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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调查人员就是交来这三份啊。有什么不对劲吗?」

「真的没有其他?」

「唔……只是有点让我在意而已。」关振铎没有正面回答,他不会把某些未证实的想法宣之于口。

「对,只有这三张。」

「其实呢……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为了在逃的石本添而来,是因为军械鉴证科那边有点发现。未必是很重要的线索,但的确有点『令人在意』。司徒督察模仿关振铎的语气,强调了」令人在意」这四个字。

「只有这三张?」关振铎打断对方的话,问道。

「军械鉴证科?」

「这些东西上面有不少指纹,但应该来自邮差或派发人员以及印刷工人,内部调查科的人却要我们一一弄清楚,真是劳民伤财,白费气力……」司徒督察将手臂交叠胸前,摆出一副嫌麻烦的姿态。

「对……或者我们到军械鉴证科找卢督察聊聊?由他来说明会方便一些。」

「对,对。」司徒督察边点头边从箱中取出它们,并列在桌面上。这些宣传品共有三份,放在左边的是嘉辉楼附近一间茶餐厅的外卖餐单,中间的是某大型披萨连锁店的宣传信,连信封也没有打开,余下的一张单色的卡片,是一间搬运公司的宣传小卡,上面印着公司名称,电话、宣传语句和一个竖起拇指的老头的样子。

军械鉴证科俗称「军火专家」,专门枪械和爆炸品的鉴证工作,像是弹道测试、核对弹头等等,也负责储存警方从案件中缴获的军械。

「那就是匪徒从信箱取走的宣传信件吗?」关振铎指着那几个塑胶袋。

司徒督察跟关振铎搭电梯来到军械鉴证科的办公室,卢督察正好有空,可以跟他们聊一下。

关振铎凝视着字条,翻来覆去,可是没找到新线索。他把字条放回纸箱,看到箱中有大量杂物,包括石本胜一伙的传呼机、几本笔记本、数张从歹徒身上找到的名片等等,忽然间,箱里有东西抓住他的视线。

「关警司,好久没见了。」卢督察跟关振铎握手,用英语说道。卢督察全名卢森,是位身材壮硕的苏格兰人,在军械鉴证科工作多年,虽然在港居住了十多年,还是学不懂拗口的广东话,只懂得只言词组。他的本名是Charles Lawson,取中文名时干脆只用姓氏作音译,替他起名的同僚觉得音调较接近的「罗森」不大吉利——中国神话中间罗王居于「森罗「殿!——所以改为」卢森」,虽然皇家香港员警是根据西方制度编配的纪律部队,但这个以华人为主的团体里,仍对一些中国传统风俗有所遵从避讳,各警署仍供奉关帝便是一例。

「就只有三名匪徒的,没有其他的了。」

「Charles,你说石本胜身上有奇怪的东西,可能跟石本添有关,关警司刚好来找我,我便请他过来谈谈。」司徒督察以一口港式英语说道。

「这字条上有没有指纹?」关振铎问。

「对。」卢森高兴地点点头,转过身,取出一个箱子,箱子跟刚才司徒督察拿出来的尺寸差不多,但关振铎觉得这个箱子比刚才那个重得多。

「042616」这数字写得很潦草,似乎写的人刻意隐瞒笔迹。一如小刘所说,数字以蓝色原子笔写成,关振铎仔细看,知道那是出自很常见的原子笔,并非墨水笔或钢笔之类。如果要追查原子笔的种类,核对墨水来源,就连鉴证科也束手无策,必须交给政府化验所属下的法证都处理。鉴证科只针对指纹、摄影纪录、现场纪录进行处理分析。

「这是在歹徒身上找到的曲尺手枪。」卢森捡出四柄黑星,并排在桌上。「这一柄是那个叫『捷豹』的歹徒使用的,这一把在『丧标』身上找到,其余两把是在枪战现场石本胜身旁的手提包里找到的。」

纸张材质很薄,白中带黄,是廉价的拍纸簿,纸上没有线格,关振铎将字条举起,透光一看,也没有看到任何压痕。他本来想看看字条有没有留下前一页的笔压痕迹,这往往会是破案的一大线索。

卢森说出「丧标」的名字时,发音有点别扭。

「这便是字条。」司徒督察从纸箱中取出一个透明塑胶袋,里面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042616」关振铎细看这证物的每一处。纸张尺寸约为A7,三边裁剪平滑,顶部的一边有人手撕下的痕迹,看来纸张来自拍纸簿。撕下的痕迹上,左边比较平直,右边比较参差,显示是用右手撕下纸张,因为往右边拉扯,纸的左上角最受力,会沿着拍趿簿的边缘划出平直的撕痕,撕到一半时手腕着力点改变,纸张右上方便有机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痕迹。

「这四把枪都没有发射过的痕迹。」司徒督察插嘴说。关振铎记得,从TT他们的报告中知道,捷豹未发一枪便被击倒,而丧标用的是AK47突击步枪,这把黑星可能是备用手枪。

司徒督察回来时捧着一个长,宽、高也差不多是五十公分纸箱。

「我记得TT……邓霆督察的报告中,说石本胜临死用手枪击毙清洁女工李云,不是左边这两柄其中之一吗?为什么没有发射过的痕迹?」关振铎问。虽然枪战后他到过现场,但当时鉴证人员已替枪枝拍照存证,先一步将危险品捡走,关振铎没看到这些枪械。

「你指的是那张暗号字条?在,连同其他物品一概在鉴证科。前线一口气刮了一堆证物,每一件也要套取指纹,还要跟纪录一一比对,我们哪来这么多人手啊,同事们每天对着灯箱做比较,看得快瞎掉了……你等我一下,我拿字条给你看。」司徒督察耸耸肩,夸张地摊摊手,再转身往办公室旁的房间走过去。说话时表情丰富、动作大是他的特色。

「因为他用的是这罕见的东西。」卢森从纸箱中取出第五把手枪。

「那张字条仍在鉴证科吗?」

「67式?」关振铎看到后,一脸错愕。

「啊,这样嘛……」司徒督察搔搔像鸟巢的头发,说:「的确,你看到疑团会放手不管才怪哩。」

「少见吧。」卢森笑了笑。「这便是可能跟石本添有关的线索了。」67式微声手枪跟54式「黑星」手枪一样,由中国制造,属于军用手枪。67式之所以特别,是基于它的设计——它是用于侦察,夜袭等特种作战中使用的消声枪械。越战期间,越共游击队就运用这款武器教美军吃了不少苦头,关振铎在警界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我当天碰巧在现场。」

卢森拉闭枪膛,把枪递给关振铎。61式微声手枪的枪管是整体式消音器,枪身设计得密不透风,减少枪管内火药引爆时外泄的气体和声音,这把枪使用时可以选择手动或半自动模式,在半自动模式下,它和一般曲尺手枪妩异,会自动退膛、上弹,让枪手连续开枪——它也可以设定成手动模式,发射后要拉动枪膛,子弹壳才会排出,下一颗子弹才会推进枪管。这设计会使开枪后枪管保时气密状态,降低枪声和火花亮度。采用手动模式时,配合低速子弹61式手枪只会发出约七十分贝的声音,跟一般高达一百四十分贝的枪声有天渊之别。

司徒督察听罢,吹了一下口哨,说:「关警司也插手这件事了?」

不过,消音手枪并不像电影描述得那么神奇,不会静得只余下「咻咻」的枪声。一般情况下枪声依然会被人察觉,不过如果隔着墙壁,或在较吵闹的环境,人们只会以为是很普通、像是东西掉到地上的噪音,简单而言,就是从「砰」变成「啪」。

「不,我比较在意内部调查科正在查的事。」

「我们已经核对过弹头,跟以往的案子做比较,发现一个吻合的案子。」卢森说:「关警司,你记得那个替不少黑道人物打官司的魏耀宗律师吗?」

「为了追查在逃的石本添吗?」

「去年二月在旺角蓝魔鬼酒吧后巷被枪杀的那个?」

「有点事情放不下心,所以来跟你聊聊啰。」关振铎微笑道:「我想知道嘉辉楼事件的细节。」

「对,就是那个。他是被这把手枪杀死的。」同一把手枪射出的子弹,会因为枪管的来福线造成独特的刻痕,只要利用显微镜便能鉴定两颗子弹是不是从同一把手枪发射。

□小森美·大卫斯:Sammy Davis Jr (1925-1990),美国著名黑人歌手、演员。

「那不是职业杀手的所为吗?居然跟石氏兄弟扯上关系?」关振铎奇道。

「关警司!你不是到CIB了吗?为什么会来?」司徒督察笑道。他嘴唇上留着八字胡,笑起来的模样有点滑稽,跟喜剧明星吴耀汉颇为相似,又有点像美国歌手小森美·大卫斯□。司徒督察对关振铎前来感到诧异,是因为对方贵为情报科B组主管,用不着亲自跑来取报告。

「对,就是这么奇怪。」卢森耸耸肩,说:「石氏兄弟一向用抢劫或绑架求财,不会干这种委托杀人的勾当,可是眼前证据确凿,我们可能一直误判了他们的生意规模。」

两天后,关振铎趁着工作空档,到鉴证科一趟。他很在意那张写上「042616」的字条,可是在纪录中着墨不多,而他又不想这时候招惹内部调查科,于是改向鉴证科着手。关振铎过去侦破不少案子,经常出入护科办公室,熟悉部门运作,而他又跟监监科的司徒督察相熟,知道直接向鉴证科讨人情取资料,会比跟内部调查科交涉轻松得多。

魏律师被杀的案子,一直未能侦破,不过没有他替那些黑道老大辩护,不少人—包括敌对组织的老大和警方——额手称庆。这案子重案组仍在调查中,不过旺角区罪案多不胜数,在缺乏线索下没有人积极侦查就是了。

TT在报告中虽然没有明写,但暗示了指挥官高朗山没有适时作出合理的判断。B队在通讯中得悉TT独自攻坚后半分钟赶到现场,可是已经迟来一步,而TT在这三十秒间已跟石本胜分出胜负,独力解决对方。TT认为,如果指挥官早一点亮绿灯,部分人质便有机会生还。

「我不认为石本胜是杀死那律师的凶手。」司徒督察说:「枪械在黑市中一直流通,说不定他们只是碰巧取得这把枪,不用白不用。」关振铎细看手枪,再问道:「在石本胜一伙的手提包内,找到多少发未用的子弹?」卢森从身旁架子取下一份文件,看了看,说:「超过三百发。」

新加入旺角重案组的警员骆小明的报告补充了枪战前段的空白,叙述了他们跟捷豹和丧标遭遇的经过。虽然队长TT抗命在前,这菜鸟在行动中宁愿救助同僚,无视上级命令,甚至因为沙皮一条性命而放弃拯救更多人质的机会——关振铎心想,这个骆小明大概会在纪律聆讯中被批得体无完肤,个人档案被狠狠写上一笔,以后不用指望升级了。

「种类如何?」

根据TT的报告,当时他从梯间冲出,向指挥中心求救,听到宾馆内传出枪声和惨叫,知道石本胜正用枪「减少」人质数目—反正人质不用多,一个便足够当他的盾牌。在高朗山尝试制止TT不果后,TT向室内还击两枪,打光了子弹,举手向抓住清洁女工李云的石本胜投降,丢出配枪,趁着石本胜将枪口转离人质,TT拔出之前藏好、属于警员骆小明的配枪,击中石本胜,但左腕同时被对方打中。然而,TT说因为一念之差,决定放弃瞄准头部改向范围较大的身躯开枪,结果石本胜中枪后仍能活动,以另一把手枪胡乱闲火,李云中枪,TT闲第二枪制止石本胜却为时已晚。

「种类?」卢森略微讶异,再从档找出数位。「未计在枪中弹夹的子弹,有二百零二发7.62x39毫米步枪子弹,以及一百五十六发7.62x25毫米手枪弹……」

如同小刘所言,信箱、支援略迟等细节也记录在案,关振铎最不清楚的是TT抗命后的情况,但因为三位元探员都生还,他们的证词也足够组合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怪了。」关振铎说:「竟然没有7.62x17毫米的。」

下午,关振铎向O记和西九龙总部取得事件的档案,因为情报科也要分析在逃的石本添的线索,所以索取嘉辉楼事件的纪录其实是例行公事。关振铎看过所有探员的报告,包括在医院急救了半天、勉强逃出鬼门关、绰号沙皮的警员范士达的口供。

「咦?是啊……」卢森明白关振铎所指,黑星手枪用的是二十五毫米长的手枪子弹,而67式用的是较短小的十七毫米长子弹。

不过关振铎知道,任何先入为主的观点都会影响推理,所以他没有斩钉截铁地判定冯远仁是无辜——或是有罪。

「其实反过来想,不正很合理吗?」司徒督察指着面前的枪械说:「因为61式是意外到手的,没有补给弹药,所以正好要先使用,用光后就甚至可以把枪丢弃。万一失去黑星手枪,只有一把67式和百多发不合用的子弹,这便有够笨了。」

冯远仁跟TT一样曾驻守湾仔警署,关振铎对他也略有印象。关振铎记得他个性谨慎,处事一丝不苟,跟TT的性格南辕北辙,正是二人交恶的基本原因。关振铎觉得,除非这几年间冯远仁有什么性格上的改变,否则,他很难认为冯远仁会干出这种坏事。

「我始终觉得石本添、石本胜跟魏耀宗被杀案有关,这回石本胜随身带着这把手枪,恐怕有特殊目的。」卢森摇摇头,表示不认同司徒督察的推论。

冯远仁真的利用如此恶质的手法对付TT吗?

「如果有特殊目的,那石本胜就该使用手提包里的黑星当近身武器,而不是这把67式啊。」司徒督察按理力争。「更何况他开了这么多枪,他该省下子弹嘛。」

午饭后两人回到总部,关振铎跟小刘分别后,开始思考问题。

「开了多枪?」关振铎问。

「嗯,我姑且留意一下吧。」关振铎摸了摸下巴,说。

「根据环境证据,当时石本胜交替使用AK47和67式。」卢森解释道。

「关sir ,你当天在现场,也许内部调查科会向你查问当天的事。你比内部调查科那些家伙聪明,早点告诉你,或者可以更快厘清真相。西九罪案率高,如果重案出事,高兴的只会是那些古惑仔,咱们情报科的工作也会愈吃重。」

「正确来说,是『同时使用』。」司徒督察摆出双手持枪的姿势。「我们在那柄67式上找到石本胜的左手指纹,AK47上找到右手,他便是这样子对付人质。」

关振铎沉默不语。警队流行一个说法—「穿制服的便是自己人」,意即在警队里不管你职级高低、隶属哪个部门,身为警队一分子就是好伙伴。如果说有成员因为私利谋害手足,这不但手法龌龊,更是十恶不赦。关振铎不想相信这是事实,但内部调查科因为目前的证据向这方向进行调查,的确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过去石本胜也试过握双枪犯案,他手腕粗壮,把步枪肩托夹在腰侧进行「腰侧射击」也绰绰有余。

「听说——这个真的是道听涂说——」小刘喝光杯中的咖啡,说:「当天案发后,冯远仁的A队特意唱慢板,B队赶到九楼时,A队才走到六楼。这可能是因为冯远仁个性谨慎,但也可能是他不想支援TT,让对方自生自灭,恨不得TT跟石本胜同归于尽。」

「鉴证科有没有依照环境证据,重组石本胜杀人的过程?」关振铎问。

「已经出院,暂时在家休养,但内部调查科介入前,纪律聆讯的前景不大看好,未必会贬职,但可能给丢到小分区负责杂务调查吧。反正听闻他左手骨折,天晓得以后能不能胜任激烈的前线任务。」员警都有不少支援及庶务工作,像是处理匿内餐厅售酒许可牌照的申请、统筹警队内部的职业安全及健康政策、管理警用车辆及装备之类,当然关振铎知道,要TT担任这些职务,根本是人手错配。

「有是有,但有什么用?」司徒督察反问。「那是准备给死因研讯用的。」

「TT现在怎么了?」关振铎想起,问道。

「关警司是想从经过判断这把手枪是有特殊目的,还是如司徒所说那样子,纯粹是石本胜碰巧拿来用?」卢森追问道。

「对。他说他当时担心所有人注视着捷豹他们,会对其他事情疏忽,于是留意着附近有没有异样——那可能是真话,但亦可能是搪塞之词,而且,听说事发前日,冯远仁跟TT在指挥中心因为调配问题起了小争执,或许那便是导火线,让藏在冯远仁内心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决定设陷阱让TT掉进万劫不复之地。」

「嗯,差不多。」关振铎不置可否。

「冯远仁。」

卢森翻开资料夹,取出一叠照片。照片都是现场尸体的多角度特写。

「就是当时守南翼出入口的西九重案组探员。」小刘以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说:「微妙的是,三名探员里,只有两人在之后的报告提到此事,另外一位省下没说。你知道是哪一位吧。」

「首先,当捷豹和丧标在九楼梯间被旺角重案的手足击毙时,石本胜手拿AK47还击数枪,但不知道是否仅有的手下在面前丧命,他放弃跟医察冲突,走进打开门经营的宾馆。他往尽头的4号房冲过去,我们猜想,他是希望从那儿逃走,因为三十号室是嘉辉楼北翼的最北端,当北翼楼梯被堵,那便变成一条死胡同。」司徒督察说。

「唔……」关振铎沉思着,再问:「谁说出丧标从信箱取信的证供?」

「他用脚踢开门,先用手枪杀死坐住床上的女公关Mandy Lam。」卢森将林芳惠尸体的照片推前。「因为拍照时伤口的血液已出现凝固现象,比其他死者明显,所以法医肯定她是第一个被杀。」

听到关振铎的话,小刘立时笑了出来。「关sir,你的想法真是比所有人都快。没错,那便是目前内部调查科的调查重点,众所周知TT是个『核弹头』,如果石本胜逃走,他一定身先士卒冲出去,即使没被悍匪杀死,也一定会违抗命令,事后被迫究。而且,只要行动失败,高朗山有可能被调职。冯远仁在西九重案是明星级的分队长,上级倒霉,他获得拔擢的机会便更大。一石二鸟啊。」

「加上我们在房门上找到石本胜的脚印,这些证据支持了上述的推理。说起来,这家伙气力真大,海洋宾馆的房门颇厚重,他也能踢开。」司徒督察说。

「对付……TT?」关振铎顿厂顿,说:「所以头号嫌犯是跟他不对盘的冯远仁?」

「当他发现无法从4号房逃走后,匆忙回头,这时候汪敬东从2号房探头察看,看到持枪的石本胜,于是往玄关逃命,石本胜用AK47扫射,打爆对方的头颅。」卢森将一帧血肉模糊的照片放在林芳惠的照片旁。

「为了对付同僚,让对方死于非命。」小刘噘了噘嘴,亮出不屑的表情。

「石本胜走到汪敬东的尸体旁,再用AK扫射,这时候邓霆督察应该被迫待在玄关外,在这轮扫射中,宾馆老板赵炳被杀。」

「那他为什么特意破坏行动?」

卢森就像配合司徒督察的话,将下巴被子弹打碎的赵炳的照片放在第三个位置。这照片比汪敬东的更吓人,鲜红色的血液溅到墙上和柜台上,这些血花跟脸部破烂的尸体组成像美国恐怖片般的场景。

「写字条的人是重案组成员,但他不是内应。」

「这时候,愚蠢的邱才兴打开房门,石本胜正好站在门口不远,于是他用67式手枪杀死房间里面的两人。」卢森边说边将姑爷兴和钱宝儿的照片放出来,姑爷兴身中两枪,钱宝儿胸口中了一枪。

「第三套理论?」

「之后他抓住吓得无法动弹的清洁女工李云,准备用来当作盾牌……」

「关sir,你说得没错,所以现在有第三套理论。」

「然后TT装作投降,丢下配枪,在石本胜意图枪击自己时,拔出同僚的手枪向石本胜闭火。」关振铎接过话。

「可是,这说法也站不住脚吧。」关振铎蹙一下眉,说:「假如石本添有手下混进了重案组,那名内应可以趁休息或换班时联络对方,让石本添警告石本胜他们便行了,毕竟行动开始至事发期间有三、四天,如果说这个内鬼碰巧联络不上石本添,那便太扯了。」

「对,就是那样子,可是石本胜没有一击毙命,他用67式还击,却打中了李云。」卢森将最后一位人质的照片推前。

「就是那样子。」小刘点点头。「于是O记将那部分的侦查交给内部调查科,这便是他们介入的原因。」

「3号房间没有人吗?」关振铎问。

「因为重案组的内应不能在监视之下直接警告石本胜,只可以趁同僚没注意,偷偷把字条塞进信箱,并寄望捷豹会检查——只是,捷豹数天都懒得打开信箱,直到丧标在当天发现。」

「没有,我记得搜查人员说那是空房,宾馆名册上也是这样记录……」司徒督察忽然想起某事似的,低头瞧瞧桌上的照片,说:「看,老板赵炳伏尸的照片中,有拍到柜台案头,上面只有一把钥匙,其余三个挂钩都是空的。」

「如此一来,发出字条的人便应该不是石本添。」小刘敲了敲桌面,继续说:「O记再猜,告密者可能是无法联络石本添和石本胜的手下,于是唯有用这方法向对方示警,那么说,犯人便是西九重案组的人。」

司徒督察指着赵炳的照片一角。那儿有四个挂钩,只有一个挂着一把银色钥匙。钥匙附有一个半张名片大小的蓝色牌子,上面印着宾馆名字,还贴着一张写着「3号房」的简陋贴纸。

关振铎想起高朗山提过的事,向小刘点点头。

「如果有人人住的话,恐怕又多一位死者了。」卢森说。

「对,不过情况有点复杂。最初,有人猜石本添派人用这个方法向弟弟传讯息,通知对方逃走,但这很不对劲,因为石本添可以用传呼机通讯,他没必要用这种间接的方式去警告自己的同伙。事实上,石本添在事发前日使用传呼机通知了对方集合日期。」

「关警司,你看这种用枪的手法,才不是有目的地预留子弹吧?」司徒督察把话题拉回来。

「O记怀疑有内鬼利用这方法向石本胜提出警告?」

「即使不算最后用来还击的数枪,他已浪费了四发子弹。」

「根据现场纪录,石本胜三人离开时显得相当匆忙,台面上的三个饭盒有两个未打开,另外一个只吃了一口,饭盒旁有一叠散乱的宣传信件,搁在上面的,便是这张616的字条。」小刘说。

「不,不。」卢森再次提出异议,「虽然他们身上没有7.62x17毫米子弹,说不定石本添已另外准备好。他们一向有非法军火管道,要准备也不是难事……」

「逃跑。」关振铎沉吟着,石本添一党利用传呼机代码作暗号通讯,原来代表「约会取消」的616,是「逃跑」的意思,之前数次搜捕失败,使有警员找获留下「616」讯息的传呼机。

「这把枪应该是巧合得来的,但的确有特殊用途。」

「不愧是关sir ,一听便明白意义了。」小刘看到关振铎的反应,便知道他了解这数字是什么。

两人没想到关振铎说出如此摸棱两可的话,不约而同地一起诧异地瞧着关振铎。

关振铎板书,不禁瞪大眼睛。

「即是……」司徒督察搔着头,欲言又止。

「它们没有,但调查人员在它们『之外』发现奇怪的纸张。」小刘确认附近没有人留意他们的对话,再说:「有一张十点五公分乘七点四公分的白纸搁在台面,上面用蓝色原子笔写着六个数目字——」042616」

「我目前还不大清楚,我会吩咐部下跟进了。」关振铎笑着点点头,不过笑容有点苦涩。

「这些宣传信有什么异样吗?」

「我想再问一下。」关振铎向卢森问道:「所有死者身上的弹头部核对过吗?」

「其实是一些广告宣传品,像是外卖功能表、搬运公司之类的单张,O记接手案件后搜索十六楼那个单位时确定的。因为其他住户都收到相同的信件,所以几乎可以肯定丧标当时从信箱拿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些基本工夫当然做好了。完全没有问题,人质身上的子弹都来自石本胜手上的AK和67式,至于有没有未解决的案子用上相同的怆械……」

「信件?」

「歹徒身上的呢?」关振铎打断卢森的话。

「关sir,你知道我交游广阔,在不同部门都有认识的人吧……」小钊啜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听到内部调查科接手后,就从O记和西九那两边打听情况了。那天,丧标和那个叫捷豹的家伙曾外出买午餐吧,据说他们回去巢穴时,丧标在嘉辉搂南翼一楼大堂打开了信箱,拿了一些信件出来。」

卢森对这问题感到奇怪,说:「当然是来自邓霆督察的配枪,以及他部下骆小明的配枪了。难道关警司认为,有第三者闯进现场,干掉歹徒,然后被邓督察抢去功劳吗?」

「内鬼?」

「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当然是内鬼啊。」小刘吐吐舌头。

关振铎向卢森告别,跟司徒督察搭电梯时,跟他说:「我可不可以借那张写着暗号的字条一用?」

「内部调查科?虽然行动出了不少问题,TT又擅自行动,纪律聆讯是逃不了,但要内都调查科介入?有什么要调查?」

司徒督察皱起眉头,回答道:「抱歉啦,关警司,这个人情我可卖不了,这是关键证物,万一不见了,我可不是革职便能了事。」

「哦……」小刘扬起一边眉毛,回头望了四周一眼,再压下声音说:「既然你在场,我想不妨先跟你说一声吧——你知道内部调查科介入了吗?」

「那我可不可以要一个影印本?」

「对,碰巧跟曹兄去跟西九重案高朗山打招呼,结果在现场看着事情发生。」关振铎为服务生刚送来的奶茶加了两匙砂糖。

「那就当然没问题啰。」

「关sir,听说当时你在场?」小刘问道。

二人回到鉴证科,司徒督察取出字条,放在影印机上,正要盖上盖子按复制钮,关振铎却把他叫停。

尝过皮脆肉嫩的乳鸽后,小刘跟关振铎不着边际地闲聊着,话题转到上星期四的枪战。

「用这个来盖。」关振铎随手拿起影印机旁一本黑色的笔记簿,这种红边黑色硬皮的笔记簿政府各部门已沿用多年。

两人离开位于中环的员警总部,边聊边往太平餐厅。中环除了是香港的商业核心,更有不少老字号西餐厅和茶楼,老饕都知道分布在德忌笠街一带的餐厅茶馆哪一间物超所值,哪一间味如鸡肋。小刘对太平情有独钟,除了因为厨师烹调技术稍湛,更因为餐厅的桌椅间隔宽敞,谈话内容不易被人听到。

司徒督察感到奇怪,不过他照着关振铎指示做。

刘礼舜比关振铎年轻八岁,八三年至八五年在港岛重案组工作,当时二人的关系就像冯远仁和高朗山,一位是分队长,一位是指挥官。刘礼舜个性率直爽朗,处事积极乐观,在各部门都获得好评,才不过三十岁出头,就被调到总部刑事情报科A组。同僚们都相信,上级是要他处理线民与卧底的管理工作,他累积几年经验,便会晋升成A组组长。

关振铎收过字条副本后,向司徒督察道谢,回到情报科的办公室。他刚进门,便向一位部下指示工作。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替我联络电话公司,我要五月四号从嘉辉楼九楼海洋宾馆拨出的所有电话纪录。」

「我早几天一直在忙,今天难得有空,所以特意过来找你了。」小刘走近正在穿外套的关振铎,热情地说:「我还未跟你庆祝你新上任,你今天有约吗?我做东,到太平吃烧乳鸽。」

「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吗?」那位部下边记下指示边问。

「啊,小刘。」关振铎擡头看到刘礼舜高级督察,露出微笑。「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

「未必有,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异样。」

「关sir,有空嘛?」

「明白了,组长。」对方点点头,再说:「差点忘了,刚才有电话找你。」

关振铎这几天在报章上老是读到调子相同的文章,觉得相当乏味。五月八日星期一中午十二点「他在情报科」组办公室刚跟部下开完会,准备到警署餐厅午膳时,一位朋友敲了敲他的房门。

「谁?」

结果,好些人同意「汪敬东如果安分留在故乡就不会死」的说法,他们认为,这也是某种「因果报应」。

「A组的刘礼舜高级督察,他说如果你有空请回复他。」关振铎回到房间,拨了内线电话给小刘。

汪敬东在家乡是位农民,他个性勤劳,为人没机心,但「相见好、同住难」,日子一久,便跟亲戚的家人发生不少摩擦,只好搬离住处。由于他的大陆人身份,有个别媒体将他描绘成「落后」、「不文明」、「贫穷」、「没知识」的移民,同情他遭遇的人不多。多年来,大陆人的刻板印象植根香港人心中,即使某些特质其来有自,媒体仍钟情于放大、夸张,去招徕更多的目光。正如大陆人认定香港人一定贪财市侩,香港人觉得所有大陆人粗鲁无知,两者都出自相同的狭隘思想。

「小刘,有什么事吗?」关振铎边看着字条的影印本,边对电话说。

那个男人叫汪敏东,三十八岁,是个大陆人,来自湖南,半年前他来港投靠香港的亲戚,因为跟亲戚的老婆互生龃龉,最后忍受不了决定离开,暂时住在海洋宾馆,他人住才不过第二天,便遇上这场无情的枪战。

「关sir,内部调查科的人有没有找你?」

如果套用民众的价值观,姑爷兴、钱宝儿和Mandy都是「自食其果」的话,在走廊被石本胜矗掉脑袋的男人其实最无辜。

「还没有,他们大概未完成基本调查,待查完西九重案各人后,才会找我吧。」

这三位死者都被站在道德高地的群众批判,成为家长和老师向子女和学生说教的反面教材,纵然大众知道他们的身份与被杀没有关系,但中国人总喜欢以因果报应来判断事物,用「多行不义必自毙」来解释他们为何交上这种噩运,他们就像被鞭尸似的,每天接受报章杂志的道德制裁。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似乎认定犯人了?有人刚被停职啊。」

在海洋宾馆大厅死去的老年人和中年妇女,分别是五十七岁的老板赵炳和清洁女工李云。他们大都获得民众同情——虽然也有人指责赵炳经营这种宾馆等于鼓励色情业——可是余下的四位被害者,都有不少批判声音,甚至凉薄地说「死不足惜」。一号房间里被杀的男女,男的是皮条客,女的是未成年的离家少女。男死者叫邱才兴,二十二岁,在旺角区砵兰街一带的色情业界薄有名气,绰号「姑爷兴」。因为有一张俊脸,加上油嘴滑舌,姑爷兴勾搭了不少无知少女,诱骗她们卖淫,在床上遭杀害的裸女便是其中之一。十五岁的钱宝儿在三个月前离家出走,辗转遇上姑爷兴,在游说下成为对方操控的妓女。有记者找到姑爷兴的同行接受访问,称姑爷兴事发前说为一匹新马「试钟」——即是指导床上技巧——没料到这成为他的遗言。4号房的女死者处境跟钱宝儿相似。那位头部中枪的二十三岁女性叫林芳惠,是在尖沙咀新富都夜总会上班的女公关,洋名Mandy。新富都只是一间走低档路线的夜店,女公关都会为钱向客人出卖身体,如果说钱宝儿是妓女,Mandy只不过是高级一点、收费较高的妓女,两者本质上没有分别。夜总会的妈妈桑估计,Mandy是约了客人「短叙」,在上班前兼差赚外快,结果客人未到先遇上悍匪,死于非命。Mandy更行闯事称她先前说找到个好男人,不久便会从良当家庭主妇,告别迎送生涯——她大概没想过,会是如此告别。

「谁?冯远仁吗?」

枪战后的几天,媒体都铺天盖地地报导「嘉辉楼事件」。头号通缉犯之一、数年内犯下多起严重罪案的石本胜被警方击毙固然是头条新闻,但大众更关心多名市民被害的细节。对追求「腥膻色」的群众来说,这阵子报纸的社会版比副刊可观,「悍匪拉普通人陪葬」已经非常耸人听闻,而大部分死者是社会的边缘人士,更是这些读者追求的调味料。

「不,高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