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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辰

在阳世的中国历史上,在中天阁讲过学的王阳明,好像就明朝那一个吧?!

不会是明朝的那个王阳明吧?!

天呐,你真的是王阳明先生?是那个写过“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醒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迹何有”诗句的阳明先生?

是的。

几行抒发心绪的拙诗,几百年后出生的你还能记住,令我感动。

王阳明?

太好了,我能做你的学生真是太好了,太幸运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家父的指导下读过你的《象祠记》,知道了你所阐述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的哲理;后来,又断续地读过你的知行录、静心录、悟真录和顺生录,一些内容虽读不太懂,但对先生的学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你强调的“良知”,对今天的人间还依然有意义。

我的名字并不值得你记住。不过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鄙人姓王,字伯安,号阳明,在人间时,曾在中国的余姚中天阁讲过学,也算是教过学生的。

那都是旧作旧说了。

在我的学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说:老师,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我们既是师生一场,你的名字能否也让我知道?我想记住是谁教了我这些东西。

你认为“良知”是人的一种天赋的优良之知,如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等,它“不假外求”,属生而知之。确有道理。

那是一个很负责的老人。在他认为该讲的课讲完之后,他便默然坐在我的房间里,眼时睁时闭,既像在那儿养神,又像在监督着我的学习。每当我有问题要问他时,他便睁开眼睛说:你自己先想想答案,说说我听听,然后我再给你讲,你的学习主要靠悟而不是靠我的讲解。

今天阳世人所说的知耻、知愧、知恩,大约就是我当年所说的人有良知的表现了。

他十五课讲的是“物”,他说物是指世间除天、地、人之外一切东西的总称,人类活下去离不开它,但它同时又是折磨人的最好最恰当的东西,他说,人间的笑声、哭声、抱怨声、抗议声甚至枪声、炮声大多都是因它而起,它是人间变得有趣和恐怖的主要因素……

可惜,今天的阳世人中丧失良知的并不在少数。在牛奶里添加三聚氰胺,向市场提供含有瘦肉精的毒猪肉,用收集的废油加工食品,卖加了多种害人添加剂的染色馒头,向河里倾倒可致人患癌病的废渣,开车从儿童身上碾压过去后逃逸……

第十课他开始仔细讲“人”,他说人是世上最伟大最智慧最勤劳的一种动物,但人身上还有不少凶残、邪恶、嗜血的野蛮遗存,若不加抑制和消除,其中的一些个体可能会成为可怕的人的异种。也是因此,天国之神要在天国的入口处设立甄域,要对人的灵魂进行必要的甄别,而且专门设立了惩域,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不屑之徒进入天国的其它区域。他说,人间的精英人物对人思考最多的是人生的不确定性,他们一直在找这种不确定性的原因……

阳明先生听我说到这些,忽然哈哈笑了……

第八课他开始专讲“社会”,他说社会是人相会结社之后行成的东西,世上的群居动物很多,但只有人这种群居动物结社相会的本能最强烈,一只狼离开狼群久了还是狼,但一个人离开人群久了,就可能变成它种动物,不再是人。他说,社会本身并无好坏之分,能分好坏的只是社会制度,是人为自己设计的制度。那些能让社会成员平等参与社会事务,能让社会成员自由发表对社会发展的看法和意见,能让社会成员公平享受社会发展成果的社会制度,是好的制度,反之,就不是好的制度……

儿子,真没想到你还能和王阳明先生见面对话,做他的学生,这种事在人间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的。阳明先生创立的“心学”,他所追求的“至乐”的人生境界,他所强调的体验美学,对中国的思想界产生过巨大影响。你该抓住这个机会,向他请教更多的东西。你懂得的东西越多,心胸才会越开阔,才会在你现在的空间里生活得越自在。我也多想见见这位阳明先生,多想听他讲讲“良知”的保存方法……

不管这些人物思索的问题有多少,归纳起来,无非九个方面,即:天、地、神、社、国、族、人、物、魂。所谓天,就是关于风、旱、雨、雪、雷电、冰雹的形成和日、月 、星辰、太阳等天体的运行方式;所谓地,就是关于大地的震动、隆起、塌陷、滑坡、裂缝和关于土地的开发、利用、退化等等变化的成因;所谓神,就是造天、造地、造人的神灵,天的变化如此复杂,地的功能如此多样,人体的构造如此精密,这不能不让人去想到神灵;所谓社,是指人所组成的社团、社区和社会;所谓国,就是关于人类结社交往的本能及活动空间的划定;所谓族,就是关于宗族、家族、家庭的演变及其存在的意义;所谓人,就是关于人出生、成长、衰老、病死的过程和对人生的设计方法及生存样式与其价值。所谓物,是指人赖以生存和必须与之打交道的物质的东西;所谓魂,就是人的灵魂归依和安宁等等问题。这个思考的疆域其实辽阔无边,一个人充其一生,能想透一个问题就算很不得了了。你将来在采访中提问的问题,不管话怎么说,但范围,就必在这中间了……

爸爸,学域的学习并不像在人间学校里那样充满压力。这里的学习不带功利性,学习的目的只为日后自己在享域里的生活充实快乐,即使你学不会你选择的科目也没谁责怪你,换学一个更简单的项目就可以了。这里没有记分式考试,不搞成绩排名,不评状元,不批评,也不奖励。也因此,这里的学习在轻松随意的氛围中进行,每天上午的学习你只要觉得学累了,就可以回自己的住屋休息,即使老师来了,你不愿学习老师也不会怪罪你。我觉得这样学习很合我的口味。我一般是头晌读书或听老师讲授,下午便外出闲逛歇息。在学域闲逛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我走走飞飞,飞飞走走,这儿看看,那儿转转,此处坐坐,彼处跳跳,自在而随意,比在人间休假舒服多了。有一天后晌,我走近平原上的一个学区,只见几十个年轻的男女正跟着一个少妇学跳中国唐朝宫中的一种羽衣霓裳舞,这种舞蹈我在人间的西安城看过,当时陕西省歌舞剧院的演员们曾让我这个旅游者大开眼界。眼下这些学习者学得也极其投入,跟着那少妇认真做着每一个动作,少妇则不时停下来纠正一些学习者的姿势,我被那少妇曼妙的舞姿所吸引,就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许久。教舞的少妇是那种体形特别匀称丰满的女子,面庞端庄秀丽,她跳动起来时身子又显得特别轻盈,她一嗔一笑间都有一种高雅之美。我暗暗惊叹这位老师选得好,心想,要是在人间,她一定会成为中国歌舞剧院的头牌演员。我要离开时恰逢他们停下来歇息,只见几个少女走近那位少妇喊:杨老师,当年你在人间的皇宫里学这种舞蹈用去多少时间?

边界?

当时我是边编边跳,全编好后加上配乐加上教宫女们学跳,前后总有一个多月吧。那少妇慢声答着。

对。就是指他们的思考所能抵达的边界。

杨老师?皇宫?我被这两个词吸引得停下了脚步。

疆域?

当时你是怎么想起编这个舞的?

爸爸,我们正式学习做事本领的阶段开始后,小蓁先是根据每个灵魂报的学习项目给送来了书,然后又从享域请来了一些老师给我们作分别指导。给我领来的第一位老师,是一个白发白须的由人间中国来的老者。我向老者行罢礼,他开门见山说:我非名师,一介书生而已,但我却希望你能成为大才,希望你的悟性能超过众魂。你要想日后与享域里的精英灵魂对话,你自己得先想办法让自己也成为精英。我第一课要讲的是,人间精英人物思考的疆域。

讨李隆基高兴呗。那时候,我做所有事的目的,就是博得李隆基的欢心,哪像你们今天,学这舞蹈全是为了自己日后的享受。

我心里不像过去那样堵得难受了……

李隆基?我的天,这么说,这少妇就是杨玉环了?我不由得走近一个学舞的小伙子问:她是——

孩子,你告诉我的这些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这么说,你在那儿也是每天学习?!我实在不敢相信,天国是一个组织如此严密之处,天国的学域是这样一个对你负责任的地方。看来我们只是在不同的空间里,可生活还在继续。你可要好好学呀,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我要给你妈说说这些情况,让她别再陷在伤悲里不能自拔,你现在只是换了一个空间做事罢了,这真的和你去外国留学我们见不到你有点类似,孩子,这真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杨玉环老师,读过中国唐朝大诗人李白的长诗“长恨歌”么?写的就是杨老师的故事,她如今成了我们学舞者的老师了。杨老师的舞跳得太棒了,你也想学跳舞?杨老师,这儿又来一个学跳舞的。

我向小蓁鞠了一躬,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学出个样子的!……

杨玉环含笑向我走过来问:你在哪个学区?

我们给你找了几个老师,他们会把你需要掌握的东西都教给你,当然,教不是最重要的,主要还是靠你自学和领悟,领悟力是最重要的。总之,你在学域要学仿的东西可能最多,你要预先做好精神准备。与一个学习种天蝶花本领的人相比,你肯定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急忙摆手:我不学跳舞,我只是过来看看。

当然当然。我急忙不好意思地向小蓁点头。要与老子这样我最尊敬的灵魂对话,我不学习怎么能行?

哦,那就坐下看吧,这儿不像人间,看跳舞也必须有身份。她又是一笑:跳舞的都喜欢有观众,观众越多,舞者的兴致才越高。

当然,所有曾经在人间活过的生命,只要他生前没做过该受惩罚的事,没有被送去惩域,自然都在天国享域享受属于他的那份福气。你现在觉得自己还应该学习吗?

你当年在宫中跳舞时观众多吗?我鼓足勇气问她。

他的灵魂也还在享域里?我想我的眼睛肯定瞪得很大。

多呀,虽然正式的观众就李隆基一个,可还有那么多的宫女和宦官、禁卫军士兵哩。

不是他还有谁?还有哪个人间精英叫老子?

在她答话的当儿,我细看她的脖子,我知道当年她是被吊死在马嵬驿佛堂前的梨树上的,她的脖子是不是受到了伤害?可惜,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纱巾。

老子?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上前抓住了小蓁的手:你是说那个写过《道德经》的老子吗?

小伙子,是想看我的脖子吧?我知道你在关心什么,那次灾难的确既伤了我的肉体也在我的灵魂上留下了伤痕,不过,灵魂上的瘢痕是看不出来的,呶,你看。她边说边把脖子上的纱巾一下子扯掉了。

你倒是很有自信。不过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你将来在享域要见的精英灵魂的消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经在人间赫赫有名,想一想你和老子对话的场面吧,你将向他怎样提问?你如果不懂他曾经写出来的文章,你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

我被她弄得满脸通红,目光只慌慌地在她脖子上沾了一下,就赶紧移开了。是的,那儿什么也没有,光洁而莹润。

如果只是记录和整理他者的人生感受,与人间新闻记者的采访不是很类似吗?我问他说,他说我记,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因此,我想我不需要学习,我目前掌握的文字和操作文字的本领已经足够了。我笑对小蓁说。她不能把我看成一个需要学习识字的小学生,我在人间是研究生毕业,有硕士文凭,记录整理点谈话内容还不是轻松就可以做到的事?

感谢李隆基让我明白了男人在世上最想要的是什么,明白了爱情褪起色来是多么迅速,明白了宫廷人生的不可把握。可惜李隆基被送往惩域受罚,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要不然,我一定要经常对着他摸摸我的脖子,让他记住他对我爱他的回报是多么稀有而珍贵……

好了,别在那儿发呆了,既然你选择了写东西,又和我们对你的期望差不多一致,那就准备去学习做这件事的本领吧。

孩子,要在杨玉环大红大紫的当年,别说你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你就是公子王孙,想见她一面也很难。那个时候,她走到哪里,都是外有禁军护卫,中有宦官待侍,内有宫女照拂,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来,天宫真是一个绝对平等的地方,你竟可以和她轻松对话,她还会直接教爱舞者跳舞。你见见她也好,见了她你就会明白,世上所有的繁华热闹,都是过眼烟云,得到了,你别得意,它很快就会飘走;没得到,也不必叹息,安静的地方自也有趣。人是从虚无之境中赤条条地来到人间的,到了人间,社会会给人披上各种各样的外衣,其中有光鲜的有不光鲜的,有华丽的有不华丽的,有耀眼的有不耀眼的,其实不管你披上了啥样的外衣,当你离开人间重返虚无之境时,这些外衣是都要脱去的……

我愕然看住小蓁,我的确没想到这些,天国的信息难道真可以再传回人间?人间到天国不是单行线?

爸爸,小蓁给我找的第二个老师是一个谈话专家。因我日后到享域的任务是找一些精英灵魂谈话,按小蓁的说法,我必须懂得谈话的技巧,所以便给我找了这样一个老师。他是一个法国老人,讲的是法语,不过转译器使我可以轻松地听他讲授。他告诉我,谈话具有很大的魅力,几次成功的谈话就会使人对谈话本身着迷,很多人因此成为演说家。他告诉我,巧妙的表达可以达到你的目的,糟糕的表达则可能葬送谈话的机会。谈得好,你可以收获尊敬;谈不好,你可能被对方轻视。他告诉我,谈话具有极大的威力,它可能终止一场战争,可能成就一段婚姻,可能将人送上政坛高位,可能让你很快地获得他者的支持成为一方领袖,可以很快丰富你的知识库存。他告诉我,要想把一次谈话谈成功,必须做到:一,会赞美谈话对像;二,能做一个好的倾听者;三,对待对方态度真诚;四,用语幽默。他告诉我,和陌生的交谈对像谈话,开始的几分钟特别重要,你一定要让他立刻感受到你的亲切,立刻感受到你对他的尊重和重视,立刻感受到你是一个能懂得他的对话者。这些感觉和感受要在几分种内给他造成,就需要你预先对谈话做点准备,要了解谈话对像的经历、学识、性格特点和特长,要对用词进行琢磨,要对他保持目光的交流。他告诉我,在谈话中要不动声色地把握住主题,如果对方游离开了,且谈到了你不懂的问题,你要镇静自若地告诉对方,这个问题我不懂,然后再把谈话拉回到主题。他告诉我,当谈话陷入沉寂或语塞时,你不要着急,要巧妙地转换一个他感兴趣的话题,重新唤起他谈下去的热情,从而使谈话得以延续。他告诉我,谈话的大忌是拦住对方的话头,是直接纠正对方的错误,是使用激辩的语气。他告诉我,谈话最后要优雅地结束,优美的退场,会使对方对你留下深刻的印像……

你这样想也没有错误,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灵魂,你忘了这诺大的天国还有主持者,你忘了天国里还有圣域,忘了在圣域里还有掌管一切的天国之神,他,不仅在管理着天国,还时时关注着人间,没有谁会拦住他在这两个空间里自由来去,明白?

我俩还试着就社会制度的设计对谈了一次,在他的引导下,我们谈得很成功,也很快活。那天和他分别时,我高兴地握着他的手说:认识你这个谈话专家真是幸运,感谢你教给我了谈话的本领。他笑笑说:其实我算不上谈话专家,我这个专家是天国的使者们硬封给我的,我当年在人间与他人的多次谈话并不成功,那次我在德国柏林与普鲁士王弗里德里希二世谈话,劝他推行开明政治,结果我俩以争吵结束,午饭我都没吃,我一怒之下不辞而别,跑到法国和瑞士的边境居住。

整理出来有何用处?我笑了:我们都已来到了天国,对人间事务和人的生存的思索已没有任何意义,还去指点谁呢?天国的灵魂再没有谁会去听,世间的人固然有听的必要,可你怎么能告诉他们呢?天国和人间是永远不可逆向相通的呀!

普鲁士王?你生前还与普鲁士王谈过话?我有点吃惊。

当然也是写东西,但不是写你原来写过的那种散文和小说,而是记录整理走进天国享域的那些过去的人间精英,在人间活过一遍后的感受,这些人类中的尖子,在世时或因为忙于世间的实际事务,或因为对权力的恐惧,或因为顾及各种人际关系,或因为其它更隐秘的原因,没有把自己真实的人生感受说出来,现在来到了天国,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可以随便说了。鉴于此,天国之神希望派你和另外一些挑选出来的灵魂去和他们见面,请他们讲出在人间历练过程中的所思所想,你们这些倾听者或叫采访者,将所听到的内容整理出来——

是呀,是他主动邀请我去的。

我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既是已经来到了这里,再问那些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关心的是他们究竟期望我做什么,于是又问小蓁:你刚才说我的选择和你们期望我做的事很接近,那你们究竟期望我做何种事情?

普鲁士王邀请你,那你生前是什么身份?

这我倒不清楚,天国之神所做的事没有谁会知道,人间不都有“天机不可泄露”的话吗?

写作者。

这么说,是你们提前收走了我的生命?我看定她问,她的话让我非常震惊。

写作者?你叫什么名字?我意识到他可能是当时法国的一个名人。

她摇摇头说:我们只对极少数灵魂想做的事情抱有期望,你应该能猜得出,你即将去的天国享域,是比甄域、涤域和学域大出无数倍的地方,那里住的灵魂实在太多,真实的数字虽然只掌握在天国之神手里,只有他知道,但我们只要对从古至今已经死亡的人数做个概略的估计,就知道这个数字大到怎样的程度,也因此,要管理好享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比管理人类社会要复杂得多,那里需要许许多多服务者,而且这些服务者还必须是具有我们认可的心性条件和掌握做事本领的潜力。出于这样的原因,天国的管理层会预先在人间发现一些比较中意的人,并对他们给予关注。你,因为很小就写过一篇关于“天的遐想”的文章,你自己可能已经忘了这篇短文和刊载它的报纸,但它引起了天国之神的注意和喜欢,你仅凭直觉就猜到了天国的一些秘密,这让他很惊奇,我们也因此奉命关注着你的一切,你的生活、你的身体状况、你的心性和你所患的疾病,直到你来到这儿。

笔名伏尔泰,原名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

我们规定的思考和做决定的时间是半个月。半个月后,小蓁开始拿本子来找大家逐个统计,统计你究竟想做什么事情。大家想做的事情五花八门,小蓁把她的本子记得满满当当。有的女子最想做的事情是抱孩子,有的男子最想做的事情是当牙科医生,有的女子最想做的是为人拍婚纱照,有的男的最想做的是养猴子……对于不能在天国享域做的事情,小蓁会耐心说明,请对方再换一种,比如想当牙医的事,天国的所有灵魂都摆脱了肉体,哪有牙齿要医?小蓁登记到我时,听我说了我的想法后笑道:不错,这和我们期望你做的事情很接近。我听后吃了一惊,问她:我们910333区这么多灵魂,你难道对每个灵魂还预先都有期望?

天呐,你是伏尔泰?!我惊叫道。我读过你的小说《老实人》和《天真汉》,读过你的哲学著作《论宽容》,读过你的戏剧剧本《奥尔良少女》,读过你的历史著作《路易十四时代》。

选一件啥事情来做,这让我颇为犯难。爸爸你知道在人间的时候,我想做的事情很多,我曾经想当个篮球运动员,终生打篮球,可在天国的享域,打篮球只是一个娱乐项目;我在人间时曾想当个电脑软件设计师,整天和计算机打交道,可在天国的享域,根本没有电脑这种东西;我在人间时曾经想和同学开一个儿童用品商店赚钱,可在天国的享域根本不需要钱更没有商店,提前来天国的儿童们缺啥东西了就去领。做什么事情好呢?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写东西。我从小受你的影响,也喜欢写点东西,还记得我上初中时写过散文和科幻小说吗?记得家乡的《南阳日报》曾发表过我初中时写的作品么?我模糊记得我当时还写了些对天空的想像,我那时虽然很小,可我总觉得天空之上并不是空的。对,就写点东西,供天国享域里喜欢阅读的朋友们看看,但愿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快乐。

那些旧作对如今的我已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这个中国读者,我没想到我的书在我死后还能走到中国去。你大概不知道,我生前其实是你们中国儒学创始人孔子的崇拜者,是儒学的信奉者,我主张人们信仰自然宗教,那其中没有迷信,没有荒诞传说,没有亵渎理性和自然的教条,而这和孔子的主张很近似。我生前虽然没有去过中国,但我根据我对儒学的了解曾经认为,中国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讲公正和仁爱的地方。这也是我今天愿意接受小蓁的邀请来同你探讨谈话技术的原因。

爸爸,第一个阶段的东西学完之后,我们按照小蓁的要求开始仿照练习,练习了一些日子,便一个一个接受小蓁的检查,回答她的提问,照她出的题目去做动作,这有点类似人间的考试了。我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这些内容对我来说,掌握它们太容易了。这场考试过后,我们的学仿进入第二阶段:选择在享域里最想做的自己感到有趣又对他者有益的一件或几件事。然后学习掌握做这些事的本领。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教给我的那些关于谈话的知识。我还想告诉你,你写的那些书在今天的人间仍有意义,还在影响着许多人。我真高兴你能做了我的老师,你知道吗?在你来到天国之后,你被封为“法兰西思想之王”、“法兰西最优秀的诗人”、“欧洲的良心”……

孩子,听你说了在天国学域的见闻,我已经对天国的享域心向往之了。那里的一切规矩我都能接受,看来,人间关于美好天国的传说不是无中生有;看来,人们在悲怆中习惯向天而跪不是没有缘由;看来,人在尘世几十年上百年的所有辛苦和受难原来不是没有报答。过去,我所以那么惧怕和愤恨死亡,是以为死亡会让一切彻底结束,会让人的肉体和灵魂一同消失,以为死亡之后就是永远的黑暗,是完全的空无。事情原来不是这样。孩子,这让我得到了太大的安慰。我现在对死亡的感觉完全变了,肉体的死亡只是我们进入一个新空间的必要准备,只要一想到这点,我的心就会轻松许多,原先死亡对我的那份压力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