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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一周来拖三次地板,护士每天早上来给我量体温,测脉搏,医生用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听我的心脏。他们都这么问:我们的小士兵今天怎么样啊?一个穿蓝衣服的姑娘每天给我送三餐,可她从来不和我说话。西穆斯说她的脑子不大对劲,所以别和她说话。

派翠西亚走了,我再也不会知道拦路大盗与店主的女儿贝丝后来怎么样了。我问西穆斯,可他对诗一窍不通,尤其是对英国诗。他知道一首爱尔兰诗歌,但却是关于小仙女的,里面没有一点拦路大盗的影子。不过,他要去问问当地酒吧里的人,酒吧里总是有人背诵什么东西,他可以把听到的给我带回来。我实在很忙,一边阅读英国简史,一边弄清英国人的种种背信弃义的行径。西穆斯是这样说的:背信弃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是英国人做的,那就一定很恐怖。

七月的白天挺长,可我还是害怕黑暗。病房的天花板上只有两盏灯,护士给我服完药丸,茶盘一端走,灯就熄了。护士让我睡觉,但我睡不着,我看见那十九张床上的人都奄奄一息,嘴边发绿,想吃草,还呻吟着要喝汤,喝新教徒的汤,什么汤都可以。我用枕头把脸蒙住,希望他们不要过来,不要站在我的床边,朝我张牙舞爪地哀嚎,要母亲上个星期带给我的巧克力糖。

我明白,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不,并不是她亲自带来的,她只能让别人捎给我,我不能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了。丽塔修女告诉我,进入发烧医院探视属于一种特权。鉴于我和派翠西亚·麦迪根之间以及那首诗的恶劣行为,我不再享有这种特权了。她说几个星期后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专心康复身体,重新学习走路,毕竟我已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明天早餐后,我就可以下床走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我必须学习走路,从婴儿时期起,我一直就在走路呀。当护士站在床边看着我时,我却跌倒在地上。护士笑了:瞧,你又成了小宝宝了。

不是的,西穆斯。

我开始在床之间来回地练习走路,我不想再变成婴儿,不想再待在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这里没有派翠西亚,没有拦路大盗,没有店主的红唇千金。我才不要那些张着绿色大嘴的鬼孩子朝我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叫嚷着要我的巧克力糖。

没过两天,他便清楚派翠西亚会怎样了,尽管护士让她用床上的便盆,她还是下床去厕所,结果倒在厕所里,死了。西穆斯当时正在拖地板,泪水从他的脸颊滚落,他说:你本是纯洁可爱的,却死在厕所里,这真是脏得够惨。她对我说过,让你背那样的诗,结果把你弄得离开原来的房间,她很抱歉,弗兰基。她说那是她的错。

西穆斯说酒吧里的一个人知道拦路大盗那首诗的全文,结局很悲惨。我请他讲出来,他根本不识字,只能把整首诗记在脑子里。他站在病房的中央,靠在他的拖把上,背了起来:

那位护士告诉西穆斯她得走了,他也该清扫清扫我床下的那些药棉,再把病房拖拖了。西穆斯对我说,她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婊子,就是她跑去丽塔修女那里告状,说我们两个隔着病房念诗的。他说一首诗不可能让你得病,除非那是情诗,哈哈,这是绝不可能的,在你这样的年纪——十岁还是十一岁?他说他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一个小家伙因为读诗被转移到楼上。他有心去《利默里克导报》报社,让他们把整个事件公之于众,但要是丽塔修女知道了,他会丢掉这份工作的。不管怎样,弗兰基,反正你没几天就要出去了,这几天的天气都不错,你想读什么诗,就可以读什么诗。但是楼下的派翠西亚我就不清楚了,我不清楚她会怎样,上帝保佑我们。

“哒哒”的马蹄声打破沉寂!“哒哒”的马蹄声在深夜回响!他越来越近!她满面红光!她的双眸霎时张大,最后长吸一口气,纤纤玉指在月色中轻轻一扬,手中的长枪击碎一地月光,击碎了她月光下的胸膛——她在用生命通知他逃亡。

护士和修女们以为你永远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算你快十一岁了,也会被想得像我那摔过脑袋的舅舅帕特·西恩一样头脑简单。你不能提问题,不能显示你明白那位护士在说派翠西亚就要死了;也不能表现出你想为这个女孩哭泣,她教过你一首动人的诗歌,尽管修女说它糟透了。

他一听见枪响就赶紧逃走了。黎明,他得知贝丝是怎么死的,他怒不可遏,又回来报仇,结果却不幸被英国兵击毙了:

她朝西穆斯摇摇头,他也朝她悲伤地摇了摇头。

金色骄阳下,他的马刺一片血红;他的天鹅绒外套一片酒红,他们将他击毙在公路上,他像条狗似的躺在那里,他倒在公路的血泊里,一束带子垂在他的脖子上。

西穆斯说这的确是件恐怖的事情,他可不愿意在黑暗里从这些过道上走,让那么多的小绿嘴朝他大张着。这位护士给我量体温。上升了一点,现在好好睡上一觉吧,你已经不能和楼下的派翠西亚闲聊了,她将不会知道白发的滋味了。

西穆斯用袖子擦擦自己的脸,抽抽鼻子。他说:在你还不知道拦路大盗和贝丝的结局时,根本就没有理由把你转走,让你离开派翠西亚。这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我讲给我老婆听,她整夜哭个没完。她说英国兵没有理由打死拦路大盗,他们应该对这个世界上的半数苦难负责,他们对爱尔兰人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弗兰基,要是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诗的话,就告诉我吧,我到酒吧去给你找,再用脑子把它们带回来。

这个病房有二十张床位,一律是白色的,一律是空的。护士告诉西穆斯,把我放在病房最靠里的地方,以确保我没法同门口路过的人说话,其实大可不必,因为这层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她告诉西穆斯,这是很久以前大饥荒时期的发烧病房,只有上帝晓得有多少人因为送来太晚而死在这里,没能在入土前洗一把身子。据说夜深的时候,这里总有哭泣和呻吟的声音。她说一想到英国人对我们做的事情,你的心都会碎的。要不是他们把害虫放到土豆上,我们也不必费力除虫。他们毫无同情之心,对死在这个病房里的人无动于衷。这些小孩子因为吞吃田里的草,嘴都吃绿了,在这里痛苦地死去;英国人却在他们宽敞的房子里痛吃烤牛肉,狂饮上等葡萄酒。上帝赐福我们,救助我们,保佑我们吧,让我们再也不会遇到饥荒了。

有一天,那个脑子不大对劲的蓝衣服姑娘突然和我说话了:你想要本书读读吗?后来,她给我拿来一本菲利普斯·奥本海默写的《厄内斯特·布利斯先生历险记》,整本书讲的是一个每天为无事可做而发愁的英国人的故事。这个英国人非常富有,钱多得数不过来。他的男仆给他送来早报、茶水、鸡蛋、烤面包和橘子酱,他却说:统统拿走,生活真是空虚。他读不进报纸,吃不下蛋,日渐消瘦。他的医生让他出去走走,在伦敦东区的穷人中生活一阵子,这样他可以学会热爱生活。他真的去了,结果爱上一个诚实又聪明的穷姑娘。他们结了婚,搬进了他在西区(富人区)的房子。帮助穷人其实是挺容易的,还使人顺心舒适,不会无聊厌倦。

凯里郡的那位护士气喘吁吁地跟上楼,一手牢牢地抓着楼梯的扶手。她告诉我,最好不要以为我一有点头疼脑热,她就会跑到这个角落来。

西穆斯喜欢听我讲正在读的书,他说厄内斯特·布利斯先生的那个故事是瞎编出来的,虽然你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但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因为钱太多和不想吃蛋而去看病的。也许在英国有这种情况,但爱尔兰绝不会有。在这儿,要是你不吃鸡蛋,就会被拉到疯人院,或者是被告发给主教。

丽塔修女在过道里拦住我们,她说我令她非常失望,她指望我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因为上帝为我做了那么多,几百名男孩在兄弟会里为我祈祷,发烧医院的修女和护士们也给了我那么多的照顾,还让我的父母进来看我,这是极少被允许的。可我用这样的方式报答她们,在清楚白喉病人与伤寒病人之间禁止讲话的情况下,还躺在床上同派翠西亚·麦迪根你来我往地背诵起愚蠢的诗来。她说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楼上那间大病房反思罪过,我应该乞求上帝,请他原谅我违规背诵一首英国异教徒的诗歌——什么一个拦路大盗和一个犯下可怕罪过的红唇少女之间的故事。我本该把这些时间用在祷告或者阅读圣徒传上的。她把读这首诗当成自己的分内事,因此便读了一遍,还劝告我要向神父忏悔。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把这个不吃鸡蛋的人的故事讲给小马拉奇听。小马拉奇会笑翻在地板上,因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会说是我瞎编的,要是我告诉他,这个故事说的是英国人,他就会明白了。

他俯下身,对我小声说:啊,上帝呀,我很抱歉,弗兰基,这是你的英国历史书。他非常麻利地把那本书塞进我的衬衫里,然后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他低声说我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当我们路过派翠西亚的房间时,我很想见见她,但我能看清的仅仅是枕头上一个模糊的头影。

我不能对那个蓝衣服姑娘说这个故事是愚蠢的,因为她可能有癫痫病。她说要是你读完了这本书,我就再给你拿一本来,过去的病人们在这里留下了满满一箱子的书。她又给我拿来一本名叫《汤姆·布朗的求学生涯》的书,这本书相当难读。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给我拿沃德豪斯的书,他惹得我对乌克瑞奇、波蒂·沃斯特、杰维斯以及穆利纳全家人都大笑不已。波蒂·沃斯特很有钱,可他每天早上都吃鸡蛋,因为他怕杰维斯会说他。我希望可以跟那个蓝衣服姑娘,或别的什么人谈谈这些书,但我又担心凯里郡的那位护士或者丽塔修女会发现,然后把我弄到楼上五十张床一间的更大的病房里去,那里到处都是饿死鬼,它们张着绿色大嘴,伸着瘦骨嶙峋的手指。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着汤姆·布朗在鲁格比学校的冒险活动,还有沃德豪斯作品里的所有人物。我可以在梦中与那个店主的红唇千金和拦路大盗相会,护士和修女们对此只能无可奈何。全世界的人都无法干涉你脑海里的想法,这真是一件美事啊。

把那个男挨(孩)带走,西穆斯,马上把他带走。

到了八月份,我十一岁了,已经在医院待了两个月,我想知道她们是不是会让我出去过圣诞节。那位凯里郡的护士说,我竟然还活着,就应该跪下来感激上帝,根本不应该抱怨什么了。

啊,好吧,护士,他其实没什么不好,只是一些诗罢了。

我不抱怨,护士,我只是想知道我能不能回家过圣诞节。

我也想那么做,趁着月色,不顾一切地去找隔壁房间里的派翠西亚,纵使地狱就横在我的路上。她正要读最后几行诗的时候,凯里郡的那个护士恰巧走了进来,冲她和我喊:我告诉过恁们不要隔着房间讲话,从来不允许白喉病人同伤寒病人讲话,反过来也一样。我警告过恁们。她大声唤道:西穆斯,把这个家伙带走,把这个男挨(孩)带走。丽塔修女说过,他要再说一句话,就让他到楼上待着去。我们警告过恁,不要胡说,可恁不听。把这个男挨(孩)带走,西穆斯,把他带走。

她没有回答我,她告诉我老实点,要不就让丽塔修女来,那样的话,我只能老老实实了。

每天,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医生和护士离开,好从派翠西亚那里再学一段新诗,搞明白那个拦路大盗和店主的红唇女儿后来怎么样了。我喜欢这首诗,因为它写得激动人心,几乎同那两句莎士比亚的诗一样好。英国兵在后面追赶着拦路大盗,因为他们知道他曾对酒店老板的女儿说过:我将趁着月色来找你,纵使地狱就横在我的路上。

妈妈在我生日的这一天来到医院,给我带来一个小包,里面有两块巧克力糖和签有邻居姓名的一张便条,那上面写道:早日康复回家,你是个了不起的战士,弗兰基。护士让我隔着窗户同妈妈说话,这很困难,因为窗户很高,我得站在西穆斯的肩膀上。我告诉妈妈我想回家,可她说我还是太虚弱了点,不过很快就会出院的。西穆斯说:长到十一岁可是件大事,从此以后,你得天天像大老爷们那样刮胡子,准备出去找份工作,干所有大老爷们都干的事情,喝起酒来也得和别的男人一样出色。

黑色波涛一般的狂风,在树丛中阵阵掠过,月亮有如鬼船,在云海里不停地颠簸,道路像紫色荒野上的一缕月光,那拦路大盗恰在此时策马飞驰而来。飞驰,飞驰,拦路大盗策马飞驰而来,冲向那破旧的栈房。法式三角帽罩着他的前额,一束带子系在下颏,上穿深红的天鹅绒外套,下穿褐色的鹿皮马裤,全身挺括恰到好处,一双长靿的马靴套在大腿上。他飞驰起来宝石闪闪放光芒,在那缀满宝石的星空下,这光芒来自他的短枪托,这光芒来自他的利剑把。

十四周后,丽塔修女告诉我可以回家了,她说我是个多么幸运的孩子,今天正好是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节。她说我是一个很乖的病人,除了在那首诗和派翠西亚·麦迪根那里有点问题以外,上帝保佑她。丽塔修女还邀请我来医院玩,吃一顿圣诞节大餐。妈妈来接我,我们都双腿无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联合十字路口的汽车站。妈妈说:不着急,三个半月都过去了,咱们还在乎那一个小时吗?

派翠西亚说她也不明白“促使”和“确凿的实例”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并不看重莎士比亚,她有自己的诗集。她在墙那头给我读了一首她的诗,写的是一只猫头鹰和猫咪带着蜂蜜、钞票,乘坐一条绿船驶向大海。通篇没有任何意义。当我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时,派翠西亚生气了,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读诗。她说我老是背诵莎士比亚的诗句,它们一样没有意义。西穆斯停下拖把,说我们不该为诗争吵,等我们长大结婚了,有的是可以争吵的东西。派翠西亚说对不起,我也说对不起。于是,她又给我读起另一首诗的片段。我得记住它,好在清晨或深夜,趁修女和护士不在的时候,再读给她听:

巴拉克路和罗登巷的人们在自家门口对我说,看见我回来真是太好了,我是个了不起的战士,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光荣。小马拉奇和迈克尔从巷子里向我跑来,他们说:上帝呀,你走得可真慢,你再也不能跑步了吗?

这位史书的作者说,这是亨利八世的妻子凯瑟琳对红衣主教沃尔塞所说的话,当时他正想砍掉她的头。我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我才不在乎,只要这是莎士比亚写的就够了。我念叨这句话时,犹如口中含玉。要是能拥有一本完整的莎士比亚的书,我愿意在这家医院待上一年。

这天阳光明亮,我的心情很好,直到看见爸爸搂着阿非坐在厨房里,一种空落落的情绪才涌上我的心头。我知道,他又失业了。我一直确信他在上班,妈妈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还以为家里不会缺吃少穿呢。他冲我笑笑,对阿非说:哎呀,你大哥出院回家了。

确凿的实例促使我必须相信,你就是我的敌人。

妈妈对他说了医生的嘱咐,我必须有充足的营养和休息,医生还说,牛肉最有利于恢复体格。爸爸听了直点头。妈妈切了一块牛肉,做了牛肉茶。小马拉奇和迈克尔眼巴巴地看着我喝,他们说也想喝点,但妈妈说走开,恁们没得伤寒。她说医生让我早点睡觉。她想消灭跳蚤,可由于天气暖和,它们比以往更厉害了。她说,你已瘦成了皮包骨头,它们从你身上也捞不到多少东西了。

这本书讲述的是阿尔弗瑞德国王和征服者威廉的生平,还包括爱德华国王之前所有国王和王后的生平。这位爱德华要想成为国王,只能等待母亲维多利亚的死去。这本书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这也是我第一次读到莎士比亚。

我在床上躺下来,想着医院,那里的白色床单每天一换,上面一个跳蚤也不会有。厕所里有坐便器,可以坐在上面看书,一直待到有人问你是不是死在里面了。那里还有浴池,可以泡在热水里洗澡。只要你喜欢,也可以背诗:

等她走后,他小声说他要教我几首歌,当你一个人待在伤寒病房时,唱歌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他说派翠西亚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常从她妈妈每隔两星期送来的包裹里拿些糖果给他。他不再拖地板,朝隔壁的病房喊:我在告诉弗兰基,你是个可爱的女孩,派翠西亚。她说:你是个可爱的男人,西穆斯。他笑了,他已经过了四十岁,还没有孩子,只能同发烧医院的孩子们说说话。他说:给你书,弗兰基,你要读英国历史,这实在是太遗憾了,他们都对我们干了些什么呀?这家医院就没有一本关于爱尔兰历史的书吗?

确凿的实例促使我必须相信,你就是我的敌人。

很好,西穆斯,这次我就饶了你。你知道唱歌会让这些人旧病复发的。

背这首诗有助我入睡。

啊,上帝,别那样,护士。

小马拉奇和迈克尔早晨起床上学时,妈妈告诉我可以继续睡。小马拉奇现在已经上五年级了,在奥狄先生那个班。他对每个人炫耀,说他在学习为坚信礼准备的大红本《教理问答》,奥狄先生正在给他们讲感恩、欧几里得,以及八百年来英国人是如何折磨爱尔兰人的。

啊,是的,他知道罗迪·迈克考雷。他立即为我唱了起来,但刚唱到第一段,那个凯里郡的护士就冲了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西穆斯?唱歌?你是这个医院的一员,应该知道不许唱歌的规定。我会把你的事向丽塔修女报告的。

我不想再在床上待着了,十月的日子是可爱的,我想到户外去坐坐,在巷子里看看太阳斜照在对面墙上的景象。米奇·莫雷给我拿来沃德豪斯的书,那是他父亲从图书馆借来的。我和乌克瑞奇、波蒂·沃斯特以及穆利纳一家人,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妙的岁月。爸爸让我读读他最喜爱的一本书,约翰·米切尔的《狱中日志》,讲的是一个伟大的爱尔兰人的故事,因为反抗罪恶的英国人,他被流放到了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岛。英国人对约翰·米切尔说,只要他像绅士那样,给一句不逃跑的承诺,他便可以在塔斯马尼亚岛上随意走动。他作了承诺,等到有船帮助他逃跑时,他来到英国地方长官的办公室,说:我要逃跑了。说着便跳上马,最后逃到了纽约。爸爸说他不介意我读沃德豪斯写的那些愚蠢的英国书,只要我别忘了为爱尔兰效过力、献出生命的人们就行了。

派翠西亚说她的床头有两本书,一本是诗集,是她最喜欢的一本,另一本是英格兰简史,问我想不想看。她把它交给天天拖地板的西穆斯,让他转给我。他说:我不该在白喉病房和伤寒病房间传东西,细菌到处乱飞,藏在书页里。要是你再染上白喉,她们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我就要丢掉工作啦,只能流落街头,拿着个小杯子,高唱爱国歌曲啦。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没有一首写爱尔兰之苦的歌是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几首写威士忌之乐的歌。

我不可能永远在家里待下去,十一月,妈妈把我送回利米国立学校。新校长奥哈洛伦说他很遗憾,我耽误了两个多月的学习,只能再回到五年级。妈妈说我一定能应付得了六年级。毕竟,她说,他只耽误了几个星期而已。奥哈洛伦先生说他很遗憾,带这孩子去隔壁奥狄先生的那个班吧。

星期四,妈妈看我来了,我也想见爸爸,但我已脱离了危险,险情过去了,只允许一个人探视我。妈妈说,他回兰克面粉厂工作去了,感谢主,这个工作会因为战争持续一阵子,英国人迫切需要面粉。她给我带来一块巧克力,这证明爸爸有了工作。用救济金她是买不起巧克力的。爸爸给了我几张便条,告诉我弟弟们都在为我祈祷,我应该做个好孩子,听医生、修女和护士的话,不要忘了祷告。他确信是圣犹大把我拖出了险境,因为圣犹大是危急关头的保护神,而当时我确实处在危急关头。

在过道里,我对妈妈说,我不想上五年级。小马拉奇在那个班,我不想和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在同一个班里。我去年就举行过坚信礼,而他还没有举行坚信礼呢。我年龄大,虽然因为伤寒,我的身材不比他高,可我的年龄到底还是大呀。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派翠西亚又用很重的凯里口音小声说:不要笑,弗兰西斯,这样会严重损害你的内脏的。念你的玫瑰经去,弗兰西斯,为你的内脏祈祷吧。

妈妈说:重上五年级,又死不了你。

她走了,静了一会儿。派翠西亚小声说:表示感激,弗兰西斯,表示感激,念玫瑰经,弗兰西斯。我大笑起来,一名护士跑来看我是怎么啦。她是一个从凯里郡来的护士,非常严厉,她吓唬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弗兰西斯,笑?有什么可笑的?你和麦迪根家的女孩在说话?我要报告给丽塔修女。不要笑,这样会严重损害你的内脏的。

她无所谓,我只好去了小马拉奇的那个班。我知道他所有的朋友都在讥笑我,因为我留了级。奥狄先生让我坐在前排,警告我不要拉着脸,不然,就要尝尝他的白蜡树枝了。

她走进我的房间,用手指点着我:尤其是你,弗兰西斯,几千个男孩在兄弟会为你祷告,表示感激吧,弗兰西斯,表示感激。

然而,奇迹发生了。这全归功于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我最喜爱的圣徒,还有我们的主。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我在街上捡到一便士,想跑到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去买一大块“克里夫”太妃糖。可是我不能跑,因为伤寒病,我的腿仍然没有力气,有时还得扶着墙走路。我非常渴望那块“克里夫”太妃糖,也非常渴望离开五年级。

你们两个康复得这么好,应该向上帝表示感激。你们可以诵玫瑰经,可以读床头的《圣心小信使》,但不要让我看到你们在说话。

我知道,我只能向阿西西的圣弗兰西斯塑像求助了,他是唯一会听我祈祷的圣徒。不过,他的塑像在利默里克城的另一头,走到那里花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路上我时而在台阶上坐坐,时而扶扶墙。点蜡烛需要花一个便士,不知道能不能只点蜡烛而不花那一便士?不,这样圣弗兰西斯会知道的。他虽然爱天空中的鸟儿和溪水里的鱼儿,但并不是一个傻瓜。我点亮蜡烛,跪在他的塑像前,乞求他让我离开五年级,我竟和自己的弟弟憋在一个班,他现在可能在巷子里到处散布我留级的消息呢。圣弗兰西斯一言不发,但我知道他在听我诉说,知道他会让我离开五年级的。毕竟,我是历经千辛万苦,又是坐在台阶上,又是扶着墙走路才来到他这里的,他至少该为我做点事吧。其实,我本可以去圣约瑟教堂,在那里为“小花”或耶稣的圣心点亮一支蜡烛的。但要是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抛弃我,那取他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见了,修女。

我只好坐在奥狄先生的班里,听《教理问答》和他去年教过的东西。我想举手回答问题,但他说:安静,让你弟弟来回答吧。他给他们测验算术,让我坐在那儿给他们纠正。他让他们听写爱尔兰文,又让我看他们写得对不对。后来,他还吩咐我写一篇特殊的作文,读给全班的人听,因为这一切我去年统统学过了。他对全班同学说:弗兰克·迈考特将向你们显示,去年在这个班里他的作文写得多么好,他要写一篇关于我主的作文,是不是,迈考特?他要告诉我们,假如我主在拥有圣家的“总兄弟会”的利默里克,在这座爱尔兰最神圣的城市里长大的话,那将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我们知道,假如我主是在利默里克长大的,他就绝不会被钉在十字架上,因为利默里克的人民一贯是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不会让他遭受这样的刑罚。那么,迈考特,你回家去写这篇作文吧,明天把它带来。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弗兰西斯?

爸爸说奥狄先生的想象力可真够了不起的,可是,难道我主在十字架上遭的罪还不够吗?就算他没有被钉死在利默里克,也不该再受香农河的湿气这份罪。说完,他戴上帽子,开始他的长途散步。而我只好独自构思关于我主的作文,不知道明天都能写出些什么来。

我听见了,修女。

第二天,奥狄先生说:好吧,迈考特,给全班同学念一下你的作文。

传来一阵修女袍的窸窣声和念珠的“喀哒”声,紧接着是丽塔修女的声音:嗨,嗨,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个病房里的人是不可以说话的,特别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派翠西亚?

我的作文名字是——

那你要不停地齐步走,不停地敬礼了。

题目,迈考特,题目。

她们这样干了。

我的作文题目是《耶稣和天气》。

啊,上帝,她们这样干了?

什么?

我的右手背和双脚上有针眼,她们从这儿给我输了士兵的血。

《耶稣和天气》。

成千上万的人都有淡褐色的眼睛。

好吧,念吧。

我的眼睛是棕色的,带点绿,人们叫淡褐色。

我的作文是这样写的:我认为,我主耶稣不会喜欢利默里克的天气,因为这里老是下雨,香农河把整座城市搞得湿漉漉的。我的父亲说,香农河是一条杀人的河,它杀死了我的两个弟弟。当你看耶稣的画像时,你会发现他总是裹着一张床单在古代的以色列四处游走。那儿从来不下雨,你也从来不会听说有人咳嗽,或者是感染上肺病。那里的人都不工作,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吃神赐的甘露,然后挥舞着拳头,走上十字架。

成千上万的人都是黑头发。

耶稣觉得饿了,只需走到一棵无花果树或是橘树下,就可以填饱肚子。要是他想喝一杯啤酒,他只要摇摇一个大杯子,酒就会满上。他也可以到抹大拉的马利亚和她妹妹马大那里去,她们当然会管他饭的。他还可以让她们给他洗洗脚,再用马利亚的头发把脚擦干。马大在一旁洗刷碗碟,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她就得洗碗,而她的姐姐却远远地坐在那儿和我主聊天?耶稣决定做犹太人,生在那个温暖的地方,是件好事,假如他生在利默里克,他就会得肺病,在一个月内死掉,那便不会有什么天主教教堂,也不会有什么圣餐和坚信礼,我们也就不必再学《教理问答》,写关于他的作文了。完了。

我的头发是黑色的。

奥狄先生显得很平静,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担心,因为每当他显得很平静,便意味着有人要遭殃了。他问:迈考特,是谁写的这篇作文?

他们不知道,他们认为我感染了一种外国病,因为我父亲过去待在非洲。我差点死了,你愿意告诉我你长得什么样吗?

是我,先生。

还有什么病?

是你父亲写的这篇作文吗?

我得了白喉,还有其他的病。

不是他,先生。

想。

过来,迈考特。

噢,这比十岁要好些,我九月份就十四岁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发烧医院吗?

我跟着他走出教室,沿着过道来到校长的房间。奥狄先生给他看了我的作文,奥哈洛伦先生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这是你写的作文?

不过我到八月份就十一岁了,就是下个月。

是我写的,先生。

噢。她听上去挺失望。

就这样,我离开五年级,被安插进奥哈洛伦先生的六年级,同我认识的帕迪·克劳海西、芬坦·斯莱特瑞和“问题奎格雷”待在一起。那天放学后,尽管伤寒病害得我的腿依然软弱无力,我得时而在台阶上坐坐,时而扶扶墙,我还是得回到圣弗兰西斯的塑像前感谢他,我不知道自己的那篇作文究竟写得好还是不好。

十岁。

托马斯·奥哈洛伦先生在一间教室里带六、七、八三个年级。他长着一个罗斯福总统那样的脑袋,戴着金边眼镜,穿着海蓝色或灰色的西装,金表链从裤兜横过小腹,伸进马甲的口袋里。我们都叫他“单腿跳”,因为他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他知道我们叫他什么,他说:没错,我是“单腿跳”,我要在你们身上跳。他手执一根长长的教鞭,一旦你上课走神或者是回答错了问题,就要在你两只手上各抽三下,要么就猛击你的腿肚子。他会让你对每件事都刻骨铭心,这使他成了学校里最严厉的老师。他喜欢美国,让我们按照字母顺序记住美国所有的州。他在家里制作爱尔兰语法、爱尔兰历史和代数图表,把它们挂在黑板架子上,我们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吟诵这些东西,什么爱尔兰语动词的变化形式,词尾的变化形式,名人的姓名,历史上的战役,比例,比率以及各种等式等等。我们还要记住爱尔兰历史上所有重要的日期,他告诉我们什么是重要的,以及为什么重要,以前没有老师给我们讲这些,要是你问为什么,脑袋就会挨敲。“单腿跳”不骂我们白痴,要是你提问,他也不会勃然大怒。全校只有他会暂停一下,问我们:我讲的恁们都听懂了吗?恁们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这是个好名字,我叫派翠西亚·麦迪根。你多大啦?

他说,一六〇一年的金赛尔之战是爱尔兰历史上最悲惨的一刻,是双方旗鼓相当的残暴战役,我们都震惊了。

弗兰克。

双方都很残暴?爱尔兰一方也凶恶残暴?这怎么可能?其他的老师都告诉我们,爱尔兰人始终在光明正大地战斗,他们一向进行公平的战斗。这时,他开始背诵诗句,让我们记住这些: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纷纷走上战场,却总是一个个倒下,在阴郁盾牌的上方,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他们战斗得高贵又勇敢,结局却是不妙,受伤的心,因为一句微妙的咒语就被击垮。

我在。

要是他们输了,那是由于叛徒和告密者的出卖。但是,我想知道的是爱尔兰人的那些残暴行为。

哎,喂,你还在吗,伤寒病男孩?

先生,爱尔兰人在金赛尔之战中做了残暴的事情吗?

我想,这是什么样的问题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们做了,的确做了。有记录为证,他们杀了战俘,但和英国人相比,他们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你长得什么样?

奥哈洛伦先生不可能撒谎,他是校长。这些年来,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们,爱尔兰人始终是光明正大的,在被英国人绞死前,他们发表着慷慨激昂的演说。而现在,“单腿跳”奥哈洛伦先生却说爱尔兰人同样干了坏事,下次他该说英国人干了好事了。他说:你们必须得研究和学习,自我判断历史和其他东西,不过,要是大脑空空的话,你们什么事也没法作决定。把你们的大脑充实起来吧,把你们的大脑充实起来吧。大脑是你们的宝库,世界上没有人能干涉得了它。要是你赌赢爱尔兰赛马,买下一套房子,房子需要家具,你会往里面塞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吗?你们的大脑就是你们的房子,要是往里面塞从电影院看到的那些垃圾,你们的头脑便会腐烂。你可能是个穷人,你的鞋子是破的,但你的大脑却是座宫殿。

我也不知道,我还得躺在床上,她们给我打针吃药。

他把我们挨个叫到教室前面,看我们的鞋子。他想搞清我们的鞋子为什么是破的,或者为什么我们压根就没有鞋子穿。他说这是丢人的,他要用出售彩票的方式筹些钱,为我们买结实又暖和的靴子过冬。他给了我们几本票券,我们蜂拥到利默里克的每一个角落,为利米国立学校的靴子基金奔忙。一等奖五镑,还有五个奖项,各一镑。有十一个没有靴子穿的男孩得到了新靴子。我和小马拉奇什么也没得到,因为我们的脚上有鞋子,虽然鞋底已经破烂不堪了。我们很纳闷,为什么我们跑遍利默里克全城兜售票券,结果只是让别的孩子得到靴子?芬坦·斯莱特瑞说我们是做慈善工作,能让罪过获得赦免。帕迪·克劳海西说:芬坦,你就好好管管自己那一屁股屎吧。

噢,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爸爸做坏事时,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喝光了救济金,绝望的妈妈只好去向圣文森特保罗协会乞讨,向凯瑟琳·奥康纳的小店赊账。可是,我并不想因此冷落他,站到妈妈那一边。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每天一大早,全世界的人还在沉睡,我就和他一同起床了。他生着炉子,烧好茶水,独自哼着小曲,有时小声给我读报,不吵醒家里的其他人。米奇·莫雷偷走了库胡林,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也去了别的地方,而我的父亲每天早晨依然属于我。他早早地拿到《爱尔兰新闻》,给我讲天下大事,什么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等等。他说这次战争用不着我们操心,因为英国人的诡计会再次得逞。他给我讲了华盛顿伟大的罗斯福和都柏林伟大的德·瓦勒拉。早晨,全世界只有我们俩,他从不说我应该为爱尔兰去死。他给我讲爱尔兰的过去,说英国人不让天主教徒办学,想让爱尔兰人变成无知的民族,天主教徒的孩子们就聚集在乡下偏僻的树篱学校里,在那儿学习英语、爱尔兰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哪怕这对找工作毫无益处。爱尔兰人热爱学习,喜欢故事和诗歌,男女老少都挤在沟渠里,聆听那些伟大导师们的教诲,每个人都很好奇,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那些导师冒着生命的危险,从一个沟渠到另一个沟渠,从一个树篱到另一个树篱,一旦英国人抓住他们传授知识,他们便会被放逐到异国他乡,甚至更糟。他对我说,现在上学很容易,你不必坐在沟渠里学算术题和爱尔兰的光荣历史了。他说我应该在学校好好学习,将来有一天回到美国,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坐在办公桌前,口袋里插着一红一蓝两支自来水笔,用来签署意见。我可以整天西装革履的,住在温暖的地方,雨也淋不着我,一个男人还有何求呢?他说在美国你可以随心所欲,那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地方。你可以到缅因州当渔夫,也可以去加州做农民。美国不像利默里克,后者是个有条杀人河的灰蒙蒙的地方。

我醒着。

早晨与父亲待在炉边时,你是不需要库胡林和第七级楼梯上的天使的,你什么都不需要。

哎,喂,患伤寒病的男孩,你醒着吗?

夜里,他帮我们做练习。妈妈说美国人把这叫作家庭作业,这里的人却把它叫作练习,有算术题、英语、爱尔兰语、历史等。他没法帮我们学爱尔兰语,因为他是北方人,不擅长本地的语言。小马拉奇要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爱尔兰语单词教给他,可爸爸说这太晚了,你没法教一条老狗换个花样叫。临睡前,我们围坐在炉子旁,要是我们说:爸爸,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他就开始现编,讲的是巷子里的某个人。这个故事会带着我们满世界地转,上天入海,最后再回到巷子里。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变了个样,所有的事件都是驴唇不对马嘴。汽车、飞机在水里开,潜水艇在天上飞。鲨鱼坐到树上,大马哈鱼和袋鼠在月球上一块儿嬉戏,北极熊和大象在澳大利亚摔跤,企鹅教祖鲁人吹苏格兰风笛。讲完故事,他把我们领到楼上,和我们一起跪下祷告,我们祷告着,天父,三位尊敬的马利亚,上帝请赐福主教。我们还祷告上帝保佑妈妈,保佑我们死去的妹妹和弟弟,保佑爱尔兰,保佑德·瓦勒拉,保佑给爸爸工作的人。他说:睡觉去吧,孩子们,神圣的上帝正注视着你们,要是你们表现得不好,他随时会知道。

我不能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和别的病房里的人说话。

我认为父亲就像是神圣的三位一体,他身上有三个人:早晨看报纸时是一个人;夜里讲故事、作祷告时是一个人;做了坏事,一身威士忌酒气地回到家,要我们为爱尔兰去死时,又是一个人。

隔壁的病房是空的,一天早晨,我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哎,喂,谁在那儿?

我对他做的坏事感到悲哀,但又不能为此疏远他,因为早晨的那个父亲是我真正的父亲。要是在美国,我可以说:我爱你,爸爸。在电影里,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可在利默里克,你不可能这么说,人们会笑话你的。你可以说你爱上帝,爱婴儿,爱获胜的马,而爱其他的东西只能说明你生性脆弱。

病房里的另外两个床铺没有人,修女说:我是仅有的伤寒病人,能战胜病魔真是一个奇迹。

在厨房里,我们从早到晚忍受着邻居们的马桶的折磨,妈妈说要害死我们的不是香农河,而是门外厕所的那股恶臭。冬天就已经够糟的了,厕所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流出来,从门缝里渗进来。而天气暖和的时候,情况就更恶劣了,绿头大苍蝇和老鼠泛滥成灾。

爸爸点点头,又把手放到我的手上。他看着我,走了几步,又停下,走回来亲吻我的额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得到他的吻,我无比幸福,感觉像飞离了床铺一样。

厕所的旁边是一个马厩,里面关着加贝特煤场的一匹大马。它的名字叫芬马,我们都很喜欢它,可煤场的那个马夫对马厩不上心,弄得臭气老往我们家里跑。厕所和马厩里的臭气招来老鼠,我们只好让家里新养的狗拉奇去撵它们。拉奇喜欢把老鼠撵到角落里,让我们用石块或木棍把它打得稀巴烂,再不就是用马厩里的干草叉把它扎死。那匹马很怕老鼠,当它抬起前蹄时,我们就得倍加小心。它知道我们不是老鼠,因为我们给它吃从乡下果园里偷来的苹果。

丽塔修女走了进来,告诉爸爸他必须得走了。我不想让他走,因为他看上去很难过,那天我给帕迪·克劳海西葡萄干时,帕迪就是这个样子。爸爸难过,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了。我开始哭泣。这是怎么啦?丽塔修女说,你身上有那么多士兵的血,还哭鼻子?明天有个大惊喜给你,弗兰西斯。你一定猜不到,好啦,我告诉你吧,明天早上给你送茶时,我们会给你好吃的饼干。这可是一项优待哦。而且,你父亲过一两天就会来看你的,是吧,迈考特先生?

有时候老鼠会跑进我们家里,钻进楼梯下面的煤坑,那里漆黑一片,你看不见它们,就算点着蜡烛也看不见它们,因为它们到处打洞,让你无从找起。要是家里的炉子没灭,我们可以烧壶热水,慢慢地把热水浇进洞里,把老鼠从脚下的洞里赶出来,让它们逃出屋外。要是拉奇在的话,会用利齿咬住老鼠,让它一命呜呼。我们希望它能吃掉老鼠,可它把老鼠开膛破肚地丢在巷子里,再跑回来吃父亲蘸过茶水的面包。巷子里的邻居都说这条狗的行为有些古怪,可你又能指望迈考特家的狗怎么样呢?

管子已经取下了,玻璃瓶也不见了。

一旦有老鼠的动静,或者提到老鼠,妈妈就会逃出家门,来到巷子里。她宁愿永远在利默里克的大街上走下去,也不愿在有老鼠的家里待上一分钟。她一刻也不得安宁,她知道要是马厩和厕所还存在,她的家里就有一窝老鼠在等着用餐。

我想说话,但嘴里很干,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指了指我的嘴。他把一杯水放到我的唇边,那水好甜好爽啊。他按了按我的手,说我是个伟大的老兵,怎么不是呢?我的体内不是流着士兵的血吗?

我们同老鼠奋战,同厕所里的恶臭奋战。天气暖和时,我们想敞着门,可是不行,巷子里不时有人提着满满的马桶从我们门前小跑过去,有些人家还会更差劲。爸爸恨这里所有的人,尽管妈妈对他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这些房子是一百年前盖起来的,都没有厕所,只有我们门口那一个。可爸爸说,他们应该在半夜我们睡着的时候倒马桶,这样我们就不会遭受恶臭的骚扰了。

儿子,你醒啦?

苍蝇和老鼠一样讨厌,天气暖和的时候,它们就蜂拥到马厩里,一等有人倒马桶,它们就蜂拥进厕所。要是妈妈做点吃的,它们立刻蜂拥进厨房。爸爸说,一想到落在糖罐里的苍蝇刚刚还在粪池里待过,可能会在糖罐里留下点什么,就让人恶心。要是你有一处裸露的伤口,肯定会被它们发现,来找你的麻烦。白天有苍蝇围着你,夜晚有跳蚤陪着你。妈妈说跳蚤倒有一个好处,挺干净,苍蝇可是很脏的,你从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飞来的,身上带有多少病菌。

输血的管子把我的脚踝和手背扎得特别疼,我才不在乎那些为我作祷告的男孩。丽塔修女离开房间的时候,我听见她的修女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有念珠互相碰撞的“喀哒”声。我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爸爸坐在我的床边,把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

我们可以撵老鼠,弄死它们,也可以把苍蝇和跳蚤打死。但对邻居和他们的马桶,我们就无计可施了。我们在巷子里玩,要是看见有人提着马桶出来,就会朝家里喊:马桶来了,快关门,快关门。不论是谁在家,都会急忙跑过去关门。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整天都要跑去关门,我们知道谁家的马桶最臭。有些人家的父亲有工作,要是他们习惯用咖喱做菜的话,他们家的马桶肯定会臭气熏天,叫我们犯晕。随着战争的进行,男人们不断地从英国寄钱回来,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用咖喱做菜,我们家一天到晚充满恶臭。我们知道哪家做咖喱菜,哪家只做卷心菜。妈妈一直在恶心,爸爸去乡村长途散步的时间越来越久。我们也尽可能地在外面玩,尽可能地远离那个厕所。爸爸不再抱怨香农河了,他现在明白厕所才是最可怕的。他带我上市政厅抱怨,而市政厅的人说:先生,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以搬家。爸爸说我们搬不起家,那个人说那他也没有办法。爸爸说:这里不是印度,这里是基督徒的国家,巷子里需要多盖几个厕所。那个人说:你指望利默里克政府为早晚要倒掉的房子盖厕所吗?那些房子战后会被拆毁的。爸爸说厕所会害死我们全家的,那个人说我们目前就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丽塔的修女袍闪闪发亮。她握着我的手腕,看着自己的手表,脸上露出笑容。啊,她说,我们睡醒了,是吧?好啦,弗兰西斯,我想我们已经渡过了险关。我们的祷告见效了,兄弟会里几百名小男孩的祷告都见效了。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几百个男孩在为你念玫瑰经,奉上他们的圣餐。

妈妈说,很难有火煮圣诞大餐,但要是我想去医院吃圣诞大餐的话,就得从头到脚把自己洗干净,不能让丽塔修女说我没有得到好好的照顾,一不小心就会得上其他病。一大清早,做弥撒前,她烧了壶热水,几乎能烫掉我的头皮。她使劲清理我的耳朵,擦洗我的皮肤,疼得我龇牙咧嘴。她只能付得起去医院的那两便士车费,回来时我就得步行了,不过这也好,因为我会吃撑的。现在,她得再次生着炉火,准备烧猪头、卷心菜和白土豆,这些是她从好心的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弄来的。她下了决心,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用猪头庆祝主的诞生,明年我们将会有一只鹅或一块不错的火腿,为什么不会有呢?利默里克不是以火腿闻名世界的吗?

天黑了,坎贝尔医生坐在我的床边。他握着我的手腕,一边看着手表。他满头红发,戴着眼镜,对我说话时总是笑嘻嘻的。现在他坐在那里,嘴里哼哼着,望着窗外。他的眼睛闭上了,开始轻轻地打鼾。他歪倒在椅子上,放了个屁,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要好了,因为医生是从不在一个要死的孩子面前放屁的。

丽塔修女说:你们快看看,我们的小战士多么健康啊。虽然骨头上没有多少肉,还是挺健康的。快告诉我,你今天早晨做弥撒了吗?

我又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屋里有响动,是兄弟会的高瑞神父。他正在屋角的桌子旁做弥撒。我又一次迷迷糊糊地飘进梦乡,她们却把我弄醒了,脱下我的睡衣。高瑞神父在给我涂油,一边用拉丁语祈祷着,我才不在乎。她们又把我弄醒了,让我领圣餐。我不想要,我害怕会恶心。我把圣饼含在舌头上,又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圣饼已经融化了。

做了,修女。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护士正在说:……你知道,太太,这很不寻常,我们从不允许家属进发烧医院,害怕会传染他们,可却在你儿子病危的时候给你破了例。要是他能挺过去,就一定会康复的。

领圣餐了吗?

床上铺着雪白凉爽的床单,护士们穿着雪白的干净制服,丽塔修女也是一身雪白。汉弗莱医生和坎贝尔医生都穿着雪白的大褂,用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在我的胸部听来听去。我睡了许久又醒过来,她们拿来几瓶鲜红的东西,把红东西吊在床边的高杆子上,然后把管子插进我的脚踝和右手背。丽塔修女说:你在输血,弗兰西斯,输的是萨斯菲德营士兵的血。

领了,修女。

妈妈带着特洛伊医生来了,他摸摸我的额头,翻翻我的眼皮,把我翻个身,检查我的后背,然后他抱起我,跑到他的车里。妈妈在后面追着,他告诉她我得了伤寒病。妈妈哭了:啊,上帝呀,啊,上帝呀,我要失去所有的家人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上了车,把我抱在她的腿上,一路抽泣着到了“城市之家”的发烧医院。

她把我领到一间空病房,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用餐了。她走了,我不知道我是要跟修女和护士们一起,还是要跟哪个病房里的孩子们一起吃圣诞大餐。不大一会儿,那个拿书给我看的蓝衣服姑娘把晚饭给我端来了,她把托盘放到一张床边上,我拉过来一把椅子。她朝我皱皱眉,脸扭作一团。你,她说,这是你的晚饭,我再也不给你带书来了。

特洛伊医生是负责为我们看病的医生,但他出去度假了。星期一来给我看病的这个人带着一身的威士忌酒气,他给我作了检查,告诉妈妈我患了重感冒,让我待在床上别动。几天过去了,我继续睡觉,继续流血。妈妈烧了牛肉茶,可我不想吃。她甚至买来冰激凌,我看了一眼就开始恶心。汉农太太又来了,说那个医生在胡说八道,还是去看看特洛伊医生回来了没有。

晚饭非常丰盛,有火鸡、土豆泥、果冻和牛奶蛋糊,还有一壶茶。果冻和牛奶蛋糊看上去好吃极了,我实在忍不住,便趁没人注意,先尝了一口。偏偏就在这时,蓝衣服姑娘拿着面包走进来,质问:你在干什么?

这一天过去了,我断断续续地睡着。晚上的时候,小马拉奇和迈克尔来到我床边,我听见小马拉奇说:弗兰基很烫。迈克尔说:他的血流到我腿上了。妈妈把湿布放到我鼻子上,又在我的脖子上放了一把钥匙,但血还是流个不停。星期天早上,血都流到我的胸前了,弄得浑身都是。妈妈告诉爸爸,我的屁股在流血,他说我可能是拉肚子,这是青春期常见的事。

没干什么。

爸爸从兰克面粉厂下班回来了,他对妈妈说,我要进入青春期了,这只是成长的必经之痛。外婆来了,也是这么说,她说男孩子从九岁到十岁时,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容易流鼻血。她说我的体内可能有太多的血,好好流出去一些,没什么害处。

干了,你干了。你在吃正餐前,先吃了甜点。说完,她跑出去喊:丽塔修女,快来呀。修女走了进来:弗兰西斯,你没事吧?

妈妈帮我脱下坚信礼服,扶我上床。她弄湿一块破布,放在我脖子下面,过了一会儿,血就不流了。她端来茶,可我一看见它就恶心,又吐在了马桶里。汉农太太从隔壁过来,我听见她说,这孩子病得很厉害,应该找医生。妈妈说今天是星期六,给穷人看病的免费诊所不开门,我们上哪儿去找医生呢?

我没事,修女。

后来,我把卡西莫多忘了个一干二净,因为我的鼻子开始淌血,我有些头晕眼花。灿烂的阳光下,参加坚信礼的男孩和女孩都在圣约瑟教堂的外面和父母拥抱,亲吻,我却毫不在乎;父亲在工作,我也毫不在乎;母亲在吻我,我也毫不在乎;男孩们谈论着“收钱”,我也毫不在乎。我的鼻子血流不止,妈妈担心我会弄脏衣服。她跑进教堂,想找司事斯蒂芬·凯里要一块破布,他只给了她一些帆布,弄得我的鼻子好痛。妈妈问:你想去“收钱”吗?我说我不在乎。小马拉奇说:收、收,弗兰基。他很失望,因为我答应过要带他去利瑞克电影院看电影,再饱餐一顿糖果。我只想躺下,只想躺在圣约瑟教堂的台阶上,永远睡去。妈妈说:外婆正在做好吃的早餐呢。提到吃的,我特别恶心,跑到人行道边上呕吐起来,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我也不在乎。妈妈说她最好带我回家,让我在床上躺一会儿。我的伙伴们都很惊奇,可以收钱的时候,谁会上床睡觉呀?

他有事,修女,他在吃正餐前,先吃了果冻和牛奶蛋糊。这是罪过,修女。

第二天,我们都举行了坚信礼。主教问了我《教理问答》中的一个问题:第四诫是什么?我回答他:孝爱父母。他拍拍我的脸颊,让我成为了真理教堂的一名战士。我在长椅上跪下,想到被锁在楼梯下煤坑里的卡西莫多。我想,不管怎样,为了他的BBC事业,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一先令给他呢?

噢,好吧,亲爱的,你去吧,我要同弗兰西斯谈谈。

好吧,上床睡觉去,从今天起,离那个不幸的卡西莫多·杜雷远点。

谈吧,修女,跟他谈谈,要不医院里所有的孩子都要在吃正餐前先吃甜点了。那样的话,还要我们干什么?

我发誓。

确实是的,确实是的,还要我们干什么?你先去吧。

只有主教能够宽恕这样的渎神行为。

那个姑娘走了,丽塔修女冲我笑笑:上帝爱她,她脑子有点糊涂,但从没漏过一件事情。弗兰西斯,在她激动的时候,我们得对她有耐心。

我发誓。

她走了,空空的病房顿时变得很安静。吃完饭,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在这里你不能随便乱动,要听从她们的吩咐,医院和学校总是发号施令的地方。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蓝衣服姑娘才进来取托盘。你吃完了吗?她问。

要是你撒谎,明天的坚信礼上,你就没法进入神恩的宽恕之列,这可是一种最严重的渎神行为。

吃完了。

我发誓。

好吧,这就是你能得到的一切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带回家,让我在教皇的像前跪下。发誓,她说,向教皇发誓,你没看没穿衣服的莫娜·杜雷。

当然,脑子不大对劲的姑娘是不能吩咐你回家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等一下丽塔修女。可过道里的一位护士告诉我,丽塔修女正在用餐,不能打搅她。

但是我妈妈说: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我可是为弗兰克的这套坚信礼服省了整整一年的钱,我可不想让神父告诉我,我的儿子不适合参加坚信礼,结果只能再等一年,等得这套衣服穿不上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爬上排水口,天真地看了莫娜·杜雷那瘦骨嶙峋的屁股。

从联合十字路口到巴拉克山的路很长,等我到家时,家里的人正在意大利享用着猪头、卷心菜和白土豆。我对他们讲了我吃的圣诞节晚餐。妈妈想知道我是不是跟护士和修女们一起吃的,当得知我是一个人在病房里吃的时,她有点生气,让我坐下吃些猪头,我硬着头皮把它塞进嘴里。我吃得实在太饱了,躺在床上,肚子鼓出老高。

我们的母亲很快都赶来了,杜雷太太说:我太丢人了,我是太丢人了。我女儿一在星期五的晚上洗澡,全世界的人都在窗户上傻看。这些男孩子都在犯罪,在明天举行坚信礼以前,他们应该到神父那里去忏悔。

一大早,我们门口就开来一辆汽车,这个巷子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儿。在芬马的马厩门口,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朝里面张望。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绝不会有穿西装的人在巷子里出现。

米奇还躺在地上,在院子里抽搐着、翻滚着,他摔断了肩膀,咬坏了舌头,救护车把他拉走,送到了医院。

是芬马。它倒在地上,抬头望着巷子,嘴边粘着奶白色的东西。照顾芬马的马夫说,他今天早上发现它这个样子,这很奇怪,因为它平时总是站着等喂食的。马夫一个劲地摇头,我的弟弟迈克尔问那些穿西装的人:先生,芬马怎么了?

他哭着,用地道的利默里克口音喊她:啊,妈妈,妈妈,放我出去,这儿有老鼠。我只是想去BBC,妈妈。啊,老天,妈妈,我再也不让别人爬咱们家的排水口了。我会从伦敦寄钱给你的,妈妈,妈妈!

病了,孩子,回家去吧。

卡西莫多的母亲尖叫着推门出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怎么啦?!厨房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整个院子,窗户上方传出卡西莫多姐妹们惊慌的叫声。她朝我们厉声吆喝着,叫我们进厨房去。比利想跑,她一把把他从墙上拽了下来,让他快到拐角的药剂师奥康纳那里打电话,为米奇叫救护车或医生。她把卡西莫多踢进过道,他倒在地上,她把他拖进楼梯下的煤坑,关了起来:在里面待着吧,直到你脑子清醒为止。

照顾芬马的马夫身上有一股威士忌的味道,他对迈克尔说:这马没救了,我们必须用枪打死它。

卡西莫多说:等等,米奇,他们先来的。等个屁,米奇说着,爬上排水口。比利抱怨着,但卡西莫多摇头说:我也没办法,他每星期都带先令来。我不能不让他上排水口,不然他会打我,向我母亲告状的。第二天,她会把我关在煤坑里,让我整天和老鼠待在一起。“癫痫病”一只手吊在排水口上,另一只手在裤兜里动来动去。这时,排水口也动了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卡西莫多小声说:莫雷,不要在排水口上胡来。他在院子里跳来跳去,不停地嘟囔。他的BBC腔调不见了,满嘴的利默里克口音:老天,莫雷,快给我下来,不然我就告诉我妈妈去。米奇的手在裤兜里动得更快了,结果排水口一歪,掉了下来,米奇也滚落在地,他大叫着:我死了,我不行了。啊,上帝,可以看见他嘴唇上的白沫,还有咬破舌头流出来的血。

迈克尔直拽我的手,说:弗兰克,他们不能打死它,快告诉他们,你是大孩子。

星期五晚上,我们爬上卡西莫多家的后院墙。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六月的月亮高悬在利默里克的上空,分明能感觉到从香农河吹来的阵阵和风。卡西莫多正要让比利先上排水口,这时有人爬到墙上,原来是“抽筋的米奇·莫雷”。他低声对卡西莫多说:给你一先令,卡西莫多,让我上排水口。米奇十四岁,比我们都大,由于干送煤的活儿,他长得很强壮。他像帕·基廷姨父一样,全身都被煤染黑了,只能看到眼珠上的一点白色,还有下嘴唇上的白沫——这表明他随时可能会犯病。

马夫说:回家去,小男孩,回家去。

比利同意了。

迈克尔打他,踢他,挠他的手背。他把迈克尔推得飞了起来。抓住你弟弟,他对我说,抓住他。

卡西莫多说,看自己姐妹的裸体是所有罪过中最严重的,他不能断定世界上是否有神父能够宽恕你,也许你只能去找主教,而人人都知道主教庄严得让人害怕。

那伙人中有人从包里掏出一个黄褐色的东西,对准芬马的头,接着传出一阵尖锐的爆裂声。芬马开始颤抖。迈克尔冲那个人一声狂吼,对他连打带踢。但那个人只是说:这匹马病了,孩子,它不再难受了。

但是,没有钱去不了伦敦,这正是他在那个星期五(即坚信礼的前一天)一瘸一拐地走向我们的原因。他打起我和比利的主意,他知道第二天我们会因为坚信礼得到一些钱,要是答应每人给他一先令,就让我们当晚爬上他家房后的排水口,趁他姐妹们一星期洗一次澡的机会,透过窗户看她们的裸体。我立刻同意了,比利却说:我自己有姐妹,为什么还要付钱去看你那不穿衣服的姐妹?

穿西装的人们开车走了,马夫说他得等卡车来把芬马拉走,他不能把它孤零零地扔在这里,老鼠会盯上它的。他问我们,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家的狗拉奇看着这匹马,他想去一趟酒吧,他心情不太好,需要喝杯酒。

卡西莫多有九个姐妹,据说他的母亲从来没想要他,但是天使把他送来了。你不能质问为什么要送他来,因为这是罪过。卡西莫多挺大了,有十五岁,他的红头发向四面八方支棱着,眼睛发绿,其中一只眼睛转动得特别厉害,他要不时地敲敲太阳穴,保证它在正常的地方待着。他的右腿短而弯曲,走起路来有点像舞蹈的旋转动作,他可能随时会跌倒,把人吓一跳。他咒骂自己的腿,咒骂这个世界,但他咒骂时总是操着从BBC广播电台学来的动听的英语腔调。他出门前,总是先把脑袋伸出门外,告诉眼前的小路:这是我的头,我的屁股随后就到。在十二岁的时候,卡西莫多已经确立了人生目标,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什么德性,也知道别人怎么看他,所以决定要找一份“让别人看不到他,却可以听到他”的工作。那么,有什么能比坐在伦敦BBC广播电台的麦克风后面念新闻更好的呢?

迈克尔拿着一根和他一样短的木棍守在旁边,老鼠根本没有机会靠近芬马。马夫带着一身的黑啤酒味回来了,接着,来了一辆大卡车,要把芬马拉走。车上有三个男人,还有两块大木板。他们把木板斜放在车后,一直靠到芬马的头部。那三个人和马夫用绳子捆住芬马,沿着木板把它往车上拖。巷子里的人开始朝他们嚷嚷,因为木板上的钉子和木碴刮了芬马,把它的皮都刮破了,在木板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这时,可怜的皮特·杜雷来了。我们都管他叫“卡西莫多”,因为他的后背上长着一个大鼓包,和巴黎圣母院中的驼背人一样。他的真名叫查尔斯·洛顿。

恁们在糟蹋这匹马!

成年人告诉我们,为信仰而死是件光荣的事情,只是我们还不准备为它而死。因为坚信礼日就像首次圣餐日一样,你可以大街小巷地到处走,接受人们的蛋糕、糖果和钱,也就是“收钱”。

恁们就不能善待一下这匹死马吗?

米奇什么都懂,他快满十四岁了。他常常抽筋,常常产生幻觉。

对这匹可怜的马小心一点吧!

米奇·莫雷说:你是开玩笑吧?为信仰而死的事全是扯淡,这不过是他们编来吓唬你的,为爱尔兰而死也一样。没有人再为什么事情而死了,要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我不为爱尔兰而死,也不为信仰而死。我可以为我妈妈而死,仅此而已。

马夫说:看在耶稣的分上,恁们都吵什么呀?不就是匹死马嘛。迈克尔又一次扑向他,朝他挥舞着小拳头。马夫搡了他一把,把他搡倒在地上。妈妈不干了,怒气冲冲地向马夫走过去。他赶紧跑上木板,躲到芬马的尸体后面,溜了。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睡觉了。第二天他离开时,干草慢慢燃烧起来,烧毁了马厩,老鼠都跑到巷子里,被孩子们和狗追撵着,逃进了体面人居住的街区。

我已经十岁,准备去圣约瑟教堂举行坚信礼了。奥狄老师在学校为我们作准备,我们得知道“神恩”,这是耶稣临终时为我们换来的无价珍宝。奥狄先生的眼珠子不停地转着,他告诉我们,举行过坚信礼后,我们就成为神的一部分了。我们将拥有神灵的赋予:智慧、理解、忠告、坚毅、知识、怜悯,以及对主的畏惧。神父和老师告诉我们,坚信礼意味着你是一个真正的教堂战士了,这赋予了你一种权利,即万一遭到新教徒、伊斯兰教徒或别的异教徒的侵犯,我们就要战死,要成为烈士。又是死,我真想对他们说,我不想为信仰而死,因为我已经预备为爱尔兰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