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张地从床上坐起来,一阵冷汗从后背心渗了出来。窗怎么开了?她看到窗户敞开着,一阵奇怪的风正吹进来,她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是把窗关好的。
小弥不见了。
池翠走下床,又把窗户给关紧了。她轻轻地呼唤着小弥的名字,打开了全部的灯。小弥的房间里也是空的,他不在家里。早上池翠差点就要急死了,现在深更半夜儿子又不见了,她几乎要绝望了。
奇怪的风继续触摸她的皮肤,一种模糊的意识从心底升起,她感到手上空空的。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了脑海,池翠猛地睁开了眼睛,黑暗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身边少了一样东西。
难道真的有那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吗?
她醒了。
她不愿多想,穿上一件外套冲了出去。在外边的走廊里,她静下心来侧耳倾听,但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外,池翠什么都没听到。她还是像早上一样,跑上了楼梯,从3楼一口气跑到6楼,每一层楼面她都叫着小弥的名字。她呼唤儿子的声音在黑暗的楼道里回荡着,如果有谁听到这回音,还以为她就是幽灵了。
黑暗的房间里,池翠均匀地呼吸着,她的身体微微起伏,显示出诱人的线条。晚上9点,她就带着小弥睡下了,平时小弥都是自己睡的,但今晚她特意搂着小弥入眠。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风吹拂到了池翠的脸上,那阵风冰凉彻骨,直渗入她的皮肤和肌肉,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
池翠最后冲上了天台,空旷的楼顶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远处的几栋大楼闪着灯光,在天台边缘似乎还有一道白线,那就是早上发现尸体的位置。彻骨寒冷的风从天台上吹过,让她不停地打着哆嗦。池翠大声地呼喊着小弥,可她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夜风吞没了。
十三
几滴热辣辣的鼻血,从池翠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瞬间,脑子里掠过了7年前,在地铁上与肖泉相遇的那个夜晚。
池翠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然后闭上自己的眼睛。任由那遥远的笛声,把她和小弥带入沉醉之中。
她的头绪已经乱了,随手抹了抹鼻血,就离开了天台,又沿着楼梯一直跑到底楼,看起来小弥不在这栋楼里。池翠又跑到了楼外,借着昏暗的路灯,她快步向前面走去。她有一种预感,也许小弥就在这附近的某个角落里。前面是两栋居民楼,她沿着当中的车道走着,轻声地呼唤着小弥。
“看得清清楚楚。”小弥微笑着说。
忽然,池翠发现前面有一个影子在晃动着。
她扑到儿子身边说:“你看清妈妈的脸了吗?”
在路灯的照射下,那个影子离她越来越近。她逐渐看清了,那是一个小孩子的轮廓。
“妈妈,我的眼睛又好了。”
“小弥!”
池翠看到小弥睁开了眼睛。他的表情似乎非常满足,嘴角微微地翘起,好像正陶醉于这笛声之中。小弥的眼睛又重新恢复了清澈,红眼圈也渐渐消退了。
她高声地叫了起来,但那孩子似乎并没有听到,继续向前走去。池翠跑到孩子跟前,一把抱住了他。当她的手指触到孩子的瞬间,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陌生,立刻就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笛声在夕阳中飘荡着,池翠觉得这笛声让她紧张的肉体松弛了下来,她深呼吸了几口,笛子的音符沿着她的鼻息贯穿了全身。许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被笛声吓住,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丝竹音韵之美。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才会有这感觉?她反而感到了某种酸楚。
池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孩子的脸。他们面对着面,在清冷的路灯下,池翠终于看清楚了——他不是小弥。
她睁大了眼睛,吃惊地向窗外看去。悠扬的笛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忽隐忽现,让人难以分辨声音的来源。让池翠感到意外的是,这笛声与过去在梦中所听到的不一样,也不像7年前的那个夜晚。总之,她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这笛声是如此优美。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不认识这个孩子。池翠的表情完全凝固住,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眼前的男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柔软的头发贴着头皮,脸上长着一对丹凤眼。但更让池翠奇怪的是,这男孩的目光让人感到害怕,似乎对池翠的存在视若无睹。
突然,池翠听到了一阵笛声。
“你是谁家的孩子?快点回家去吧。”
“他不是好人。”接着小弥就不再说话了,他躺倒在沙发上,紧闭着眼睛。每次看到他这副样子,池翠都很心疼,她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脸庞,想减轻他的痛苦。
池翠使劲摇着他说。但男孩并不说话,就连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对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莫医生?他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不是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吗?”莫医生是一个著名的眼科医生,每个月池翠都会带着小弥去到他那里看眼睛。小弥虽然有一双重瞳明眸,但却有严重的重影症状,他的眼睛经常会看到某些奇怪的东西。医生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眼疾,只有在古代的文献记录中才能见到。
正当池翠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诡异无比的笛声。
小弥闭着眼睛说:“我不去医院,我害怕那个医生。”
十四
“不。”她猛地摇了摇头,伸手挡住小弥的眼睛说,“闭上眼睛吧,小弥。你的眼睛又犯病了,过几天妈妈就带你去看病。”
“咚——”
鬼影?
某种奇怪的声音从苏醒的心底响起,仿佛在一汪深潭里仍下一块石头,搅起层层涟漪。模糊的意识渐渐清醒了起来,他轻轻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声音?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另外一张脸?池翠仿佛看到一个幽灵的幻影,正趴在自己身上看着她。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猛地摇了摇头,终于听清了那是敲门声。
“我看到在你的脸上,还有另外一张脸。”他显得很难受,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眶。
苏醒打开了灯,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12点半。他从床上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后。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在门上装猫眼。
“什么?”池翠立刻紧张了起来,她紧抱着小弥问,“宝贝,你的眼睛又犯病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了房门。
小弥眯起了眼睛,似乎有些难受,他伸出手揉了揉眼眶说:“妈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
门外却没有人。
“当然不相信。”她走到小弥跟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小弥,你不能再看电视了。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睛。”
苏醒奇怪地看着外面,刚才自己明明听到敲门声的,难道真的是:半夜鬼敲门?
小弥缓缓回过头来,池翠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他嘤嘤地说:“妈妈你不相信?”
突然,一双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电视机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小弥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他总喜欢聚精会神地看一样东西。池翠不知道这对小孩子来说是好还是坏,她忽然对小弥说:“小弥,你真的看到了那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他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后退了一大步,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睁大着他那双动人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苏醒。
上午,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先后来询问过她,她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至于小弥,池翠不相信他所说的白衣女孩的故事,她认为那纯属小孩子的幻想,特别是像小弥的孩子。他从一出生就显得与别的孩子不一样,这不仅仅是他那双重瞳般的眼睛,还有他的个性。他总是喜欢紧盯着别人的眼睛,让别人感到很不舒服。池翠教训过他很多次了,告诉小弥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可他就是改不了。他是个非常内向的孩子,有时候有自闭倾向,池翠知道这不能怪小弥。别人的孩子都有父亲,但小弥没有,他生在一个残缺的环境里,尽管池翠非常爱他,但她是不可能代替父亲的角色的。所以,平时小弥的话很少,但他只要一开口,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出些让人目瞪口呆的话。有时候池翠忘了什么东西,小弥立刻就会提醒妈妈,并且轻而易举地把丢失的东西找出来。尽管池翠非常希望小弥成为一个普通人,但她觉得自己没办法控制,或许是因为小弥有一个幽灵的父亲。
“是你?”一看到那双眼睛,苏醒立刻就想起来了,“你叫小弥是吗?”
从搬进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感到这栋楼里散发的一股诡异之气。也许是在阴暗的环境中生活太久了,一开始她并没有太在意,她更在乎的是这里低廉的租金,二室一厅的房子每月租金才500元,这个低得离谱的价钱实在太有诱惑力了。现在池翠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栋楼的租金会如此之低,因为几乎没有人敢住进来。但她已经预付了半年的房租和押金,如果现在退租的话损失就太大了,她只能再忍耐半年。每天清晨和傍晚,她进门和出门的时候,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幽灵般的回音。而四周则见不到一个邻居,偶尔会在晚上看到底楼和2楼有灯光亮起,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似乎整栋楼里只有他们这一对母子存在,伴随他们的是天台上的尸体,还有隐藏在阴暗楼道里幽灵们。
小弥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显得楚楚可怜。苏醒将男孩拉进了房间。他打开电灯,柔和的灯光洒在小弥的额头上,这男孩的样子给苏醒一种特别的感觉。他半蹲下来,搂着小弥的肩膀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早上发现天台上的那具尸体以后,她立刻就打了110报警。然后许多警察涌进了这栋楼,这栋楼里难得出现了一些人气。整整一天,楼梯里总是传来各种脚步声,也许还有搬运尸体的声音。把尸体从天台搬到底楼,一定会经过3楼走廊的,池翠不敢想象尸体是如何从她家门前过去的。
小弥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来过这里。”
时针接近了6点,夕阳洒在窗台上的一角,把池翠的脸也染上了金色。她向公司里请了一天假,就这样在家里守着小弥。她生怕小弥会再跑出去,在哪个角落里发现某些可怕的东西。
“对,那晚你和你妈妈吓了我一大跳。”苏醒又看了看门外问道,“你妈妈呢?”
十二
男孩摇摇头:“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知道了,她在空气中。”
“就你一个人?现在都深更半夜了。你这小孩怎么晚上随便乱跑呢?”
她还是摇着头,茫然地看着这房间。最后,杨若子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墙头的一张照片上。小女孩在照片里冷冷地看着她。
“我想学笛子。”
“你现在相信了吧?那个小女孩不在这里,她已经失踪了。”叶萧抓住了她的手臂,他不能让杨若子这么乱闯而破坏了现场。
“笛子?”
杨若子不相信他,她摇了摇头,推开了最后一间房门,这是小女孩的卧室。窗帘拉得死死的,房间里的光线非常暗,一张小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小弥翘起了嘴角说:“傍晚我听到你的笛声了。”
“我已经全部都检查过了,这里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是我吹的笛子?”
“不,那个小女孩在,她就在这个房间里。”杨若子大声地说。
“因为你是一个笛手。”
“你在找什么?”叶萧出现在她面前。
“知道吗?你的推理在逻辑上并不成立。”苏醒看着小弥的眼睛,觉得这孩子难以捉摸,他点点头说,“不过,你确实猜对了,傍晚我是吹过笛子,没想到笛声能传这么远,连你家也听到了。”
几秒钟以后,她神经质似地转过头来,睁大着眼睛看着这房间。瞬间她感到,照片里的这个小女孩,正躲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个影子,在光和灰尘交织的空间里舞动着。杨若子紧张地环视着客厅四周,但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她又冲进了卫生间,一股很多天都没有打扫的臭气直冲她的鼻子。接着是厨房,没有女主人的厨房显得杂乱无章,但见不到人影。
小弥坐到了苏醒的椅子上,环视了这房间一圈,幽幽地说:“妈妈说她就是在这房子里长大的。”
面对照片里的小女孩,杨若子突然呆住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苏醒摇了摇头,“告诉我,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说我的笛子丢了?”
照片里是一个7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只是表情过于忧郁了。
“因为你告诉我了。”
杨若子快步离开了这里,她闻到了一股陈腐的味道,她迫切地需要新鲜的空气。当她走过门厅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张压在玻璃台板下面的照片。
“我告诉过你吗?”
“这里的空气太闷了,我出去一下。”
男孩肯定地点了点头:“你当然告诉我了。”
“没什么。”叶萧轻描淡写地说,但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正若有所思。
苏醒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他的话,只能对他无奈地笑了笑。他摸了摸小弥的头问:“你今年几岁了?”
她看到在最后一本《神在看着你》的封面上,有一个穿着黑色的风衣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穿行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封面上的男人是没有头颅的,脖颈上面空空荡当的,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张能够让人有可怕联想的封面,她不愿再看下去,只感觉这四本书的作者都是同一个人。
“6岁。”
“你在看什么?”杨若子走到他身边,看到了他手里的几本书,并把那些书名一一念了出来,“《病毒》、《诅咒》、《猫眼》、《神在看着你》?”
“能背出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吗?”
叶萧的眼睛盯着书架,目光落到了其中的几本书上,并把它们抽了出来。
小弥点点头,立刻把电话号码报了出来。苏醒记下了这个号码,说:“好了,现在我给你妈妈打电话。她如果发现你半夜里不在家,一定会急坏的。”
“办案可不能依靠第六感。”
然而,那边的电话铃响了很久,却始终都没有人接。他放下了电话,问小弥:“今晚你妈妈在家吗?”
她停顿了片刻之后说:“这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
“她在家。”
“为什么?”
“那好,我现在送你回去。”
“我相信是后者。”
苏醒牵着男孩的手走到了门口,小弥轻声地说:“叔叔,你要答应我。”
“也许是小孩子胡说,也许是童言无忌。”
“答应什么?教你吹笛子吗?”他把小弥带出来,然后锁好了门说,“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先得回到你妈妈身边。”
“你信吗?”杨若子看着他的眼睛。
他带着小弥走到了小巷中,深夜的风让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问:“小弥你冷吗?”
他点点头说:“那孩子有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还有一个奇怪的名字。他说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女孩,把他给引上天台的。”
“我不冷。”小弥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说,“今天早上,我发现了一个死人。”
“那个小男孩,你看到那个小男孩了吗?”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乱说话。”
“不过什么?”叶萧缓缓回过头来。
“不,我真的看到了,就在我们大楼的天台上。我妈妈打了电话,然后就来了许多警察叔叔,他们还问了我和妈妈很多话。”
“是的,他们一周前刚刚搬进来。而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10天以前,所以他们与本案无关。不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苏醒有些将信将疑了:“真的?”
“你是指这里的死气沉沉?谁知道呢。记住,不要轻易下结论。”叶萧戴着手套,走到卧室的书架前,边看边说,“刚才你询问过隔壁的那对母子了?”
“我从来不说谎的。我听警察对妈妈说,那个死人过去就住在我们隔壁。”
她继续问道:“这栋楼是不是很奇怪?”
“什么?”他立刻怔住了,停下脚步来盯着男孩的眼睛说,“小弥,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的。”
她注视着这间屋子,看起来应该是男主人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对夫妻的照片。照片里的妻子穿着中式的衣服,静若处子地坐着,显得妩媚动人。而照片里的丈夫戴着一副眼睛,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温文尔雅,杨若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与天台上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联系到一起。
“我没乱说。警察说那个死人叫卓越然。”
“好像2楼和底楼还有几户人家。4楼以上就不清楚了。”
“卓越然?”
杨若子跟着叶萧走进了里屋,她想起刚才楼道里的寂静和死气,便问道:“除了隔壁那对母子以外,这楼里还有别的居民吗?”
苏醒像吃了一个苍蝇一样呆住了,深夜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庞。
“女儿是否失踪还无法肯定。这还要通过死者其他亲友的核实。”叶萧走到了里面的房间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房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不过,也有可能这里的走廊太阴暗,人们从来没有注意过。”
十五
“这么说来,是父亲死了,女儿也失踪了?”
又回到了死寂的楼道里,昏暗的灯泡晃动着,池翠的脸在光影中时隐时现。她打开了自家的房门,小弥依然没有找到。她感到浑身冰凉,血液都凝固在了血管中。她看了看表,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要报警。
叶萧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我已经联系过他女儿就读的小学了。学校说她10天前就没来读书,一直没办法和她家里联系上。”
池翠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拨通了110电话。她说6岁的儿子失踪了,并把自己地址报给了110台,他们很快就会来的。放下电话以后,她似乎全身都脱了力,后仰着靠在门上,整个人都仿佛落在了冰水中。
“他女儿呢?”
忽然,她听到了门外一阵脚步声,这声音让她的心跳又加速了。不一会儿,门铃响了。
“卓越然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一年前他的妻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疗养,那之后他和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一起生活。”
她发疯似地打开了房门,见到了苏醒的脸。
杨若子环视了房间一圈问道:“他的家人呢?”
“妈妈。”小弥从苏醒的手里挣脱里出来,扑进母亲的怀中。
他淡淡地笑了笑:“死者口袋里有他的身份证。他叫卓越然,是一个专栏作家,生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池翠紧紧地搂着儿子,后退了一大步,然后警觉地问道:“小弥怎么会在你那里?”
“居然这么快?”
苏醒的脸色非常差,几分钟前小弥的话使他心情沉重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池翠,只是盯着小弥的眼睛。小弥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说话了:“妈妈,是我自己去找他的。”
“死者的家。”叶萧平静地说。他把杨若子带了进来,进门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地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人住了。他走到窗边说:“我已经搞清楚死者的身份了。”
“你疯了吗?三更半夜地跑出去找一个陌生人。”
“这是哪儿?”杨若子走到门口以后,向里张望着说。
苏醒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小弥依然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想学笛子。”
“算了,这并不重要。跟我来吧。”叶萧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径直向走廊的尽头走去。杨若子只能跟在他后面,叶萧推开了最里面的一扇房门,轻声说,“进来吧。”
“学笛子?”她又抬起头看了看苏醒,嘴里喃喃自语,“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也快疯了。小弥,你知道妈妈又担心你吗?”
杨若子低下了头:“对不起。”
小弥到底还是个6岁的孩子,看到妈妈发火的样子也有些害怕了:“妈妈对不起,小弥知道错了。”
“你迟到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叶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池翠搂着儿子,忍不住泪水竟涌了出来。她知道当着陌生男人的面流眼泪是非常失态的,但她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
杨若子急匆匆地从池翠家里出来,拿出纸巾重新擦了擦嘴角,还有额头的汗珠。忽然,她听到在3楼的走道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她紧张地回过头来,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他是叶萧。
看到这一幕,苏醒尴尬地说:“既然小弥已经送回来了,那我也告辞了。”
“不,你儿子没有胡说。池小姐,谢谢你的配合,我告辞了。”
“请等一等。”她却突然叫住了他,池翠抬起头抹了抹眼泪,问道:“谢谢你送小弥回家。”
池翠生气了,抓住小弥的衣服,一把将他推到了小房间里。然后她歉意地说:“真对不起,这孩子就喜欢无中生有地胡说。”
他微微笑了笑:“没关系,你儿子很聪明。不过你应该管住他,别让他在半夜里出来。”
杨若子想起了刚才在四楼过道里,她趴在地上呕吐的情景。她真的被吓了一跳,难道嘴角的脏东西没擦干净吗?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下子变得非常尴尬。
“作为母亲,这是我的失职。”她点了点头,脸上还有着明显的泪痕,忽然她又问道,“请问你刚才吹过笛子吗?”
但这6岁的孩子继续说:“阿姨,你不应该随地呕吐。”
“刚才?”
“小弥,你太不礼貌了。”年轻的母亲教训着他。
“对,大约10分钟以前。”
杨若子吃了一惊,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她想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被这小孩子看出来了。
苏醒摇了摇头:“不,10分钟以前我还在睡觉,然后就被你儿子的敲门身惊醒了。今天我只在傍晚6点的时候,吹过20分钟的笛子。”
忽然,小弥转过头来,看着杨若子的眼睛说:“阿姨,你刚才不舒服吗?”
“那笛声又是谁吹的呢?”池翠困惑地摇了摇头。
“小弥。”池翠把脸板了下来,小弥再也不敢说话了,他又乖乖地向房里走去。
“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有一个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不,没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也许是吧。”杨若子点了点头。
苏醒的目光突然向旁边瞄了瞄,在3楼走廊的尽头,那扇房门沉浸在黑暗之中,他没办法看清。他叹了一口说:“那么,我就告辞了。”
池翠又说话了:“杨警官,你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在这栋楼里见到过什么小女孩,准是小弥自己乱编出来的。我们刚搬进来才一个星期,大概是小孩子对新的环境好奇,就跑到顶楼的天台上去了。”
“非常感谢你,再见。”
“小女孩?白衣服的?”
苏醒快步离开了这里,他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楼道里。池翠关上了门,紧紧搂着小弥一言不发,现在她终于可以畅畅快快地哭出来了。她只觉得这是命运对她的惩罚,没有一个人能够抗拒。
“是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带我上去的。”
几分钟以后,门铃又响了。这回池翠小心地打开了房门,却看到两个高大的警察站在门外。
杨若子蹲下来对小弥说:“小弥,告诉阿姨,你为什么要天台上去?”
“是你打110报警的?”
“对。”
池翠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是我打的电话。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找到我儿子了。”
“肖弥塞?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弥塞亚的弥塞?”
“你说你儿子失踪了?”
池翠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他叫肖弥塞。”
“是的,在20分钟以前,现在他又回来了。小孩子在半夜里乱跑,给你们添麻烦了。”她把小弥带到门前,给警察看了看。
“我叫小弥。”他细声细气地说。
“没事就好,以后要把孩子看紧了。再见。”警察挥了挥手,迅速离开了这里。
门打开了,一个6岁的小男孩出现在了杨若子面前。她立刻注意到了小弥的眼睛,当她与小弥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股触电的感觉涌上了她的皮肤。她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池翠又吐出了一口长气,她重新把门关好,抱起小弥回到了卧室里的床上。她实在太累了,只用了半分钟就睡着了。
池翠看起来面有难色,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她敲响了儿子的房门说:“小弥,你出来一下,有一位警察阿姨要见你。”
在昏睡过去以前,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对不起,我能见见你儿子吗?”
十六
池翠摇着头回答:“我也想知道这个原因。”
“尸检报告出来了。”
杨若子感到很奇怪:“请问你儿子为什么会跑到天台上去呢?”
叶萧快步走到办公室里说,他看到杨若子正呆呆地站在窗前,对他的话完全没有反应。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杨若子背后,然后轻轻拍了她一下。
“对,后来还听到了我儿子的叫声。我循着声音直到顶楼,看到天台的门开着,我儿子站在天台中央,接着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她立刻就跳了起来,脸上煞白煞白的,就差没叫出来。叶萧赶紧后退了一步问:“你没事吧?”
“奇怪的声音?”
“我——”杨若子茫然地看着他,这才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不,是我的儿子。”池翠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杨若子的眼睛继续说,“今天早上,我发现儿子不见了。然后,我来到楼道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叶萧走到她刚才站的地方说:“你在想什么?”
“池小姐,是你最先发现死者的吗?”
“我在想,昨天的那个小男孩——”她忽然打住了,神色又恢复了正常,“你前面对我说什么?”
杨若子知道人们通常会很信任女警察,特别是像自己这样的。不出所料,少妇回答:“当然可以,我叫池翠。”
“卓越然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死亡时间大约在10天以前,死因是脑动脉血管破裂。没有外伤或者中毒的迹象,暂时可以定为自然死亡。”
原来叶萧已经来过了,但杨若子还是想再询问一下,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她柔声道:“对不起,打扰你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对我说一遍呢?”
“脑动脉血管破裂?可为什么会七窍流血呢?”杨若子摇着头说,“还有,为什么尸体会在天台上?有挪动过的痕迹吗?”
“刚才已经有一位姓叶的警官询问过我了。”少妇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回答,不过从她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一丝疲倦。
“没有挪动过的痕迹,他就是死在天台上的。确实很奇怪,我查过卓越然的医院记录。两个月前他还参加过一次体检,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一般来说,脑动脉血管破裂死亡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有高血脂、高血压、脑梗塞等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而卓越然才35岁,根本没有这些毛病。”
虽然穿着警服,但她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你好,我是刑侦队的杨若子。”
“死者的女儿还没有消息吗?”
呕出来以后,感觉反而好了一些。她看到3楼的一扇房门打开着,便自己走了进去。在昏暗的客厅里,她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少妇。
“我查过了,没有的消息,已经把她作为人口失踪立案了。”
杨若子点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滩污迹,看起来像是人的呕吐物。她捂住了嘴巴,快步离开了天台。走下黑暗的楼梯,她的眼前不断浮现起那具尸体的景象,还有那些恶心的蝇蛆。在4楼的一个拐角,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趴在地上呕了起来。幸好她早饭吃的不多,只吐了一点点胃里就空了。现在额头都是汗珠,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来到3楼。
杨若子咬着牙齿想了想,突然问道:“那失踪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住在3楼的一对母子。”
“卓紫紫。”
现在杨若子的面色煞白,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咽喉,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淡淡地说:“我要下去了,是谁发现了尸体?”
“紫紫?她竟然叫紫紫。”她的双眉紧紧拧在了一起,若有所思。
“可能算是个原因吧,腐烂程度太高,现在还说不清楚。你怎么总是低着头?”
“有什么不对吗?”
“七窍流血而死?”
杨若子紧张地摇了摇头:“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卓越然真是自然死亡的话,他的女儿不应该失踪的。如果是起谋杀案的话,那问题就复杂多了。”
“这可没那么容易。从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蝇蛆的生长状况来分析,死亡时间大概在10天以前。死者的身上还未发现有外伤,但眼耳口鼻都有流血的迹象。”
“分析得不错。”叶萧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嘴巴里喃喃地念着几个字。杨若子悄悄地靠近了他,才依稀听到他好像在念着:“失踪。”
“够了。”她摆了摆手说,“现在能知道死因吗?”
“失踪?”
“你真了不起。”一个鉴定组的小伙子在她身后说,“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现场尸体的时候,吐得一踏糊涂。”
“对,也许失踪就是其中的关键。杨若子,帮我查一查最近几天的失踪报案。”
鉴定组的小伙子注视着她的表情,有人暗中打赌杨若子不会挺过10秒钟,现在他输了。杨若子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看到死尸,过去在公安大学的时候,也经常见到尸体解剖的示范。对此她从来不感到恶心,她只觉得那是一具无生命的标本,和一把报废的步枪没什么区别,她的这种冷静常让女同学们感到惊讶。但现在,她真的感到了恶心,胃里一股东西直往外翻涌。刚才坚持了30秒,她知道自己不能流露出半点恐惧,就算面对着最恐怖的尸体。
“没问题。”杨若子坐到了电脑面前,忽然又回过头来说,“叶萧,下次叫我若子就好了。”
杨若子看了足足有30秒,她呆呆地站在那具尸体跟前。天台上风很大,她的大盖帽底下露出几缕发丝,被风吹了起来。
叶萧眉头耸了耸说:“好的,若子。”
然后,她看到了那具男尸。
杨若子进入公安局内部电脑系统,查询了最近所有的失踪报案,很快就发现了某些东西:“叶萧,你快过来看看。”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谢谢。”
她指着电脑屏幕说:“瞧,几天前有一个叫张名的人报案,说他的儿子张小盼在家里失踪了,至今仍下落不明。”
杨若子一一向他们打了招呼,忽然一个人对她说:“杨若子,你看之前要有心理准备。”
“这个我知道,看下一个。”
通往天台的门口已经守着一个警察,杨若子刚到刑侦队没几天,那个警察还不怎么认识她。于是她特意亮出了证件,还勤快地打着招呼。她来到了天台上,一眼就看到鉴定组的人正围着那具尸体。她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昨天她已经见过鉴定组的成员了,其中有两个人还没结婚,他们对新来的杨若子很是殷勤,刑侦队已经很久没来过年轻的女警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漂亮。
杨若子又点了几下鼠标说:“你看这一个,今天早上有一对童姓夫妇报案,他们清晨起床以后发现,9岁的儿子童家乐在家里失踪了。真是奇怪,这个孩子失踪的情况和刚才的张小盼完全相同,也是一夜过去以后,就发现孩子不见了。你再看这家人的地址,与卓越然家那栋楼在同一条路上,距离应该很近的。”
刚一踏进这栋楼,她就感到一股特别的气氛,她没有立刻上楼梯,而是在底楼的走廊里转了一圈。在楼梯的后面几乎照不到任何光线,她匆匆地退了出来。然后,杨若子快步跑上了顶楼。
叶萧点了点头说:“也许这不是巧合。再查一查最近几天110报警系统里,有没有失踪案的报警记录。”
天色开始阴沉下来,眼前这栋6层的住宅楼,被一层灰色的东西所覆盖着,在朝东的一面墙上,还长着几根绿色的藤蔓。杨若子穿着一身黑色警服,脑后扎着一个精神的马尾,显得英姿勃勃。她站在楼下向天台仰望,但什么都看不到。她知道自己迟到了,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倒给这栋死气沉沉的大楼添了些人气。
“看,昨天子夜,也就是今天凌晨0点40分,有一个叫池翠的女人报警说她儿子不见了——”杨若子忽然停住了,她忍不住说了出来,“天哪,是她吗?”
十一
“别紧张,先看看她的地址对不对。噢,没错,就是这个池翠,发现卓越然尸体的女人,而且还住在卓越然家的隔壁。”
她捂紧了自己的嘴巴,转身跑回了儿子身边。她抱紧了儿子,用手挡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池翠抱着儿子蹲在天台的中央,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胃了,低下头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
杨若子继续按照电脑显示的念下去:“当警察及时赶到她家时,却发现她的儿子已经自己回来了,所以警察就撤退了。”
池翠几乎要呕出来,她看到有一大群蝇蛆,正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爬着。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尸,仰天躺着,那张脸就像恶鬼一样,已经完全扭曲了。男尸的七窍中隐约有暗暗的血迹,正在腐烂的眼睛睁大着,几只蝇蛆从破碎的瞳孔里爬进爬出。
“卓紫紫、张小盼、童家乐,这些孩子都神秘地失踪了。”
她捂起了鼻子,走到那个男人跟前。终于,她看到了——蛆。
“还有那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小男孩也差点失踪。”
池翠小心翼翼地向天台边缘走去,她忽然闻到了一股让人恶心的臭味。停下来仔细地闻了闻,好像是某种腐烂的味道。在夏天的垃圾箱边上,经常可以闻到这种气味,有时候是一只死猫的尸体,通常还伴随着一大群苍蝇和蛆。
“我记得他好像叫——”叶萧想了想,“肖弥塞。”
她奇怪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然后又看了看小弥,发觉小弥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她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小弥不要害怕,妈妈过去看看。”
杨若子从电脑前站了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
池翠沿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天台的边缘,正躺着一个男人。
“你要去哪儿?”叶萧在她身后问道。
小弥的目光呆呆地直对前方,那张小脸的表情特别凝重,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所有的。小弥缓缓地伸出了手,他修长而光滑的手指,对准了正前方。
“我去找肖弥塞和他的母亲谈谈。”
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儿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侧对着她站在天台中央。她跑到了儿子身边,一把抱住了他,在儿子的耳边说:“小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乱跑?”
话音未落,她已走出了办公室。叶萧走到门口,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中。
“小弥!”
十七
池翠来到了天台上,天空清澈地就像她的眼睛,十几栋高层建筑环绕在周围。她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露天的光亮——她看见了小弥。
刚从局里出来,天上就飘起了雨丝,杨若子开着叶萧那辆车行驶在雨中。当她抵达那栋灰色楼房时,雨已经越下越大了,刮雨器不停地打着,水花高高地飞溅起来。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车里呆呆地坐着。透过被雨水覆盖的玻璃看出去,眼前的楼房变得一片模糊,仿佛一幅画被浸入了水中,所有的颜色都融化在了一起。
她看到天台的大门开着一道缝,一线刺眼的天光从门缝里射进来,几乎让池翠的眼睛睁不开来。也许是在阴暗的环境里时间太长了,她觉得自己都要被这线光融化了。她小心地走上一道楼梯,推开了天台的门。
当杨若子面对这栋楼时,总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不断闪过一些奇怪的东西,这种感觉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甚至有些昏昏欲睡。她赶紧让自己振作起精神,飞快地从车子里跳出来,顶着雨跑进了楼里。在走过底楼的时候,杨若子忍不住又有了那种感觉,她不想在昏暗的楼道里停留,快步跑上3楼,按响了池翠家的门铃。
这是小弥的声音。池翠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她不敢想象小弥遇到了什么,只是继续向上跑去,直到这栋的顶层6楼。6楼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她什么都看不清,除了天台的大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她看到了池翠那张略带疲倦的脸。也许是杨若子没有穿警服的原因,池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尽管显得很意外,但还是非常客气地把她请了进来。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惨叫。
“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了。”虽然当了警官,可她说话还是少不了女孩子的客气。
她循着那声音,快步向楼上跑去。她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脚步声,还是从楼上发出的。每踏上一层楼面,池翠都会在黑暗的走廊里呼喊着小弥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可怕的回声,那些声音从空旷的楼道里传来,让她想起7年前那个夜晚的地铁站台。她离楼顶越来越近,只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掠过了许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浮现起了分娩小弥的那一刻。那些幻影不断地折磨着她,已经6年了,它们始终都伴随着她,毁灭着她。
“不是昨天都说过了吗?”
池翠穿好衣服冲到了门外。清晨的楼道里空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丝人气。她茫然地看着四周,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感包围了她。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立刻静下心里侧耳倾听,那声音既像是脚步声,也像是小孩的哭声。自从搬进来以后,她就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仰头向楼梯上面看去,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面直落到她的眼睛里。
“还有其它一些事。”杨若子向里张望了一下说,“请问你儿子呢?”
这是一间只有7个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小弥的床占了一半的空间。床上零乱地摊着被子,小弥却无影无踪。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池翠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她立刻就冲了出去,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小弥。
池翠显得不太情愿地叫了一声:“小弥。”
此刻,池翠也睁大了眼睛。
杨若子很快就看到那张小脸从门后伸了出来,小弥先把头探出来看了看她,然后才走到客厅里。她对这男孩的眼睛印象深刻,她对池翠说:“你真有福气,有一个漂亮的儿子,尤其是他的眼睛。”
十
“不,其实他的眼睛很不好。”
小弥睁大了眼睛。
“他眼睛有病吗?”
突然,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你就是为了来问这个?”
小弥跟着她向楼上走去,不知道走了多少道楼梯,一层层楼面永无止尽,仿佛走上了巴比伦通天塔。小女孩眼看就在眼前了,小弥向前伸出手,却怎么也摸不到她,那究竟是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杨若子能听出池翠话里隐藏着的警惕,她暗想池翠为什么要忌讳别人提有关她儿子的问题呢?她又看了一眼小弥的眼睛,总觉得这对母子给人印象非常奇怪。她忽然问池翠:“对不起,怎么没见到过你的先生?”
终于,小弥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影子,穿着一袭白色的衣服,裙裾在楼梯上飘起,不知道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幽光,如水一般笼罩着她周身。
“我没有先生。”
楼道里一片寂静,除了那奇特的脚步声。小弥紧紧跟在后面,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所见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景象,并且在逐渐地模糊。只有前面的白色人影越来越清晰,在昏暗的楼道里,小弥跟着那个影子跑了起来。他快步跑上扶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楼里发出奇特的回音。
池翠冷冷地回答,说完以后就不再看着杨若子了。
现在是清晨时分,小弥独自走在昏暗的楼道里。搬进来已经一个星期,除了妈妈和自己,他还从来没有在这栋楼里看到过一个人影。但此刻,他(她)出现了。
“哦,原来是这样——”杨若子本来还想问下去,但转念一想就打住了,她猜池翠的身上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便转移了话题,“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因为,你在今天凌晨0点40分曾经打过110报警电话,对吗?”
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的,我半夜醒来发现我儿子不见了。于是我就打了110电话报警,但我刚打完电话,我儿子就被人送回来了。”
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总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病,有时候视线过于模糊,有时候视线却过于清晰。不论是在黑暗还是光亮中,他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仅仅只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就像现在他所看到的。
“是谁送回来的?”
肖弥塞是一个6岁小男孩的名字,妈妈总是叫他小弥,他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被那奇怪的声音唤醒了。
“住在这附近的一个人。小弥半夜里跑到那个人家里去了,于是他就把小弥送回来了。”
“肖弥塞……肖弥塞……”
“请问他是什么人?小弥为什么半夜里要过去呢?”
她在呼唤他——
池翠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吹笛子的。小弥半夜里过去是因为想学笛子。”
那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充满了魔幻般的味道,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这声音不必通过耳朵,就直接进入到了他的大脑深处。
杨若子越来越觉得奇怪,她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肖弥塞。”
“你们为什么总是刨根问底?”但池翠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她觉得这样只会引起警察不必要的怀疑,“其实,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只因为他住在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里,阴差阳错地认识了,那仅仅是几天前的事。”
九
然后,她把苏醒和他现在的地址都告诉了杨若子。
——小弥不见了。
杨若子记下来之后,她看了看男孩的脸说:“小弥,下次可不能半夜里乱跑了。”
鸡蛋煎好了,她端着盘子走进了小弥的房间。几秒钟以后,她的目光呆住了,鸡蛋从她的手里掉到了地上,发出一阵轻脆的响声。
小弥的眼睛眨了眨,刚要说话就听到妈妈的声音:“快回房间里去。”
她难以置信,小弥的出生,与他外公的死亡,居然是在同一天!她当场就哭了,她相信这不仅仅只是巧合,而是残酷命运的安排,小弥与他外公,他们只能活一个,最终,命运选择了小弥。他就是传说中的克星之命吗,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外公?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作为女儿,她只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耻。
看着小男孩不太情愿地回到房里以后,杨若子忍不住说了句:“你儿子的脸色太苍白了,他不应该被关在家里。”
第二天早上,池翠就去了街道办事处打听,这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在6年前就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他死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弥诞生的那一晚。
“你永远都不会理解的。”池翠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我是多么害怕会失去他。”
但最让池翠不能安宁的,是她的父亲,6年来她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小弥去见他,一定会让他蒙受更大的羞辱和痛苦。但自从一周前搬到这里以后,她就再也按捺不住,从这里到父亲那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她有好几次都路过了父亲的家门口。她必须去看一看,哪怕是在半夜里也好。于是在那天晚上,她带小弥去看他外公。她用过去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一片黑暗中,她只觉得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着。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是苏醒。当苏醒睁开眼睛以后,她才发觉情况不对,带着小弥迅速地离开了房间。苏醒紧紧地追出来,最后见到了小弥,然而却被小弥的一句话吓坏了。
杨若子沉默了,她想也许将来自己做了母亲以后,才会理解池翠。就当她要说再见的时候,池翠忽然说:“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她离开了卧室,到厨房里打开煤气,她要煎几个鸡蛋给小弥做早餐。厨房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她是一个星期前才搬进来的。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整栋楼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楼道里飘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前后只传来她自己脚步声的回响。但她需要这样的环境,她觉得自己就像霍桑的小说《红字》里的女主人公海丝特,小弥是一个永远的耻辱印记,就像那绣在衣服上的红色的“A”,必须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获得安宁。
“什么事?”
6年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长大,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尝遍了人间的所有辛酸,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她换过了无数个工作,3年前在一家公司做文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人喜欢过她,那个男人很有钱,愿意娶她为妻,甚至愿意接受小弥,只是他并不知道关于小弥父亲的秘密。池翠犹豫了很久,差一点就答应了那个男人,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并且主动辞职离开了那家公司。她是为了肖泉才放弃的吗?池翠自己也无法解释,她感到肖泉那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背后紧盯着她,她不能,不能……
“昨天晚上,当发现小弥不见了以后,我曾经出去找过他。我没有找到小弥,却发现了另外一个小男孩。”池翠显得非常紧张,每说一个字都小心翼翼,“那孩子像着了魔似的,直向前走去。突然,我听到了笛声。”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半夜里听到笛声?”
池翠叫他“小弥”,这样的称呼可以让他更加平凡一些。是的,她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在怀着小弥的时候,她害怕自己会生下一个魔鬼或怪物。当儿子出生以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然而,随着小弥的渐渐长大,她却越来越感到某种恐惧。或许,那来自地狱的阴影,依旧隐藏在儿子的体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突然暴发出来。对池翠来说,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
“是的,我立刻就吓坏了,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消失在夜色中。现在想来有些后怕,当时深更半夜的,不知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池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新生儿报户口。在孩子的姓氏一栏里,她添上了“肖”这个姓,毕竟是肖泉的儿子。至于他的名字,池翠则想了很久,她觉得这孩子能够来到人世,绝对是一个超自然的奇迹,就像耶酥的诞生。虽然,这孩子更有可能是魔鬼,但池翠宁愿相信儿子是个小救世主——弥塞亚。所以,她给儿子取名肖弥塞,如果不加解释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就和这生命的产生一样奇怪。
“然后你就回到家,打110报警了?”
在产房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父亲,而惟独池翠的儿子没有。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坐月子,没有人来看她,她孤独地抱着儿子,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护士们都知道了,池翠是一个未婚妈妈,她的儿子没有父亲,她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池翠。但这个时候,她反而更加坚强了,她的奶水很足,儿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儿子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当他还是一个胚胎时,他就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池翠的表情显得有些内疚,她只微微点了点头。
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池翠根本就感觉不到任何初为人母的幸福,她只觉得一件异物被排出了体外。然而,将儿子拥抱在怀中时,她却感到了一股电流般的暖意,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与孩子之间,某种神秘的联系,那种联系已经远远超越了肉体,进入了灵魂。不,他不是从她体内排出的异物,而是她灵魂和肉体的一部分,她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母爱吧。尽管,每当儿子睁开眼睛,就让池翠想起他那幽灵父亲。她明白,这孩子的一半属于她,而另一半则属于幽灵。
“还记得那男孩的摸样吗?”
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那时她还是一个少女,身体是那样洁白无暇,宛如这清晨流动的光。到了晚上,她已经成了一个年轻的孕妇,一个幽灵的孩子正在她体内孕育。清晨,那个小小的胚胎就已经发育成了一个6岁的男孩。她也不再是22岁了,到明年她就是30岁的女人了,青春就像泡沫,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空中。
“八九岁的样子,比小弥高一些、胖一些。当时是半夜里,我只能看清个大概。”
池翠是需要一场沐浴了。6年过去了,她的内心如同一间永远封闭的房子,积着厚厚的灰尘。她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从漫长的尘封中解脱出来。
“还能形容一下你半夜里听到的笛声吗?”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不断地起伏着,白色的天光如水一般,在她的背脊上流淌着,仿佛是一场沐浴。
池翠闭起眼睛想了很久,最后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毛骨悚然。”
八
毛骨悚然?杨若子心里猛然一颤,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池翠的眼睛,心里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大口地喘息着,仿佛自己真的见到了鬼。
突然,她听到窗外似乎有某种细微的声音。她紧张地向外看去,却发现是雨点敲打玻璃所发出的奇异声响。
从这里跑回去只需要5分钟的路。有时候半夜里在那边吹笛子,而这边就可以听到。苏醒几乎是玩命地跑着,一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十八
他后背心的汗毛立刻竖直了起来,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他冲出房门,一口气跑下了楼梯,一直冲到了住宅楼的外边。不管房间里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敢再停留,径直向他现在的家里跑去。
这是一支中等长度的梆笛,在柔和的日光灯下,表面发出幽暗的反光。笛声悠悠地停下以后,苏醒缓缓长出口气,把笛子从嘴唇边放下。他又想起了在民乐团里的时光,他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笛手,每次参加演出都会吹响这支笛子。他对它简直了如指掌,熟悉它的每一个吹孔,就像熟悉自己的眼睛。苏醒闭上眼睛,轻声念出了刻在笛管上端的两行草书:“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感觉像是死人。
虽然嘴里念着诗,可脑子里却总是晃动着那个小男孩的影子。苏醒觉得那对母子有种幽灵般的气质,有时让人浮想连翩,有时却使人望而却步。
苏醒对这房间很熟悉,便伸出手向前摸索着。突然,他摸到了一小截冰凉的手臂。
突然,电话铃响了。他接起电话,听到一个柔和的女声:“是苏醒吗?我是池翠。”
他还是推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黑暗的房间。他不敢开灯,就这样在黑暗中穿梭,他轻声地叫着这里主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苏醒立刻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有些紧张地问:“你就是小弥的妈妈吧?”
苏醒的心里一跳,这道门缝宛如一张微启的红唇,引诱着他进入。他记得自己上一次进入这扇门时,同样也是无法抗拒诱惑,但这一回呢?
“是我。”
他又连续按了好几下门铃,却始终都没有反应。从门缝里看不到一丝光线,他大着胆子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他却没想到,这扇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当他把耳朵贴上去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
“请问有什么事吗?”
可是,门没有开。
电话里的池翠停顿了一会儿说:“是关于小弥学笛子的事。”
犹豫再三之后,苏醒终于按响了门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门开了以后,那个男人立刻就会打他一拳。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还手,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你不是不同意吗?”
苏醒离开了这女人的家,但没有立刻下楼,而是沿着3楼的走廊,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他在门前停了下来,楼道的灯泡照不到这里,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深呼吸了一口,他已经一年多没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不……我想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小男孩在向他挥手。虽然他依然对那男孩的眼睛感到奇怪,但还是对男孩也挥了挥手做回应。
苏醒先是一愣,然后想了想说:“你刚才听到我吹的笛子了?”
“再见。”
然而,电话那头只有池翠轻微的呼吸声,听不到她的回答。
原来她是单身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这让苏醒感到非常意外。他略带歉意地回答:“对不起,我走了。”
“池翠,你在听吗?”
她的面色隐隐有些不快,咬和嘴唇回答:“不,我没有先生。”
“我在听。”她显得有些紧张。
“这里离我家非常近……”本来他还想说:下次有机会我会来拜访的。但转念一下,还是别引起她的误会的为好,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少妇。苏醒中断了这句话,他尴尬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客厅里面的房门紧关着,他随口问道:“你的先生不在家吗?”
“好的,听我说,我愿意教小弥吹笛子。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挤出了一丝敷衍的笑意:“这个我明白。”
“现在。”池翠的声音越来越轻,“你看行吗?”
“当然是吹竹笛。”他尽量使自己显得谦恭一些,后面特意还加了一句说明,“民乐团里没有西洋长笛。”
苏醒看了看时间后回答:“没问题,我马上就到。”
“你吹的是中式的竹笛?”
电话挂断以后,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支小笛子,这是他小时侯用过的,然后又找出了几本笛子的教科书和曲集,再带上平常用的笛子就出门了。
“是的,过去我是民族乐团的笛手,现在主要是为报社撰稿,偶尔也到外面去表演。”
几分钟后,苏醒抵达了池翠家里。3楼的走廊依然还是那副样子,他在池翠的门前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按响门铃。很快,池翠为他打开了房门,她似乎化了淡淡的妆,彬彬有礼地向苏醒点了点头。
她接过名片,发现上面只印着一个头衔:“笛手”。旁边印着名字“苏醒”,下面就是地址和电话。这是一张奇怪的名片,只有头衔(更确切地说是职业)和名字,就连单位都没有印。她半信半疑地问:“你是吹笛子的?”
走进客厅以后,苏醒看到小弥也正襟危坐着。池翠给他倒了水,却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才由苏醒打破了沉默,他对池翠说:“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苏醒知道自己该走了。走之前,他先取出了名片,郑重地交到女人手里。
“对不起,昨晚我实在太失礼了。你把小弥送了回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她看了看苏醒的眼睛,又立刻低下头说,“你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刚才心里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求求你,别问了。”母亲忽然显得很激动,蹲下去抱紧了儿子,她不想让苏醒对儿子提问,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让苏醒打扰她的生活。
“是因为我的笛声?”
小男孩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有许多事情并不需要理由,你说呢?”
“不,他说得没错。”苏醒半蹲下来,盯着小弥的眼睛,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的笛子在哪儿吗?”
苏醒不明白池翠的话什么意思,他的目光忽然移到了小弥脸上。只见那重瞳般的眼睛对他眨了眨,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的,就像我与小弥的相遇,也许真是一种缘分。小弥,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对不起,小孩子就会胡说八道。”女人不好意思地说。
“好的。”小弥微微笑了起来。
苏醒对小弥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的笛子确实丢了。”
池翠摸了摸小弥的头说:“这孩子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你的笛子丢了。”他轻轻地念了一遍小男孩的话,小弥并没有说错。
“那我真荣幸。”苏醒回答。
苏醒奇怪地看着这个叫小弥的7岁男孩,眼前却浮现起了那只宝蓝色的潘多拉之盒——那是一只空盒子,笛子失踪了。
“你知道吗?他在窗口盼望了整整一天,就是为了等你的笛声吹响。当你的笛声传来时,他就完全沉浸在其中,我无法形容他当时的表情。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但我知道他非常陶醉,他从你的笛声中得到了快乐。也许在冥冥之中,他和笛子真的有缘。”说话的瞬间,池翠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7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神秘笛声飘扬之夜,她和肖泉度过了一个错误的夜晚,从此小弥就在她的腹中生根。这是一种宿命吗?池翠看着小弥的眼睛,心中隐隐作痛。
“什么?”
“真的吗?他也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苏醒摸了摸小弥的脸说。
忽然,小男孩对苏醒说:“你的笛子丢了。”
小弥伸出手抚摸着苏醒带来的笛子,用那细嫩的童声说:“我想我们能够开始了。”
苏醒看着这对母子,觉得这个母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一些。
池翠也向苏醒点头示意了一下。
“小弥,你忘了妈妈的话了吗?不要盯着客人的眼睛,这不礼貌。”女人又在训斥儿子。
他微微一笑,把笛子举到小弥的面前说:“首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笛子。中国笛子又名‘横吹’,通常由竹子做的。正如你现在看到的,它有一个吹孔、一个膜孔、六个音孔,此外还有前后出音孔。笛膜一般用芦苇杆的内膜制成。”
小男孩似乎没有听到妈妈的话,冷冷地看着苏醒的眼睛,那目光让苏醒浑身不自在。
“它看上去就像人的眼球。”小弥指着笛膜说。
女人回过头去,看着小男孩,用责备的口气说:“小弥,妈妈没有叫你,就不要自己跑出来。”
“像眼球?不,笛膜是透明的。”
前天晚上,他跟着眼前的女人追了出来,结果却追到了这个小男孩。更重要的是,男孩对他说的一句话让他不寒而栗:“你的笛子呢?”
“人的眼球也是透明的。”
苏醒回过头去,看到客厅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男孩,还有那双传说中重瞳般的眼睛——就是他。
池翠突然打断了小弥的话:“别乱说,人的眼球当然是有颜色的,大多数人的眼睛是黑的,还有些人是蓝色或棕色的眼球。”
当他刚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童音:“妈妈。”
苏醒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小孩子的话如此紧张,他继续说:“过去传说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时把笛子传入中国,但事实上,早在七千年前中国就出现了笛子。浙江河姆渡遗址就出土过骨哨和骨笛。湖北曾候乙墓和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都出土过横吹。唐朝是竹笛的兴旺时期,出现了许多著名的演奏家,如李暮、孙梦秀、尤承恩、许云封等一代名家。”
苏醒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追问下去,她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一刹那,他联想到了很多,不禁感到自己心里隐藏的龌龊。他站了起来,轻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再见。”
“苏醒,小弥只有6岁,他连汉字都认识不多,更别提中国历史了。”池翠提醒了他。
“不,我一直都在本市生活。”她扫了苏醒一眼,眼角露出了某种淡淡的哀愁,“由于某种原因,我始终都不能回家。直到前天晚上,我才回去看了一次,却没想到打扰了你的休息,实在对不起。”
“哦,对不起。”
“你出国了?”
小弥把笛子拿到自己的手里说:“没关系,我能听懂。现在我想知道,怎么才能把它吹响呢?”
她低下了头,好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女孩一样。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声地说:“是的,也许在你眼中,我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女儿。没错,六七年前我离开父亲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从来都没有和他联系过。”
苏醒拿出了那支小笛子,放到唇边示范着吹了1234567七个音。
“你父亲去世都6年了,你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苏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能给我试试吗?”小弥从苏醒手里接过了这支小笛子,照着他刚才的姿势和动作,把笛孔放到唇边。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把气吹了出来。
“不用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东西,随便你处理吧。”她又轻轻吐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忧伤。苏醒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所承受的生活的压力。她的脸颊上有了些血色,用平稳的语调说,“昨天早上,我已经通过街道办事处了解到,我的父亲在6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小弥左手的三只手指按住笛孔,轻巧地翘起右手的手指。于是,从笛管里清晰地传出了“1”这个音。
苏醒想,那晚她一定是把自己当作她父亲了,结果在他身边站了半天,当他一睁开眼睛打开灯以后,她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就夺路而逃。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我是在半年前,通过中介公司买下这房子的。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阁楼里还剩下一点,过几天我给你送过来。”
苏醒感到很惊讶,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学笛子的时候,足足用了20分钟才吹出了第一个音。紧接着,小弥又吹出了从2到7的六个音符,池翠和苏醒都呆呆地看着小弥,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
“可我并不知道那房子早已易主了。我离开家已经有六七年了,前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回家,我以为……”她忽然停顿了片刻,仰起头说,“我以为我父亲还住在那房间里。”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小弥在吹出七个音之后,居然自己又吹出了一个曲子。他按着笛孔的六根手指不停地翻飞着,一支有着诡异旋律的短曲,就从这6岁男孩的指间流了出来。
“原来如此。”苏醒点了点头。
苏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着眼睛看着小弥。虽然他从没听过这支曲子,但确定是一支完整的笛子曲,就算比较简单和短促,也足够吓人一跳了。池翠则感到了一种恐惧,她用手捂住了耳朵,闭起了眼睛。她觉得小弥吹的曲子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她甚至联想到了肖泉述说过的,那个“重阳之约”故事中的神秘笛子。
“你猜得没错,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我过去的家。”
“你学过笛子?”苏醒问小弥。
“是的。”苏醒开始明白什么了,“原来,你过去就住在……”
“不,这是我第一次摸到笛子。”
她继续说:“我想,你搬进那房子以后,就一直没有换锁吧?”
“刚才的曲子是怎么回事?”
苏醒很意外,他没有料到这一点。
小弥放下了笛子,一脸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嘴唇一贴到笛孔上,在我的耳朵边上,就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笛声,从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于是,我的手指就自己跳了起来,把我听到的奇怪笛声吹了出来。”
“我有钥匙。”
“住嘴!”池翠立刻打断了儿子的话,她对小弥的话显得非常不安,她训斥着儿子说,“你的妄想病又犯了。”
“一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家?”苏醒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的房门可是锁好的。”
“别这样,你会吓住小弥的。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赋和灵感。”苏醒不理解池翠为什么会如此恐惧,他对男孩说,“来,把你的手伸过来看看。”
“是的,我承认。那天晚上,是我闯进了你的家里,但不是故意的。”
小弥伸出了那双修长白嫩的小手。苏醒轻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十根手指,赞叹着说:“你天生就是吹笛子的料。”
苏醒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无论如何也不像小偷或是强盗。他不置可否地说:“那你是承认了?”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池翠忽然说话了。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客厅不大,但非常干净,她摆了摆手,先请苏醒坐下。然后,她幽幽地说:“你不会把我当作小偷吧?”
苏醒看着她沉闷的表情,担心池翠又改变主意不让小弥学笛了,他抢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再来?”
苏醒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能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吗?他不知道,但无法拒绝。
池翠在心中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她犹豫着看了看小弥,儿子眼中的重瞳也向她投来期待的目光,最后她点了点头说:“下星期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我们进去谈吧。”
“非常好,否则的话,你也许会扼杀一个天才。”
苏醒愣了一下:“你是谁?”
“不过。”她的声音又放了很低,“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不太宽裕。我知道现在的孩子学一门乐器是很花钱的,学费能不能……”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不收你钱。”苏醒斩钉截铁般地说。
她口中的气息直冲到苏醒的脸上,立刻让他心猿意马起来,手仿佛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马上就松了开来。
她连忙摇着头说:“不,你应该得到报酬。”
“快放手。”她也有些紧张,轻声地说。
“既然小弥和笛子有缘,那就是我应尽的义务了。”他又摸了摸小弥的头说,“小笛子就留在你这里,记住要听妈妈的话,晚上不要到处乱跑。我走了。”
她立刻回过头来。但苏醒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臂,虽然楼道里的光线昏暗,但他们都看清了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宛如重演了昨晚的那一幕。苏醒确信无疑,就是她。
他对池翠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房门,这时候他听到了池翠的声音:“苏醒……”
苏醒隐藏在后面的黑暗中,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现在是时候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那个女人身后。
苏醒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她。池翠紧紧搂着儿子,她的脸颊又恢复了一些血色。
楼道里挂着几盏昏暗的灯泡,只够勉强看清楚眼前的路。除此以外,见不到其它房间里的光线,也听不到住户的声音。她走到了3楼的一扇房门前,从包里掏钥匙准备开门。
“谢谢你能来。”她停顿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来。
她来到了一栋清冷的6层楼房前,那房子楼上楼下几乎见不到一点灯光,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气。苏醒呆住了,命运是如此地捉弄人,又让他来到了这里。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楼里。
“再见。”
几站以后,她悄悄地下了车。巧的是,平常苏醒也是在这一站下车的,他依然小心地跟在后面。她走进了一条小马路,周围都是80年代建造的住宅楼,一栋栋看上去就像是火柴盒一样排列着。随着她的脚步,苏醒的心跳越来越快,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眼前那个女人的影子始终飘荡着。
他关上了房门,回到了昏暗的走廊里。
车厢里人很多,苏醒靠在一根金属栏杆上,看着几米外的她。虽然中间隔着几个人,但仍能看清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忧郁的眼睛,瞳孔里仿佛埋藏着什么东西,她的嘴角和下巴都是非常古典式的,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在地铁车厢里显得鹤立鸡群。其实她早已经察觉到了苏醒的存在,只是不愿意流露出来。对此苏醒也很明白,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彼此都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刚一出来,苏醒似乎就听到从楼梯底下,传来某种轻微的声音。他的心跳又自动加快,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他又回头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却一点都看不清楚。他越来越紧张,以至于不敢走下楼梯一步,反而躲进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站着,小心地观察着前面灯光能照射到的地方。
苏醒跟着她通过了检票口,现在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但依然显得嘈杂。他们来到了站台上,苏醒看到她等车的方向和他是一样的。很快,列车进站,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车厢。
果然,一个影子出现在洒着淡淡灯光的地面。
她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正盯着她,眼睛在书店里横扫了一圈,然后就离开了书店。苏醒立刻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苏醒的心里一荡,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声音。他在阴影中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小小的影子正离他越来越近。他渐渐地看清楚,那是一个小孩的影子,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走上楼梯。
就像她撩人的背影,她果然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年龄大概在30岁以内,这是最迷人的阶段。只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套装,似乎仍有些不解风情。她头发略微有些卷曲,自然地披在肩头,巧妙地衬托着她的瓜子脸。肤色非常白皙,在东方人中几乎白得有些透明,那是她天生的。
终于,那孩子走到他的面前,昏暗的灯光照射在孩子的身上,显露出了一身白色的长裙。白衣服的小女孩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开来,他几乎看清了那白色的裙摆下隐藏着脚尖,正无声无息地踏上3楼的走廊。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出现在这里!苏醒确信自己不会弄错的。他躲在一排书架后面,紧盯着那双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紫紫?苏醒在心底默默地念出了一个小女孩的名字。
就是她。
刹那间,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了一张小女孩的脸,那张脸映着幽幽的反光一掠而过。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她实在太快了,如果把人的眼睛比为摄像机镜头的话,那么刚才就好像有一张脸突然挡住了镜头,瞬间又从镜头前消失了。
苏醒决定离开这里,当他把一本书放回到书架里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那撩人的身影立刻就吸引了他,应该是个年轻的少妇,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把脸转了过来。
苏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整个身体都躲在黑暗之中,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已经见不到小女孩的影子,他终于大着胆子走出阴影,在走廊里环视了一圈,却发现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已经打开了。
下午6点,他踏进了书店,躲在最后一排书架里,看着一些没人看的书,其中有些书已经放了好几年都没卖出去。然而今天,他始终都没有看进去,半个小时过去了,在苏醒眼前晃动着的不是书里的文字,而是那个神秘女人的眼睛。她是谁?还有那个小男孩,这一切的问题都让他感到困惑。
太奇怪了,他记得自己刚才明明看不清那扇门的。但现在却又能看到,而且房门还是打开着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刚才小女孩走进了那扇房门。
幸好,苏醒还没有发疯。他将此归功于每天下班后逛书店,这是一家设在地铁大厅内的书店,虽然不大但很安静,已经开了七八年了,居然还拥有了一批固定的读者群,苏醒也是其中一员。
苏醒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门前,不停地颤抖着,他已经听说了这间房子主人的死讯。房门对他敞开着,就像是那个夜晚无比的诱惑,他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伏在他耳边说:进去吧,有人在等着你。
2003年。地铁拥挤不堪,各种奇特的声音混杂在地下空间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音响。苏醒从乐团里出来以后,通常会在地铁里转一段时间,等到下班高峰过去以后,再进入站台坐车。他讨厌那种拥挤的感觉,他觉得在那种狭窄封闭的空间里,是最容易让人发疯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迈动了双腿——
七
突然,他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猛然回头,发觉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老天!”
虽然花坛里什么都没有,但张名似乎能感受到那个小女孩的目光,他伸出手在空气中猛抓了几下,只感觉一阵奇特的风从他的指尖划过。
苏醒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怪音,冷汗瞬间就从后背心冒了出来,他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然后回过头来看到眼前的黑影。
他又冲出了叶萧的房间,来到了楼下的花坛里,借助着明亮的月光,仔细地搜寻着。他就连花丛深处也不放过,结果只惊出了一只白色的野猫,从花坛中掠过。张名回头望着楼上自己的窗户,难道刚才真的只是幻觉吗?
那个黑影微微一颤,向后退了一大步。苏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立刻追了上去,却听到一个惊恐的女声:“你是谁?”
“不可能!”
在昏暗的灯光下,苏醒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的真面目——池翠。
张名又把头探出了窗外,然而,楼下的花坛里却什么都没有。外面的月光依然明亮,除了花影婆莎,什么都没有。
“怎么是你?”
“你自己看看吧。”
“我也想问你呢。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奇怪的脚步声,就出来看一看。”
“一个小女孩。”
苏醒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你差点吓死我。”
几秒钟以后,叶萧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你看到了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萧拗不过他,只能走到窗前,低头向外面看了看。张名紧跟在他身后说:“看楼下的花坛。”
“因为我看到后面那扇房门开了。”
“不,你去看看窗外。”
池翠把头伸了伸,向苏醒身后看去,说:“我怎么看不出来。”
张名惊恐的神色和语气让叶萧莫名其妙,他缓缓地说:“你这些天是不是太紧张了?”
苏醒转身走到那扇门前,却发现眼前的房门分明是关着的。他又用手推了推,房门牢牢地锁着,里面毫无动静。
“叶警官,你去看看窗外。”
“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那扇门就像是一双无时不在的眼睛,他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它。苏醒又退到了池翠身边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出乎他的意料,叶萧很快就打开了房门,他的眼圈红红的,好像还在熬夜。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名说:“出什么事了?”
“告诉你,这房子里没有人。几天前我在天台上,发现了住在这间房里的男人的尸体。”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惧,把身体从窗户里抽了回来,然后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按响了隔壁叶萧的门铃。
苏醒着急地问:“那紫紫呢?”
张名能听到自己牙齿之间碰撞的声音。要不是有铁栅栏在,他恐怕已经从窗户里摔下楼去了。那个小女孩正在冷冷地看着他,幽幽的目光绝对不是她那年龄的小孩所能有的。月光在她身体周围,覆盖上了一层奇特的银色,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下,宛如是黑色的舞台上表演的白色幽灵。
“谁是紫紫?”池翠困惑地摇了摇头。
站在楼下花坛里的,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披着长长的黑发,穿着一身白色连衣长裙。冰凉的月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反射出一道冷冷的光。
他挥一挥手说:“算了吧,我走了。”
不,那不是他的儿子。
“苏醒,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儿子回来了?张名睁大了眼睛,几乎把半个身体探出了窗户,他的手抓着窗外的铁栅栏,向楼下的花坛望去。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确实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他走到楼梯口,冷冷地看着池翠说:“池翠,你一定要小心。看住你儿子,不要让他晚上乱跑。”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扼住了,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立刻冲到了窗边,打开窗户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月光出奇地明亮,照射在他惊恐的脸上,在一片银色中,他似乎见到了一个孩子的背影。
“小心什么?”
“笛声会把你带走,把你的孩子带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带走。”张名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死前的话。现在,这个可怕的预言成真了。
苏醒缓缓吐出了三个字:“鬼孩子。”
张名不明白,儿子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为什么会害怕呢?他的脑子里浮现起了30年前,父亲临死前的那一晚。父亲在不断地吐血,长年累月的肺病让早已让他奄奄一息,他抓住儿子张名的手,张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的手是如此冰凉,那感觉就像是骷髅。那晚,父亲贴着张名的耳朵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故事吗?”10岁的张名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从他记事起父亲就不断地告诉他那个故事。父亲又咳出了一大口血,就连张名的手上也沾上了父亲的鲜血,他恐惧万分地看着垂死的父亲,明白死神已经趴在父亲的身上,随时都会把他带走。父亲继续说:“笛声会把你带走,把你的孩子带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带走。”说完,父亲又吐出了大口血,几乎喷到了张名的脸上,然后就断气了。
十九
张名给远在日本的前妻打了电话,还没等他说完,前妻就在电话里劈头对他一阵痛骂,然后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前妻会不会为儿子的事情回来,但他宁愿那个女人永远留在日本。他们离婚已经3年了,经过漫长的官司,张小盼最后留在了父亲身边。但儿子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他并不在乎照顾自己是父亲还是母亲,张名一直对儿子的冷漠感到忧虑,但他无能为力。这会是儿子失踪的原因吗?他不知道,在张名10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到现在已经30年了。清明节那天,他第一次带儿子去给爷爷扫墓,张小盼在爷爷的墓前却显得异常恐惧。
在柔和的白色灯光下,三张照片平铺在桌子上,分别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中第一个失踪的应该是8岁的女孩卓紫紫;第二个是失踪的是10岁的张小盼;第三个失踪的是9岁的童家乐。
他失踪到现在已经将近48小时。尽管张名已经报了警,还跑遍了儿子可能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包括学校和同学们,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儿子。张小盼就像是泡沫一样,被风吹到了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萧眯着眼睛,右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盯着桌子上的三张照片。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现在,他看着那个叫卓紫紫的女孩的照片。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一双楚楚可人的眼睛,长大以后或许会成为人间尤物。从照片上看,她唯一的缺撼就是脸色太苍白,给人以贫血的感觉。与那两个男孩相比,卓紫紫更为不幸,她的父亲离奇地暴死,尸体在楼顶的天台上晒了10天。她身上有更多的迷团没有搞清楚,最关键的问题是,她的失踪和她父亲的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张小盼还没有回家。
下午叶萧已经去过童家,了解到昨晚的情况,竟然和张小盼的失踪如出一辙。而杨若子回局以后,也把从池翠那里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他。经过分析,基本上可以确定,池翠昨晚所见到的小男孩,就是失踪的童家乐。这样至少可以肯定,失踪的孩子不是被暴力绑走的,而是自己离开家的。他们去了哪儿?现在是死是活?一切都在迷雾之中。
六
他闭起眼睛,没由来地想起了新来的助手杨若子。这是第一次和年轻的女警察搭档,虽然他在局里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但还是有些不习惯。当他见到杨若子的时候,心里又本能地想起了雪儿,这让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所以,他故意显得有些冷淡,既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也为了排除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他总觉得杨若子的眼睛里藏着什么东西,就像今天她走神以后,突然被叶萧吓了一跳的恐惧神情,这不是一个警察应该有表现。当然,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面临着别人所没有的特殊压力。
或者,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人。
叶萧的思绪越来越乱,脑子里有一些闪光的碎片飞来飞去。就当他感到自己要沉入池塘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句话,这是老师临死前的警告,可老师为什么不把它带进坟墓呢?现在,这支笛子已经不翼而飞了。难道它有独立的生命?自己会从盒子里飞走?
他猛然睁开眼睛,重新清醒了回来,立刻跑出去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人,叶萧好不容易才认出来,原来是隔壁的张名。
“千万,千万不能吹响这支笛子。”
“叶警官,我想和你谈谈。”
苏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捧起盒子。不,没有笛子,什么都没有,盒子里空空如也,这只是一只空盒子。
“进来吧。”叶萧把他迎进了房间,上下打量着他说,“张名,几天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盒子是空的。
张名的头发乱如稻草,眼圈发黑,面色枯黄,看起来就像是个活死人。他缓缓地坐下,对叶萧说:“等你将来成为一个父亲,就会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了。”
潘多拉魔盒又一次被打开了,然而——
“很遗憾,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关于你儿子的线索。”
现在,是打开坟墓的时候了。
“这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每晚都在外面游荡了。”
时间在盒子上仿佛凝固了,苏醒轻轻地抚摸着盒子表面,感觉那是一个老人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它应该随着那老人一起走进坟墓。或者,盒子本身就是一座坟墓。
“怪不得这两天没见到你。”他给张名倒了一杯水说,“不过,像你这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你工作怎么办?”
他取出了这只宝蓝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我已经请长假了。”
那东西摸在手里的感觉是那样特别,7年前的那个夜晚仿佛又涌到了眼前,鼻子里好像闻到了那股医院里特有的气味。一切都开始腐烂,除了这只盒子。
叶萧点了点头,果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苏醒终于想起什么来了,记忆让那只潘多拉魔盒浮出水面。他冲到了一只大柜子前,打开了最底下的柜门,他的手在柜子里摸了好一会儿。谢天谢地,它还在。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张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在我小的时候,父母不断地告诫我:天一黑就不能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睡觉前要把门窗关死。这对我们家来说,就好像是某种不可侵犯的戒律,在我父亲死后依然严格地遵循着。就算是在最炎热的夏天,我们家也都是紧闭着门窗,拉着厚厚的窗帘睡觉,那时候既没有电风扇也没有空调,记得有几次我都差点热得中暑。”
他不断对自己默念着:我的笛子呢?最后,他想到了一个词:潘多拉。
“你们家有遗传的怪僻?”
笛子?苏醒觉得似乎有一股电流通过了他的身体,而且还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
“不,你听我说。在50多年前,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那时候他和三个兄弟姐妹住在一起。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躺在床上听到远方传来笛子的声音。第二天醒来,才发现他6岁的弟弟已经不见了。原来还以为弟弟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人们又听到了那奇怪的笛声,我父亲12岁的哥哥也从家里神秘地消失了。第三天晚上,笛声再度响起,他8岁的妹妹也失踪了。”
他还是心存不安,不禁想到了那个小男孩,怎么会出现在深更半夜的路灯下呢?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但苏醒确实听到了小男孩对他说的话——“你的笛子呢?”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眼前又浮现起了她的眼睛,当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苏醒立刻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身体仿佛被X光射线穿透了似的。他可以肯定,在深夜里有陌生人闯入了他的房间,他想他应该报警。但在打电话之前,他先翻了翻自己的存折和现金,结果一分钱都没有少,房间里看起来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苏醒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决定不报警了。
张名点点头,就像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一样:“别以为我父亲在吓唬小孩子,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当时住在这附近的许多人家,都发生了这样的悲剧。这就是夜半笛声的传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对这附近的老居民做一些调查。”
苏醒来到房门前,仔细地检查了门锁,没有给撬过的迹象。他清楚地记得临睡前房门是锁好的,他不可能开着门睡觉。既然如此,那个女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他又看了看窗户,也关得很好。然后,他甚至爬到了阁楼上面,窗户也关得死死的。这就奇怪了,既没有开门,也没有开窗,难道她能如魅影一般穿墙而过?
“夜半笛声?”叶萧的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了,他竭力让自己清醒下来,问,“那笛声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整整一个后半夜,苏醒都没有睡好,心里的那根铉一直都紧绷着,他生怕那个黑影会突然出现在他床边。不到清晨6点,他就起来了,趴在窗口眺望着外面,远处正建起一座座高楼,也许用不了一年,这里就会被拆迁。半年前他买下了这套房子,也许自己是疯了,为什么要买一套说不定马上就要拆迁的老房子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至少不是为了要赚动迁费,而是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
“你听说过‘花衣笛手’的故事吗?”
五
叶萧想了想说:“你说的就是那个欧洲的民间故事吧?”
眼睛……笛子……眼睛……
“没错。在七百年前,德国有一座叫哈默林的小城。当时鼠疫猖獗,全城人都处于危险之中。有一天,一个身着花衣、手拿风笛的陌生人来到该城,声称能灭鼠除灾。人们允诺如能灭鼠,必将重金酬谢。花衣笛手吹响了风笛,在神奇的笛声中,成千上万的老鼠应声出洞,随着笛声跳入威悉河中淹死了。整个城市得救了,人们却背弃了诺言,不肯酬谢花衣笛手。于是,花衣笛手再次吹响魔笛,100多名中了魔的孩子随他出走,消失在山中。从此,人们把花衣笛手视若神明,规定在每年的7月举行花衣笛手节。”张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那感觉却是越说越兴奋。其实,叶萧曾经在一本介绍欧洲的旅游指南上看到过这个故事。
“你的笛子呢?”苏醒的心里默念着刚才小男孩的话,脑子里却不断地浮现起那双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在中国也发生过花衣笛手的故事?”
正当苏醒呆在那里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扭头就跑,像森林里的精灵一样,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错。”张名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可怕的光芒,他抓住叶萧的双手说,“那个恶魔就是花衣笛手,他像个幽灵一样,不,他就是一个幽灵,在50多年前游荡到了东方,走进这座城市。就在那三个恐怖的夏夜,花衣笛手用邪恶的笛声,带走了许多无辜的孩子。”
他还想问那男孩几句话,可喉咙里却像是吃进了一只苍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叶萧忽然感到呼吸有些苦难,他扑到窗前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窗外正夜色沉沉,房间里那个处于极度恐惧中的男人,正在对他述说一个离奇的神秘故事,这本身就可以写进爱·伦坡的小说了,他趴在窗前说:“你认为花衣笛手又回来了?”
什么?苏醒长大了嘴巴,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但很快就意识到了某些东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白色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
“对,恶魔又从地下回来了,他吹着邪恶的笛子,让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
小男孩发出了稚嫩的童声,但语气却是幽幽的感觉,似乎是来自另一个空间。
“就这些吗?”叶萧不想再听下去。
“你的笛子呢?”
“不,还有一个有夜半笛身有关的传说,你想听吗?”张名不待叶萧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虽然,花衣笛手早已销声匿迹了,但这里的夜晚依然令人恐惧。”
小男孩紧盯着他的眼睛,苏醒立刻产生了一种心被揪住的奇怪感觉。他活了28年,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子吓到了。
“为什么?”
这是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意识有些模糊。
张名缓缓地回答:“因为鬼孩子。”
苏醒立刻定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鬼孩子?”
旁边正好有一盏路灯,白色的灯光打在了孩子的脸上。苏醒看到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在一张削瘦苍白的小脸上,却长着一双传说中重瞳般的眼睛。
“没错。在漆黑的深夜里,有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徘徊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和小巷中。那个孩子具有一种诱惑力,会使你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好感,然后你会跟着他走,最后你就消失在了黑夜的深处。鬼孩子就住在这附近的一栋旧房子里,没有人敢靠近那里,否则必死无疑。
当他就要碰到那个背影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回过了头来。
“有人看到过鬼孩子吗?”
他很快就靠近了那“鬼影”,却发现那好像不是一个成年人的体形,而是一个小孩。这样反而令苏醒更害怕。
张名果断地说:“当然有。”
夜色是如此迷离,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种诡异之气,仿佛已是在另一个世界。他似乎看到前面有一个影子在晃动,于是便紧紧地跟在后面。他想起小时候父辈们总是告诫他,不要在深夜追逐来历不明的黑影,否则会撞到鬼的。但苏醒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如果真的是一个女鬼,他倒想见识见识。
“是谁看到了?”
苏醒跳下了床,发现房门正虚掩着,刚才有人进来过。他匆忙地穿上鞋子冲了出去,跑下狭窄的木楼梯,来到下边的小巷中。
“我……”
不,这不可能,他确信刚才有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他的床边。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睛。他知道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双眼睛。
听到张名嘴里吐出的这个“我”字,叶萧的心里不禁一晃。他沉默了几秒钟,仔细地打量了张名几眼,觉得张名暂时还不像精神病人的样子。他试探着问道:“张名,你是亲眼看到了鬼孩子?”
当光明重新回到苏醒的瞳孔里,他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那双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亲眼看到了,就在几天前的晚上。”
灯亮了。
叶萧立刻就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张名要他去看窗外,说看到楼下站着一个小女孩,但其实什么都没有:“你真的看到了?”
与这强烈悬念相伴随的,是对未知的恐惧。苏醒的手颤抖着伸到了墙上,按下了开关。
“当然,我现在确信,她就是‘鬼孩子’。”
她是谁?
张名的表情是如此坚定,仿佛那个小女孩就站在他的面前。
短短一瞬,苏醒的脑子里只掠过了这一个念头。这是他自己的房间,在漆黑的深夜里,他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个时候,却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二十
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她睁大着眼睛,美丽的黑眼球闪着光亮,但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一头很长很长的秀发,从头上垂下来,遮挡住半边脸庞,还有右边的眼睛。他微微地喘息着,伸出那只颤抖着的手,抚摸着她垂下的长发。他的两根手指微微翘了起来,撩起了覆盖在她眼睛上的黑发。眼白,他看到这只眼睛里只有眼白,找不到黑眼珠子。
果然是那双梦中的眼睛,深邃明亮,清澈见底。电光火石的功夫,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都露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恐惧。
他隐约听见了一声惨叫。这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黑暗的房间里,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莫云久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大口地喘着气,两眼一片茫然。四周都是白色,眼前有一台检测眼睛的仪器,看起来这里应该是医院,他问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然后又摇了摇头。过了几秒钟,他才想起了自己来医院的原因,因为他是一个医生。
苏醒这才想起来,他正睡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他必须睁开眼睛,必须——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手上全都擦满了汗珠。莫云久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刚才只是一个噩梦,他已经梦见了许多次。可在医院上班的时候梦到她,还是头一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门诊室里睡着,如果让同事或者病人们看到那就太丢人了,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有名的眼科医生。他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把妻子递给他的离婚协议书撕成了两半,妻子打了他一个耳光,8岁的儿子在一旁哭泣着。莫云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们,来到医院里。一大早的眼科门诊室里冷冷清清的,第一个预约的病人要9点半才到,他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就趴在台子上昏睡过去了。
他的额头渗出了一些汗珠,一些奇怪的感觉如电流一般,刺激着梦中的大脑皮层。他感到那双眼睛,还有那个影子,就站在他的床边,冷冷地看着他。
忽然,门诊室的门打开了,一个30岁不到的少妇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莫云久看了看表,9点半到了。他知道每个月的这个时候,这对母子都会准时到来的。
不,这不是梦!
“池翠,见到你很高兴,快请坐。”
又是那个很深很深的梦,在梦里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像两个千年冰封的深潭,黑色的潭水凝固为冰块,那是一双神秘的瞳孔。
“莫医生,你好。”她客气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让儿子坐到莫医生面前,摸着儿子的头发说,“最近小弥的眼睛又开始发病了,我真担心他还会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苏醒还没有醒来。
小弥的眼皮耷拉下来了,半遮住了眼睛,看起来不太情愿。莫云久用柔和的声音说:“把眼睛睁大点。”
四
男孩的眼皮抬了起来,露出了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球,两对重瞳如宇宙间神秘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线和物质。莫云久的面色始终保持着冷峻,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立刻就大吃一惊。他只在古代医书和传奇志异里看到过这种病例,原本以为那只是古人的神秘幻想,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有的医生为了一个特殊的病例等了一辈子,这个男孩的眼睛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瞬间,杨若子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想下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无畏的女警,而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她缓缓仰起头,看着那轮奇特的月光。
莫云久用小手电照了照小弥的瞳孔,那奇特的黑洞立刻就缩小了。在男孩黑色的眼球表面,反射着小手电的光线,宛如一面球形的镜子,莫云久从这面黑色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
除非是——
那不是他自己的脸。
人是不可能在这里躲藏的。
只一瞬间,他看到映在小弥眼睛里的是另一张脸,一张右半边被黑发遮盖住的脸。
忽然,小女孩的影子消失了,那是一堆已经被拆了一半的房子。瓦砾边上还停着一辆推土机,半年前这里的居民就已经搬出去了。
莫云久差点叫了出来。
眼前那个小女孩越走越慢,可是杨若子却感到越追越累,似乎永远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追赶的是人吗?
他的手微微一颤,小手电掉在了地上,发出轻脆的撞击生,手电前端的玻璃碎了一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若子猛摇了摇头,可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涌上了她浑身每一根血管。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感觉是如影随形般的,永远都挥之不去。
“莫医生你怎么了?”池翠连忙问道。
她的心里一颤,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杨若子继续向前追去,离那个孩子的背影越来越近,从背影的头发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小女孩,不会超过10岁——是她吗?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莫云久一时显得非常尴尬,他从小弥的面前躲开,蹲到地上把碎玻璃全都扫掉。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心里的恐惧表露出来,于是咳嗽了几声,故作镇定地说:“小弥,把眼睛放到仪器前面。”
忽然,杨若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阴沟,还有那只冰凉的小手……天哪!
小弥有些不高兴,呆坐着没动。池翠严厉地催促了一声:“听医生的话,快点去。”
她紧紧地跟在小孩后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也许那只是一个晚上自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那孩子的背影却给人很奇怪的感觉,在月光下晃动着就像是诡异的魅影。
男孩坐在仪器面前,按照医生的吩咐,把眼睛对准了一个镜头般的东西,他只感到一片橙色的光线射进了瞳孔中,眼睛里的感觉有些热。莫医生在仪器的后面观察了一下,又要求小弥换一只眼睛,结果和刚才一样。
出于职业的习惯,杨若子叫了一声,偏僻的小路上没有人回答,四周都是待拆迁的房子,只有一条幽深的小巷。她快步转进了那条小巷,借助月光向里看去,果然有一个人影在巷道尽头晃动。杨若子向前追去,在离那影子大约10米左右的距离,才看清了那人影的轮廓,似乎像一个小孩子。
他让小弥从仪器前下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谁?”
池翠有些着急了,她轻声地问:“莫医生,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影子出现了,从她视野的左侧一掠而过。
莫云久嘴巴里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聊斋里说的‘瞳人’?”
因为四周的房子马上就要拆了,所以在晚上9点以后,这条路上就几乎见不到人影了。由于这里的偏僻,年轻的单身女子还不太敢走这条路。杨若子当然不会害怕,作为一个女警察,她有时候反而更加渴望,在这条路上遇到强盗之类的人。
“瞳人?”池翠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半人半兽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脑子里一下子掠过了肖泉的眼睛。
一个小时以后,杨若子告辞了。叶萧送了她一段路,分手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但杨若子没有听清楚,好像是关于失踪的话题。她脑子里反复地想着这两个字,脚下踏着明亮的月光,独自走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
“别害怕。我只是一种猜测而已,请问你儿子眼睛的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接下来,杨若子似乎没什么话可说。叶萧也变得沉默起来,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或许是因为今天去过监狱了,也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梦。
“生出来就是这样,别人都说这孩子眼睛漂亮,我心里却很担心。至于他说自己看到重影的现象,是最近一年里的事。”
叶萧淡淡地问:“对别人来说,那些故事或许是匪疑所思毛骨悚然。对我自己而言,不过是平凡的日常生活而已。”
莫云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摇着头说:“这就奇怪了。”
“不,我喜欢吃螺蛳。”杨若子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吸起来,她终于放松了下来,看着叶萧的眼睛说,“我听说你有过很多故事。”
“告诉我,小弥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
“别害怕,我是个没脾气的人。”菜上来了,又是炒螺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见面,请你吃这些……”
“你看过《聊斋志异》吗?”
“对不起。名字是父母起的,只是希望我能像男孩子一样。”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尽管是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高材生,她始终告诫着自己必须要谨慎。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没看过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医生应该相信科学,怎么说起怪力乱神的聊斋来了?
“多多关照?听起来像日本人说话。对,你的名字也像日本人。”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过一个叫《瞳人语》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姓方的书生,在郊野偶见一辆车内的美貌女子,性情风流的书生对那美女穷追不舍,惹得那女子生气了,就遣婢女捧起车下的尘土,一把撒到了书生的眼睛里。书生吓得逃了回来,觉得被撒了尘土的双眼很不舒服,后来眼睛上居然蒙了一层白膜,其右眼中还出现了旋螺。书生失明后追悔莫及,只得每日念《光明经》以忏悔。一年后,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左眼里有细微的声音,原来竟有人在他的眼睛里说话,然后就感到鼻孔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后来又经鼻孔回到了眼睛里。他将此事告诉妻子,妻子暗暗观察,发现有两个豆粒般的小人从书生鼻子里出来,径自飞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飞回到鼻孔中。过几日,书生又听到眼睛里有小人在说话,大意是说出来的道路太弯曲,不如自己开个洞。于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裂了,然后睁开眼睛,竟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房间,他又恢复视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消失了,却变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两个小瞳人已经合住在一个眼睛里了。”
杨若子点点头,有些腼腆地说:“队长说从今天起,我就跟着你搭挡了。今后还需要你多多关照。”
池翠几乎听呆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眼科医生。说实话,她确实被医生讲述的《瞳人语》故事吸引住了,书生最后变成了一目重瞳,而另一目则瞎掉了,也可算是冥冥之中的报复。但那终究只是聊斋而已,她摇着头说:“你是说小弥的眼睛里也有‘小瞳人’?不,这不可能。”
“是半年前的一个案子。如果你有兴趣,下次会慢慢说给你听的。”叶萧招呼来了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今天是你第一次到刑侦队报到吧?”
“池翠,你听我说下去。”莫云久喝了一口水,好不容易才说完一大段聊斋故事,嘴巴里干得要命,他郑重地说,“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所谓‘瞳人’现象未必是蒲松龄的文学想象,而是一种寄生虫。”
“女子监狱?”
“寄生虫?”
他点点头,坐在了杨若子面前,欠了欠身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去了趟女子监狱。那里的路很远,下午没来得及赶回来。”
刚一说出口,池翠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个词立刻使她联想到了某些恶心的东西,感到肠子里面隐隐有些发痒。
“是的。你就是叶萧?”
“根据医学前辈的研究,所谓‘瞳人’,实际上是一种寄生于人体的蝇类。《瞳人语》故事中书生所患的眼疾,在医学上称为‘眼蝇蛆病’。致病的是一种叫狂蝇属的蝇类,以羊狂蝇为常见。感染这种病通常是因为人眼的分泌物,引来雌性狂蝇产幼虫于人的眼中,造成人眼有寄生物,有发痒、刺痛、流泪等症状。故事中的那两个小‘瞳人’从人的鼻孔中出入,其实是蝇蛆寄生于人体后,羽化为蝇的成虫。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几乎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病例,看到你儿子的眼睛以后,我才相信古人没有欺骗我们。”
他缓步来到了杨若子的面前,试探着问道:“你是杨若子?”
6岁的小弥还听不懂医生的话,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池翠盯着儿子的重瞳说:“你的眼睛里生了苍蝇的蛆了。”
他比杨若子想象中的要年轻一些,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左右,脸上却显得超乎年龄的成熟。他神色冷峻地扫视着周围,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敏锐的眼睛在人群中发现了她。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具楼顶天台上的男尸,无数条蛆虫在尸体上扭动着,令她作呕。现在,这些可怕的生物又寄生在儿子的眼睛里了?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可她依然有疑问,如果是寄生虫,那应该是后天的,而小弥的眼睛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了,难道那蝇蛆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突然,池翠想到了自己怀孕时候的那种奇怪感觉,当小弥作为一个胚胎在她腹中蠕动的时候,体内确实有种生了蝇蛆般的感觉——肖泉的眼睛?想到这里,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只能把心中的疑问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杨若子坐在一张露天的圆桌边上,呆呆地看着街口。晚上8点30分,他终于出现了。
莫云久继续说:“治疗‘眼蝇蛆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从眼中取出蝇蛆。”
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嘴唇上的口红淡得几乎看不出了。她又把小镜子对准了自己的眉毛,她有一双天生的漂亮眉毛,这一直很令她自豪,特别是在与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杨若子把镜子收了起来。脱下警服以后,她显得妩媚了许多,更像一个小鸟依人的美眉。
“那你快点帮小弥取出来。”池翠立刻说道,她感到了一丝希望。
三
“可是……”莫云久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在你儿子的眼睛里,我找不到蝇蛆,刚才用仪器也检查过了,整个眼眶的范围内都未发现这种东西。我想如果他真的生了‘眼蝇蛆病’,那么所谓小‘瞳人’,也就是蝇蛆,可能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了其它部位。比如鼻腔、口腔、耳道,或者颅腔。”
“笛声。”
“你是说那小‘瞳人’可能钻进了小弥的脑子里?”
张名用一种非常奇怪的鼻音回答道——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你现在还不必害怕。”
“你梦到了什么?”叶萧问他。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死?”池翠紧紧搂着小弥,缓缓吐出了最后的“死”字。
“我做梦了。”说话的人是张名。
“我不知道,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别担心,小弥的‘眼蝇蛆病’纯属我的推测,我自己都无法肯定。而且,人眼的重瞳也有可能是虹膜先天畸形所造成的。其实,史书上记载的许多著名人物都有重瞳现象,比如舜帝、晋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项羽、新朝的王莽、南唐李后主,他们都不是因为重瞳而死的,晋文公重耳还很长寿。总之,你需要耐心,至少目前还看不出小弥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
叶萧呆呆地看着对方,这似乎不应该是他来问的。他等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池翠低下头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梦?”
“妈妈,我要回家。”小弥轻声地在她耳边说。
“别误会。”他摇了摇头,停顿了片刻后,忽然有些神精兮兮地说,“昨晚你做梦了吗?”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莫云久转过头,不再看小弥的眼睛,“如果有什么异常,随时都能来。”
“你什么意思?”
池翠一句话都不说,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离开了眼科门诊室。医院的走廊里永远散发着一股消毒酒精的气味,她只觉得自己的鼻息中充满了这种味道,将把自己烧成一团灰烬。
张名咬着自己的嘴唇说:“昨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二十一
“你说吧。”
清晨时分,依旧春寒料峭,苏醒刚从车上下来,就立刻竖起领子。旁边就是江边的公园,江风夹带着泥土的腥味,直扑到他的脸上。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个地址,一栋临江的楼房。
“叶萧……”张名叫住了他,神色显得非常凝重,好像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门敲了很久,才缓缓地打开,苏醒看到门里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老人个子不高,但显得非常健康,双目有神,相貌清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鹤发童颜。
叶萧点点头,这件事确实很蹊跷,一个10岁的男孩会毫无理由毫无预兆地离家出走吗?忽然,他的脑子里又掠过了昨晚那个梦。瞬间,产生了一种不祥之兆,在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又将被卷进一场离奇的漩涡了。他走出了房间说:“张名,如果你要报警,就马上通知我。”
“请问你就是风老先生?”
“不知道,等一会儿我去学校看看。如果还是没有消息,我就只有报警了。”
“正是本人。”老人用浓重的方言口音回答。
“会不会去学校了?”其实叶萧自己也不太信,哪家的孩子会三更半夜去学校?
苏醒好不容易才听懂,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小盼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平时很少出去玩的,在家在学校表现都不错,我不相信他会自己出走。昨天是清明,我带他去给爷爷奶奶扫墓。回来以后,他就不太说话了,好像对墓地很害怕。”张名跟在叶萧身后,紧张地来回踱着步说,“不过,孩子害怕坟墓也是很正常的,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半夜里跑出去。”
“先请进来吧。”
“你先别急。想想看,昨天,或者是最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叶萧走到张小盼的房间里,看了看揉成一团的被窝。他把手伸进去,被窝里已经没有了温度,这说明张小盼是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就离开了。他走到窗前,铝合金的窗户关得很好,外面是铁栅栏,不可能从窗户出去的。
说完,老人把他让进了房里。客厅里布置的古色古香,让人以为又回到了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苏醒刚在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给他冲了一杯浓香四溢的茶叶。
张名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家在本地没有亲戚,他妈妈在日本,已经一年多没回来过了,他没有地方可去的。”
“年轻人,你想问什么事,不妨直言。”
“你觉得是你儿子自己出去的?”
苏醒的嘴唇颤抖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四个字——“夜半笛声。”
“我想不会有人进来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都没动过。”
老人扬了扬眉毛,停顿了片刻后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他来到隔壁张名家的门外,仔细地看了看他家的门锁,他摇摇头说:“没有任何被撬的痕迹。”
“我的名字叫苏醒,目前在为一家报社攥稿,是关于50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的一篇纪实文章。我已经调查过很多人,他们都指点我来找您老。”
“昨天晚上,我是看着他入睡的,早上起来却发现他不见了。”
“那不是传说,而是事实。”老人自己咂了一口茶,用那浓重的口音说,“年轻人,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小盼?”叶萧眼前立刻出现那个10岁小男孩的样子。
“因为,我也曾经是一个笛手。”
“叶警官,我儿子不见了。”
“中国竹笛?”
叶萧的脑子里立刻掠过笛声——不,那仅仅只是一个梦,他摇了摇头:“不,我没听到什么声音。”
苏醒点点头:“在一家民族乐团里。”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所以你对当年夜半笛声的传说很感兴趣?”虽然老人年纪很大,但思维却和年轻人一样敏捷。
“没关系,我已经起来了,有什么事?”
“是的,如果那确实是事实的话,我想我有义务把历史的真相还原于公众。”
“叶警官,很抱歉那么早来打扰你。”张名是一个将近40岁的男人,说话的样子显得紧张而焦虑。叶萧已经和他做了一年的邻居,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最容易在各种压力下崩溃。
“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态度。好了,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
叶萧看了看时间,才清晨6点,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原来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张名。
苏醒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到突然有些紧张,尽管这些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终于,他大着胆子问道:“风老先生,我听说您见过传说中的花衣笛手,这是真的吗?”
正当他回想着笛声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老人又扬起了眉毛,微微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他用茶杯的盖子在杯口不断地擦着,发出奇特的声音,然后轻轻地咂了一口茶水。他终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曾经见过他,也就是传说中的花衣笛手。”
他还梦到了其它许多东西。然而,梦醒以后他都记不清了,只有那凄厉的笛声,仍顽固地滞留在脑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回忆着全部的细节,可是除了笛声,还是笛声。
“能说说具体的情况吗?”苏醒一边说,一边已经拿出了笔记本,准备记录下来。
在梦中,叶萧听到了笛声。
“说来话长,那是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西历1945年。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至今回想起来,已经过去了58年,但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
是因为梦。
然后,老人就用那浓重的南方口音,把58年前他亲身经历的所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虽然他的方言让苏醒感到很不适应,经常要停下来把再说一遍才能听懂。但这也没办法,像他这样的老人家要说好国语实在太难了。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被一片昏暗的光线所笼罩着,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清醒了起来。他记得昨天自己去扫墓了,眼前浮现起那场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张朦胧的纱布,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手上沾满了汗珠。
老人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苏醒一边听一边用笔记下来,一直写到手都麻木了。最后,老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行了,我已经全都告诉了。”
梦醒了。
“非常感谢。”苏醒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笔记,看来确实不虚此行,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风老先生,还有一事请教。您老在当年见过那支神秘的笛子吗?”
他仰天躺在床上,在紧闭着的眼皮底下,眼球不断地转着,这表明他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你是说那位神秘笛手的笛子?”老人眯起眼睛,又沉思了片刻之后说,“对,当年我确实与那支笛子有过一面之缘。”
叶萧又回来了。
“您老还记得那支笛子是什么样吗?”
二
老人又回想了一下,缓缓地说:“那是一支传统样式的中国竹笛,表面是棕黄色的,笛孔间镶嵌紫红色的丝线。笛子上没有留下制作者的落款和时间,惟有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两个行书汉字,那两个字是——”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笛声悠悠地响起。
“那两个字是什么?”苏醒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10岁的男孩缓缓回过头去,他看见了——
老人似乎一时记不起来了,他闭起眼睛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小枝。”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苏醒的面色如死人般苍白。
张小盼向前跑去,当他即将要摸到爷爷那根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时,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二十二
终于,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见了30年前死去的爷爷,爷爷又高又瘦,几乎是一具骷髅,微笑着伸出一只没有皮肉、只剩下骨头的手。
成天做了一个梦。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那声音似乎始终都跟在身后,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直到他走进一个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他立刻就睁开眼睛,看到了黑色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出了许多虚汗,浑身发热,于是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小盼走下了楼梯,离开了这栋楼。他觉得爷爷就在他的身后。他甚至还能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死去了30年的爷爷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后面,再顺着衣领渗入他全身每一根血管。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围是黑暗中摇曳的小树丛。清明的雨已经停了,只是地面上还是湿的。10岁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如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耳朵,在狭窄曲折的耳道中汹涌澎湃,飞溅起白色的泡沫。
他看了看窗外,在朦胧的夜色中,只看到自家窗前的铁栅栏。这些铁栅栏立刻就让他想起了爸爸:现在爸爸一定也看着铁栅栏,想着7岁的儿子呢。他的爸爸就住在铁栅栏的世界里,今天上午妈妈刚带他去看过。那里很远很远,有着高高的大墙,墙上架着带电的铁网和武警的岗亭。7岁的成天已经有一年没见到爸爸了。爸爸刚进去的时候,他还在读幼儿园,等父子再相见的时候,儿子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铁栅栏后的爸爸剃着光光的头,儿子还以为爸爸做了和尚。虽然隔着铁栅栏,爸爸还是亲了亲他,他被爸爸那浓密的胡茬刺痛了,还感到爸爸的眼泪流到了他的嘴唇上,那味道咸咸的。妈妈和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始终都低着头,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那个来自坟墓的声音,继续追逐着他。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妈妈殷勤地招待了他,而把儿子晾在一边。然后,她和那个男人又到房间里呆了很长时间,成天一个人在客厅里打游戏机,直到他两眼都流出眼泪,他不知道流泪是因为打游戏时间太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于是,抹干了泪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了。他翻来覆去了很久才睡着,直到被那个奇怪的梦惊醒。
不,他不想被拖进坟墓。他掀起了被子,从床上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进了外边黑暗的楼道。
7岁的成天仔细地回想着那个梦,眼前似乎不断地浮现起梦中的细节。除了梦以外,他还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响。那奇怪的声音响了很久,非常细微,忽隐忽现。他从床上下来,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终于听清楚了那个声音。
他害怕。
有人在叫他。
那是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
成天对着窗外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楼下,月光明媚无比,眼前是一条幽静的巷道,两旁是绿化和树丛。
张小盼睁大着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是谁在黑夜中召唤着他?是坟墓里的爷爷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他的皮肤。冰凉苍老的手充满了皱纹,让他浑身结起鸡皮疙瘩。这只来自坟墓的手,将要把张小盼拖进坟墓里。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在黑暗的小巷深处,绿树垂下的枝叶间,正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已经子夜了,眼前依然被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据着。张小盼没有意识到,一阵声波正缓缓飘入他的耳中——在进入耳道的过程中,这奇妙的声音被渐渐放大,耳鼓在中耳众多的细小嫩骨上产生振动,再传递给充满液体的内耳耳蜗。耳蜗毛状细胞上的振动变为电脉冲,传到了他的大脑,在这个巨大而神秘的空间里,被译成有意义的声音。
成天向那个影子跑去,渐渐地看清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影子,个头似乎和他差不多,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
10岁的张小盼终于明白了,今天是属于死者的日子。他已经隐约懂得了死亡的意思,他觉得,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样,蒸发在空气中。
幽冷的月光下,小女孩突然向前跑去。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在祖父死的时候,张小盼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在墓地里,他恐惧地大叫起来,他的哭声让父亲勃然大怒,父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训斥着儿子,告诉他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清明。
在她一甩头发的瞬间,成天似乎依稀看到了她的脸。他轻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紫紫。”
那是30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小女孩立刻停了下来,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辗转反侧了半夜,这个10岁的男孩始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起一片烟雨中的墓地,在薄雾中隐藏的墓碑,他仿佛能听到在坟墓底下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低沉,断断续续的传入张小盼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感到有一双手在抚摸着他,那是一双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冰凉彻骨,轻轻地揉摸着张小盼白嫩的小脸。
成天快步跑到了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当他的手指触到小女孩的时候,立刻感到了一股恶心的感觉。
子夜12点整,张小盼睁开了眼睛。
一阵风吹了过来,月亮躲进了一朵云中。
2003年,春。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感到小女孩缓缓地回过了头来。
6年以后——
成天睁大了眼睛。他记得老师说过,人类的瞳孔会在黑暗中变大。
一
一阵笛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