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叶萧猛地摇了摇头。
那么杨若子呢？她此刻也正在地底徘徊，她会看到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大口地喘息着，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杨若子从地下救出来。他拿起了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又多带了几节备用电池，快步离开了家里。
张名已经死了，因为他看到了地下的某个东西。
叶萧驾着他的桑塔纳，穿破凌晨时分的寂静无人的街道，眼前夜色如一张黑色的网，而撒网的幽灵就在地底。以最快的速度，他抵达了那栋灰色的楼房，这里的空气中仍漂浮着一股腐烂的味道，那是白天人们搬运地底的骨骸所残留下来的。
任何人想起这些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叶萧突然又想到了杨若子，此刻她就在那恐怖的下水管道里。尽管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女警察，她身上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但几个小时前与她通话的时候，叶萧却感到她的话语里透出一股奇怪的气息，仿佛是从地底里渗透出来白雾，通过手机的电波漂浮到他的电话听筒里。
他打开手电筒，掩起鼻子冲进了大楼的地下室里。穿过黑暗的地下室，他来到 “小太阳”灯光照耀的空地上。这一回再也不多想了，端着手电径直跑进了那条地道。
那又是一种何等的恐惧呢？张名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几个小时以前，叶萧曾经找过有关部门的人，想要了解这座城市地下管道的状况。可谁都无法说清楚，地下到底有多少条管道，还有几十年来陆续建造的防空洞和战备地道，密如蛛网的地道布满了整座城市的地下，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成为这座城市在地面以下的另一半。
人在什么情况才会被吓破了胆呢？
迷宫进去容易出来难。
他挂掉了电话，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叶萧难以想象，在后半夜的3点钟，接到法医室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他的隔壁邻居是因为胆被吓破了而死的。
叶萧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正在被前方无止尽的黑洞吸收着。
“谢谢，麻烦你了。”
“我也会被吞没吗？”他轻声地问自己。
“我也非常惊讶，但确实如此。我记得‘吓破胆’这种事只在三国演义里有，但在现实生活中极难遇到这样的案例，没想到居然被我碰到了。”
十二
“吓破了胆？”叶萧拿着电话的手一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真有这回事。”
几个月以来，池翠第一次做了一个如此甜美的梦。当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刚才梦到的内容却立刻消散地无影无踪了，她使劲地回想，但丝毫都想不起来——直到她发现儿子不见了。
“告诉你，张名的死因是胆囊破裂。”
小弥不见了！
“对，对。我差点忘了。”叶萧一时有些尴尬。
她立刻紧张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窗外正是清晨时分，楼下见不到一个人影。她在家里又找了一圈，然后绝望地大喊了几声：“小弥。”
“叶萧，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你叫我们加夜班给张名做尸检，只要结果一出来，就算是在后半夜也要立即通知你。”
池翠不敢再想下去，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最后只想到了苏醒，于是给苏醒打了一个电话。
叶萧轻轻地吁出了口气，他还以为是杨若子的电话呢，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怎么那么晚给我打电话？”
几分钟后，苏醒急冲冲地赶到了这里，他看起来还没睡好，满脸都是倦容。池翠绝望地向他诉说了情况，苏醒立刻安慰着她说：“没事的，小弥不会离开你的。我估计，这孩子一定又到地底下去了。池翠，你留在这里等着我，我帮你把小弥找上来。”
“不，是法医室。”
“不，我跟你一起下去。”池翠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
“杨若子？”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很热。
后半夜的电话铃声让叶萧的心里一颤，这铃声来自地下？他缓缓地拿起了电话。
苏醒微微一颤，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说：“你不害怕地下的幽灵吗？”
电话铃响了。
“我已经受够了。”她冷冷地回答。
大约在七八个小时以前，他在地底的三岔路口发现了张名的尸体，一种忧虑立刻笼罩了他。张名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显然他是为了寻找儿子而进入地下的。但可怜的张名并没有想到，地底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他没有找到儿子张小盼，反而让自己送了命。
“好吧，有没有手电？”
不知道为什么，叶萧的眼前突然掠过了蝇蛆爬行的影子。这些肮脏的生命，在他的邻居张名的脸上扭动着身躯。只要一想起来，他就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池翠点点头，很快就准备好了两支手电筒，他们两人各拿一支手电，一起来到底楼。
整整一夜他都坐卧难安，叶萧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3点，依然没有杨若子的音讯。她在哪儿？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地下。
穿过黑暗的地下室，苏醒紧紧拉着她的手。池翠还是第一次下来，虽然嘴巴里说不怕，但心里却依然不停地颤抖着。
连着几个小时，杨若子的手机始终都打不通，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叶萧觉得现在的她，就像一架在黑暗夜空中航行的飞机，突然在机场的雷达屏幕上失去了踪迹，谁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推开那道生锈了的铁门，他们来到了强光照耀下的地下坟场。
十一
池翠用手挡着强光问他：“小弥说的地下死人就是在这里？”
那只手离小弥的眼睛越来越近……
他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那条地道上，他带着池翠来到黑暗的洞口，端起手电向里照了照，只见一团雾气笼罩在里面。
幽灵呆呆地看着男孩，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们进去吧。”
小弥立刻想起了在半年前，妈妈带着他去一座寺院，庙里雕刻着五层地狱的景象，其中一尊受难的恶鬼雕像，便酷似眼前的这张脸。
池翠在他身后轻声地说。既然这样说了，苏醒也只能带着她继续往里走，现在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在黑暗背景的烛光下，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除了一双眼睛以外，整张脸都完全腐烂了，鼻子和嘴巴都完全扭曲到了一起，就像是死了一年以后死尸的脸。
两个人各自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地下打出两束白色的光，射入前方未知的境界。随着向地下的深入，他们不再说话了，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
瞬间，小弥感到自己那颗无所畏惧的心脏，似乎已经跳到嗓子外边。他终于对自己离开妈妈，闯入地下的大胆而感到后悔，他忽然想大声地喊妈妈，但嘴巴里的血液似乎凝固住了，张大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忽然，在手电的光束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男孩的重瞳骤然放大。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看，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池翠的声音响起：“你决定吧。”
烛火不停地跳动着，映亮了那张幽灵的脸。
苏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想了想，他下意识为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走左边的路吧。不过，我们得记住回来的路。”
小弥看到了一道幽幽的烛光，一个黑色的人影，托着烛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就做一个标记吧。”
那线微光渐渐穿破黑暗的雾气，离小弥越来越近。同时，他也听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在没有穷尽的地道里发出回响。
池翠拿出了一张粘贴纸，贴在了管道壁上。然后，她抓着苏醒的手，走进了左边的那条路。
男孩立刻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前方。
这条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直到走到腿也酸了，才发觉可能走错路了。苏醒轻轻地说：“我们原路返回，再换一条路试试吧？”
忽然，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微光。
池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黑暗中徘徊了几步，忽然感到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她立刻叫了起来：“地下有东西！”
小弥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弯道，黑暗中的迷宫对他来说，不过是片巨大的黑森林而已。他只感到偶尔有几只水老鼠，从脚下飞快地窜过，并发出“吱吱”的尖细叫声。
苏醒被她吓了一条，立刻蹲下身子用手电筒照了照，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他伸手抓起了那东西，表面非常光滑，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支笛子。
他看到了那条黑暗中的地道，这6岁的男孩已经无所畏惧，快步走了进去。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依然可以辨别方向，径直向前而去。
“这不是小弥的笛子吗？”池翠失声叫了起来。
当他穿过地下室，进入那扇生锈的铁门以后，眼前立刻出现一道强烈的光芒。2000瓦“小太阳”的光线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小弥举起笛子挡在面前，使劲地揉着眼睛，片刻之后才适应了这地下的太阳。他发现地下的那些尸骨都不见了，变成一片巨大的平地，只是午夜的潮气依然从地底泛了起来。
没错，苏醒也立刻认了出来，这支小笛子就是他送给小弥的，就连笛膜也完好无损。他把笛子紧紧地抓在手中，有些激动地说：“刚才小弥一定来过这里。”
男孩悄悄地离开了妈妈，他在临出门前，却下意识地抓起了那支小笛子。然后，他带着笛子走出家门。他轻声地走下楼梯，从底楼的地下室里进去，他已经对这里很熟悉，即便眼前一片漆黑依然能够摸出一条路来。
“我们没有走错路。苏醒，你选对路了。”她刚想要向前跑去，却感到腿上依然酸痛，刚才走得实在急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现在，小弥要走了，他要回到地下。
苏醒点点头，把小弥的笛子塞进了自己怀中。这里没有地方可坐，只能找一块干净的管道壁，把后背靠在墙壁上。池翠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的身边。
他的妈妈一直在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天使，那就是一个魔鬼，或者——天使与魔鬼的同体。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手电筒，两道光束射在对面的管道壁上，在黑暗的背景中显出一副奇异的景象。终于，池翠打破了沉默：“苏醒，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黑暗中小弥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说吧。”
他不敢把妈妈惊醒，只是费力地从妈妈的手中挣脱了出来。然后，小弥从床上爬了下来，站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妈妈的脸。6岁的男孩伸出手指，在妈妈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不一会儿，妈妈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的嘴唇也不再发出声音，恶梦渐渐地消逝，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中。
她的嘴唇颤抖着说：“是关于……小弥的父亲。”
小弥睁开眼睛，他是被妈妈的梦话惊醒的。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妈妈，她紧闭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嘴唇在不停地嚅动着。小弥听不清妈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她正在恶梦之中，妈妈的手紧紧地抓着他，手心里全都是汗珠。
“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小弥的父亲早就死了。”
子夜12点。
“是的，他早就死了。在小弥出生以前，他就死了。”
十
“原来小弥是遗腹子。”苏醒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他真可怜。”
黑暗重新笼罩了她。
“不，在我遇见他以前，他已经死去一年了。”
烛台立刻掉到了地上，发出轻脆的金属响声，那线幽幽的烛光也随即消逝了。
苏醒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他摇着头说：“池翠，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蛆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还以为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梦，等清晨梦醒以后，一切又都会恢复原样。可是，我已经等了7年，这漫漫的长夜始终都没有过去，恶梦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告诉你——小弥的父亲是个幽灵。”
瞬间，罗兰的眼前出现了另一种景象。
“幽灵？”
紫紫冷冷地看着她。
她仰起头，泪水在黑暗中颤抖着，她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轻声地说：“那是7年前的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地铁车站里遇见了那个男人。他有一双让人为之动容的眼睛，和小弥的眼睛一样，那是一双神秘的重瞳。”
一阵颤抖袭击了她全身，立刻就让她想起了一年前那可怕的魔笛。就是这声音，致命的笛声，谁都逃不过。
“原来小弥的眼睛是遗传的。”
幽灵之笛。
“那是一场错误，就在我们认识以后不久，我的腹中就有了他的孩子。”她苦笑了一下说，“苏醒，现在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突然，笛声响起来了。
苏醒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你的错。”
“紫紫——”罗兰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这是我的错。当我发现自己怀了孩子以后，就去找那个男人。没想到当我找到他家里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早就死了。”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他是因为脑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而死的。当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一年多。”
烛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你是说——在他死了一年以后，你才和他相遇？”苏醒感到后背心一阵凉意，不知道是因为冰凉的管道壁，还是池翠告诉他的话。
终于，小女孩缓缓地回过头来。
池翠痛苦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敢相信，但这是事实。他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他在我的体内播下了鬼魂的种子。”
罗兰轻轻地对自己说，她离小女孩越来越近，直到摸到了那小女孩的肩膀。
“听起来就像聊斋。”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梦。
苏醒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志异》的时候，经常看到这种鬼魂与人类生下孩子的故事，但他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她渐渐地看清了，那确实是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那身白衣在黑暗的背景下格外显眼，被烛光的照耀着发出奇异的反光，宛如一场地底的梦幻。
“为了这个幽灵的孩子，我和我的父亲闹翻了。于是，永远离开了他。”
那个影子继续向前走着，罗兰端着烛台在后面紧追不舍，幸好她很注意手中的平衡，否则烛火早就熄灭了。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说你已经6年没回过家了。”
“紫紫……”她高声地呼唤了起来，声音在漫长的地下管道中反复回荡着，充满着母性的情感与力量。
“我一度想打掉这个孩子，但在医院里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阻止了我。我想，是因为这鬼魂的孩子有自己独特生命力的缘故吧。他能来到人世上，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了。最后，我把他生了下来，并给他起名肖弥塞。因为，他就像一个小弥塞亚那样，以奇迹降临人间。”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在地下管道里一掠而过。罗兰手中的烛光正好照到了那个影子，她的心跳迅速地加快，几乎是小跑着向前冲去。
“一个恐怖的奇迹。”苏醒不禁叹了一声。
——直到她看见了那个影子。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就在小弥诞生的那一天，我的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人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轻声地说，“凶兆——生与死，在同一个时刻完成，多么奇妙。我相信小弥的出生，是一个可怕的凶兆。”
在这个巨大的迷宫中，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许整整一夜。
“不，小弥只是一个6岁的男孩，他是无辜的。”苏醒忽然把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了她的脸，只看到几滴晶莹的泪水，他大声地说，“看着我的眼睛。”
“地下很冷，也很寂寞，紫紫需要妈妈。”罗兰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手中的烛火随着她的语气而跳动。
池翠只感到有些晃眼，却怎么也看不清苏醒的脸：“我看不到。”
在烛火的照映下，眼前出现了一条圆形管道，直径大约在2米左右的样子，一直通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罗兰小心地往前走着，她觉得紫紫一直躲在地下的某个地方。
“对不起。”
虽然她用了最轻的力气，但铁门还是发出了那嘶哑的叫声。她悄悄地走出铁门，手里端着重重的烛台，烛火在她眼前跳跃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端着烛台的样子，就像是十九世纪在欧洲古堡里夜行的女人。
她抬起头，轻轻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把这些话全部都说出来以后，她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已经闷了那么多年了，现在就像是突然释放了一股腐烂的气味一样。
罗兰点了点头，又从木架上找到了一个铁制的烛台。她重新点燃了一跟新蜡烛，插到了烛台上，然后她端着烛台，轻轻地打开了铁门。
苏醒忽然问她：“你的腿还酸吗？”
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看起来那个地下幽灵已经走远了。
“我已经好了。”
呼吸又骤然急促了起来，她在这间斗室里来回地踱着步，烛光随着她的脚步而不停摇摆。她要寻找女儿，而不应该呆在这地底小屋里。罗兰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铁门前，用耳朵贴着门仔细地听着。
“那我们走吧。”苏醒拉着她的手，端起手电向地道前头走去，“池翠，不管小弥是不是幽灵的儿子，但至少他是你的儿子。”
“紫紫！”
池翠点了点头，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量，居然小跑起来。
她终于相信，这里确实是地下。而自己却还活着，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寻找女儿。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地底。
罗兰小心地伸出手，抚摸着这间地下小屋的墙壁，感觉就和精神病院里的墙壁一样。忽然，她听到头顶传来流水的声音，难道是地下的暗河？不，是下水管道的声音。
十三
她静静地看着烛火，白色的火苗快活地跳动着，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会被烛光所捕捉到，以火苗的舞动来回应。当烛光摇曳的时候，整个小屋里都会呈现出一股幽灵般的气氛，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不停地晃动着。有时候，她觉得看着自己影子都会被吓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弥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脑子里反复播映着前面的那一幕，已分不清是真还是假，是醒还是梦。
幽灵的烛光永远照耀着这里。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块黑色的屋顶，然后，又有一线幽幽的烛光进入了他的眼角——这里是地底小屋。
这里自然不会有电灯，桌上的蜡烛很快就会燃光。于是，她从床上下来，在那排木架上找到了一根新的蜡烛和一包火柴，然后，把它们放到桌子上点了起来。
小弥感到自己睡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一阵腐烂的气味轻轻地吹在他脸上。他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看到了那张幽灵腐烂的脸。
他已经不在了，在地底的小屋里，只剩下罗兰独自一人。
6岁的男孩立刻尖叫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肩膀，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现在才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梦。
九
小弥不敢想象，原来幽灵就躺在他的身边，几乎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而且与他的头枕在同一侧，面对着面，脸贴着脸。
她轻声地问自己：“我该向哪走？”
幽灵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黑暗，除了手电所及的范围，杨若子的额头沁出了几丝汗珠。她缓缓来到路口，茫然地看着三条地下管道。
从他的身材来看，应该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依然保持着向内侧卧的姿势。因为他躺在小弥的外侧，所以男孩只能躲在床里面，惊恐地看着他。
她继续向前走去，直到手电筒的光线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左、中、右，眼前有三条道路供她选择，每一条路都像一张诱惑的嘴。
这确实是一张地底恶鬼的脸，只有腐烂了很久的尸体才会有这样的皮肤，而且还散发着一股死人的腐臭味。除了眼睛以外，这张脸的一切都不像是人类。幽灵留着长长的头发，在头顶用丝带束了起来，再加上他那身宽大的白色斜襟长袍，看起来就像是明朝人的装饰。
“对不起，再见。”说完以后，杨若子就关掉了手机，再也不会有人打扰她了。
小弥忽然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这间地底的小屋，在烛光的掩映下，总觉得这里像古代的坟墓。
叶萧几乎是声嘶力竭起来：“不，你给我回来。”
他是古墓里的幽灵？
她淡淡地回答：“已经晚了，我现在就在地道里面，我在寻找紫紫。”
或许，他已经在地底生活了几百年。
“若子，听我的话赶快回来，你绝对不能一个人下去。”
小弥还没读过中国历史，他不知道明朝的概念是什么，也不知道明朝距今有多少年。他用细嫩的童声颤抖着问道：“你是古代人吗？”
“既然你能够进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够。”
幽灵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的眼睛。
“什么？”电话那头的叶萧立刻着急了，他大声地说，“你立刻就给我回来。”
那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他忽然觉得幽灵的眼睛也不同于人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他着急地说：“我的小笛子呢？”
“我在地下。”
幽灵终于说话了，那是一种来自地底的声音：“你不需要笛子。”
借助着手电的光线，她向前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她打开手机，原来是叶萧来的电话：“若子，你在哪里？”
小弥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看到幽灵始终躺在床上，保持着同一种姿势，于是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起来？”
一阵潮湿的雾气，从地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因为我病了。”
“紫紫……”杨若子又对地道里面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她带着手电走了进去，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地下发出了奇怪的回音。
“死人不会生病。”小弥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你是死人。”
哪怕——她是个鬼孩子。
幽灵的嘴角忽然翘了翘，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让小弥感到不寒而栗。但过了一会儿，小弥才听出来，那是一种笑声。幽灵的笑声。
现在，杨若子确信，她的妹妹还活着，就活在地底的下水管道里。妹妹永远都是7岁的样子，永远都穿着白色的裙子，永远都是纯洁美丽的样子。
小弥还第一次听到死人在笑。
“不！”
这令他更加恐惧。男孩挥舞着手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打死你。”
忽然，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具腐烂的尸骨，它躺在黑暗的阴沟里，离地面有十几米的距离，它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他们说它就是她的妹妹紫紫。
幽灵继续在笑，突然，他的笑声嘎然而止。从喉咙里又传出另一种声音，他的样子也随之而痛苦起来。小弥仔细地倾听着，才听出那是咳嗽的声音。
杨若子走到地道口，拿出手电往里照了照。她听说几个小时以前，叶萧在这条地道里面，发现了一具几天前死亡的男尸，死者叫张名，就是那位失踪的男孩张小盼的父亲。现在，鉴定组已经完成了现场勘察，带着尸体离开了地下。而等到杨若子赶到这里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走光了。
每咳一下，整个小屋都会发出可怕的回音，而桌子上的烛光也会随之而跳动一下。
可是，周围并没有人，整个地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站着。
当咳嗽声停止以后，幽灵才缓缓地说：“我没骗你，我真的病了。”
这不是梦。
“你生了什么病？”
是的，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细微的童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我就是因为得了这种病，才会死在这里。”
她立刻睁开了眼睛，向四周紧张地寻找着，她大口地喘息，心跳骤然加快，心里在不断地问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声“姐姐”。
小弥又尖叫了一下：“原来你真的是死在这里的幽灵。”
“姐姐。”
幽灵并不说话，他盯着小弥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腐烂的气味让小弥作呕。然后，他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那身白色的长袍几乎覆盖住了男孩的身体，使小弥的眼睛又进入了黑暗中。
突然，她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两个字——
小弥看到幽灵从床上站了起来，修长的身材在烛光下摇晃着，男孩立刻联想到，曾在恐怖片里看到过的棺材里的尸体。
杨若子静静地侧耳倾听，自己的声音在无穷无尽的地道中传播着，或许会达到地球的另一面。
幽灵看起来确实是病入膏肓，但还是向小弥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几秒钟后，远方穿来了回声。
小弥竭力反抗着，但却无济于事，幽灵的手冰凉冰凉的，如一把铁钳让他动弹不得。男孩大声地叫起来：“放开我。”
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声地喊了出来：“紫紫……”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幽灵冷冷地说。
可是，她始终都想象不出来。
男孩恐惧地问：“我们去哪里？”
在空旷的地底舞台上，只有杨若子一个人站立着，轻轻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小太阳”的强烈灯光依然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就闭着眼睛站在中央，想象着50多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另一个地方。”
“紫紫……”
另一个地方？是坟墓还是地狱。小弥不敢再问他。然后，他被幽灵一把拉下了床。
八
幽灵端起了烛台，一根蜡烛在他手中燃烧着，他牵着小弥的手，缓缓打开了那闪铁门。一阵嘶哑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小弥用手紧紧地抓着门沿，但还是被幽灵拉了出来。
他低着头对池翠说。然后，快步地离开了这里。
他们出发了。
“对不起，我真无耻。”
前方是一条黑暗的通道，看起来就像是古代的墓道。
苏醒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两个女人的影子不断地重合着，不知是谁替代了谁。
小弥并不知道，其实在这座巨大的城市地下，还埋藏着许多古代的墓葬。特别是在明清两朝，这座城市作为中国南北贸易中心的繁荣时代，许多富商大贾聚居于此，也有一些文人墨客和致仕官绅。他们热衷于修建华丽的坟墓和棺椁，于是在这片地下便有了许多神秘的东西。
她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
在微弱的烛光下，小弥看到幽灵那长长的黑发轻轻地飘着，还有头顶马尾般的发束和一身宽大的白色长袍，分明表示着他来自另一个时代。
就在这瞬间，他的眼前忽然掠过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罗兰。
那是聊斋志异的时代。
苏醒无地自容地低下头，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不敢正视池翠的目光。
十四
“对不起。”池翠大口地呼吸着，蹲下来看着地上的苏醒，“你没事吧？”
杨若子缓缓地恢复了意识，她所有的感官都在恍惚之中，只有腹中的一股饥饿感在慢慢地升起，促使她睁开了眼睛。可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置身于黑暗的墓穴之中，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在地底。
池翠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重重地推开了他。苏醒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而她的后背正靠在弧形的管道内壁上。幸好这里没有水，地面和空气也不潮湿。在一片黑暗中，她轻声地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不！”
她记得自己进入了地下，为寻找她的妹妹紫紫。杨若子确信妹妹就在这里，许多年过去了，妹妹一直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默默等待姐姐的来临。在她的心底，激动与恐惧互相交织在一起，促使她不断地深入地下。当她走到一条三岔路口时，她犹豫了许久，最终选择了中间那条路。没想到刚走一会儿，前方又出现了岔路，她只能凭借着运气选择道路。她不断地遇到岔路，不断地转弯，不断地修正方向，眼前的道路就像树枝一样，以同一形态不断克隆自己，向上伸出无数错综复杂的枝桠，而每一根都完全相同。
她略微扭动了一下身体，这反而让他搂得更紧。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是颤抖着说：“池翠……池翠……”
最后，她迷路了。
“你哭了。”苏醒在她的耳边柔声说，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间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手指上立刻感到了一股温热，这是池翠的泪水，一个美丽女子伤心的眼泪，他忽然感到这又是何等的凄艳。于是，他的手移到了池翠的肩膀上，轻轻地搂住了她。
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杨若子只感到又累又饿。或许，自己只是在重复地兜着圈子，直到体力与精神都透支殆尽。她再也走不动了，只能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只是想休息一会儿而已，但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她半躺着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昏睡了过去。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她感到自己被潮水吞没了，她的身体在海水中变得异常轻盈，不停地漂啊漂啊，直到在海底的某个深处，见到了妹妹白色的影子。
她并没有抵抗，恰恰相反，现在她温顺得像个绵羊，任由苏醒的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上滑动。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泪水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大堤，在脸颊上缓缓地流淌起来。
这个时候，她终于醒了过来。
在白色的灯光下，她下巴的线条显得格外诱人，还有脖子里面弯曲的部分。这一切都让苏醒感到难以控制。
忽然，杨若子感到两只手里都是空空的，手电筒呢？她的心跳立刻加快，半蹲着在地下摸了起来，除了粗糙的地面以外，手上什么都摸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她发疯似地寻找这里唯一的光源，在这条长长的地下管道里，无边的黑暗让她一无所获。
苏醒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忽然，他大着胆子靠近了池翠，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黑色的发丝从指间掠过，那感觉让人心醉。
她不敢相信，但理智反复地告诉她：手电筒已经丢了。
“对不起。”
这仿佛就是死刑判决。
池翠愣了愣，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他早就死了。”
杨若子缓缓地站起来，冰冷的嘴唇一阵颤抖，现在她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或许已经和地下的幽灵也没什么区别。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她不应该在黑暗的管道中休息，更不该睡着了，或许，她的手电筒已经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在黑暗之中她再也找不到了。
“小弥的父亲是谁？”
她绝望地摇了摇头，她这才想起了叶萧打给她手机时的忠告。
她淡淡地说：“问吧。”
手机？
苏醒难以置信，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池翠。终于，他说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池翠，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始终都不敢直接问你。”
杨若子忽然想起了手机，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里，心急火燎地掏出手机来。幸好，手机的电池还没用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一片黄色的微光。
“那就是蝇蛆留下的痕迹，从他在娘胎里就有了。”
她立刻拨了叶萧的手机号码，但却无法接通——这里的信号出不去。
“重瞳？”
“该死。”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吗？”
杨若子轻轻地咒骂了一声，这里是距离地面十几米深的地下管道，根本就接不通任何信号。手足无措的她一时着急，差点把手机给扔了出去。
苏醒忽然感到有些恶心，眼前浮现起了夏天见到过的一群蝇蛆在腐烂的动物尸体爬行的情景。他实在不敢把这个与小弥联系在一起。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相信。”
在黑暗的地底，她来回踱步想着办法。现在，手机是她唯一的光源，但似乎电池剩下不多了，她还必须节约着用。
“蛆，苍蝇的蛆。”池翠忽然有些激动了，她的眼眶立刻就湿润了，仿佛在说某件耻辱的事情，“小弥是幽灵的儿子，是苍蝇的儿子。”
忽然，在管道的尽头掠过一点幽光。
“你说什么？”苏醒没听明白。
杨若子的瞳孔立刻被这幽光所吸引住了，她已来不及多想，便快步向前跑去。那仿佛是黑暗中的白色光环，隐隐约约地跳动着，照出了一个瘦长的白色人影，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停顿了片刻，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蛆。”
她拼命地向前跑去，然而那线幽光却越来越暗了，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被黑暗所吞没了。
“告诉我，小弥的脑子里到底生了什么东西？”
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我不知道，谁都不敢打保票。”
难道是幻觉？
“会不会有危险？”
杨若子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背后的汗毛悄悄地竖了起来，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池翠点了点头：“如果拖到他长大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自己的背后——
“有那么严重？”
立刻，她猛地回过头来，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今天下午医生给我打过电话。他说趁着现在小弥的年龄还小脑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发育完全，还来得及做手术，给小弥的脑子开刀，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拿掉。”
“紫紫！”
“什么？”苏醒感到心里一凉。
她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杨若子相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又快步向后面跑去。她确实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并在黑暗的地下管道中发出离奇的回声——这是鬼孩子的声音。
“不是。”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那是所有的母亲共通的情感，她深呼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说，“小弥的脑子里生了一个东西。”
杨若子睁大着眼睛，向黑暗中的鬼孩子追去。
“你对笛子害怕了？”
十五
她摇摇头说：“不，最近他不会再学笛子了。”
池翠感到毛骨悚然。
“放心吧，我还会继续教小弥笛子的。”
一阵细小的声音从她的脚背上传来，给她一种痒痒的感觉，似乎有无数条虫子在皮肤上爬。她小心地深呼吸着，竭力克制自己剧烈的心跳，不让自己恐惧的声音喊出来。
“谢谢你对我和小弥的照顾。”
终于，她听清楚了脚下发出的声音：“吱……吱……吱……”
苏醒有些意外，但他立刻就点了点头：“对，你早就应该搬出去。”
——水老鼠的叫声。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星期，我就从这里搬出去。”
她立刻跳了起来，那几只占据她脚面的老鼠便飞快地窜走，一边跑一边发出尖细的叫声。它们是这座城市地下和黑夜的主人，丢失了肉体，只剩下灵魂，在下水管道中浩浩荡荡地行进着。它们是标准的夜行动物，而这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此刻，小弥正在隔壁熟睡着。池翠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外边黑沉沉的黑夜。今天发生的事情，又让她沉浸在恐惧中。整整一天，警察们在这栋楼里进进出去，不停地往外运送地下的尸骨，整栋大楼都漂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楼下还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他们对着池翠的窗户指指点点，就像《红字》里的人们看着海丝特身上的“A”，一个红色的禁忌。
池翠不停地跺着脚，仿佛那些水老鼠已在她脚上做了窝。跳了很久以后，她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大口地喘着气，然后轻轻地抽泣起来。
“所以，我不能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她和苏醒走散了。
“我知道。”
那是在几十分钟以前的事，她和苏醒手拉着手，行走在黑暗的地道中，那里充满岔路，道路弯弯曲曲，似乎处处都是迷宫和陷阱。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漫开一团白色的雾气，很快就把他们笼罩了起来。那团雾气很浓也很热，可能是从埋在地下的城市供热系统中漏出来的，手电筒的光束立刻就被地下白雾吸收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快步往前走要冲出去，苏醒跑得快，而池翠跑得慢，就这样他们就分开了。她像无头苍蝇一样跑了很远，当那团白雾散尽的时候，身边早已没有了苏醒的踪影。幸好她一直抓着手电筒，电光划过黑暗的地道，看起来就像是坟墓。她已经完全迷路了，根本就不知道刚才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绝望地大喊着苏醒，却丝毫都没有反应。池翠只有茫然地向回走去，但她明白自己可能会越走越远，可她已别无选择。她又冷又饿，如果不这么走下去，她怕自己会躺在地上睡着。
终于，池翠说话了：“苏醒，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从小池翠就怕黑，小时候的每个夜晚，她都会按照父亲的警告关好门窗睡觉，似乎那传说中的鬼孩子随时随地会闯进来找她。有了小弥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尤其是当她对小弥是否是人类，而产生怀疑的时候。有时候，当她抱着小弥睡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复生的鬼魂。现在，她正在黑暗的地底寻找小弥，无论他是否鬼魂的儿子，她都必须要找到他。
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去，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这秒针走动的声音，是如此地清晰。池翠默默地看着苏醒，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互相看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忽然，她又想到了苏醒。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一定也非常着急，到处找着池翠。现在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玩着捉迷藏的小孩，谁都抓不到谁。
七
必须要找到小弥。
——她看见了一张魔鬼的脸。
池翠暗暗地对自己说，她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端起手电筒，颤抖着向黑暗的地底走去。
瞬间，罗兰颤抖着尖叫了起来。
十六
她看见了那张脸。
在一条宽阔的地道中，叶萧发现了一条50年代的煤气管道。他打着手电筒，仔细地查看这条地道，觉得这里很像是三四十年代修的战备工事，后来的一些市政建设也利用了这些地道。
从那双藏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正犹豫不决。几秒钟后，他缓缓地拉下了口罩。
他沿着这条地道一直向前走着，每走几步都会在地上留下标记，这样就能找到回来的路了。否则，没有人能走出这迷宫般的地下世界。
罗兰忽然苦笑了一下：“害怕？经历过太多的恐惧，我已经对害怕有免疫力了。”
刚才他试着往外打了几次手机，想请求局里的支援，但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他开始有些犹豫，单凭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能找到她？地下黑暗的雾气似乎也在心头弥漫了开来，他把手电对准了自己的脸，手电中心发出的红光让他一阵头晕。
“不，你会害怕的。”
叶萧又把手电对准了前方，忽然发现50年代的煤气管道拐了个弯，进入了另一条地下管道，而脚下这条地道依然向前延伸。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忽然问道：“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他笔直向前走去，直到被一堵砖墙拦住了去路。手电的光束打在这堵墙上，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快步走到墙跟前，用手轻轻地摸了摸。
地底小屋？罗兰想起了这个恐怖的名词，难道自己已在黄泉之下了？她仰起头看着这间昏暗的小屋子，四周都是冰冷的水泥墙壁，看上去更像是个古代墓室。她感到一阵寒冷，现在她真想哭出来，可是眼中的泪水却偏偏干涩了。
奇怪，这堵墙似乎并没有用水泥合起来。
“地下。”
砖头堆得非常松散，似乎有人动过。叶萧的心跳立刻加快，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把手指伸进了大约有两厘米宽的砖缝里。
“谢谢，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瞬间，指尖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对方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小心地取出了那块砖头，里面还是一道砖缝，从砖与砖的缝隙里漏出一线幽幽的光。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罗兰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是你救了我？”
地下烛光？
“你终于醒了。”口罩背后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叶萧的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个词，后背心里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一丝冷汗缓缓地渗了出来。他把脸贴到了内层的砖缝里，但缝隙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线幽暗的光。
他们互相注视了片刻，直到罗兰警觉地问：“你是谁？”
他马上就把周围的砖头全都扒了下来，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眼前的砖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大约十几厘米的小洞。
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使劲地揉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一个瘦瘦的男人，戴着一张巨大的口罩，把整个脸庞都遮住了。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罗兰。
立刻，一股幽暗的烛光，穿透墙上的小洞，照射进了叶萧的眼睛里。
一个黑色的影子走进了小屋里。
他看到了。
脚步声忽然停止了。但紧接着，她就听到铁门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怪声，然后缓缓地打开了。
墙里面是一间小屋子，有一根差不多就要燃尽了的的蜡烛，插在张破旧的木桌子上。
心跳猛然加快，她大口地喘息着，紧紧盯着那扇铁门。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她感到自己越来越紧张，一丝冷汗从额头沁了出来。
这就是那个老管道工人所说的地底小屋吗？
就当罗兰刚要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叶萧容不得多想，只有抓紧时间拿开那些砖头。幸好没有墙里没有水泥，砖头也堆得很松，这是一堵弱不禁风的墙。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似乎还完好无损，她意识到有人救了自己。那个人是谁？
他很快就取下了100多块砖头，直到浑身大汗淋漓的时候，墙上终于出现了一个1米多高的大口子。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便把腰弯下来，缓缓地钻进了墙里面。
现在，她终于醒过来了。
终于，他进入了地下小屋。
就在这个瞬间，她失去了意识，缓缓地昏了过去。
当叶萧跨进来的时候，立刻产生了一种进入墓室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盗墓者或者是考古队员，脑子里闪过两个字——“诅咒”。
罗兰拼命地挣扎，但无济于事，那只手正在撕扯她的衣服。正当她想要叫救命，喉咙里却喊不出声音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了。
用了好一会儿，他才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在那点幽暗的烛光照耀下，他仔细地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看起来不会超过10个平方米，墙壁和屋顶都是黑色的，三面都是水泥混凝土，只有一面是砖头。在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铁门。左侧有一张钢丝床，与这张木桌子一样破旧，床上铺着一层还算干净的被褥。此外还有两张木凳和一排木架子，上面放着几十根白蜡烛，还有烛台和火柴之类的东西。
昨天深夜，她徘徊在一条小巷中，四周寂静无人，就连天上的月亮也隐藏到了云朵里面。忽然，有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乱摸了起来。一刹那间，她的意识变得非常清醒——自己遇到了流氓。
这里是幽灵之家。
罗兰想，只有作为母亲的她，才能找得到女儿，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精神病人了。同时，她也吃了不少的苦，她曾经非常漂亮，但现在恐怕自己都不会认识自己了。
他仿佛能闻到某种腐烂死尸的味道，只能用手轻轻地在鼻子前挥了挥。
现在，紫紫已是她唯一的生命。
忽然，蜡烛灭了。
罗兰始终保持着这个秘密，甚至骗过了卓越然，让他以为紫紫就是自己的女儿。因为紫紫的缘故，他们度过了几年平稳的日子，但罗兰一直都非常恐惧，害怕这个秘密被人发现。直到几年前，紫紫因病需要输血，而卓越然却发现自己的血型与女儿不符，他的血型是A型，罗兰是O型，而紫紫的血型却是B型。所以，紫紫不可能是卓越然的女儿。他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从此开始殴打罗兰，有时甚至虐待紫紫，最后就一走了之。罗兰只能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因为她不敢让紫紫承受私生女的耻辱。但紫紫的性格也因此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沉默寡言、行为怪异。
叶萧立刻用手电对准了前方，他走到那扇铁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他发现前头又是一条地道，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不过，它既然连着这个屋子，就不可能是条“死路”。
不久以后，那个男人便死于一场车祸。
他对自己点点头，缓缓地向前走去。
罗兰感到无比的愤怒和悲哀，但她终究是一个弱女子，不敢选择离婚，只能逆来顺受。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世界，于是就有了紫紫——一个耻辱的印记。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池翠……池翠……”
那是在8年前，她刚与卓越然结婚不久，刚刚品尝新婚的快乐，就发现丈夫居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她甚至当场抓住了卓越然和那个女人，但卓越然却轻描淡写地说：“有本事你也在外边找一个男人。”
十七
紫紫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耻辱——因为，紫紫并不是卓越然的亲生女儿。
这是苏醒的叫声。
一无所有的罗兰，唯一可能得到的，只有她的女儿紫紫。这也是她逃出精神病院的原因，当知道紫紫失踪以后，她就下定了越狱的决心。她甚至对卓越然的死并不感到多少伤心，她只要紫紫，也只剩下了紫紫。
他在一条曲折的管道中，声撕力竭地呼喊着池翠的名字。声音在黑暗的地底传播着，无数的地道和墙壁使这声音不断地被折射，反复地回荡着。直到他喊完几分钟以后，不停地有远处的回音传到他耳中。
她越狱成功，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徘徊着。她没有回家，因为已经无家可归。她也不想去见苏醒，因为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她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能在某个角落里隐藏。当她感到自己饥饿难挡时，只能用随身携带的东西去交换食物，通常她会得到一个大饼或者是馒头。
池翠听不到他的声音。
就在几天前的深夜里，她从名叫精神病院的监狱里逃了出来。
一股强烈地内疚涌上了心头，苏醒绝望地叹着气。他觉得自己应该竭尽全力地保护她，但刚才那股可怕的白雾，使他与池翠走散了，他后悔自己不该乱跑，结果把池翠弄丢了。
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有铁栅栏窗户的房间里关了一年，就像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另一种监狱。
他能想象出池翠现在的处境，她一定在黑暗中摸索着，大喊着苏醒的名字，在寒冷中紧抱着肩膀。或者，绝望地抽泣着。
于是，她疯了。
孤独是最可怕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用了大约几十分钟的时间，又想起来其它许多事情，比如，她有一个丈夫叫卓越然，但据说已经死在了天台上；她还有一个女儿叫紫紫，可惜已经失踪了；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情人叫苏醒，曾经是一个笛手，他有过一支笛子，魔鬼的笛子；她偷了那支笛子。然后，神秘的笛声让她见到了幽灵。
尤其是对像池翠这样的单身母亲。苏醒紧紧地抓着手电，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电池，或许还能坚持几个小时。于是，他继续向前头走去。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她是罗兰。
仿佛是在黑夜的茫茫大海中行驶，没有罗盘来为他指明方向，他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叫罗兰？”
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四肢的关节一阵酸痛，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了。手电似乎滚到了脚边上，眼前又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中。忽然，他感到手里摸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种软软的手感。瞬间，他的手指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
记忆就像打破的瓷器一样，变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她轻轻地捡起记忆碎片，再重新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图画。在那幅图画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罗兰。
苏醒立刻爬起来，他半蹲在地上，小心地摸着地上的东西。指尖就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地一掠而过。虽然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但手指的感觉却是那样奇特，刹那间就立刻通过皮肤传播到了他的心底，荡起一阵微微的涟漪。
当脑子里闪过这个比喻的时候，立刻想到了某种让她熟悉的生活。她开始默默地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摸到了一处凸出来的部分，略微有些硬，上面又是两点凹陷，接着是一个光滑的弧形半球体，边上略微有些堎角。然后，他摸到了一缕长长的秀发。
看起来就像个监狱。
瞬间，他张大着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更重要的是，这房间里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着的铁门。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
用了好一会儿时间，她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慢慢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房间，不会超过10个平方米，除了一张摇摇欲坠的钢丝床和房间中央的木桌子以外，只有两只方凳，和一排几乎腐烂了的木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刚才苏醒手上摸到的，是她的脸和头发。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头顶上黑色的天花板进入她的视线，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暗，除了那点烛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仰天躺着，身下是一张很旧的钢丝床。脖子上一阵酸痛，她费了很大的劲才侧过头去，看到在床边有一张黑色的木桌子，桌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他立刻跳了起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这时候，他才想到手电筒，在脚下找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手电。苏醒还算走运，刚才手电筒没有被摔坏，他稍微摆弄了一下，一线白色的光芒又射了出来。
尽管，瞳孔上覆盖着紧闭的眼皮，但她仍能感受到烛火的轻微热度，还有那丝黑暗中闪烁的光。
苏醒先深呼吸了一口，让握着手电筒的颤抖的手平静下来，然后他将手电对准了地下。
六
于是，在那圈白色的手电光环中，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
蛆在张名的脸上爬行着。
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叶萧缓缓靠近了那张狰狞的脸。几乎用了半分钟的时间，他才认出这张脸来——他的邻居张名。
她仰天横卧在地上，头发向后披散开来，两只眼睛睁大着，露出大片的眼白。
一群苍蝇的蛆在死人的脸上扭动着，它们是从死者的瞳孔里面爬出来的。
死不瞑目。
蛆……
突然，苏醒感到自己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只是手中的电光始终牢牢地对准了死者的脸。
叶萧缓缓地蹲下来，屏住呼吸，手电的光线对准了那张死人的脸。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靠近那张因为无比恐惧而扭曲了的，难以辨认的脸。
原来就在叶萧脚边的地上，正歇躺着一具死尸，他刚才居然没有看出来。
几秒钟以后，他终于认出来了。
他万万不会想到，在白色的手电光束中，竟然照出了一张死人的脸。
两片嘴唇缓缓地读出了她的名字——罗兰。
在三岔路口犹豫了片刻之后，叶萧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忽然，他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于是他就用手电对准地面照了照。
她死了。
幽灵在等着他？
苏醒发现了她的尸体，就躺在冰冷黑暗的地下管道中。
叶萧忽然怔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地下管道的交错口，仿佛面对着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立刻就想到了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巴黎的下水道与地面之上的城市一样错综复杂，那是一个神奇的地下世界。沙威警长潜入地底，追踪数10年前的逃犯冉阿让，叶萧不记得是否有过这样的情节，可他宁愿相信自己不是沙威，而是逃犯冉阿让。
他曾经爱过她。
地道越走越长，他还能听到头顶有汨汨的流水声，上面似乎是下水管道。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手电筒的光线里，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开始在他的脸上流淌，他到现在才刚刚发现。温热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到了罗兰的眼皮上，她不会再醒来了。苏醒感到自己浑身都软掉了，只有拿着手电筒的那只手，像凝固了一般，只为照亮她的脸。
一股潮湿的寒气包围了他，手电的光线始终无法照到远处，只停留在一团雾气之中。叶萧一边走，一边悄悄地数着自己的脚步，他伸手摸了摸旁边，好像是水泥的墙壁，冰冷而粗糙。
她的脸，她永不瞑目的眼神是如此恐惧，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于是，叶萧举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的地道。
苏醒缓缓地伸出手，当指间重新触摸到她的眼皮时，仿佛还有一些剩余的温度。然后，他轻轻地合上罗兰睁大着的眼睛。
这是冒险，他很清楚这一点。但直觉告诉他，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下流，似乎越深入地底，地心引力就愈加强烈。他再也忍受不了，任由泪水奔流，像一个孩子一样抽泣了起来。
他拿出了手电筒，把一道白色的电光向里射去。
最后，他在黑暗的地底放声大哭。
叶萧走到了黑洞前，“小太阳”的灯光打不进去，眼前的通道被黑暗覆盖着，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雾气从里面飘出来。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既让人望而却步，又同时充满诱惑。
十几分钟以后，苏醒终于抹干了眼泪。他将罗兰的尸体移到了管道边上的一个拐角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让手机屏幕处于持续发光的状态下，再轻轻地放在罗兰的身边。这样一来，罗兰身旁就有一个光源了，虽然手机屏幕的光线微不足道，但在黑暗的远处一眼就能发现。苏醒想，如果时间来得及，等他找到池翠以后，还可以找回到这里。
这声音已在地底回荡了许多年。
“再见了，罗兰。”苏醒在临走前轻轻地嘱咐着她的尸体，“我会回来的。”
在见到了地底的这么多尸骨以后，他反而觉得自己已不惧怕黑暗，他缓缓地向前走去，地上还有一些残留的骨渣，在他脚下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就像是临死前孩子们的呻吟。
十八
叶萧长长地吁出了口气。
夹竹桃花开了。
是谁杀死了他们？是50多年前神秘的笛手吗？还是某个地底的魔鬼。
开在黑暗的地下管道里，它们开得是那样鲜艳，诱惑着所有人的眼球，在它们的枝叶里蕴藏着神秘的毒汁。池翠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红色的花在黑暗的背景下——红与黑，它们肆无忌惮地绽放开来，让人沉醉，让人痴狂。
让灵魂回家吧。
一阵晕眩笼罩了池翠。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有着6岁儿子的母亲了。她又变回到了20多年前，那个致命的夏天，她依然是个7岁的小女孩，趁着父亲午睡的空隙，偷偷地跑了出来。她穿过那片夹竹桃，穿过那条小巷，来到了那堵黑色的围墙前。
或许，他们就是当年被夜半笛声带走的孩子们。他们早就死了，死在这黑暗的地底，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听到他们绝望的呼喊。而他们的家人，度过了50多年的不眠之夜，仍然在执着地等待着他们回家。
忽然，她感到鼻子和人中一片湿热，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缓缓地流到了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才意识到自己开始流鼻血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7点了，地面上也应该被黑夜所笼罩了。半个小时前，局里告诉叶萧，初步的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在地下发现的这些尸骨，全部都是大约5岁到13岁的儿童，性别比例一时还弄不清楚。由于很多骨骸都很零散，有的甚至被完全破坏，具体数字还不好统计，初步估计是140余人。从对骨头的检测来看，这些孩子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55到60年前。至于死亡原因，法医还没有弄清楚。
池翠的手里还抓着手电筒，但那只手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手电中的光线骤然诡异起来。她看到在地下管道正前方的尽头，手电向那里打出一片白色的光环，一个少年的黑色背影出现在了光环的中央。
叶萧茫然地看着刺眼的灯光，直到眼睛里一阵晕眩。他明白这只是错觉，就像人们无意识地诞生到人世，再无意识地走进地狱。
这是怎么回事？她脑子仅存的一点清醒意识还在提醒着她。但几秒钟后，意识就模糊掉了，她看到在手电的光环里，又出现了一大块砖墙的缺口，一群蒿草正在摇曳着。墙里缓缓升起一缕奇怪的烟雾。
然而，导演是谁呢？是谁导演了这一幕恐怖的舞台剧。
瞬间，她感到父亲又从坟墓里回来了，他站在7岁女儿的身边，对着她的耳朵说：翠翠……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墙……鬼孩子，就在墙里面……没有一个孩子能走出那堵墙……
2000瓦“小太阳”的灯光依然照耀着，巨大神秘的空间，无比黑暗的背景，再加上耀眼的强光，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某个剧场的舞台。而叶萧正独自站在这舞台的中央，仿佛是在独自表演一场舞台剧，他感到自己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父亲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死。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很快，一阵地底的雷声，从池翠的耳边响起。
经过整整一天的工作，这里已经基本上清理干净，露出一大块空地，地底铺满已经腐烂了几十年的泥土。那股令人的窒息的空气已被弱了许多，只是依然有一股薄薄的雾气从地下升起，缭绕在叶萧的脚面上。
在手电的光芒里，她隐约看到了一个12岁的少年。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春夏秋冬，永远是地下炼狱。
电光（手电还是雷电？）划破黑暗的地下，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还有那双重瞳般的眼睛，他正冷冷地看着池翠。
这里永远沉浸在黑暗中。
池翠忽然发出了一阵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五
“我在想，那堵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魔笛在哪儿？”
“墙里有鬼孩子。”
“我猜，你的笛子一定在卓越然手中。”叶萧淡淡地说，“可惜，卓越然已经死了。”
“鬼孩子在叫我呢。”
忽然，苏醒有些神经质似的说：“笛子，我的笛子呢？”
少年向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向前走去，瞬间就消失在了墙里。
“第二天早上，卓越然从外地回到了家里，发现罗兰已经疯了，只能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里。”叶萧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
“不，你不能进去。”池翠高声尖叫了起来：“你会后悔的。”
苏醒几乎是浑身颤抖着看完这一天日记的，这一页后面全是空白。他仰起头环视着房间，他能想象罗兰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写完这天日记的，她也是在这里吹响了魔笛的，或者，也是在这里发疯的？
然后，池翠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浑身颤抖着跑到了围墙跟前。她找到了墙上那块破碎的缺口，然后吃力地爬进了墙里。
这是罗兰的日记本里最后一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不停地响着：绝对不要……翠翠……那堵墙……不要……死……笛子……
……
笛声了响起来。
不，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十九
天哪，她像个幽灵？
黑暗完全笼罩着杨若子，虽然瞳孔睁得很大，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双目失明者的感觉。尽管眼睛看不见，听觉却异常敏锐，地底所有细微的音波，都无法逃过她的耳朵。现在，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仅靠声音来辨别方向。
我回过头看了看，看到紫紫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听到前方那阵奇怪的脚步声，正反复地回荡在地下管道中。这声音非常轻，但进入杨若子的耳朵里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脑子里立刻就想起了她小时候，妹妹穿着乡下送来的木屐在地板上，踏出一阵马蹄般轻快的声音，就和这地下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等一等，房门开了。
瞬间，小时候的木屐声充满了杨若子的心底，似乎和地下的脚步声完全重叠在一起，以同一个节奏和频率响起——
我立刻感到了浑身麻木，一股沉沉的睡意袭上心头。于是我趴到了写字台上，打开了我的日记本，完成我每日必做的功课。现在，我的日记已经写完了，我快支撑不住了，谁来救救我啊。
嗒……嗒……嗒……
一种彻骨的恐惧笼罩了我，我的手一阵剧烈的颤抖，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把这支可怕的笛子扔到了地上。
杨若子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快步向前追去。她明白那奇怪声音正在引导着，为黑暗中的她指引着方向。她几乎轻轻地叫了出来：“紫紫。”
在可怕的笛声中——我见到了幽灵。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打出了一道白色的光束，投射在地下管道的尽头，看起来就好像话剧舞台上打在主角身上的灯光。
不，这不是我吹的，而是另一个躲在笛子深处的魔鬼。
杨若子使劲揉了揉眼睛，她终于看到——
我感到这笛声似乎不是我吹出来的，而是从笛管里自己流出来的声音。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沉睡了太久，突然吸收到了光线，立刻就收缩了一下，反而觉得有些刺眼。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回过神来，看清楚了那光束中的人影。
一阵诡异的笛声传了出来。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瞬间，从我的口中吹出了同样的气息，我的手指也按照那旋律跳动了起来。
“紫紫——”杨若子又高声地叫了一下。
我的笛子水平并不高，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头脑发热了，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调。当我的嘴唇贴到吹孔上时，我感到仿佛有一只手，控制了我按住笛孔的那六根手指。而在我的耳边，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奇特的旋律，幽幽地响起。
小女孩立刻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杨若子站在管道的尽头，她那一身白色的背影，在光束的照耀下发出一股幻影般的反光。
回到家里，魔笛在灯光下发出异样的反光，我终于得到了它。当面对着它时，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我明白自己已经被它俘虏了。它仿佛是有生命似的，躺在那儿向我发出挑衅，我完全失去控制，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我把拿起了笛子，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小女孩的身上发出白色的反光，她不是地底的幽灵，而是上帝派遣来的，在茫茫黑夜中降临人间的小天使。
苏醒，我拿走笛子以后，又把盒子关好，重新放在你原来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切都没动过一样，然后带着魔笛离开了你的家。
杨若子忽然觉得这幅景象是多么熟悉，许多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已在宗教画里描绘过无数遍。天使插着翅膀，背后闪耀着一道光环，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随着她的降临而消逝。
对不起，苏醒。我拿走了你的笛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无法抗拒魔笛的魅力。我好像被这支笛子所控制住了，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已被它绑架，或许，不是我从你手中偷走了笛子，而是笛子从你手中偷走了我？
泪水缓缓流淌在她的脸上，10年的恶梦终于可以结束。她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小女孩身后，现在，她们之间距离还不到1米。
下班以后，我把紫紫接回了家，度日如年地捱到了晚饭以后，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带着我偷配的那把钥匙。我来到了对面苏醒的家门前，就像一个小偷一样，用偷配的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我记住了上次他放那盒子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它。我小心地打开盒子，魔笛果然就躺在里面，笛管上端刻着“小枝”二字，我可以断定就是它了。
她的脸依然阴影被笼罩，但她感觉到小女孩身上白色的反光正向她射来。她们现在是如此之近，近得能够感受到小女孩身上那股特别的气息，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抚摸到她的长发。一切都宛如昨日，仿佛还是紫紫失踪时的那个大雨之夜，杨若子来到这条地下管道中寻找着妹妹，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她不停地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十年的距离，直到——紫紫出现在她眼前。
早上我把紫紫送到了幼儿园，再过几个月她就要上小学了，可她依然不太合群，我已经为她担忧很久了。然后我去学校上班，整整一天，我都有些紧张，脑子里总是想起我的计划。只有在为学生们上课的时候，我才暂时把心思抛开。这个计划我已经想了很久，自从那晚在苏醒的家里看到传说中的魔笛，我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得到它。我知道苏醒对魔笛的恐惧，他把这支笛子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充满了一种敬畏之心。他是不可能把魔笛给我的，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甚至有些龌龊，或许我是利用了他？够了，就算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吧。
杨若子深呼吸了一口，轻声地呼出了紫紫的名字。
天哪，我感到很害怕。
白色光环中的小女孩缓缓回过头来。
今天清晨，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要去海南岛旅行一个星期，然后，我们在电话里互道了平安。几分钟后，我站在窗前，看见他背着旅行包从对面楼里出来，匆匆地离开了这里。突然，我的心里感到惴惴不安，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我的丈夫已经一年没有回家，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而苏醒仅仅离开了几分钟，一个星期以后就会回来的，我不应该对他有这种感觉的。
阴影中的杨若子睁大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他走了。
——紫紫。
这一天罗兰的日记是这样开头的——
小女孩有一张天使般的脸。她仰着头，低垂着眼帘，用一种淡淡的眼神看着杨若子，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清澈似深潭的眼睛。一对淡淡的嘴唇始终都紧呡着，在白光的照射下，就连额前的刘海儿都发出一阵光泽。那副表情非常奇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似曾相识，仿佛是前生里就注定有这一瞥。
在刚才叶萧翻到的那一页日记上，写着一行行漂亮的字，苏醒看得出，这是她的笔迹。只是与平时相比，这一页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潦草，从字里行间露出了一种深深的紧张。
她终于轻轻地开启了嘴唇，吐出了细嫩的童音——
苏醒小心地接过日记，他斜倚在窗前，抚摸着光滑的日记封面，那是一个女人的心。
“姐姐。”
叶萧轻吐了口气，也许是刚才在地下呆的太久了，他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把罗兰的日记翻到了那一页，然后交到苏醒手中，淡淡地说：“你自己看吧。”
杨若子发疯似地点了点头，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只有小女孩的光影。
“原来如此，我记得后来有一次，她问我借钥匙用。”苏醒摇着头，喃喃地说，“可她为什么瞒着我？”
她轻声地说：“紫紫，我终于找到你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叶萧回过头来，缓缓地说，“她日记里说，她偷配了你的房门钥匙。”
“姐姐，我已经在地下等了你很久很久。在夜晚的大雨里，又冷又黑，我一个人不停地走啊走啊。最后我掉了下去，掉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很深……很深……”小女孩颤抖着说，特别是最后几个字，“很深”。
“其实，刚才我就已经想起来了。那时候她很寂寞，我在为她吹笛子之余，也陪着她聊天以派遣孤独。因为她很喜欢民乐，有一次无意中就聊起了魔笛。是她主动说起的，她说自己曾听说过魔笛的传说，50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里的神秘笛手，就是用那支笛子消灭了鼠疫，也带走了许多孩子。她甚至说到了传说中魔笛的标志，就是笛身上端刻着的‘小枝’二字。当时，我立刻想起了潘多拉魔盒里的笛子，于是就把这支笛子的事告诉了罗兰。她当时显得非常兴奋，要求看一看这支笛子。我有些犹豫，但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能将她带到我的家里，打开了盒子，给她看了看这支笛子。看完以后，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当时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听着紫紫的这些话，杨若子觉得自己也掉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那是一条深深的阴沟里，又冷又黑，被一片冰凉的水所包围着，渐渐地窒息……
“你猜得没错，她在日记里对这件事写得很清楚。”叶萧伏在窗口上，看着对面的房间说，“苏醒，你还记得你和罗兰之间聊天的内容吗？”
“不！”
“我早就该猜到了，是罗兰，对吗？”
瞬间，她的脑子里又掠过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样子，她低下头说：“紫紫不要害怕，姐姐为你点一根火柴，你就不会冷了。”
叶萧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吗？”
“姐姐，带我离开这里。”
“后来，我再也没有吹过这支笛子，一直安放在原来的盒子里，7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可就在不久以前，当我重新打开这只盒子的时候，却发现盒子里是空的，笛子已不翼而飞了。”
小女孩柔声地说着，这声音让人心碎。只是她的眼神依旧奇怪，仿佛在注视着杨若子的身后。
“后来呢？”
“紫紫放心吧。姐姐会带着你回家的。”
“是的，在7年前深秋的夜晚，我吹过这支笛子几次。”然后，他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这是魔鬼的笛子。我无法形容那奇特的笛声，实在太诡异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音色，简直可以用来勾魂。那是聊斋里才有的笛声，古老坟墓里的死人，听到了笛声而复活。直到现在，我仍然心有余悸，那笛声经常变成恶梦就纠缠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
杨若子抚慰着小女孩，她缓缓地蹲了下来，终于向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伸出了手。
“你吹响了这支笛子？”
突然，夜半笛声响了起来——
“是的。可惜，我并没有遵守老师临终前的遗嘱。”苏醒用一种忏悔的口气说，“就在我得到这支笛子不久以后，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终于犯下了大错。要知道作为一个笛手，碰到任何好的笛子，都会渴望吹上几口试试，这是不可更改的天性。”
二十
叶萧若有所思地问：“就像潘多拉魔盒？”
魔笛。
“更重要的是，老师在临死前关照我千万不能吹响这笛声，否则会引来死亡和灾难。老师还有些话没说完，他就死了。”
时隔数年之后，苏醒终于又听到了魔笛的声音，在这黑暗的地下深处。这声音是如此诡异，摄人心魄，没有人能够幸免。
“小枝。”叶萧点了点头，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位姓风的老人对他说的话，当年那神秘的笛手用过的笛子上就刻着“小枝”二字。
此刻，他看到在这根地下管道的尽头，有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在不停地颤抖着。在那女子的身前，还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完全被白色光环所笼罩着。
“是我不应该……不应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苏醒绝望地摇着头，就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他低声地说，“那是7年前，我的笛子老师在他临死前，交给了我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名为小枝的笛子。”
距离太远了，他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女子的脸。然而，那笛声却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幽灵般的音符，都无比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膜。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苏醒突然明白了，这笛声是致命的——在夜半笛声响起的瞬间，生与死，只有一纸之隔了。
瞬间，苏醒仿佛被定住了，他用了半分钟的时间来咀嚼叶萧的话。然后，他像是被触电了一样，用颤抖着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怎么知道魔笛的事？”
随着笛声的肆虐，死神已经缓缓地接近了他们。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不，来不及了。
“魔笛。”
怎么办？苏醒感到一阵头晕，心跳也越来越快，趁着自己还没有发疯，他用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思考着。瞬间，他想起了罗兰倒在地上的那张脸。
苏醒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什么事？”
忽然，他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起来，终于摸到了藏在自己怀中那支小笛子。
叶萧点点头，缓缓地吐了口气，突然问道：“好了，我不想再问你和罗兰之间的隐私了。告诉我更重要的事情。”
是小弥掉在地上的笛子。
“是的，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和女儿。直到几天前，我去精神病院里探望了她，我只感觉非常对不起她。”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的脑子里又掠过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此刻，他看到在地道的尽头，笛声已经让那年轻的女子几乎崩溃。
“一年前，我独自去海南岛旅游了一次，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卓越然已经回到了家里，罗兰却再也见不到了。我非常吃惊，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听，才知道当我在海南岛上的时候，罗兰竟然突发了精神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据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需要在精神病院里长期治疗。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敢再去看她，更不敢面对她的丈夫，我无法想象他就在我的窗户对面，每天都能见到。于是，就搬出了这里。”
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苏醒抄起了那支小笛子放到自己唇边，幸好笛膜还完好无损，他随即猛吸了口气，还来不及多想，就已经把一支曲子吹了出来。
“柏拉图？她的日记上也是这么写的。”叶萧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同情苏醒，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
苏醒胸中的气流缓缓通过了笛管，在笛膜上剧烈地振动起来，六根手指在音孔上灵活地舞动着，音乐如瀑布般，从最后的出音孔中倾斜而出。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她，甚至可以说爱她，但我始终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地吹好笛子，满足她对笛声的渴望。她是一个音乐老师，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对中国传统音乐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尤其是笛子。其实她也会吹笛子，对笛子的历史和故事有着很深的研究，只是她更喜欢听我吹的笛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含含糊糊的关系，也可以说我们是互相恋爱着，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因为她明白卓越然迟早会回来的，我们之间注定不可能，而且，她还必须为紫紫考虑。”
直到听见声音以后，苏醒才意识到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了——江南名曲《紫竹调》。
“那你是怎么想的？”
苏醒已经在舞台上演奏过许多次了，但此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
“当时我没有看到过她的丈夫。经过我仔细的观察，只有一个小女孩和她生活在一起。一个多月以后，我居然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在信里她对我表示了感谢，说她非常喜欢我的笛声，希望能请我吃饭。就这样，我和她在这间房间里认识了，我也认识了紫紫，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罗兰的丈夫是一个专栏作家，他经常到外地寻找素材，当时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可以从她的话中，听出她对孤独的恐惧，甚至对丈夫的失望。后来，她终于承认，她从来就没有爱过卓越然，之所以嫁给这个男人，完全是一次意外。”
黑暗的地下管道成为了他的舞台，中国笛子的音乐成为了他的弥塞亚——救世主。
“你知道她有丈夫吗？”
虽然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小笛子，但却饱含了苏醒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者的怀念与痛苦。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如何运用丹田之气，再灌输到胸中，以十足的中气冲入小小的笛管，最终化为至高无上的音乐之神。
苏醒走到了窗边，轻声地说：“她就坐在这里，房间里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虽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但我能看得出，她正在倾听我的笛声，听得非常投入，我立刻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每一个夜晚，她都会坐在这里听我吹笛子，看着她陶醉于笛声的样子，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到后来，我的笛子纯粹只是为她而吹，在那些日子里，这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
奇迹发生了——
苏醒一边说，一边走进罗兰的卧室，叶萧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卓越然和罗兰正在照片里微笑着。
那黑暗中的邪恶笛声立刻就被苏醒吹的《紫竹调》压制了下去。一向柔软轻盈的江南丝竹，在这生与死的关头，一下子变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完全压倒了诡异的夜半笛声。
终于，他将心底深埋的东西，都统统倒了出来：“两年前，我刚刚从乐团辞职，搬到了对面那间房子里。每天晚上，我还是按照过去养成的习惯，练习1个小时左右的笛子。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每当晚上吹笛子的时候，在对面楼房的窗户里，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静静地坐在窗前。”
充满死亡之气的夜半笛声越来越低，最后竟在苏醒欢快的江南丝竹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醒呆呆地看着叶萧手里的这本日记，他甚至还不知道罗兰有记日记的习惯。他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缓缓地坐了下来，然后又看了看这房间，这里是罗兰的家。他这才明白，叶萧为什么要把他叫到这里来谈话。或许，只有在这里闻着罗兰遗留下来的气味，他才更容易回忆起来。
苏醒赢了。
“罗兰的日记？”
这场发生在黑暗的地底，笛声与笛声之间的交锋，以传统丝竹的胜利而告终。
“看起来你很关心她？当然，你当然很关心她。”还没说完，叶萧就从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说，“这是我从罗兰的床头柜里找到的。昨天晚上，我几乎看了个通宵，现在应该由你自己来说了吧。”
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克制夜半笛声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传统的笛子曲目来压过它，这就是以笛克笛。
“她逃跑了？”
他终于放下了唇边的小笛子，刚才那一曲近乎玩命的《紫竹调》，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快步向前跑去，看到地道尽头的年轻女子已经恢复了过来，正茫然地张望着四周。
叶萧逼近了他，冷冷地说：“罗兰已经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了。”
苏醒一把追到了她身边，抓过她的手臂一看，却不认识她。
“你已经知道了？”苏醒变得面无血色，后退了好几步。
“你是苏醒？”杨若子如梦方醒地说，白色的光线照射在苏醒的脸上，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在她的身前，白衣服的小女孩正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他们。
“不单单是对面。我相信，你对这里也不会陌生的。”
“紫紫！”苏醒半蹲下来，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小女孩，她是罗兰的女儿。
苏醒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了，他索性明说：“你已经查过我的记录了吧？是的，我承认我曾经住在对面的房子里。”
杨若子痛苦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已经完全清醒，这小女孩确实是叫紫紫，但并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卓越然与罗兰的女儿卓紫紫。同时，她也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生存与死亡的搏斗，在夜半笛声响起的瞬间，她已是命悬一线，是苏醒及时吹响的《紫竹调》救了她。
“你瞧，对面窗户里的那间房子是空关着的。”忽然，叶萧转过头来对苏醒说，“你一定对那间房子很熟悉吧？”
忽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右侧还有一个地道口，道口上正挂着一盏白色的电灯，原来那白色的光环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苏醒缓缓地走到他身边，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对面的窗户。立刻，他的心里又是一跳，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苏醒一把将紫紫抱在了怀中，现在这小女孩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目光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解脱了魔咒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家人身边。
“我受不了这样的空气。”刚说完，叶萧就打开了窗户，他趴在窗台上，眺望着对面的那栋楼房的3楼窗户说，“苏醒，麻烦你过来看看。”
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苏醒则警觉地环视着四周，似乎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喃喃地问：“是谁吹的夜半笛声？”
房间里始终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随着两个人的脚步，一层薄薄的灰尘轻轻地扬了起来。
二十一
他们一进来，叶萧就把身后的房门关上。苏醒听到关门的声音，不禁一怔，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叶萧冷峻的眼睛，不敢再说话。
叶萧绝望了。
叶萧走过去打开了那扇房门，只见一道充满了灰尘的光线，从房间里照射出来。苏醒感到双腿似乎已不受自己控制了，跟着叶萧缓缓地走进了这间房子。
夜半笛声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感到自己的胆囊都快要被撕破了。就在生与死的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江南丝竹的声音。
“请过来吧。”
就像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立刻感到了生的希望。在一条黑暗曲折的地道中，他背靠在管道壁上，闭着眼睛听着两种笛声的较量。
苏醒的目光对准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话语里一阵轻微的颤抖。
江南丝竹赢了。
“隔壁？”
夜半笛声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逝无踪。
在3楼昏暗的走廊里，叶萧掏出了一把钥匙，对他说：“这里也没什么好地方，我们就去隔壁谈谈吧。”
叶萧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腹腔里的胆囊还在颤抖着。他用了足足半分钟的时间，才使自己渐渐冷静下来。然后，他重新举起手电，向被黑暗笼罩的管道里照去。
苏醒停顿了一下，便和叶萧一起出去了。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向叶萧这边过来。他立刻提高了警惕，关掉了手电的光源，静静地站在原来的位置。
池翠忽然中断了和警察的谈话，她抬起头看了苏醒一眼，想要说什么话却没有开口，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和警察说话了。
叶萧完全处于黑暗之中，他仔细地倾听着那脚步声。他可以听出，那个人正离他越来越近。
“不要打扰他们做笔录，我们出去谈吧。”叶萧做了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已经到他跟前了。
看到叶萧的出现，苏醒显得非常吃惊，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瞬间，叶萧打开了手电筒的光源，光束如剑一样射向前方。
他看到在客厅里，一个警察正在询问池翠和苏醒。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观察着苏醒的眼睛，突然，他走到了苏醒的跟前，对他轻声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在一道白色的光芒下，现出了那个人的脸——
几十年来，这里一直都是绝对的禁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又回到楼房里，快步走上楼梯，看到3楼池翠的家门正虚掩着，便悄悄地走了进去。
天哪，怎么是他？
不知道是谁，把地下挖出了无数尸骨的消息给捅了出去，引来了附近许多居民来围观，警方只能在大楼外面设置了障碍。当一具具在白布遮掩下的骨骸被抬出来时，叶萧注意到围观的人们显露出了各种表情，既有恐惧万分的，也有当作是在看热闹的。几个中年女人交头接耳起来，对眼前这栋灰色的楼房指指点点，他猜想她们一定在讲“鬼孩子”的传说，和那栋曾经矗立在这里的旧房子。
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端着手电筒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个人。
走出地下室，来到底楼的门口，他才有机会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人们正把骨骸装在担架或者袋子里往外运，它们的上面都覆盖了一层白布，遮掩了那惨不忍睹的景象。
那是一张鹤发童颜的脸，双目放出两道精光，直盯着叶萧的眼睛。
叶萧冷冷地看着眼前黑黑的洞口，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它吸进去了。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步，深呼吸了几口，然而，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糟糕了，这股腐烂的气味不知道飘了多少年，他松开了领口的扭扣，转身走了出去。
“风老先生？”
在这里清理完毕以前，没有人敢擅自走进这条通道。谁都不知道这里面还会藏着什么东西，随意地进去只能是冒险。
不，是风老恶魔。虽然他看上去已经80多岁，但那瘦小的身躯里却仿佛还充满着活力，手里正紧握着那支传说中的魔笛。
地底的空气非常潮湿，似乎常年都飘着一片如白雾般的湿气，使这里看起来更像是阴曹地府。叶萧小心地走到左侧的那个开口前，灯光只能照射到通道口，里面沉浸依旧在黑暗中。
叶萧只感到胸中一股怒火升起，他没想到传说中的恶魔笛手，就是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不会搞错吧？
这里的尸骨实在太多，以至于鉴定组的人数不够，他们又从其他部门调来了几批人，一起来进行清理。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并使用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骨骸搬运出去。
正在他犹豫的瞬间，风老头的身子一晃，便从地道里消失了。
叶萧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了。“小太阳”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也照射着整个地底空间。这里更像是一个比较宽阔的甬道，大约有200多个平方米大。在靠近左侧的墙上，还有一个大约4米宽的开口，里面是一条黑暗的通道，“小太阳”的光线照射不进去。
二十二
杨若子点点头，掏出手帕抹了抹泪水，快步离开了这里。
他是人是鬼？
“你要到上边去透透空气是吗？你去吧，不过请先把眼泪擦干净。”
手电的光束里什么都照不到，叶萧这才反应过来，他向前冲了几步，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地道口，风老头就是那里逃跑的。
她看起来确实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些泪水已经划落了下来，打湿了叶萧的手背。她忽然感到，叶萧双手和胸膛是如此宽阔和温暖。
叶萧立刻走进那个地道，却发现前面还个三岔路口，不知道风老头向哪条路逃跑了。
“我不能……不能……”
这时候他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赶紧回过头用手电照了照，发现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身影。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杨若子的声音。
叶萧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边说：“若子，你要干什么？”
“若子！是你吗？”他大叫了一声。
于是，一些咸涩的液体，开始缓缓地滚动在她的眼睛里。她终于看不下去，身体剧烈地起伏着，转过头要向后面那扇铁门冲去，却一头撞到了叶萧的身上。
立刻得到了杨若子的回应：“叶萧，我在这里。”
她明白，自己作为警察不应该太外露感情，但现在她实在难以控制自己。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她的人体解剖学成绩很好，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人类骨架的各种类型。此刻，她能清楚地看出来，地上所有的骨头，都还没有闭合，说明他们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
在黑暗的地道中，他们终于又见面了。此时此刻，杨若子真想一把抱住他，但因为苏醒和紫紫的旁边，她还是收敛住了，只是泪水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她还顾忌脚下不要踩到什么东西，但地上全是人类的骨骸，几乎没有任何插脚的地方。最后，她只能踩在一片碎骨渣上，她忽然想等回家以后，脚下这双新鞋就要扔掉了。但很快她就不再想这些了，那种恶心和呕吐的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悲伤。
她慌乱地说着：“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刚才我亲眼看见了，夜半笛声就是那老头吹的。”
强光刺激着杨若子的眼睛，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更加刺激她的，是地下这一切。胃里像倒翻了一样难过，自从踏进这块地底空间，她就开始恶心起来。其实，她真的很想呕出来，却什么都呕不出，这样的感觉更加折磨人。
叶萧的心里一沉，原来真的是风老头，居然让他从眼皮底下跑了。叶萧追悔莫及地摇摇头，面对着眼前的三条岔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一盏2000瓦的碘钨灯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人们通常称它为“小太阳”。略带红色的强光照射着地下每一块骨头，其中一块已经被擦去了污迹的头盖骨，发出一丝阴森的反光。
“我们分头去追。”
地底的太阳。
苏醒紧紧地抱着小女孩紫紫，提出了他的建议。但叶萧立刻摇了摇头，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紫紫的脸，原来她就是地下的“鬼孩子”。
四
他对苏醒说：“谁知道那老头又会钻到哪里去？况且你们两个惊魂未定，还带着一个小孩。绝不能再单独行动了，否则又可能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危险。现在，我们首先要确保小孩的安全。”
他终于找到鬼孩子了。
“对，我们一起走。”杨若子靠近了他说，“叶萧，我们走哪条路？”
在昏暗的底楼走道里，他还来不及喘气，又冲出了这栋楼房。此刻，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他贪婪地张动着鼻翼，让树丛边的氧气充满自己的肺叶。
叶萧的心里也没底，他下意识地指了指左面，于是他们互相手拉着手，向左面的道路而去。
苏醒飞快地跑上阶梯，终于冲出了那扇小门。
这条道路明显与刚才的地下管道有些不同，似乎是缓缓地向上倾斜。叶萧走在最前面，用手电冲破前方的黑暗，杨若子走在中间，而苏醒则紧紧地抱着紫紫殿后。
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似乎有无数黑色的影子晃动着。他伸出手在地上努力地摸索，但手上只摸到一团脏东西和碎骨头渣，手电筒早就滚远了。苏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立刻掉转了头，凭借着记忆向回跑去，很快就摸到了那扇生锈的铁门，然后冲出铁门，在地下室里摸了摸半天，才找到了水泥阶梯。
没走多远，叶萧忽然问道：“苏醒，刚才那江南丝竹是你吹的吧？”
地底的黑暗重新笼罩了他。
“是《紫竹调》。正好我身上有一支小笛子，不然我们就惨了。”他忽然想起了罗兰，心里又是一酸，刚想要说出来，却看到了抱在自己怀中的紫紫，他便立刻缄默不语了。
苏醒听到了一阵轻脆的声响，然后，光线就熄灭了。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以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向上的水泥阶梯，叶萧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
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几乎已无法分辨，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了好几秒钟，突然手上一抖，手电筒立刻掉到了地上。
看起来就像是地下室，走到阶梯的最上面，他们看到了一扇小门。叶萧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地底亡灵？
门被锁掉了。
突然，苏醒感到有无数双眼睛，正躲在某个黑暗的深处看着他。
叶萧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后退一步，重重地一脚踹开了这扇门。
随着手电光束的延伸，苏醒发现在这具骨骸的旁边，还躺着其他一些骨头，显得非常零乱，有的骨架已经完全破碎。他几乎贴着地面，将手电筒的光束扫射了一圈，在光线所能达到的地方，全部都是黑色的骨头，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乱葬坑。
——光。
不止他（她）一个。
他们看到了光，在地下熬过了漫长的黑暗之后，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大自然的光线——他们终于回到了地面。
苏醒大口地喘着气，现在心里的感觉已经远远超出了恐惧。他突然明白，原来这里就是鬼孩子的家。手电筒随着肩膀而不停地颤抖着，他能够看出，这个男孩（或者是女孩）在临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她）在挣扎，他（她）在呐喊，他（她）在呻吟，没有人来救他（她），只有绝望陪伴着死神降临他（她）的躯体。
这是一间底楼的房间，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蓝天和白云。
这是死不瞑目的姿势。
所有的人，都贪婪地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甚至包括紫紫。杨若子也喜极而泣了，这十几个小时在黑暗地底的经历，将使她永生难忘。
手电的光线几乎已经贴在了地面上，苏醒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孩子的骨骼。整副骨架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每一寸骨头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脏东西，膝盖骨直顶着天灵盖，十根手指骨头握着拳，仿佛要抓着什么。
叶萧第一个冷静了下来，抬腕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2点。所有的人又累又饿，但现在还不应该高兴得太早。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间，似乎是个储藏室，他打开了通往外面的门，结果看到了由红木家具所装饰的古色古香的客厅。他立刻想起来，自己曾经来过这里——风老恶魔的家。
他看到了一具枯骨。
“我也来过这儿。”苏醒也惊讶地叫了起来。
苏醒努力控制住呼吸，将手电的光束又对准了地面。他把手电放得很低，使得光线穿越了那层白色的湿气，终于照亮了在黑暗中沉睡了许多年的骨头。
“我们先搜一搜。”叶萧顾不得腹中的饥饿，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发现了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有些站立不稳，刚向前迈出一步，只感到脚下又是一阵骨头破碎的声音。一丝冷汗渗出了他的背脊，那感觉仿佛是自己的骨头碎了一样。
他立刻跑上楼梯，这里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忽然，他听到走廊的尽头的门里，有一阵细微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那扇门上。
骨头在说话？
是几个小孩子的声音。
瞬间，苏醒感到仿佛有一种细微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
叶萧的心头一阵狂跳，他立刻拉了拉门把手，门紧紧地锁住了。于是他又后退一步，用尽全力把门踢了开来。
人类的骨头。
瞬间，他听到了一阵孩子们的尖叫声。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两截大腿的骨头。
叶萧眼睛里第一个看到的孩子，是他邻居张名的儿子张小盼。他立刻搂住了这个已经失去父亲的男孩，房间里还有其他一群孩子，他点了点人数，总共是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
现在，手电的光线对准了那两截断了的“棍子”，如果接在一起的话大约有20厘米长，表面是一层黑色的污泥之类的东西，又黏又腥，令人作呕。苏醒也顾不得那么多，他轻轻地擦去了那层脏东西，发现底下是白色的，在手电照耀下发出阴森的反光。
没错，他们全都在这里了。然后，叶萧逐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幸运的是，他们看起来都还完好无损。
苏醒伸手拿起了那两截东西，当手指触摸到它们的时候，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他的脑门，瞬间他的手一抖，差点把东西扔了出去。
忽然，叶萧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忽然脚下发出“咔嚓”的一声怪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踩断了。他立刻低下头，用手电往脚下照了照，在潮湿的雾气中，好像是一根棍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二十三
苏醒发现脚下又是一道阶梯，他先用手电向里面照了照，一阵白色的雾气漂浮在地底，就像一块海绵吸水一样吸收了手电的光线。他只能大着胆子走下去，没几步就来到了平地上。
一双神秘的眼睛正看着她。
他试着推了推这扇铁门，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推开了，门里发出了“咿呀”的一声怪响。他吓了一跳，再用手电一照，原来是生锈了的门轴发出的声音。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身体，直刺入池翠的心底。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盏煤油灯，高高地悬挂在她头顶，射出一片昏黄的光线。
忽然，在手电的光影里现出了一扇小门。苏醒立刻冲到跟前，用手电对准那扇门，原来是一扇黑色的铁门，看起来锈迹斑斑。
这里依然是地底。
他一步一顿地走了下去，足足用了两三分钟才来到地下室里。他举起手电筒向周围照了照，四面都是水泥的墙面，没有其它东西。这里的空气非常差，漂浮着一股潮湿的陈腐气味，苏醒感到有些呛鼻子。他缓缓地向地下室的底部走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手电光束照到的地方亮着一团白光。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才缓缓地想起刚才的事情，在笛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最后，她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个少年真的存在吗？她开始清醒了起来，或许，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仅仅存在于她的记忆深处，在笛声的召唤下，他从池翠的脑子里跑了出来，回到了她的面前。
手电的光束照亮了黑暗中的水泥阶梯，似乎有一股轻轻的烟雾从地底飘了上来。苏醒呆呆地站在门口，心脏没由来地乱跳起来。
这是哪儿？
他一个人来到底楼，看到楼梯背后的那扇小门依然只开着一道缝。他在小门口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推开了小门。
池翠半坐起来，感到身下一片冰凉。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清楚了这个巨大的地下房间，这里堆积了许多木箱子，上面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上面有中文，也有英文和日文。看起来已经放了许多年，其中有些木头已经腐烂，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金属。
也许这句话并不适合对池翠用，她听了以后有些尴尬，小弥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苏醒只能故作镇定地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就带着手电筒下去了。
她看到前方有一扇门。虽然饥饿和寒冷笼罩着她，但她还是吃力地站起来，向那扇门跑去。这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她用力地拉了拉门把手，铁门却毫无反应。
“怎么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正当池翠不顾一切地试图把门打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你打不开它的，我已经把铁门锁住了。”
“真的吃过了？”池翠又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手电筒，交到苏醒的手中，低下头轻声说，“你要小心，如果有什么不对，就立刻回来。”
她心里一沉，猛地回过头去，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向她缓缓走来。
苏醒并没有说实话。其实，他是生怕等一会儿自己下去以后，万一发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不单是早饭，恐怕连昨天的晚饭都保不住了。
“你是谁？”池翠颤抖着问道。
“不，我已经吃过了。”
“这里的主人。”
“先等一等。”池翠忽然走进了厨房，“你还没吃早饭呢。”
一句极不标准的国语。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清瘦的脸庞上，有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池翠。
“那我下去看看吧。”他刚说完，就想起了那天在地下室里把小弥找上来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发虚。
面对这个看起来足有80多岁的老人，池翠立刻想起了50多年前的传说，于是脱口而出：“是你？”
苏醒听完以后，也有种真假莫辨的感觉。他低下头看了看小弥的眼睛，男孩不说话，只有那双重瞳怔怔地盯着他。苏醒的目光避开了他，然后捡起了小弥的拖鞋，仔细地看了看鞋底的那些泥土。瞬间，那股腐烂的味道使他联想到了什么，他立刻把头别过去，暗自庆幸自己还没吃过早饭。
“你是说1945年的笛手？”他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咧着嘴的样子异常可怕，“不，那所谓的神秘笛手根本就不存在，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故事。”
“对不起。”她看着苏醒红红的眼圈，他还没来得及梳理那一头乱发，整个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池翠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现在可不是时候。她立刻又把心思带入了紧张之中，将刚才发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苏醒。
池翠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他那难懂的话，后背紧靠在铁门上，大声地说：“你到底是谁？”
现在，他走进池翠的房间，看到她正紧紧地搂着小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小弥又不见了。”
“风桥扬夫。”
只有早上6点半，露珠还滚动在树叶上，睡眼惺松的苏醒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池翠家里。几分钟以前，他还在做一个奇怪的梦，就当梦抵达高潮时，电话铃声同时窜进了梦中，于是他就醒了。当他在电话里听出了池翠的声音时，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是因为对那栋楼的恐惧，还是对她的感觉？放下电话以后，苏醒呆坐了几十秒，默默地问，自己怎么了？
“日本人？”她忽然明白，怪不得这老人的国语如此之难懂。
三
风桥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功亏一篑。刚才，他们已经发现我了。”
“麻烦你过来一下好吗？”
“是你干的？”池翠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那些失踪的孩子呢？”
苏醒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口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
“放心，他们还活着，就在我的房子里。我想，警察现在已经发现他们了。”
“我还在睡觉呢。”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你是池翠吗？”
“那我的儿子呢？”
“苏醒，你起来了吗？”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你不应该问我。”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苏醒带着一股浓浓的睡意：“喂？”
池翠感到了一阵绝望，她忽然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把我放了吧。”
池翠看了看儿子的眼睛，犹豫了很长时间。她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心跳也越来越快了，最后她扑到了电话机上，给苏醒打了一个电话。
“你已经中了我的陷阱，我为什么要把你放了？刚才，我之所以没有用笛声杀死你，是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瞳人。”
“我没有胡说。”
“瞳人？”她马上想到了莫医生对她说过的聊斋故事。
她有些紧张了：“小弥，妈妈警告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反正我已经失败了，几十年来的努力已付诸东流，不妨就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吧。”风桥颓然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用他那日本口音的中文娓娓道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我是一个年轻的日本科学家，为皇军特种作战课服务。因为我精通汉语，所以被调到了支那从事研究，我的研究项目有两个，一是精神控制术，二是人体寄生虫。经过我和同事潜心研究，终于制成了能够发出超声波的笛子，用这支笛子可以控制人的意志，使其为我所用，甚至可以用笛声杀人，我给这支笛子取名‘小枝’，即源自于日本源平战争时代平敦盛的著名典故。1945的夏天，虽然日本军队正在节节败退，但我仍然开始试验。这次试验是绝对的机密，所以必须要掩人耳目，于是，我们就想到了花衣笛手的故事。我们先散布谣言，说是本市爆发了鼠疫，引起市民的恐慌，然后就编造出了神秘笛手到来的新闻。接下来笛手用神秘笛声消灭老鼠的故事，也纯属虚假新闻。接下来笛手索要高额报酬，和扬言要进行报复都是我们散布的谣言。”
“是的。”
池翠感到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她颤抖着问道：“但夜半笛声确实发生了？”
“叫你去地下？”
“当然，那三个夜晚，才是真正的试验。是我亲自吹响了魔笛‘小枝’，效果非常显著，有100多个中国孩子自动走进了地下，标志着用超声波笛声来进行精神控制的试验成功了。而那栋让你们心惊胆战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其实就是当年我们的实验室。这些孩子们来到了实验室的地下室里以后，我们又进行了第二项实验。”
儿子点点头，喃喃地说：“真的，我做了一个梦，他们在梦里叫我去呢。”
“寄生虫？”
她回过头，搂着儿子的肩膀问：“小弥，你真的下去过？”
风桥有些得意，汉语中夹杂了几句池翠所听不懂的日语：“没错，我们从中国古籍中得到了灵感，采用人工培育的方法，制造出了全新的眼蝇蛆细菌。我们把细菌注入了孩子们的眼睛里，很快他们就出现了重瞳现象。在几天之内，眼蝇蛆便侵入了他们的大脑，吞噬了他们的脑细胞，将这些可爱的孩子送入了天堂。”
真的假的？
看着他沉醉于回忆的表情，池翠真想冲上去掐死这老头。
然后，她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能不让人相信。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儿子的全身，除了手上和脚上略微有些脏以外，并没有其它反常之处。她又走到了门口，打开所有的电灯看着地板，果然发现了一些模糊的脏脚印。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日本就投降了。我们的实验被迫中止。但是，日本政府投降了，我并没有投降，我的伟大实验才刚刚开始，为了科学我要永远战斗下去。”
她立刻把鞋子扔进了垃圾袋里。
“科学？你真恬不知耻。”
池翠的眉际露出了一丝担忧。忽然，她似乎闻到了一股什么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她低下头，注意到了床边小弥的拖鞋。她立刻拿起那双小拖鞋，发现鞋底沾着一层肮脏的污泥，那股味道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把鼻子凑近了闻简直令人作呕。
风桥并没有理会池翠，他只是在追忆往事，然后再用汉语表达出来。其实他并不是说给池翠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我决定在中国隐居下来，继续进行实验。但在这时候发生了意外，我的一个同事，他自称良心发现，在一个黑夜把魔笛‘小枝’偷了出来，我追在后面开枪击中了他。在黑夜里我依稀看到，他在临死前，将‘小枝’交给了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等我追到他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断气了，而那个中国人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从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心血和结晶‘小枝’。”
“不疼。”
“那你为什么不再做一支笛子呢？”
她摸了摸印痕的位置问：“疼吗？”
“我当然也试过，但始终都不成功，‘小枝’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一支笛子能替代它。就这样，我独自隐居在这座城市的郊外，编造了虚假的履历，自称在40年代做过记者，老家在海南岛。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听到过海南话，所以就能掩饰我不标准的汉语发音了。50多年过去了，因为缺乏仪器和材料，我的研究完全中断，只能在许多个黑夜里，穿行在这座城市如迷宫般的地下世界中。但我并不是无所作为，依靠编造出来的身份，成为了研究夜半笛声历史的专家，在当年丢失了孩子的家庭中间小有名气。”
忽然，小弥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些异样的感觉，他伸手摸了摸颈部。池翠也注意到了小弥的动作，她仔细第看了看儿子的颈部，发现他右侧的脖子上有一个非常淡的印痕。
池翠趁着他沉浸在回忆中，悄悄地拉了拉身后的门，但铁门依然纹丝不动。
男孩默默地问自己，他只有6岁，还难以分辨梦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风桥继续说着：“直到不久前，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于得到了我的‘小枝’。”
半夜里，或者刚才，真的只是一个恶梦吗？
“你用笛声又带走了那些孩子？”
“梦？”小弥自己也迷惑了，他使劲地眨着自己的大眼睛，这双重瞳从妈妈的眼睛里，只看到不安和忧虑。
“没错。只可惜我现在老了，体力无法支持我吹好过去的曲子。50多年前，我吹一夜的笛声能招来近百个小孩，但现在吹一夜只能弄来一个。而且，还需要偷偷摸摸地，到现在总共只有五六个小孩。”他居然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年纪不饶人啊。”
“你做恶梦了？”
池翠大声地叫了起来：“住嘴。”
男孩猛地摇了摇头，大声地说：“不，我刚才去过地下了，我摸到了死人的骨头。”
“你才住嘴吧！而且，我还用笛声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几十年前我失去了眼蝇蛆细菌，不能再进行我的‘瞳人’实验了。”他忽然紧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不过，世界上还有一个活着的瞳人，那就是你的儿子。”
“小弥，一清早不能乱说话。”池翠搂着儿子的头，郑重其事地告诫着他。
“不——”
小弥在妈妈的怀中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这让他舒服了一些。突然，他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用一种阴森的语气说：“地下有死人。”
他冷笑了一声：“算了吧，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反正，我和你很快就要变成鬼魂了。”
“你当然在这儿。”池翠半躺在床上，搂着儿子说。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清晨的光如流水般倾斜在她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慵懒，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年轻母亲的特殊气味。
“你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在这儿？”6岁的男孩脱口而出，茫然地看着妈妈的眼睛。
“支那女人，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突然，海藻和潜流都消失了，一线晨光射进了他的瞳孔，他看到了妈妈的脸庞。
池翠看着那些木箱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弥睁开眼睛。
“这里是皇军的地下军火库，当年我们在这里修建了秘道，埋藏了一批军火，本来指望能够在战争中派上用场。现在，只能留给我自己了。”风桥突然拿出了一个像闹钟一样的东西，然后揿下了按钮。池翠立刻听到了一种秒针“嘀嗒”的声音。
当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我已经按下了定时炸弹装置，5分钟以后，这里就会发生大爆炸。别以为这些军火过了50多年就没有用了，它们的引信和炸药都还在，随时随地都能我们飞上天。我比我的战友们多活了50多年，现在也应该终结了，就像神风特攻队那样光荣的死去。而你——最后一个瞳人的母亲，将为我陪葬。”
再也听不到笛声了，只有海底的潜流不停地掠过，使得海藻发出某种美妙的声音。
然后，他狂笑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通日本话。
在海底三万英尺深的地方，见不到一丝光线，男孩冰凉的身体漂浮在海藻中间。他就像在妈妈的怀中睡着了一样，仰天躺着，皮肤雪一样苍白，紧闭着那双漂亮的眼睛。
池翠立刻呆住了。
海藻，无边无际的海藻，牢牢地缠绕着他的身体。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了不到300秒钟。她看了看周围那些大木箱子，里面装满了炸弹，她仿佛见到了自己被炸得粉碎的场景。她立刻回过头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敲着铁门，大喊着救命。
二
风桥继续狂笑着，嘴里唱起了《君之代》。
海水不断地上涨，他渐渐地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秒针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去。
小弥突然感到，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咽喉。
池翠绝望了。
在笛声的伴奏之下，穿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一只光滑洁白的小手，缓缓伸向他的眼睛。
二十四
小弥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又回到了混沌时代，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他蜷缩在母体之内，浑身都被羊水包裹着，只剩下一团水泡。
“妈妈！”
在黑暗的地底，致命的笛声又一次响起，谁都逃不过它。笛声穿过小弥的耳膜，缓缓渗入他的脑子里，他仿佛感到有一群蝇蛆，在不停地蠕动着、吞噬着。
小弥在梦中大叫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妈妈的床上。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6岁的男孩满头大汗，他刚刚做了一个恶梦。
就在这瞬间，笛声响了起来。
他梦见妈妈被关在一间地下的房间里，一把大火正在燃烧着她的身体。
他向前跨出了一步，与她面对着面。
小弥仔细地回想着发生过的一切，忽然，他想起了那张地下幽灵的脸。不，他应该在黑暗的地下管道里，一道幽暗的烛光正指引着道路。
没有回答。
这不是梦。
“是你吗？”小弥睁大着眼睛，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真的醒了。他趴在窗台上向外眺望，看到了外面的树丛，还有对面的楼房，自己确实回到了家里。
她在黑暗中看着他。
可是，妈妈呢？
白衣服的小女孩。
或许是某种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小弥的心底忽然一颤，泪水便在眼眶里荡漾了起来。
小弥感到自己能够看见周围，于是，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不！”
那层白雾渐渐地消退了，不知道从哪里闪起了一线昏暗的幽光。
他大叫了一声，飞快地跑出妈妈的卧室，打开了外面的房门。
忽然，眼前闪过了一个影子。
突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小弥心想，这滴咸涩的男孩泪水，一定会让它感到很舒服的。
男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在门口昏暗的光线下，他睁大着神秘的重瞳，渐渐地看清楚了。
它已经许多年没有过水的滋润。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泪水慢慢地渗入白色的骨头。
二十五
莫名的悲伤充斥了这个6岁的男孩。一滴纯洁的眼泪，从他重瞳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缓缓地滴落在他怀中的白骨上。
还剩下2分半。
小弥忽然觉得它就是自己，50多年前的自己，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它死以前的痛苦和绝望。似乎眼睛里有某种东西正在往外钻，一条蝇蛆在脑子里蠕动着，最后变成了一只绿色的苍蝇，飞出了这具阴森的骷髅。
池翠彻底绝望了，她呆坐在铁门边上，听着风桥唱的歌和秒针的行走。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有一分钟多钟的工夫，她居然已经把自己嗓子给喊哑了。
他的手指抚摸着它的全部，甚至摸到了一双眼眶的眉骨。那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小弥的手指也伸进了眼窝，进入了它的内部——里面是空的。
砰——
那小小的头盖骨的下部，还残留着一道骨骼间的接缝，它们快乐地生长着，在死以前。
突然一阵强烈的撞击声响起，让她吓得立刻跳了起来，还以为是炸弹爆炸了。
它也曾经是个男孩。
这声音来自于铁门后面，似乎有某样重物在敲击着。
已经50多年了，它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这个叫小弥的6岁男孩。
风桥也立刻没了声音，两只眼睛直盯着铁门。
男孩把它放在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它，感受着它的思维，它的幽怨，它的痛苦，它的仇恨。
紧接着，门外又是一下重击，池翠只听到什么东西被打断了的声音。
小弥似乎听到它在向他说话，那声音非常非常轻，那不是用耳朵能够听到的。
然后，铁门被缓缓地打开了。
然而，它能看见他。
还剩下2分钟。
他看不见它。
池翠浑身颤抖着，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从打开的铁门里走了进来。
小弥又伸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托起了那个东西，然后把它缓缓捧到了自己的眼前。
天哪，他真的是人吗？她暗暗地问自己。那是一张幽灵的脸，只有死去1年以后的人，才会有这种脸庞。除了眼睛以外，整张脸完全腐烂了。他留着一头长发，头顶上束着古代男子的发髻，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仿佛是从明朝的古墓里爬出来的。池翠注意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大铁锤，看起来他就是用这东西把铁门的锁给砸开的。
他立刻就摸到了，那是一块硬硬的东西，手上的感觉冰凉冰凉的，似乎是一个不规则的半球体，表面有些光滑，有一股奇特的感觉通过小弥的手指，渗入了他的毛细血管里，让他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幽灵一进来，就死死地盯住池翠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重新站稳以后，小弥才慢慢地蹲下来，把右手伸到地下摸索了起来。
然后，他又注意到了风桥手中的定时器，还有那正在行走着的秒针。幽灵立刻向风桥扑了过去，风桥虽然已经80多岁，但看起来精通柔道，一伸腿就将幽灵绊倒在地上。但幽灵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风桥的身体，他们在地上扭打了起来。
那是什么？
池翠这才意识到铁门已经打开了。她来不及多想，立刻冲出了铁门。
小弥伸着手摸索着，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十几步开外，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扇铁门。他推开铁门，发现脚下又是一道阶梯。他小心地走下去，发现这道阶梯并不深，很快就来到平地上。忽然，他感到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
还剩下1分钟。
随着自己的脚步声，小弥似乎看到一阵白色的烟雾正从地底缓缓升起，除了那层烟雾，其它什么都看不到。
眼前是一条黑暗的通道，但她隐约感到生的希望就在前头。或许是强烈的生存欲望使然，虽然她又累又饿，但却突然生出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她像黑森林中的逃生的小鹿一样飞奔了起来——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奔跑。
他轻轻地推开小门，走下了黑暗的水泥阶梯。
还剩下30秒。
或者，这张嘴要把他吞噬。
她觉得自己似乎转了一个弯，脚下的地面明显向上倾斜，她感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小弥走到底楼楼梯的背面，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发现那扇小门开着一条小缝，似乎是一张微微张开的嘴，要向他诉说着什么。
此刻，对生的渴望已超越了一切，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能。
他打开房门，来到外面的走廊里。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顺着昏暗的走道，他轻轻地走下楼梯，进入了底楼的走廊。
秒针走到了终点。
现在，妈妈在恐惧中睡着了。小弥轻巧地将妈妈的手挪开，然后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瞬间，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身后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
在他的身边，妈妈正均匀地呼吸着，最近的每个晚上，她都要搂着儿子睡觉。今天，她又见到了恐怖的一幕，那个为小弥治眼睛的莫医生，在门诊室里上吊自杀了。而小弥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在医院里，警方询问了他们半天，许多人围着他们，仿佛在看怪物。
震耳欲聋……
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
池翠依旧拼命地向前跑去，她感到一股热气从身后涌来，这股热气产生了强大的推力，反而使她向前冲得更快了。
就连他的瞳孔也感受到了恐惧，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捂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又会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耳边还会响起无数撕心裂腑的惨叫声，绝望的呻吟，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他召唤。
地下世界毁灭了。
眼睛瞪大得有些吓人，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可是他看不到，看不到那些蝇蛆和被挖空了的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黑暗。
但她还活着。
小弥睁开眼睛。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发现自己跑到了一层水泥阶梯上。她快步跑了上去，推开了阶梯尽头的那扇门。
无数条苍蝇的蛆虫，在人的脑子里生长着，它们扭动着丑陋的身躯，吞噬着整个大脑。蝇蛆慢慢地蠕动着，吮吸着人脑的精华和营养，它们飞速地生长和发育，几乎在瞬间就进化为了成虫，也就是绿色的苍蝇。这些小东西挥舞着翅膀，从人的眼睛里飞了出来，然后留下一个被掏空了的眼珠。从眼睛里出来的苍蝇飞啊飞啊，不知道飞了多少年，一直飞到另一个男孩的眼睛里，在那里生根发芽。
金色的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
他看见了。
池翠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又冲出了这间房门，来到一个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客厅里。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房间的中央，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
他是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