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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

对啊,他依然记得,十八岁,黑夜的海岛,他眼睁睁看着小枝下海游泳,自己却因为胆怯,不敢跟在后面下水。小枝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她的尸体在海滩上被发现,已被锋利的暗礁割得支离破碎,苍白,泡得浮肿,只剩下一张脸还是完整的,望着天。

泡在海水里的脚踝,仿佛正在被灼烧熔化,伴有焦煳的味道。他摘下耳机,脱了外衣,只剩一条短裤,却再不敢往前走一步。这就是记忆,不可更改的时间轴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闪闪发光,哪怕暂时被锁入抽屉,它们也仍在黑暗中闪烁,不时蹦出来刺瞎你的双眼。

现在还是记忆吗?他看着脚底下的海水,似乎前头有一道透明的墙,横亘于少年与此刻的自己之间。它阻拦着你打破某种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有人叫作时间,有人叫作命运。

可是,眼前这片黑漆漆的大海,俨然一口巨大的蒸锅,冰冷而沸腾,蚀骨销魂,任何人或生物都无法幸免。

宛如昨日。

他会游泳。五岁开始就学会了,小学时甚至进过少年体校的游泳队,后来因为身体不够强壮而被刷掉。但这不影响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尔还会下水野泳,潜水好几分钟不成问题。

去你妈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岁的身体像条光滑的鱼,劈开黑暗冰冷而灼热的咸水。他能感到底下布满礁石,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去,有时脚下深不可测,回转着致命的漩涡,有时脚下的暗礁宛如利刃,当你裸身游过其上,顷刻间会给你开膛破肚。

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莲花般的浓云,海面上升起一团氤氲的烟雾,底下似乎隐藏着东海龙王狰狞的宫殿。

这不是吗?他感觉自己的双脚裂开了口子,差点还被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缠住。但他依旧往前游去,将头探出水面,借助微弱的夜光,寻找小枝的身影。

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不,等一等,双腿又被缠住了,这回不是女人长发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长发。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岁的记忆涌上耳边——岛上有规定,晚上严禁下海游泳,因为有许多暗礁和漩涡,去年夏天淹死过好几个人。

他转回头来,黑暗的海底,参差暗礁的缝隙,闪过一抹幽灵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黑色水浪与白色泡沫相间的海面上,仿佛有一条中华白海豚忽隐忽现,背鳍上缠绕着湿透了的乌发。海风夹着苦咸的浪珠,无比真实地打到脸上,他难以分辨这是记忆还是什么。

少女,十八岁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创口,海的颜色变成司汤达的小说。

月光出来了。

他抱住了她,摆动双腿,浮出海面。

他看见一个光溜溜的身体,美人鱼般没入海水。

呼……吸……呼……吸……

说罢,她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换上泳衣。黑暗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并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兵刃相接。

离开死神之海,劈开杀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悬崖下的乱石滩。

“等我回来,或者,你来追我。”

少女仰天躺着,牙关紧锁,面如绢纸,尚被锁闭在濒死隧道中,回忆十八年来的人生,不晓得有没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小枝的嘴唇从游坦之的脸上挪开,轻轻说了一句——

还阳。

左耳深处,恰克与飞鸟不断重复着“sayyes”……

她痛苦地呛出几口海水,用流满鲜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的气味,已经牢牢地渗透进她的鼻孔、肺叶和心脏,盖上了属于游坦之的印章。

在二○一五年看起来太清淡了,当年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堂。

这是他和她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

初吻。

5

小枝靠近他,海风吹起发丝,纠缠少年的耳朵与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

左叶摘下“宛如昨日”的设备,看电脑上的时间是二○一五年。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还带着海盐般的苦咸味,打摆子般的颤抖。他逃出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没想到整个白天已经过去,夜幕席卷着海风扑面而来,才明白古人为何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过得飞快。

不,最后她心底里是喜欢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骄傲,就像对游坦之的所作所为。她骄傲到不敢承认,萧峰永远属于阿朱——而阿紫属于游坦之,也可以反过来说。

不过,耳边依旧回响着恰克与飞鸟的歌声。宛如昨日。

但阿紫只喜欢萧峰一个。

他果不其然地生病了,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陷于各种噩梦的昏睡之中。大部分的梦境,他都在幽暗的海底,在嶙峋暗礁与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缝隙,不断抱起一具少女的骷髅……

小枝伸出手指算了算,七个。

医生找不到具体病因,只能以疲劳过度草草了事。左叶想起在国外的科技文献上看到过,如果试图进行时间旅行或者穿越的话,可能会破坏人体内的细胞,引发癌症之类恶性病变,也是人类试图挑战造物主规则所受的惩罚。

他问她:“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但他不在乎。

海岛之夜,古庙与悬崖底下,远离所有人的角落深处,暗夜的海浪淹没两个人的脚踝。

凌晨三点,左叶回到实验室。他给自己注射了一管镇静剂,这是他向医生行贿要来的。

而他始终记在心里头,十八岁以后的很多年间,将之作为人生的目标,从未更改。

“宛如昨日”的黑色隧道,自呱呱坠地开始的人生,他刻意跳过十三岁到十八岁,直接进入二十岁。

她说过一句话:“你很特别,游坦之,未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那一年,他读大学。当别的男生忙于泡妞和打游戏以及“鉴赏”武藤兰的时候,他成天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上一份学年论文关于爱因斯坦,正在做的这份关于荣格。

虽然,小枝总把别的男生写的小纸条、送的小礼物展示给同学们看,顺便对他们大肆羞辱一番,她却从没暴露过“游坦之”的秘密。

他躺在宿舍里,依然满脸青春痘,只是没人再叫他“游坦之”了。手机忽然响起,来电显示却是——小枝。

从此以后,在他的眼睛里头,小枝就成了阿紫。

早期的摩托罗拉手机,不断重复着“HelloMoto”。犹豫许久,接起电话,电波那头熟悉的女声响起,“游坦之啊,别忘了今晚去电影院哦!”

紧张到完全说不出话,都忘了把耳机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这个绰号,就找了《天龙八部》来看,发现游坦之一辈子挚爱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哪个电影院?”

“阿紫……”

千真万确,小枝的声音,她报出看电影的时间地点,竟是李安的《卧虎藏龙》。

她穿着短裙,背个小包,靠近他耳边说:“游坦之,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他冲出宿舍,这不是自己的记忆,或是记忆的错觉?但他想要见到她,迫切地。

他想,她大概不会来了,正要离开,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在这荒凉黑暗的孤岛上,差点以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来了,回头却见到小枝的脸。虽在阴影底下,但他千真万确认得她,哪怕只是通过嗅觉。

电影院门口,他看到二十岁的小枝,穿着小碎花裙子,长发飘飘,青春无敌。他不知如何寒暄,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啥关系,小枝一把揪住他,胳膊像条冰凉的水蛇,牢牢挽住他的右手,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说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右耳净是汹涌的海浪声,左耳充盈恰克与飞鸟的歌声,两个男人声情并茂地唱着他听不懂的言语。

他小心翼翼地说话,避免表现得像个白痴,或者来自二○一五年。他很会套话的技巧。等到玉娇龙自万丈深渊一跃而下,差不多摸清了情况——两年前的暑假,同学们去海岛旅游,小枝在黑夜的大海里溺水,是他勇敢地跳下海救了她的命。他们很快成为恋人。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学,他是名牌大学的理科,而她在师范学中文。不少男生垂涎于小枝,她看来还算专情,说喜欢他的勤奋与努力,未来必有大出息。

他想离那些人更远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转过几块巨大的岩石,独自沿着海岸线游荡,转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后。来到那座黑色悬崖下,头顶就是古庙,传说是宋代留下的,有个被强盗掳获的名妓舍身跳下,尸骨无存,或许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闭上眼睛,重新回到黑色的隧道,时间跳跃到二十八岁那年。左叶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年薪五十多万。小枝毕业后没做语文老师,自己开了家小清新的咖啡馆。但她不会经营,门可罗雀,偶尔热闹时分,就是她作为老板娘给朋友们免单开party,每年亏掉几十万,全靠左叶从工资里贴钱支撑。

有个男生在背后放肆地叫喊,他摇头,等那个王八蛋走远,轻声说了个“滚”。

他俩谈了快十年的恋爱。左叶似乎从没变过。倒是小枝的咖啡馆里,经常出入些奇怪的男人,比如乐队的吉他手、开哈雷摩托的富二代、经常上电视的妇女之友情感专栏作家。他发现她跟这些男人都有来往,但和每一个的关系保持都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游坦之,打牌吗?”

两个人一次一次吵架,但他一次又一次原谅她。

他来了。黑色夏夜,脚下踩着坚硬的石子,鼻子里充满海风的咸味。他抚摸自己的脸,痘疤已恢复为青春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发的几粒新的小家伙,已被挤爆出几毫升脓水和鲜血。但愿这座岛上没有镜子。他的左耳里插着耳机,连着沙滩裤口袋里的Walkman,正在放那年流行的恰克与飞鸟的SayYes。有人生起篝火,他的右耳听到《大海》和《倩女幽魂》。这都是记忆。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学,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他们大多一事无成。

最后,他提出分手。她哭着求他不要走,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躲在家里大醉了三天。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无数个电脑屏幕后面,同时透过单面透明的玻璃,观察每个体验者的表情和状态。他无数次想象过进入其中,想象那种真实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而他的每一次记忆,最后都会停留在十八岁那年的海岛。

三天后,小枝出了车祸。事故很严重,在出租车上,司机死了。小枝重伤,幸好没有破相,但眼睛瞎了。

左叶选择了十八岁,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期,海岛旅行的一夜。

碎玻璃扎进双眼,彻底破坏了她的眼角膜。左叶火速赶到医院,紧紧抓住小枝的双手,听着她的哭泣声与忏悔声,决定为她捐献出自己的一个眼角膜。

其实,“宛如昨日”就是让你经历一次濒死体验,这是绝对不能告诉体验者的秘密。

三个月后,手术顺利举行,左叶的左眼角膜,移植给了小枝的左眼。

眼前出现黑色隧道,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摄影展似的依次贴在墙上。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根据人类濒死体验的描述。死亡前夕会出现类似隧道的场景,人一辈子的记忆重新回放——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生下来就是渐渐遗忘的过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复记忆。

小枝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左叶。

半小时后,左叶回到实验室。休息日,难得没有一个人加班。他独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动程序控制。

又隔了三个月,小枝嫁给了左叶。

雨继续下。

6

清晨醒来,浑身湿透,仿佛从海里游泳上来,并有股窒息的感觉。马桶里全是自己的呕吐物,整个鼻孔被酸臭填满。他打开所有窗户,裸着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离开“宛如昨日”,左叶躺在二○一五年的实验室里,闭着眼睛回想着记忆——貌似很美好。

雨夜,打开冰箱喝了几罐啤酒,不知不觉在卫生间睡了一宿。当脑袋枕在马桶圈上,他梦到了小枝、十八岁、海岛……

他尝试着只睁开一只右眼,看到的世界果然不太相同,好像从3D电影退化到了2D电影,就连使用键盘都古怪起来。

左叶住在公司附近——一栋海景别墅,硕大的露台可眺望海天。典型的单身汉与技术宅,屋里堆满各种杂物、吃剩下的泡面碗。创业成功以后,常有人给他介绍各种异性,微信上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偶尔,他会带女人来这里过夜,但从没超过第二夜。

不过,据说右眼能见到鬼。

4

左叶给自己放了个假,也就几天时间。他驱车回到市区,找到过去的家,从床底下的垃圾堆里翻出那台Walkman。他没找到恰克与飞鸟,倒是有大量的张国荣的歌。他还想找到毕业照,但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几年前,他去墓地给小枝献过花,那天是她的忌日。左叶开车去了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之中,再也找不到小枝的所在。他给公墓管理处的老头递了一包烟,依旧没查出小枝的姓名。难道她的坟墓被她父母迁走了?

我驱车离开,后视镜里留下左叶的人影。他站在阴惨惨的乌云底下,连同实验室的建筑也显得格外凄凉,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转过城市的每条街巷。大屏幕上亮着AppleWatch的广告,如果三个月后,跳出来的是“宛如昨日”,不晓得会有怎样反应。

“但我不会再尝试了,这只是一种幻觉,你改变不了什么。”

再踩了踩油门,左叶开出市区,时速一百多公里开上高速,回到海边的研发中心。

“不能这么理解。”

等到深夜,实验室里空无一人,他戴上“宛如昨日”的装备。

我摇摇头,“这就像后悔药吗?”

濒死体验般的隧道,被改变了的回忆。他看到二十八岁,自己的婚礼。很奇怪,他知道在那个瞬间,自己应该很幸福,至少感觉很幸福。可他不想去体验,不仅因为从未体验过,也不仅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

摘下设备,我离开实验室,左叶跟在后面追问:“你改变了记忆?”

婚后,“宛如昨日”继续开发,有人看到其商业潜力,天使轮800万人民币,A轮就到了1500万美金,B轮已涨到7000万美金,然后是谷歌的19个亿美金。

清晨,还在以前的家里,床边是石膏像《马赛曲战士》,桌上有各种画画工具。这是记忆。但我收拾行装,踏出大门,坐上公交车去美术学院。而这不是记忆——我发觉自己不再是个魂魄,突然拥有了活生生的肉身,还是那个瘦弱的中学生。我不但能听到看到闻到和呼吸到世界,还能大声唱歌,告诉邻座的姑娘未来应该穿成什么样,没有人低头玩手机,街上仍是自行车大军,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来到美术学院,拿出准考证检验入场,这是我在十六岁没敢做过的事。我和许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个画架。虽然我来自二十一世纪,依然胆怯得笔触发抖。刚画几笔,我就在想,万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来几年,就要每天对着人体模特儿画画?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了吧?而我是多么喜欢现在的自己啊。想到这里,我羞怯地退出考场,像个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车跑回家里,最好什么都没发生过,记忆如常。

虽然,左叶已习惯独眼龙的生活,平时基本不戴眼罩或墨镜,别人也看不出来。但一只眼睛看世界,总有些不便,吃饭用筷子都会出错,更不可能开车。他想起“游坦之”,也许小时候被人叫什么外号,长大后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我选择十六岁,报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那天。真实的记忆里,那天是在家里度过的——我逃跑了。因为我半路出家,没受过专业训练,虽然从小喜欢画画,考试前还拼命练习了半年,每天对着石膏像画素描,但毕竟不能跟人家学了十几年的比。我为此后悔了很多年。

小枝关了咖啡店,安心在家做主妇。他们很努力地造人,小枝却没什么变化,仿佛一直停留在二十来岁。他俩去医院检查,结果非常罕见,夫妻双方都有问题——左叶死精,小枝输卵管阻塞。左叶问医生,是否因为十八岁那年,两个人在黑暗的大海里差点溺水身亡的缘故?医生说你想多了。

我不再和他争论,重新戴上那套装备。宛如昨日,这回眼前出现的是条隧道,环形内壁中不断浮现记忆画面——从五六岁的小阁楼,到小学校园里的无花果树,再到中学图书馆里的借书卡。我感觉进入了剪辑室,人生就这样被剪成一段段胶片,在以神之名的导演掌控下,重新组织成一部电影,是希区柯克或大卫·芬奇式的。

他少了一只左眼,而她也仅剩一只由他捐赠眼角膜的左眼。两人对视之时,用的都是左叶的眼角膜,仿佛互相看到自己。他们都判断不清距离,接吻会把鼻子或下巴磕痛。想要拥抱,却只抓到对方胳膊,或者干脆撞墙。

“也许,对你这种意志强大的人来说,的确只是一种无用的小玩具。但对长期生存在往昔阴影中的人们,对于病情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言,却几乎是可以用来救命的治疗手段。”

左叶越来越少回家,彼此也没什么话。她总是砸坏家里的电器,而他默默去网上买新的。

“那么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心理安慰?”

结婚第六年,左叶出轨了。对象是投行的一个女孩子,并不在乎他是有妇之夫,还说很喜欢独眼龙。

左叶机械性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的担心,‘宛如昨日’只是辅助你唤醒记忆的工具,而不是让你穿越的时间机器。这是一种虚拟现实的体验,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设备进入异度空间,未来都将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神秘的。所有这一切的行为与记忆,都只发生在你的大脑,根本无法改变现实。”

巧妙地隐藏了一年,终究还是被小枝发现。夫妻俩争吵、打架,差点把两千万买的海景别墅烧了。

我不喜欢用“随心所欲”来形容。

她的手指对准眼窝,“游坦之!我要把眼睛挖出来还给你!”

比如,当你回忆到死去的亲人,而你非常后悔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所有人都强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说出口,这对于内心是极大的慰藉。左叶他们这些天的工作就是实现这个,让系统升级到不但能真实体验,还能随心所欲。

左叶浑身颤抖,似乎回到十八岁那年的海岛,黑色的悬崖和古庙底下。

甚至,改变过去?

他拖着小枝冲到海边,两个人坐上一艘摩托艇,开向灰暗的大海中央。

犹豫三天,我答应了他。我驱车来到实验室,左叶颇显憔悴。他说连续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过四个钟头。根据所有体验者的反馈,人人痴迷于清晰的记忆,产生一种欲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记忆中,带着现实的意识,主动改变自己的行为,或影响到当时的其他人?

黄昏,风雨欲来,浓云遮蔽海天,不断有飞鱼跃出,像一壶就快烧开的水。他关掉摩托艇的引擎,站在摇晃的海面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用幸存的右眼,看着妻子的左眼。

一个星期后,左叶给我打电话,说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级,增加了许多功能,希望我能再来体验。

亲爱的小枝,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只是个幻影,是我记忆中的幻影。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存在,十八岁那年,你就在黑夜的大海里淹死了。对不起,那一夜,我没有勇气来拯救你。你所经历的大半辈子,都是我改变了自己的记忆后产生的,储存在一个叫“宛如昨日”的数据系统里。

3

小枝摇摇头,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我颓丧地点头,不想再重复十八岁的记忆。最后一个暑期,在东海的孤岛上,发生了一桩大事——有个女生在黑夜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小枝。

两秒钟后,左叶摸了摸自己瞎了的左眼,将小枝推入大海。

他淡淡地说:“你该回去休息了。”

她像一只下了锅的蒸饺,消失在暗潮汹涌的水波间,连个挣扎的扑腾都没有。自从十八岁那年溺水后,她很多年没游过泳了,产生了畏水症。要不是左叶的公司就在海边,她才不想住什么海景房呢。

要命,我差点对他喊“游坦之”。

左叶开着摩托艇转了一个钟头,直到黑夜覆盖额头,确信记忆里不再有小枝了。

“十八岁,海岛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对了,记忆里还有你,游……左叶!”

坟墓般的海洋。

有人为我摘下设备,“宛如昨日”到此为止。左叶压住我哆嗦的左手,问我回忆到了什么。

7

当我想要起身去追,身体却还停留在原处——我原来只是个记忆的魂魄。

左叶还在海上。

小枝笑着一口气吹在我的脸上,就当我以为要天上掉馅饼了,她却起身离去,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还有个小包,眨眼在夜空下不见。

他闭上唯一可见的右眼,回忆一切的回忆,开头是美梦,后来做成了噩梦。

“大概你在潜意识里希望暑假再久一点吧。”——现在的我都忘了那时自己居然看过弗洛伊德。

现在,他杀人了。

“蔡骏啊,今夜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样子。”她对我说。

但有什么可怕呢?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就像打游戏,CS里头杀人如麻,刚才杀的也是梦境。谁没在梦中疯狂过呢?

小枝的眼角眉梢有个性,平常就引人注目。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爱做些出格的举动,常对男生们呼来唤去,早恋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跟校外的社会青年。

左叶想要摘下“宛如昨日”设备,在头上抓了半天却无果。他想,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先要闭上眼睛,退出记忆的隧道。

“那你呢?”我反问。

闭眼,却不见隧道,身体却随着黑色海浪而浮沉。

她嚼着口香糖,对着天空吹泡泡,问我怎么不去篝火边玩。

等待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睛,一切如常,不是二○一五年的如常,而是孤独地躺在摩托艇上的如常,头顶覆盖着海天的云,雨点带着咸味,一滴一滴,坠落到眼底。

小枝。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他感觉自己也在流眼泪。

忽然,身边坐下一个女生,长发被海风吹乱,有几根撩到我的脸颊。

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抛弃在了记忆的异次元时空?

他没反应。我想说话,却没声音——差点忘了这是记忆。不是穿越。我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海浪与悬崖之间。这座海岛布满黑色乱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庙,平时鲜有游人登岛。

趴在摩托艇的船舷边,向着深不可测的海底呼唤小枝——仿佛她仍是十八岁少女,长眠在暗礁与海藻的坟墓。

有人从背后叫他:“游坦之,打牌吗?”

转眼间,海上下起瓢泼大雨,风浪几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左叶掉转船头,飞快地往岸边驶去。

不是梦,确凿无疑。这是记忆,十八岁。我能感到篝火的温度,海鲜和啤酒的气味,女生们的清脆笑声,爬上脚背的小螃蟹,不时拍打着礁石的冰冷海浪。我看到一个男生,满脸青春赤痘,蜷缩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着耳机,恰是当时流行的Walkman,不晓得在听什么。

他把摩托艇抛弃在滩涂上,徒步冲回海景别墅。这里早被小枝搞成了废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看了一眼电脑,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边满是海浪与岩石的撞击声,无数白色的泡沫飞溅,消失在乌黑的天空和沙滩。盛夏潮湿苦咸的海风,让夜空轮廓变幻无常。光脚走在粗糙石子堆积的海岸线,足底接连不断的刺痛,提醒我是来自二○一五年的幽灵。这又是什么时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悬崖,上面有座古庙,孤零零地撞进视野。几个少男少女奔跑而过,我记得他们的脸。最后一个暑期,学校组织海岛旅游。亮起光,火星飞溅,同学们点燃篝火,傻乎乎地烧烤海鲜。有人唱张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个男生冰镇啤酒喝多了,用蹩脚的粤语唱《倩女幽魂》,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年张国荣还活着。

不,是时间,因为现在不是昨日,而是二○一五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海。

记忆走得飞快,从时间隧道来到顶点。就是一条射线,原本我们只是看着过去无数个点,但当记忆追上此刻,就再也无法逆转。左叶脑子发涨,刚想去卫生间呕吐,听到了敲门声。

黑色的网。我没选择任何时间,当然也刻意避开走失的狗。我并没想好要回忆什么,只是夜宿在这海边的房子,总能唤起嗅觉里的某种记忆。

窗外电闪雷鸣,波涛汹涌,似要吞噬陆地上的一切。打开房门,是两个警察。他们说接到邻居投诉,这里有激烈的争吵和打斗,怀疑发生家庭暴力。

凌晨一点,我进入实验室。还是左叶为我戴上设备,他说他会监控我的状态,若有问题会随时中止。

左叶解释说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饭,但绝对没有人动过手。

左叶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忆刚做完的梦,那会让你的记忆与梦境混乱。因为严格来说——梦也是一种记忆,有时候大脑皮层无法分辨清楚。”

警察问他妻子在哪里。他说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现在电话关机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会回来的。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嘴唇有些发抖,应该很糗,“能否再体验一次‘宛如昨日’?现在。”

警察将信将疑地离去,左叶后背心发凉——记忆与现实,已合二为一?或者说,自己被困在这个记忆的世界里,真的成了杀人犯?

再不可能睡着,走到外面,发现实验室还亮着灯。左叶红着眼圈,喝着黑咖啡。他说系统仍在不断改进,满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师们每晚都在加班。

他打开窗户,透过劈头盖脑的暴风雨,看到隔壁邻居家的灯光。那个家伙是偷窥狂,恐怕不但听到了争吵声,还看到了他开摩托艇带着小枝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独自从海上回来。

刚好子夜零点,想想刚才所见,必是犬的托梦。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今夜怕是已不在此世间了吧。

左叶换上一身衣服,独眼龙不能开车,他骑上一辆运动自行车,顶着大雨如注,冲到公路上。疲惫不堪地骑行了一整晚,差点被大卡车撞死,还摔倒过两次,额头磕出了血。不像噩梦坠落后的惊醒,这些疼痛如此真实,让他分外小心,以至于害怕一旦死亡,再也无法复活。

我哭醒了。

天明时分,到了市区。他不敢住在旅馆,因为要登记身份证,只能找一家浴场。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氲的蒸汽如绞索。对面是电视机屏幕。几个老头在吹牛逼,两个小弟在刷朋友圈。电视上发布了警方通告,在海边发现一具女尸,经核实为工程师左叶的妻子小枝。左叶现已失踪,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缉。屏幕上出现嫌疑人的照片,特征是一目失明。他潜入浑浊的池水,以免被周围人们发现。

他给我准备了客房,就在实验室楼上,可眺望无边无际的滩涂。视野尽头,海天之间,幻影般不真实。入夜,暑气消退,空气莫名潮湿。白天体验太过疲倦,不到八点,我强迫自己睡下。接连不断的噩梦,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国骨嘴沙皮犬,曾陪伴过我长达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当我惊喜地抚摸它的脑袋,才意识到它早已不见了,梦中失声痛哭。

接下来十多天,左叶昼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车站、桥洞、大学门口的钟点房旅馆更换住址。他不敢使用信用卡,只用身上的几千块现金。他把手机也扔掉了,作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着手机是个隐患。他感觉自己像只老鼠,随时会被猫逮住。没错,他是个杀妻的逃犯,千人唾骂,遗臭万年。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叶向我解释,“每次使用‘宛如昨日’,体验者都会在精神上消耗很大,无异于跑了十公里或在健身房剧烈运动过。”

终于,他在城乡结合部的小网吧里,看到了一个多月前,自己回复过的那条微博,关于最漫长的那一夜。

“对不起,我还能再体验一次吗?”

十八岁,海岛旅行。深夜,海边有悬崖和古庙,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头,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乱石……

“还有第七层需求——人们在满足了所有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就是记忆,或者说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因为现实不能给予这种美好。”

8

我表示听不懂。

记忆可以被改变,现实同样也可以被改变。

左叶说,我们以为人类总共只有五层需求,其实还有第六个层次。马斯洛在去世前,发表了重要的《Z理论》。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需要“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同理,如果现实可以被改变,那么反过来也可以再次改变记忆。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爱与归属感、尊重、自我实现。”

凌晨三点,左叶回到海边。整个公司都没有人,自从他出事以后,就放了带薪假期。他用指纹识别开门,潜入“宛如昨日”的实验室。

“什么是最深层次需求?”

默默戴上设备,眼前掠过一条黑色隧道,他选择了十八岁,海岛之夜。

左叶不喜烈日,解开衬衫领带,告诉我——我是第十九个体验者。前面十八个人都给“宛如昨日”打了满分,表示如果产品上市,一定会掏腰包购买。谷歌总部已在讨论定价,估计在七千到一万美元之间。虽然这对于一款电子产品来说有些昂贵,但能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如此估价也不过分。

悬崖、古庙、黑色大海、黑色浪头、黑色天空、黑色乱石,还有黑色的少年——就是这个“奇点”,最漫长的那一夜,改变记忆的“奇点”,就像万物生长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间。

走出实验室,我狂奔到外边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气,才像溺水的人得救。

他依然是“游坦之”,毁容边缘的十八岁男生,两只眼睛除了轻微近视还很完美,右耳插着随身听Walkman,有两个日本男人在唱着SayYes。

二○○八年,那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中国发生许多大事:雪灾、大地震、洪水、奥运会。过年前,我去了趟尼泊尔。有一夜在博卡拉,费瓦湖畔,住在山顶的酒店。海拔两千多米,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条小路通达山巅。独自走入酒店花园,空气寒冷,极目远眺,黑夜清澈,层层叠叠的山峦,月光下各自陡峭。走到花园边上,扶着栏杆俯瞰,一步之遥,万丈深渊,稍不慎就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轰鸣,忽远忽近,山谷布满水汽,浓雾缭绕。环绕酒店外围,尽是绝险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独绽开,自生自灭,管它谁人来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电话,跟某人打了两个钟头国际长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现金。二○一五年,尼泊尔大地震。而我去过的很多地方,至今还保留着照片的古迹,已是一片废墟瓦砾。

小枝出现在他身后,幽灵般的,在悬崖和古庙底下。

我选择了一九九五年,你们懂的。《谋杀似水年华》中,十三岁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带去虹口体育场,差点抓住凶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场比赛,我看到了。眼里满是二十年前的人影,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与欢呼声。我才十来岁,大概是看台上年龄最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甲A联赛上海申花第一场,对手是延边现代。我买了最便宜的学生套票,位子在球门后面,只能看到半边。下半场,第五十六分钟,范志毅进了第一个球,欢声雷动。十分钟后,对方扳平,最终比分1比1。我随着汹涌的人潮散场,回家的公交车上,听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兰·希勒。

十八岁。

戴上“宛如昨日”,左叶让我放轻松些。这套系统完全根据大脑思维控制,回忆可以更加跳跃。我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张黑色的网,布满一个个数字。每个数字都是四位数,不,全都是年份。

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但没过一礼拜,我又开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来到左叶面前,祈求再给我一次体验的机会。

七个。

左叶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但阿紫只喜欢萧峰一个。

我未作评价,告别时说:“很感激今天的体验,多年来一直想重温外婆走的那天,记忆却是空白。但我不会再回来的。就算这款产品投放市场,我祝你们大卖,却不会购买。”

不,她最后从心底里是喜欢上游坦之的……

“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层记忆,把被遗忘的昨日唤醒,如同老电影重新放映,无论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左叶和他的团队,已为此开发七年,分别在美国与中国注册专利。谷歌以十九亿美金并购后,他套现了几亿人民币。

十秒钟后,小枝给了他一个初吻。

左叶毫无表情,托了托滑下鼻梁的眼镜。虽然不见粉刺,我仍然回想起“游坦之”。他用了一个钟头,解释这套可穿戴装备“宛如昨日”——归根结底,就是所有记忆,不管多久远,只要有过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后忘,也在大脑皮层里有过映射。比如你坐地铁,车厢里几百个人,除非有美女或帅哥在面前,否则你连一张脸都记不住。但实际上在记忆中,已存留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监控探头。只不过存储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记住的,其余的就被扫入记忆的垃圾箱——但这个垃圾箱始终在你脑中,永远没被倒掉过,就是所谓的深层记忆。

等我回来,或者,你来追我。

对,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时候的照片和录像带,宛如昨日。

她跳入黑夜的大海游泳,暂时忘记了海面下布满暗礁的警告。

这不是虚拟现实,而是真的发生过,只是随着时间流转,像刷在墙上的字,渐渐褪色淡去,又被新的文字涂抹掩盖。但那些字存在过,如假包换,哪怕被自己遗忘。

月光忽明忽暗,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徒劳。

除了这四个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贴切的回答。不但视觉,还有声音,连味觉和嗅觉的记忆都是准确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阳春面的味道,我最爱吃漂浮在面汤上的葱末,因为外婆说吃葱的孩子聪明。

“游坦之”只看到一片貌似安静的大海,黑漆漆的如同棺材底下的世界。海水淹没他的脚踝,无法催他往前迈动一步。他闭上双眼,泪水混着海水从脸颊落下。耳边依旧是恰克与飞鸟。他只是默默等待,让时间的沙漏流尽,计算暗礁举起匕首。她被海底的女妖拽入深渊,遍体鳞伤,粉身碎骨。他与她,便不会再有余生悲伤。

“宛如昨日。”

他看见,时间无比漫长,似乎毕生在这一夜殉爆,海底绽开不计其数的焰火,美极了。

当我号啕大哭,有人为我摘下墨镜和耳机。我像个小学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倒在左叶面前。他把我拽起来,漂亮的女职员带我离开,送来一杯热饮料。左叶问我感觉怎么样?

恍然之间,睁开双眼,他摇头。摘下耳机,脱下衣裤,赤身裸体。鼻尖的青春痘,蓬勃爆裂,脓汁鲜美。

深蓝色方块,月牙儿近在眼前,幽暗的小阁楼楼顶,小窗突兀。脚尖踮在床头,手扒木头窗台,轻轻推开玻璃窗,小脸儿边上,层层叠叠的瓦片,长着青草。月光下的野猫,猫眼黄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驰而过。苍穹居然干净。月光隐去,繁星熠熠,蝉鸣此起彼伏。才发现自己双手好小,胳膊也细细的。发出声音,变成小孩子的童声,带一点点奶味。开灯,镜子里是张小男孩的脸。反复提醒自己,这只是回忆,一次新产品的实验,并非回到过去。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在均匀地呼吸,头发白了,脸上有皱纹——他不是早在坟墓里了吗?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轻轻唤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释什么,徒劳,外公抱我下阁楼,外婆已做好早饭。天哪,我看着他俩,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来痰盂罐,让我往里头尿尿。一天过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着窗外的屋檐。黑白电视机,正在播《聪明的一休》。小和尚看着白布小人,响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萨玛……又一天,爸爸骑自行车送我去幼儿园,他还那么年轻,我在自行车后座上,仰着脖子看最高的楼,不过五六层罢了。我很快读小学了。老师的脸,同学们的声音,原本早就忘光了,对啊对啊,但只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确信无疑。这是我的记忆。小学三年级,外婆给我做完早饭的那天,她因为脑溢血昏迷,不久离开人世。就是那个清晨,被我彻底遗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在眼前。那时十岁的我,哪里知道是与外婆的最后一面啊。后来我许多次梦到过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么。

十八岁哪吒,白马脱缰,冲进冰冷黑暗的大海,奔向深海礁石里的十八岁少女……

回忆……回忆……回忆……

9

简直是抑郁症的催眠治疗!寻找回忆的起点。

在二○一六年的世界,我的朋友左叶消失了。

耳机里又响起左叶的声音:“听着,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闭上眼睛,尽情回忆。”

人们用了很多方法寻找他,我在实验室掘地三尺,依然没有他的踪迹,却意外发现了最新款的“宛如昨日”设备,无线Wi-Fi自动连接到互联网,就能在云端找到存储空间,可随身携带到任何地方使用。想必是左叶刚研发出来的,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天哪,这是我问别人的问题,可是我自己竟然没有真正思考过。

我的表哥,众所周知的叶萧警官,开始介入调查,因为左叶似与一桩杀人案有关。我想,叶萧终将发现真相,尤其当他拥有了“宛如昨日”这样奇妙的工具。

最想回忆哪一夜?

公安部计算机网络犯罪研究所的专家,破解了“宛如昨日”的后台,调出海量的数据——原来每个人体验“宛如昨日”的同时,脑中所想到的记忆画面,都会源源不断上传到服务器,生成一个个记忆库。包括我回忆过的往事,全部存储在其中一个文件包里。

我习惯性动手指要打键盘,才想起左叶的关照,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脑子想就可以了。

以上关于左叶的故事,包括他在虚拟记忆2.0里的杀人与逃亡,都是从这个记忆库发现的,唯独不知他本人现在何方。

半分钟后,黑屏上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忆哪一夜?

最新款的那套设备,已被我秘密地占为己有,随时随地体验宛如昨日。这是一面无穷无尽的镜子。我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年我还在上班,同一间办公室搭档的,是位退休的老干部,老到比我足足大了四十岁。他在部队里二十多年,看守过劳改农场。老人爱拉着年轻人聊天,必须听他讲一辈子的故事。老人操一口浓浓的绍兴乡音,说话像越剧道白。那些年的每个午后,我假装认真地聆听。一屋子慵懒阳光,档案袋的灰尘间,摇摇欲坠,恨不得悬梁刺股。老人的各种奇异经历中,有段监狱往事,让我从昏睡中惊醒,望而生畏。那座监狱,有个恐怖片式的名字——白茅岭。

我呼喊左叶,没有回音。刚想摘下墨镜,耳机里传来他的声音:“请不要有任何动作,也不必说话,更不要试图摘下设备,你的眼前会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进行思考即可。”

我已多年没再遇见那个老人。如果有一天能有幸再见,我想给他体验一回“宛如昨日”,清晰地看到在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以前的记忆,还有老狱警、逃犯与狼的真实面目。

“你还在吗?”

至于我自己,仍想知道小枝更多的秘密——她的全名叫欧阳小枝,你懂的,从《病毒》开始到《生死河》,为什么我对这个名字如此迷恋?因为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三日的海岛之夜。我、叶萧、左叶,还有欧阳小枝,以及无数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将继续拼命划桨与奔跑。

一间没有窗户的实验室,除了墙壁就是电脑屏。我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如受审的犯人。左叶为我戴上设备,像谷歌眼镜式的茶色墨镜。还有一套耳机,戴上听不到其他声音。设备有USB充电口,可随身携带。他的手掌压在我的肩头,墨镜变成黑屏,剥夺了视觉和听觉。

宛如昨日。

研发中心开着超强冷气,仿佛深秋。人们穿着白色工作服,包括挂着胸卡的高级工程师左叶。穿T恤的我冻出了鼻涕。

你所看到的这篇故事,仅仅是一段轻快的弦乐前奏,后面才是钟鼓齐鸣的交响乐。而站在舞台上的指挥家,就是正在阅读的你,或者说,是你的记忆。

既然地图上都找不到,我就不复述怎么走了。总之,那鬼地方距离大海不远,空气中有滩涂的咸味。如大海与墓地间的荒村。矗立着孤零零几幢建筑,没有尽头的天际线下,像科幻片拍摄基地。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你走过孤悬于海上的小岛,坐落着古庙的黑色悬崖之巅,没来由地燃烧起冲天的火焰,令造访夜空的英仙座流星雨黯然失色。海浪不断吞噬着你的脚踝,有人在你耳边唱起一首歌

回忆,还有宛如昨日,与其说是老同学左叶,不如说是这些词汇,带着我前往地图上也找不到的X区。

YesterdayOnce More——

2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因为最漫长的那一夜,你带着千千万万人进入了回忆。”左叶说。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为什么选我?”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我低声复述一遍,声音在喉咙里滚动着,挤压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这样一个名字,似乎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It make me smile

左叶露出IT男标准的微笑,很有乔布斯遗像里那种感觉,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款新产品的名字叫——“宛如昨日”。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没来得及叙旧,左叶邀我去体验新研发的一款产品。我表示不感兴趣,我不是电子产品爱好者,也不是果粉之类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的实验品。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叶衬衫领带打扮。青春痘早褪了,只留几个淡淡痘疤。多年未见,他已是高级工程师,任职于一家可穿戴智能设备公司,刚被谷歌用十九亿美元收购——使得谷歌股价上涨了3.8%。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只隔一夜,我收到他的回复,并约我见面。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游坦之,现在哪里?”我给左叶的微博发了一条私信。

Every shalala every wo’ wo still shines

左叶,我记得他。中学时候,他整张脸爬满青春痘,接近毁容的程度,被起了个绰号“游坦之”。看过《天龙八部》的秒懂。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十八岁,海岛旅行。深夜,海边有悬崖和古庙,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头,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乱石。你们生起篝火,一群人吃着海鲜烧烤傻笑,轮流唱张雨生还有张国荣的歌。时光一晃,两个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还活着。她呢?最漫长的那一夜,我终究是错过了。好遗憾啊。你好蔡骏,我是左叶。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其中,有一条——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以上,是记忆。默默看完所有评论,也许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开心。这是我开微博至今,底下评论价值最高的一条,没有之一。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我们都来自最漫长的那一夜。

Just like before

这是我在七月发的一条微博,不久冒出上千条评论。粗略统计,将近一半是失恋: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异地恋无疾而终,表白失败……一百条说到亲人离世,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没有看到兄弟姐妹,因为我们这一代多为独生子女。此外是各种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车祸、汶川地震被困废墟一夜。有人提到好友死于去年马航空难(我的粉多灾多难)。有的看似无关痛痒,分为毕业狂欢、打工奇遇、旅途长夜、灵异体验等等,对当事人而言却是毕生难忘。许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别是麻药过去醒来后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对此确信无疑。有人说,自己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平淡淡,没有经历过最漫长的那一夜。但你错了,每个人出生时,妈妈都会经历最漫长的那一夜,不是吗?

It's yesterday once more

@蔡骏:#最漫长的那一夜#你有过在深夜街头独行的经历吗?你有过在黑夜里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吗?你有过在后半夜哭成狗的时刻吗?你有过在午夜出租车上听说过最诡谲的故事吗?你有过在……请告诉我——你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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