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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求见

“嘘……”

“……哎,太太起来了么?”当她漱过口,向脸盆弯下腰去的时候,听见外间的起居室有人悄声地问。

“那怎么办?报还是不报?”

“你要想睡,就睡好了。没有人叫你起来!”这么说了之后,柳如是就离开马桶,系好裙子,然后管自走向门边。这当儿,另一个丫环绿意已经端进来一脸盆热水。于是,她就由两个使女服侍着,盥洗起来。

“轻点声儿,现在……”

这么请过安之后,她才重新快步走过来,开始熟练地服侍柳如是穿衣、裹脚、着鞋,然后又把女主人扶起来,走到床后的一只红漆马桶上坐下。当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丫环一直微低着头,不敢正眼儿朝帐子里看。倒是睡在床上的郑生,已经被柳如是的叫唤声惊醒,怔怔忡忡地揉搓着眼睛,坐了起来。

“可是……”

“哎!”随着应声,红情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看见女主人正圆睁着眼睛,一脸焦躁的样子,她就连忙站定,行着礼说:“太太早!太太起来了?睡得可好?”

这对答虽然细碎而模糊,但是却使柳如是分心。她吩咐丫环:“嗯,你们去瞧瞧,有什么事?”

“红情,红情!”她提高嗓门叫唤,由于心中烦恼,并不理会郑生还在床上睡着。

红情答应着,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她神色异样地匆匆走回来,低声禀告说:“回太太,是少爷来了,说有事要见太太。胡妈不敢做主,没让他进来,把他挡在偏门上了。胡妈如今自己过来请太太示下。”

屋子里很暗,也很静。除了郑生轻微的鼾声,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红情和绿意等人大约早就起来,但是没有女主人的呼唤,她们照例不敢进来打扰,甚至连做活也格外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主人。不过,即便如此,耽在被窝里的柳如是仍旧感觉得出:时辰已经不早,在帘幕背后的窗外,冬日的太阳就要爬上东边屋脊;而且,由于昨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庭院里想必亮得耀眼。而在庭院的高墙外面,那狭长的、堆满积雪的里弄里,人们也早就开始活动。其中那些闲得发慌的,也许正在朝墙里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并且发出阵阵猥亵的笑声……随着这种景象在脑子里变得越来越活跃和鲜明,柳如是终于再也躺不住,一把掀掉被子,翻身坐了起来。

已经俯身到水盆上洗脸的柳如是,听说是钱孙爱求见,也不由得一怔。因为这些天来,她料定正院那边将会有所举动,已经一直做着应变的打算:譬如说,如果陈夫人摆出元配夫人的身份,把自己召过去,当面提出质问,自己如何应对;又譬如,万一对方纠集人众,打上门来,企图捉奸的话,自己怎样一边挺身阻拦,一边保护郑生逃走,如此等等。然而,没想到憋足劲儿等了几天,等来的却是钱孙爱这么个角色……

由于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最近几天,柳如是一直形影不离地同郑生厮守在一起。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还免不了要躲躲闪闪,掩人耳目的话,那么眼下,起码在这个东偏院内,他们已经变得肆无忌惮,如同一对公开的夫妻。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就内心而言,柳如是并没有因此变得充实起来。相反,每当纵情地欢娱之后,她总是生出一种空虚之感,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烦闷和不安。要说这是因为郑生没能使她得到满足,倒并不是事实;相反,自从柳如是流露了真情之后,郑生的自信、热烈和放纵常常使柳如是觉得几乎要融化在对方的怀抱里。要说由于过分的餍足,已经使她产生了厌倦,也同样不是;因为直到如今,柳如是仍旧不愿意让对方离开自己,哪怕只是暂时的也罢!那么,莫非是担心来自外界的可怕惩罚,即将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对于这种收场,柳如是早就横下一条心,觉得大不了就是一死,因此其实也并不怎么害怕。然而,尽管如此,她仍旧止不住心中的烦闷和不安,总觉得丢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似的。特别在眼下,郑生在旁边沉睡不醒,她变得无事可做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尖锐而强烈了……

“如果太太不想见,那么……”红情试探地说。

现在,又一个极度亢奋之后,继之以极度倦怠的夜晚过去了。早上,柳如是醒来,天已经大亮。不过窗户都垂挂着厚厚的暖帘,因此屋子里仍旧相当幽暗。柳如是伸手向旁边摸索了一下,发现郑生背转身子,还在沉沉熟睡,她就掀开被窝,打算起床;但刚刚支起身子,又觉得即使起来,其实也无事可做,于是又重新躺回去,却已经没有睡意。末了,她只好用一只手支住腮帮,默默地想起心事来。

“不,”柳如是摇摇头,断然吩咐,“让他到花厅等着,我随后就来!”

说实在话,当初这段私情的发生,多少有点迫不及待、匆忙凑合的味道,双方固然如饥似渴地沉迷于感情的索取和餍足,但是对于彼此的想法心思,却都有点若明若暗,感到把握不定。没想到,到了事情终于败露的危急关头,双方竟然表现得如此情真意切,难舍难分。特别是郑生,大有连性命都不顾的气概。这就使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不能把这件事看成只是逢场作戏的苟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情怀的这种袒露所带来的冲动和狂热过去之后,他们却发现:这其实丝毫也无助于他们摆脱困境。因为来自外界的指斥和愤怒是明摆着的,而且正在与日俱增。以维护纲纪伦常和道德风化为己任的这种舆论,绝对不会同情和宽恕任何与它的准则相悖的不轨行为,哪怕当事者自以为多么真诚、多么有理也罢!更何况,他们越是把这种感情看得认真,就越难以断然割舍,结果,只能使自己同那种可怕势力的对抗变得更加尖锐;到头来,会招致怎样严厉的惩罚,落得怎样悲惨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正是受到这种绝望之感的驱使,近几天来,柳如是变得有点不顾一切。她更加频繁地、肆无忌惮地同郑生幽会,床笫之间也表现得更加狂热和贪婪。这固然是为了抢在一切都化为乌有之前,竭尽可能地加以享受和挥霍;同时她还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暂时摆脱内心的绝望和恐惧……

等红情领命而去之后,她依旧不慌不忙地梳洗、穿戴。发现还赖在床上的郑生已经本能地紧张起来,她便安慰了几句,无非是不必惊慌,一切有她做主之类。末了,才命绿意相跟着,离开了寝室,慢慢地走过花厅去。

自从经历了那个夜晚的争执波折之后,柳如是同郑生的感情反而又加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