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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晚

男人们则睡在房子的另外一个角落。

走进大门,您会看到我们家的女人们在院子里忙活——如果在我出事后她们还活着的话。我的婶婶们,堂姊妹,还有我的奶奶库苏姆。她们有的在喂牛,有的在簸谷,还会有人坐在地上,盯着另一个女人的头皮,仔细搜索着虱子的踪迹,然后用指甲把它们挨个捏死。她们也会时不时地停下手里的活,因为吵架时间到了。她们一上阵就会互相投掷金属瓶罐,撕扯头发,不过不一会儿就各自先亲亲自己的手背,然后再摸摸对方的脸颊,以示重归于好。晚上她们挤在一起睡觉,交错层叠的腿让我想起一种动物,对,千足虫。

清晨时分。公鸡像发了疯似的在村子里叫个不停。迷迷糊糊之中,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摇醒。我把放在我肚子上的基尚的脚搬开,把放在我脑袋上的帕普的手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抽身逃离了这些睡意浓浓的家伙。

它每天都趴在门口,身下是一堆大得骇人的牛粪。它可是这个家的老大啊!

“穆纳,过来。”

它是我们家最肥壮的家伙了;村里的任何一家都是如此。女人们每天要不停地割鲜草喂牛,这是她们的主要工作。她们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牛身上的肥膘上。如果产奶充足的话,妇女们就可以卖掉一些,以期望能多换来一点点的钱。水牛身躯庞大,毛发光亮,鼻子上的青筋有小孩的鸡巴那么粗,嘴角总是挂着珍珠一样的泡沫。

父亲已经站在门口了。

水牛。

我赶快跑过去。我们把柱子上的缰绳解开,牵着水牛去让它享受晨浴。我们要去的池塘就在黑堡下面。

在我家门前,您可以看到我们家最重要的成员。

黑堡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俯瞰着我们的小村。出过国的人都说黑堡一点都不比欧洲的那些城堡逊色。黑堡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至于是谁建造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是土耳其人,也许是阿富汗人,也许是英国人,或者其他曾统治过印度的外国佬。

沿着大路走下去,您会看到一群群猪在排水沟里拱食。猪的背上是干燥的,长长的猪鬃缠结在一起,而浸泡在泥水里的猪身则黑得发亮。几只公鸡长着鲜红的鸡冠,金黄的羽毛,在房顶上飞上飞下。再往前走,就是我家的房子了——如果现在还在的话。

(印度从未真正自由过。开始是穆斯林说一不二,然后轮到英国人对我们呼来喝去。一九四七年英国人走了,但只有白痴才相信我们真的自由了。)

不错,家宝先生,这就是典型的印度乡村乐土。什么时候我也到中国去看看你们那儿的乡村乐土是否好一点。

现在黑堡久已弃之不用,一群猴子占堡为王。除了羊倌有时会到那附近放羊外,就没有什么人上去过了。

孩子们——一个个瘦得与他们的年龄不相称,脑袋显得特别大;无辜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好像是在拷问印度政府的良心。

日出时分,黑堡下面的池塘波光粼粼。大块的石头从黑堡墙上滚落下来,一路翻滚轰鸣着冲进池塘。掉进水里的巨石有一半浸在水中,表面光滑而湿润。多年以后,我在新德里国家动物园看到在小憩的河马,才知道该用什么动物形容当年看到的巨石。池塘的水面上开满了荷花和睡莲,花间涟漪泛起点点银光。水牛照例蹚着池水,咀嚼着睡莲叶子,所到之处,它的鼻子会拱出一个大大的V形波浪。太阳慢慢升起,将它的光辉撒在水牛身上,撒在我父亲的身上,撒在我身上,撒在我的世界上。

水龙头——不出水。

不知道您信不信,有时候我还真挺惦念那地方的。

电线杆——没通电。

我还是接着说那份布告:

哈!

嫌疑人最后一次出现时身着蓝色格子涤纶衬衫、橙色涤纶长裤,脚穿栗色凉鞋……

地方我就先介绍到这里。下面给您介绍一下当地的人吧。阁下,我非常骄傲地告诉您,拉克斯曼加尔正是您听过的那种典型的印度乡村乐土:电力充足,装了自来水,电话也打得通;村里的孩子们营养也算丰富,吃得上肉类、鸡蛋、蔬菜、小扁豆等。拿出卷尺和秤检查一番,他们发育得还行,身高和体重能达到联合国和相关组织规定的最低标准。我们的总理与这些组织签订了不少条约,还煞有介事地频繁出席这些机构和组织的各种论坛。

“栗色凉鞋”,哈,啊呸!只有警察会编造这样的细节。我坚决否认什么栗色凉鞋。

有些神是被造出来强加给我们的,家宝总理。您现在该明白为什么说一个人要在印度获得自由实在是太难了。

“蓝色格子涤纶衬衫、橙色涤纶长裤”,呢,这个我也想否认,但不幸的是他们这次没说错。阁下,这种衣服是仆人们比较喜欢的。那天早上,这个布告刚刚发出的时候,我确实还是一个仆人。(但晚上我就自由了,换了套衣服。)

② 即印度教中的最高神毗湿奴,与湿婆神共掌神界权力,罗摩与释迦牟尼均为其十个化身之一。

布告上有一个措辞让我万分恼火一我来将它改一下:

①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国内有学者(如胡适等)认为哈努曼就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

……人力车夫维克拉姆·哈尔维之子……

拉克斯曼加尔村外有条小河,是恒河的支流,每周一都有船顺流而下,从外面的世界带来各种日用品。村子里有条小街,一条明亮的排水沟将其分为两半。一个小集贸市场就建在排水沟两边的淤泥之上。里面只有两三家小店子,门面看上去都差不多,卖的东西也一样:以次充好的陈米、食用油、煤油、饼干、香烟、棕榈糖。市场尽头有一个圆锥形的高塔,外墙用石灰水粉刷,每一面都绘着纠结缠绕在一起的黑蛇。这就是我们当地的寺庙。在庙里可以看到一幅画像,是一个藏红色的半人半猴的生物,那就是我们供奉的猴神哈努曼①,黑暗之地最受膜拜的神明。阁下,您听说过哈努曼吗?他是罗摩大神②最忠实的仆人,我们之所以在庙里供奉猴神,是因为他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一以绝对的忠诚,热爱与奉献侍奉自己的主人。

应该是人力车夫维克拉姆·哈尔维先生!真有你们的!我的父亲是一个穷人,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正人君子。如果没有他的指引,我今天绝无可能坐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坐在这样的枝形吊灯下。

我不知道佛陀是否曾游历过拉克斯曼加尔村,有人说他来过。我觉得如果他真的曾路过此地的话,他会飞跑着穿过去,能跑多快跑多快,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每天下午,我放学后就会去茶铺去找父亲。茶铺是我们村子的活动中心,从伽雅开来的公共汽车每天中午都会停在茶铺前,最多晚点一两个小时。警察来村子里找人麻烦的时候,也会把他们的吉普车停在这儿。临近黄昏的时候,总有个人骑着单车,起劲地摇着铃铛,围着茶铺转上三圈。单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硬纸板,上面是色情电影的大幅海报。阁下,一个村子要是没有一座放黄色电影的剧院,那还算什么印度传统村子?河对面有个小影院,每天晚上都放映这种电影,都是些长达两个半小时、花里胡哨的故事片,什么《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啦,《谁动了她的日记》啦,《叔叔做的好事》啦,主人公要么是金发碧眼的美国女人,要么是香港的孤独女人。阁下,这是我自己乱猜的,我可没和那些小子们一起去看过这种电影!

① 即佛教传说中佛佗悟道之处。

人力车夫们把自己的黄包车停在茶铺门门,一溜排开,等着公共汽车上的旅客下车,好招揽生意。

我的家乡挺出名的,可以说是举世闻名。贵国历史的塑造,也有我们家乡的一份功劳。为什么这样说呢?您肯定听说过菩提伽雅①吧,佛陀就是在这里的菩提树下悟道正果,创建了佛教一脉,后来流传到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您知道那棵菩提树在哪儿吗?就在我家附近!就在离拉克斯曼加尔村只有几英里远的地方!

茶铺里为客人准备的塑料椅子他们是没有资格坐的,他们只能蜷缩在后面等客,弓腰弯背地蹲在地上,那姿态就像在印度随处可见的仆人们一样。我的父亲从不会那样缩成一团——我记得很清楚。他宁愿站着:不管要站多久,不管有多累,他都会站着。他经常一个人站在那里,光着脊梁,若有所思地喝着茶。

该嫌疑人系伽雅地区拉克斯曼加尔村人,……

汽车来了,喇叭按得“嘟嘟”直响。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看过恒河:让美国人去看吧,我是不去了。

游荡在茶铺附近的猪和流浪狗炸了窝,四下乱窜。汽车带起的风裹挟着灰尘、沙土、风干的猪粪冲进茶铺。一辆白色的使节牌汽车停在了茶铺门口。父亲放下茶杯,走了出来。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昏厥。

车门打开了,一个人夹着笔记本从车里走了下来。茶铺里的常客们坐在那里继续喝茶,而我的父亲和车夫们立刻站了起来,自动排成了队。

我忘记了呼吸。

夹着笔记本的那个家伙不是大水牛,而是他的手下。

这时候我明白了,恒河边上的这片淤泥才是贝拿勒斯真正的神明。一切都在这里死亡,腐烂分解,得到重生,然后再化为淤泥。我死了之后,也会一样被带到这里来的。没有人能够逃脱,没有人能够解脱。

车里还有一个人。他矮矮胖胖,不动声色,头发已经掉光了,露出坑坑洼洼的棕褐色的头皮,腰间别着一把手枪。

就是这个黑土堆,就是这片隆起的淤泥让她死不甘心。她的脚趾弯曲抽搐,在与那黑色淤泥做着最后的反抗。但是这片淤泥还是在渐渐地将她吞没,将她拉向深处。这片淤泥太稠,而且随着恒河每一次冲刷火葬场,它的面积还在不断加大。母亲很快就会变成这片黑色淤泥的一部分,任由那条沙皮狗舔食。

他才是大水牛。

我看了看那堆黑泥,又看了看母亲弯曲的脚,我突然明白了。

大水牛是拉克斯曼加尔的一个地主。我们那里有四个大地主,当地人根据他们各自贪得无厌的德行,给每人都起了个绰号。

台子下面堆满了火葬用的圆木,河水不停地冲刷河岸,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黑土堆,上而撒满了茉莉花、玫瑰花瓣、绸缎碎片和烧焦的骨骼。一只沙皮狗在花瓣、布条和骸骨中嗅来嗅去,不停地趴刨寻食。

鹳鸟是个胖子,留着浓密的八字胡,胡子尖弯弯地翘着。村外的小河是他家的,渔夫从河里抓一条鱼,艄公摆渡一个人,都要向他交份子钱。

我摇摇头,挣脱了她的手,我要看着我的母亲。跳动的火苗吞噬着红布,这时,一只苍白的脚却好像有生命一样从火堆里猛地伸了出来,烈火中的脚趾在弯曲抽搐,好像不甘心被大火吞掉。库苏姆把那只脚又推到了火堆里,但是它却怎么也烧不起来。我的心猛地悸动起来,看来母亲是不愿意让他们这样毁掉她的躯体啊。

他的兄弟叫野猪。这个家伙拥有拉克斯曼加尔周围的所有良田。你要想在这些地里讨生活的话,就要在他面前深深地鞠躬,触摸他拖鞋前面的泥土①,并要忍气吞声地答应他每天抽租子。他开车路过女人时,会停下车,摇下车窗,咧着嘴笑。他笑的时候,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鼻孔下面两颗长牙,牙尖还有点弯曲,看上去有一点像小獠牙。

“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是个又听话又安静的女孩,”库苏姆用手摸着我的脸,“我可从来没有要和她吵架的意思。”

① 作者在这里指的是印度人的摸脚礼,恳求者用前额直接去触对方的脚尖:这是印度人对长辈,对最尊崇的人的一种最高礼节。在偏远地区,这种摸脚礼仍很流行。吻脚礼以是亲吻对方的脚部或者脚前的土地,含意与摸脚礼一样。

我在前面提到过,母亲的身上裹了一块绸缎。这时有人将这块绸缎往上拉了拉,蒙住了母亲的脸。我们拿出所有的钱,买了一些圆木,堆在了她的身上。然后祭司开始点火。

乌鸦的田地在黑堡周围的半山腰,缺乏灌溉,满是碎石,是最贫瘠的。但他的地却是羊倌们放羊的必经之地。羊倌们如果不掏钱买路,他就会“用尖喙在他们背上啄个洞”。这就是乌鸦名字的由来。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小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成群的小船满载着人划向那个小岛。我不知道母亲的灵魂是否也会漂流到那个金光闪耀的小岛上。

大水牛是他们当中最贪婪的。他盘剥着所有的人力车夫,控制着马路。如果你是个人力车夫,或者靠道路生活,你就得给他份子钱——不管挣多少钱,你都要给他三分之一的收入,一个子也不能少。

这时候,我听到了噼噼啪啪的砍柴声。河边的火葬场边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木头台子,上面堆满了圆木,有几个人在拿着斧子劈木头。火葬场的台阶一直通到河里,上面已经堆满了火葬用的柴堆。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有四具尸体正在台阶上焚化。我们排队等着。

这四个禽兽都住在拉克斯曼加尔外的高宅大院里,那里是地主们居住的庄园。他们的大宅院里有自己的寺庙、自己的水井和池塘,除了收钱外,他们不需要到村子里来。库苏姆记得很清楚,有一段时间,四禽兽家的少爷小姐们总是开着车在镇子周围闲逛。可自从大水牛的儿子被纳萨尔游击队绑架了之后,四个家伙把他们的子女都送到丹巴德或德里去了。说到纳萨尔游击队,家宝总理,您也许听说过他们,他们自称是共产主义者,喜欢做些杀富济贫的事情。

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寺庙,拜了一个又一个神祇,最后来到了一个健身馆前,里面有三个人正在举锈迹斑斑的杠铃。健身馆的旁边是一座供奉猴神的寺庙,寺庙与健身馆之间的道路很窄,我们只能单排通过。还没看到恒河,我就闻到了河里传来的腐尸的气味。我提高了嗓门:“……唯一的真谛!”

他们的子女走了,四禽兽却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盘剥着村民的每一分钱,压榨着村子的每一滴油水,直至吸个精光。被榨干了的村民只有到外地去讨生活。村子里的男人们每年都会聚在茶铺外面等巴士。车一来,他们就一拥而上,挤着坐在车厢里,紧紧地抓着扶手站着,爬到车顶上去,一路驶到伽雅。到了那里,他们又蜂拥着冲进火车站,挤上火车,挤着坐在车厢里,紧紧地抓着扶手站着,爬到车顶上去,前往德里、加尔各答或者丹巴德去找份工作糊口。

我的婶婶们——拉布丽,莎莉妮,马莉妮,鲁图,贾德维和鲁奇——不停地转头对着我拍手,要我跟上。我记得我那时也跟着她们挥舞着手臂,嘴里喊着:“湿婆大神,您的名字是唯一的真谛!”

雨季前一个月,他们又纷纷从德里、加尔各答、丹巴德回来。人变得更瘦、更黑了,本来气鼓鼓的肚子又装了一肚子气回来,不过口袋里多了几个钱。女人们在家里等着他们呢。她们躲在门后,等男人走进家门,就一下子跳出来,大叫一声,就像野猫看见一大块肉似的。然后女人就激动地捶打男人,号啕大哭,大声尖叫。我的叔叔们一边安慰着激动的女人,一边想办法藏一点私房钱。而父亲的钱每次都被搜得一点不剩。“城市里的大世面我都见过了,就是在家里做不了主啊。”这时候,父亲就会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走到屋子的角落里坐下来。女人们喂饱了牛就会给男人做饭。

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基尚跟在奶奶后面,抬着装运遗体的藤床的前端,我的几个叔叔——穆努、贾拉姆、迪威拉姆和乌梅什——在后面抬着。母亲的遗体从头到脚用藏红色的丝布裹着,上面覆盖着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环。我想这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服饰了。她的后事办得这么隆重,使我在刹那间有所省悟,妈妈的一生肯定充满苦难,而我的家族心有愧疚,想在葬礼上有所弥补。

我会跑到父亲身边,爬上他的背,摩挲着他的身体。我抚摸着他的前额,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脖子,他脖子下的小凹处。我的手在那里久久不愿意拿开,一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部位还是人的脖子。

我奶奶库苏姆走在最前面。鬼精鬼精的老库苏姆!她有个习惯,每当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搓揉自己的前臂,好像在搓一块生姜,还咯咯地笑着。她的牙齿都掉光了,但她的笑容却因此更显狡黠。她就是用自己的这种笑容树立了自己在家里的权威,儿子、儿媳们都对她敬畏有加。

有钱人的身体就像是高档的棉芯枕头,白皙、柔软,没有什么疤痕。我们的身体却截然不同。父亲的脊椎好像是一节一节的麻绳,就是村里的女人们打井水用的那种。他的锁骨高高地突在外面,活像狗戴的项圈。父亲的身上疤痕累累,从胸部往上,到腰部,再到髓部,臀部,触及之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和疤痕,就像岁月的鞭子在他身上刻画出的记号。现实在父亲的身体上书写出了一部穷人的生活史,笔锋如刀,入肉三分。

① 印度教徒死后,按教义由男性亲属抬至贝拿勒斯在恒河边火葬,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升入极乐世界。

我的叔叔们也累得腰弯背弓,不过大家都是一样辛苦。每年的雨季一到,他们便带上发黑的镰刀,出门乞求那些地主,给一点活儿干。然后就是播种、除草、收割玉米或稻谷。父亲本来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地主的田里干活,但他没有去。

我太了解恒河了,阁下。记得我六岁那年,也许是七八岁吧(我们村里就没人记得准自己的年龄),我来过恒河边上的圣城贝拿勒斯。那时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沿着圣城贝拿勒斯的山坡一阶一阶缓缓下行,运送我母亲的灵柩去恒河①。

他选择了反抗。

① 印度人认为恒河是圣洁之河,可以洗清自己的罪孽和不洁。因此,每年都有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人投恒河自杀,其浮尸被捞起后会在河边火化。

我不知道在中国,或者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社会,是否还有人力车夫的存在,我建议您最好还是亲眼看看这些人。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德里的繁华地段的,因为政府怕外国人看到后会瞠目结舌。您就坚持要求去旧德里或者尼扎穆丁看看,在那里您会发现到处都是人力车夫。他们骨瘦如柴,身体前倾着离开了坐垫,拼命地蹬车,这时车上可能载着一座中产阶级肉山,比如说一个胖家伙和他的胖老婆,再加上一堆满满的购物袋。

别去!总理阁下!我劝您千万别去恒河沐浴。水里都是什么东西呀!满是粪便、稻草、泡得腐烂的尸体躯干①、腐臭的水牛,还有七种不同的工业酸!

您看到这些瘦得像芦柴棒一样的车夫,就知道我父亲的模样了。

印度有一条定理:把总理告诉您的关于印度的绝大多数情况颠倒过来理解,您就接近事实的真相了。毋庸置疑,我们的总理大人肯定会告诉您恒河被称为解脱之河,告诉您每年有成百上千的美国游客到赫尔德瓦尔和贝拿勒斯旅游,拍摄苦行僧在恒河裸身沐浴的情景。他肯定会这样向您描述,然后殷切地邀请您下水泡一泡。

父亲虽然是一个两条腿的骡子——人力车夫,但他是一个有所谋划的人。

噢,我说的是我们的母亲河——恒河,吠陀之女的化身,流淌光明之河,我们所有人的保护神,打开生死循环解脱之门的圣河。这条圣河流经之处,尽是黑暗之地。

我就是他的谋划。

您知道我说的是哪条河吗?那是一条死亡之河——她的两岸到处都是肥油油、黑黝黝、黏乎乎的污泥,牢牢抓住生长在上面的一切植物,让它们生长迟缓,茎株矮小,艰难挣扎。

有一天他在家里发了脾气,冲着家里的女人们大吼大叫。他那天从别人那里得知我已经不去上学了。他做了从来不敢做的事情——对奶奶吼道:

我说的是印度的一个地方。那里至少占印度国土面积的三分之一,土地肥沃,堪称鱼米之乡,到处是绿油油的稻田,金黄的麦浪,清清的池塘。池塘里长满了莲藕和睡莲,水牛踩着塘边的泥泞,嚼食着莲叶。当地的人就把这儿叫做黑暗之地。阁下,您要知道,印度这个国家是由格格不入的两面组成的矛盾体: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大海给印度带来了光明。印度任何一个靠近海岸的地方都比较富裕,但那条河带来的却是黑暗——那条黑暗的河。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穆纳一定要学会读书识字!”

我说的可不是时间意义上的白天与黑夜,先生!

库苏姆一下子惊呆了,但她马上缓过神来,不甘示弱地吼道:

如同班加罗尔所有的故事一样,我的故事也始于距班加罗尔千里之外的地方。您别看我现在坐在光明亮堂的地方,其实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却是黑暗之地。

“这小子自己从学校跑回来的,不要怪我!他是个胆小鬼,还是个饭桶!让他到茶铺去干点零活,赚点小钱算了。”

嫌疑人系拉克斯曼加尔村人,……

我的婶婶和堂姐妹们凑过来,簇拥在奶奶旁边。我躲到父亲的背后,听着他们数落我是如何的怯懦。

哦,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会忙得忘记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呢?我们还是接着往下看那张布告吧:

您可能会觉得一个乡下的孩子害怕蜥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耗子、蛇、猴子,这些我一点都不怕。相反,我喜欢动物。但是蜥蜴,呢,不管我看到多小的蜥蜴,我都表现得像个胆小的女生。这种动物让我毛发倒竖。

于是,我从那一天起就成了巴尔拉姆。后来,我又有了第三个名字,来历我等一下会告诉您的。

我们教室里有个总是关不紧的大橱柜,谁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有一天早上,柜门吱嘎一声开了,一只蜥蜴蹿了出来。

那天我回家后,告诉父亲老师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他耸耸肩,说:“要是他喜欢这样叫你,那以后我们也叫你这个名字算了。”

那是一只浅绿色的蜥蜴,就像未成熟的番石榴。它足有两英尺长,不停地吐着信子。

他大笑了起来:“我就叫克利须那。”

其他的孩子起初没有留意,看到我的脸色,他们才围聚了过来。

“不知道,先生。”

两个人把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死死地按住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手里拿着那个可怕的玩意,迈着夸张的步子,慢慢地向我逼近。蜥蜴没有叫声,只是飞快地吐着红色的信子。它离我的脸越来越近,周围的笑声也越来越大。我吓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老师正伏在我身后的桌子上打鼾。蜥蜴的脸终于凑到了我的面前,它张开了淡绿色的嘴,我当时就被吓得晕了过去。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昏厥。

① 即黑天神,为毗湿奴神诸多化身中最得人缘的神衹。

从那天起我就没回学校读书了。

“他是牧牛神克利须那①的忠实伙伴。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听了我的经历后,父亲并没有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胸腔在膨胀。

“我不知道,先生。”

“你已经让基尚辍学了,但是这个小家伙必须要上学。他妈妈说过,他能够完成学业的。他妈妈还说……”

老师转过脸,吐了一口槟榔汁,鲜红的汁水喷在教室的地面上。他舔了舔嘴唇:“好吧。那只好由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啦,是吧?”他捋了捋头发,“好吧,呢,你就叫……拉姆吧。等一下,我们班好像有个叫拉姆的了吧?我可不想搞混了。叫巴尔拉姆好了。你应该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吧?”

“哎,别提他妈妈了!”库苏姆嚷了起来。“她是个疯子!谢天谢地,她已经死了。现在听我说,让他和基尚起去茶铺做事。这就是我的意思!”

“他们也都没时间。”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了学校,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陪我去学校。天刚蒙蒙亮,教室里还空无一人。我们推开房门,暗淡的光线透了进来。先介绍一下我们的老师吧。他是个胖子,嗜爱嚼槟榔,而且总是随口吐掉红色的槟榔汁。我们教室的三面墙都布满了他的痰迹,就像是贴了一层矮矮的红色墙纸。他中午经常午休,这时候我们就悄悄地从他口袋里偷出槟榔,然后分着吃。我们嚼着槟榔,学着他的样子,手叉在屁股上,腰向后稍稍一弯,“噗!”的一口喷出去。三面脏兮兮的墙被我们轮流吐满了槟榔汁。

“那你有奶奶吗?叔叔姑妈有吗?”

另一面墙上画着一幅壁画,画的是佛祖坐在树下,周围是几只梅花鹿和松鼠。时间久了,壁画都已经暗淡斑驳。这是老师唯一饶过的墙壁。那只番石榴般青绿色的大蜥蜴就趴在这面墙前,好像要混入画里面佛祖脚下的几只动物中去。

“他是个人力车夫,先生。他也没时间给我起名字。”

它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睛微微闪着光。

“那你爸爸呢?”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怪物吗?”

“她病得很厉害,先生。她卧床不起,总是呕血,没时间给我起名字。”

蜥蜴转过脑袋,想伺机夺路而逃。果然,它一下就蹿到了墙上。看来这家伙比我强不了多少——它也吓坏了。

“你妈妈没给你起名字吗?”

“别弄死它,爸爸,把它从窗户扔出去就行了,好不好!”

我没有说谎,的确没人给我起过名字。

老师躺在教室的一角,浑身酒气,呼呼大睡。他身边放着一壶棕榈酒,酒已经被他昨天晚上喝光了。爸爸顺手抄起了酒壶。

“可我只有这个名字。”我说。

蜥蜴在前面跑,爸爸挥舞着酒壶在后面追。

他没说错,穆纳这个词没什么含义,只是“小孩子”的意思。

“别弄死它,爸爸,求您了!”

是这样的。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老师要我们排好队,挨个儿到讲桌前登记姓名。当我把名字告诉老师后,他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穆纳?这不算个名字。”

爸爸没听我的。他朝橱柜踢了脚,蜥蜴蹦了出来,父亲穷追不舍,嘴里“嗬呦!嗬呦!”地吼着,把挡路的东西一一踢开。他拿着酒壶去砸蜥蜴,一直把酒壶都砸烂了。最后,父亲一拳砸碎了蜥蜴的脖子,然后又一脚把它的脑袋跺碎了。

巴尔拉姆·哈尔维,又名穆纳

粉身碎骨的蜥蜴发出一股恶心的酸臭。父亲捡起死蜥蜴,用力把它扔出窗外。

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因为我没有时间通宵给您写信。我先给您解释解释下面这句话吧。

父亲一下坐在壁画前,靠着画上的佛祖和那些温顺的动物喘了好一会儿。

阁下,这些描述现在一点也不准确。肤色略黑这一点现在还没变,不过我现在倒还真有点想尝试一下美白霜。这种美白霜是他们前段时间刚推出的,目的是让印度人用了之后和西方人一样白。至于其他描述嘛,和我一点也对不上号。班加罗尔的生活很舒服,丰盛的食物,管够的啤酒,五光十色的夜总会,我还说什么呢?“瘦弱”?“矮小”?哈哈!这段时间我的体型可好多了,说我是“又肥又胖”、“大腹便便”还差不多。

等喘息稍平,他对我说:“我这一辈子都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希望,我的儿子,至少有一个儿子能够活得像个人。”

体型:瘦弱,矮小

怎么才叫活得像个人呢?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谜。我想,也许就是像公共汽车售票员维查那样吧。公共汽车会在拉克斯曼加尔停半个小时,乘客下车后,售票员也会下车喝杯茶。他是我们所有在茶铺干活的人仰望的对象。他穿着公司发的卡其布制服,口袋上用根红绳子拴着一个银色的哨子,神气极了。他身上的一切都在告诉人们:他已经混出个名堂了。

身高:约1.63米

维查的家就像个猪圈,也就是说他的家庭出身是最底层的,但他现在还是成功了。不知怎么的,他和一个当官的拉上了关系。据说他让那个当官的鸡奸过他。他做什么事都很顺。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企业家。他有份好工作,手里拿着漂亮的银色哨子,车开动的时候,他就会吹响哨子。这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会发疯般地追着汽车跑,一边跑一边拍着车身,喊着要他把自己也带走。我渴望能成为维查那样的人:身上穿着制服,有固定工资,脖子上挂着闪亮的哨子,一吹呜呜响,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像在说:“看,多么重要的一个大人物呀!”

脸型:椭圆

总理阁下,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我马上就要暂时搁笔了。让我在笔记本电脑上找找,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肤色:略黑

哦,对了,刚才漏了些不太重要的细节:

年龄:25岁—35岁

……于九月二日晚在新德里的杜哈拉·汗地区,IT城的喜来登饭店附近……

兹通缉捉拿照片所示之在逃嫌疑人巴尔拉姆,哈尔维,又名穆纳,系人力车夫维克拉姆·哈尔维之子。

喜来登饭店现在是新德里最好的宾馆。我没进去过,但我以前的老板阿肖克晚上经常在那里喝酒。饭店大楼的基座有个口碑不错的饭馆,有机会您可以去试试口味。

逃犯通缉协查通告

该嫌疑人为私家司机,案发时驾驶一辆本田思迪车。德里的杜哈拉·汗警局已经确定正式立案,案件编号FIR No 439/05。该犯随身携有一个大旅行袋,内有若干现金。

我还是先说说这张布告原件的事吧。我是在海得拉巴市的火车站看到这张布告的。那时我正好从德里回班加罗尔,除了一个沉重的红色皮包,没带什么行李。我把这张布告放在这间办公室里已经整整一年了,就放在这张桌子的抽屉里。有一天清洁工整理我的东西,差点发现这张布告。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家宝先生。企业家是不能多愁善感的,所以我把布告给扔了。扔掉之前,我先找人学习了扫描技术。你知道,我们印度人玩电子科技简直是如鱼戏水。我大概只花了一两个小时就学会了。总理阁下,我说过,我是个勇于行动的人。现在屏幕上正是我扫描进去的布告:

他们应该说是“红色旅行袋”。不把袋子的颜色说清楚,这种布告有什么用呢?难怪从来没人发现过我。

我承认,说我是班加罗尔最不出名的成功人士并不全对。大概是在三年前吧,因为一次企业精神的突然勃发,我成了全国通缉的要犯,印有我头像的布告贴遍了每一个邮局、火车站、警察局。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我的照片和名字。我手头现在没有纸质的布告,但我从网上下载了一张,存在了我的笔记本电脑里。我这台银色笔记本是苹果牌的麦金托什系列,是我从新加坡的一个专卖店网购得来的。这台机子简直像梦中的奇迹一样神奇。您不介意多等一秒钟的话,我可以马上打开笔记本,调出扫描进去的那张布告,直接将上面的内容念给你听……

“若干现金”。随便打开一张印度报纸,你都能看到诸如此类的废话。什么“若干利益集团散布的流言”,“若干不相信科学避孕的宗教团体”。我听到这些就烦。

告诉您我的一些基本情况——籍贯、身高、体重、性取向等等。警方的通缉布告里无疑已经提及了所有这一切。

是七十万卢比。

企业家们正是从我们这些半吊子货中烧制出来的。

那个红色旅行袋里塞了七十万卢比。相信我,那些警察也知道金额。家宝总理,我不知道能兑换多少人民币,但在新加坡这些钱够买十台麦金托什笔记本电脑了。

但是请您注意,总理阁下,那些被看成是成品的家伙们又怎么样呢?他们读了十二年书后又读三年大学,毕业后一个个衣冠楚楚,到公司谋职,一辈子对他人唯唯诺诺。

总理阁下,布告里面没提到我的学校,太可惜了。描述人物的时候我们总要讲一讲他的教育背景嘛。他们本来可以这样说:“该嫌疑人就读于某中学,该学校教室的面柜里有只两英尺长的青绿色蜥蜴。”

我的成长经历就是一部历史,一部如何造就半吊子的历史。

如果说印度的农村都是天堂的话,那么学校就是天堂中的大堂了。

我,以及印度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的人,都是半吊子,因为我们根本没机会完成学业。不信,掀开我们的头颅,打着电筒往里面看看,您会发现我们的大脑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博物馆:从历史课本里学来的几个年代和事件;从数学课本上学来的几个公式(我敢向您保证,只有那些中途辍学的人才对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时刻记忆犹新);在办公室等人的时候从报纸上读来的几句关于政治的议论;从农村茶铺用来包点心的破破烂烂的几何课本书页上看来的几个三角形和棱锥体;从全印广播电台新闻节目里面听来的几条新闻,入睡前半小时纷至沓来的各种胡思乱想,就像蜥蜴从顶棚上掉下来一样跳入脑海——所有这些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半对半错的信息与我们脑子里的其他半吊子想法混在一起,相互争个你死我活,最后再让我们产生了更多的半吊子主意。而这就是我们做人做事的准则了。

学校里面据说吃饭是不要钱的。政府有个计划,每天午餐时给学生提供三张甩饼,还有黄扁豆和泡菜。可我们从来也没见过什么甩饼、黄扁豆、泡菜,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老师把我们的午餐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

《一个印度半吊子的自传》,我应该给我的人生故事起这么个名字。

老师贪污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已经半年没发薪水了。老师采用了甘地式的抗议方法来讨薪,那就是一天不发工资,他就一天不做事。当然他也怕丢了工作,因为印度的国有单位虽然收入都很微薄,但是外快却能捞不少。有一次,一辆卡车把政府发给我们的制服运到了学校。结果,我们见都没见到。一周后,却有人看到这些制服在邻村出售。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的蚊帐里,翻来覆去,想着他说的那些话。阁下,他没说错,虽然我不喜欢他那样说我,但他确实没说错。

没有人去责怪老师。你不能指望一个人能做到出粪坑而不臭。每个人都知道,如果自己处于他的处境,也会这样做的。甚至还有人佩服他做得高明,干净利落,没被抓到。

“算了,巴尔拉姆,接着开车吧。”

一天早上,我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狩猎衫的人走向我们学校。他穿的衣服是我见过的最高档的了,与之相比,售票员的制服都显得黯然失色了。我们挤在门口,盯着他的衣服看。他拿着一根手杖,看到我们聚在门口,就把手杖挥舞得“哩哩”响。我们急忙冲进教室,打开课本坐好。

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次突击教育检查。

“问题是,他可能只读了两年……或者三年书吧?他能读书,能识字,但不明白自己到底读了些什么。他是个半吊子货。我告诉你,印度到处都是他这样的人。我们就把伟大的议会民主托付给这些人了。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悲剧之源。”

穿着蓝色狩猎衫的人一应该叫督导一拿手杖点点墙上的洞,敲敲发红的墙,老师在一旁吓得不停地说:“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平姬夫人听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我从后视镜中看到阿肖克先生却是一脸的严肃。

“没有畚箕,没有椅子,校服也没有。你姐姐的,你小子到底贪污了多少教学经费?”

“不,他就是那么想的。他认为那确实是正确的答案。”

督导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四句话,然后用手杖指着一个学生:“读!”

“他不是在开玩笑吧?”她一开口,我就习惯性地开始心跳加速。

一连几个被叫起来的学生都看着黑板干瞪眼。

阿肖克先生往椅背上一靠,侧头问平姬夫人,“你听到他的回答了吗?”

“先生,让巴尔拉姆试一下吧。他是我们班上最聪明的。他读得不错。”

“巴尔拉姆,知道我们是在哪个大陆上吗?”

于是我站了起来,“我们生活在一个美丽的国度。佛陀之光庇佑着这块土地。恒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人类和动植物都赖以生存的圣水。感谢神明让我们降生在这片土地上。”

还有,“巴尔拉姆,知道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有什么不同吗?”

“不错,”督导说,“你知道佛陀是谁吗?”

“巴尔拉姆,知道谁是印度第一任总理吗?”

“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

我给了他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是一个大彻大悟的神。”

“巴尔拉姆,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

(唬!三千六百五十万……!)

“请您问吧,先生。”

督导让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要我看着他的腕表说出时问。然后,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小照片,问我:“这个人是谁知道吗?谁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

有一天,我开着本田车载着我的前雇主、已故的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驶在路上。阿肖克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说:“靠边停车。”吩咐我的时候,他离我很近,我都能闻到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那天是清新宜人的水果味。他像往常一样和气地问我:“巴尔拉姆,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照片上是一个胖胖的男人。他留着花白的短发,脸颊圆圆的,带着一对金耳环,看上去充满智慧而善良。

在开始前,我还是按规定来一句警告语吧,就像香烟盒子上印制的“吸烟有害健康”之类的。

“他是伟大的社会党人。”

现在是晚上!一点五十二分。真的该开始了。

“很好。你知道这位伟人是怎么勉励儿童们的吗?”

我又睁开眼睛了。

我曾经在寺庙的外墙上看到过答案。我记得是一个警察有一天用红漆刷的标语。

好了。

“每个农村的孩子都有可能成为印度的总理。这就是他对我们全国儿童的勉励。”

您以为亲吻三千六百万零四个神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督导用手杖直直地指着我:“小伙子,和这帮恶棍和白痴相比,你真是聪明、正直、活泼可爱。在原始丛林里,有一种最罕见的动物,你一生只能见到一次。你知道是什么吗?”

家宝总理,麻烦您稍等一会。我可能要祈祷好一会呢。

我想了想,回答说:“白老虎吧①。”

于是,我现在闭上双眼,合十默念,祈求我的神明们能让我这黑暗的故事稍微光明点。

① 此处白老虎是指孟加拉白虎。孟加拉白虎是世界级保护动物,是印度国宝。

现在有一些人,不光是你们共产党人,而是所有政党中有思想的人士,都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多的神灵。还有一些人根本不相信有任何神灵存在,存在的只有我们和我们周围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诗人,我怎么知道谁真谁假?我只知道所有这些神祇就像我们那些政客,干的活少得可怜,却能年复一年地再次当选,稳坐在天堂里金光灿灿的宝座上。总理先生,这可不是我不尊重他们!千万不要让这种亵渎神明的念头在您的头颅里生根发芽。在我们国家只有两面派的做法才玩得转:企业家们必须既正直忠厚,又狡黠多谋;既嘲弄神明,又虔诚信奉;既圆滑世故,又诚实守信。

“不错。在这片丛林里,你就是一只白老虎。”

天哪,我竟然有三千六百万零四位神灵可以选择。

临走前,督导说:“我要给巴特那②去信,让他们给你提供奖学金。你应该去一所像样的学校读书,一个很远的地方。你需要穿上真正的校服,接受像样的教育。”

而我们印度教信徒有三千六百万个神。

② 巴特那是印度比哈尔邦首府。

① 基督教信奉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故称之为三位上帝。

他送了我一份礼物,是一本书。书名我记得很清楚,是《圣雄甘地的人生故事一青少年教育读本》。

基督徒有三个上帝①。

这就是“白老虎”这个名字的由来。我还有第四个和第五个名字,但那是以后的事,容我慢慢告诉您。

您听我说,穆斯林有一个真主。

我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被督导一阵猛夸,被称为“白老虎”,得到了一本书,还被许诺了一份奖学金,这都是些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但是在黑暗之地有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好消息总是向着它的反面转化。而且,说来就来了。

问题是找哪个神呢?我的选择太多了点。

我的堂姐莉娜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因为我们是女方家,所以被狠狠地敲了一笔①。我们要送给男方家一辆新自行车、现金、银手镯,还要操办一场隆重的婚礼。这些我们一一照办。总理阁下,您可能听说过我们印度人多么喜欢操办婚礼,而且我听说最近有不少外国人来这里,专门为了举行印度式婚礼。在这方面我们倒是可以指点一二,我可以向您保证!一台黑色的录音机播放着电影插曲,人们整晚地喝酒跳舞!我喝醉了,基尚喝醉了,我们全家人都喝醉了。我估计他们甚至把大桶的烈酒都倒进水牛的食槽里去了。

阁下,我想,等我找个神,祈祷后就可以开始了。

① 这是印度的种姓制度造成的。由于不同种姓之间的社会地位不同,低阶层的种姓如果想要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则需让女儿与比自己高一个阶层的男子通婚,而低阶层种姓的男了绝对不能与高阶层种姓的女子通婚。这种内婚制度正是导致书中提到的高额嫁妆问题的原因。

我们印度人有个古老而庄重的习俗,就是在讲故事前要先向神祈祷。

两三天后,我坐在教室后排,拿着父亲从丹巴德给我买回来的小石板和粉笔,专心地背着字母表。同学们吵的吵,闹的闹,老师照例又昏昏入睡了。

我现在一般不看印度电影。记得原来我常看电影的时候,每次电影快开场前,银幕上要么一片漆黑,只有786几个数字在不停地闪烁,要么就只有一个披着白纱丽的女人,数不清的金币不停地落在她的脚跟前。这是因为穆斯林认为786是一个神奇的数字,象征着真主,而那位身披白纱丽的女人就是印度女神拉克希米。

这时基尚站在我们教室门前,比划着要我出去。

那就是:“真是他妈的笑话!”

“怎么了,基尚?我们去哪里?”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还是先把我的前雇主、已故的阿肖克先生的前妻平姬夫人教我的那句话告诉您吧。

他还是没有开口。

我们开始吧。

“要带上我的书吗?还有粉笔?”

我现在很放松,阁下。希望您也是如此。

“带着吧,”他说。然后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领着我走了。

现在我要去打开电扇,让它旋动吊灯上的玻璃饰片,将灯光洒向屋子的每个角落。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筹办堂姐铺张的婚礼和不菲的嫁妆,我们家从鹳鸟那里借了一大笔高利贷。现在他催账来了。他说还不上钱就要我们家人都给他干活抵债。不知道是他还是他手下收账的人看到了我在学校读书,就逼着我们家把我也交出来。

这就是套在企业家头上的魔咒。他必须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生意。

我被带到了茶铺。基尚双手合十,向店主鞠躬,我也跟着鞠了一躬。

在班加罗尔,这种装有吊灯的十四平方米办公室就此一家!不过它对我来说仍然是个窝,我可以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晚上。

“这是谁啊?”老板斜着眼睛瞥着我说。

阁下,我将彻夜不眠地在信里与您交谈。眼下,我这十四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我头顶的大吊灯,只是这大吊灯有它自己的个性。在七十年代电影里面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吊灯,巨大而笨重,镶满了钻石状的玻璃片。尽管在班加罗尔的夜晚比较凉爽,我还是在它上方又装了一个小风扇,上面有五片扇叶。看,风扇一转起来,叶片就会分光割影,满屋流光闪动,效果可以和班加罗尔最好的迪厅里那些频闪灯媲美。

我看到他坐在一幅巨大的甘地画像下面,立刻意识到我要遇到大麻烦了。

总理先生,就快到午夜了,正是适于倾心长谈的时候。

“我弟弟,”基尚说,“他来和我一起干活。”

属于您和我的世纪。

于是基尚把炉子从店里拖出来,叫我坐在他旁边学怎么砸煤块。他拖出一麻袋大煤块,掏出一块煤,用砖头砸碎,然后把碎煤填进炉子里。

更具体地说,属于我们东方人的世纪。

“使劲,”基尚在教我怎么砸煤块,“再用点力!使劲!”

您要是知道了我是怎么来到班加罗尔,并成了这里最成功的(可能也是最不为人所知的)商人之一,就会明白企业家们是如何在这里孕育、发展、壮大的,是如何立足于人类历史上光辉伟大的二十一世纪的。

最后我终于敲碎了一块。他站起来:“把袋子里的煤都这样挨个敲碎吧!”

请相信我,这是最好的一种成才方式。

不一会,两个同学从学校里来看我干活。后来又三三两两地来了几个人。我听到他们在笑。

③ 迦利布(1797—1869),印度穆斯林诗人,在乌尔都文学史上被誉为现代散文新纪元的开拓者。他的主要著作有波斯语写的《诗全集》、《散文全集》、《五篇集》等;用乌尔都语发表的著作主要有《迦利布诗选》、《印度的芬芳》、《乌尔都语精粹》、《天赋的智慧》等。

“什么动物一生只能见到一次啊?”一个男孩大声问道。

② 伊克巴尔(1875—1938),印度诗人、哲学家,被公认为巴基斯坦之父,倡导在印度西北部创建一个独立的穆斯林国家。

“敲煤工!”另一个男孩回答说。

① 鲁米(1207—1273),波斯苏菲派诗人,出生于巴尔赫(今阿富汗),主要作品有六卷叙事诗《玛斯那维》、抒情诗《夏姆斯诗集》等。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就正规的学校教育而言,我是有点缺失。说实在的,我小学都没毕业。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读过的书虽然不多,但都是拣有用的读。印度史上最伟大的四位诗人的作品我都能倒背如流,鲁米①、伊克巴尔②、米尔扎·迦利布③,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就是这样一个自学成才的企业家。

“别理他们,”基尚说,“他们觉得没意思就会走的。”

我才代表着未来。

他看着我说:“我把你从学校里叫出来,你生我的气了吧?”

千万别浪费钱买那些书,它们早已过时了。

我没做声。

您听我说,在班加罗尔街道上等红灯的时候,经常会有人跑来敲车窗,兜售一些走私来的美国企业管理丛书。这些书一般都是胶膜包装,非常精美,书名大多是诸如《企业成功的十条秘诀》或者《企业家七日速成》之类吸引眼球的玩意儿。

“你憎恨这种砸煤块的活,对吧?”

您看了我的人生故事就明白了。

我还是没吭气。

出于对中国人民热爱自由的尊重之情,同时也出于我个人的一个信念:既然往昔号称世界霸主的白人今天已沉沦于同性苟且之事,手机滥用之忧,毒品泛滥之祸,那么未来世界应该属于我们东方人。因此,我愿意免费告诉您一个真实的班加罗尔。

他拿起最大的一块煤,用力地攥着。

① 即埃塞俄比亚。

“你把这些煤块都想象成我的脑袋,这样砸起来就比较容易了。”

只有三个国家从未屈身于异族外邦的统治:中国、阿富汗与阿比西尼亚①。这也是我钦佩的仅有的三个国家。

他自己也是中途辍学的,是在我的另一个堂姐梅拉结婚的时候。那也是件大事。

您可知道,我自己是奴仆出身。

在茶铺打工、砸煤块、擦桌子,您是否觉得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读过本介绍中国历史的书,叫做《东方异国风情录》。这本书是我在旧德里的周末旧书市场淘书时,偶然在地摊上发现的。该书主要叙述了香港的海盗与黄金,但也确实有些有用的背景信息:里面提到了中国人民崇尚民族解放与个人自由。英国人曾试图奴役贵国人民,但你们从未让他们得逞。我非常钦慕这一点,总理阁下。

企业家的天赋就是敢于打破常规思维,就是要让坏消息向它的反面转化。

首先,我想表达对中国这个文明古国的无比钦慕之情。

家宝先生,明天半夜我再给您讲讲我是怎么在茶铺里学到了许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至于现在嘛,我不该再这样总盯着这枝形吊灯了,我要开始工作了。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三点,正是班加罗尔苏醒的时候。那边的美国人刚好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而这也正是我开始工作的时候。呼叫中心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不能睡着了,所以我要守着电话。我不用手机,原因很明显,我们都知道用手机会使大脑迟钝、睾丸萎缩、精液枯竭,所以我只得守在办公室,以防有什么突发事件。

我不是一个只会赌咒发誓的人。我勇于行动,敢于改变。就是刚才那一刻,我打定主意,决定提笔给您写这封信。

有了什么突发事件,他们总是要找我!

这个决定是晚上的十一点三十七分做出的,也就是五分钟前。

让我们快速浏览一下,看看别的……

一想到这里,阁下,我就必须用英语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而且要大声说出来。

……若有此人的消息或线索,敬请联系中央调查局的网站(http://cbi.nic .in),电子邮箱为diccbi@cbi.nic.in,传真:011—2301 1334,电话号码:011—23014046(直拨),或者011—23015229和2301转210;也可致函下列地址或者给下列电话号码打电话。

您来这里访问的目的一定是想学习如何造就一批中国的本土企业家。这让我受宠若惊,但我随即想到,出于国际礼仪,我们的总理和外长一定会手执花环去机场接您,然后还会赠送给您檀香木的甘地雕像,以及关于印度的过去、现状与未来的宣传册。

新德里杜哈拉·汗区警局,3687/05

① 班加罗尔是印度第七大城市,同时也是印度最富裕、经济发展最有活力的城市:该书IT业非常繁荣,有“亚洲硅谷”之称。

电话:28653200,27641000

她的这句话确实道出了一些实情。总理阁下,你们中国在各方面都远胜于印度,除了一样——你们缺少企业家。我们国家没有纯净的水源,没有充足的电力,没有发达的污水处理系统,也没有良好的公共交通;人们不怎么讲究卫生,做事松松散散,谈不上谦恭有礼,也没有守时的好习惯;但我们有的是企业家,成千上万的企业家,特别是高科技产业的企业家。我们这些企业家经营着班加罗尔所有的外包公司,也正是我们,在实际上支撑着美国的庞大商业帝国①。

里面还附有一张照片,是警局那老掉牙的印刷机印制的,模糊不清,黑乎乎的难以分辨。布告张贴在火车站时还勉强可以辨认出照片里的人脸,现在我把它又扫描到了电脑里面,变成了电脑里的像素后,只能依稀看出照片里的面孔瘦瘦的,长了一对金鱼眼,唇上留着粗短的胡子。半数印度男人的面貌特征都和这个照片相符。

那位女播音员接着说:“家宝先生希望能与当地一些印度企业家会面,并想听他们亲口介绍自己的创业经历。”

总理先生,今天我还想最后评论一下印度警察的办案能力。您知道,毕竟我的失踪案也是轰动一时的案子,当时满满一车的警察,穿着卡其布制服,浩浩荡荡地开到拉克斯曼加尔来调查案情。他们肯定讯问了多个店老板,恐吓了几个人力车夫,弄醒了我们老师,挨个问:“他小时候偷东西吗?他嫖过妓吗?”他们可能会砸一两个杂货店,抓一两个家伙逼出来所谓的“口供”。

听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果说真的还有人知道一个真实的班加罗尔,那个人肯定是我!

但他们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线索,就明摆在他们面前。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直截了当地问您是不是真的要来访问班加罗尔。如果是的话,我有些重要的情况要通报给您。您听我说,女播音员当时是这么说的:“温家宝总理此行的目的在于了解一个真实的班加罗尔。”

我说的当然是黑堡。

哈!

我恳求过库苏姆很多次,要她带我上山,到黑堡去。她总是说,你这个胆小鬼,到了那里会被吓死的!那里面有世界上最大的蜥蜴!

开个玩笑,您别介意。

于是我只能远观。古堡墙上的一排排瞭望孔在日出时宛如一道道鲜艳的红线,到了日落时分又会变成一道道灿烂的金线。白天从犬牙交错的石缝里抬头看得到湛蓝的天,晚上月光洒在凸凹的城墙上,这里便成了猴子的乐园,它们吱吱地叫着,沿着城墙蹿来跳去,爬高逐低,有时相互厮打,就像死去的武士附身,要重新进行他们的决战。

总理阁下,看来,您本周就要来印度访问了,是吧?在这种事情上全印度广播电台的报道应该还是可信的。

我也想爬到那里去。

实际上,每次像您这样的重要人物访问印度时我都想谈谈这件事。倒不是我对伟人们有什么偏见。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先生,我把自己看成是您的同类人。然而,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我们的总理大人带着他那些显赫的手下钻进黑色的轿车,一溜烟开往机场,下车后在电视镜头前向您行合十礼,并大谈特谈印度是一个多么高尚神圣的国家时,我就忍不住要用英语说说这件事。

伊克巴尔是印度史上最伟大的四位诗人之一,还有鲁米、米尔扎·迦利布,另外一个的名字一下记不清了,反正也是个穆斯林。伊克巴尔写过一句关于奴隶的诗句:

我的前雇主、已故的阿肖克先生的前妻平姬夫人教会了我这些事情。今天晚上十一点三十二分,也就是十分钟前,全印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报道说:“温家宝总理将于下周访问班加罗尔。”听到这里,我马上就想把这件事告诉您。

他们终是奴隶,因为他们不知世上美之所在。

我们两个人都不怎么懂英语,但有些事却又只能用英语才说得清楚。

这真的是至理名言。

总理先生:

伊克巴尔这家伙真是个伟大的诗人。

敬上

甚至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世上之美安于何处,因此我注定不会为奴一生。

于世界科技与外包之都——印度班加罗尔

有一天,库苏姆发现了我和黑堡的秘密。她从家里一路跟踪我到池塘边,看我到底去干什么。那天晚上,她告诉了我父亲:“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古堡发呆,和他娘一样。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样下去对他可没什么好处。”

一位思考者与企业家

我十三岁那年决定自己去黑堡一探究竟。我趟过了水塘,爬到了山顶,眼看就要进去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入口。我吓得都忘记哭了,掉头飞奔下山。

白老虎

离远一点我看清楚了,那只是一头奶牛。但我已经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回去了。

温家宝总理阁下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但每次到了山脚,我怯懦的性格又使我动摇起来,结果总是半途而废。

总理办公室

后来我去了丹巴德,在阿肖克先生家做司机。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的主人和他太太要来拉克斯曼加尔旅游,我也跟着回了趟老家。这次旅行的意义非同寻常,以后时间允许的话,我会详细地给您说说。我现在先给您讲一讲下面的事:那天,阿肖克先生和平姬夫人在休息,不要用车。我吃完午餐,百无聊赖,就想再去趟黑堡。我游过水塘、爬到山顶、穿过大门,终于第一次进入了黑堡。环顾四周,只有几面破败不堪的墙壁,还有一群惊慌的猴子远远地看着我。我站在城堡上,俯视着山脚下的小村庄。我的小山村拉克斯曼加尔。我看到了庙里的塔、小市场、闪闪发亮的臭水沟、地主们的大宅,还有我的家,家门口还有个小黑点,我知道那是水牛。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色了。

首都北京

我将身子探出城堡,面对着我的家乡,然后我做了件令人唾弃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您说。

热爱自由的国度——中国

唉!好吧!是这样的,我对着村子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我吹着口哨,哼着小曲下山了。

敬呈:

八个月后,我切断了阿肖克先生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