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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仙草和孝武媳妇二姐儿很快炒出四个菜来,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干蘑菇一盘熏猪肉,后头两样菜都是山里娘家兄弟不久前来时带的山货,那块烟熏的后臀猪肉平时暗藏在地窨子里,遇着母亲白赵氏的生日或是重要亲戚来家,才用刀削下细细的一绺,算是饥馑年月里最高级的享受了。白嘉轩亲自到马号里去请鹿三。鹿三刚刚躺下,睁着眼侧卧着吸烟,听见敲门声就去开了门。白嘉轩怕鹿三推辞不就就不说喝酒,只说有几句要紧话需得劳驾他再回到四合院里去,去了才能说。鹿三二话不说披上衫子就走,进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见上房明厅里方桌上的碟儿盅儿就止住步:「嘉轩你这算做啥?你太见外了我……」白嘉轩佝偻着腰扬起头说:「我给你说的要紧话,你不想听吗?这话……必得呷着酒说。」

黑娃气呼呼走后,白吴氏仙草哇的一声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头:「三哥呀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没命咧……你俩还不赶快给你干大磕头。」孝武孝义扑通扑通一齐跪下了。鹿三连忙把她们母子三人拉扶起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嘉轩说:「这回我把俺们爷儿们的圪塔算是弄零干了……这与你无干。你们母子不要给我磕头。」说罢,转过身走出门去。白嘉轩没有吭声也没有挽留鹿三,对仙草说:「快弄俩下酒菜,我想喝酒了!」

四个人围着方桌坐定,孝武动手给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轩佝偻着腰站起来,刚开口叫了一声「三哥」,突然涕泪俱下,哽咽不住。鹿三惊讶地侧头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孝武孝义也默然凝坐着。仙草在一边低头垂泪。白嘉轩鼓了好大劲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哥哇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在座的四个人一齐低头嘘叹。孝武孝义从来也没见过父亲难受哭泣过。仙草跟丈夫半辈子了也很难见到丈夫有一次忧惧一次惶惑,更不要说放声痛哭了。鹿三只是见过嘉轩在老主人过世时哭过,后来白家经历的七灾八难,白嘉轩反倒越经越硬了。白嘉轩说:「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说着竟然哭得转了喉音,手里的酒从酒盅里泼洒出来。仙草侍立在旁边双手捂脸抽泣起来。孝武也难过了。孝义还体味不到更多的东西,闷头坐着。鹿三也不由地鼻腔发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轩说:「咱们先干了这一盅!」随之说道:「我有话要给孝武孝义说,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那个钱匣匣儿的故经念给后人听……」

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以这样的结局终结了一生,直至她的肉体在窑洞里腐烂散发出臭气,白孝武领着白鹿两姓的族人挖崖放土封死了窑洞,除了诅咒就是唾骂,整个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这个女人的好话。鹿三完成了这个人人称快的壮举却陷入忧郁。忧郁是回到马号以后就开始了的,他把梭镖钢刃连同裹缠着浸满鲜血的烂布原样未动塞进火炕底下的炕洞里,用厚厚的柴灰掩埋起来,防备某一天官府前来查问,他就准备把自己和凶器一起交出去。藏好凶器之后,鹿三从水缸里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时,看见水缸里有一双惊诧凄怆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戮杀时回过头来的那双眼睛;奇怪的是耳际同时响起「啊……大呀……」的声音。鹿三细看细听时,水缸里什么也没有,马号里只有红马的鼾息声。他没有在意以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开被子躺下以后,耳朵里又传来小娥垂死时把他叫大的声音,只是没有重现那双眼睛。从此,那个声音说不定什么时辰就在他耳边响起,有时他正在吃饭,有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吆车,有时正开心地听旁人说笑谝闲话,那个「大呀」的叫声突然冒出来,使他顿时没了食欲鞭下闪失听笑话的兴致立即散失,陷入无法排解的忧郁之中……直至黑娃掐着白嘉轩的脖子要抵命,鹿三把那把窝藏在炕洞里的淤血干涸的梭镖钢刃掷到儿子脚下,心中的忧郁才得以爽脱……

这是白家的一个传久不衰的故经。虽然平淡无奇却被尊为家规,由谢世的家主儿严肃认真地传给下一辈人,尤其是即将接任的新的家主儿。那是一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摆饰陈列也无法让人观赏。由白嘉轩上推大约六代的祖宗里头,继任的家主儿在三年守孝期间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孝期未满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荡净尽了,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母亲气死了,请不起乐人买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寿衣,只凑合着买了两张苇席埋了。这个恬不知羞的败家子竟然厚着脸皮吹牛说:「白鹿村再有钱的人再大的财东,没见谁给他先人装个双层枋吧?我给俺妈用的是双层子寿材……」村人一想也对,两张苇席裹了双层……就回给他一句顺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闹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妈,能瞎尽管瞎。这个败家子领着老婆孩子出门要饭去了,再没有回来。亲自经历这个拔锅倒灶痛苦过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给村里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割草挑水混一碗饭吃,没有事做的时候就接受村人乡邻一碗粥一个馍的施舍。这个默默不语的孩子长大了,就弄下一个木模一只石锤去打土坯了,早出夜归,和村里人几乎断了见面的机会。他从不串门更不要说闲游浪逛,雨天就躺在那间仅可容身的灶房里歇息,有人发现过他在念书。这间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门子人出面干预的结果,败家子老大才留下这一间灶屋没有卖掉,使他有一坨立足之地。

小娥从炕墙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着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的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两束亮光(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两束光亮渐渐细弱以至消失。她仆倒在炕边上,那只跷起的左腿落下来吊垂到炕边下,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另一只胳膊抓扒到前头。鹿三这时才拔出梭镖钢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响着从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他从地上捡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住梭镖钢刃,走出门来,拉上门板,锁上那把条笼形的铁锁,出了窑院,下了慢坡,走进屋墙和树木遮蔽着星光的村巷,公鸡刚刚啼鸣二遍。

他搜罗到一块槐木板,借来了木匠的锯子刨子和凿子,割制成一只小小的木匣儿,上头刻凿下一道筷头儿宽的缝口,整个匣子的六面全都用木卯嵌死了。他每天晚上回来,把打土坯挣下的铜子麻钱塞进缝口,然后枕着匣子睡觉。三年以后,他用凿子拆下匣底,把一堆铜元和麻钱码齐数清,一下子就买回来一亩一分二厘水地,那是一块天字地。白鹿村的人这个时候才瞪大眼睛,瞅着那个无异于哑巴的老二身上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第二年,他用自己置买下的土地上收获的第一料新麦蒸成雪白的馍馍,给白鹿村每一家每一户都送去两个,回报他们在他处身绝境的幼年时期的馈赠之恩。这个有心数儿的孩子当时每接受一碗粥一个馍,都在灶屋土墙上刻写下了赐舍者的姓名,诸如五婆三婶七嫂二姑四姐等等,已经成年的他在实行回报时,坚决冲破了当初记账时的原本企图,给每一家乡党不管当时给予还是未给予他施舍的人家一律送上两个馍馍,结果使那些未施舍过他的人更加感动以至羞愧。又两年,他再次撬开匣底,在祖传的留给他的那一半庄基地上盖起了两间厦屋。又一年,他给自己娶回来一房媳妇……再后来的事无须赘述,倒是这个老二本人的一些怪癖流传不衰。他娶媳妇的第二天到丈人家回门回来,一进门就脱下新衣服,穿上了原先那身条条缕缕的破衫烂裤和踏断了后跟的烂鞋。媳妇说:「你还穿这——」老二说:「这咋?这叫金不换。」直到他死,尽管土地牲畜房屋已发展到哥哥败家之前的景况,被卖掉的那一半庄基用高过原价三倍的价钱再赎买回来,如愿以偿盖起三间厅房,他仍然是一身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裤。白鹿原的人因他而始,把补丁称作「金不换」。白家老大败家和老二兴业发家的故事最后凝炼为一个有进口无出口的木匣儿,被村村寨寨一代一代富的穷的庄稼人咀嚼着品味着删改着充实着传给自己的后代,成为本原无可企及的经典性的乡土教材……

鹿三背着手走过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树木稀少了光线亮晰一些了,踏上窑院的平场,止不住一阵心跳。自从黑娃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被他撵出家门住进这孔窑洞以后,鹿三从来也没有光顾过这个龌龊的窑院,宁可多绕两三里路也要避开窑院前头的慢坡道儿。他略一稳步压抑住胸膛里的搏动,走到窑门前,铁链儿吊垂着,门是从里头插死的,人肯定在窑里无疑。在他抬手敲叩门板时,刚刚稳沉的心又嗵嗵嗵跳起来;他稍有迟疑就拍击响了木板门;这一拍击之后,心反而沉稳不跳了。「谁呀?」窑洞里传出小娥粘涩的声音。鹿三继续拍击门板,不开口。「唉呀你个挨刀子的这几天逛哪达去咧?」小娥的嗓门顺畅了也就嗔声嗔气起来,她猜估是孝文来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开门来咧!」鹿三头皮上呼喇呼喇直蹿火,咬着牙屏声闭息侍立在门的一侧。听到咣一声门闩滑动的声音,鹿三一把推开独扇子木门板。小娥被门板猛烈地碰撞一下,怨声嗔气地骂:「挨刀子的你毬疯咧?开门鼓恁大劲!」鹿三闪身踏进窑门,顺手推上门板,呵斥说:「悄着!闭上你的臭嘴再甭吭声。」「哦哟妈吔!」小娥吓得缩成一团,双臂抱住胸脯上的奶子,顺着炕墙就势蹲下去,用上身遮住光裸着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说,「你来做啥嘛?」鹿三瞧着缩在炕墙根下的一团白肉,喝令说:「上炕去穿上衣裳,我有话说。」

「我看咱家只差一步就闹到重用木匣子的地步咧!」白嘉轩喝了几盅酒,感慨起来,「你们看看孝文是不是那个败家子老大?哈呀怪道人说各家坟里家里也就是那几个蔫鬼鬼子上来下去轮回转着哩!说不定哪一代转上来个败家的鬼鬼子就该败火了!孝文是不是一个?是!只是我还活着,孝武也长大了。才没给他踢踏到那一步……我把他赶出去,你(盯住仙草)还怨我心硬,怨我不给他周济一斗半斗,是我啬皮呀?周济也得周济那号好人,像他那号败家子,早饿死了早让人眼目清闲……孝武哇!今黑我就把这匣子交给你,当然用不着拿它攒钱,你常看看它就不会迷住心窍。」

公鸡的啼声沉闷滞涩,鸡脖子里似乎塞着干稻草。鹿三磕掉烟灰,把烟袋插进腰间的蓝色带子下,用烂布裹着的锃亮的梭镖钢刃也别在腰后,吹灭油灯,走出马号,合上门板,就出了圈场的木栅栏大门,再回身把双扇栅栏门闭合,扣上链扣,背起双手,走进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经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听到木匣子的故经,鹿三却顿然悟出进山背粮的根由来。

鹿三回到马号,从铡墩旁把磨石抱进来,支在土炕和槽帮之间的空脚地上,反身关死了马号的木门,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脚地的一个洼坑上,然后坐在木马架上,蘸着清水磨起梭镖钢刃子来。久置不用的梭镖刃子锈迹斑驳,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红溜溜的铁锈,嚓嚓嚓嚓的磨擦声中,钢刃在油灯光亮里显现出亮幽幽的冷光来。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头试试锋刃,还有点钝,就去给红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来继续磨着,脑子里十分沉静十分专注十分单一。他第四次拃起左手拇指试锋刃时,就感到了钢刃上的那种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铡草前磨铡刀刃子和割麦子前磨镰刀片子一样的感觉,然后用一块烂布擦了擦钢刃上的水,压到被子底下,点燃一锅早烟,坐在炕边上,一只脚踏在炕下的脚地上,另一只脚踩在炕边上,左手钩着弓起的膝盖,右手捉着尺把长的烟袋杆儿,雕像一般坐着。他等待鸡叫等待夜静以免撞见熟人,就像往昔里要走远路起鸡啼一样沉静。他的沉静不啻是脑子简单,主要归于他对自己的生活信条的坚信崇拜。他连着磕掉两锅黑色的烟灰又装进了烟末儿,悠悠飘浮的烟雾里,忽然想起那年「交农」的情景,在三官庙的场院里,他面对群龙无首嘈嘈纷乱的场面就跳了起来:「我算一个!」他领着众人进逼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进监牢,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害怕过。鹿三心里说: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在丰饶的关中平原两料庄稼因干旱绝收的年馑里,北边黄土高原的山区却获得少有的丰收,于是就形成了平原人向山里人要粮食的反常景观。山里不种棉花,白鹿原人背着一捆捆一卷卷家织土布,成群结队从各个村庄出来,汇集到几条通往进山峪口的南北向的官路上,背着口袋出山的人和背着布卷进山的人在官路上穿插交错,路面上被踩踏出半尺厚的粉状黄土。好多人趁机做起地地道道的粮食掮客,他们从山里掮背回粮食,到白鹿镇兑换成布匹或者成衣,再掮背着布匹和衣服进山去兑换山民的包谷和谷子,用赚下的粮食养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镇成为整个原上一个粮食集散重镇,红火的景象旷古未见。

鹿三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女人在厦屋炕上听到脚步声,问:「你回来了?等等。我给你开门。」鹿三立在院子里说:「你甭开门我不进去了。」女人就再没吭声。鹿三推开储藏杂物农具的隔扎着墙的厦屋,摸到了梭镖光滑的把柄,就着朦胧的月光,在门坎上垫住梭镖,用斧头褪下梭镖尖头儿来。叮叮的响声引来女人的问询:「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说:「你睡你的觉喀!」

鹿三让他的女人把木柜里仅存的几丈纯白土布和丈余蓝格条子布一齐捆卷起来,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旧衣服捋码一遍,凡是当下穿不着的都叠捆起来。女人挑来拣去作难不定唉声叹气。鹿三却果断得多:「救命要紧。穿烂点没啥受点冷也不要紧,肚里没啥填不行喀!」当他估摸布匹和衣服能够换得尽他一个人背的粮食时,就给白嘉轩告假:「我明日进山背粮去呀,得走三五天。」白嘉轩不假思索地说:「你去你去,得几天走几天,路上甭赶得太紧,当心出事,而今人都吃不上身子虚。」鹿三转身要走的当儿,白嘉轩又说:「三哥,让孝武孝义跟你一搭去。」鹿三转过身笑着问:「你叫娃去背粮不怕惹人笑话?」白嘉轩说:「谁爱笑由谁笑去。」鹿三就认真说:「孝武去行孝义去怕不行,娃太小,甭说背粮食光是跑路怕也跑不下来,来回好几百里哩!」白嘉轩冷冷地说:「要是从场里把粮袋子挪到屋里,我就不让他去了,就是图了这个远!让他跟你跑一趟有好处,他们兄弟俩也就知道粮食是个啥东西了。我说嘛……你把你那个二娃子也该引上。」鹿三感动而又钦佩,回到屋里对女人诵叹不迭:「嘿呀呀!你看嘉轩这号财东人咋样管教后人?咱们还娇贵兔娃哩不敢叫背粮去……」

鹿三整个后晌都是从土壕里拉运黄土,干旱的天气使黄土从地表一直干到土壕根底,不需晾晒直接倒进土房储藏起来。天黑以后,他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语地坐在饭桌上吃了晚饭,和嘉轩没有说话只招呼一声「你慢吃我走咧」就走出院子。进了他的马号,给唯一剩下的红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着手回家去了。

鹿三领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义以及兔娃,四个人结伙搭帮在鸡啼时分上了路,太阳西斜时进入峪口。进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会合,有人在这儿搭下庵棚开起客栈,兼卖稀饭和包谷面饼子。四个人歇息一会儿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又上路了……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而延缓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时分,孝武孝义在村口和鹿三兔娃分手后走进街门,孝义扑通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奶奶白赵氏首先看见归来的两个孙子,捧住孝义的脸嘘叹不止,孙子的双唇燥起一层黑色的干皮,嘴角淤着干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可支。白嘉轩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儿子说:「三娃子你这下知道啥叫粮食了吗?」孝义苦笑着:「爸呀我日后掉个馍花花儿都拾起来吃……」孝武媳妇把一盆水端到院庭里,让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义洗脸。白嘉轩阻止说:「先甭洗脸。把刚才背回来的粮食再背上——」白赵氏忍不住赌气地说:「再背到山里去?」白嘉轩和颜悦色地说:「给他三伯背过去。」

鹿三杀死儿媳妇小娥的准确时间,是在土壕里撞见白孝文的那天晚上。鹿三看到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着的白孝文的那一刻,脑子里猛然噼啪一声闪电,亮出了那把祖传的梭镖。他手里拄着镢把儿瞅着躺在土壕里的孝文竟然没有惊奇,他庆贺他出生看着他长大又看着他稳步走上白鹿村至尊的位置,成为一个既有学识又懂礼仪而且仪表堂堂的族长;又看着他一步步滑溜下来,先是踢地接着卖房随后拉上枣棍子沿门乞讨,以至今天沦落到土壕里坐待野狗分尸。鹿三亲眼目睹了一个败家子不大长久的生命历程的全套儿,又一次验证了他的生活守则的不可冒犯;黑娃是第一个不听他的劝谕冒犯过他的生活信条的人,后果早在孝文之前摆在白鹿村人眼里了。造成黑娃和孝文堕落的直接诱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她给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轩两个家庭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鹿三当时给孝文说「你去抢舍饭」,不是指给他一条生路,而是出于一种鄙夷一种嘲笑。

白嘉轩佝偻着腰,领着孝武和孝义走进鹿三家的院子朗声说「三哥!娃们给你送粮来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后跷出厦屋门坎,看见孝武孝义肩头扛着从山里背回来的粮食袋子,迷惑地问:「你咋么又叫娃们背过来了?那是给你背下的喀!」白嘉轩说:「这回从山里背回来的都给你。我等下回背回来再拿。」孝武孝义放下粮食袋子,颠颠跛跛着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轩却幸灾乐祸似的笑说:「这回把碎崽娃子跑美咧!这回碎崽娃子就明白啥叫个粮食喀!」

黑娃从白嘉轩家出来,疾步赶到吊庄白兴儿破落的庄场上,从树上解下马翻身骑上。白兴儿从黑影儿里溜出来说:「兄弟你快走。兄弟你可甭给人说在我这儿拴过马……」黑娃已经策马驰去了。他重新进入白鹿村,转过马头来到村子中心作过农协总部的祠堂门前,连发三枪,枪声震撼死寂的夜空。他再骑马走过村巷来到慢道上,勒马伫立在窑院里,对着天空又放了三枪,垂臂默默片刻,就猛然转过身催马奔上慢道。在他转身背向窑洞也背向村庄的一瞬间,心里便涌出一句慨叹来:至死再不进白鹿村喀!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盘上碾下半斗包谷糁子,安顿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来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拉垫圈黄土时遇见了孝文;吆车出土壕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梭镖钢刃……

白嘉轩白吴氏白孝武和随后闻声赶来的白赵氏白孝义以及孝武媳妇二姐儿拥在门外,惊愕地瞅着鹿三撂到黑娃脚下的梭镖钢刃儿。黑娃松开揪着白嘉轩肩胛的左手,从地上拾起梭镖钢刃儿,眼睛忽然一黑,脑袋里轰然爆响。这个双刃尖头的梭镖钢刃并不陌生,原来安着一根丈余长的桑木棍柄,是祖传的一件兵器;钢刃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黑紫色,糊住了原本锃亮的锋刃。这是确凿无疑的物证凶器。黑娃抬起头瞅着父亲,意料不及的这个结局使他陷入慌恐,说不出一个字来。鹿三说:「她害的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说着挺一挺胸脯,「我存着梭镖是准备官府查问的,你倒先来了。给——朝老子胸口上戳一刀!」黑娃的腮巴骨扭动着,又低下头,从地上捡起那块烂布,重新裹缠到梭镖刃上,塞到腰里说:「大!我最后叫你一声算完了。从今日起,我就认不得你了……」鹿三说:「龟孙!你甭叫我大。我早都认不得你了!」

鹿三说:「孝文要是心里有这匣子就好咧!」孝武接过匣子,庄重而又激动起来:「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你把门房盖起来,就把你的名字刻到墙上。把孝文卖房的年月也刻上。这话我再不说二遍。还有一件事,你爷临走时给我叮咛过一句,『看待好老三』。这多年里,我的亲生儿子指望不住,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义你俩听着,你三伯跟我相交不是瞅着咱家势大财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骗世,真义交喀!我今日个把话说响,你三伯要是走在我前头,不用说有我会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头,就指望你们兄弟俩照看好你三伯了……」说着动情伤心起来。

黑娃进入白嘉轩的卧室后不像在鹿子霖家那样从容,倒不全是鹿家只有鹿子霖一个男人在家而白家人手硬邦,不能不防;从纵上墙头攀住柿树落进院中的那一刻,他悲哀地发觉,儿时给白家割草那阵儿每次进入这个院子的紧张和卑怯又从心底浮泛起来,无法克制。排除了怀疑对象之一鹿子霖之后,黑娃十拿九稳地肯定杀死小娥的人非白嘉轩莫属,白嘉轩要除掉小娥的因由比鹿子霖更充分十倍,这人又是个想得出也做得出一马跑到头绝不拐弯的冷硬心肠。他一把把白嘉轩从被窝里拉出来,像拎一只鸡似的把他拎到炕下,用黑色的枪管抵住他的脑门。白嘉轩没有呼叫也没有惊慌失措,他从迷蒙状态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便梗着脖子一声不吭,只是心里揣猜这个土匪是谁。黑娃对着用被子围裹着身子的白吴氏说:「明人不做暗事。你去把灯点着,咱们明打明说。我是黑娃——」白吴氏黑暗里摸索着穿上衣裤,点燃了油灯「黑娃你要啥就去拿啥,钱在炕头匣子里,粮食在楼上囤包里……你快把枪收了……」白嘉轩冷笑着对妻子说:「放心放心。黑娃这回来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粮食,专门是提我的人头来咧!这我明白。」黑娃说:「明白了好!你就明说吧!是你还是你指派谁杀了我女人?」白嘉轩说:「那我就明说吧,我没杀她也不会指派旁人去杀她。我一生没做过偷偷摸摸暗处做手脚的事,这你知道。你女人犯了族规我用刺刷刷她,是在祠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刷的,孝文犯了族规也一样处治。」黑娃说:「我现在就认定是你下的毒手。白鹿村我再想不到谁会下这个毒手。我知道你为啥杀她——」白嘉轩说:「那你就开枪吧!反正我是活下长头儿了。你上回让人打断我的腰杆,后来我就权当活下长头了。」黑娃问:「你凭啥说是我让人打断你的腰?」白嘉轩说:「你自小就看不惯我的腰。你的弟兄动手之前说了你的那句话,『你的腰挺得太直……』」黑娃说:「这是真的,我小时一看见你的腰就害怕就难受。你的阳寿到了,今晚跟你把这话说明了也好。」门里突然飞进一把镢头,黑娃一扬手就把它隔开了。黑娃对扑进门来的孝武说:「你要是不想当族长了,你再来!」白吴氏一把抱住孝武。孝武说:「你把俺爸放开!有话跟我说,杀呀剐呀朝我来。」黑娃冷笑说:「轮不到你哩!等你日后当了族长,看看你怎么行事再说。」孝武说:「你一定要寻个替死鬼给你那个婊子偿命,我顶上;你放开俺爸,算是我杀的她!」黑娃说:「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怎么是『算』?是你自个要杀呢,还是你爸指派你杀的?」孝武说:「是我要杀的,谁也没指派我。」黑娃说:「我不信。我只信是你爸杀的。我就要拿他抵命。你老实点你快滚开——」说着一抖左手,把白嘉轩一下子拖到门口,迎面撞见一个人。那人说:「是我杀的。」黑娃辨出声音,是父亲鹿三站在当面,堵住了门口,恼怒而又沉静地说:「龟孙,那个婊子是我杀的。「这——」黑娃愣怔一下,说,「你不要搅和。」「是我杀的。」鹿三愈加沉静地瞅着儿子说,「你把嘉轩放开。你跟我招嘴,杀哩剐哩枪崩哩?由你!」「你甭胡说!」白嘉轩猛然扬起头,盯住鹿三说,「你想搭救我,故意把事往你身上揽,你把屎擦不净反倒抹匀了!」鹿三没有说话,把垂在腿胯旁侧的右手扬起来,是一只烂布裹缠着的包儿,再用左手撕开一层又一层烂布,一个梭镖的钢刃赫然呈现在油灯的亮光里,他把梭镖钢刃撂到黑娃脚下,说:「拿去!这是物证。」

孝武孝义还未来得及说话,鹿三噌的一声站起来,满脸红赤着说:「嘉轩你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有话要给娃们敲明叫响:交情是交情,各人还是各人!你爸是主儿家我是长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俩是主儿家我还是长工。你爸在世时我咋样你爸不在世了我还咋样。该我做的活我做,该给我的工钱按时给我我也不客气,再说旁的啥话,都是多余的。我这人脾气……」孝武给鹿三和父亲斟上酒,恭敬诚恳地表示说:「我把三伯不当外人,三伯也不把我当外人待就好了。」

黑娃端直找到鹿子霖的门下。白兴儿一告知小娥被杀的消息,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就是鹿子霖那张眼窝很深鼻梁细长的脸。他一纵身攀住墙头,轻轻一跃就跌落到院中,双脚着地以后就捅死了一条扑到腿前的黑狗。院子里一丝声息也没有,他用刀片插入门缝拨开木闩,进入漆黑的上房东屋。鹿子霖睡得正香正死,他的婆娘背对着他侧身面里睡着。一刀子下去,鹿子霖可能连睁眼认人的机会也不曾得到就完结了,黑娃想着就坐在太师椅上,顺手摸过黄铜水烟壶儿,捻了一撮水烟丝儿塞进烟筒,拼打火镰,火石的响声惊醒了鹿子霖。鹿子霖粘糊着嗓音说:「你呀你呀烟瘾倒比我还大咧!」鹿子霖把黑娃当作他的婆娘了。黑娃吸得水烟壶儿咕噜咕噜响,吹燃火纸点燃了油灯,瞅着鹿子霖枕在玉石枕头上那颗硕长的脑袋。鹿子霖大约摸到了身旁僵睡着的女人而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骨碌翻起身来问:「你是谁?」黑娃说:「我给你点上灯了你还认不清?」鹿子霖偷偷在枕下摸什么的时候,黑娃说:「甭摸甭摸。」鹿子霖换一种口气问:「黑娃噢我当是谁……」黑娃说:「我来问你一件事,说在你,不说也在你;你要是动手动脚,你那两下子不胜我那两下子;你不信不要紧,说完话咱摆开场子明着弄。你知道我为着啥事来问你——」鹿子霖穿衣蹬裤,又推醒了身旁的女人,吩咐她去烧茶,回过头说:「老侄儿!我知道你为着啥事来的。我早就料到你总有一天要来寻我的。」黑娃说:「那就不要啰啰嗦嗦。」鹿子霖说:「你媳妇遭害,我一听说就想到给我惹下麻烦了。咋哩?人自然会想到你游我斗我,你跑了我杀你女人出气。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层,我要是想杀小娥还不如杀了兆鹏!他整我比谁整我都叫我更伤心。再说,不怕你侄儿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几次找我哭哭啼啼,让我给田总说情宽容你。我这人心软,一见谁哭就哭得我仇也消了气儿也跑了。我虽则没有为你说成人情,田总在后总算宽饶了小娥。我看她一个女人家恓恓惶惶,周济给她一点点粮食,有人还借机胡扬脏哩!给我脸上抹屎尿哩!你想想我怎么会下毒手?」黑娃梗着脖子说:「你的舌头软和我是知道的。我要是再想不来谁只想到杀小娥的就是你,你说咋办?」鹿子霖反倒挺胸睁眼说:「你老侄儿要是想杀我我没办法;你因旁的事杀我我不说啥;你要是为小娥报仇杀了我,你老侄儿日后要后悔的。事情终究有弄明的一天,你明白了杀小娥的不是我,你就后悔了;搁旁人做错事也许不后悔,你会后悔的;因你是个讲义气的直杠子脾气……」黑娃反倒心动了:「你听没听说谁下的毒手?」鹿子霖说:「这事人命关天,我没实据不敢乱说。我只管保我没做对不住你老侄儿的事。你要是有实据证明是我下的毒手,我就把脖项伸到你刀下给你割。」黑娃说:「那好嘛!你现时上炕去续着睡你的觉。我从哪儿进来再由哪儿出去,免得你开门关门。」鹿子霖抱歉地说:「那我不送你了失礼了……」

看着孝义也向鹿三施了礼,白嘉轩对两个儿子说:「好!你俩可甭忘了自个说的话。」然后回过头,放下筷子伸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该杀黑娃媳妇……」鹿三也转过头,紧紧盯着白嘉轩:「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白嘉轩说:「可你为啥悄悄儿杀了她?既然你不害怕,那就光明正大在白天杀?」鹿三一下子反不上话来。白嘉轩放开攥着他的手说:「可见你还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气这种说法,又是当着两个晚辈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蹾到桌子上,梗着脖子说:「嘉轩你尽出奇言,杀人哪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白嘉轩仍然沉静地说:「三哥呀!你回想一下,咱们在一搭多年,凡我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交农』那事咋闹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来,摆开场子列下阵势跟那个贪官闹!族里的事嘛还是这样,黑娃媳妇胡来,咱把她绑到祠堂处治,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处治;孝文是我的亲儿也不例外……」鹿三听着,似乎还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轩偷偷摸摸干的事体来。白嘉轩镇定地说:「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应该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显得这事该做……你俩记住这个分寸!」白嘉轩说到这儿瞅着两个儿子。鹿三说:「那个害人精不除,说不定还要害谁哩!她死在窑里臭在窑里,白鹿村里没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白嘉轩插断说:「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咋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说时又对两个儿子郑重地点一点头,再回过头来看着鹿三,「人家听你的话就是你的儿媳妇,人家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儿媳妇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杀人家做啥?你生气你怕人戳脊梁骨吗?我不这样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发觉自己的心里有点泄气,嘴里仍然硬撑着说:「你想事想得开,我可就想不到这么圆全。反正杀了她,我也给黑娃交待清白了,我不后悔。」白嘉轩说:「后悔是坚决不能后悔。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你不后悔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黑娃驱马从村子东头的慢道上下来不由一惊,进入窑院跳下马来,却看不见熟悉的窑门和窑窗了,坍塌的黄土覆盖着原先的窑洞。他旋即翻身上马,反身奔到吊庄白兴儿的庄场上来。昔时人欢马叫的庄场一片凄凉,专供不驯顺的母畜就范的木头栅架已经折毁,庄场大约关闭停业了,大饥馑年月,牲畜早被庄稼人卖了钱换了粮或送进杀坊卖了肉,还有鬼来配种哩!黑娃把马拴到暗处树下,敲响了白兴儿的门板,好半天才听见白兴儿在门里惊恐的问话声。黑娃说:「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开门也行。我媳妇到哪达去咧?窑咋也塌了?」白兴儿大约犹疑了片刻还是拉开了门闩,压低声儿说:「黑娃兄弟!你真个到这会儿还不知道?」黑娃也急了:「咋回事你快说到底是咋回事?」白兴儿说:「你媳妇给人杀咧!」黑娃大吃一惊,一把抓住白兴儿瘦削单薄的肩胛问:「谁下的毒手?你给我实说你甭害怕。」白兴儿说:「不知道。瞎咧好咧都没逮住一句影踪儿话柄儿。你那窑里散出臭气时,人才寻见发现的,后来就挖土把窑封了。」黑娃又问:「你真个没听到一句半句影踪话把儿?」白兴儿连连摇头:「没有没有……」黑娃狠着劲说:「算了不麻烦你了。我把马拴在椿树上你照看一下,我一会儿来骑……」

唰啦一声,院子和屋瓦上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鹿三从板凳上跳开去,跑到院子里,哇的一声哭了:「老天爷呀!」白嘉轩急得从凳子上翻跌下去,两个儿子早已奔到院庭里叫着跳着,他爬到门口又从台阶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里,仰起脸来,让冰冷的雨点滴打下来。雨势愈来愈猛,一片雨的喧嚣。整个白鹿村响起了欢闹声,叫声哭声咒骂声一齐抛向天空,救命的天爷可憎的天爷坑死人的老天爷啊!你怎么记得起来世上还有未饿死的一层黎民?鹿三一身透湿,拉着跪在泥水里的白嘉轩上了台阶,雨水像倾倒似的泼洒下来,一片泥腥气味。村子里的喧哗渐渐沉没了,大雨的喧嚣覆没了天空和地面……

黑娃骑着一匹乌青马朝白鹿村赶来,月亮下去了,星光昏暗。他和弟兄们刚刚做毕一件活儿,就像种罢一垄麦子或是收割完一畦水稻,弟兄们用马驮着粮食回山里去了,自己单身匹马去给小娥送一袋粮食。沿路所过的大村小寨不见一星灯火,偶尔有几声狗的叫声,饥荒使白鹿原完全陷入死般的静寂,无论大村小寨再也无法组织得起巡更护村的人手了,即使他们入室抢劫富家大户,住在东西隔壁的邻舍明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懒得吭声。进入白鹿村之前,黑娃首先看见吊庄白兴儿的房舍。处于整个拥拥挤挤的白鹿村外首的这个吊庄,恰如中华版图外系的台湾或者海南岛。他对白兴儿的庄场记忆深刻,那头种牛雄健无比,牛头上的两只银灰色的角朝两边弯成两个半圆的圈儿,脖颈下的肉脸子一低头就垂到地上。那头灰驴和一匹骡子一样高大,浑圆的尻蛋子毛色油亮,看见母马时就蹦跶起来,尖嘎的叫声十分硌耳。最引人的还数那匹种马,赤红的鬃毛像一团盛开的石榴花。他那时候就知道,公牛压过母牛母牛生牛犊,种马压过母马母马也生马驹,而叫驴压了母马母马既不生马也不生驴却生下一头骡驹来。每年春天和秋天,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庄稼户和小庄稼户牵着发情的母牛草驴或母马到吊庄来,白兴儿笑殷殷地让客户坐到凉棚下去喝茶,然后把母畜牵到一个栅栏式的木架里头去。每年夏收或秋收以后,白兴儿就牵着种牛叫驴或者种马,脖子上拴一匝红绸,红绸下系一只金黄色的铜铃,到各个村庄里转游;那些配过种而且已经得到了小牛犊小马驹小骡驹的庄户人,听见铜铃叮叮的响声就用木斗提出豌豆来,倒进白兴儿搭在牲畜背上的口袋,连一句多余的饶舌话也无须啰嗦;白兴儿一边是意在收账,另一边意思是夸庄。向各个村庄凡饲养母畜的庄稼户展示种畜的英姿,名曰夸庄,吸引更多的人把发情的母畜牵到他的吊庄里去,算是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广告形式……黑娃在山寨里与白牡丹或黑牡丹干过那种事后,总是想到小时候偷看白兴儿的配种场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