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太婆插嘴道:“亏你还在说这些风凉话,我们的事情,你也不想想,咋个办呢?难道等人家来抓去受刑吗?”
伍大嫂道:“我也是这么说了。死倒不要紧,就是刑法难受。我小时在新都县衙门里看审奸情案。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打得血骨淋当的,真骇得人肉战……”
伍大嫂蹙起双眉道:“我想得出啥子呢?命真不好,冤冤枉枉遭这些横事!我硬想拖起安娃子逃跑了吧!”
又一个女人说道:“你说得松活!要你死得下哩!像这么样的大案子,官府不把你结结实实地整到注,肯让你死吗?”
朱姆姆连连点头道:“这倒不错,怕他天大的祸事,伸起腿给他妈的一逃,你来抓我个屁!”
张嫂嫂更其胆小了,她道:“别的都不怕,男人家还有点斤两,受点刑,还熬得住。我只想到我们女人家,细皮嫩肉的,拉去吊起打皮鞭,打得血淋淋的。还有啥子夹棍抬盒,听说把指头,把腿骭都夹得扁。我的妈,那么样的痛法,倒是死了还好。”
伍太婆道:“我倒没有主意,去和魏三爷商量一下看。”
隔不两天,成都、华阳两县衙门口的站笼里,果然站死了几个人。大家传说,就是这回抢教堂的人犯。伍家几位邻居,都跑来向他们说消息,意思是为他们的好,却把他们骇慌了。朱姆姆吧着叶子烟说:“看来,人总要安分守己。要发财哩,命中注定,就睡在床上,银子也会变成白老鼠跑来的。古人说过,横财不发命穷人,像我们这种命,有碗稀饭吃,已经够了,哪能乱想发财?伍太婆,不怕你们怪我,你们那天拿东西回来时,我就向何家婶婶说,这些东西乱拿得吗?怕有祸害在后头哟!果然,这几天,哪个不替你们捏一把汗。虽说东西丢了,无赃不是贼,可是你们伍大哥着一个大包袱跑十几条街,哪个没看见呢?我们邻居为好,就不说啥子,你们能够保得别的人不说吗?若是官府晓得了,把大家抓去一审,我倒说句天理良心话,就是邻居,人家又得过你们啥子好处?哪个甘愿拼着皮肉之苦,来卫护你们呢?伍太婆,伍大嫂,依我的愚见,你们倒要早点想方子的好喽!不要大祸临头时,带累别人!”
大家都说,这话很对,魏三爷是下莲池社会里的总军师。
魏三爷提着包袱要走时,又嘱咐了几句:“切记不要说东西交给我了。你们口头不稳,我不害怕,吃亏的还是你们。”
伍太婆抓了一把扇子,就走了。大家要听下文,都不肯就走。
伍大嫂又拉过安娃子,叫他给魏三爷磕头道:“跟魏爷爷道个谢,魏爷爷把你一家人都打救了!”
有一顿饭工夫,伍太婆同着魏三爷一齐走了来。他一到门前,也不招呼众人,便大声说道:“这阴地上还凉快,有风,拖条板凳出来,我不进去了。”
三个人一齐说:“咋个不对呢?难为你费心劳神,真叫我们感恩不浅!三爷,三伯伯,你今天真做了好事!”
他又拿眼睛把屋里一看道:“伍平呢,哪里去了?”
魏三爷从她手上把扇子接了过去,眯着水泡眼,将她瞅了半会儿,才道:“这样好了,把东西全交给我,我自有地方安顿,断不会遭搜出来。等风声松了,事情平息之后,你们还要哩,再拿回来,不要,我帮你们卖,多多少少也捡几两银子使用,你们看对不对?”
伍大嫂正敲着火镰火石,将纸捻点燃,便一面捧着竹水烟袋出来递与他,一面愁眉不展地答道:“这几天失魂落魄地,成天都在外头跑。”
“我们就是要求你打个主意呀!”
魏三爷抽着水烟,伍太婆遂向众人道:“三爷的意思,我们可以不跑……”
“你既晓得,那么,咋个办呢?”
他点了点头,接着说:“包袱回来的是伍平,别人认得的也是他,只要他躲开了,你们女的有啥相干呢?第一,没有赃;第二,没有主犯。就是别人多嘴,出头告发,你们只朝伍平身上一推,还怕说不脱吗?”
伍大嫂拍手道:“是呀!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丢迟了。”
朱姆姆首先说好道:“这主意不错,伍平该赶快躲开。躲到哪里呢?城里有地方吗?”
“池塘有好深,难道捞不起来?邻居们只要出头说一句:禀大老爷,池塘里东西,是我们亲眼看见伍平拿回来的。那么,还不是同放在家里一样?”
伍大嫂道:“他有朋友的。在他朋友家躲几天就是了。”
“趁没人看见,丢在池塘里。”伍平这样回答。
魏三爷笑着,吹出一缕青烟道:“他有啥砍头沥血的好朋友?要是一缉捕起来,怕没有人捆他出来讨赏哩!城里,总之是躲不住的……”
魏三爷笑着点点头道:“丢哩,倒是对的。只问你,咋个丢法?”
伍太婆翻着白眼,迟迟疑疑地道:“城外又哪里好呢?又没有亲戚,又没有熟人。”
她媳妇红着脸道:“不说那些。三伯伯,我只问你,我们把东西一齐丢了,好不好?”
魏三爷道:“我想,不如躲远点的好。我倒有个妥当地方,却需要与伍平当面商量,看他愿不愿意。”
伍太婆道:“三爷,只求你搭个手,她是有良心的。”
伍家婆媳一齐问是什么地方。他只摇摇头道:“先不忙说,我想,于伍平还有点好处,一个月还可挣二两四钱银子。只是远一点,有几站路,一两年中未见得能回来一次,就看伍大嫂舍得不?”
他笑着伸手把她脸巴子一拧道:“你也有着急求人的时候呀!平日那么傲头傲脑的哩!”
她极其洒脱地启颜一笑道:“这是好事呀!我正想他能够挣钱哩!筋强力壮的男人家,顿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有啥好处?我娃娃也有了,况又是躲祸,我有啥舍不得?只怕是三伯伯故意说来逗人耍的。”
伍大嫂把他的扇子抢了过去道:“三伯伯,少做点过场呀!人家多么着急的,你难道看得过吗?”
魏三爷眯着眼睛一笑道:“你既舍得,伍太婆是当母亲的,更不必说了。事情就这样办,我总之量力帮忙。我要回去吃午饭了,伍平回来,叫他来我那里,我再仔仔细细同他讲吧。”
魏三爷哈哈一笑道:“伍太婆,你倒会挖苦人!你不晓得魏老三平生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老婆一直到死,连屁都没有放过半个吗?”
六
伍太婆一把将他拉住道:“三爷,你就不打救我们一下吗?你给我们打个主意呀!做做好事,报在你儿女身上!”
伍平便是这样到雅州巡防营吃了粮。走时,是魏三爷给了他一封信,叫去找他的侄子魏管带。又给了他两吊钱,做盘费,说明合银一两六钱五分,等把教堂里拿来的东西卖后,在里面扣除,多余的交给他家做家缴。
他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
其实,在伍平好几个月后能够托人带钱回家之前,他家里比他未走时,还过活得宽舒,米是一斗两斗地买,油是一斤两斤地称,依然同他老婆能做细活路时一样,吃得也很舒服。而教堂里拿回来的东西,依然还在魏三爷家里,并未卖脱,而他老婆虽然也做细活路,却并不像以前之努力,只算是遮手混光阴而已。这是如何的呢?只因伍大嫂在他走后三天,便拜给魏三爷做了他第十七名干女,而规规矩矩受了干爹的接济供养了。
魏三爷将竹水烟袋仍然递还给伍平,抓起扇子挥了几挥,左手的铁球也重新滴儿起来。他把伍大嫂瞅着道:“我为啥要骇你?我和你有啥怨仇吗?你只去府街上打听一下,两县卡房里现关了多少女的,还有当过师奶奶的哩!哪个不安排着去跟人做小老婆!……”
伍大嫂再添补点做细活路的工钱,她婆婆再添补点洗浆和当人贩子的外水,竟自能将以前当去的东西取出,卖去的东西买回,差不多大半年过得很平静、很安适。
伍大嫂稍为有点慌张道:“三伯伯,你的话,到底是真的呢?还是故意说来骇人的?”
只是伍大嫂不甚高兴,每每无中生有地会叹气。问她哩,说是想伍平。“不晓得他人好不好?粮子上多苦,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而她的婆婆却深晓得她叹气的真因:“魏三爷再说人好,再说花钱,到底五十多岁的人,年纪轻轻的,陪着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高兴的了。伍平哩,到底是精壮小伙子,她自然要想他了。”这是伍大嫂一次回龙王庙去看她父亲时,张嫂嫂来家闲坐,谈到伍大嫂近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叫伍太婆好生当心,而伍太婆如此这般向她剖析的话。
伍太婆舌头一伸道:“好凶呀!”
张嫂嫂是同道人,自然明白伍太婆的话。她遂代打了一个主意,叫伍太婆另自给她媳妇找个年轻男子,魏三爷哩,也不丢他。伍太婆虑着干爹要吃醋,一则魏三爷的势力那么大,不免有惹不起之感,再则她媳妇又是有良心的,不见得肯背地欺负人;还有,就是她媳妇的性情,是不听人劝的,无论什么事,她自己不转弯,你无论如何把她说不动。虽是如此,但在有意无意之间,却也把张嫂嫂的话,给她媳妇说到了。
魏三爷马起脸说道:“为啥不呢?教案,骇人啦!你默倒是平常的青衣案、红衣案吗?我从华阳县衙门听来,上头的意思,是要照大逆不道的罪名办的。查出首要,男的凌迟碎剐,女的割乳砍头;父母、兄弟、姊妹、儿女,分别丢站笼,处绞,永远监禁;近支亲族,充军黑龙江;左邻右舍,各打三千板,逐出境外。……这是首要,若是只搜出赃物,不论是在教堂里抢的,在路上捡的,男的,依律处死,女的,打二千皮鞭,发官媒价卖……”
恰这时魏三爷害了大病,倒床不起,他的内侄儿吴金廷来看他,在病榻之前,与伍大嫂认识了,渐渐就相熟起来,渐渐两个人就有说有笑成了朋友。及至魏三爷寿终正寝,无所顾忌,吴金廷居然就继承他姑夫遗志,同伍大嫂打了干亲家,两个人十分亲密,十分爱好起来。
伍大嫂伸过脸去问道:“女的也要遭抓吗?”
吴金廷在半边街一家绸缎铺当伙计,家里还有一个母亲,要靠他供养,一个月仅仅二两银子的工钱,如何能够支持一个母亲,一个野老婆的费用?光是伍大嫂这里,每月就得二两银子,前半年,仗恃自己有点积蓄,又得了姑夫一点点遗产,变卖了来,尚可支持。可是这些一干净,便只好借贷,只好在生意上做点手脚,不但弄来拮据不堪,并且因为耽搁既大,账目又不清楚,掌柜不高兴了,逢人就说:“吴金廷这个子弟,有了外务,靠不住了!”在吃年饭时,宣布明年铺子上的伙计们谁留谁去,而吴金廷自然在去之一伙中。
“何消说呢?起码一千头刑,问了口供,立刻拿站笼装起来!女的也躲不脱!”
初初失业,尚不觉得可怕,并乐得萧萧闲闲地成天陪着伍大嫂说笑,摆龙门阵,帮着做事,帮着带安娃子。伍大嫂对他也好,头一个月并不开口问他要钱。倒是伍太婆,一见了面,总在说穷,总在诉苦;说得他很不好意思成天守着吃现成饭,但又舍不得把伍大嫂丢了。
伍平待他吹烟蒂时问道:“要抓人走吗?”
恰这时,他有一个朋友,是个温江县的小粮户,叫牛老三的,有二十岁光景,同他到伍大嫂家耍了两次。外州县的小粮户一多半就是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有钱就花的四浑头子。有人说是吴金廷故意把牛老三拉来垫背的,但他自己一直没有说过这种话,也似乎初意并不如此。所以牛老三在什么时候同伍大嫂有了勾扯,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与伍大嫂热得比火还烫,日夜不离地守在一处,他似乎不知道;牛老三给伍大嫂买这样,买那样,伍大嫂时常对牛老三动手动脚地不客气,他似乎也不知道。他只是忙得很,忙着在外面找事,隔三四天才能到伍大嫂家来一次,混着大家吃喝说笑,而伍大嫂对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好。三个人如此糊糊涂涂,直混了将近一年,伍大嫂不知如何另外同一个开油米钱铺的掌柜何胖子有了交情,十分爱好何胖子,把他们两个丢冷下来,牛老三是一气而去,赌咒不再回头,吴金廷这才开心见肠地告诉伍大嫂:“我是顶喜欢你的,我又没有讨老婆。在未遇见你以前,我是个守本分的老实人,没有想到平生会同女人打堆。既遇着了你,我真高兴了,一直没有想过第二个女人。我是只想同你相处一辈子,永远不分离,但恨我太没有本事供养你。我也不忍使你跟着我受苦受难。所以才咬着牙巴,甘愿让别人挤进来,但又丢不下你,只好跑到一边去哭。如今,你是另有了心上人,正在吃迷魂汤之时,还想你分点心到我,你自然做不出来。你就不冷淡我,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了,一则太没有意思,再则我也难过。我现在当真要找事情做去了,说不定多少日子不来看你。只是我到底忘不了你,你啥时候想到我,还要我转来的话,给我一声信,我总会来的。我现在只求菩萨保佑我,能够找个好一点的事情,积得到几个钱,能够供养得起你,那就好了。”
伍家的人,除了安娃子外,个个都大睁着眼睛,把他相着,要听他的下文,他却吹燃纸捻,慢慢地嘘起烟来。
但伍大嫂并不领受他的善意,两眼瞪着他道:“我这个人,我自己晓得,是个见异思迁的。你不要痴心等我了,没有好处给你,你快学牛老三吧。凭良心说,成都省里像我这样的人也多,你去找别个好了!”
魏三爷接过伍平递来的竹水烟袋,把纸捻一挥道:“上、中、下,三个莲池边,官府是早在心上的,认为是个坏地方,岂有不搜之理?要是一府两县的差人来搜,还好办点,为啥呢?我有熟人,多少还可说点人情,叫他们让一手。怕的就是粮子上的人,个个都是野的,丝毫不听上服;要是我侄儿在此,也好啦,却又不在,远水难救近火。倘若一下把赃物搜了出来……哼!……”
倒是伍太婆还很应酬他,说他是情长人,望他不要怄气,得便时仍来走走。
伍太婆插嘴道:“我们这里该不搜吧?”
过了一年,何胖子倒是见异思迁了,觉得伍大嫂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彼此处久了,趣味便一天比一天减少。于是另外包了个年轻女人,直把伍大嫂气得大病了一场。
随又抬头看着伍平道:“你们要丢啥东西?为啥又不说呢?……哦!你们打算把那天从教堂里拿回的东西丢了,是不是?也对!这几天风声确不大好,到处都在清查,清查得很细密。天涯石一带,几乎是挨门挨户地在搜。我从华阳县衙门听说来,上头吃得很紧,恐怕全城都要搜……”
这时,伍平已升到什长,饷银多关了一两,但是随着永宁道赵尔丰开进大小凉山打彝人去了,反而没有钱带回来。她的父亲王大爷是前年死的,更无亲人。伍太婆只好劝她不要再想何胖子,依然把吴金廷找回来。“他到底是情长的男子,他就没有钱养活得起我们,他总会打主意的,总不会看着我们饿饭!”
他一直走进门来,也不等人让他,就自己向一条板凳上坐下。伸手将站在当地的安娃子牵了过去道:“这娃儿真乖!再难得看见他到处烦。……越长越像妈了!也好!不要像老子,像老子就太丑了!……咋个今天不喊魏爷爷呢?快喊!喊了,下回有糖吃!”
她照着那面凹凸不平的土玻璃手镜道:“妈,你倒会想,晓得他现在对我是咋样的啦!”
此刻着他悄悄走来这么一问,全家都不免有点心跳,没一个人说话。
伍太婆露出缺了齿的牙龈一笑道:“你不要这样乱猜,我前个月还碰见他,他现在宏顺永铺上当伙计,事情还好……”
他平日也肯到伍家走动,还顶爱与伍大嫂说笑。说了几回,要收她做干女,伍太婆没说的,伍平也不敢说什么,倒是伍大嫂本人不肯,说是讨厌他。
“他还没讨老婆吗?”镜子仍在她手上。
魏三爷在下莲池社会中,不但是顶有钱的,住着宽大瓦房,穿绸胯缎,天天都是肥腯大肉,而且势力也大;不仅因他一个胞侄在雅州巡防营里当管带,还由于他本人又烧过袍哥,又认识华阳县衙门里快班上有名的白大爷。他能够抬举人,也能够害人,下莲池的居民,谁不尊敬他,又谁不害怕他?
“并没有。所以我说他是情长的人,见了我,还在问你。我说你病了,他急得啥样,要来看你,又怕你讨厌他……”
五
伍大嫂把镜子放下,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哪里还像从前!鬼相了!还有脸见他?他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魏三爷挥着他那清风徐来的纸壳扇,同往日一样,阴悄悄地站在门口。手上铁球搓得滴儿滴儿地响。微笑着问道:“要丢啥子东西吗?”
“……你莫灰心,你已经在复原了。你不要管,等我去招呼他来。”
他老婆道:“背着大家丢,哪个看得见?并且也丢迟了!……”
吴金廷果然一招呼就来了。两个人年多不见面,久违之后,自有许多话说。伍大嫂还不免有点脸红,还不免有点内疚,倒是吴金廷依然如故,还是那样温温存存,还是那样缠缠绵绵,赶着伍太婆喊妈妈,赶着安娃子喊儿子,随在伍大嫂的屁股背后,一步不离。
伍平站了起来道:“我这时就拿去丢!”
伍大嫂自己说她瘦了,他则说:“瘦了眼睛显得更大些,鼻梁更高些,比胖的时候更为好看。”
他母亲把手一拍道:“莫光怪我!你们既都是未来先知,为啥子第二天不丢呢?”
她自己说老了,他更其否认。“你是自己疑心,我告诉你,你照着镜子看看,有鱼尾没有?有皱纹没有?我觉得比一年前还嫩面些。只一点,眼膛下多了几点雀斑,但是不要紧,粉搽厚点,丝毫看不见的。”
伍平着他母亲道:“就是她嘛!我才丢一个盘子,她就挡着。……专爱小便宜!”
伍大嫂在失意之后,得了这样一种安慰,不由大为感叹说:“吴哥,我到现在,才晓得你真是好人!我凭天良说,从今以后,我算是你一个人的人,就是安娃子的老子回来,我也不丢你的。但我也晓得,你手头并不宽裕,你月间工钱,只够你一家人缴用,哪里还供养得起我。我哩,活路是做伤了心的,指头锥破了,不够吃几天安逸饭。况且世道又变了,以前多讲究表袋子、扇插子、荷包、眼镜盒,这些东西,又不作兴了,就想领点细活路来做,也没有买主。没计奈何,我想来,只好还是做这个下流事。不过我先赌咒,任凭我再遇合着啥子王孙公子。我也只是拿身体给他,随便他们咋个去糟蹋,我只要得钱来吃饭,供养老的小的,我不抱怨一句,若要买得我的心,那却不能,吴哥,我的心,是交给你的了!……”
她媳妇又道:“我不是说过,留着是祸害。倒是那天当着众人丢在池塘里还干净些!”
她说得动情已极,两眼里全是泪珠。吴金廷还要安慰她一下,她伸手将他拦住道:“你不要向我说啥子,你的意思,我全晓得。我再说几句真心话,吴哥,你比方就是我的亲丈夫,亲老子,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如其你安心要我受苦,不愿意别个来糟蹋我,那,你只管说,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一定不背着你再像以前同牛老三他们那样偷偷摸摸地欺负你……”
伍太婆叹道:“又不是金珠宝贝值钱的东西,为这些刀子叉子,遭了拖累,才不值哩!那天真不该拿回来,真不该弄得大家都晓得!”
吴金廷也非常感激,更其喜欢她起来。除了偶尔给她邀约一个有钱的同事,或小掌柜,去与她打交情外,自己还是想方设法一个月要供给她一些钱。
“我哪没递点子!又咳嗽,又向你歪嘴,你把个龟脑壳死死地勾着,睬都不睬!”
安娃子逐渐大了,对吴金廷仍然叫他干爹。对那些时来时去的男子,只晓得是他妈妈的男朋友。妈妈与男朋友起居说笑,自幼就看惯了,本不足怪,何况一般邻居们的年轻妈妈,又哪个没有几个男朋友呢?所以更觉得是理所当然。
伍平皱着眉头道:“你这时节才说,那时递个点子给我也好啦!”
安娃子之长起来,也和他父亲一样,野草般的全凭自然。只是他运气好,有了吴金廷这样一个干老子,留了他的心。说小孩子就这样一技不学地下去,实在不对,不但害了他一辈子,而且伍大嫂已是转眼就快三十岁的人,伍平一直没有音信,晓得是如何的。再过十多年,伍大嫂真个老了,丑了,没有人来打交情,自己又无好大本事供养她,那时若安娃子还没有本事找钱,她以后的日子才叫苦哩。
风声一传到下莲池,伍太婆一家都愁着了。首先是伍大嫂深深抱怨伍平:“你那天拿东西回来,对直就到房里,不要等邻居们看见,不是好好一回事。偏那样炮里炮毛地在门跟前当着众人解包袱,生怕别人不晓得一样。”
伍大嫂才同了意,叫安娃子到左近一家私馆去发蒙读书。而吴金廷恰又为账目不清,着宏顺永开消出来。
一连三四天,茶铺里所讲论的,全是一府两县的差人,各大宪衙门的亲兵,和各卡子房的总爷带着粮子上的丘八们,到处在清查,在抓人。“某人家里搜出一本洋书,全家男子通通锁走了,家里也扫了个精光。……某人本是好人,还有一个亲戚在盐道衙门里当师爷,被人寄了一口箱子,搜出来了,尽是洋人的衣裳,这下毁了,连一个大成人的姑娘遭几个丘八糟蹋得不成名堂。……某人不是吗?只那天在门口捡了一块呢垫子,也遭逮去了……”都说得有凭有据。
不过他这一次失了业,确乎不甚恐慌。第一,伍大嫂那里,时而总有朋友来往,虽然有些人来过几次,就不来了,讨厌她那么冷冷淡淡,动辄发脾气;却也有眷恋着她肯率真,而不走的;她的生活,因此并不要他全部供给。第二,他的姨表妹郝家姨太太,现在自由自在起来,常常回去看他的姨妈,同他碰过几回头,两个人很说得拢,十两八两的常常借给他;并说,一定托郝达三给他找个大点的事,总比当一辈子伙计,替别人打一辈子算盘的有出息些。所以他确乎萧然自得来往于他姨妈与伍大嫂两家,闲了一年,反而长得白胖起来。
但在第三天,风声就不好了,全城都在传说:“洋人全在制台衙门里守着,要制台赔款办人,若其不然,洋兵就要开来。制台同将军也奉了圣旨,叫从严办理。看来,总有些人的脑壳要搬家的。”
郝又三不好再问询伍安生,遂在下午放了学后,来找吴金廷。
大家说起为什么打教堂,没一个人知道。只晓得端阳节日东校场的点将台上正在撒李子时,忽然一个地皮风扯了来,说教堂里正在杀娃娃,杀得精叫唤的。这一下,这在平日对于教堂和洋人的不了然,以及对于教民倚仗洋势的宿恨上,斗添了一种不平的义气。于是一人号召,万人景从,本意只是去探听一个虚实,好与洋人评个道理。不想一进大门,只看见一个身穿中国长袍、高高大大的洋人,站在一处高台阶上,冲着众人,用中国话叫道:“你们这些人跑进来,要行凶吗?出去!都出去!”从那洋人身后,又走出一个穿洋衣服的胖子洋人,手上拿着一根长皮鞭,横眉吊眼地把鞭子在众人头上挥得呼呼乱响,一面也用中国话叫着:“滚出去!滚出去!”才有几个人说:“怎么!不讲理吗?”那鞭子已结结实实打在头上。在前面的朝后退,在后面的却不让,反而大喊起来:“他杂种打人!……不讲理!……我们捶他!”上百人的声音,真威武!两个洋人才慌了,急忙退进门去,訇一声把门关得死紧。大众更生了气:“你杂种打了人就躲了吗?老子们偏要找你杂种出来!”门推不开,就有人翻窗子,找不到洋人出气,就有人找东西出气。一动手,没有人统率,那就乱了。
他正拿着鞋刷子在刷他那双青绒朝元鞋,五丝缎的马褂也穿在身上,像是要上街的样子。
后来跑往四圣祠去的一班邻居,都打着空手回来。说整个教堂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楼板、地板、窗子,都撬光了,只空落落剩了些砖墙砖壁。
郝又三问道:“有事吗?”
看的人都大为扫兴,各自议论着散开了。
“没有啥子事,就是到伍家去找伍安生的阿婆同他母亲,叫她们把那娃儿好生管教管教,免得再惹老太爷生气。今天却是太仰仗大先生的鼎力了。不然的话,斥退了,真会把他妈气死,我也对不起人啦!”
他妈忙拦住他道:“你疯了吗?到底也算是意外财喜啦!瓶子盘子都可装东西,刀子这些总可以卖几个钱喽!”她遂弓下腰去,把皮匣、瓶子、盘子,收拾在包袱里,叫媳妇帮着捧了进去。
郝又三没有话说,却又不即走开。
伍平生了气,跳起来,抓了只瓷盘向池水里一撩道:“背他妈的趸时!老子空欢喜了一场,说是发了洋财,才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吴金廷一切收拾好了,看了他几眼,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说道:“大先生要是没有事,我们一同去走一走,好吗?大先生能够亲自去说一说,更有力量,也叫她们亲自给大先生道个劳,才对呀!……并不远,八九条街,就在下莲池。”
魏三爷站了起来道:“还不是铁的,顶多镀了一层银子!若是银子打成,咋个割得动肉呢?”
郝又三犹自迟疑道:“别的人晓得了,怕不便吧?”
伍太婆惶惶然问道:“是银子打的吧,亮晶晶的?”
吴金廷拊着他耳朵说道:“先生到学生家走动,算一回啥子事,只要我们自己不说,哪个晓得呢?伍家也是好人家,只是穷一点,常要朋友帮助的。”
大家都认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但本能地知道并不是什么好宝贝。魏三爷哈哈笑了起来道:“啥子好东西!原来是洋人吃饭的家伙!”
七
众人欢呼一声,一齐争着勾下头去。匣子内面才是一些刀,一些叉,一些长柄羹匙,全都嵌放在红绒格子里,牢牢实实的。
郝又三从伍家回到广智小学,心里好像有了件什么事情没有办清楚似的。自己仔细想了想,断定是只为的伍家房子太糟,引起了心里的不快。可是到次日上课,看见伍安生,似乎亲切了些。站在讲台上,总要多看他一两眼,教他算术时,又生恐他不懂得,总要特为走到他桌子跟前来问他几句。
把铁球和纸扇放下,两手在银白铜边缘上一阵摩挲,众人尚未看清楚是如何的,铛的一响,皮匣盖便訇然自己翻开。
伍安生依然是那样烦,依然是那样跳闹。田老兄对他,更加憎恶,教训起别的孩子来,伍安生就是一个至恶的榜样,好像儒家口里的桀纣。而郝又三每次听见他毒骂到伍安生,心里总觉得他太过分了,总不免要在背后同他争执几句。田老兄每每笑他是姑息养奸,他说:“我是教过书的,大娃娃小娃娃在我手上读过的有三四十个,所以我研究娃娃们的性质,比你明白。娃娃们好比一块顽铁,全靠先生们怎样炼法,炼得好,可以炼成一把风快的宝剑,不好,依然是块顽铁。而炼的方法,就在管得严,教得严。以前私馆好教得多,因为作兴打人,再顽劣不堪的娃娃,只要几顿板子,任凭啥子顽铁,总可打成一个器皿。而现在,像伍家这娃娃……”
魏三爷笑眯眯地站着,半闭着他那双水泡眼,先听伍平把皮匣的来历说了。然后才撩起裤管,蹲了下去,把皮匣四面一审视道:“有啥消息!不过是几道暗锁。要是不锁上,倒容易打开,只怕锁上了,又没有钥匙。……管他的,试试看!”
郝又三笑道:“你是讲新学的,为啥总是想着你的老法门在?”
他来了,众人一面让路给他,一面纷纷说道:“三爷!……怕有消息子?……这是教堂里洋鬼子的东西!……快来看!……”
“老弟,你不知道。讲新学,不过同从前做八股、今日做策论一样,口头说说,笔下写写罢了。真正做起事来,新学只好做面子,实际还是离不得旧法门的。离开了,不但事情做不动,并且还有损无益。就说伍家这娃娃,恶劣至此,你用新法去姑容他,将来必然没有啥子好结果的。你不信,你只管看,设若能够结实打几顿……”
魏三爷虽有五十三四岁,还是红光满脸,一身肥肉。披着一件大袖无领的旧官纱汗衣,里边衬了件水竹节串成的背心。左手搓着两个大铁球,右手挥着柄大纸壳扇,扇上是自己手笔大挥的四个字:清风徐来。
郝又三摇头道:“我始终不赞成你的话。”
不错,何以会把魏三爷忘记了?立刻就有两个大孩子,不待人家指挥,便飞跑去了。还一路大喊着:魏伯伯!魏爷爷!
“那,你是别有见解了。”
有一位婶婶插嘴道:“你们为啥不去找魏三爷?他是走过广,见过世面的。啥机关,啥消息,他不懂得?”
“自然,我认为小孩子越烦,越不守规则,只要没有多大坏处,将来才是有出息的。你一味管得严,打得凶,只算把他的天机汩没了,并没有啥子好处。”
伍平不敢动手,大家也不敢动手。然而大家的心却与天气一样,偏是滚热地要想知道中间到底藏的什么好宝贝。
“哈哈!这是我们高等学堂池永先生的牙慧!……或者伍安生那娃娃,与你格外有啥子因缘也说不定……”
一个看热闹的老头子道:“使不得!洋鬼子的东西。都是有消息的,说不定中间还藏有暗器。强勉打开,定会伤人,总要把消息找着才对!”
郝又三自然要否认,不过心里又承认了他的话。因为在学堂没人时,一见着吴金廷,总爱同他谈伍家的事。吴金廷邀他再去玩玩,他又不肯,说房子太不好了。伍大嫂这个人虽还明白,虽还说得来,只是地方太坏,人又杂,我们常常去,被人看见了,不好。
伍平揩着额上的汗,重新把发辫盘了一次,将蓝布汗衣脱了,光着粗糙而黄的上身道:“我有法子,拿菜刀把皮盖砍破它!”
有一次,吴金廷忽说:“大先生,伍家要搬家了。”
伍大嫂说:“咋个开呢?若是打不开,才枉然了!”
他笑道:“想她们也住不惯那烂房子的缘故吧?”
包袱一开,先滚出来了几只空玻璃瓶。再看,一口绿色皮匣,五六只暗白色印蓝花的厚瓷盘。皮匣很精致,沿边全是银白铜包了的,看样子,中间一定是什么好宝贝。只是匣子关闭得很严密,不知道如何开法,抱起来一摇,并无响声,却是沉甸甸的。
“那倒不是,因为警察局要收那片官地回去,修啥子教练所,勒令她们搬家,她们正舍不得搬。晓得大先生认识总局里的葛委员,正想托大先生去说一说,看可以不搬么。就搬,或者多赏几两银子。”
伍平一面蹲下去解包袱,一面述说来由。左邻右舍的人都闻声而来,甚至有不及看包袱里东西,闷着头就朝四圣祠那方跑了的。
他把新剃的头皮,搔了两搔道:“葛世伯才回来,才奉了札子,未必有好大的力量,我看,去托他是枉然的事。”
伍大嫂大张着口。他母亲从房里奔出来问道:“说的啥子呢?”
“她们又穷,那怎么办呢?”
伍大嫂还带着安娃子坐在门跟前。他把包袱向地上一顿,伸起腰来,哈哈一笑道:“喂!今天运气好,发了洋财了!”
郝又三道:“我们去同她们商量下子,或者我们私人帮助点,倒可以的。”
一路上都有人向他喊说:“恭喜!恭喜!发了洋财了!”有几个甚至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没说头,分点来!”一直跑过红石柱,才没人说了。
吴金廷大为高兴,连忙又打拱、又鞠躬地恭维了他一阵,说他是大善人,是大义士。到课毕之后,叫伍安生请假先回去,说郝先生要来同阿婆、妈妈说话,把房子打扫打扫。然后才陪着郝又三悄悄溜到下莲池来。
他恰好伸手接着,来不及审视里面的东西,斜刺里便是一溜。
已是上灯时候,家家都关了门,各人有各人的要紧事。他们进了门,伍大嫂已着意打扮了一番,含笑迎着,问了好。伍太婆叫孙儿去泡茶。吴金廷赶快将门口的竹帘放下。大家说起搬家,伍太婆就大为感叹说:“郝少爷,你看周道台这个人,真是没道理,一办警察局,就专找我们穷人为难。哪个不晓得上、中、下,三个莲池边,自古以来,就该我们穷人住的?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啥子事不晓得?记得从前中莲池李狗屎家失火,延烧出来,烧了一百多家穷人。奎制台亲自来救火,拜了又拜,把大红顶子都丢在火里,才把火头压住。到第二天,看见我们穷人烧得可怜,自己捐俸,每家赏三两银子,重修草房,还把李狗屎院墙外的地方,画一大片拿给大家,这才是爱百姓的好官呀!哪像周秃子现在,红不说,白不说,也不管人家住了多久,房子修成多少钱,也不管人家有没有钱搬家,挪到哪里,只一张告示贴出来,要地方,限你半个月就搬。我就不信,九里三分的大城里,别处便没有空地,偏偏下莲池才有!……”
他也想照样做,只是没一点空隙,他便循着墙根走去。走到一座人塔下面,塔顶上正有一个人,着一个大包袱,不知道如何下来;若干的手争着伸过去,若干的声音也争着在喊,那包袱偏偏从层层人头上一直滚将下来。
伍大嫂拦住她道:“妈也是啦!尽说这些抱怨话做啥子?我们横竖要搬的,这地方我也住伤心了,搬了倒好。”
伍平赶快把有力的长腿一紧,挤进了人丛。已听见一片人声从教堂的围墙里一直响到外面,不知喊些什么。凡是可以出入之处,统着人塞紧了,比戏台口的阵仗还大。稍为矮一点的墙头上,许多人在朝上爬。
“王女,你倒说得好,光说搬家,哪儿来的钱呢?看郝少爷能够帮我们去说一说吗?”
还未跑到庆云庵,已看见好些着古怪家具的,着大包袱的,楞眉吊眼,气势汹汹地走来。
吴金廷道:“说是不行的,大先生也很愿意你们搬个家。他说过几次,本想要常常来看看你们,就嫌你们地方太不好了。大先生是个极慷慨的热肠人,他已答应给你们帮忙,你们只需好生谢谢他就是了。”说时,他遂向伍大嫂挤了挤眼睛。
伍平也本能地一掉头就朝东跑了去。
伍大嫂忙站起来,向郝又三深深一福道:“大少爷这样做,真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了!”
快要到江南馆街口了,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全在说:“四圣祠的教堂遭打了!要发洋财的赶快去!”朝东跑的人确乎不少。
郝又三才要回她一个揖的,吴金廷已过来将伍大嫂拉到他跟前道:“这样的恩人,光是拜一拜,不够得很,你应该乖乖地跟大先生香一个才对呀!”
满街上差不多除了大喊“善人老爷,锅巴剩饭!”的讨口子外,就是穷人也都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
伍大嫂笑了笑,果然就偏过头来。郝又三通红着脸,向旁边一躲道:“你不要听吴先生胡说,我……我……”
家里稍有一点钱的小孩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接绸衫,湖绉套裤,云头鞋;捏着有字有画的折扇;胸襟上各挂着许多香囊玩意儿。还有较小的孩子,背上背着一只绸子壳做的撮箕,中间绽着很精致的五毒。女孩们都梳着丫髻,簪着鲜红的石榴花,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坐在门前买零碎东西吃。
伍太婆笑道:“郝少爷脸嫩得很,没有出来玩过的。这样好了,郝少爷就在这里消个夜,随便喝一杯淡酒,见见我们的心。”
伍平高高兴兴,披着蓝土布汗衣,走到街上,出门拜节的官轿,正络绎不绝地冲过去、冲过来。跟班们戴着红缨凉帽,穿着蓝麻布长衫,手上执着香牛皮护书,跟在轿子后面,得意扬扬地飞跑。
郝又三自然不肯,他说了多少道理,必须立刻就走。伍大嫂自然不答应他走,也说了多少道理,必须他喝杯酒再走。吴金廷自然要帮着奉劝,奉留。结果,伍太婆带着孙儿去打酒、买菜,伍大嫂便将房里收拾起来,口里一面说太脏了,以后若得搬个像样的地方,定要打整得干干净净,好请大少爷常常来耍。一面又向郝又三做眉做眼地调笑着问他少奶奶可好吗?“不消说,是一品人才了!像大少爷这样人品,少奶奶要是配不上的话,真就可惜了!我们哩,残花败柳,倒也不敢乱想啥子,只要大少爷不讨厌,常来走动下子,也就洪福齐天了。”
今天过节,这题目多正大!伍大嫂居然不像平日,居然从挑花肚兜中,数了十几个钱给他。
郝又三始终是通红着脸,只是笑;有时又偷着看看她。打算走,又鼓不起走的勇气,不走,似乎又太不成话,自己是什么样人,岂能没志气地胡闹?
伍平把新梳的一条粗发辫,盘在新剃了发的顶际,捧着一根汗渍染黄的老竹子水烟袋,嘘了两袋,忽然心里一动,想着江南馆今天的戏,必有一本杨素兰唱的《雄黄阵》。站起来,伸手向他老婆道:“今天过节,拿几个茶钱,我好出去。”
几样现成烧腊菜摆在方桌上,因为待贵客,不好打土老酒,而打了几两大曲酒。伍太婆照规矩带着孙儿在门口把守,让媳妇有说有笑地好自由自在陪客。
池南的城墙,带着它整齐的雉堞,画在天际云幕上,谁说不像一条锯子齿?
这样吃酒,郝又三是平生第一次,得亏吴金廷在旁边谈说帮忙,方未觉得十分窘。一杯酒干后,看见伍大嫂脸上也微红起来,眼睛似乎更溜刷了,他渐渐也有了话说,问她的家世,问她的岁数。家世哩,丈夫是个当什长的,快要当哨长了,岁数哩,才二十六岁——因为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做证,不好太说少了。——娘家也是个有根有底人家,如今败了,丈夫又没有钱带回来,只好找朋友帮忙。虽然交接过几个朋友,却从没有碰见一个像他大少爷这样的慷慨人,只要她搬了家,她就不再交接别的朋友了。意思是说,要与大少爷打个永久的朋友,只看大少爷愿不愿意。
晶明的太阳,时时刻刻从淡薄的云片中射下,射在已有大半池的水面上,更觉得晶光照眼。池西水浅处,一团团新荷已经长伸出水面,半展开它那颜色鲜嫩的小伞。池边几株臃肿不中绳墨的老麻柳的密叶间,正放出一派催眠的懒蝉声音。
加以吴金廷的说词,郝又三想着自己老婆那样又死板、又冷淡无味,遂也动了心,姑且嫖一下试试,看这个女人又是啥子味道,只要别的人不晓得,也没有好大的障碍。再一横心,就遭人晓得,又怕啥子?嫖个把女人,也是男子家的本等,又不是偷别人的老婆,说这上损阴德伤品行!并且听母亲讲过,爹爹少年时还不是荒唐过来?
一家人吃饱之后,无所事事,都穿着干净衣裳,坐在门前看天。
于是伍大嫂伸手来取他酒杯去斟酒时,他公然把她的手腕捉住,轻轻地捏了一捏。
端阳节是三大节气之一,万万不可胡乱过去。即如伍家之穷,也与其他穷人一样,在五月初二,就打起主意:把伍大嫂首饰中剩下的唯一银器,一根又长又厚又宽,铸着浮雕的张生跳粉墙的银簪子,拿去当了,包了四合糯米的粽子,买了十二个盐鸭蛋,十二个白鸡蛋。到初五一早起来,将一绺菖蒲,一绺艾叶,竖立在门前;点燃香烛,敬了祖宗,一家人喜喜欢欢地磕了头,又互相拜了节,坐在桌上,各人吃了粽子、蛋、白煮的大蒜,又各喝了杯雄黄烧酒。伍太婆将酒脚子在安娃子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两耳门上也涂抹了一些,说是可以避瘟。伍大嫂在好多日前,已抽空给他做了一个小艾虎,和一件小小的香荷包;伍平又当天在药铺里要了一包奉送买主的衣香,装在香荷包里,统给他带在衣襟的纽门上。
吴金廷凑着他耳朵说道:“今夜我一个人回学堂去,就说你回府去了,好不好?”
四
他看着吴金廷笑道:“使不得吧?学堂里晓得了,那才糟哩!”
一直过到第三年五月端阳,要不是有打教堂一件事,恐怕伍家家乘就永远这样一治一乱地下去了。
“学堂里么,包你没一个人晓得。我自然不说了,伍安生是同他阿婆一道睡的,不晓得这些事。并且他妈陪朋友睡觉,又是看惯了的,你听他向谁说过啥子来?”
伍家便如此时而吵闹,时而和好,时而又在吃肉喝酒,有说有笑,时而一整天不烧火,由伍太婆出去借十几文钱,买几个黑面锅块,一壶开水,就充了饥,解了渴。如此生活,在下莲池社会里,倒是正规的,并没人稀奇。
郝又三把安在旁边的那张二号架子床一看,真不及他房间里的床好,不过还打整得干净。蓝麻布印白花的罩子,像是新洗过的,比头回看见就算漂亮了;白布挑青线花的卧单,也是新洗过的,还看得见折叠痕迹,印花洋布枕帕也是新的,红印花洋布被盖,叠成三叠水摆在床里边,却看不出脏与干净来。
伍太婆虽然不平,虽然心里如此着想:“儿子是我的独子,我已把他养到这么大了,你不养他,我还是会养的,你不可怜他,我要可怜。”但口里不敢说,一则,自从媳妇进门,事情已明明白白摆在跟前,绝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洗洗缝缝支持得了,大半年比较舒服的日子,全是从媳妇十根指头上来的;今后添了一个孩子,担子更重,无论如何,更是要靠她了。再则,男子汉活到二十几岁,娶妻生子了,找钱养家,又是天经地义,媳妇现正逼他,自己有何本领再好姑息?从旁一边人的口里听来,好像媳妇吵闹得总在理些。
伍大嫂把他肩头一拍道:“你真细致,看到床上去了!大少爷,你倒别疑心,爱干净倒不只你们做官为宦的,我平日就顶嫌脏了。我们家里人就都犯了这个毛病,所以人家挖苦我们是穷干净哩。起初安娃子回来说大少爷要来,我想着你头一回掸了椅子才坐的光景,就晓得你的脾气了,赶快把房间里打整了一个通堂,又把床上盖的铺的全换了。只是粗布东西,自然赶不上你们少奶奶床上的,你要嫌弃,那也没法,只好不留你了。”
因此,不到十天,两口子又吵起来。这一次,虽未动手打架,而意态则比前回严重得多。伍大嫂的话更明白了:做丈夫的硬要找钱养家,不然,宁可闭着眼睛当乌龟,那就可以吃老婆的饭。如其要冲走,就永远别回来,她并不稀罕这样丈夫。她哩,根本就不愿拿针尖刺钱吃饭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了汉子还要靠自己做针线,那她不如不嫁了,还少些累赘。
吴金廷拍手大笑道:“真会体贴呀!光这一点,就看得出伍大嫂是个多情多义的人,大先生却不要辜负了她!”
要是别的女人,或者伍平是有钱的,两口子定可办到和好如初。而在现状下的伍平夫妇,尚不容易说到这句哩!
安娃子猛地掀开帘子进来道:“阿婆叫你们躲一躲,有两个警察副爷对直向我们这里走了来!”
老婆却不同,一看见他进门,翻身就倒在床上,毫不理会。直等他伏在床边上,说了多少没骨头的软话,赌了多少伤心咒,强迫着亲热了一番,方坐了起来,方露出笑容,然而还结结实实数落了一番。
吴金廷登时站起,将郝又三一把拉到后间。那是伍太婆住宿的地方,就很不像样子。隔壁是灶房,有道便门通出去,吴金廷是熟悉的。
母亲到底是母亲,见他回来,好像把前几天的事通忘记了,问他吃了饭不曾,赶快烧火炒饭给他吃。又问他几天来在哪里过活,又说两口子吵嘴打架是常事,不犯着动辄就冲走,一走就是几天,也不怕大家操心。
郝又三骇得心里只是跳,忙悄悄问吴金廷:“有啥子事吗?该不要紧吗?”
大家叫伍平认个错,他不肯,说婆娘太横了,不可再长她的志气。于是冲了出去,无踪无影地直过了三天,才溜回来。
吴金廷正要说时,只听见一阵皮鞋声,很有力地踏进门来,同时一个沉着而气派的声音说道:“你们到底几时才搬?……再三天就满期了!……”
伍大嫂更不必说了,哭是哭,骂是骂,咒是咒,她不想活了,她要当尼姑,她要偷汉子。披头散发的,没一点女人的风韵。
伍太婆的声音:“副爷,我们跟着就搬,已经在看房子,看好房子就搬。”
结果,伍平顶吃亏了,两膀上着揪了几伤,着咬了几伤,项脖上又着抓了两伤。母亲说他不该行凶,设或打伤那里,回了奶,小孩子怎样喂养。邻居婶婶、嫂嫂们也说他不对:“男子家有拳头打好汉,没拳头打婆娘!”有道理的话,为什么不好生说?
“那不行!我们周大人要地方要得紧,晓得你们房子在啥时候看好呢?一年看不好,不是一年不搬了?我们局长已吩咐下来,到期的早晨,你们不搬,不要紧,我们雇人来拆房子就是了!”
伍大嫂放松了手,伍平才得了机会,左手揪住她头发,将她的头直按下去,右拳抡起,方在她后臀上捶了一下,早被邻居们拥来拉住道:“打不得!打不得!”
伍大嫂有点不自在的声气:“你们周大人,你们局长,做官的人也该通点人情啦!我们又是穷人家,光说看房子搬家,好容易的事!你们要地方,那就请你们帮忙代找一个房子,好不好?”
伍太婆刚刚买菜回来,便赶上前拉喊道:“咋个打起来了?快丢开!快丢开!”孩子也在床上大哭。
“你这婆娘好横啦!”声气是那样的威猛,“你敢说我们不对吗?”
麻皮脸!这真触犯了伍平的忌讳。他劈脸就给她一掌,她一躲,打在肩头上。不等他再举手,她已把孩子向床上一丢,大喊着:“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扑到男人身边,抱着他两膀又揪又咬。
接着是另一个气派声气:“同她说啥子。拉她到局上去!”
“这才放屁哩!要不是出去荒唐,哪个管你?若果一出去就能拿一吊钱回来,我巴不得你时时刻刻在外头哩!你默倒我不要你出去,是爱看你那麻皮脸吗?”
伍大嫂的声气更高了:“拉我到局上?我犯了啥子法?你说,你说!”
他虽然气到肚子要炸了,却一句骂不出,只是冷笑道:“往常为啥子不要我出去?只要你出一次门,就骂你荒唐。”
伍太婆是在软求:“副爷,别同她生气,她年轻,我们一定搬!……”
她也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少装些疯!老实告诉你,我现在领了娃娃,累不得了,活路是做不成的。靠你妈一个人洗洗缝缝,养不起一家人。你到底是个男子家,就该供养一家人,总不能抄着手,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了事。只要你有钱拿回来,不管你偷也好,盗也好,我不说一句话,我甘愿挨打挨骂,服侍你。还想像以前一样,安安逸逸靠我供养,那,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就偷汉子,也不拿现成饭你吃的!”
同时是她媳妇在喊:“动辄拉上局去,我还怕吗?光说搬家,总还没有到期嘛!你们局长也只说到期拆房子,你们就更歪了!”
他向桌上一捶道:“你在挖苦哪个?”
“你这婆娘,嘴不要硬!你的行为,我们早已摸清楚了,不讲人情,监视户的牌子已给你钉在门上,新化街已叫你搬去了!你还要歪的话,现摆着三份杯筷,明明有闹官儿藏在里面,就搜出来,一齐拉上局去!……”
他真气透了,而她还摆着满脸看不起人的神气,翘着嘴皮,一句赶一句道:“自己没出息,连饭都抓不到口,为啥子要讨老婆?当真就忍不住了!讨了老婆,供不起,还要生娃娃,倒不如正正经经当乌龟好了!”
吴金廷赶忙拉着郝又三,跨进灶房,打开便门奔出。天色很黑,伸手辨不出五指,两个人乱走有十多丈远,还听见草房里在吵闹。
她点着头冷笑了声:“谅的了!”
八
“你谅的了老子没本事拿米回来?”
次日下午,郝又三在高等学堂下了课,回到广智小学时,吴金廷已经在学堂门外等他。
他老婆仍旧奶着孩子,若无其事地昂起头道:“不骂,难道你就有出息吗?好!有出息的人,缸里没米了,去拿一斗米回来看看。”
吴金廷很慌张地告诉他,伍大嫂的房子已找着了,在南打金街一个小门道内。房子很不错,是将就外厢房拦出的一个独院。只是押金太贵,要二十两银子,今明天便须交押。问他能不能帮忙,借二十两给她。她一定写纸认息,待她丈夫回来,本利奉还。这件事是比较容易使郝又三立刻就答应了。还有一件,是昨夜那么一吵,人虽未搜着,但形迹显然,警察不认输,硬要把监视户牌子钉在伍大嫂门上,任凭她搬到何处,都要钉的。这须请他去找葛寰中,向东分局的局长打个招呼,才可以把这事压下去。
虽是抱怨话,却比平日的骂刻毒得多。平日挨了骂,伍平还得意扬扬地向人说:“打是心疼骂是爱!今天又遭老婆骂了一顿来!”但现在却觉得这些话真有点像有药的毒箭,一直穿到心头,颇颇有点受不住。于是便发了毛,起两眼吼道:“入你的蛮娘!你敢骂老子没出息?”
郝又三愤然道:“真可恶!……就让他钉上不好吗?”
满月之后,伍大嫂就开始抱怨起来,说丈夫太没出息了,只会学鸡婆,成日地抱在家里,当真是鸡婆,也好啦,一天一个蛋,也值得上三个钱。一个男子家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想做,只晓得吃现成,穿现成,要婆娘供养,也太没出息了。
吴金廷把脚一踢道:“大先生,你真是公子哥儿,太不懂世情了!你可晓得,监视户牌子一钉,就表明这是一家娼户,讨口叫化,只要有钱,都可以进去嫖的。我还听说,天涯石北面,正在修一条街,叫新化街,一修好,就要把全城的监视户一齐迁去。分成等级,定出价钱,还要把各人的相片挂在门口,嫖客高兴要嫖哪个,就嫖哪个。你想,伍大嫂能受得住这种罪吗?所以,她昨夜闹过,直哭了一夜,口口声声说,只要监视户牌子一钉上,她立刻自尽。她妈今天一早就跑来找我,也是说得要哭了,请你此刻务必跑一趟,若是迟到明天,怕就来不及了。大先生,你和伍大嫂虽然还没有打过交情,难道你愿意看着她受逼而死吗?”
安娃子太太平平出了世,伍大嫂专心在孩子身上,活路不能做,日常进项减少得多,不但不能像以前那样吃喝得好,甚至连正经的两餐,也有点拮据起来。四十天的月子,全靠平日一点小积蓄,以及王大爷时常从担子上匀些猪的里物送来。月母子所必需吃的鸡,仅仅吃了两只。
郝又三皱起眉头道:“葛世伯是我的长上,这种话,我怎好向他开口呢?”
但是,到八月间,他老婆身孕越大,伍平的旧毛病就渐渐发作起来,有时半天半天地在外面游荡。不过经他老婆一责备,还肯认错道:“我本想就回来的,就是那些龟杂种,一碰见了,总要拖住吃茶,喝酒,烧鸦片烟,硬不丢手!入他妈,明天不出去了,别跟老子尽吵!”
“这容易,你就说伍家是你学生的家庭,因为搬房子,与警察起了点口角,就招警察诬陷。这不是很好说的话,堂堂皇皇的,有啥不好开口?”
他的母亲虽不满意儿子完全投到媳妇怀里,对自己再不像以前恳切,可是儿子变驯了,只要不惹他,在家里总柔顺得像一条狗;也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少了多少挂虑。旧日几个坏朋友,虽仍常来走动,但总敌不过媳妇的威力,只要媳妇说一句:“不准走!”任凭朋友如何撺掇,也绝不走。就打发他到华兴街荷包铺去收款子,也规规矩矩地有一个交一个,间或花三个钱喝碗茶,一个钱买包水烟,也得把用账报清。家里粗事,以及上街买东买西,也不必要母亲动手动脚,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包办了,伍太婆对于这些,又觉得媳妇讨得不错。
他还在迟疑不决。
伍平自从讨了老婆,一直是很驯谨的,成日守在家里,任凭老婆如何指挥,总是喜笑颜开地做事。有时事做差些儿,遭老婆狗血淋头地大骂一顿,也老是这样说:“做过就是了!闹啥子?”人家或是讥笑他:“伍平是耳朵!平日打三个擒五个,啥都不怕,歪得像一只老虎,如今武松进门,就皈依佛法了。伍平,你还敢出来惹点事不?你还敢疯子样跳进跳出不?”他也只是笑。
吴金廷又在他耳朵说道:“你肯借押金给她们,她们已经把你感激得同亲人一样,若再帮了这个大忙,伍大嫂的命就算你救了,她这个人,也就是你的人了。你看,将来你到她那里去时,她若果不挖出心肝来待你,你吐我吴金廷十把口水,我揩都不揩。”
三
这几句话投进了他的心眼,令他想起昨夜伍大嫂的手同眉眼来,不过口里仍然说:“倒不为这个!……走一趟没多大关系,只怕葛世伯未必答应……”
并且,自伍大嫂挣钱以来,一家人吃得也好。四十八个大钱一斤的黄牛肉,是整罐整罐地煨;六十个钱一整只的烟熏鸭子,是整只整只地砍。差不多隔不上四天,总要见点荤菜,也总要喝点酒。当时的封泥老酒,虽说七个钱四两,但是老双称,有时一家人喝半斤,便全醉了。这日子多好过!算是到九月底,伍大嫂要生安娃子了,这生活才有了变动。
他坐着轿子,一直来到北纱帽街葛公馆。
伍大嫂确也有她的本事,她能够做细活路,能够扎花、打绺、纳纱、刺绣,手脚又快,又做得好。在华兴街荷包铺里领些眼镜盒子、槟榔荷包、表袋、钱褡裢之类的东西来做,半天工夫的进项,每每比起伍太婆累七八天而后获得的还多一些。有此本事,又安能不令伍太婆高兴?又安能不令她逢人便夸:“我们的王女,虽说脾气大点,到底手脚能干麻利,我看,有许多奶奶,恐怕还有点赶不上哩!”
葛寰中已蓄了两撇漆黑的仁丹胡子,精神奕奕地穿了件日本和服,陪他坐在内书房新买的洋式椅子上。照规矩,不等客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日本,日本的天气,日本的风景,日本的人物,以及日本人的起居。说着,还一定要把和服一指道:“老侄台,你看,光说这件衣服,多体面,多舒服!我常说,天下衣服只有两种,穿着又方便,看起来又不碍眼,就是一种老实宽大,一种老实窄小。窄小的比如是西洋服,不但窄小,而且甚短,穿起来却有精神,又好做事。宽大的比如日本和服,做事虽不大方便,却是好看而又舒适。只有我们中国衣服,是倒大不小,既不方便,又不好看。在国内还不觉得,在外国一比起来,真就品斯下矣!所以我常同苏星煌、尤铁民、周宏道等讲到这上头,我们都有一致的主张,主张中国服制,实在有改变的必要……”
亲家如此推卸,儿子不争气,媳妇脾气是那样火爆爆的,这有什么办法?伍太婆仔细想了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以前的妄想,只好一齐收拾起来,将就她,让她,权当她是老人婆,但求耳根清净,过点太平日子。
这些话,在郝又三算是听过三次了,知道只要一答言,下文更长了。接着一定是政体的改革,他不赞成流血革命,恐怕酿成法兰西大革命的恐怖时代,他曾经亲自同同盟会的大革命家孙逸仙辩论过。又不赞成君主立宪,觉得也有毛病,因为民智未开,宪法必难推行,他也曾经亲自同主张君主立宪的大家梁启超辩论过。他赞成的是什么呢?却始终没有说出。接着就批评苏星煌加入立宪党之不对,尤铁民加入同盟会之不对,周宏道之不加入哪一方也不对,一直要把听的人听得倦不能支,而要说的话一直没时候说出来。
伍太婆一定要他去管教一番,唠唠叨叨说了好一会。王大爷焦躁起来,大声喊道:“亲家母,你我并非外人,说句开心见肠的话,你娶了我的四姑儿,只算你运气不好,遭着了!如今是你家的人,打由你,骂由你,处死也由你,我没半句话说。还要我出头管教,那却不行!我会管教,早管好了,也不会嫁到你家去了后才管教!”
郝又三等他在怀里摸出纸卷烟盒,擦洋火吸烟之时,赶快说了一句:“听说警察局有调查娼妓,改名监视户的办法……”
王大爷惊诧得撑起眉头说道:“领回来?领回来养老女子吗?那,我又何必嫁她哩!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我倒不爱管这些闲事,我才清净了大半年!”
他也是那样有劲地说道:“不错!周观察的这办法,是采自日本吉原办法,而加以变通。周观察之修新化街,即是要做成成都的吉原,凡是娼妓全指定住在这一区里,以色艺高低,勒为甲乙丙三等,嫖资每等不同。而在这街修成以前,暂时在各家娼妇门口,钉一个监视户牌子,以别良莠。这本是警政中的一种良法,日本曾经办过。并且凡为娼妓,便须受警察保护,不许流氓痞子骚扰,一则娼妓操业虽贱,到底也是同胞,也是一种行业,在日本并不怎样贱视之的。比如日本艺妓,只是歌舞侑酒,很不容易与人伴宿,犹之上海的书寓。不过上海书寓,只在歌场卖唱,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而日本则公宴大会,以及邀请外交人员,各国使臣,都可以叫艺妓侑酒,好像我国唐、宋时代的官妓一样,这办法多文明!而此间一班老腐败偏偏要大肆讥评,说这办法不对,有伤风化。老侄台,你看民智不开化至此,事情如何办得通?你们开办小学,真是当今要紧之举!”
伍太婆把痛苦说后,又加了一句:“若果脾气真改不了,只好请你领了回来。”
他一连吹了几口浓烟,不等郝又三开口,又说了起来:“最可笑是周观察公馆门口,有一晚上,不晓得被什么人钉了一块大木牌,写着‘总监视户’几个字,这自然是顽固派干的把戏。周观察却一笑置之,依然提起精神,办他认为应该办的事。如今已着手的有乞丐工厂,有劝工局,有商会,有新化街。将着手的有巡警教练所,有劝业会,有劝业场,有电灯公司,有文明旅馆,有悦来茶园,有济良所。提倡的有聚丰园、一枝香等新式的中西大餐馆。都是文明之邦应该办的新政,各省已有举办的,何尝稀奇?而顽固派则件件反对,件件都不以为然;他们讥评周观察,说他将来的德政,不外乎娼、厂、唱、场。老侄台,你说可不可笑?”
从此,伍家这一家,全被伍大嫂征服了。中间只有一次,伍太婆实在受不住她的骂,被一班打抱不平的姆姆们撺掇起来,跑去投诉王大爷,意思要她的父亲来责备她一顿。
郝又三不能不把自己要说的话闷住,而恭维两句道:“这真可谓民难与图始了!”
这一次,还不止光骂老人婆,连丈夫也一齐骂在里头,意思说他袒护了母亲,没出息的人才会欺老婆。伍平很想申辩几句,却没有插嘴的空隙。
“不是吗?所以我曾向周观察进言,顽固派的反对,用不着去管。并且现在欧风美雨,相逼而来,已不是闭关自守时代,他们反对也只好在背地里说说,若果出头反对,就赏他一个阻挠新政的罪名。这在日本维新之初,还不是一样的?本来,人民习于偷惰,一则又皆积重难返。比如日本维新三十年了,光拿推行阳历一件事来说,就没有办到全国一致,至今日本奉行阴历的还很多,在农家尤甚。我们……”
婆婆经的话果然验了。事隔一月,伍家两婆媳不知为一件什么事又吵了一架。虽然也和头次一样地凶,但不经人劝,伍太婆自己先就收了口,溜出房门,而伍大嫂则一直骂到天黑。
张禄来回说:“吴表少爷来请安,老爷会不会?”
自然,第二天还有点余波,到第三天,两婆媳才说了话。据说,是伍太婆先开的腔,先向媳妇打招呼。朱家姆听见,便叹了口气道:“糟了!伍太婆从此只有受气的了!”这是根据的婆婆经,凡婆媳口角赌气,谁先打招呼,谁就心输气馁,从此投降,再也抬不起头。
葛寰中闷了一下,才说:“请在花厅里!”
厮劝的结果,婆婆是那样生气,说是遇着了忤逆媳妇,宁可搬出去讨口叫化。媳妇也是那样生气,说是遇着不贤惠的老人婆,这日子还过得出吗?事情下不了台,大众只好依据下莲池社会不成文的宪法,将伍平找来,把一切罪过统给他背在背上。逼着他向母亲磕头认错,向老婆作揖认错。然后张嫂嫂把伍大嫂估拉到自己家去,朱家姆就陪着伍太婆,悄悄地数说媳妇如何如何不对,一方面教导伍平该如何孝顺妈,该如何制伏老婆。
郝又三连忙说出他的来意,极力保证伍家穷虽穷,的确是好人。男人现在宁远府的巡防粮子上当哨长,听说快要升哨官了,儿子又在进学堂,如何能不要面子、甘居下流呢?并假借父亲的意思,说:“老人家听见学生来说,很有点不自在,才叫小侄来奉求世伯,看如何能使清白人家,不为警兵挟嫌诬陷?听说他们明天就要钉牌子了,这事还求世伯快点办!”
张嫂嫂是年轻人,才二十五岁,嫁了六年,生了三个小孩子,头上也有老人婆的。便多少要同情于当媳妇的一些,她劝伍太婆的话,则是“你也是啦!才过门的新媳妇,懂得啥子?就说昏天黑地地贪耍,不做事,也是当新人的本等呀!你做老人的,还该望他们小夫妇老是这样恩恩爱爱的方对哟!大家都当过新媳妇,大家都昏过来,新婚新婚,越昏越好。你做老人的,凡事担待一些,不就算了吗?要教哩,好好地教,何犯着去揭铺盖。人就说昏,也是要脸的。年轻人自然气性大点,让她吵两句,不就完了?知道的,谁不说你当老人婆的大量,能容人,尽斗着吵些丑话做啥子?”
葛寰中笑道:“要说警兵挟嫌诬陷,却说不通。警兵都是受过训练的,决不敢无故生风。不过她儿子既在读书,为你们学堂体面计,倒可以加以回护。我这面的事,容易办。你说他们明天就要钉牌子,这倒是恐吓话,不足为凭。因为他们必须先由分局报到正局,再报到总局,某街某户确系暗娼,再由总局派人调查,如果不虚,才由总局发与牌子。我只吩咐局里一声,如东正局有这项公事报来,把它压住就是了。倒是你却须向伍家招呼一下,最好不要再干这种事,如果情不得已,非干不可的话,必须千万秘密,假使走漏风声,遭人抓住凭证,闹到局上,那么,不到新化街,就只好到济良所了。”
朱家姆是老年人,劝解当中,微微有点偏向当老人婆的。老是这样劝伍大嫂:“泰山之高,也压不下公婆。你是媳妇,说完一本《千字文》,总是小辈子,又是才过门的新媳妇,咋好不让她一步呢?你就让她多说两句,人家也不会笑你。懂理的只有凑合你伍大嫂是孝顺媳妇咧!你听听我的劝,不要说了,让她气平下去,给她磕个头,赔个礼,不是啥子都好了?”
郝又三如愿而去之后,他复在灯光之下,写了一篇长信,然后才站起来。
吵得太凶时,是放火的朱家姆挺身出来,两边劝解,而后张嫂嫂也才挤进来帮腔。
他府上派头并未日本化,所以张禄依旧掌了一盏点牛油烛的明角风灯,赶在前头照着,虽然路是熟悉的,明角灯也并不甚亮。
岂不比当人家新婚之夕,在窗子外面去听房时还有趣味吗?固无怪乎拥在门前的一班姑姑、嫂嫂们,个个都在脸上摆出了一副衷心欢乐的笑容;而少年男子也合不拢口地连向女人们挤眼睛,歪嘴。
刚到花厅门口,何喜已将悬着的红呢夹板门帘打起。花厅内面,洋灯光下,瑟瑟缩缩在炕床左侧第三把高椅上坐着的那位年纪已在二十以上的吴表少爷,赶快站起。恰一个打着油松大辫的年轻跟班,从旁抢了过来,逼身打了个漂亮千子道:“敝上有一封要紧信,叫家人送来,请葛大老爷的回示!”
然则伍家婆媳之吵骂,又何足道,而她们门前为什么会拥挤了那么多的人呢?这正是下莲池社会的一般生活:各人只管有各人正经事待做,但是只要一听见某家出了一桩豆大的事,大家总必赶快把手上的事丢下,呼朋唤友,一齐跑来,一以表示他们被发缨冠的热忱,一以满足他们探奇好异的心理。何况伍家新媳妇过门还不到一月,就同老人婆如此吵起,已经是好戏文,加以彼此口头吵出来的又都是超越寻常的言语,简直把新媳妇半个多月的性生活,巨细不遗地全盘暴露出来的言语。
葛寰中带着笑微微哈了一个腰,把信接过,就着明角灯光,把信笺抽出看了道:“冯二爷,我不写回信了,回去给你们贵上请安,说这件事,我已向周大人说过,可以的。叫那个人明天到总局来会我好了。”
婆媳吵嘴,夫妇口角,弟兄打架,乃至为了一点极不要紧的小事,比如彼此小孩抢夺一块瓦片,而引起众邻居之拼命大喊大吵,气势汹汹到不可开交的事情,这在下莲池的社会里,真是平常到不可再平常,并且是难得无日无有。
冯二爷逼着两手,应了几声是,向后退了两步,葛寰中这才收敛笑容,跨进花厅。
二
吴表少爷迎着就是一个大揖,上齐眉,下齐膝,两手合捧的拳头落下来,还在胸口上顿了一下。这样作揖,成都人讥之为挖锄头,不消说,这个人必是来自田间的了。脚上一双青布老家公鞋,身上一件豆沙湖绉、倒长不短的棉袍子,上面一件青洋缎、又宽又大、一望而知是借来的马褂,头上倒是一顶新的、本城福兴街卖的平顶青缎瓜皮小帽,当中一枚白果大的粉红料子帽顶。黄油油一张瘦脸,一双又狡猾又自卑的眼睛,毛茸茸一条发辫,怯生生一种态度。葛寰中随便把手举了举,心里自然而然就起了一个比较:郝又三也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何以便那等雍容华贵?足见“物有几等,人有几品”的口头语,真有道理啊!
她抓住被盖的一角,霍地往上一揭,便端端正正,露出一个精赤条条的妖精。她眼睛都气花了。但是不等她开口,那妖精已猛然坐起,照肩头就给她一掌。本是半跪在床边上的,遂随手滚下地来。而床上已经大吵起来:“老不要脸的!白日青光来看媳妇的活把戏吗?亏你是老人婆!若是老人公呢?我也十八九岁的人了,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老人婆!”
让他炕上坐,生死不肯,自己把茶碗估着端在旁边茶几上。
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奔过去,把帐门撩起。顶刺眼的,是被盖齐颈,枕头上一颗乱发蓬松、脸朝里摆着的头,仍然摆得稳稳当当,纹风不动。一阵脂粉的香与汗气直向鼻孔里扑进来。
葛寰中先就皱着眉头道:“现在找事真不容易啦!局上出了个司事缺,拿荐书来的就是二三十人,来头都大,又都是熟人,你说怎么办呢?……”
儿子着眼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溜烟就出去了。罩子仍是低低垂着,床上还是没有动静。
吴表少爷虽然混沌,却也知道葛表叔这几句话是有意思的,并且决不是在请教他自己要如何办,他只好默然。
她遂在一张旧的黑漆方桌上,猛拍了一巴掌,把桌上放的东西全都震跳起来,并大声喊道:“妈哟!老娘累了大半天,还没人起来!老娘该变牛吗?”
“你的事我自然在心,不过你一点功名没有,官场中如何能够为力?现在世道,不要功名也可以,却须住过学堂,你呢?”
朱家姆虽是萧然而去,但她所放的一把火,却在伍太婆心中熊熊地烧了起来,越想越是生气。“真值不得!这么累了,还落不到一点好处!”遂猛地把湿淋淋的衣裤向木盆里一丢,回头奔进房来。儿子刚起来了,站在当地穿衣服,打呵欠。媳妇尚无声响,蓝麻布印白花的罩子仍低低垂着。
吴表少爷老实不客气地挺着胸脯说道:“学堂我也住过,在我们场上邓老师馆里,住过五年,作过文章来的,表叔。”
朱家姆大摇其头道:“这还要得吗?你也该把你当老人婆的身份拿出来呀!像这样子,太不成名堂了!伍太婆,你要晓得,下莲池有媳妇的不少,你不要把榜样太立坏了,会招大家怪的!”
葛寰中哈哈一笑,又把纸卷烟盒从怀中摸了出来,向空中喊了一声:“火来!”
“要你喊得动啦!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连指头都不想动得,只是打打扮扮地迷男人!你看,啥时候了,哪家没吃过早饭,快的要烧晌午火了,两个杂种还在床上挺尸哩,你说嘛!”
何喜赶快从花厅外跑进来,把旁边明角灯的罩子揭开,将牛油烛一直伸到主人嘴边来待着。这却令吴表少爷大为诧异,明明火就在身边,何以定要将底下人老远喊来递火?
“哈哈!像你这样当老人婆的,真贤惠啊!是我嘛,那倒不行!当真天翻地覆了,媳妇的脏裤子,还要老人婆替洗?你为啥不喊她做呢?”
葛寰中把纸烟放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半闭着眼睛,嘘了两口道:“我之所谓学堂,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学堂,像你这年纪,应该住高等学堂了,但是你怎么能呢?”
“哼!帮我?”她伸手从木盆中把一条水红布裤子提了起来一扬道:“请你看看,连胯裆底下的东西还要我替她洗哩!”
又沉默了几分钟。
叶子烟两吧,朱家姆故意把房里一睃道:“你的新媳妇呢?年纪轻轻的,正好做事,咋个不帮你做做?”
“我看,这样好了,目前陆军将弁学堂正在招考,像你这汉仗,还去得。一年多毕业出来,大小也有个事情,可以得碗饭吃。”
伍太婆伸起腰来,恶意地撑着眼睛道:“朱家姆,我们生成的苦命,还说啥呢?活到老,累到老,哪天累死,哪天下台!”
“陆军将弁学堂是啥子学堂?”
一天,太阳都很高了,当母亲的把饭煮好,菜炒好,领来洗浆的衣服也洗好晾起了,正在搓洗新娘子头夜换下的衣裤。听一听,房间里还睡得没一点动静,业已一肚皮不高兴,偏偏朱家姆姆叼着一根长的叶子烟杆,牵着第二个孙儿,悠悠然打从门前而过。因就站立在揉搓衣裳的门板跟前,笑问道:“伍太婆,你真累得呀!新年八节,也一天做到晚,没见你歇过气!”
“是武学堂。现在文武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分别。你回去同你舅舅商量下子,如其以为可以,那,你明天上午到我这里来拿荐信好了。”
谁知快要过元宵了,小两口子依然同半月以前一样的颠颠倒倒,迷迷糊糊,懒懒散散。同时更察觉儿子对自己一天比一天冷淡,一天比一天不听话。讨一个媳妇,连儿子都出嫁了,这如何不使做母亲的格外生气?
“总求表叔做主就是了,舅舅还有啥子话说。”他又站起来,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挖锄头式的大揖。
前些时,又何尝不加以原谅?说是新娘子自然贪玩贪耍,或许再过几天,就会活动了,就会见事做事了。
九
原来,女人是儿子的老婆,并非是自己的媳妇,不但不能帮忙,反而添了忙累,就在新年当中,也忙了个不能休息。
吴表少爷,这是在葛公馆里的称呼,在他舅舅家,因为没有用下人,舅舅与舅母是老实不客气地叫他作吴鸿,只他那小表弟尊称他为吴表哥。
伍太婆之为儿子娶妻,意识里根本就无所谓为接祖宗香烟。她只是想得一个人用,想多一个人浆洗缝补,做鞋做袜,帮着挣钱。自己以为老了,看见一般有媳妇的,都能抄着袖管,光是抽叶子烟、烤烘笼,萧萧闲闲地当婆婆,自己也打算享享如此清福。当她借口找王大爷去看人时,所欣喜的也就是那个发育完全的结实身子,同一双粗枝大叶的手。及至把自己一点辛苦积来的钱取出,将媳妇讨进门,几天上,便知道自己做错了。
吴鸿把他葛表叔的言语一一告诉了他舅舅王中立之后,他舅母是个四十几岁、极爱耍舌头的妇人,先就开了口了:“进武学堂?那是吃粮当兵了,这咋使得?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你葛表叔咋个连这点儿见识也没有?”
丈夫诚然是个麻面孔,而且是一张浅酱色的面皮。人又粗糙,性子又是直戆戆的。但他毕竟是个精力弥满得好像皮肤都要冰裂了似的强壮小伙子。王四姑儿在新婚当中,倒也并不讨厌他,有时背着人还不免自动地去摸他一把,逗他一下;而早晨起来,总要对着那面凹凸不平、断不会将人形照得平整而酷肖的土玻璃镜,着意地打扮一番。
王中立道:“进武学堂不见得是当兵,想必也和以前武科场一样,出来就有个武功名的。”
伍平之所以迷迷糊糊,终日守在老婆跟前;到夜,老早就催着睡觉;天亮,必待老娘把饭做好,喊好几次才爬得起来者,良有以也!
他的奶奶把手一拍道:“武功名,我也晓得啦,出来当武官。武官是啥高贵的?文官开个嘴,武官跑断腿。也有你那葛表叔啰,做着那么大的官,一个穷亲戚隔几百里远巴巴地跑来找他,求个事情吃饭。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又读过书的,哪里不好安个事,却把人支去进啥子武学堂受苦!”
在半瓦半草房子的社会中,像王四姑儿,本底子已算是顶苏气、顶出色的人。加之是新嫁娘,乌黑的头发抹着浸过玫瑰花的菜油,脑后梳了个红纂心、绿腰线、又圆、又大的纂纂,插了根镀银挖耳,戴两朵本城染房街出产的时兴刮绒花;额前打着流行的短刘海,粉是抹得雪白,胭脂是涂得鲜红;穿一身新衣裤,以及自己连夜赶制的平底、扳尖、满帮扎花的新鞋,自然更觉整齐了!
吴鸿道:“武学堂苦吗?”
新婚的少年夫妇,除非有特殊情况,未有不热恋到不知天有好高,地有好厚。何况王四姑儿模样并不错,身材是那样地高,腿骭是那样地长;脚虽缠得不很小,却不讨厌;眼眶虽不很大,而一双眼珠却是滴溜转的。大毛病只在眉梢有点高吊,颧骨有点突出。不过女人毕竟有女人的妩媚,这是“自然”给予她们的一种战胜男子的法宝,在青春时期,它可以将她们的缺憾美化起来,使她们变得恰合其适地好。
王奶奶肯定地道:“咋个不苦呢?武学堂自然要练武了,我从前看过我们哥哥练武,那是多苦的事,三更半夜爬起来,练把式,举石礅,打沙包!……”
腊月十八,王四姑儿就简简单单地着一乘红布花轿抬过下莲池,做了伍家的媳妇。
她丈夫插嘴说道:“武学堂不见得像那样练武。”
倒是伍太婆还精细得多,不肯偏听媒人的话,还是按着老规矩,在第三天上,不声不响地一直溜到王家。明明是趁着王大爷出门做生意去了,偏说是来找他的。一进门,就把王四姑儿盯着,上下前后地尽看。她也假装不晓得是一回什么事,仍就做她的事。不过举动之间,终免不了有点忸怩,这在伍太婆眼里,偏偏认为是并不曾下流过的姑娘才能如此哩。
王奶奶瞪起两眼道:“你晓得?你百门都晓得!我说的话,你总要驳我!你这样能干,咋个五十多岁了,还只在教私馆呢?老没出息的东西!”
冬月半间,一位认识的人,来向他提说四姑儿的婚事。这算是第三回了。在前,他还有点舍不得把女儿就嫁出去,觉得还不到时候,一小半又因为太没钱置备妆奁。但自第二回把媒人送出之后,看女儿一顿无谓的生气,心中已经有点恍然于“女大当嫁”,再加以近顷的麻烦,于是经人一说,仅仅知道下莲池的伍太婆家里有几文钱,一个儿子是个精壮小伙子,便也不再打听,虽然两家居住得并不很远,而连世俗的相郎规矩也忽略了,竟自满口答应,只是附带一句:“你晓得我是没有钱办陪奁的,大家诸事从简好了。”
吴鸿只在舅舅家来住了几天,想着自己家乡男女对待的状况,生恐他舅舅一巴掌向他舅母打去,必会累他来劝半天的了。
但这日子太少,尤其到近来,好像秋霖不断时的晴天。这使得王大爷很久很久,便没有像从前一样笑过了。
王中立却出乎他意料以外,依然是那么笑嘻嘻地、还带着安慰的口气说道:“你又生气了,说得不对,说过就是啦。”
不过,有时也很孝顺,整半天的和颜悦色,给父亲补这样、洗那样,等他回来,做饭炒菜,收拾东西,并且嘘寒问暖。
王奶奶还是不放松地说道:“你为啥子要说呢?都像你那屁股嘴,晓得的也说,不晓得的也说。说得不对,说过就是,像你那没骨头的人才这样哩!”
所麻烦的,并非因他女儿一天到晚喜欢在邻居家走动,并同着一伙所谓不甚正经的妇女们打得火热之故,而是女儿脾气不好,动辄就抱怨吃得不好,穿得不好。父亲倘若说起以前如何如何,“如其家运好点,四姑儿,你还不是穿一身换一套,吃这样吃那样的。”她更气大了,必狠声狠气地说:“是我带累得你家运不好吗?那,你为啥子不在我小时把我整死呢?若说不忍心,把我卖给人家当丫头,我也得条生路,你也得几两银子使啦!”父亲若再说两句,包管到打二更做了夜生意回来,还见不着她脸上一点儿笑容。
王中立还是无所事事地、悠悠然站了起来,把方桌上水烟袋抓到手上,走往堂屋外面阶檐边吃水烟去了。
据说,王大爷本是郫县一个小小的粮户,因为家运不好,打官司,死人,家当打光,婆娘儿子死光,无计奈何,才落魄在省城挑着担子卖烧腊。而一个大成人的女儿累在身边,不但不能帮助他,反时时刻刻使他深感麻烦。
王奶奶还批评了他两句不对,才回头问吴鸿道:“你葛家表叔招呼你进去见过你表婶没有?”
假使伍太婆是中等以上的人家,或是稍有几文钱的家当,讨个媳妇,必非一件容易事。讲究门户,讲究陪奁,挑选人才啦,顾虑牵绊啦,一定也会迟延许久的。她现在一切都是起码,所以就很容易地把龙王庙一个卖烧腊的王大爷的女儿四姑说合了。
“没有,两回都是在花厅上见的。”
幼年丧父的单传儿子,及时讨一个老婆传种,把祖宗的香烟接起,这是我们旧中国人生哲学之一,任凭你有多大本事,搬出多少道理,休想把它动摇分毫。大众既在维护这哲学,伍太婆当然没甚说的,伍平哩,正当巴不得有女人的时候,哪里肯出头反对?
“啧啧啧!这真是官场里富贵眼睛,穷亲戚就是这样看待法,无怪要叫你去考武学堂!我想你妈守了十多年的寡,就只你这一根苗,何犯着去干那些没出息的苦事。你依我说,明早去见你葛表叔,就说,请他在别处给你找个小事,不要去进武学堂。你到底也是他一门亲戚,撩着他不丢手,怕他当真就不管你了?”
二十五岁,不是正好传种的年龄?虽然伍平还一直在游手好闲,他母亲同一班长辈熟人也从未想到叫他去寻找一个职业,或是强勉他操练一点吃饭的本事,但是偏有人出来提说他应该讨一个老婆。
王奶奶还说了许多话,她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了好亲戚,便不该再去受苦,所谓找事做者,只是拿现成钱,吃现成饭而已。
儿子像野草似的,也不知依赖什么,居然从极厉害的流行天花症中逃将出来,带着一脸大黑麻子,一长就长到二十五岁。
她的儿子回来了,是个十五六岁,面孔俊俏得很像一个女孩子的青年。从堂屋里射出的神灯光中,一见他父亲在堂屋外面,登时就把满脸的笑容收了;侧着身子,正想从他父亲背后的黑影里溜进来。
伍太婆在下莲池半瓦半草房子的社会中,资格也算老了。算来,从丈夫死后,不知依赖什么,居然能够从抚育儿子之时起,就是此地的居民。
王中立见了儿子,却也将面孔板起,翘着几根虾米胡须,严肃地唤着他道:“站住!我问你的话!……一天到晚,在外面胡闹些啥?饭也不回来吃?……简直看不见人影!”
不错,伍安生正是下莲池伍太婆的孙儿。本来叫作安娃子的,因为要进广智小学,吴金廷才给他改成这个名字。
儿子名字叫念玉,因为自幼生得很白净,他父亲偶尔读到《韩文》,有这么一句:“玉雪可念。”才给了他这个佳名。当下就亸着手,低着头,呆立在那里。
那孩子虽是点了头,但脸上却摆出了一副不很了然的神气。
父亲仍是那么严肃地说道:“年也快过完了,打啥子主意呢?还像去年一样,游手好闲地又混一年?……依我的主意……”
郝又三不禁愕然,低低说道:“妈妈有男朋友,这话不能向别的人说,尤其是别的先生们。他们晓得了,更要斥退你,不许你在这里读书的。同学们晓得了,也要笑你的。”
王奶奶走到堂屋门口大声说道:“你又高兴了!儿子走了一天,饿到现在才回来,你等他吃饱了再骂,好不好?”
“男朋友!哪家的妈妈没有男朋友?”他说得理直气壮。
王中立掉头把她看了一眼道:“我每回教训他,你总要来卫护。那么,我不说了,让他去鬼混!我看咋了哟!长了这么大,书也没读成,送去学生意哩,你又不肯!”
“妈妈有朋友?男朋友吗?”
“放你的屁!我护了他啥子?啊!是你的儿子,你该把他整死!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你不说,那就好,不要你说。我喜欢他,我会说他,我会供养他。稀奇你这个老子!玉娃子进来!我做蛋炒饭你吃。造孽哟!跑了一天,是不是还没吃饭?”
跟着又说道:“也不很穷,妈妈的朋友多,都在帮她。”
王中立只是摇头,翻身进来,把水烟袋仍放在桌上,叹道:“好好!你安心害他,我不管了,凭他去讨口叫化,没有我的相干!”
伍安生大撑着眼睛,把他看着,点了点头。
他遂扬长而去,找朋友到茶铺里谈天消遣去了。
末了问他道:“你家里也很穷吧?”
王念玉登时就活泼了,向着吴鸿笑道:“运气真不好,一进门,就碰见老头子,把我心都骇炸了!”
也不管他父亲与田老兄愿不愿意,遂将伍安生叫进去,给监督、监学各磕一个头服理。然后把他一直领到自己寝室里,叫他把眼泪抹干。先切实说了他一阵,不该打捶,不该骂人,不该在讲堂上顽皮,惹先生讨厌,然后问他改不改。
又奔到他母亲身边,把一个头埋在她怀里揉搓道:“妈,我不吃饭,今天在街上碰见黄大哥才进城,陪他耍了半天,在他店子里吃的饭……”
他假装不知何事,从头问了一遍,便笑道:“打捶角逆,本是娃娃们的天性,也值得生气认真吗?我们办学堂,本就在纠正他们的不良习惯,而使他们慢慢向学读书,若是斥退了事,也近于不教而诛了。这样吧,记他一个大过,待我领去切实教训他,再叫吴稽查告诉他家庭,打他几下好了。”
他妈满脸是笑,一手摸着他那漆黑光滑的一条松三把发辫——这是他吴表哥顶欣羡的东西。——看着吴鸿道:“大表哥,你看,还这样离不得妈的一个娃儿,他老子总默倒他成了大人。前几年逼着他读书,造孽哟,从早读到打更,醒炮一放就喊醒起来,就把他带进馆去,那时,已在顾家教书了。我又不得在身边,不晓得他咋个管法,书哩,没读几本,人却读得黄皮寡瘦的。大表哥,你想啦,我们只这个儿子,又是聪聪明明的,何犯着那样逼他读书。我们又不想他戴顶子做官,读些书来做啥子?就说做官找钱,也是命中注定,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没强求……”
郝又三走过现是讲堂的大厅,已见内院里全是学生,都向着监督室在看。而伍安生则站在房门口哭。他走进房间,正见他父亲气哼哼地说道:“好好,斥退他!”
王念玉直起腰来,弯着双黑白分明的豆角眼睛一笑道:“妈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不说这些,我跟你说,黄大哥明天要带我到青羊宫去看修马路,吃了早饭就走。我怕爹骂我又是整天不回来。妈,你向爹扯个诳,就叫我到草堂寺烧香,看浑圆师去了,不是有一天的耽搁吗?”
吴金廷已经把郝又三找了来,向他连连作揖道:“大先生,这事要求你做主,千祈向老太爷说个情,从轻发落。这娃儿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家境不好,读书一切都是我在帮忙。娃儿本来烦点,只求学堂交给我,我会好好管他的。学堂里不好打人,我领他回去,教他妈打他。就是他的妈,也会感激你大先生的。”
他妈也是笑嘻嘻地道:“你这娃儿自己就会扯诳了,还要我来帮忙?既到青羊宫,离草堂寺本来不远,去看看干爹倒是真的。你干爹只在拜年时看见过,快个半月了,没见他进城来,我也不得空去看他,他那病该没有犯呀。”
“我看,记过太轻了,这是害群之马,把他斥退了吧!”
她儿子哈哈大笑道:“妈一说起浑圆师,就满脸是笑,又爱朝草堂寺跑,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吗?”
“那么,这娃娃如何处理?”
“你个婊子养的龟杂种!说起你妈的怪话来了!你妈要偷和尚,连你老子还管不着哩!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的时候,不是得亏你干爹画的符水,你还活得起来吗?你干爹咋样个爱你,现在骨头长硬了,就翻脸不认人,连干爹也不喊了,连妈的怪话也要说了,真不是个好杂种!”
田老兄道:“风气如此,学堂里不作兴打人,我们怎好立异呢?”
吴鸿插嘴问道:“玉表弟你刚才说到青羊宫去看修马路。啥东西叫马路?我同路去看一看,好不好?”
郝达三道:“为啥子不拿板子打人呢?你先生的说法,我是赞成的,俗话说的,黄荆条下出好人。圣人书上也说过‘扑作教刑’,可见教书是该打人的!”
“很好!明儿吃了早饭,我们一路去。马路是从南门外王爷庙一直修到百花潭,是马拉车走的路。今年青羊宫改成了劝业会,都说是周秃子开办的,很热闹,啥子玩意儿都有。他们说比以前皇会还办得热闹,并且要办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在修路,在搭篷,城里许多铺子都朝城外在搬,连卖彩票的铺子都搬去了,周秃子天天都要去。”
田老兄说:“我从前教私馆时候,一根板子管了几十个学生,没一个敢烦。就是十七八岁的,只要犯了事,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如今学堂里不打人,真不对!像这等浑娃娃,不用板子,怎么管得好!”
吴鸿道:“周秃子是哪个?”
监督与监学商量,不守规则的学生,而且有野蛮行动,应该如何办理。
“噫!你连赫赫有名的周秃子都不晓得,真是苕果儿了!”
监督发了雷霆,自然全校都震动了。监学在堂的恰是田老兄,便赶快叫小二将伍安生拉进监督室。
王奶奶骂了她儿子一句道:“你大表哥才进城十几天,咋个会晓得呢?……周秃子,就是周道台,警察局总办,现在省城里顶不好惹的一员官,随便啥子事他都要管,连屙屎屙尿他都管到了,你在街上不是看见那些刷了石灰浆的茅房吗?都是才兴的,每间茅房,要多花一套本钱,做门扇,做门帘,早晨要挑粪的打扫得干干净净,掩上石灰,要打整得没一点儿臭气。天天叫警察去看,若是脏了,挑粪的同开粪塘的,都要遭罚。好倒是好,再不像从前茅房,屎尿差不多流到街上来了,也没人管。就只太歪了,不准人乱屙屎屙尿,几岁的小娃娃,要屙屎也得站在茅板上,大人屙尿更规定要屙在尿坑里,若不听话,警察兵就把你抓来跪在茅房门外,任凭大家笑你。”
伍安生本人并不知道先生们对他的爱憎,依然是那样烦。有一次,监督在吃了早饭后,无可遣兴,特别到学堂来看看,恰巧他在院坝里同别一个孩子不知争一件什么东西,他刚一拳头把那孩子打哭了,就着监督看见,怒吼道:“把那野蛮娃娃抓来!岂有此理!在文明地方敢如此行凶!”
吴鸿大为诧异道:“这样歪吗?”
田老兄道:“国文不好,总不对;历史弄不清楚,也不对;凭他别的再好,这两者差了便是根本问题。”
他表弟把一张薄薄的嘴唇向他一撇道:“不信,你去试试看!多少穿得很阔气的人,还跪过来哩!”
体操教习又从而附和之道:“不错,伍安生这孩子,真行,柔软操不说了,还会拿鼎哩!”
“这才不方便啦!我们乡下,哪个管你这些。”
郝又三首先反对他的说法:“你不能光拿你教的东西作标准,就全称否定了。这孩子不长于此,却偏偏长于彼,对于英文、算术,真比别一般孩子都行啦!”
王奶奶道:“我们这里,以前还不是多随便的,自从周秃子办了警察,才弄成这样。水也不准向街上乱泼,渣滓也不准乱倒,警察兵处处来管你。就像前个月一天夜里,隔壁张家门道里一个病人,病得多轧实的,喊了几个端公打大保符,才打到三更过,法事做了一半,警察兵就走上门来,不许打,说是扰了人家的瞌睡。张家不答应,还把主人家抓了一个到局上,罚了五块钱,第二天才放回来,这个就不对……”
教体操和音乐的先生,夸奖他举动敏捷,声音清朗。教历史与国文的田老兄,却大不满意他,说他不但烦,并且奇蠢,书是讲不得的,缀句是不通的,字是乱写的。他每每说到伍安生,必皱着眉头道:“可恨不是私馆,不作兴打人,不然,我真要扎实捶他几顿了。这孩子简直是条蠢猪,将来是一点出息没有的。”
她儿上抢着说道:“这个,我倒说对。通夜的锣鼓家什吵得人硬睡不着!”
在课堂之外,他老是在跳、叫,又爱欺负同学。
“你才怪哩!别人打保符做法事,是救命啦!你就连一点瞌睡都舍不得了!”
郝又三看他的姓名,叫伍安生,介绍来进学堂的是吴金廷。再留心看这孩子,面目也还清秀,性情也还天真,就只太烦了。
她儿子挥着他那又白又嫩的手道:“周秃子别的事我都不凑合,禁止端公、道士通夜念经,我是凑合的。还有,整招觉寺的方丈,搜出他偷的婆娘,罚他妈的千多亩田的那回事,我也凑合……”
广智小学堂有一个小学生,以年纪而论,虽则十二岁,但身材却是高高大大的,本应分在甲班,但因认字不多,小字也写得不好,据说,只读了一年私塾,连《大学》《中庸》尚未读过,只好归到乙班。孩子极顽皮,在讲堂上总不能规规矩矩地坐,不是在偷偷地撕前排同学的头发,就拿手肘在击同坐孩子的膀膊。不到一周,就为教习先生们注了意,时常在纠正他,在教训他。尤令郝又三注意的,倒是这孩子尽管比别的孩子烦,但记性极好,对于英文,一连二十六个字母,三天工夫,他就纵横错乱地记得极清楚,并且念得也不费力,字母之下也不音注中国字,大草也一学便会;算学更了不得,加减乘除的符号,以及亚剌伯字,先生曾以两天工夫学会的,他居然一说便能。
独院门一响,王中立咳着嗽跨了进来,他儿子登时就钻进下手那间房里去了。吴鸿也站起来要进去时——他与他表弟同床。——王中立悄悄向他说道:“你明早还是到北纱帽街去拿荐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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