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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心割舍

“哦,没有什么,一个朋友。”余怀做了个手势,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稍稍平静下来。不过,说来也怪,当他把目光再度投向两个女人身上时,心中蓦地一懔,先前那股子脉脉温情,仿佛碰到了一块突然冒出的巨大寒冰。

“公子,是谁回来了呀?”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媚姐问。

“糟糕,我怎么忘记了沈昆铜,忘记了城外的抗清义师,忘记了我正在做着性命攸关的勾当!须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只要稍有不慎,就是破家灭族的下场!在这种时候,又有什么余力再收留一个女子?只怕我今日收留了她,明日反而是害了她!”

“好,好,很好!”他攥紧拳头,连连地说。

这么想着,余怀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危惧之感,怜香惜玉之心顿时大减。他又一次抬起眼睛,发现李十娘姐妹似乎也觉察到情形有点不对,正在睁大眼睛,惊慌地、绝望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沈——他、他回来了?”吃了一惊的余怀差点儿没有跳起来。看见亲随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啊”的一声,倒退了两步,随即大大地兴奋起来。

“嗯,她们正在满怀希冀,指望我能接纳媚姐,也相信我会接纳媚姐。那么,也许我暂且缓一步再说,不必在这种时候说出拒绝的话来?总而言之,回头我多资助她们些银子,让她们自寻活路就是了!”他想。

“禀大爷,家中着人来找,说是沈相公回来了,眼下正在家中等着,请大爷即速回去!”

不过,话虽这么说,当想到这一次见面之后,李十娘就要从良远嫁,今后恐怕不再会有重逢的机会;而媚姐就算得到自己的一些资助,也不可能维持多久;何况遭逢乱世,大难未已,面对茫茫来日,各人是好是歹,是死是生,实在谁也无法预料,余怀就止不住从心底里生出无限悲慨与苍凉。尽管他有心向对方多说上几句慰解的话,但迟疑了一下之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结果,只好点点头,说:

阿为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却不回答。看见他这样子,余怀只好皱起眉毛,径直走过去。阿为这才慌忙凑上来,低声说:

“两位小娘子一番情意,余某十分感激。只是这事急切间也难以决断,待我仔细参详之后,再作回复——十分不巧,有个朋友来访,说有要事商量,现正在寒舍等着,小生只好这就别过,望二位切记小生之言:日后无论千难万难,都须善自珍重!善自珍重!”

“什么事?”余怀望着仆人问。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匆匆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天井,穿过堂屋,一直向门外走去。虽然在跨上驴背时,他分明听见屋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但是却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这么想着,他就拿定了主意,于是抬起头,准备说出自己的许诺。然而,就在这时,从堂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亲随阿为匆匆走了进来。发现主人同李十娘姐妹站在一起,他就远远地停住脚步,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半天之后,余怀回到了小油坊巷家中,沈士柱果然已经在等着他了。五天不见,从对方那疲倦的脸色中,余怀不难猜测这位虽然瘦小、却精力过人的朋友,必定是经历了许多劳碌奔波,甚至紧张惊险。只不过,沈士柱的神情却显得很兴奋。他告诉余怀,已经同城外的反清势力联系上了,并且把从黄澍那里得来的情报当面向王爷作了禀告。他之所以回来得这么迟,是因为等待大本营召集核心人物,商议对策。现在王爷的钧旨已经下来,就是准备派人前往南边,同浙东的鲁王政权联络,请他们趁南京的清军兵力空虚,尽快派兵北上,到时城中举义响应,进而实行里外夹击,一举夺回南京。至于南下联络的差事,大本营也已经决定,因为沈士柱、余怀和柳敬亭同黄澍有交情,可以利用与后者的关系弄到南下时沿途放行的关防,所以就交给他们三人负责。大本营还命令他们马上着手准备,一旦条件具备,就出发南下……

余怀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媚姐,分明地感到一股热流——男性的热流开始在心中涌动起来,翻滚起来。“是的,当此乾坤倾覆,八方流离之际,我余某人生为男儿,即使再无德无能,莫非连一个乞求庇护的女子都不肯接纳么?更何况这个女子同自己还有过床笫之恩!”

“啊哈,”沈士柱最后站起来说,“你猜猜,我这次回城之后,还去见了什么人?你一定猜不着!”

“求、求您,”她极力平息着抽泣,用断续的声音说,“看着、媚姐同、公子昔日的、情分,你、你就答应了她吧!若然她、天幸有福,跟了公子,那么奴家此去,即便是死,也都无牵无挂了……”说着,止不住又流下泪来。

余怀迟疑地问:“你还——见了别的人?”

“余公子!”一声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起。余怀茫然回过头去,这才发现,本来一直坐在石墩上,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悲泣的李十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揩干眼泪,走近前来。

沈士柱点点头,得意地说:“告诉你吧,我还到了钱牧斋的府上,见到了他的那位河东君!”

媚姐咭咭呱呱地一口气说完了,余怀却愈加只能一个劲儿地眨眼睛。因为说实在话,他今天到寒秀斋来,完全是由于被李十娘一再催请,感到有点人情难却,除此之外,可以说丝毫没有想到其他。现在媚姐忽然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确实使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话又说回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如此的纯真可爱,而且同他有过一段销魂蚀骨的亲密相处。如果说,近半年来,由于时局接二连三地发生剧变,加上几乎绝迹不到寒秀斋来,余怀已经多少把这段情缘放淡了的话,那么眼下,重新面对娇媚的昔日情人,听着她清脆甜美的话音,看着她焦急期待的眼神,许多旧日的情事又再度呈现在余怀的脑际,使他心头发软,情怀颤动,以至感到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

余怀蓦地一惊,失声说:“什么,你还去见了柳如是?”

停了停,大约看见余怀眨巴着眼睛,像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媚姐又急急解释说:“哦,是这样的——自打鞑子进城后,旧日的客人们全都散的散、跑的跑了。我们成日价伸长脖子等呀等的,总没个客人来上门,可真急人哪!有时,好容易盼来一个吧,公子知道的,姐姐又是那等心高冷傲的脾气,只要看不顺眼,就宁可把人家撇在一边坐冷板凳,也不肯委屈自己去奉承。这么几次下来,就更加没人上门啦!结果怎么办呢?只有坐吃山空了。家中的积蓄本来就不多,加上前些日子阿娘殁时,又开销了好些,到如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眼见已是走投无路,阿姐不得已,才走上从良这条路!可她又总是放心奴家不下,因此就想到公子——哦,不知、不知公子可肯让奴家跟了公子去?若是肯时,阿姐就放心了!奴家也必定循规蹈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子,陪伴公子,再不会像向常那样净惹公子生气了!”

“一点不错!是她着人来寻我的——哎,你别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嘛!”沈士柱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错,这些日子她是闹出了件丑闻。这老兄早就听说了。可是你却不晓得,钱牧斋临走时,曾经特地把我召去,当面向柳如是交代,若有什么大事,别人都不便商议的,可以找我。结果昨日,她果然派牧斋的那个亲随李宝把我找了去,告知我,说牧斋有信回来,表示了有意辞官南归;还说据她估计,老头儿这一次回来,并非打算从此归隐田园,而是十分怀念南边的朋友。她还问我有无这种门道,若有时,替她多联络着点呢!”

媚姐却似乎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他走近来,就急急地悄声问:“余公子,刚才姐姐说,方老爷就算在留都,也不会让她跟他去的。可怜姐姐真是太命苦了!那么,不知奴家若是情愿跟公子去,公子可肯收留奴家么?”

钱谦益同沈士柱关系一向十分深密,这一点,余怀是知道的。钱谦益当时参与献城迎降,多少有点出于迫不得已,事后一直感到颇为懊悔,这一点,余怀也已经听沈士柱多次谈起。不过,要说钱谦益准备辞官南归,并且有意投向反清营垒,余怀却觉得这个弯子未免转得太大,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种说法又是出于柳如是之口,而柳如是刚刚还背着钱谦益,闹出了那样一桩辱没家门的丑事。

看见她这样子,余怀不禁有点纳闷,虽然李十娘的悲泣还在揪扯着他的心,但仍旧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哼,可别忘了,那姓柳的是个水性杨花、熬不得半天寂寞的娘们儿!她说的话,你就这等相信?”他不以为然地说。

在余怀同李十娘谈话的当儿,媚姐一直默默地守在一旁。她是十娘的亲妹妹,今年才只十七岁,生得身长腰细,白净异常,再配上两道黛色的长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眼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图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如果说,余怀过去常到寒秀斋来走动,一半是喜欢这里环境清幽雅致的话,那么另一半原因,就是出于对媚姐的爱恋。李十娘也看出余怀的意思,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提出,要为他俩做媒。后来余怀由于考试落第,有点心灰意冷,才拖了下来。也许因为有这一层不寻常的情分,从看见余怀到来的一刻起,媚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并且时时露出想同他说话的神情。这会儿看见十娘坐在那里伤心哭泣,余怀则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媚姐就放轻脚步地走近来,伸手扯了扯余怀的衣袖。等余怀转过脸去,她先咧开丰润的小嘴,朝他做了一个讨好的媚笑,又伸出玉葱似的指尖儿,朝他招了招,然后转身走向天井的另一角。

沈士柱搔一搔锃光瓦亮的头皮,点点头:“这话自然也是。不过,听说自从得知牧斋打算南归,柳如是已经把那个面首打发走了。至于她的话是真是假,我们倒不妨先听着,且看下回分解——哎,对了,这次南下浙东联络,柳麻子也有一份。直到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呢!趁着时辰还早,你我就去访他一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