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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困潦倒

说完,便端起桌上那碗玉米糊,匆匆走了出去。

董小宛那单弱的身子分明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妩媚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焦灼的、绝望的神色。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打算有所分辩,但终于只是行了一个礼,轻声说:“请相公息怒,是贱妾的不是,一时疏忽了。贱妾这就给相公换过。”

这一下,反倒出乎冒襄的意外。因为他尽管大发脾气,心中其实也明白:在目前的艰难时世,加上自己这种人丁孤弱的人家,除了靠友人周济之外,几乎别无生计。能够吃得上一口玉米糊,哪怕是发了霉的,也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这种“食物”又是如此难以下咽,加上天天如此,顿顿如此,实在使他有点熬不下去。刚才,他与其说是当真认定董小宛成心同他作对,不如说是拿侍妾出气。现在看见董小宛答应得如此爽快,倒出乎他的意料。

侍妾固执的沉默,更激起冒襄的怒火。他使劲一跺脚:“好啊,你不说!你是成心气我,害我!那么我也不吃,就这么饿着,饿死!看你怎么办!”说着,他就噔噔噔地走到床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嗯,莫非她还真的背着我,私下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不成?”望着侍妾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疑惑地想,嘴里随即涌出一股馋涎,腹中的饥火也越加炽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揭起门帘,跟了出去。

“……”

外面阳光灿烂。奶奶苏氏等三个女人大约贪图暖和,依旧围坐在西头的角落里埋头做活计。大约发觉这边的动静,刘姨太正抬起头来。冒襄心中微一迟疑,随即别转脸,装作没事的样子,慢慢踱向左侧,直到转过屋角,才重新迈开大步,急急跟过厨房去。

“你们为什么不听?啊!”冒襄又逼问了一句。

这宅子本来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因为遭了火灾,已经彻底烧毁。现今的这个厨房,是用砖头就着破灶临时垒起来的,顶上也没有瓦桁,遇上刮风下雨就得转移到屋子里去生火做饭。由于家中人手少,冒成为着张罗一家人的生计,又得成天忙着往外跑,因此厨下的活儿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冒襄走近厨房,就再度放轻脚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捣什么鬼。然而,没等见着董小宛,就先听到一阵奇怪的呜呜声,其间还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冒襄不由得一怔,举步跨进去,这一下,才看清了:原来侍妾披散了头发,站在灶边,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掩着脸孔,正在嘤嘤啜泣。

事先显然估计到丈夫会有这种反应,董小宛没有惊慌,只是那张血气不足的脸蛋变得更加苍白。她低下头去,没有作声。

“你、你做什么?”冒襄吓了一跳。

“混账,怎么又是这些东西!”他把筷子猛地朝桌子一摔,回过头去,瞪起眼睛质问,“我不是说过吗,顿顿都是这种东西,是会把人吃死的!总要换一个口味。可你们就是不听!为什么不听?啊!”

显然没有料到丈夫会随后跟进来,董小宛也是一惊,她忙不迭去擦脸上的泪水,掩饰地说:“哦,没、没什么……”说着,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后。

冒襄怔了一下,发现董小宛已经把一双筷子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糊状食物摆到自己面前。他“噢”了一声,立即拿起筷子,俯下身去,忽然,鼻孔里钻进一股熟悉的玉米气味,那是一股发了霉的、令人厌恶的气味。顿时,他的胃里酸水涌起,喉头止不住一阵作呕,差点没当场吐了起来。

冒襄脑袋“嗡”的一下,涨大起来。他不及思索,猛地蹿上前去,捉住对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夺了下来。

“相公,请用膳!”一声轻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你、你居然想寻死?”他捏紧剪刀,瞪大眼睛,厉声质问。由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发了几句脾气,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寻短见,冒襄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是的,这种鬼日子实在很难熬下去了!”冒襄用双手按肚子,沉思地想,“要吃没的吃,要穿没的穿。也许回如皋会好一点,那里毕竟是自己的家。不像这里,寄人篱下。那么,还是早点回去?可是……”

“哦,不,不是!不是的!”惊恐的董小宛摇着手,连声否认。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道阳光从窗户上方射进来,使四面光秃秃的墙壁浮泛着一层朦胧的光影。这屋子虽然逃过火烧的劫难,但是墙壁仍旧留下许多黑烟熏过的痕迹。不过,冒襄眼下却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他只觉得脑子里空空落落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在一处,心中却一阵一阵地发慌。肚子里辘辘饥肠,也蠕动得越来越频繁;而在靠上一点的地方,大约是胃部,则开始隐隐作痛……

“那——你想做什么?”

“我饿了,去把吃的拿来吧!”这么吩咐了之后,他就走近水盆,把讨厌地垂到胸前来的发辫甩到背后,然后捞起脸帕,三下两下地草草洗完了脸,随即在一张用木板和砖块临时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

董小宛连忙跟进来。她放下水壶,快步走近丈夫身边,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后拿起床上的夹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铜壶,开始往脸盆里兑热水……冒襄照例任凭侍妾在周围忙碌着,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绞脸帕时,他才一伸手,把她拦住了。

“你说,说呀!”

冒襄“唔”了一声,转身走回屋里。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际的头发,唯恐冒襄抢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旧不说话。

“啊,相公起来了?”

看见侍妾这样子,冒襄再度愤怒起来。他一抬脚,把挡在跟前的一张小凳子踢到一边:“你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觉着我还倒霉不够,还要再寻死给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肠!”

“哎,来了,来了!”随着一声答应,董小宛从屋角转了出来。她双袖倒卷着,腰间系着一条旧围裙,手中提着一个冒出热气的铜壶。阳光下,那明显消瘦了的脸蛋显得有点灰白,但她仍旧眯起眼睛,微笑着问: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来;随即,又像害怕惊动了别人,一下子把嗓门压下来,急促地分辩说:“贱妾、贱妾只是想把头发剪下来,给后对门的王卖婆换点米……”

“小宛,小宛!”

“什么?换米?”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制作供丧事用的“金银元宝”,是好不容易才揽到的一桩活计。虽然报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够帮补一些家用。按理说,这种活儿也不该轮到苏氏和刘姨太这种身份的人动手。但是自从在马鞍山下遭了那一场劫难之后,因为再也养不起许多人口,绝大多数仆人已经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陆续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马夫人身边还留下一名春英使唤外,男仆就只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员、号称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竟沦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这样一种活计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种刺痛,一种说不出的羞耻。为了摆脱烦恼,他只好移开眼睛,提高嗓门又叫:

董小宛使劲地点点头:“她向常老是夸贱妾的头发好,若是卖给做假髻的,定能卖个好价钱……”停了停,她看了看丈夫,又慌乱地解释说,“贱妾、贱妾也知道不好,这等做,下作,丢了份儿,家里的份儿,可是、可是……”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真……真是没有办法了呀!”

他们赖以栖身的这座宅子,还是当初举家南来时赁下的。虽然算不上豪华,规模也自不小。不过,自从三个月前他们逃离之后,在接下来那一场城破人亡的战乱中,这宅子显然遭过火灾,结果前面两进被烧个精光,只留下几堵焦煳的颓垣断壁和满地的残砖败瓦,还有一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破坛烂罐。以致从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应是大门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环顾了一下,发现外边也没有董小宛的踪影,倒是天井西边的角落里,坐着家中的几位女眷——少奶奶苏氏、刘姨太,还有丫环春英,正围成一窝儿在做活计。他的两个儿子则在旁边嬉戏玩耍。早上的阳光照亮了她们的发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们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纸折的“金银元宝”。

说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掩着脸,软弱地、悲苦地呜呜哭泣起来。

这一天,已经是十月初十。初冬时节,一早一晚照例变得相当寒冷。加上在这种动乱时世,百业俱废,每日里除了为着保住性命而苦抵苦熬,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因此冒襄早上醒来,便不立即起床,继续在睡暖了的破被窝里泡着。偏偏越躺肚子就越饿,接着肠子也开始不停蠕动,还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再也睡不着。眼见太阳已经爬上了东边的屋顶,把窗棂照得通明透亮,冒襄只得掀开被窝,翻身坐起来。发现董小宛不在屋子里,叫了两声,也不见答应,他就感到有点不悦,于是且不梳洗,只扯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踱到门边,撩起帘子,向外张望。

冒襄大睁着眼睛听着,也就是到了这时,那只紧握着剪刀的手才放松开来。他悻悻地哼了一声,还想数落对方几句,但再度分明起来的饥饿感觉,又使他忽然变得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只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刚才那张小凳子上。

现在,他们已经回到海宁县城,并在原来租住的那条街上,找回两间还勉强可以栖身的破房子,好歹安顿下来。住回了城中,比在山野间餐风宿露自然要强一些,但是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丧失殆尽,他们其实已经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加上遗留在旧日居所中的粗重家具,又在大乱中不是被烧光,就是被人搬了个精光,如今一家人只能睡在用破门板和砖块胡乱搭成的床上,吃的也是粗粝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像玉米糊啦,糠菜饼啦,还得半饥半饱地省着吃。至于穿的和用的,更是只能因陋就简地胡乱凑合。昔日作为大户人家的种种考究和排场,可是连做梦都不敢去想了。

弄清只是虚惊一场,冒襄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至于侍妾的哭泣,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理会。现在,他感到异常失望的是:原来对方并没有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当然,为了让自己能吃上一口好点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钟爱异常的头发。就冲着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经无法再说什么。只是话又说回来,在这种兵荒马乱、剃发成风的时势,到底会有谁肯出钱出米,来换这种随处都可以捡到的、轻贱得连垃圾都不如的东西?更何况,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气傲,竟然走到让侍妾鬻发糊口的地步,也确实落魄得够可耻可羞!这么想着,冒襄的苦笑就化为透心的悲凉,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感觉。

当然,即便如此,事情也就成了定局。一家人在附近的荒村中暂且住下。在此后的一个多月中,战乱时起时伏,始终没有完全平息。有一两次,还传说鲁王军队打过江北来,一举攻占了澉浦镇,结果在村民中引起了新的不安和期待。不过,不知是传闻不确还是情况有变,鲁王的军队到底没有出现,相反,不久消息又沉寂下去。这样挨到了九月底,返回海宁老家打探消息的张维赤,再度派人捎来了信,说是清兵自从攻陷县城之后,只是烧杀抢掠了一通,便又撤回了杭州,没有留守。目前那边就靠地方士绅维持,局面还算平静,重要的是熟人多,遇事比较好办。如果他们愿意,不妨迁回去住。于是一家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收拾上路。

倒是董小宛,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她大约把冒襄的沉默,当成是正在犹豫,于是一边揩去腮帮上的泪水,一边做出勉强的微笑,慰解地说:“相公,想起来,头发太长也不好,不只梳起来费时,而且做活也碍手碍脚的。依贱妾之见,还是干脆剪了它,也……也是一举两得。”

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勇气继续逃下去了。待到船靠牛桥圩之后,一家之长冒起宗就断然决定:所有男丁立即剃掉头发,就近找一个村庄安顿下来,想方设法保住性命再说。对此,冒襄起初还不肯同意,觉得这么一来,一家人就等于从此与明朝断绝恩义,彻底沦为化外夷狄的顺民。可是挡不住父亲疾言厉色的一再催迫,母亲也在一旁抹着眼泪附和,他最终只得勉强表示服从。只不过,到了惊魂未定的家人们生怕再遇到清兵,等不及去请剃头匠,就立即自己动手,用刀割,用剪子剪,把从前额到脑后的一圈头发去掉时,冒襄终于止不住撕扯着身上的衣衫,捶胸顿足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得那样冤苦、猛烈和长久,以至眼泪哭干了,声音变嘶哑了,全身也因为剧烈震动而抽搐起来,末了,竟一下子昏厥过去,把家人们吓得手忙脚乱,围着他抢救了半天,才好歹救转过来。

冒襄没有抬眼睛,只是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好端端的头发,我们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们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么?嗯,一定不能剪,就让它留着吧。这玉米糊——”

八月中那一次,他们离开海盐的惹山向东逃难,没料到在马鞍山下与清兵的游骑猝然相遇,结果,所携带的一切贵重的财物固然被抢个精光,还活活赔上了二十多条男女性命。如果不是好朋友张维赤在乘乱逃脱之后,仍旧带着船只冒险前来接应,他们一家人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不堪设想。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伸出手去,从灶台上端起那碗已经不冒热气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黄宗羲为粮饷的事心急如焚,竭力奔走。而在江北海盐县境内逃难的冒襄一家,则已经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奔波惊恐,重新回到了毗邻的海宁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