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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案 白蛆温泉

一边是几个人商量着怎么把尸体拖出泳池,一边是林涛的讲话,我似乎都有些听不清楚了,于是大声说:“确定不是血吗?”

显然四甲基联苯胺实验的结果是阴性。

林涛也不自觉地大声道:“确定!”

林涛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又转头看了看手上的滤纸,说:“错了错了,不是血迹,就是红色斑迹。”

正在拖尸体的大宝抬头看看我,说:“你就不能过去和他说吗?隔着个泳池喊,像是对唱山歌似的。”

“哪里?”我连忙问道。

“别动!”我见大宝和几个法医正准备将尸体强行拖离水面,大声喊道。

我抬起头,看见林涛正趴在茶几边上,盯着白色茶几的表面。

大宝给我吓了一跳,手一松,尸体本身就因为腐败而非常滑,所以这一下尸体又重新滑入了水中,大宝的手上则抓着一大块尸体的表皮。

恰在此时,在泳池另一边的林涛突然喊了起来:“老秦,这里有血!”

“我可不和你对山歌,那么大声干什么。”大宝在岸边,把手上黏附的尸体表皮蹭掉,说。

环境温度很高,又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尸体的腐败状态已经到达了顶峰,表皮和真皮之间因为腐败气体的作用而分离,此时尸体的表皮就像是蒸熟了的山芋皮一样,一碰就会脱落。

“尸体不能这样拖上来。”我蹲在泳池边,用手抹了抹池壁的棱角,说,“不然尸体表皮都会被池壁的棱角给刮没了的。如果真的有损伤出血,那损伤容易被掩盖。”

眼看着尸体被拖到了岸边,大宝正戴着手套,抓住尸体的双脚踝,准备往岸上拖,尸体脚踝处的皮肤和池壁一接触,瞬间褪掉了一片。

我的要求,无疑又是给打捞尸体增加了难度。徒手拖上尸体既然不行,只有下水打捞了。大宝自告奋勇,穿上橡皮衣,跳到了泳池壁伸出来的小台子上。这样大宝就不至于被肮脏的池水“误伤”。不过,他周身的气味可想而知。大宝帮忙在下面托,剩下的人在上面拉,终于将这具一百五六十斤的男性尸体悬空托出了水面,放在岸上的尸袋里。

尸体正好在泳池的正中间,虽然我们找到了一根很长的竹竿,但是毕竟是在水面上,不好用力,最后只能在竹竿尽头绑上一个衣服架,然后用衣服架的弯钩勾住死者的泳裤,费劲地将尸体往回拽。

我正准备将大宝拉上岸,他却叫了起来:“唉唉唉,我看着个东西,等会啊。”

3

水面一层油污,加之水的颜色变黑,所以我们看不到池底的情况。可是大宝站在池内小台子上,就容易发现池底的异样。如今要等着把池水放光,要等好久,大宝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水。泳池水深一米四,还没有淹过大宝橡胶衣的领口,但是看着脏水四溅,溅到大宝的头发上,我的心脏还是抖动了一下。既然不能把头埋在水下潜水,大宝则昂着头、屏着气,以奇怪的姿势,用脚掌和池壁的夹合作用,费了半天劲把东西打捞了上来。那是一台苹果7plus手机。

韩亮看出了大宝的心思,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以后还去泡温泉不?”

“这应该就是死者的手机了。”年支队长说。

说到温泉两个字,一直在一旁发呆的大宝颤抖了一下。

“很有用。”我皱着眉头,一边看着尸体,一边说,“尸体尸僵已经缓解了,说明死亡两天以上,但是现场又是人为加温、又是温水浸泡的,所以死亡两天以上到什么程度,这个我不能确定。确定手机掉水里就好办了,看手机失去信号的时间,应该就是死者的死亡时间了。”

“是啊,好在这个温泉只有八米宽,要是有十八米宽,我到哪里去找那么长的竹竿?”年支队长笑着说道。

“走吧?”大宝一边脱去恶臭的胶皮衣,一边说。

想到这里,我说:“找个长竹竿来,慢慢把尸体拖过来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转脸去找林涛,发现此时林涛不知道去了何处,于是叫道:“林涛,林涛,一起去殡仪馆吧?”

确实,尸体漂浮在泳池的中央,想要把尸体拖上岸来,确实是要花功夫的。毕竟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了,整个池水都肮脏不堪、恶臭难忍,找人下水去拖尸体有点不人性了,放干泳池又要等太久。

“你们先去,等会我们去殡仪馆会合。”林涛的声音从那一排平房中传了出来。

“你们都已经对现场有大概认识了,我就找人想办法把尸体弄上来了。”年支队长说。

“这个,确实挺像在对山歌的。”乔法医哑然失笑,“不过歌词儿不太雅。”

“两年前?”我沉吟着。

殡仪馆里,排风设施开到了最大档。有排风机和口罩的双重作用,尸体发出的恶臭比在现场要轻了许多。

“对,顾风林的英文名字。”年支队长说,“这个调查已经确认了,管钟在两年前,文上了这个文身。”

因为尸体腐败膨胀,为了不损伤尸体,我们要把他那条非常紧的游泳裤头脱下来,这也费了我们半天劲。大宝脱下死者裤头后,仔细按规范进行尸表检验。

“杰西卡,顾?”林涛生硬地念了出来。

“头部没有损伤。”大宝一边把尸体头部翻转过来,一边说,“颈部皮肤、口鼻黏膜也没损伤,可以排除有颅脑损伤或者捂压口鼻、掐扼颈部造成机械性窒息的可能。”

虽然尸体漂浮在水中,但是他的胸口倒是浮在水面之外。他的左侧胸口皮肤上,文着一个很有设计感的英文单词。

随着尸体头部的翻转,尸体的口鼻腔里涌出了一些蕈状泡沫。一般尸体腐败,这种泡沫就会比较少见了。眼前的这具尸体仍然可以看到蕈状泡沫,说明他肺中的泡沫是很多的。不用说,死者属于溺死的死因应该错不了。

“你看他胸口的文身。”乔法医说。

我们按照正规的解剖术式,对尸体进行解剖。死者内脏淤血,肺叶间可见出血点,虽然血液都已经变成了腐败液体,但是从两侧心腔的颜色差异看来,死者各征象,都符合溺死的特征。也就是说,管钟是溺死无疑。

“这个可以解释,但是,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管钟?”我指了指漂浮在泳池中央的尸体。

除此之外,我们在尸体上几乎一点其他损伤都没有发现。

林涛点了点头,拎着勘查箱,绕过泳池,走到摆放拖鞋和躺椅的地方,蹲下身去,用足迹灯照射地面,仔细地观察着。

说是“几乎”,是因为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损伤的。尸体后背部的中央,是三条纵行的,带有方向性的擦伤;尸体的腹部也有横行的类似的擦伤,但是损伤程度更轻微,甚至不易被发现。虽然尸体高度腐败,但我们觉得这些擦伤似乎还是有生活反应的。背部三条擦伤之间的距离,和现场地面贴的马赛克砖的宽度是一致的。据我们分析,这里的损伤,最大的可能是死者坐在泳池壁上的小台子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滑落到池子里,最终溺死。因为池壁突出的小台子的存在,滑落的过程中,尸体和小台子的边缘刮擦而形成损伤。

“在那边的躺椅和茶几上,都找到了指纹,不过,和在管钟平时居住的平房里提取的物件上的指纹都是一致的,应该都是管钟的指纹。”乔法医说道。

发现这处损伤,我们还庆幸没有把尸体直接给拖上岸来,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后背表皮大面积剥脱,就看不到这些擦伤了。虽然我们不确定这些擦伤有什么用,但好歹也算是一个发现。

地面是由小块的马赛克砖拼接成各种各样图案,因为小砖之间的裂缝多,所以寻找足迹就非常困难了,加之这个管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快三十摄氏度的空气温度里,还打开了泳池的地暖,让整个穹顶之下都有水蒸气,水雾附着在马赛克砖上,就更没有留下足迹的可能性了。

打开死者的腹腔以后,腐败气体充斥了狭小的解剖室,排风设施一时散味不过来,所以我们走到解剖室外,等待臭气被慢慢排出。

“林科长,你看看这地面,实在是难得很。”乔法医指了指地面,说道。

“死者不是被死后抛尸入水的。”大宝说,“溺死罕见于他杀,现场又是只有一米四深的水,死者没有任何附加损伤,他杀可不容易。而且,刚才陈诗羽发来短信说这个管钟以前是在水上作业的,水性好得很。所以,我们等于是费了好大的劲,处理了一个意外死亡的事件。”

“那,勘查有结果吗?”林涛插嘴问道。

“不管是他杀还是意外,既然是热点事件,我们给网民一个交代也是应该的。”我说。

“没有,这不是中午才发现吗?痕检部门一直在对地面进行勘查,尸体还没开始动。”乔法医说道。

很多人认为水浅就不可能淹死人,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曾经就遇见过在三四十厘米深的水中仰面自杀溺死的案例。因为各种外界条件和自身条件的不同,不能因为水浅就否定溺死的可能性。不过对于一个成年、水性好的男性来说,如果在一米四深的水中,不造成他任何损伤的情况下,他杀溺死,这个不太可能。

“尸体还没运走?”我皱了皱眉头,用胳膊揉揉鼻子。

“我记得我在实习的时候,遇见过一个案例。”我说,“妻子给丈夫下了安眠药,在丈夫昏迷之际,将其投入水中溺死,并伪造了丈夫下水打鱼的假现场。如果当时只是简单进行尸表检验,而没有进行毒化检验的话,这个命案就永远被隐藏了。”(6)

因为尸体腐败液体的透出,整个水面的颜色都呈现出一种灰黑色,在此时阳光的折射之下,可以清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层油污。油污之中,还漂浮着白色的蛆虫。我知道,这是腐败发生之后,人体脂肪油脂在水面上漂浮而形成的。最恶心的,就是这个了。

“可是,管钟没有机械性窒息或者颅脑损伤致晕的相应损伤,可以果断排除。如果再排除有药物作用的话,那这肯定就是意外了。”乔法医说,“比如死者在泡澡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或者眩晕症什么的。”

尸体仰面朝上,此时已经呈巨人观模样。他只穿着一条红色的泳裤,其他部位都是赤裸的。一双拖鞋整齐地摆放在池岸边的躺椅旁。整具尸体呈现出墨绿色,手脚都已经发白,看起来皮肤很快就要脱落了。尸体的面容更是可怖,即便一半还浸在水中,也能看得清楚突出的眼球和半吐的舌头。

“你说的是。尸体高度腐败,已经无法提取血液了。所以我们首先应该提取死者的胃内容物和肝脏送检,看有没有能致人昏迷的药物存在。”我说。

因为是刚刚建成的建筑,所有的设施都非常新,看上去闪闪发光,除了其中一个泳池的水面。因为这个泳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尸体。尸体露出水面的部分,还可以看到不少白色的蛆虫正在蠕动。

等到解剖室内的气味消散,我们重新开始解剖工作,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了死者的胃。又是一股浓郁的尸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虽然我们在出现场,但想象着在这温泉泳池里休闲潇洒,都能体会到高消费而带来的惬意感受。

不过法医的工作,是要面对更加令人作呕的东西,比如胃内容物。死者的胃内有大量溺液,看不清里面的食糜形态,所以我们只能用火锅勺舀出一勺,放在纱布上,然后用清水慢慢冲洗。慢慢的,食糜的形态就显现了出来。

穹顶呈现出一个弧形,遮蔽了泳池,然后扎根在泳池旁边的院墙之上。池岸上摆着几个造型别致的茶几和躺椅,供客人休息。穹顶悬空的尽头,还有一个大屏,连接了网络电视,可以让客人们在泡澡的时候观看。此时,这个大屏还是开启状态,正在播放不知名的电视连续剧。

“菜叶子,像是生菜叶子,这个小块,应该是肉类吧,黏稠状的,应该是面粉制品。这,还有西红柿皮。”我一边摆弄着食糜残渣,一边说。

说是半露天,是因为泳池的上方,有个弧形的穹顶,一方面可以帮助泳池维持水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雨雪天不至于淋雨,更是防止池水的污染。虽然广告说这两个池子里的水都是大自然无限循环的,但这自然不可信。

“看起来,像是汉堡、三明治之类的东西。”乔法医说,“消化程度很轻微,甚至食糜还没有进入十二指肠,这说明是进餐后不久死亡的。”

看泳池池壁上的刻度,两个泳池的水深大约在一米四,是可以用来游泳的。同时,池壁的中央伸出来一截像是板凳似的台子,是可以让游泳者坐在上面泡澡的。这样,泳池和温泉,就完美地结合了。

大宝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呀,这人喝酒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喝醉了,意外溺死的呢?”

此时虽是初秋,气温还是不低,但这里的温泉制暖设备全开,虽然没有蒸桑拿的闷热感,但依旧让人不停流汗。

我提取了尸体的胃内容物,正在用剪刀准备剪下一部分胃壁组织和肝脏组织送毒物检验,听大宝这么一说,于是说道:“大宝说的有道理,可是只送检胃壁、肝脏组织和胃内容物只能定性不能定量。”

说是温泉,也不完全准确。准确来说,那里的池子更像是游泳池。有两个长十五米宽八米的泳池并列在院落中,据说这两个泳池里的水是山里的温泉泉眼直接引过来的。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广告营销罢了,这两个游泳池不过是加装了地暖。泳池周围的栅栏也都是暖气片,所以营造出温泉的架势而已。

简单说,毒物检验中,有定性和定量两种结论。检查死者是否服用毒品或者毒物,服用的是什么毒品或者毒物,这叫作定性。死者服用了多少毒品或者毒物,则是需要定量了。一般常规毒物检验,只需要定性就可以对案件进行明确了,但是比如醉驾之类的案件,则是需要知道究竟是多少量。一般提取胃壁组织和肝脏进行的检验,都只能定性,但要知道死者在死之前喝了多少酒,则需要提取血液进行检验。

平房的对侧,就是刚才年支队长说的半露天的温泉了。

可是,眼前的尸体因为腐败,已经无法提取血液了,而胃壁组织和肝脏是不能进行定量的。

主建筑的后门已经被警戒带封闭了,我们穿好勘查装备,钻过警戒带,来到了后院。一进后院,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除了豁然开朗,还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这个后院,比我想象中要大许多,大概有半个足球场的大小。后院有一排平房,外观也装修成了徽式建筑的模样,是供工作人员办公和居住的地方,还有公用卫生间、淋浴间、更衣间和厨房。

“我们必须得搞清楚他喝了多少酒,才能知道是不是酒后意外事件。”我沉吟着说,“提玻璃体液吧。”

主建筑院落的周围是一些大棚,据说是为了让来这里度假的客人,体会一下乡村风情,并且可以自己动手摘菜,也可以自己做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菜。

在尸体无法取血的情况下,这是法医经常使用的办法。用注射器插入死者的眼球,抽取眼球中的玻璃体液,也能达到检测酒精含量、血糖含量等等检验的目的。

主建筑是一幢三层的小楼,一楼、二楼是几个餐饮包厢,三楼是四间类似于宾馆的房间。从主建筑的规模来看,显然不是走客流量的“农家乐”,而是主要做餐饮,顺便做一些度假休闲。从主建筑内富丽堂皇的新中式装修风格来看,这里的消费肯定是非常昂贵的。

好在管钟的尸体虽然巨人观了,但眼球还是没有萎缩的,我们成功地取到了两管子玻璃体液。

要说这个管钟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按照他的设计,整个“后宫”被建成徽式建筑的模样。进了大门,就是一个中间有圆形石雕的玄关,绕过玄关,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落的后方,就是农家乐的主建筑了。

尸检就这样结束了,从法医的角度来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起命案,而更像是意外事件。但是我们最近连发的几起案件,似乎看上去都不像是命案,最终的结论却都是命案。用大宝的“同类案件一起发”的理论,这起案件我们也是不敢掉以轻心的。更何况,死者身上唯一的轻微损伤——背、腹部的擦伤,到目前为止,在我的脑海中,还没有得到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

年支队长、乔法医和我们一起,一边介绍着案件的大概背景,一边爬山。这只是一个小土坡,而且通向公路的路都已经修好了,所以连我都觉得爬起来并不费力。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这家“后宫”的大门口。

安排乔法医将检材送往市局连夜进行检验之后,我回到了宾馆。本来约好在殡仪馆会合的林涛,此时却在宾馆跷着二郎腿看电视。

虽然拍摄者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其他原因,并没有报案,但是警方很快还是锁定了案发现场,并对现场进行了封锁。

“你放我鸽子吗?不是说好在殡仪馆会合的?”我说。

很快,一则题为“女企业家顾风林后宫温泉惊现腐败男尸”的配图新闻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倒不是刻意吸引眼球,因为这家“农家乐”的官方名称就叫作后宫温泉度假村。

“啊?我明明说的是在宾馆会合好不好?”林涛狡辩道。

事发时,一个无人机爱好者在小山的附近放飞无人机,准备拍摄一些初秋景色。这一座古色古香的“农家乐”自然会是拍摄内容的点睛之笔。当无人机飞至“农家乐”上空的时候,拍摄到的温泉颜色有些不正常。好奇的拍摄者控制无人机下降,这才发现,温泉里居然泡着一具腐败尸体。

我懒得和他再掰扯这个事情,于是问道:“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也就是说,在“荒山野岭”里独自生活一个星期的管钟,不知道在哪一天,就这么死亡了。

林涛坐直了身子,换了一脸严肃的表情,说:“有,有重大发现。”

据顾风林的陈述,因为她是会议组委会的秘书长,每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所以她至少有一周没有和管钟联系了。而在一周之前,管钟电话和她汇报“农家乐”已经正式落成,各项设施全部到位了。防盗措施和监控有所延迟,暂时不能运行,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这一个星期,顾风林会一个人在“农家乐”居住看管,所有的员工,会在十月一日正式上班。

原来,在我们离开现场之后,林涛和市局的技术员重点对死者管钟在这近七天内生活的区域进行了勘查。也就是,对那一排平房进行了勘查。毕竟不是在主楼内部,这一些平房几乎是没有防盗措施的,无论是熟人从大门、后门进入,还是生人翻墙、翻窗进入,总之这个现场进入起来是非常容易的。这对于刑事案件侦破来说,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经过半年的建设,这个“农家乐”已经于近日建成了。按照计划,管钟让所有的员工回家休息七天,赶在十月一日正式开业。而且这七天,顾风林因为要参加一个全省经济会议,都不在汀棠。

这一排平房看起来是有生活气息的,毕竟这小山附近也没有什么商业区,外卖更是送不来,所以管钟的饮食应该都是自己解决的。不过,这个即将开业的会所,那可是完全不缺各种食材的,所以解决起来也并不麻烦。

为了让这个“农家乐”与众不同、高端大气上档次,管钟自己操刀设计,把这个农家乐设计成为一个具有高端私人会所性质——只接待少数人的、可以种菜的会所。

但是,问题并没有出现在吃饭的区域,而是住宿的区域。林涛在勘查管钟日常居住的房间时,发现了他在泡澡之前脱下的外衣和外裤,问题是,外衣和外裤的口袋都有明显的反卷痕迹。脱衣服自然不会反卷口袋,那么这种迹象就非常可疑了。对现场的物品进行清点之后,林涛发现,现场居然连一分钱现金都没有。虽然侦查部门也没能调查出来管钟是不是有现金在身,但通过对管钟的电子支付工具进行勘查,确定管钟不是一个习惯于电子支付的人。那么,这样的人身边一分钱现金都没有,就是疑点了。

死者叫管钟,四十一岁,本地人,以前是市航运局的职工,一年前辞职了。他虽然不及春秋年间的那个管仲雄才大略,但好歹也算是玉树临风的中年男人。管钟在两年前和自己的老婆离婚,净身出户,唯一一个上初一的女儿的抚养权也给了老婆。他和顾风林不知道怎么发展成了恋爱关系,顾风林为了让管钟有些事情做,就专门把这座小山租了下来,投资成为一个“农家乐”,让管钟一手打理。一方面是他可以自己赚些钱,体现一下一个男人的价值;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不会太无聊。

发现这个疑点之后,林涛试图对平房地面和各物品进行勘查,可是地面材质不佳,不具备留下足迹的条件,各物品经过勘查,也没发现可疑的指纹。

这座小山在春天的时候,被村委会租给了一个汀棠市的“富婆”。这个女人叫顾风林,五十岁了,一辈子奔波于自己的事业,没有结婚。她在汀棠市开的花园酒店,形成了连锁,甚至在省城都有连锁店。顾风林在汀棠市混得风生水起,交际面非常广,生意也是越来越好。据汀棠市公安局年支队长的估测,顾风林至少身家十个亿,在汀棠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成功企业家了。

无奈之下,林涛想起了之前在泳池旁边茶几上发现的红色斑迹。那不是血迹,会是什么呢?根据对平房的勘查,林涛认为,最有可能性的红色斑迹,是红酒。

说它不起眼,是因为它的占地面积最小。但是,论地理位置,它却得天独厚。这座小山,准确说,只能说是一个小土坡,位于汀棠市光明大道的路边不远。从市中心乘坐公交车抵达光明大道南段公交站之后,走路不超过十分钟就能到山脚下。因为路好,即便是不坐公交车,从市中心找一辆共享单车,骑个把小时,也就到了。算是所有郊区小山交通最为便利的一座了。

现场的储物间内,有一件红酒被打开了,少了一瓶。在摆放高脚杯的橱柜处,林涛也通过摆放痕迹,确定少了一只高脚杯。这样,林涛基本确定茶几上应该是有高脚杯和一瓶红酒。这一点和我们对尸体的检验结论是吻合的。管钟在死亡之前,应该是在饮酒。

事发的地段,正是连绵小山中最为不起眼的一座。

可是,酒瓶和酒杯去哪里了呢?

汀棠市位处丘陵地带,除了市区是一马平川之外,周围都被一座座小山给包围了。这些小山分别归属于汀棠市郊区的一些小村落。为了村子里的经济利益,这些小村落会通过村委会把小山的使用权给租出去,从而获取一些租金。有的是租给水果商种果树,有的是租给养殖商养鸵鸟,据说汀棠市周围的这些小山,每年的经济产值是相当可观。

考虑到大宝在泳池里发现了手机,所以林涛安排人将泳池内的脏水放干。在他刚刚回到宾馆之前,泳池内的水已经放干了,并没有酒瓶、酒杯或是玻璃碴。

“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竖起剪刀手,对林涛说,“欢迎你加入‘乌鸦嘴’大家庭。”

因此,看起来像是在看电视的林涛,其实正在思考着问题。

林涛无辜地耸了耸肩膀,说:“你们看着我干吗?”

“综上所述,我们痕检勘查完现场的结论是,这是一起侵财杀人案件。”林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漠然地挂断了电话,发现所有人都盯着林涛。

“这个结论和我们法医尸检的结论是相悖的。”我皱起了眉头,说,“在听你说完这些之前,我还一直认为这只是一起意外发生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不过,现在我感觉我很快就会将这种想法给推翻。”

我打开免提,是师父的声音:“明天就是国庆节了,结果今天下午来个案子。你们抓紧赶到汀棠市,抓紧破案,消除这起案件在国庆期间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

4

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你真的准备因为痕检的结论,就确定这是一起命案?这完全说不通啊!死者是溺死,没有中毒,没有颅脑损伤,没有窒息,不会晕厥,又会游泳。若不是那些疾病导致的昏厥,他怎么可能在那么浅的水里淹死?”大宝说。

“噗,你俩怎么一起怼我了。”韩亮忍俊不禁。

清晨,在汀棠市局毒物检验实验室的门口,我和大宝拿着毒物检验报告发呆。

“你以为谁都像你?”陈诗羽和林涛异口同声道。

“可是从死者器官的大体结构来看,他并没有什么疾病,身体好得很。”我说。

“干我们这行,别有老婆孩子最好。”韩亮说,“有个女朋友就行了。”

“既然因为腐败,做不了组织病理学检验,那就不能否定一些潜在的、肉眼发现不了的疾病导致晕厥啊。”大宝说,“不然,你告诉我,凶手是怎么作案的?”

“这有什么好牢骚的。”刚刚从外面走进办公室的林涛,大概猜到了我们在说什么,点评道,“就是所有人放假,我们也放假不了,这么多年了,还不习惯啊?来个案子,即便是二级勤务,大宝你能休三天吗?所以啊,干我们这行,还是不要轻易和老婆孩子许诺比较好。”

眼前的报告排除了所有常规毒物中毒的可能性。

“节假日加班三倍工资,对公务员无效。”我笑着说。

“死者的血液酒精含量才七十多!”大宝接着说,“醉驾的标准都够不上!而且,尸体腐败会产生醇类含量的增高,实际上,死者血液酒精含量更低。这么低的酒精含量,又不可能导致意识丧失。”

“冬天,冬天也没休假的时间好不好?”大宝扳着手指头说,“年休假,我从来都没休过。而且,《公务员法》说好的,加班一天,可以补休一天,结果呢?那都是浮云好不好?咱们这单位至少得欠了我们好几个月的调休了吧?还不如把加班折算成加班费呢,好歹能看得见摸得着。”

确实,这么低的酒精含量,也否定了“被人灌醉、推入水溺死”的可能性。

“温泉,还是冬天去泡比较适合。”韩亮则一边玩着他的诺基亚,一边说道。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完全想不出哪一种可能性。

“哪怕是二级勤务,保留一半警力在岗,我也能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啊。”大宝失望地牢骚着,“我都和梦涵约好了去泡温泉,这又得放她鸽子了。”

“胃内容物还有剩的,你们是取回去,还是放这里保存?”汀棠市公安局的毒化科周科长从实验室门口伸出头来,问我们。

我们也没有过多的情绪,五年来,我们从来没有休息过所谓的十一小长假,所以对眼前的这个“一级勤务”也见怪不怪了。只是老早之前就开始祷告今年能够破例放假的大宝,显得很是失望。

“肯定是放你这里保存啊。”大宝说,“我取回去做什么用?”

不过,在十一之前,省厅就下达了全省公安机关进入“一级勤务”的命令。拿到了这个命令,市局的同行们竟然挺高兴,毕竟有全省各警种的同行都陪着他们加班,也算是不寂寞了。

一席话,似乎给了我巨大的提示,我立即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涛的电话,说:“林涛,你昨天看厨房的时候,有没有碗碟少了的痕迹?”

在“命案必破”的年代,同一个地级市有两起命案未破,而且已经过了“金三银五不过十(5)”的期限,这不得不让刚上任的董剑副局长着急上火,他只能命令市局刑侦部门取消十一小长假的休假,全员继续侦办未破命案。

林涛沉默了半晌,说:“这个,我还真是没注意。不过,冰箱里有成包的生菜叶、火腿肠和吐司,都开封了。哦,还有西红柿。”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时光飞逝,就这样又过了近一周的时间,眼看着十一小长假就要到了,几条调查线路都陷入了泥沼,没有摸出任何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尸体胃内容物里的残渣模样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说:“死者是自己制作三明治吃的!那既然去泡澡,不可能把食品拿在手上吃,肯定是需要用容器装的呀!”

一个物证是黄色的尼龙绳,这种尼龙绳并不多见,所以侦查员们调查了所有龙番市的尼龙绳销售代理以及网络上的销售途径。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工作。虽然这种尼龙绳我们不多见,但一调查才知道,从那么多客户中筛选出有嫌疑的,无疑是大海捞针。几名侦查员天天泡在尼龙绳的海洋中,受尽折磨。另一个是林涛在“浸猪笼”的现场提取到的残缺鞋印。这枚鞋印是有比对价值的,所以鞋底花纹也是有一定特征的,可惜在鞋印库里并没有比对上同一的。所以,另几名侦查员们则天天在各种商场、步行街的鞋店里逐一观察鞋底花纹,想寻找出同样的鞋底花纹。知道了是哪一种品牌的哪一种鞋子,也算是能抓住一条线索去查。

“嗯。”林涛说,“不过我确定,现场没有酒瓶、酒杯,也没用使用完毕未清洗的碗碟。”

当然,破案是要多管齐下的。除了上述两路兵马,董局长还专门派出了两路兵马去外围调查,一路重点调查两个人共同认识的人,以及可能存在社会矛盾关系的人;而另一路,则是围绕现场提取的两个物证来进行线索搜寻。

挂了电话,我又陷入了沉思。

“学术?这个能叫学术吗?”

大宝则在一旁不解地问道:“你打了鸡血一样,这是发现了啥?”

用大宝的话说,有没有可能是凶手认为汤莲花教授的“女德”概念有误,所以用泥巴封口呢?这就不是生意上的竞争了,而是学术上的辩驳。当然,当大宝说出这个观念时,他立即被陈诗羽敲了脑门。

“你想想看啊。”我对大宝说,“假如,我们假如有那么一个杀人的凶手。他在杀完人以后,把手机扔进了池子里,却把餐具都给带走了,这是什么行为?”

在我的提议下,另一组人去摸排在龙番是否还存在教授所谓“女德”的“地下夏令营”。在我看来,如果是汤莲花的一个同行,那么是不是就可以既惩戒出轨女子,又惩戒竞争对手呢?

“呃,对啊,餐具又不值钱,手机倒是值几个钱。”大宝一脸茫然。

所以,专案组先是将两案串并,然后派出精兵强将,对汤莲花的所有学生家长和业务合作伙伴进行全面调查。

“既然林涛认定是侵财,凶手不拿走手机的行为可以解释,因为他没有销赃渠道,或者知道手机销赃存在危险。”我说,“但是依旧不能理解拿走餐具的行为。唯一的一种解释,就是死者的死,是和餐具有关的。凶手的行为,是在隐匿自己的杀人手段。”

林涛提出的问题,让我纠结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也没有得出结论。不过,毕竟我们在汤莲花的课本上找到了“浸猪笼”的描述,所以很难把两个人的死和所谓“女德”完全割裂开来。我们的怀疑目标,还是参加这个夏令营的孩子家长,抑或是和汤莲花在“业务”上有所切磋的人。

“有关又能怎样?”大宝还是不解,“死者体内没有毒物是可以确定的,酒精也是可以检测出来的,就是把酒瓶子拿走,又能说明什么?”

2

“除了酒瓶子,还有碗碟。”我若有所思地转头问周科长,“请教一下周科长,如果死者的体内只有药物,而没有毒物,那么剩余的这些胃内容物可以检测出来吗?”

“上官金凤是违反所谓‘女德’的,而汤莲花是宣扬所谓‘女德’的。都杀了。那么,这个凶手到底是崇尚‘女德’,还是厌恶‘女德’?”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林涛此时发话道。

“那可比较麻烦。”周科长说,“因为常见毒物我们都是有对照物标准品的,所以可以进行比对。但是药物可是有成千上万种的,我们没有对照物,又如何能检测出来?”

“又来个‘天谴者’(4)?”我转头看看大宝,说,“总觉得不太像。这个汤莲花是开女德班的,会不会这两个被害人,是和这个女德班有什么关系?”

“那如果我给你提供对照物呢?”我问。

“你说过,多余的动作,就提示凶手的动机了。”大宝说,“上官金凤是个浪荡不羁的女子,所以浸猪笼。说不定,这个汤莲花是个碎嘴婆,所以泥巴封口。”

“那我倒是可以试一试。”周科长说。

“凶手的行为很有意思。”我说,“总有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先是将两人致晕捆绑,然后费半天劲做个竹笼去沉尸,要么就是费半天劲用泥巴堵满死者的口鼻,然后再去藏尸。其实,他要是直接把尸体扔水里,毕竟是颅脑外伤所致的昏迷状态,肯定就溺死了;要是直接埋地基里,就是不立即窒息,等铺上水泥,也必死无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我微微一笑,对周科长说:“虽然您熬了一夜,但您最好能等我一会儿,再做完最后一个实验,你一定能睡个好觉。”

简单解释林涛的这个发现就是,捆绑两具尸体的绳子,是从同一卷绳子上面剪下来的。先剪了上官金凤的那一段,紧接着就剪了汤莲花的这一段。所以,两段绳子的断端是可以完全吻合上的。这种证据,是可以串并案件的铁的证据。

说完,我拉起大宝就走。

我的话音刚落,林涛走进了解剖室,一脸兴奋地说:“当然可以!我刚才观察了这段尼龙绳,质地和捆绑上官金凤的黄色尼龙绳一模一样!而且,它的断端细节特征,和之前的尼龙绳断端进行的整体分离实验,认定同一!”

“喂喂喂,你这是去哪?”大宝叫喊着,“你不是要拿我做实验吧?”

“依据是有的,我觉得是可以的。”我说。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市局旁边的药店,我气喘吁吁对药师说:“能引起双硫仑反应的药,每样给我来一盒。”

“所以,可以串并案件吗?”韩法医问道。

药师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这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两起案件的共同点再次显现。虽然两人都有头部损伤,但是都不致死。两人的死因都是窒息。所以,她们的头部损伤的存在意义,就是,致晕。”

我愣了愣,说:“头孢类的,有多少种来多少种,还有,甲硝唑……”

大宝没答话,和韩法医一起一边常规解剖,一边报出检验所见,供旁边的实习生记录:“死者颜面部紫绀(3),眼睑球结膜出血点,内脏淤血、心血不凝,颞骨岩部出血,总之,死者有明显的窒息征象,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征象。老秦,你说,她这种口鼻内被塞入泥巴窒息死亡的,算是闷死,还是捂死,还是哽死?”

“行了,明白了。”药师反应了过来,摆了摆手,开始在药柜上拿药。

“两起案件,确实是有明显的共同点。”我一边解剖,一边说,“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两名死者的头部都有钝器击打的痕迹。虽然上官金凤的尸体被毁坏得比较严重,看不清挫裂口的形态,但是至少两人致伤工具是一种类型的。而且,都仅仅只有这么一处创口。”

“啊?不会吧?这个太扯了吧?”大宝知道了我的用意,惊讶道。

我们似乎也受到了提示,在尸检的过程中,重点注意了死者头部的损伤情况。

很多人都知道吃头孢不能喝酒,但具体的原因就不知道了。其实,主要的问题就是头孢菌素类、硝咪唑类等药物在与乙醇联用时可抑制肝脏中的乙醛脱氢酶,使乙醇在体内氧化为乙醛后,不能再继续分解氧化,导致体内乙醛蓄积而产生一系列反应。轻则视觉模糊、头颈部血管剧烈搏动或搏动性头痛、头晕,恶心、呕吐等,重则心肌梗塞、急性心衰、呼吸困难、惊厥甚至死亡。

林涛见此,二话不说,就避开绳结剪断了尼龙绳,用物证袋提着,拿到隔壁的实体显微镜下面去看。

我知道大宝没有表达出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打断他,说:“这也是我大胆的猜测,出结果了才有意义,我带你来是让你付钱的。”

黄色的尼龙绳并不多见,除了在那起浸猪笼的案件中出现过。

“你为什么不能付?”大宝瞪大了眼睛。

我们在按照尸检流程提取了尸体上的相关检材、擦拭物之后,开始用清水清洗尸体。尸体因为腐败,产生了很多腐败液体,这些液体黏附了身旁的泥沙,改变了尸体的本貌。随着水流的经过,尸体的皮肤慢慢地显现了出来。不过,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死者手腕上捆扎着的尼龙绳。绳子因为腐败液体浸润,也是完全潮湿的,开始我们都以为它的颜色是因为黏附了泥沙,可是经过水流冲洗后才发现,其实这截尼龙绳本身就是黄色的。

我心想我这个月的零花钱还没发,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告诉你?于是说:“别管那么多,反正报销,你别怕。”

毕竟是一周前出的事情,所以林涛在对现场勘查完之后,没能发现任何线索。而程子砚确定了附近确实连一个民用监控都没有。看起来,这个案子又将是比较棘手的。不过这也正常,董局长刚刚上任,连续遇见棘手的命案,这似乎是刑侦界经常遇见的事情。但不管冥冥之中有什么道理,我们还是需要仔细尸检,看能不能尽快破案。

大宝颤巍巍地交了几百块药钱,把发票仔细叠好放进内衣口袋里,说:“假如你猜错了,你也得说服师父签字啊。”

法医的第一感觉,经常就是真相。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专案会议室。

这也是我的第一感觉。

年支队长一脸严肃、正襟危坐。显然,林涛已经向专案组汇报了痕迹检验部门的勘查结果,并对案件性质已经有了倾向性的推断。

“封嘴?”大宝把他的第一感觉说了出来,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祸从口出?”

所以我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法医部门,支持林科长的推断。”

陈诗羽的眉头又重新蹙了起来。是啊,这和活埋相比,似乎更加残忍了。

“哦?”年支队长说,“可是你们尸检完了,乔法医还和我说估计是意外?”

“是她被人用钝器击晕之后,被人为往口鼻里塞满黏土的。”我沉声说道。

我点点头,说:“确实,我们开始确实觉得是意外。因为死者在没有任何抵抗的情况下,入水溺死,确实不像是他杀。而且,死者也没有任何被致晕的迹象。不过,经过毒物检验,我就不这么认为了。”

陈诗羽的表情放轻松了一些,说:“那,是怎么回事?”

“有毒物?”年支队长显然还没有得知毒化结果。

“你们看,她口鼻之中的泥土,是呈现微红色的,填塞得非常满。这些土比较有粘性,中间还夹杂了草屑。然而修路的泥土,是非常干燥的,而且主要是以沙砾为主。”我说,“也就是说,她口鼻之中的泥土形态和路基的泥土形态是不一致的。而且,人在被活埋的时候,不可能把泥土吞咽、吸入得这么满。还记得我们以前办的案子吗?一个小孩被自己的母亲用沙子活埋,最后也只是在舌根部和气管里发现了些许沙子。(2)那么点异物就足以让人死亡了。也就是说,死者口鼻里的这些泥土,并不是她被活埋的时候下意识吞咽和吸入的。”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毒物。不过,我们在死者的胃内找到了头孢菌素类药物的成分,而且,死者死亡之前正在饮酒。”

因为此时,我已经从死者的口鼻之中,挖出了一些泥土。

“头孢加酒?”年支队长惊讶道,“医生都说不能这样配,但我也没见过谁吃头孢喝酒以后死掉的。”

“不。”我并不完全是在否定陈诗羽的猜测,也是在否定自己的推断。

“是的。”我说,“双硫仑反应发不发生、发生的严重程度,是和个人体质有关的,并不是绝对会发生,更不是发生了就要死人。”

“难道,是修路的工人作案?”陈诗羽怀疑道。

“可是,如果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双什么的反应,不就更加证实这是一场意外了?”年支队长问道。

说完,我翻过尸体,暴露出她一直压在身后的双手。双手是被尼龙绳捆扎于身后的,因此,显然这就是一起命案。看着陈诗羽苍白的面颊,我又指了指尸体的后枕部一大块血迹,说,“死者的颅骨有骨擦音,应该是有颅骨骨折。这里有一处挫裂创,周围有镶边样挫伤带,说明这一处是被钝器击打而导致的。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在不备的状态下被人击打后脑导致昏迷,然后活埋的。”

我摇摇头,说:“关键是,现场勘查并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头孢菌素类药物以及药物外包装,死者的胃内也没有发现胶囊碎片。也就是说,死者胃中的头孢菌素类药物,是外来的。”

“是命案。”我肯定地说道。

“现场该有的东西没有,不该有的东西却有了,这一切都说明有外人的侵入。”林涛说道。

我能理解陈诗羽的心情,毕竟活埋这种行为对于一个成人来说不太容易实现。如果是真实发生了,也是非常残忍,让人难以接受。

“是怎么下药的呢?”年支队长问道。

“你说,会不会是工程事故啊。”陈诗羽心存侥幸,说,“我之前就看过一个视频,是铲车司机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在施工作业的时候,把人铲进了沙堆,最后这人窒息死亡了。”

“根据我们的推断,现场茶几上应该有酒瓶、酒杯和碗碟,但是不见了,这就说明凶手有意在藏匿和管钟死亡有关的物品。”我说,“这种藏匿行为恰恰说明了药物是被凶手下在管钟的食品中的。毕竟无论是胶囊内的药物粉末还是药物片剂,放进酒里不可能立即溶解,下在食物中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我去,活埋的。”大宝也看到了此处,惊叹道。

“这就比较麻烦了。”年支队长说,“现场没有任何线索,如何去排查?”

我揉了揉鼻子,开始徒手清理尸体上黏附的泥土。在清理面部的时候,发现死者的口鼻腔内全是泥土。

“不,有线索。”我说,“我们不要把凶手的动机单纯地放在侵财上。我倒是认为,凶手的作案可能是激情杀人,而侵财只是附带的行为。”

我们用勘查铲小心翼翼地把尸体周围的路基泥土石块撬开,然后把尸体从路基里拉了出来。沾满了泥土的尸体此时散发出的尸臭味更加浓郁了。

“何以见得?”年支队长说。

尸体呈现出仰卧位,尸僵已经缓解,尸斑因为腐败已经看不清楚。尸体穿着和汤莲花失踪前一样的套裙,只是随身携带的小包并没有在身边。因为失联后汤莲花的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我们分析她的随身物品可能是被毁掉了,所以也不可能因为小包不在,而继续破拆公路。

“因为双硫仑反应的发生概率小,能直接导致人意识模糊、失去抵抗能力的概率就更小了。”我说,“如果是预谋作案,完全可以选用其他的毒物或药物,用这种不确定的方式让人晕厥,作案风险太大,成功概率太小。这不符合预谋杀人的心理特征。反而,如果凶手是激情杀人,那就有可能一怒之下,拿出随身恰好携带的药物投毒。”

“看起来,这具尸体就是汤莲花了。”程子砚手里捧着的iPad上,有汤莲花失踪前的视频剪影以及她的正面照片。和尸体对比,吻合无误。

“会所还没有开业,那么激情杀人的,肯定就是死者的熟人喽?”年支队长问道。

尸体就被掩埋在路基之中,好在看破拆器械并没有伤到尸体。因为水泥浇灌的阻隔,腐败气味此时才散发了出来。不过,相对于炎热初秋里死亡一周的尸体来说,被掩埋的尸体并没有腐败得太厉害,还没有巨人观,只是出现了腐败静脉网。

“是。”我坚定地说,“凶手可以在那么空旷的院子里,从容下药,双方又没有肢体冲突而导致的损伤,一定是熟人。凶手来到现场之后,管钟并没有换装的动作,说明是非常熟悉的人。这个人可能在事发之前恰好去药店买了药,而且这个人思维缜密、有反侦察意识。这个范围,应该不大了吧。对了,死者的死亡时间,通过手机确定了吗?”

我立即让陈诗羽张罗着在道路周围拉起了警戒带,我、大宝和林涛则穿着勘查装备,走上了刚刚被破拆后露出的地基。

“确定了。”年支队长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回答我道,“手机信号是在9月26号中午12点17分失去信号的,应该就是死者的确切死亡时间了。”

把路面浇灌的水泥层铲除之后,大宝就惊叫了起来。作为一个“人形警犬”,加之对腐败尸体的气味非常熟知,大宝是除了那只德牧以外,第一个从气味上判断出这里有腐尸的人。随着大宝的惊叫声,我也放心了下来。看来,汤莲花果真是长眠于此了。如果不是警犬的敏锐嗅觉,谁能想到这条公路之下居然埋了人?就连腐败气味都发散不出来,等到发现恐怕早已经成了白骨。

“通往现场只有唯一一条公路,虽然现场周围没有监控,但这条路上,总是有监控的吧?既然很可能是激情杀人,那凶手去的时候肯定不会躲避摄像头。把时间再往前推个一两个小时,找那些公路上的熟人,就可以破案了。”我自信满满地说。

好在市局对这个案子很是重视,董局长亲自去和镇子里交涉,在最终获得首肯之后,市局借来了破拆机械,开始拆路。

刚说完,我就看见了坐在会议桌一角,涨红了脸的程子砚。

对于这个决定,我也是心存忐忑的。人家刚修的,整整齐齐的水泥路,即便是公安局赔偿,也一样会有一个“补丁”。在路基里挖出尸体倒还好,要是万一挖不出来,那可就麻烦了。到那时候,我总不能把责任推在警犬身上。

“子砚,你是有什么发现吗?”我问道。

我点点头,说:“反正我们靠双手也拆不了,所以,回去向领导汇报吧,明天一早就来拆路。”

“我可能发现了嫌疑人。”程子砚小声说道,“只有一个条件和你说的不一样。”

“可是,拆路这个工程不小啊。”林涛说。

“什么条件?”我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推测,给出的条件并不多啊。

“它居然不咬你嗨。”大宝惊讶道,也伸出左手跃跃欲试,却被德牧一眼给瞪了回来。

程子砚说:“有反侦察能力。”

“既用之,则信之,既然它说了在这里,咱们就得信它。”我摸了摸德牧的脑袋,说,“你看前面,这里的路基堆砌三四十厘米高,比一个人的厚度要厚多了,而且这条路刚刚修起来。所以,藏尸在此,不是没有可能啊。”

“你怎么知道你说的那个嫌疑人没有反侦察能力?”

“这,这你确定吗?村里修一条路可不容易,你破完了,得赔的。”大宝说。

“因为她是刚上初三的学生,只有15岁。”程子砚说道。

我再次环顾四周,又看看脚下的水泥路面,说:“恐怕我们要破拆公路了。”

“你是说,管钟的女儿?”我问道。

德牧应声回头看了看大宝,把大宝吓得跳了起来,躲在我的身后。

程子砚点了点头,说:“之前我们就已经对公路上的监控进行了筛选,确定了管钟的15岁女儿管寒曾经骑着共享单车经过这条公路,但她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它啥意思啊?是不是累了?”大宝指了指德牧。

一名负责外围调查的侦查员说:“根据对管钟周围人的调查,我们也明确了管钟的前妻可能是生病了,9月26号早晨,由管寒陪着,去社区医院就诊。”

我站在路面中间,向四周看去,都是田野,一览无余。如果有尸体躺在稻田当中,必然可以在整齐的方块状的稻田当中看到凹陷。可是,恰逢丰收时节的前期,整齐的稻田随风摇摆,并没有一丝被压倒伏的迹象。我又看了看水泥路周围,并没有被翻起的新土,也不像是个藏尸之地。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审吧。”

训导员摇摇头,说:“看起来它好像是有发现,但是,你看看这周围。”

“审讯,不合适吧?”陈诗羽插话道,“如果她只是一时的恶作剧,那就是过失致人死亡,她刚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是不追究刑事责任的。”

我快步回到了水泥路面上,问道:“有发现?”

“过失?”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即便是这样,不审也是不行的。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场就行了。”

我知道,警犬的这个姿势,就是有所发现。

毕竟审讯室的气氛肃杀,陈诗羽显然是不忍心让一个小姑娘坐在审讯椅上,所以在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由陈诗羽负责讯问,讯问地点不放在审讯室,而在办公室里。

难道警犬有了反应?我这么想着,转身看去。德牧蹲坐在水泥地面的中央,吐着舌头看着自己的训导员。

因为管寒的母亲生病在家卧床,管寒在她班主任的陪同之下来到了市公安局。在讯问之前,班主任一直在强调管寒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年级前三名每次都有她的名字,她是不可能犯罪的,希望我们可以抓紧时间工作,不要影响她的学习,十一期间初三也是要补课的,毕竟她是考上省重点高中的种子学生。

“搜,搜。”训导员的命令声在我的身后响起。

管寒真是人如其名,15岁的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却一脸寒霜地坐在陈诗羽的对面。

我沿着已经干透的水泥走着,走到了成路和路基之间的断层,停下来看着那并不真切的远方。

在讯问完基本资料,并告知相关的权利和义务之后,陈诗羽开门见山:“特定的时间,你出现在了特定的场所。而且,因为你母亲疑似患了肺炎,你在药店购买的头孢曲松钠,恰恰和你父亲胃内的药物成分一致。经过下一步的检验,甚至可以做出你购买的药物批次成分的吻合程度。还有,我刚刚接到前线的电话,侦查员已经根据你的活动轨迹寻找到了你扔掉的酒瓶餐具,并且在上面提取到了你和你父亲的指纹。这已经是铁的证据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两座村庄之间,有一条正在修的村村通公路,水泥路面已经浇灌了大半,还有小半的路面已经用沙土和石子堆砌起了整齐的路基,只差停在路边的水泥浇灌车完成最后一步筑路的工程。

管寒没有立即回答,似乎现在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是恐惧的表情,这和她的年龄完全不吻合。

这个区域真的是僻静得很,我们在夜色中,用强光手电照明,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因为视野极差,能见度没几米,一时让我觉得大半夜的来这里“巡山”实在是愚蠢得很。

过了好一会,管寒咬了咬嘴唇,说:“扔掉那些东西,只是因为我害怕。我只是恶作剧一般想让他试一试母亲天天吃的药的滋味,并没有想杀掉他的主观故意。”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六人一狗,在空旷的乡野之中开始溜达起来。

听到“主观故意”这个词,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实在是不简单。显然,她在作案之后,上网找了很多法律知识,用于逃避罪责。

“没事儿。”我挥挥手,说,“我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既然只有几个平方公里的搜寻面积,不如就牵着它让它随意找找看,我们也找找看,碰碰运气吧。”

“他吃了头孢,喝了酒,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自己,不能完全怪我吧?”管寒平静地说道。

训导员说:“这个时间太久了,肯定是不行了。”

她只是一个初三的女孩,别说是她亲生父亲,就算是描述一个陌生人的死亡,也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可是,德牧在跑出去几步之后,就原地转了几圈,然后茫然地看着训导员。

“你听过尸体会说话吗?”我问道。

训导员拿着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的是我们从汤莲花的住处提取的她平时穿过的鞋子,用来作为警犬的嗅原。只见德牧在训导员“嗅”的指令下,闻了闻鞋筒,又在“搜”的指令下跑出去几步,我们顿感希望大涨。

女孩转头看了看我,眸子之中仍是平静。她没有回答我,又转过头去看着陈诗羽。

大宝畏惧地摇摇头,说:“这个不行,这个太大个儿了。而且,耳朵太小,不好玩。”

“你父亲的尸体上,有一些擦伤。”我说,“我们知道,如果是意外滑落,只会在身体一侧形成和泳池边缘摩擦造成的损伤。然而,你父亲的后背正中和腹部都有擦伤,且方向不一致。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才能形成。先拖行尸体,造成后背的损伤;拖到泳池旁边后,翻滚尸体入水,造成腹部的损伤。”

“这次,你怎么不去和它套近乎了?”我指了指德牧。

女孩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惊慌,似乎想要说什么来打断我。

大宝拎着勘查箱,默默地躲在我的身后。不远处,一条德国牧羊犬蹲在训导员的身边,一边吐着舌头,一边歪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宝。

我摇摇头,说:“我们已经在现场躺椅附近的地面,提取到了你父亲的潜血痕迹,说明,他是从躺椅旁边被拖到五米开外的泳池边的。这,证实了我的推断。”

“那也比大宝去找来得快。”我笑了笑,说,“通知警犬队,试一试吧。”

女孩沉默了。

“恐怕不行,这都一个礼拜了,即便咱们有汤莲花的嗅原,在室外开放场所,也是不可能还有气味存留了。”林涛说。

我继续说道:“下药,并不是管钟的死亡原因。溺死才是。即便你下药没有杀死他的主观故意,但拖着一个昏迷的人下水,是有杀死他的主观故意的。”

大宝大概是想到了之前朝他龇牙的史宾格,微微颤抖了一下。(1)

这个发现,我甚至没有告诉陈诗羽,所以此时陈诗羽惊讶的表情甚至超过了管寒身后的班主任的。

“不知道警犬能不能用得上。”我沉吟道。

过了好长一会,女孩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叫了起来:“法律不惩治恶人,难道还不允许我自己动手吗?外面都在说什么他净身出户,放屁!他在和我妈离婚之前,就把所有的存款给转移了!让他自己在外面逍遥快活!我们留着一套破烂房子,还得有地方住吧?他和那个老女人鬼混在一起好久了!我妈妈都在忍受、忍受,最后呢?最后他还是绝情地带着我妈妈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存款跑了!我妈妈一个人,帮人家开晚班出租车维持我们的生活,白天还要去打小工赚钱,不仅累,还有危险,过得有多苦你们知道吗?两年来,我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在家,我有多害怕你们知道吗?而他呢?别提有多逍遥快活了!我妈妈得肺炎了,社区医院要她去大医院诊治,她怕花钱,不去。社区医院给她开药吊水,她怕花钱,不吊。让我去外面的药店买药,说是可以便宜点。我想来想去,买完药就去了管钟那里,问他借钱给妈妈住院。结果呢?结果他躺在那里,一脸惬意的样子,对我和我妈冷嘲热讽!你们说,我还要忍吗?原本我只是趁他不注意,给他下点药,结果他吃完以后居然倒下抽搐,让我打120。刚才还在说我妈虚张声势、怕死,身体不舒服就要去医院,没钱去什么医院?现在自己就遭了报应。我本来想一走了之,不理会他。但是他看见我要走,居然说要报警抓我,说我见死不救!呵呵,见死不救,我不仅不救,我还要他死。是,确实是我把他拖到水边推下水的,但是你们警察真的善恶不分吗?”

程子砚摇摇头,说:“这个不确定,但看卫星地图,房子是有不少的,涉及四五个村落。”

管寒一口气说了许多,把全部的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其实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但是此时的我们完全没有了破案的成就感,这次轮到我们沉默了。

“这里,有多少住户?”我问。

过了良久,我对两眼通红的管寒说:“你不是在帮你妈妈出气,你是在你妈妈的心口,又捅了一刀。”

“估摸着有四五个平方公里吧。”程子砚说。

聪慧的管寒意识到了我的意思,伏在案上痛哭了起来。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的班主任此时走到了管寒的身边,抚摸着她的后脑,也流泪不止。

“如果她真的有车坐,那就不用地铁转公交这么麻烦了。”我说,“这个区域,大概有多大?”

我拉着陈诗羽走出了审讯室,见门外的四个人此时也都在沉默着。

程子砚在电脑上打开一张龙番地图,指着东边的一个区域,说:“你们看,这里是我们龙番和龙东县的交界处,属于我们龙番市郊区的辖区。这一边有不少大路,但是都没有摄像头。汤莲花先是坐地铁,转了公交车,在这个路口下车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视频里了。我把这个区域周围所有能够调阅的视频全都看完了一遍,再也没有找到她的位置。所以,除非她是又乘车离开这个区域,不然,她应该还在这个区域里。”

班主任见我们走出了审讯室,也追了出来,问道:“这,你们会怎么处理?”

“你接着说,然后呢?”我盯着屏幕,说,“发现了轨迹,就是可以追踪的吧?”

“对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犯故意杀人罪的,应负刑事责任,但会减轻处罚。”我说。

程子砚看了眼林涛,脸微微一红,说:“这我也不知道。”

“那她,还是要坐牢?”班主任红着眼睛问道。

“可是,我记得侦查部门调阅了汤莲花的通话记录,失联的当天,所有通话都是正常通话,都已经找到了通话人,没有发现疑点啊。”林涛凑得很近看了看,说。

我点了点头。

说完,程子砚播放了一段公安天眼探头拍摄的一个女人的背影的视频。这是大路旁边人行道上的探头,看起来这一段人行道上行人很少,镜头里出现一个中年妇女的背影,她穿着一套短袖套裙,拿着一个手提包,急匆匆地在人行道上向东边行走。

班主任忍不住哭泣起来。

“九月十八日这一天,汤莲花的活动轨迹都没有什么异常。”程子砚说,“但是黄昏的时候,她突然从家里出发了。从步伐来看,显得急匆匆的,显然是去赴约。”

“老师您好,能加个微信吗?”韩亮走过来问道。

“是,在我们发现浸猪笼案件后的两天。”我说。

陈诗羽以为韩亮在这种时候,还要去调戏年轻漂亮的班主任,于是怒目圆瞪。

“九月十八。”大宝掰着手指头,说,“那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情了。”

“我给你打两万块钱,麻烦你帮忙通过社区交给她母亲。”韩亮说,“肺炎可大可小,希望她可以好好治病、好好生活,等她的女儿出来,还有很多坎要过。”

“之前的经过就不说了,反正光是找到她失踪当天的轨迹,就花费了我一天一夜的时间。”程子砚直接略过了不重要的部分,说,“从侦查部门以及我这边的行动轨迹看,都可以确定汤莲花是在九月十八日那一天失联的。”

陈诗羽的表情柔和了下来,默默走到了一边。

“说说看。”我走到程子砚的背后,看着她面前的屏幕。

“这孩子走上歪路,是让她父亲给逼的。”大宝说,“就和我们之前办的那一起前妻烧房子的案件一样(7),都是不负责任的父亲惹的祸。”

说完,林涛指了指陈诗羽,招来陈诗羽的一阵狠瞪。林涛看了一眼,吓得缩回了手。

“是啊,即便离异了,也不代表对子女的责任和义务终结了,也应该继续对自己的子女负起责任、保持关爱。”林涛说,“婚姻是自由的,但是责任是永恒的。”

“没关系,追丢了不要紧,在哪里丢的知道就可以。”林涛柔声安慰道,“总不能说破案就靠你们一个专业嘛,对吧?要是我们刑事技术能直接追得到犯罪分子,那要他们做什么?”

(1)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消失的凶器”一案。

“嗯。”程子砚微微一笑,然后有些沮丧地对我们说,“追了两天,追丢了。”

(2) 见《法医秦明:无声的证词》“婴儿之殇”一案。

女人真的挺有意思,程子砚刚刚加入我们的时候,两个女人之间似乎还有些敌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但除了工作时间,我们很少看到这两人有什么交集,不像我和大宝还经常约着带上各自的媳妇一起吃饭——虽然因为工作太忙,我们也不知道放了对方多少回鸽子了。

(3) 紫绀是指人体缺氧时,血液中还原血红蛋白增多而使皮肤和黏膜呈青紫色改变的一种表现,也可称为发绀。

“你又一晚上不睡觉啊?”陈诗羽忍不住问道。

(4)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一书。

我们凯旋归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程子砚正一脸憔悴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她娴静的脸颊似乎没有什么血色,几缕头发从扎着的马尾辫中脱落了出来,显得有些凌乱。

(5) 金三银五不过十,是指命案发案后,破案的最佳时限是在三天之内,如果超过了十天,破案难度就会非常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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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一季《尸语者》“自杀少女”一案。

——列夫・托尔斯泰

(7)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火光里的悲鸣”一案。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