸葛亮每人在手心里写字一样。”甘子明顺手从桌上拿起两支笔在墨盒里告告,递给向文成一支。两人的字都写出来了,互相一亮,两人写的都是个“实”字。向瞎话,号老实。

文麒和武备响应着文麟的提议,将身子站直,把头垂下。文麟向着东方,一往情深地说:“取灯,我们正在太行山为你默哀。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们只剩下对日寇的最后一战了。我那首《哀乐》莫非就是专为献给你的?我愿你能够听见……”

乡亲的号已撰出,向文成就开始了他的编剧。他不再能够把剧本写成字,只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戏班的一班人招来,在没有房顶的大西屋摆开阵势,由他给众人说戏。抗战前笨花村就有个秧歌戏班,沿用的调门儿属隆尧秧歌。演出时只有锣鼓,没有乐器伴奏,演员的调门儿高低自定。唱腔也简单,只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这形式叫“徒歌干唱,不入丝竹”。这戏班不大,演出的剧目却不少,能演折子小戏《马前泼水》《劝九红》《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戏《斩经堂》《窦娥冤》。战争中戏班散了,现在抗战胜利的消息一传来,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来。

酷爱说话的文麒沉默多时才说:“其实我离开保定后,最挂念的就是取灯。我也常注意冀中的战局,也怪我这当哥哥的没把她保护好。”文麒说话只提取灯,却没有提到父亲向喜。叔侄三人守着一盏灯和一封信又闷坐一阵说说取灯,还是无人提向喜。后来文麒打破沉闷提议说:“走,出去走走吧,到山上去。”说着先站起来,文麟和武备响应着文麒也站起来。叔侄三人来到刚才演出的山坡上,他们绕过一个空荡的戏台,走上这座山的最高处。文麒又说:“来,站成一排,咱们面朝东南站一会儿。”文麟和武备再次响应着文麒,面向东南站成一排。这天夜里,月色格外清澈,能看得很远很远。武备向东看就像看见了笨花村。文麒、文麟看不见笨花村,只看见月光下那些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面对着山岭和沟壑,文麟突然发话说:“现在该我提议了,来,让我们为取灯默哀吧。”

向文成为戏班说了一出自编的新戏名叫《光荣牌》,他不仅逐字逐句地给演员说,还指挥着乐队的锣鼓经。遇有演员在场面上走不对时,他还要扶着墙走到场上亲自给演员当场做示范。他该小生时就小生,该花旦时就花旦。

二叔文麟观察着闷坐的武备,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他走到炕前,对这位不常见面的侄子说:“武备,我猜你是另有心事。谈谈吧,我们可不拿你当孩子了,有了问题同志之间交换一下意见自有好处。普通同志之间需要帮助,县级领导就不需要帮助?”文麟对武备说话,没有儿女情长,完全是同志式的。这时文麒也才感到武备的沉闷大概另有原因。他把武备叫到桌前,三人围桌坐定,武备这才把家里的事告诉两位叔叔。他把父亲向文成的信在灯下展开,他的两位叔叔用力辨认着信上的字迹,他们到底也读懂了他们那位身在笨花的大哥的字。文麟沉思片刻说:“没想到,我这首《哀乐》竟像是专为家里人写的一样。”但是文麒和文麟,他们谁也没有觉出笨花那位大哥的字有什么异样。他们只记得小时候在汉口,那位眼神不好的大哥看报时鼻尖顶着报纸。有一次吃饭时把一段麻绳错当粉条夹到碗里。字被他写成如此模样,还有什么奇怪呢。

光荣牌原本是抗战时抗属门前悬挂的标志,是一个尺把长的红漆木牌。环境残酷时抗属们就把光荣牌摘下收起;平和时又自动挂出。这光荣牌显示的是一家的光荣。日本投降了,抗属们理直气壮纷纷挂出了自家的光荣牌,向文成编剧就借用了它。《光荣牌》是一出喜庆的小闹剧,讲一个叫王满仓的八路军战士,胜利后请假还家探亲,却给家中的年轻妻子开了个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报功的王满仓,故意谎称是“开小差”回家的。妻子听后非常气愤,就对他实施说理教育,劝他早日归队。后来父母和乡亲也跟王满仓大摆形势,劝他归队。最后,王满仓在妻子、父母和乡亲面前终于道出实言,众人皆大欢喜。戏班在向家大西屋经过几天几夜的排练,终于要登台演出了。

演出结束后,文麒领来了文麟。文麒发现武备一个人呆坐在屋里,也不点灯,就埋怨武备为什么提前离开会场。他点上灯,看看武备红肿的眼,就又打趣着对文麟说:“你看,艺术的力量,你的曲子竟然也能让武备受其感动了。”

庆祝大会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备也回了村。胜利后回家的有备,还是觉出家中的凄凉多于欢喜。他在辞别了许久的院子里转悠着,看见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长满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里的枯枝败叶,心中不禁生起一阵阵惆怅。向桂的大房、有备的聋奶奶病故后西院也没了人。后院里,群山也走了,牲口也没了。尤其当他看见父亲向文成扑着身子伸出双手欢迎他进院时,更觉酸楚难耐。如果不是庆祝会马上开始,也许他会痛哭一场的。但是他听见了庆祝会的锣鼓声,才暂时告别奶奶和娘,伴着父亲向文成一起赶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门口,喜庆的气氛立刻包围了他们父子。众人纷纷向他们打着招呼,糖担儿走过来对向文成说:“乡亲们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锣了,你想拦都拦不住他们。”说话间西贝一家四口过来了,前头是大治、小治,他们用个笸箩抬着西贝二片;大粪牛走在后头。二片歪在笸箩里,看见谁都不说话,看见向文成也像没看见。失去了双腿的二片,大体就是这副模样了:他连跳也跳不动了,看见人也就没了言语,两只眼只盯着一个地方。二片被抬进会场,大粪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关心的是他的号。他问向文成:“邻家,有我的号没有?”

战地剧社的戏台搭在村口的土坡上,当晚演出时,观众除了与会人员,附近的村民也挤满了山谷。文麒和武备都坐在台下观看。《源泉》开始了,一位穿灰军装的高个子出现在舞台一角来指挥乐队了。台下的文麒对武备说:“看,你二叔。这家伙不知怎么学会了这一套,据说是冼星海发现他的。”文麒一边看戏,一边品评戏台上发生的事。这确是一台感人至深的戏,许多素材都取材于当地的真人真事,台下的群众很为这台戏而感动。剧情发展到那个经典的送葬片断:台上送葬的队伍出场了,《哀乐》奏起来了。武备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深沉感人的乐曲,这乐曲像哭泣、像诉说,这哭泣和诉说都是发自人的肺腑。它使观众不能不随之一起想哭泣、想诉说。武备不能自制了,他暗自抽泣着离开了会场,独自回到文麒的住处。

向文成说:“你就等着吧。”

向文麟来了,没有马上和文麒、武备见面,他正忙于他今晚的演出。这次战地剧社来雁北,是为配合这次会议的召开。大戏、小戏、合唱、独唱带了整整一台。有出压轴戏名叫《源泉》,便是向文麟的作品。他自任编剧、作曲和指挥。这出戏讲了一个抗日战争中军民鱼水情的故事:某地在一次反扫荡战斗中,几名八路军战士掩护群众往山地转移,日本兵紧追不舍,但又找不到目标。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嫂惟恐孩子的哭声引来敌人,竟用手捂死了自己的孩子。同时,又有一个战士为掩护群众献出了生命。后来战斗胜利了,群众为这战士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编剧、作曲和导演都为这仪式费尽了心思。结果这仪式也成了这剧的经典片断:送葬人把这位战士高高举起,迈着沉重的步子行进在舞台上时,导演为这个行进的行列设计了许多队形变化。伴随这行列行进的,是一首深沉而悲怆的动人乐曲,这乐曲被独立成章地称为《哀乐》。这首《哀乐》现时已在根据地流传,并且已经作为正式的追悼会和葬礼之用。它的作者向文麟也因之更加出名。

大粪牛说:“可别拿你邻家取笑,这粪和牛都不好对应。”

尽管武备仍在神不守舍中,但他知道二叔向文麟要来,怎么说也是一件难得的事。这是几年来他们叔侄三人首次在异乡相聚,这总是向家人在异乡的一次团聚吧。武备愿意在这里见到二叔,也是不忘他口袋里的那封家信。

向文成说:“粪和牛都好对应。你的号在笨花准是首屈一指的。”

武备和二叔相处不似和大叔那么自然,大叔的长相酷似祖父向喜,但性格比祖父活泼。二叔身材瘦高,长相酷似生母顺容,性格却又随向喜,平时少言寡语,待人也很少显出亲切,常给人一种距离感。但是他的文艺天才是家人料想不到的。在延安时他入“鲁艺”[3],吹、拉、弹都拿得起;而说到唱,他首唱过《黄河大合唱》,他是那位“我站在高山之巅”的男中音独唱者。后来他进入西北,在战地剧社任作曲,他的许多作品都在根据地传唱。这使得武备常想起当年身在邢台四师时的自己。那时他写诗、编剧,反而没有入道文艺。还有大叔文麒,当票友时就认识王元龙,也没入此道。二叔呢,却莫名其妙地从事起武备先前向往过的事业了,就仿佛向家非得出一个文艺天才不可。

茂盛凑过来问向文成:“我的号哪?”

武备总算知道叔叔要他猜的是什么了:这是他的另一位叔叔向文麟来了。武备管他叫二叔。刚才武备神不守舍的,生是没往这里想。现在经文麒一说,他还是有些责怪自己对二叔向文麟的忽略。

向文成说:“你的名本来就文雅,用哪个字都行,不必大动。”

武备坐在文麒宽阔整洁的大炕上洗脚,文麒还在滔滔不绝地继续他的话题。他见武备对他的问题始终没有要猜的兴致,终于迫不及待地自己回答起自己。他对武备说:“知道战地剧社吧?”武备说:“知道,属军区。”文麒说:“战地剧社也来了,一会儿就到。剧社一来,就得想着给他们改善伙食。我也成了东道主。”武备只不在意地“噢”了一声。文麒看出了武备的心不在焉,说你怎么了。武备说:“叔叔,你给我根针,我先挑挑泡吧。”文麒拿给武备一根针,寻思他的心不在焉是让脚疼给闹的。武备洗完脚,坐在炕上搬起脚挑泡,文麒就又接上战地剧社说:“战地剧社有位作曲家也姓向,知道吧?也来了。”

一个叫甘的老头儿走过来对向文成说:“我的名字脏乎乎的,可该体面体面了。”

武备不猜,文麒便卖关子似的也不说,他把武备领到住处,让警卫员给武备烧水。文麒现在是这区的区长,这住处是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房内有一盘大炕,虽是农家,却桌明几净,屋内摆设井井有条。武备早就注意到,山西乡村,不论晋南晋北,炕都很宽大,居民也很注意房间的整洁。即使一间屋里陈设少得就一盘锅台,这锅台也要擦拭得清洁明光。不像河北,房内的一切总显出主人的漫不经心。武备常想,这便是太行山东西两侧民风的差异吧。

向文成说:“喝号喝的就是个体面,这也是咱一个村子的体面。”

可惜武备没有马上要猜的兴致,见到叔叔,也不似往常那样兴奋。抗战以来,他们叔侄二人是不少见面的,开始,他们就在延安抗大相遇,后来又一同来山西。每次见面,两个人高兴得都有许多话说。文麒没有去过笨花,他最愿意听武备讲笨花,他说抗战胜利后,也许第一件事就是和武备结伴回笨花一趟。他还说单听笨花这个村名,就很引人向往。老家要是叫张家庄、李家庄什么的,也许他就不一定那么向往了。那时武备就竭力再把笨花给文麒做些渲染,更显出对笨花的一片深情。谈完笨花,他们还有话可谈,他们常把保定的“育德”和邢台的“四师”做些比较。即使面对一个洪深和一个王元龙,也能展开不少话题。最后他们总把话题落到山西的抗日形势上。文麒想听武备介绍“沁源围困”[1],武备愿意听文麒讲他在文水县时,住在一个叫刘胡兰[2]的小朋友家养病的故事……但这次叔侄相见不似以往,武备话很少,显得心事重重。他不愿意刚见到叔叔就向叔叔“报丧”,不“报丧”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说。他在村口呆立一会儿,只对文麒说:“我先到你那里去洗洗脚吧,我两只脚上都打了泡。”文麒说:“这还不好说。可是我让你猜的事,你还没猜呢。”武备说:“我先洗完脚再猜吧,反正这两天我还得住你那儿。”

前街收鸡的老头儿也来了,他看见向文成,也想问自己的事,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没有问,躲躲闪闪地消失在人群里。

武备压抑着内心的悲痛,还是按照一个领导者应有的风范,准备出发去雁北。行前他把父亲的信稳妥地带在身上,他打算把家里的事也告知大叔向文麒。经过几个日夜的兼程,他从晋南的太岳地区来到晋西北的雁北地区。这时,身在雁北的向文麒,早就在准备着迎接侄子武备的到来了。这天他终于在一个村口接到了武备。文麒一看见武备,便兴奋地操着一口保定话说:“昨天有一位晋南的同志过来,我就知道你也要来参加会了。我就隔长补短地到村口看,估计就是今天。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再次高兴一下。你猜猜是什么事吧?”

县长尹率真来了,区长甘子明来了,西贝时令来了,走动儿来了,奔儿楼来了,佟继臣也来了。嫁出去的闺女们也回来了,闺女里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来了。头一天,同艾还让三灵给小妮儿捎信儿,让她回来。可小妮儿对三灵说:“我不能回去,我没为抗日做过什么事。”三灵又去叫甘运来,甘运来说:“我不回笨花了,开会那天我想一个人到向大人的粪厂坐一天。”同艾没有给向桂捎信儿,她知道,这场合是不会有向桂的。

武备经过一番踌躇,还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如同信封一样,信纸也是满篇“涂鸦”。他从这些歪三扭四、模糊难辨的字里行间,还是费力地读懂了这信的内容:原来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先后失去了姑姑取灯和祖父向喜两位亲人。父亲对家中变故的描述措词严谨,语气平和,惟恐这信落入敌人之手。但武备马上就明悉了信中的一切。两位亲人的离去已经足以使武备悲痛万分,然而更使他难过的,还是父亲的字迹。难道这只是父亲的悲痛所致?照往常,父亲即使心有千头万绪,也会把字写端正的。当今,父亲更懂得书信往来的不易,就会更加重视每一个字的传递功能。往日父亲给武备写信,总是努力把字写得“蝇头小楷”一般。而这次,他似乎是没有力量再去完成写信这个简单的书写过程了。那么,这是父亲的眼睛所致。武备终于判断出了父亲这封“涂鸦”家书的因果。现在,两位亲人的离去,一位亲人视力的消退,使武备遭受的精神打击是难以言表的。若在往常,接受了这种难以言表的打击,他一定要腾出一点时间做些自我排遣的:一个人走上太行的西麓,向东方长时间地遥望;插上门用棉被蒙上自己,佯做头疼脑热,喝一杯警卫员为他沏好的姜糖水,像个儿童一样接受一次安慰;召开一个本不急于召开的会议,把愤怒都撒向对敌斗争……但是这次,武备连个自我排遣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刚刚接到通知,他必须立刻出发,赴雁北地区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从延安来了位首长,要传达《对日寇最后一战》的文件精神,届时武备还能够在那里看见他的大叔向文麒,向文麒所在的根据地属雁北。

八年来,茂盛店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一个用门板和席棚搭起的戏台矗立在西墙根大椿树下,从前这里是花市,逢集时摆满地的是花包。大会按照预定程序开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讲了目前形势,着重介绍了日本投降的经过。他强调说,日本投降并不是他愿意投降,是被我们打的!他身后坐着尹率真和县区领导,向文成也被邀请在台上就座。

几年前向武备离开笨花以后,夜行晓宿,终于来到他仰慕已久的“西北”——延安。他在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服从组织的需要,又东渡黄河,经历了从部队到地方,从地方到部队,从山地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地的无数次转换,最后“落”在太行和吕梁之间的晋南腹地,太岳抗日根据地。接到家信的向武备,现在是太岳区一个县政府的领导人。现在的向武备,算得上是久经锻炼了,可这位久经锻炼的领导人,拿着这封寄自笨花的家信,双手却是颤抖不已。这颤抖,并不只因为家信的珍贵,而是缘于信封上那些古怪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武备知道,家信必是父亲向文成书写,他熟悉父亲的笔体。可是为什么父亲单把这封信写成如此模样:字们似是而非,满纸墨迹斑斑。有一句专门形容这种书写的话叫做“涂鸦”。武备小时候父亲让他练字,那时的父亲一看见武备把字写得歪三扭四、墨迹斑斑,便毫不留情地对武备说:“涂鸦,涂鸦,不成体统。‘墨磨偏’还‘心不端’哪,你这字就能交代!”“墨磨偏,心不端”是一个严师教学生的典故,讲的是学生要把字写端正,首先心要端正,心端正了墨才能研端正。父亲一向严守着这教学之道,主张墨要研端正,字要整洁。可如今父亲这是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起向武备,他不知信中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不拆信,只把信平摆在炕桌上,观察沉思良久。这位“小知识分子”出身的向武备,抗战虽然给了他一身勇气,面对这样一封家信他却踌躇不前了。

甘子明讲完话,是与会全体为笨花村在抗战中死难的烈士默哀。

向武备在晋南接到父亲向文成的信。

该是助兴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来,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戏台腾出来了,戏班领场的把台上的桌椅挂上桌围椅披。锣鼓按规矩打了头通,又打了二通,《光荣牌》的演出开始了:王满仓上场。演王满仓的演员是个唱小生的,现在穿上八路军的衣服还是按照旧戏的程式做动作,说唱都带着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练时向文成几次提醒他,说八路军战士说话不能带娃娃腔,可他改不过来。王满仓迈着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救国志,心向众黎民。”念完引子该是四句定场诗,定场诗是:

60

万里江山起狼烟,

有备把“美”字缝在他的皮挎包上,有不认识这个标志的人问他,这是个什么标志?有备不做回答,因为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对谁都能说清的事。

倭寇侵犯我河山。

有备时常打开槐多的速写本翻看,那是一个学习美术的日本青年对战时中国农村的描绘:兆州城,柏林寺,拉碾磨的毛驴,卧在门口的狗……还有不少中国男女老少的肖像。槐多竭力要把一个正经历着战争伤痛的中国画成一片和平景象,也许那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国。有一幅画是槐多精心画出的,有备知道他一连画了好几天——那是笨花村的全景,当时槐多就是坐在有备家大西屋房顶上画笨花村的。槐多在画面上记载的是:昭和十九年七月画于兆州笨花村,这是我的小朋友向有备的村子。当时有备并没有意识到他将要和槐多交朋友,但是槐多已经把他当做朋友了。有备每逢翻到这一页,总要念上几遍槐多写下的这段文字。每次,当读到“朋友”两个字时,他都会想起槐多教过他的日语“朋友”,这时他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道莫塔其”。而在以前,当着槐多,他从没有说过“道莫塔其”。

七尺男儿当兵去,

时令和有备又返回了代安,他们是护送着槐多回来的。后方医院为槐多举行了一个八路军规格的埋葬仪式:他被两匹中国白布缠身,一口就地买来的杨木棺材成殓了他。墓地设在代安一个坐西朝东的土坡上,孟院长特意为槐多选择了这个土坡。他愿意让槐多朝着东方,朝着太平洋上那个岛国——日本。全医院都参加了槐多的葬礼。入殓时,孟院长发现有备手里尚有一顶槐多的黑制帽,他让有备把帽子也放进槐多的棺材。有备当着众人,向孟院长请示说,他愿意服从命令,他又愿意留下那个“美”字帽徽——本来他是想连帽子都留下的。孟院长想到槐多生前和有备的友情,就答应了他只留下那个帽徽。同时,孟院长还把槐多的两个速写本也送给了有备。

打败倭寇回家园。

很快,东方就显出鱼肚白,有备终于看见了槐多的伤:原来他身上有许多弹孔,仅头部就有三处,有一粒子弹打穿了他的帽子——他那顶东京美术学校的黑制帽。有备这才注意到,槐多来喊话之前,是特意戴了这顶帽子的:他头上有个“美”字,他要用“美”来提醒他的同胞,是回家的时候了。帽子美,《小小的晚霞》也是美的。

四句定场诗过后是道白,道白曰:“我,王满仓是也。本为兆州乡民,全家勤耕勤种,日子倒也顺遂。只因日寇入侵我国,占我领土,辱我人民,满仓才弃农从军,做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几年来我抗日军民与敌军浴血奋战,日寇终于败在我军民足下!今,日寇既灭,军中暂无战事,我满仓才告假还家探望父母大人,探罢家人再返军中。看今日天气晴和,我不免还家去也。”

有备扳住槐多的肩膀一阵摇晃,槐多的身子却更软了。有备想哭、想喊但都不可能,泉涌似的眼泪淌出来,他拽住袖子擦擦泪,赶紧打开急救包给槐多包扎。可是天太黑,他找不出他的伤口在哪里。更重要的是,包扎对于槐多是无济于事了。

王满仓道白完毕,按戏文的规矩,是一段不紧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在槐多的歌声结束的一瞬间,据点上突然亮起几盏探照灯,这探照灯一齐射向了黑暗中的槐多。显然,槐多在喊话时,敌人准确地判断了他的隐蔽方位。随着探照灯的骤亮,一排机枪子弹雨点般地向槐多射来。有备和槐多都听得清楚,这是日本人的歪把子机枪。此时这枪声听起来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女人的狂笑。随着这“女人”的笑声,紧挨在槐多身边的有备仿佛听见槐多倒吸了一口气,接着他的身子便冲有备倾斜过来。已经有了战地收治伤员经验的有备判断出了他身边发生了什么——槐多中了子弹。他先把槐多拖出几步,然后把他背起来,竭力要跑出敌人的火力圈。又有枪声响起,子弹落在他们周围,但有备已经把槐多背进一块庄稼地里。他放下身体绵软的槐多,小声叫着“槐多,槐多!”可槐多不呼吸也不说话。几个战士赶过来,时令也来了,他们都意识到,据点上的日本人是决意要结束他们这位同胞的生命的。

王满仓来哟心里明,

时令把槐多和有备领到据点的隔离沟以外,槐多和有备按部队的命令趴在隐蔽处。有人交给槐多一个铁皮大喇叭。这天夜里分外漆黑,四周一片寂静。连续了几天的枪声暂时平息下来,敌我正在对峙。这时,槐多的喊话声突然从隔离沟这边升起来,他把一路酝酿的喊话词抑扬顿挫、充满感情地送上空中,送上了据点。他一遍遍重复着他对同胞的规劝,喊话过后,四周仍然一片寂静。槐多显得更加动情了,再喊时,他那男中音般的语调差不多变成了朗诵,然后这朗诵终于又演变成了歌唱,他唱起了日本家喻户晓的那首童谣《小小的晚霞》。他唱着想着:歌中唱的那映着晚霞、衬着寺庙钟声的乌鸦和孩子们都回家了,他那些被包围在据点里的同胞们也一定想回家的。

身又强力又壮正在年轻。

槐多和有备在时令的带领下,经过半天的急行军,赶到沙河店已是夜里。一路上槐多酝酿着他的“喊话词”,他决定循序渐进,他准备先给他的同胞讲世界形势,讲完形势再讲日本国内因为战争所造成的悲惨景象。最后,他要劝他们投降,说沙河店已经是兆州的一个孤立据点,惟有投降才是惟一出路。最后,他还要为他们唱一首歌,便是那首《小小的晚霞》。这首在日本家喻户晓的童谣,唱的虽是夕阳中乌鸦想回家的事,但也正符合现在走投无路的日本兵的心情。唱完歌他还要再喊:“同胞们,连乌鸦都回家了,我们这些本来就有家的男儿,也赶快回家吧!”

都只为日寇投降形势既定,

沙河店是个和代安相仿的大镇,在县城以南,与高邑、元氏两县交界。日本人很重视对这里的经营。据点上驻扎着日本一个小队,村里还住着警备队的一个中队。兆州人都管这里叫小兆州。现在县大队把沙河店包围了三天,几攻不下,双方均有伤亡。

我这才走上那还家的路程。

孟院长欣然同意时令的要求,和时令一起去给槐多布置任务。时令把任务向槐多做了交代,槐多非常愿意去沙河店喊话,当即就跟着时令离开代安向沙河店急行。行前时令让孟院长派一个人和槐多同行,孟院长派了有备。

……

时令见到了孟院长,他并不忌讳有备的存在,就把来找松山槐多的目的告诉了孟院长。原来敌工部还兼管做日本战俘的工作,目前抗日既已进入反攻阶段,就需要动员一切力量同日本人做最后决战。军区就有个由日本战俘组成的反战同盟,为抗日工作做了不少贡献,松山槐多虽不在反战同盟之列,但上级已经得知此人有争取的可能,就让时令来给松山槐多交代一个任务:现在兆州的据点大部已被攻克,只剩下孝河以南沙河店据点的日军还在负隅顽抗。县大队几攻不下,便想利用一下松山槐多,让他配合县大队的攻击,做一次对敌人的“喊话”,争取让日伪军放下武器投降。只要他同意了,喊话内容让他自己定。

王满仓绕着戏台边走边唱,他唱完自己该唱的戏文,正要下场时,却不知为什么一阵心血来潮,心生诡计,偏要和他那位身在家中的年轻媳妇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见他先解下腰间的皮带,把皮带提在手里,把军帽歪戴过来,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脸上,活脱儿就成了一个逃兵。刚才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八路军战士的王满仓,现在却迈着丑角的步子,伴着一阵有节奏的“败锣”,踉跄着走下场去。

槐多一个人回住处,有备领着时令去找孟院长。时令一边走着,一边和有备拉家常似的说:“要不是在村口碰见你,找孟院长还不好找哩。代安这么大,有咱笨花村五六个大。先前我只从据点跟前走过,没进过村。”

接着上场的是王满仓的媳妇桂香。桂香由一个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饰演,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长鼻子大脸,脖子上且有明显的喉结。他头上绑着帘子般的短发,只用条手巾包住头顶。他身穿红袄绿裤,迈着旦角常走的碎步走到台前。这桂香一亮相,观众便爆出了无休无止的大笑,他们笑着议论着桂香的长相。有的说:“这媳妇长相可不强,王满仓该休她了。”有的说:“她先前穿戏装可不这样,生是这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议论声中还是扭搭一阵,屈腿坐在一架纺车前。她是要纺棉花的,她摇着纺车念着定场诗:

有备立正似的冲时令站着。他和时令虽然是邻居,但岁数相差太大,平时相互少言语,现在时令突然一叫他“邻家”,他还是有几分拘束。他立着正说:“时令叔,你找我?”时令的眼光又从有备转向槐多说:“找你也找他。”槐多和有备都觉出事情有些奇怪,正在不知如何回答,时令又说:“走吧,有备先带我去找孟院长吧,孟院长会把以后的事告诉松山槐多同……先……”时令想对槐多称同志,又想称先生,却半途而止。

奴家今年整十八,

槐多不认识西贝时令,西贝时令却认识他,敌工部早就注意过这个日本人了。时令的眼光先在槐多身上扫了一下,就转向有备说:“邻家,你看巧不巧,我正找你们哪。”

自幼生长在贫家。

槐多的描述,有备并不是都懂,但槐多还是像面对大人一样向有备倾诉。他手托着兆州的青梨,又给有备讲了些旅行、萝卜和芥末。天近中午时,他们才回村,在村口碰见了西贝时令。

政府号召大生产,

槐多的话题大半都结束在他的应征入伍,当时他是东京美术学校西画科三年级的学生。他有一副叫《静》的作品画了长野县的黑姬山,刚刚参加完学校的年展,他便应征入伍了。他们从神户上船向中国开拔时,加藤老师到港口来送行,还不忘送给他两个速写本。他倾慕过的那个女生也来了,她没有学美术,现在她已是加藤夫人。原来在那次旅行中她倾慕的是她的老师加藤。可槐多一点也没有忌恨加藤和那个女生,他对有备说:“自作多情的事是常有的。”

一家吃穿不缺乏。

槐多给有备讲萝卜和芥末,每次都能讲出联系着萝卜和芥末的许多故事。故事把有备带到一个个不可知的神秘地方,就像槐多的美术学校一样神秘:画室总连着天窗和模特儿,教具总连着阿波罗和双面女神。萝卜和芥末总连着日本的山川和槐多的“倾慕”。

定场诗过后又是自我介绍式的道白,道白过后是一大段唱。她唱道:“一纺车紧一紧弦,手摇那个纺车嗡啊嗡的圆……”她唱了生产自救的好处,又唱了丈夫王满仓的参军,也唱了抗战胜利后她盼夫归来的心情。

听见槐多说萝卜,有备插话说,他爷爷就喜欢种萝卜,可他奶奶说,爷爷总也种不成。槐多没有询问有备的爷爷种萝卜的事,因为他又想起了他们那里的芥末。他对有备说,他们那里除了萝卜还有芥末。离他们村子不远有个地方叫穗高町,专门种植芥末,穗高町的芥末全日本有名。槐多问有备兆州有没有芥末,有备说,兆州也有芥末,长得和油菜差不多。待芥末开了花打了籽,把籽轧成末,就是芥末粉。槐多说,穗高町的芥末不这样,不吃籽,专吃根,把根轧成芥末酱。你到穗高町去参观,农民做的芥末酱可以随便品尝。“好吃呀!”槐多说。

笨花人喜欢听唱,向文成编剧考虑到笨花人的欣赏习惯,也尽量使用笨花人的语言编写。果然,桂香的唱给观众带来了享受,一时间他们忘记了桂香的长相,还纷纷随着桂香的调门儿哼起来。

“其实饭也没什么好的,也就是农民的饭食,煮萝卜。”槐多说。他手托眼前的青梨,又想起了那次的旅行。是啊,那次要是有个梨该多好。有备也替槐多想。槐多说:“其实萝卜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最好的食品了。”他说,每逢他放假回家,母亲也是早早煮好一锅萝卜等他回来。

尹率真在台下对向文成说:“没想到这才是乡亲们喜闻乐见的东西,看起来简单,可是你能编到他们心里去。”向文成看不见台上演员的表演,只分析着演员演唱中的差错。

这天上午,有备和槐多为一个伤员换完药往回走,不知不觉走到村外的梨树趟子里。代安村正处兆州梨区,村子被梨树包围着。这里的梨属兆州的上好品种雪花梨,听代安人说,哪棵梨树都有几百年。正值七月,梨只待成熟,槐多和有备不断用手扒开挡住他们去路的树枝朝梨园深处走。槐多问有备:“有备,你说现在是我带着你走,还是你带着我走?我是个日本战俘,你是个八路军。”有备说:“依我说,都可以。我是八路军,可你的岁数比我大呀。”槐多笑了,说:“你的回答是很机智的。”他们走到梨树趟子深处,就着一块细沙土坐了下来,梨们齐着他们的眼睛。槐多伸手托住一个青梨说:“那时候,我们面前要是有个青梨就好了。”槐多一说那时候,有备就知道他说的是战前,“那时候”是指他的一次旅行。槐多去东京学美术以前,在属于长野县的信州念中学,家里还有当农民的父母和一个妹妹。父母努力培养着槐多,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公司职员。槐多也希望按照父母的意愿考取大学,报答父母的厚爱。可是中学里有一位姓加藤的美术老师却把他带上了学习艺术的道路。为了培养槐多对美术的兴趣,加藤不辞辛苦,经常自己出资赞助槐多到各地去看美术展览。有一次他们在京都看一个叫“二科会”的法国画展,就在这个展览会上,加藤老师还为槐多买了一本德富芦花著的《自然与人生》的书,这是一本描写法国画家柯罗的书。一次画展一本书,终于使槐多下定决心去考东京美术专科学校了。有了决心,接下来便是在这种决心鼓动下的旅行。加藤老师是决心要让他的学生认识日本的山川之美的。加藤又邀了两个学生,他们一行四人,由加藤老师带领,在一个假期走遍了长野的山山水水。同行的同学中还有一位女生,这给他们的旅行增添了浪漫。他们一路走着、画着,大自然、友谊和爱情常使槐多激动得不能自制。说到爱情,槐多总要解释一句:“其实我那叫什么爱情,只不过是对那位同行女生的倾慕罢了。我倾慕人家,可人家并不倾慕我。我看见人家心就跳,可人家就知道为我们烧水做饭,饭熟了就喊:‘喂,我说槐多,你不吃呀?’那时我正在山上看着她发愣。”有备说:“正在倾慕?”槐多说:“正在倾慕。”自此有备脑子里便多了一个形容词叫倾慕。

王满仓又上场了,他鬼祟着不敢“进家”,躲在“门口”又忍不住要笑。台下观众就喊:“假装的假装的!”就在观众的一片“假装”声中,正要出门的桂香发现了丈夫,觉出他行踪的可疑,便开始了对丈夫的盘问。这是一段桂香和王满仓问答式的对唱:媳妇穷追不舍地问他是怎样还家的,王满仓东遮西掩地做着回答……这当是全剧的一个高潮了,台下变得鸦雀无声。当桂香发觉丈夫原来是开小差还家的,才气愤万千地以“哭腔”开头唱道:“我把(骂)你这不争气的人哪……”接下来的唱腔是一段说教式的“跺板”,大意是我桂香好命苦,当闺女时看你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甚明事理,后来又参军抗日,原来我错看了你呀!现如今举国上下都在欢庆胜利,偏偏你却当了逃兵,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乡亲……戏演到这里,桂香竟站在台口问起观众:“老乡们,大家说,对这个败类该怎么办哪?”台下乱了营,有人说:“把他绑起来送回去!”有人说:“桂香桂香踹他,先踹他两脚!”更有甚者喊道:“枪毙!”

槐多哭了。

尹率真纳起闷儿来,问向文成这场面是事先编好的吗?向文成笑着说,这都属于演员的自作主张,自作主张闹出来的乐子。连他都想不到还有这“出”。任他们闹吧,怎么高兴就怎么闹吧。

有备原谅了槐多。他对槐多说:“你不要躲着我了,我想清楚了,我对日本人的仇不会记在你的身上。现在全世界都在为我取灯姑报仇呢。”

王满仓在台上也冲观众发了话,他说:“各位乡亲,不用踹,不用毙,我是只此一回,下次谁愿意演这个没骨气的东西就替了我吧。”

日本战俘松山槐多也一直跟着后方医院活动,目前他快要成为一名外科医生了。他穿着八路军的军装,身系白围裙,挨家串户地为八路军伤员打针换药,看上去和八路军没什么区别。村民们大都不知道他是个日本人。关于他的去留,上级找他谈过几次话,松山槐多表示他决心要留在后方医院。他工作积极,对人和蔼,和大家相处得很友好。他平时少言寡语,和有备单独相处时,话才多起来。他喜欢操着他所掌握的汉语,和有备无拘无束地交谈,只在取灯牺牲以后,他才远离了有备许多天。那时他不敢再接近有备,他知道他的同胞抓住有备的姑姑都干了些什么。那些日子有备对槐多也变了态度,他沉着脸,看见槐多只当没看见。槐多很苦恼,后来他终于想出办法改变了他和有备的关系。一天早上,有备睡觉醒来,发现枕头边上有一张纸,他一看便知这是槐多本子上的纸。有备拿起纸来看,纸上是一幅画,画个日本兵跪在地上,脊背上写着松山槐多,画旁还有标题,标题是:日本人认罪图。有备拿了这张画去找槐多,槐多对他说,纸上的松山槐多并不只是槐多一个人,他代表全日本,总有一天日本会向中国认罪的。

台上的戏又言归正传:桂香的哭诉招来了她的公婆和众乡亲,他们也七嘴八舌地指责起王满仓,冲他伸着胳膊好一阵“数叨”。最后,王满仓迫于压力,终于说出实情。众人却不信,这时他才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立功喜报,原来他是个抗日功臣。随后他的父母也举出了家里的光荣牌,台上终于出现了皆大欢喜的场面。

喜人的消息越多,后方医院就越加忙碌。有战事就有伤员,战事多伤员就更多。后方医院所到之处,常常是整个村子都成了病房。后方医院还住在代安。

喝号本是男人的事,看戏则不分男女。女人们站在最后,靠着墙根儿,靠着树,看着,也不少议论。今天大花瓣儿也在看戏,她奓着一头花白头发,不声不响却看出了问题。她叫过茂盛说:“茂盛你看,桂香头上可不该蒙这种手巾,这是日本人卖的那种。”她想到先前小袄子就蒙这种手巾。茂盛仔细往台上瞅,也看见了手巾上那一行英文字:Good Morning。大花瓣儿和茂盛都不知道这些外国字怎么念,可他们都知道这手巾是日本货。他俩都觉得这是戏班的疏忽,心说,向文成看不见,你们怎么也看不见?

向文成养病,照顾不了世安堂,秀芝就常把世安堂的门打开做些清扫。遇有乡人找向文成看病,秀芝还是热心地带着病人来找向文成。若是同艾遇见看病的乡人,她就会把乡人截在院里询问病情。待她对病症有所“判断”时,就说:“不用找文成了,跟我来,吃一剂六味地黄丸吧。”边说边把人带进世安堂拿药。同艾这些年身子软弱,吃了不少汤药、丸药,也是久病成医了。但她“行医”是有分寸的,六味地黄丸属调理药,适度调理对病人总不会有害处。她只把世安堂那些温和的调理药开给乡亲,她愿意儿子向文成有更多的时间安静地调养自己。她给乡人包好六味地黄丸,还不忘嘱咐一声,吃时如果用两盅黄酒做引子,效果会更好。

《光荣牌》演完了,尹率真也才为台上台下松了一口气。他对向文成说:“刚才我还真为王满仓捏了一把汗,真要有人上台打他一顿可怎么办?”向文成说:“真有人上台闹腾,就成了活报剧,也不赖。”

抗战以来,邮路不通,向文成订不到别的报纸,就只剩下这一张《冀中导报》。这《冀中导报》,铅字被印在窗户纸一样的纸上,版面也不似先前的《申报》热闹,没有市井的花边新闻,也没有梅兰芳牌的香烟广告。但向文成很看重这张报纸,他觉得这是自己人办的报纸,上面的文章条条都可信赖。

戏演完了,该喝号了。年轻人只知道没完没了地为王满仓和桂香起哄,老人们等的可是喝号这时刻。喝号人是甘子明,他是区长,又是笨花人。甘子明早就叫奔儿楼把老人们的号写在了一张大红纸上,并有一行大标题:一九四五年笨花村老人尊号一览表。甘子明借着台上的桌围椅披,把红纸展开铺在桌上,音调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他把每位老人的号都准确无误、清楚明白地送进老人的耳朵里。坐在台下的人,听着那些由小名对应出的妙趣横生的尊号,拍着手,叫着好。

现在秀芝一念到前大章战役,又想起金贵媳妇要往墓穴里跳的事,向文成想的却是这一张报纸显示了一个世界,从欧洲一直显示到兆州的代安和前大章。向文成想着,就催秀芝接着在报纸上找,说:“你念了欧洲,念了兆州,你还隔着地方呢。”秀芝问他隔着什么地方,向文成说:“你还隔了县一级。报上不能从欧洲一跳跳到村镇,代安和前大章再重要也是个村镇。我估摸,河间和安平的事也该有了。”秀芝按向文成的指示在报上找河间和安平,她真找到了。她把报纸翻了几个个儿,说:“总算找着了,在这儿呢。”秀芝找到八路军攻克河间和安平的消息,很是喜出望外。她喜的是这两个县城被攻克了,她喜的是这是她用自己的眼睛从字面上认出来的。她暗自高兴着,她终于有机会认识了自己的阅读能力,这能力是伴随着一条条胜利消息被证明出来的。她又拿起一张报纸要念,向文成却说:“先停止吧,刚才你念的这张分量可重,能顶平时的好几张。行了,这就大局已定了。”他嘱咐秀芝,再来了新报纸千万保管好了,近期的报纸一份也不要丢,把形势连起来看,才会越看越明白。

并不是所有人对自己的尊号都十分满意,他们把自己的号和别人的号做着对比,“攀也”着。但是,毕竟满意的居多。西贝牛对自己的尊号最为满意,他对甘说:“看我这体面劲儿,叫了一辈子大粪牛,现在是老肥。文成和我到底是邻家。”哪知甘也对西贝牛夸耀着自己的号说:“我哪,号老香,从今往后我就不臭了。”

向文成既已知道老华到了远东,就又迫不及待地问秀芝,问她这张报纸上的标题还有没有远东或者日本两个字。秀芝挨着往下找,原来就在“老华”来远东这篇文章的下面还有几个大字:苏联对日宣战。这几个字虽然也不小,但排在了老华来远东的下方,秀芝发现这几个字也就晚了一步。她把这个标题念给向文成,向文成一惊,对秀芝说:“报上这个安排有问题,这么大的事怎么放在这么个不显眼的位置。”秀芝说:“字倒不小。”向文成说:“字不小位置不对也不妥。这报上的文章是各有其位的,就像一家人排辈分,谁在哪儿就得在哪儿。办报办报办的就是这个规则。这苏联对日宣战是世界上的头等大事,这老华来远东不过是这里面的一环。没有苏联对日宣战,哪有老华的来远东?往下念吧,快啦,快啦!”向文成这“快啦”指的是日本人的末日。他让秀芝继续念报,不再提远东、老华和日本,只提醒秀芝在报上找兆州两个字。说:“兆州这俩字你横竖是不生。”秀芝把报纸反了个面儿找兆州,她找到了,有段豆腐块大小的文字说,适应抗日形势的发展,“兆州代安日军据点被攻克”。向文成说:“我就猜着该有代安的事了。还有哩,你找吧。”他说的还是兆州。秀芝又在报上一阵寻找,果然又有了兆州的事。文章说的是兆州前大章战役。前大章战役是八路军一次有准备的围歼战,如同苏联战场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扭转了欧洲战局,前大章战役也扭转了兆州的抗日形势。笨花的金贵就死于这场战役。那天金贵的尸首运回笨花,下葬时,金贵媳妇哭得死去活来,还不顾村人的劝阻,非要往金贵的墓穴里跳不可,哭着喊着:“金贵我要跟你走呀!”消息传到向家,秀芝对向文成说:“她跳的哪门子,金贵又不稀罕她。要是小袄子跳还差不多。”向文成说:“其实,她俩谁也不跳,金贵媳妇就盼有个人拉住她哩。小袄子要是还活着更不跳,她准保躲得远远的。”

甘子明为乡亲喝完号,又告诉大伙儿,这张一览表将贴在茂盛店的大门上,有不明之处还可以再去细看。见人们情绪高涨,他就又打趣说:“光听音儿也不行,还得看看自己那个字,得知道这‘肥’怎么写,‘香’又怎么写呀!”

秀芝早就发现向文成眼睛的变化,她发现他把摆在眼前的《冀中导报》翻过来掉过去就是不看,便知道他不是不想看,他是看不见了。秀芝看着向文成只暗自掉泪,向文成却还是摸索着报纸不放手。他把从前他看过的旧报和没看过的新报分开摆放,又拿起几张新报对秀芝说:“把这几张给我念念吧。”秀芝犯了难,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不知道我不识字吗?正在纳闷儿间,向文成又说:“你也不必犯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算是个近墨者了。我没有考过你,我估计你识二百字只多不少。识三百字就可粗读文章了,你试试,不认识的字我递说你。”向文成和秀芝说话,不看秀芝也不看报纸,两眼只看着屋顶。秀芝无奈,展开一张《冀中导报》,“念”起来,这张报纸上有欧洲战场上的新闻。秀芝没念过报纸,但她知道念报要先念标题。她对着一行大标题念道:“欧……洲前线大……”她不认识“大”字后面那个字。向文成看着房顶说:“那是个‘捷’字,一个提手,这边像个‘走’字,可不是走,念捷。捷就是胜利的意思。”秀芝说:“捷报也是这个捷吧?”向文成说:“对,也是这个字。捷除了当胜利讲,还当‘快当’讲,常说快捷就是这个捷字。”秀芝不认识“捷”,可知道捷报。近来捷报越来越多,有首歌唱道:“捷报捷报碉堡又攻克了,捷报捷报县城也拿下了……”秀芝接着把欧洲大捷的文字磕绊着“念”完,又念下一篇。她对着标题念道:“苏联元师华西……”向文成截住她说:“那不是个师,是个帅,只比师少一横。这是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事,你快念吧。”秀芝又磕绊着念起来。向文成从这段文字得知,苏联元帅华西列夫斯基已从欧洲战场调至远东战场。听完这个消息,向文成对秀芝说:“这消息看来只是人事调遣,其实这里面可有了大学问。华西列夫斯基为什么能从欧洲调回来?这说明那里不需要他了。为什么不需要他了?因为欧洲战场的战事已接近尾声了,就是说德国战败已成定局,这老华才能拔出腿来远东,远东就有好戏看了。”现在向文成愿意把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叫做老华,他这样叫显得挺亲切,就像他管尹率真叫老尹。

最后当是尹率真致祝词了。他走上台去,显得有些激动地说:“笨花的乡亲们,我向你们道喜了!今天,这才是双喜临门呢,这一喜……”

那天向文成给武备写完信,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对秀芝说:“秀芝,今后我眼前不再有白天了。”

这时,突然有枪声传来。这枪声就近在咫尺,响在人后,众乡亲都回头往后看,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当他们再回过头来看台上时,台上已经不见了尹率真。有着战地救护经验的有备,最先反应过来。他几个大步奔上台去,佟继臣也紧跟上来。尹率真的确倒在了台上。有备扶起尹率真,他看见他头部正在流血,额骨上有个弹孔,子弹又从枕骨里穿了出来……

59

时令的注意力却一直在台下,他判断这是有人打黑枪。他和几个民兵迅速穿出人群到四周寻找,在茂盛店喂牲口的厦子里,时令找到一枚子弹壳。这是一颗七九子弹,时令分析这子弹是被一种叫“独撅”的土造手枪打出的。这种制作粗糙的手枪命中率本是很低的,也许打黑枪的是个老手,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巧合:一粒子弹竟然就那么准……

有备不说话,无意中又扫见小董那正在颤动着的臀部——小山一样。他决心用生理解剖学的眼光去想那小山。解剖学上写着:臀部有两块很发达的臀大肌,对维持身体立直起重要作用,臀大肌的外上方常作为肌肉注射部位。

笨花人惊散了。

走在路上,有备只觉得天旋地转,粗睡了一夜的他实在没有休息过来。小董看着走得东倒西歪的有备说:“有备,其实你还不如细睡呢,细睡解乏。也怪我没有要求你。”小董扛个大包袱在道沟里跳上跳下,她是解了乏的。

戏台上的有备看见尹率真的瞳孔已经放大,佟继臣俯下身在尹率真胸前听心跳,心跳已经停止。几个民兵从戏台上拆下一块门板,把尹率真抬到门板上,“王满仓”和“桂香”带着妆都上了手。

他们吃了大娘的饼子喝了大娘的粥,又扛起包袱上了路。这村离代安有二十里。

台下空旷起来,茂盛店只剩下少数人还在寻找、议论。面对这个突发事件,他们希望再找出些蛛丝马迹。时令带几个民兵又来到那个厦子里,他们发现厦子的后窗户被戳穿了,看来持枪人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坚硬的土墙上连个脚印也没留下。墙那边是个柴草垛,柴草垛也不会留下脚印。

小董来到院里,也在水缸前舀水洗了脸。她看见有备什么也不说,不说也不笑。

时令从厦子里出来,见甘子明和有备搀扶着向文成还站在院里,他想对他们说句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锁着眉头,垂着手。

天总算亮了,有备先跳下炕,在院里的水缸前洗脸,故意把动静闹得很大。他是为了告诉小董,我可起来了,给你留出时间,你好穿上衣服呀。

人们猜出,时令的搜索是没有结果的,他们这才离开茂盛店往外走。走着想着:尹县长为什么单死在笨花?他们实在想不通。

炕上的小董又翻了一个身,猛然坐了起来。她发现了自己细睡的姿势吧,也有些不好意思。瞳孔放大后的小董也看见大炕很亮,她坐了一会儿,审视了一会儿自己,又审视了一会儿那一厢粗睡的有备,便又悄悄地躺下来。有备知道,小董又拽起了挤压在身下的被单。

62

后来讲故事的酥瓜也当了八路军,在军区三纵队,吕正操直接领导着三纵队。前不久三纵队在献县开了一个庆功会,有备看见酥瓜也站在台上,戴着大红花。报告人说,酥瓜在河间的一次伏击战中,一个人用刺刀挑死了三个日本兵,还抓了几个俘虏。会后有备在台下见到酥瓜,酥瓜说,他抓的俘虏中还有日本娘儿们,他真想看看日本娘儿们那地方什么样儿,日本娘儿们的衣裳肥,一掀就能看见。可惜日本娘儿们很快就被押解走了,酥瓜觉得很惋惜。酥瓜还说,先前他说看过这个看过那个,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过,他那些故事都是听西贝二片讲的。

向文成和有备到茂盛店开庆祝会,同艾和秀芝就在家等尹率真来吃饭。尹率真终于教会了同艾做西瓜酱。今年西瓜刚下来,尹率真就给同艾抱来了两个大西瓜。他说这是孝河南的西瓜,孝河南是沙土地,产的西瓜又沙又甜。他还告诉同艾,伏天最适合做酱。他说,晒酱晒酱,酱就得伏天的毒日头晒。同艾按照尹率真的步骤做,用个纱罩罩住酱缸,天天搅晒,精心照料,她成功了。今天适逢尹率真来笨花,她刻意要请尹率真品尝她做的酱。她还特别把秀芝留在家中,不让她去开会,让她烙饼,摊鸡蛋,熬大米绿豆粥。婆媳二人忙活了一个下午,早早就把晚饭摆在院中的红石板桌上。

有备很为自己现在的思绪而苦恼,有备很为自己现在的思绪而上火。他想,我还不如就是那个傻女婿呢,不知办事的傻女婿倒什么也不想了。

同艾站在廊下听着茂盛店的动静,判断着庆祝会的进程。她听见头通锣鼓和二通锣鼓打过了,就知道《光荣牌》开始了。

……

秀芝则不住上房张望。站在房上虽然看不见茂盛店,但锣鼓和唱段都能听清楚。秀芝熟悉《光荣牌》的每个情节,在房上不断向同艾报告着消息,喊着:“娘,王满仓正挨数叨呢。”同艾就站在廊下暗笑,她笑的不是王满仓的狼狈相儿,她是笑儿子向文成,脑子里怎么装着这么多杂七杂八,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懂的事。娘儿俩又听了一会儿,秀芝又报来消息说:“娘,王满仓归队了,正喝号哩,喝完号就该老尹讲话了。讲完话就快散会了。”不一会儿,秀芝又报来消息说:“娘,老尹讲话了!”

从前有个新媳妇,嫁了个傻女婿,晚上新媳妇等他来办事,他不来,新媳妇听见树上喜鹊叫,就对傻女婿说:“你听喜鹊说话哪,你猜喜鹊说什么?”傻女婿说:“喳喳喳呗。”还是不来——是人都知道喜鹊说的是脏话。喜鹊有时报喜,有时也说人都说不出口的脏话。

秀芝的话音刚落,却有一声枪响传来。廊下的同艾也听见了这枪声。开始她们都以为是有人在放鞭炮,可哪有只响一声的鞭炮呢?鞭炮的响声是要连成串的。那么这是枪声。婆媳正在诧异,街里乱了营,就像日本人又进了村。可日本不是刚投降吗,难道还能死里复生?又不像。在茂盛店开会的人慌乱地往家跑着,喊着“出事啦出事啦!”秀芝赶紧从房上下来,和同艾一起等待尹率真、向文成和有备回来。一阵骚乱过后,街上又恢复了平静。

从前有个卖杏的从一个破窗户前路过,听见窗户里一男一女正办事……去他的吧!有备心里说。

过了多时,向文成和有备才回到家。向文成磕绊着迈过门槛,背也忽然驼了,像又一次遭了大难。有备搀扶着父亲,向文成仿佛是靠了这搀扶,才得以挪动脚步,而没有这搀扶,他就会寸步难行。同艾和秀芝被惊住了,她们本能地感到,此时向文成的状态一定和刚才的枪声有关。有备扶着父亲在红石板桌前坐下,同艾和秀芝少不了要问有备些话的。有备说:“奶奶、娘,我递说你们吧,尹县长牺牲了。”他说得很肯定,那语气是不用同艾和秀芝再多问什么的。于是悲痛和震惊又一次笼罩了向家。同艾和秀芝一时还是想不明白:不是胜利了吗?日本不是投降了吗?笨花村这是怎么了?

从前有个女人自己睡,有个男人从窗户里爬进来就要……去他的吧!有备心里说。

向家四口人围起饭桌长时间地闷坐着。这桌饭本是为了招待尹率真特意准备的:一摞白面饼,一大盘炒鸡蛋,一盆大米绿豆粥,还有一小碗西瓜豆瓣酱。同艾特意把豆瓣酱盛在一个五彩细瓷浅碗里,这碗是她当年在保定时买下的。现在这细瓷碗里的西瓜酱正对着院子释放着特有的浓香。一个下午同艾都在等待着尹率真的品尝,她等着尹率真尝完酱,说一声:“嗯,地道,地道。”那是他尝到了几粒西瓜籽吧。现在尹率真还没有吃酱,却被抬下戏台,用块门板抬走,埋了。

从前有个男人和女人大白天要办事,就对炕下的儿子说:“街上有个耍猴的,快去看吧,给你两毛钱……”去他的吧!有备心里说。

向家人无言无语,各自只想着从前他们和尹率真的交往。同艾听见尹率真说:“晒酱晒酱,酱就得伏天的毒日头晒。”

有备觉得很对不起小董,这故事不知为什么又牵连到了小董。唉,去他的小伙伴吧!去他的酥瓜吧!有备一边再次暗下决心不去胡思乱想,却又想起了更具体的男女故事。男女故事他听过一些,也不是专门为了听而听,是他和酥瓜接触的不经意。后来小董教他生理学,他才知道酥瓜的故事有些符合男女生理,有些并不符合男女生理。现在这些符合男女生理还是不符合男女生理的故事一个个地都浮现出来,那故事有头有尾,顽固地在有备眼前展现:

秀芝听见尹率真说:“蒸饼子、熬粥我都会。”

经过一阵心惊肉跳的有备,还是决心要“远离”背后的小董,这就要去想点别的,他打算想点小时候的事,想想笨花的庄稼,笨花的树和苇坑,想想坑里的小伙伴们。谁知一想到小伙伴,耳边又出现了小伙伴们对男人和女人的议论。笨花有个叫“酥瓜”的大孩子,长得真像个酥瓜,长脑袋,长脖子,长身子,连裆里的小鸡也偏长。他点子多,故事多,说看见过不少男女的事。酥瓜见识多,在孩子群里就要拔尖领先,为此他编排出一些要占先的计谋。比如他在团伙里搞“桃园结义”,要产生刘、关、张。方法是他喊一二三,大家一齐往苇坑跑,谁先跑到苇坑就是刘备,第二名是关羽,第三名是张飞。酥瓜跑第一是有把握的,他跑了第一当了刘备,接着关羽和张飞也产生了。但是过后并没有人管酥瓜叫刘大哥,还是叫他酥瓜。那时有备也跟着跑过,他跑在了最后。跑在最后的有备总是受这个“三结义”阵营的吸引,逢到他和父亲向文成不对付时,就来投奔酥瓜。酥瓜也不轰赶他,他就跟着桃园结义的兄弟钻苇坑,钻庄稼地,听酥瓜讲男女故事。酥瓜随便出个题目让大家猜,就能难倒大家。他说,新婚的男女上了炕,“办事”之前谁先说话?有人说男的先说话,有人说女的先说话。大家一阵七嘴八舌,还没有争出结果,酥瓜又有了新问题。他说,男的先说,说什么?女的先说,说什么?那时有备还小,这问题引不起他的兴趣。如今当他回想儿时听见的这个问题时,便觉得这问题实在难以回答。他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和身后的小董打起了比方……这该怎么说呢?

向文成听见尹率真说:“日本投降了,咱更应该活得节在。”

现在有备的瞳孔放大了,他看清了屋子看清了炕,月光透过窗纸把光明铺了一炕。有备还是想着一件事:小董是粗睡还是细睡。他把小董的粗睡和细睡在脑子里不停地做着转换,还是得不出结论,便很想转过身去看看。小董近在咫尺,屋子又是这样明亮。有备朝小董转过身,他看见了小董,结论也有了,原来小董是细睡的。一缕月光正照在小董光着的肩膀上,被单只潦草地遮着胸。她的头发扑散了一枕头,打着呼噜睡得很香。有备连忙又把身子调转过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明。这时就听小董翻了一个身,一条胳膊冲有备甩过来,胳膊拍在炕席上,拍得很重。这使已经转过身去的有备又生出要看看小董的念头,他再次转过身来看小董,原来小董的翻身把她自己翻成了个“光屁溜儿”。她斜趴在炕上,被单让她揉搓在身子底下。她那早已发育成熟的臀部,鼓绷绷的像两座放光的小山。有备的心一阵猛跳,他背过身去决心远离这两座放光的鼓绷绷的小山。但睡眠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觉得身上的大汗正浸透着他的军装,紧闭着的眼皮跳动不止。他想,也许这就叫心惊肉跳吧。

有备听见尹率真说:“我叫率真,你叫忠厚吧。”

有备没有回答,小董已经在黑暗中打起了小呼噜。有备听见小董的呼噜,反倒把闭着的眼睁开了。他再看这黑屋子时,刚才的黑暗不见了,他看清了屋里的一切。有备小时候就知道,人在黑暗中闭一会儿眼,再睁眼时就能看见黑暗里的一切。有备用这一知识,经常为自己设置一些举动。秀芝让他到黑屋子里去拿东西,嘱咐他先点上灯,他偏不点。他在黑暗中紧闭一会儿眼,再睁开时就能看见他要拿的东西。向家有个很深的山药窖,秀芝让他下窖拿山药。他刚下去时窖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沉住气,闭一会儿眼,再睁眼时大块小块的山药就能分清了。后来抗日了,村里有了地道。有备能在地道里不点灯,熟练地四处穿行。来医院后,有备问小董这是什么道理,小董告诉他,这是人的瞳孔能放大能缩小的缘故。人在黑暗中闭眼的过程便是瞳孔的放大过程,只有瞳孔放大了才能看见黑暗中的一切。猫和猫头鹰晚上能看清周围,都是因为瞳孔的放大。

有备想到尹率真,和家人还有所不同,他还有一个从尹率真那里“动员”来的皮挎包。他常常觉得“动员”这件事有几分亲切,还有几分不讲理。此刻他一边想着自己的不讲理,一边抚摩着挎包,才又突然记起一件事:这皮挎包里有一封信,信是寄给父亲向文成的。外地寄往笨花的书信一律都放在茂盛店,刚才有备去茂盛店开会时,茂盛交给了他这封信。当时他没顾得看寄信人的地址,随手将信装在了挎包里。

有备不回答。有备不回答是因为他觉得作揖最难,而新女婿首先要会作揖。那些十字披红双插花的新女婿,穿着不随身的长袍马褂,逢见乡亲,把手一抱,拳头举过头顶,腰也跟着弯下来。随着腰的直起,抱着拳的手再自然垂下。有备觉得这个动作最难。儿时他就背着家人做过演练,却没有一次成功。

有备从挎包里拿信,也是为了把全家的注意力转移一下——不能总这样呆坐着吧。他把信举到向文成眼前,打破沉闷似的说:“有封信,不知从哪儿来的。”向文成听见有信,也暂时走出悲伤说:“你先替我看看寄信人的地址吧。”有备借着刚升起的月光看清了寄信人地址,说:“信封上写着寄自北京西四缸瓦市。”向文成说:“这是山牧师,山牧师的教堂就在缸瓦市。你就拆开替我念念吧。”三年前迫于形势,山牧仁离开兆州,去了北京。

小董又问:“你会作揖吗?”

秀芝听说要念信,便端出一盏灯放在桌上。借着饭桌上的灯光,有备开始念信。这是一封用钢笔横写的信,汉字虽写得不强,但笔画清楚。有备先看落款,果然是山牧仁的信。有备一字一顿地念道:

有备说:“也装。”

文成台鉴:我和内人离开兆州转眼已经三年了。由于中国之战事,虽不便通信,但时常想到在兆州的日子。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今天我没有在兆州和你以及我的教徒一起庆祝胜利,特致信,向你,并通过你向兆州的老乡表示祝贺。时下,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又升起在兆州城头,这是多么令人高兴啊!但愿战争灾难不要再降临到我所熟悉的那座古城和乡村,我将常常为此祈祷。

小董问:“你装过新女婿没有?”

另,常记起二公子“摩西”是位热爱艺术的孩子。时下,北京有所专授美术的学校名“京华美专”,摩西如果仍然有研习美术的愿望,可来京就读,学费一事,我的教会当全力资助之。

有备说:“也玩。”

愿主保佑阖家平安。

有备想忘掉身后的小董,小董却又在黑暗里说话了,她说:“有备,你小时候玩‘过家家’吗?”

瑞典朋友山牧仁上

黑暗笼罩起这屋子和炕,只有窗纸很白。今晚月亮正圆,月亮正对着窗子照耀。有备只听见被单的那一边小董的一阵窸窸窣窣,心想小董莫非要细睡?不可能。小董一定是粗睡,她窸窸窣窣是在解绑腿呢。有备也摸索着解下绑腿,解下绑腿才感到浑身的轻松。他和衣躺下来,开始找他那半边被单。果然小董为他留出了属于他的那半边。有备抓着了被单,但没有去盖,一身衣服是可以顶被单的吧。他转过身背冲着小董闭住眼,他想忘掉身后粗睡或者细睡的小董,只有忘掉小董他才能够入睡。刚才他在小董面前竭力装着对这盘炕的平静和无所谓,其实从他知道大娘留给他和小董一盘大炕那时起,他就不平静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身上一阵阵冒着汗。小董是个女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于北京缸瓦市福音堂

小董见有备不做回答,冲有备扭过头,笑着说:“这样吧,咱不讨论了,也不强求一致。我先吹灭灯,剩下的事个人处理。我喊一二三,就吹灯。”小董说完喊了个一二三,吹了灯。

这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可惜它没有给向文成一家带来应有的欢欣。若在往常,向文成一定会就此发表些感慨的,因为自从山牧仁离开兆州后,他一直不断打听他的消息,他关心他这位瑞典友人的下落。后来,他总算打听到山牧仁已落脚在北京缸瓦市。现在山牧仁来了信,可是这信终不能抵消尹率真的牺牲给向家人带来的悲痛。面对山牧仁邀请“摩西”赴京进“美专”的事,向家更没有表现出积极的反应。向文成等待有备对此表态,有备却只字不再提他对艺术的热衷。又是一阵沉闷过后,秀芝说话了,她提议家人吃饭,说:“绿豆粥早就凉了。”说着给每人盛上一碗。向家人端起了碗,但他们谁也没有去吃白面烙饼和摊鸡蛋,更没有人去吃同艾的西瓜酱。他们还想着这是为尹率真准备的,若吃,便是对尹率真的大不敬了。四口人胡乱喝了各自碗里的绿豆粥,也不再回碗。只待放下饭碗,又沉闷了一阵,向文成才又接上山牧仁信中所问,他对有备说:“有备,你是怎么个打算?看,山牧师还记着你的爱好呢。”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有备也没有做出回答。本来他是要说粗睡的,又觉得一天的劳累,只有细睡才能解乏。可细睡……哪能呢。

有备就像早有准备,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是请假回笨花参加庆祝会的,开完会,我就得马上回代安。医院来了一车布,都要做成绷带,做完还得上锅蒸。医院就一口锅,做饭也得用。我还得到馒头房借锅借笼屉。最近绷带用得特别费,做一批绷带很快就用完了。”

冀中这一带人谁都懂得粗睡和细睡的区别:粗睡是和衣而卧,细睡是要把衣服脱光。

面对山牧仁的信,面对父亲的发问,有备说的尽是回代安做绷带的事,这使得向文成不得不放弃山牧仁信中的盛情。他只问有备:“你什么时候回代安?”

又过了一会儿,小董问有备:“有备,你说咱粗睡还是细睡?”

有备说:“这就得走。”

可俩人还是坐着不动。

秀芝和同艾都想留有备住下,但谁也没有说。秀芝只想着,把土布做成绷带先要把布一条条撕开,再卷成卷儿上锅蒸。从前后方医院住大西屋时,她给医院蒸绷带,几匹布一蒸就是半天,有时就误了做饭。这一车布,不知要蒸多久。

有备说:“睡吧。”

同艾听着有备一席话,却有另外的发现,心想,我这个孙子说话怎么也不“结巴”了?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连个“奔儿”都不打。她还听出有备的嗓子是“倒了仓”的,声音又粗又哑。

小董对有备说:“有备,咱睡吧。”

向家人谁都没有听见过有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小董在被单的这一厢盘腿坐下,有备也屈腿坐在被单的那一厢,他们当中隔着那团紫花被单。一时间两人无话,一盏油灯在灯墙上着得很旺,噼噼啪啪地爆着灯花。两个人的影子扑散到炕上,又扑散到墙上。他们看着炕上墙上的影子,都觉得说了一天的话,话好像都说完了,再开口谁也不知道将是怎样的一个话题。小董在想,有备也在想。还是小董先找到话题开了口。

有备立刻要走,这是一件不容置疑、无须挽留的事。他就那么放下碗,从饭桌前站起来,抻了抻身上的衣服,从一个什么地方抓起自己的帽子,戴正,再把皮包斜挎在肩上,叫了声奶奶,叫了声娘,就那么走了出去。

小董在炕上找被单,有备只在炕下站着。小董说:“有备,快上来吧,这样睡也不是头一次。”有备说:“先前人……多。”他的意思是说,先前他们行军住宿,男女同住的事有过,可那是全医院的人挤在一起睡,而今晚只他和小董两个人。小董见有备不上炕又说:“算啦,人多人少还不都一样,都怪环境残酷的过,还讲什么条件。讲这讲那咱们都别睡了。”她再次招呼有备上炕,有备才一迈腿上了炕。他光着脚在炕上一站立,脑袋几乎顶到了檩梁。小董这才觉出这有备真是个大男人了,心想我还老把他当成从前笨花那个孩子。

有备还是没有叫爹。从前他就发憷叫爹,现在他越大,这“爹”字好像就更难从口出。只在出了家门之后,有备才意识到也许是应该叫声爹的时候了。他站在门外,一时间觉得很对不起爹。想到这儿,他决心返回家去,佯装有事,专门再补叫一声爹。他转身又进了家门,立在家人面前说:“爹,我那双线袜子呢?”

大娘把一盏灯放在灯墙上,够过笤帚把炕扫净,又对他们说炕角有被单,让他们自己拽。大娘说完就要出门,小董方才明白大娘是要把这盘大炕留给她和有备这一男一女。其实八路军在行军中常有男女同宿一间屋子的事,战时的一切非常都属正常。可是面对这盘大炕,小董和有备还是愿意留下大娘和他们同宿。小董挽留大娘,大娘却说,医院人爱干净,她自己常常不洗漱,她自有睡处。大娘又告诉小董,院里有水缸,水缸旁边有洗脸盆,让他们洗漱。说完就闪出屋去。小董留不住大娘,和有备在水缸旁边简单洗漱后,先回屋上了炕。她跪在炕上找被单,原来被单也只有一条。她猜想也许这是大娘的疏忽,也许大娘家就没有第二条,便又想到战时的一切非常都属正常。她把一团被单扔到炕的正中。

向文成一愣,心想,你这是故意回来叫爹的。

正要出门的小董觉得大娘的话有道理,就自作主张对有备说:“还真不能大意,咱住下吧。”说着就又返回屋里。他们解下身上的包袱,大娘开始给他们点灯扫炕。

刚才有备叫了奶奶叫了娘,不叫爹,就让向文成心里有几分怏怏然,他想,有备呀,这“爹”对于你莫非就那么难出口?现在儿子到底补叫了一声爹,又是专门回来补叫的,那意义就更非同一般。不过向文成故意轻描淡写答应一声,忍住心中的高兴说:“袜子,应该问你娘。”

有备和小董来到常营,天已擦黑。他们对这个村子不陌生,他们都来这个村子出过诊。进了村,他们找到靠近村外的一个抗属大娘家。这位大娘只身一人过日子,儿子当八路军,闺女过了门,老伴已去世。家里不宽绰,只有两间屋,大娘住一大间,有盘大炕;还有一间放柴草的小屋有盘小炕。大娘一看来了两个穿军装的八路军也不奇怪,把小董和有备让进屋,不说二话就烧水做饭。小董也不客气,挽起袖子给大娘打下手。他们在大娘家喝足了水,吃饱了饭,当他们背起包袱要出门赶路时,大娘却提醒他们说,现在天色已晚,虽说有月亮,夜间走路还是不太平。敌人的据点虽然一个个被端了,有些零零散散的伪军,专等晚上出来活动。再说,往东走就是梨树趟子,前几天就有一个区干部在梨树趟子里被杀害。大娘劝他们住一夜,天明再走。

秀芝进屋胡乱抓了一双袜子给了有备,她不知袜子是有备的还是向文成的。她也看出小儿子返回来找袜子,这是为了叫爹想出的一个借口,那么是谁的袜子其实也就不重要了。

出了柏舍,太阳已落山。两人这才想到,从上午离开代安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一顿。加上天气炎热,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背着大包袱走路,就更感劳累。小董对有备说:“有备,咱俩真有点高兴过头了,让这点磺胺给闹的,连饭都忘了吃。这磺胺虽好,可当不了饭吃。”有备说:“饿是小事,就是渴。”小董说:“又饿,又渴,又累,咱们得休息一会儿。前边的村子是常营村,咱赶到常营吧。”有备说:“顶多还有三里地。”

有备拿了袜子,再次从家里出来,忽然又想起他这“补叫”爹的愚蠢。他后悔当自己面对着三个亲人时,为什么单把爹落下。他走着,又想到这十几年来,因为自己的不知好歹,不知给父亲在心里结下了多少疙瘩。你能说父亲视力的每况愈下和自己无关么。有备想着,又观察起自己的脚,他走路的“里八字”就曾经是父亲的一块心病。父亲强制他克服,并一次次亲自做示范教他走路。那时他曾以多大的反感抗拒着父亲啊。现在让父亲可以欣慰的是,有备总算把“里八字”扳了过来。有备一想到这儿,还故意往外撇着脚,在街里矫枉过正地走起来。他走到茂盛店门前,茂盛已经关起店大门,门上有一张大红纸,纸上是村中老人们的号。门前还有一个鸡蛋换葱的。有备小时候常听奶奶和娘说,黄昏时笨花村天天有鸡蛋换葱的,战时,笨花人不愿让日本人抓他们的鸡,他们不再养鸡,鸡蛋也成了稀罕。鸡蛋换葱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到了反攻阶段,政府号召人们自力更生,家家又养起鸡来,才又多了鸡蛋和鸡蛋换葱的。天不早了,换葱人车上的葱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根。但筐里的鸡蛋换来不少,月光下,鸡蛋显得很白。

不爱说话的有备和小董说了一路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柏舍。柏舍的据点昨天被攻克后,到现在炮楼还冒着烟。院里有救火的,也有清点战利品的。有个腰里别着手枪的干部看见小董和有备,知道是医院来了人,就把他们领进一间屋子介绍说,这屋子先前就是个日军的小医院,方圆几十里的日伪军都到这儿来治伤治病。敌人逃跑后,扔下了这批药品。小董发现原来这屋子本是一间小药房,药品在药架和桌子上零乱地堆放着。她和有备开始清点、辨认。敢情这药房里除了外科常用药,竟还有他们在路上说过的磺胺,外用和内服的都有,均为日本制造。磺胺是后方医院急需的药品,这当是战地外科的救命之药。他们把磺胺挑拣出来,又捡了些其他药品,用两个被单包成两个包袱。小董掂掂分量说:“就这些吧,都是最有用的,再多咱俩也背不动了。”他们背上包袱,告别了当事人,出了村往回走。小董对有备说:“那一次要是有磺胺,那个战士不一定被截肢。当时什么消炎药都没有。”有备知道小董说的那次就是在他家大西屋,那个战士被截肢的事。战士的一条腿被截下,他和小董把腿抬出去埋了。

有备走出了笨花村,不时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村子。月色中的笨花终于使他又想到画画的事,他想,槐多没有从这个角度自东向西地画过笨花。他想,等他做完绷带再回笨花时,他要从这个角度画一张笨花村。他却没有想起山牧仁提到的那所美术学校。

小董要为有备申请医助,倒没有引起有备多大兴趣。她看出了有备的心思,又说:“也许你还有别的想法,我看你受松山槐多的影响不浅。其实画画也不错,我学都学不会,连个解剖图都画不正确。”有备还是没有说话。他是在想,他对美术的兴趣也不完全是受松山槐多的影响,自己从小就喜欢,和松山槐多不过是巧遇。胜利以后的事离他还远,当医助和学画画他还得好好想想。眼下他是要和小董到柏舍去取药。想到这儿,他突如其来地问小董:“哎,小董,德国的药强还是日本的药强?”小董也就自然而然地随着有备把话题转到了药上,说:“也得看什么药。德国造药有历史,有名的厂子多,像拜尔药厂,可做了不少好药。日本呢,这些年也研制了不少新药,他们把磺胺就分成了几大类。目前磺胺在消炎药里当属权威。”小董和有备说了一会子药,又说起那天冀中群众剧社来代安演戏的事。群众剧社演了一出《过光景》的戏,戏里有个老汉,演老汉的是个兆州人,在台上说话还带着兆州腔。小董学着那老汉说:“瓮里莫(没)米,缸里莫(没)面。”兆州人把“没”念“莫”。有备觉得说兆州话并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老汉一上台就不应该再说了。他们还说到那个老汉的闺女在台上挑水,水筲里真有水。那个闺女在台上挑着两筲水一扭一扭地唱,不小心把水洒了一戏台。小董说,这就不如挑两只空筲,台下又看不见。有备倒觉得,筲里有水和没水看起来可大不一样,挑着空筲一看就是假装的。他的意思是,演戏也得真实。

2003年12月至2005年2月初稿

有备放下药箱,学着小董的样子也穿好军装,打上绑腿。打上绑腿的有备觉得自己又高了许多。当他们走出代安,走上去柏舍的沙土小道时,有备突然发现,他已经高过了小董。小董也感觉到快速成长的有备,笑着说:“有备,你别在高处走了,你站在高处显得我更矮。”说着一迈腿,迈上高处,指示有备到低处去走。有备知趣地从高处迈到低处,现在小董和有备一样高了。小董又说:“先前医院在你家大西屋住时,你才那么矮,这两年你长了准有一头。”有备低着头,踢着道沟里的细土说:“长……那么快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长点技术呢。”小董说:“你进步可不慢,抗战一胜利,我就该给你申请医助了。”

2005年9月二稿

有备愿意和小董出门,遇到单独和小董出门时,更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小董的几年相处,有备只觉得他和小董已是知己。他有时觉得小董像姑姑,有时觉得小董像姐姐,有时又觉得她既不是姑姑也不是姐姐,是什么,他很糊涂。八路军之间不时兴说朋友,不似和日本人松山槐多。不然,也许他又会想到朋友两个字。

2005年10月再改

有一天,有备背着药箱正要出门为伤员换药,董医助来了,她叫住有备说:“有备,别去了,咱俩另有任务。换药的事我已经安排了别人。”有备放下药箱看看小董,小董已经穿戴整齐,新发的灰军装上系着皮带,绑腿也打得很漂亮。她把一顶新军帽提在手里悠来悠去地扇汗,一头清洁的短发摇晃着,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医院的人不比战斗部队,平时不打绑腿,只待出门时才把绑腿打起来。有备放下药箱,问小董他们到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小董说,到柏舍。昨天柏舍的据点也被攻克了,据点上有一批药品让他们去取。

[1] 沁源围困:指1942年山西军民对日寇实行的大围困。此次围困长达883天,战斗2730余次,毙伤日伪军4200余人,最终迫使日本人逃离沁源。

代安的据点被攻克,后方医院现在住代安。代安是个大镇,纵横的街道和胡同使有备走起来都犯糊涂。有条街上尽是店铺,集庙上有的东西,店铺里都有。饭馆也不再是茂盛店的烩饼和糊汤,招牌上写着黄焖肉、红焖肉;黄焖鸡、红焖鸡。有备想,兆州城也不过如此吧。每天,他在代安的大街小巷中穿行,到各家为伤员打针换药,攻打代安负伤的战士分住在群众家中。现在的有备常常觉得自己的医术很熟练,个子长得也很高。

[2] 即后来的刘胡兰烈士。

向文成用家信把家中的变故告知了大儿子向武备,可小儿子向有备还不知道他的祖父向喜已经过世,他刚从失去姑姑的悲痛中走出来。最近,胜利的消息多,战役也多,后方医院就格外忙碌。

[3] 鲁艺:即延安鲁迅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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