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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实录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下马,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予,上马去。予心计曰:“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已而,予弟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以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率妇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贫人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何为?”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敌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登屋暂避。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毯,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竦耳摄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雷电,辟卜声轰耳不绝。又隐隐闻击楚声,哀号断绝,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怛不能下一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析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发衣带内皆有。妇又觅破衲敝屣为予易讫,遂张目待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簧声,又如小儿呱泣声者,皆在人首不远。后询诸人,皆闻之。

钱谦益心想:“原来这个作者是住在城墙边上的,所以清军入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么在前几页,想必还有城破时情形的记录,只可惜丢失了。”他不无遗憾地想,于是接着往下看——

廿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登高升屋躲避,已有数十人伏天沟内。忽东南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遂舍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虽知事不济,然不能拂众议,姑应曰:“唯唯。”于是改易服色,引领而待。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妇女杂行,视其服色,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汝当自裁!”妇曰:“诺。”因曰:“前有金若干,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迨稍近,始知为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绐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者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遍索金帛。予兄弟皆罄尽,独予未搜。忽妇人中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披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并从那堆杂档中找出了《扬州十日记》。原来,那是一篇誊录在普通笺纸上的文字,装订成薄薄的一册,从书脊看,应当有四五十页左右。可是大约因为保存不善,加上辗转流传的缘故,其中却残缺颇多,不是书页破损不全,就是整页整页地丢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写工倒还周正干净,看样子是个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着大危险写这种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钱谦益想,双手不由得又抖起来,末了,只好把本子摊放在桌上,就着灯光逐页翻看。由于开头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因此他首先读到的,是这么一段文字:

如果说,在读到开始一段时,钱谦益还觉得城破后,兵卒乘乱索取钱财,原属意料之中的事,因此并不感到吃惊的话,那么这一路读下来,他的心就渐渐收紧了,寒毛也随之竖起来。无疑,以他的熟读书史,加上近年来的目睹耳闻,对于战争祸乱当中人命的悲惨,可以说是很了解的;不过,眼前这些记载,由于它的具体和详细,仍旧使他心中大受震动,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虽然如此,他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什么?《扬州十日记》!竟然有这样的东西!”钱谦益惊讶地想。还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在扬州失陷,史可法殉国之后,豫王多铎为了报复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扬州士民,曾经残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结果,惨死于清军刀下的无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传开,使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当初钱谦益与他的同僚们之所以决定献城投降,与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运,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由于紧接着他们一伙人就被置于清军的严密控制之下,后来就更是被带到北京来,因此对于屠城的具体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现在忽然发现眼前就有这样一份东西,确实令钱谦益意外之余,止不住心头急剧地跳动,以致伸出手去时,竟然一个劲儿簌簌发抖。

行过一沟一壑池,堆尸贮满,手足相枕,血入水碧结,化为五色,池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姚公永言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穴也。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捡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语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中国之所以亡也!

钱谦益点点头:“既然如此,兄台请自便。”口里这样说,心中却不禁有点好奇:“新收的杂档?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因此,等年轻的编修官殷勤地替他点上灯,告了退,转身离开之后,他就走到八仙桌边,把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动手解开,发现里面有手卷,有书信,还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内容很杂,各不相同,而且未经整理。看样子,不知是哪个衙门收集到的,大概觉得有点史料价值,便转送到这里来。不过,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单,上面一件一件全都开列了名目。钱谦益拿起来翻了翻,觉得都比较平常,正想丢下,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动,于是把清单再度举到眼前。这下子,他的目光立时被攫住了,因为单子上写着这么一个题目:《扬州十日记》。

三卒随令诸妇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拥之饮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后疾呼:“蛮子来!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

王求仁仍旧拱着手,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卑职今日例当在馆轮值。适才在值房接到门上呈进一批新收的杂档,怕有遗失,因此送进来放置。”

在战乱中,命运最悲惨的照例是妇女。她们不仅像男人那样难免一死,而且往往还要遭受各种凌辱、蹂躏。至于像文中所说的,这种成群结队地当着自己亲人的面,被征服者任意玩弄的情形,在钱谦益的记忆中,虽然并非绝无仅有,但仍旧使他止不住热血上涌,有一种不胜愤恨的感觉。不过,文中痛骂那个中年的制衣妇人,当同胞惨遭淫毒之际,竟然恬不知耻,竭力向清兵献媚取宠,又使他不无心虚地联想到,自己多少也属于此类……这两种感受混杂在一起,以致有片刻工夫,钱谦益心中变得颇为烦乱。为了摆脱困扰,他于是竭力收敛心神,继续看下去。谁知,刚刚读到“厅后宅西房”一句,后面又缺失了好几页。结果,作者逃离前厅之后,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凶险,又怎样脱身,变得都闹不清楚。而紧接下来的,已经是记载第二天,也就是廿七日的事。倒是看来作者又意外地找回了他的妻儿,使人多少松了一口气。

钱谦益已经认出对方是院里的一位编修官,于是摆摆手,说:“罢了!学生不过为查阅档册,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迟迟不归?”

……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棺柩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柩上,覆以苇席,妇偻踞于前,我曲俯于后,扬首则顶露,展足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足为一裹。魂稍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匍匐,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妇乃悔畴昔之夜,误听予言未死也。然幸获至夕,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或渴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稍惊则仍睡去。至是呼之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中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三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茕茕孑遗者,予伯兄及予妇子四人耳!相与觅臼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妪救得免。

“卑职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见恕!”

廿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卜谁存。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破柜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至柜后偕予匿。未几,数卒入,破柜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后仲兄产百金,予所留余金,并付妪,感此也。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棺柩即去。忽有数十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予惊而出,乃扬人之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索金,授金,乃释予,犹曰:“便宜汝妇也!”出语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大呼索予出,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绐之曰:“妇孕多月,昨登屋堕下,孕因之坏,万不能坐,安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予谓此地人径已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绝,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

“可是,眼下酉时尚未到。总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缘故。那么,或者再迟半个时辰才走,也还不迟?”钱谦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处,转身望着窗棂外的薄暮晴空,踌躇地想,同时,听见门外的甬道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接着,门“呀”的一响,被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官员跨了进来。不过,那人显然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因此猛一看见薄黯中站着的钱谦益,倒吓了一跳。但随后他就“哦”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一个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着礼说:

读到这里,钱谦益发现下文的字迹变得模糊起来,而且由于书页破损,读来断断续续,经常无法连贯。他费了不少劲,也只能大概知道,下面说的是作者夫妻二人逃出后,先是躲在稻草堆里,后来又逃进粪窖中,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好容易熬到第五日,正冀望清兵封刀大赦,忽然又传出还要血洗全城的消息,于是残存的老百姓愈加惊惧,纷纷乘着黑夜拼死逃出城去,结果又有无数人命丧在城墙下。作者因为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兄长,没有跟着逃,但遭遇也够悲惨。先是他的妻子被一个鹰头鼠目的清兵残酷毒打,几乎没命;接着他失散的兄长虽然拼着命找到他,但是又被追来的清兵当胸砍了一刀,连肺都露了出来……此外,文中还说到他们避难的何家坟被清兵放火焚烧,无数的草房即时化为灰烬,而惊惶走避的老百姓又惨遭清兵四面截杀,几乎无一幸免……终于,到了杀够了也抢够了的清兵收兵回营,那些无赖泼皮、强盗草寇又尾随出动,使劫后余生的百姓再一次遭受蹂躏……

当然,在这些汗牛充栋的诏令、奏折、题本、文告、谱牒、祭文、阁票、邸报、塘报,各式档册以及起居注、时宪书,乃至青词、食谱、医案等等史料中,钱谦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过去从未公开的秘密档案。特别是在整个明代,曾经发生了好几起朝野震动的大事,但是个中原委却是言人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钱谦益十分渴望能够从这些秘密档案中找出一点头绪来。譬如说,明朝开国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皇帝从燕京起兵南下,攻入南京,从他的侄儿建文帝手中夺取帝位的所谓“靖难之役”,后来一直有传说建文帝并没有死,而是趁宫中起火时,从地道乘乱逃出去了。这些天钱谦益遍检当时的档案,并未发现有这种迹象的记载,因此大致可以断定民间的传言并不可信。又譬如,天启年间,那三件大案——梃击、红丸、移宫,曾经被魏忠贤阉党利用来残酷迫害东林党人,后来,崇祯皇帝即位时虽然已经予以平反,但有些因果关节仍旧含糊不清。钱谦益作为当事人之一,对此自然格外留心。这一次仔细搜捡下来,居然也大有所获……不过,馆里收藏的史料实在太多,而且由于年代久远,又未曾经过系统的整理,查找起来相当费时费力。此刻,钱谦益想弄清天启六年北京发生的那一场大爆震,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结果,还没翻检完当时那些报告灾异损失的各种奏本,窗外的天色就明显地暗下来,提醒他时辰已经不早,该考虑回家了。

文中的内容大致就是如此。至于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的尾声,在保存还算完好的最后两页里,是这样记述的:

他不想这么早就走,是因为即使回到宣武门外那个“家”里,其实也无事可做。加上在这种除夕将临的时候,眼看着邻居们一家子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自己就更加显得孤单和冷清。倒不如干脆躲开世俗的喧嚣,看不见,听不着,心里反而好过一点。更何况,早在前明时便已经是“国史馆”的这个地方,经历二百七十多年的日积月累,内中所储藏的史料之丰富,品类之完备,记录之详细,实在远远超出钱谦益原先的想象。如果说,早在常熟赋闲在家时,他就曾经动过自行修撰《明史》的念头,并且为此搜罗了不少资料的话;那么直到进入了院中,他才目瞪口呆地发现,与这里的收藏相比,自己的那一点资料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实在太微不足道。因此,眼下他迟迟不想离开,还因为彻底迷上了眼前的无价之宝,总想多翻翻多看看的缘故。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

眼下,已经到了腊月的二十八日,离新年只剩下三天。钱谦益因为并无家眷在身边,所以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张罗,无非是打扫房屋、剃头,以及照例备办一些应节的物品。几个亲随仆人一动手,很快就掇弄妥当了。因此,这天下午,在翰林院国史馆里,虽然上头传下话来,可以提早散班,让大家回去料理过年的事宜,但是钱谦益却依旧在纂修房逗留着,继续翻阅堆放在那里的各种史料,并不急于离开。

初三日,出示放赈……

当然,要说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说,柳如是不在身边——这恐怕是最主要的。说实在话,虽然分手才只四个多月,但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而北京与南京又偏偏远隔千里,书信往来快则一个半月,迟则要近两个月。因此到目前为止,他同家人也还只通过两封信,而且第二封还没有得到回音。那么,他们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钱谦益都无从知道。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钱谦益最为挂心。不错,这个小女人的任性、绝情,坚决不肯陪同自己北上,当初的确使钱谦益颇为恼火。但几个月下来,当他把事情思前想后地反复琢磨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的执拗似乎也可以理解。因为在弘光皇帝出逃,南京的留守大臣们决定开门迎降那阵子,柳如是本来已经横下一条心,打算一死殉国,是自己一再恳求,并指池水为誓,表示今后还会为恢复明朝奔走效力,才把她挽留下来。既然如此,那么就实在没有理由再让她陪着自己到北京来出丑受辱,自讨作践。正是由于理解了侍妾的志向和心情,钱谦益才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恼恨和让她北上的指望,给家里写去了那样一封信。只不过,意思是传回去了,到底能否顺利脱身南归,怎样才能脱身南归,说实在话,钱谦益心中却是一点底儿也没有。正因如此,他的情绪近日来甚至变得更加低落了……

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皮表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氲氤,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本来,抵达北京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清朝对他可以说还是相当的优礼,不仅按崇祯年间的品级授予官职,而且还同意他的请求,让他以副总裁的身份参与《明史》的修纂。至于生活起居,也尽量给予照顾。作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并且已经年过花甲的降官,这恐怕已经是能够期待的最好结局了,何况只要死心塌地、兢兢业业地做下去,后半生应该不难打发。事实上,一直心怀惴惴的钱谦益,起初也的确松了一口气,为新朝的“皇恩浩荡”而感激涕零。然而,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迫在眉睫的危机过去之后,那些因为受到压抑而退隐到内心深处的念头,往往会重新冒出来。渐渐地,钱谦益又开始感到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坦。虽然《明史》的修纂还仅仅处于筹备阶段,事务并不繁忙,而在北京也并不缺乏诗酒往还的朋友,但他仍旧一天到晚感到心头空空落落的,始终快活不起来。

…………

对于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尽管余怀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远在北京的钱谦益而言,渴望返回江南的心情,却确实变得越来越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