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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临终关怀

马健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嘴里嗯啊地敷衍着。好不容易等他说完,马健飞快地将资料收拢起来,塞进文件夹里。

“马局久等了。”他指着那些纸张,“这是林国栋的户籍证明,这是他的出院证明……”

“谢了小高,你跟小段说一声,我先走了。”马健把文件夹塞进腋下,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件事别让其他人知道,毕竟是私人事务,好吧?”

马健见他进来,视线首先落在他手里的文件夹上。高亮却没有立刻交给他,而是把文件夹打开,将里面的资料摊开在桌面上。

高亮连连答应,眼角不停地瞄向会议室的门口。

他撩起外套,从后腰处抽出一个透明文件夹,又在会议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马健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就和一个急匆匆进来的人撞了个面对面。

“行,那您先坐会儿。”高亮起身离座,回到走廊里。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又凑到窗口,向楼下的停车场张望着。这时,一辆老式帕拉丁SUV刚好开进分局大院。高亮的表情一松,嘴里自语道:“老东西,你可算来了。”

来人喘着粗气,似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马健看着那张苍白、浮肿、满是汗水的脸,顿时愣住了。

“别打扰小段了。你们工作忙,我知道。”马健忽然显得很着急,“要不这样,小高,你去催催,我拿了资料之后还有事。”

“成子?”

“您千万别客气。您是老领导了,我们应该给您送到家里的。”高亮看看手表,“段局在开会,他知道您来了,一会儿就过来。”

杜成抬起袖子擦汗,疲态尽显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不用那么麻烦吧。”马健摆摆手,“谢谢你了,小高。”

“马局,好久不见。”

“马局,您再稍等会儿。”高亮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马健身边,“资料都打印好了,我让他们装订一下,马上就给您送来。”

“是啊。今天路过局里,就上来看看。”马健迅速恢复了常态,“听说你病了,严重吗?”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高亮快步走进来。

“肝癌,晚期。”杜成只是简短作答,没有去看马健骤然讶异的表情,“难得来一趟,坐下聊聊吧。”

马健扭过头去,情绪开始慢慢低落。

他拉过一把椅子,自顾自坐下,拿出烟盒放在桌面上。

那是破获“11.9”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之后,省公安厅对专案组给予的集体奖励。以往在这个会议室开会的时候,马健总会对这张奖状多看几眼。然而,今天它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却让他觉得无比刺目。

马健没动,而是皱起眉头看着他,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做手术了没有?”

马健独自坐在铁东分局的会议室里,喝着纸杯里的热茶。会议室呈长方形,靠北侧的墙壁上是一排展示柜。分局在历年来获得的各种奖杯、奖状、嘉奖证书都摆放其中。即使相隔数米远,马健仍然知道第二排展示柜上左起第四个是一张集体二等功的奖状。

在那一瞬间,杜成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关切。这种眼神,已经二十三年不曾有过。那些势如水火的日子,仿佛被一个噩耗轻易原谅了。

“我靠,你怎么知道?”高亮显得非常惊讶,“马健要来局里拿资料,已经在路上了。”

你们可以同情我的人之将死,我不能无视当年的蔽日遮天。

“林国栋。”杜成脱口而出,“是吧?”

杜成垂下眼皮,指指面前的椅子:“坐啊,马局。”

“老杜,亮子。”高亮的声音很低,还带着回音,似乎是躲到了消防通道里,“马健委托我们部门查一个人的资料,他叫……”

“不了,我还有事。”马健勉强笑了一下,“成子,你多保重身体。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喂?”

为什么这声问候不能来自从始至终的兄弟,为什么我们要在彼此仇视中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杜成掏出手机一看,是高亮。

杜成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

然而,还没容他看清这块拼图的全貌,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还是聊聊吧—马局,我们谈谈。”

杜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他的大脑就飞速运转起来,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连接在一起,最终形成一块完整的拼图。

马健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硬冷。

“姓骆,叫骆少华。”曹医生笑笑,“挺罕见的姓,所以很容易记住。”

“谈什么?”

“他叫什么?”

这种语气让杜成的心里莫名地放松下来。他指指马健腋下的文件夹:“谈谈他。”

“某个分局吧。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曹医生耸耸肩膀,“回头可以查查。不过,送治部门还算负责,有个警察每个月都会来,查看林国栋的情况。二十多年了,没间断过。”

“哦?”

“市局?还是哪个分局?”杜成立刻追问道。

“你今天不是路过。”杜成抽出一支烟点燃,“你是来找一个叫林国栋的人的资料。”

“公安机关。”曹医生坐直身体,“强制医疗。”

马健立刻转身望向高亮。后者面色尴尬,说了句“你们聊”就拉开门溜走了。

“他是谁送来的?”

会议室里只剩下杜成和马健两人。马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私事。这个林国栋欠了我一个亲戚十几万块钱,现在人找不到了……”

杜成当然听过。它是指一些正常人被送进精神病院进行隔离治疗,进而变相剥夺人身自由的情形。医院往往只对送治人或者提供医疗费用的人负责,而不对所谓的“患者”采取任何治疗措施。不过,随着相关法律法规的完善,近年来,这种“被精神病”的情况已经很少见了。曹医生很清楚这是违法行为,所以谨慎答复。不过,他询问杜成是否是警务督察部门的人,让杜成产生了新的疑问。

“马健!”杜成打断他的话,“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老实告诉我,骆少华对你说了什么?”

“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曹医生凑过来,压低声音,“‘被精神病’这个词,你应该听过吧?”

听到骆少华的名字,马健的身体一晃。随即,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

“哦?”

“你他妈的跟踪我?!”

曹医生犹豫了一下:“这同样是我的猜测。首先我需要声明的是,我并不否定林国栋是精神病人。但是,他入院治疗了二十二年,是不是因为他曾犯过什么事,把这个当作一种替代的惩罚措施?”

“我是跟踪了,但我不是跟踪你,而是骆少华。”杜成站起身,直视着马健的眼睛,“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对不对?他知道林国栋就是凶手,对不对?”

“您刚才问我是不是督察部门的。”杜成留意观察着曹医生的神色,“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你他妈是狗吗?”马健咆哮起来,“这么多年还咬住我不放!”

杜成笑了笑,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段洪庆走了进来,看见对峙的两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曹医生立刻答道,“你自己来判断。”

“马局……老杜,”他看看马健,又看看杜成,“你们这是……”

“你的意思是?”

“你们怎么查出来的?1992年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许明良是被冤枉的,对吧?”杜成看也不看段洪庆,向马健一步步逼近,“谁决定把林国栋送进精神病院的,是你还是骆少华?”

“呵呵。”曹医生笑了一下,“换作你,被关在这里几十年,每天和精神病人朝夕相处,你会不会安之若素?”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健咬着牙,脸颊的肌肉凸起来,他瞪了段洪庆一眼,转身欲走,“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你不是说他有过情绪和行为异常吗?”

杜成一把拽住马健的衣袖:“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怕担责任,还是怕你他妈的当不了副局长?”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杜成,又继续说下去:“既然是心因性精神障碍,那就应该受到了相当程度的精神打击或者精神刺激。可是,我在他的诊疗记录里,没看到任何陈述。而且,根据我对他的观察,林国栋的表现和其他的精神病患者相比,有很大的区别。”

段洪庆上前拉住杜成:“老杜,你冷静点儿……”

“几年前,朱医生退休之后,我才接手对林国栋的治疗。”曹医生的语速很慢,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我看过他的病历,心因性精神障碍。这是个很广泛的概念,好多精神疾病都可以用这个词来涵盖。”

杜成用力甩开段洪庆,后者趔趄了一下,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清楚,您说。”

“林国栋对骆莹做了什么?”杜成死死地揪住马健,鼻子几乎碰到了他的脸,“骆少华在监视林国栋,对不对?”

“我明白了。”曹医生稍稍放松了一些,但仍然言辞谨慎,“那我对您的答复,也仅代表个人意见,而不能视为是医院对林国栋的结论—我说清楚了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马健反手抓住杜成的衣领,“你别他妈把少华扯进来!”

“不是。”杜成一愣,“我和你之间的谈话完全是私人性质的。不是调查取证,否则我不会一个人来—你甚至可以忽略我的警察身份。”

“你们他妈的是警察!”杜成已经目眦欲裂,声音嘶哑,“你们他妈的这是徇私枉法!你去看看许明良妈妈的样子!”

“杜警官,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曹医生顿了顿,“你是不是警方督察部门的?”

“够了!”段洪庆突然暴喝一声,上前用力把杜成和马健分开。两个人隔着段洪庆,不停地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对方。

曹医生回望着杜成,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变化,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不知何时,会议室门口挤满了警察,大家看到病休的杜成和前分局副局长马健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惊讶者有之,小声议论者有之。

杜成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说道:“曹医生,从你的专业角度来看,他到底有没有病?”

“看什么看?”段洪庆抬脚踹翻了一把椅子,“都回去干活!”

“电击器、约束衣什么的。”曹医生的回答轻描淡写,“没办法,怕他伤人嘛。”

暴怒的副局长下令,围观的警察纷纷散去。最后,门口只剩下张震梁,默默地注视着会议室里的三个人。

“管束?”

段洪庆双手叉腰,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阵,抬头面向杜成。

“还行吧。”曹医生想了想,“他算比较听话的病人,有过几次情绪和行为异常,被管束后就好多了。”

“老杜,你要干什么?”段洪庆的语气充满恼怒,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奈,“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林国栋在医院里的表现怎么样?”

“段局,我什么都不想要,”杜成把视线从马健身上转向段洪庆,“我只想知道真相。”

杜成在心里“哼”了一声。的确如曹医生所说,目前在全国范围内,安康医院不过只有区区二十几家。收治精神病人,对地方政府来讲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无力负担治疗费用的家庭,只能由政府从财政预算中给予拨款。倘若是需要长期治疗的病人,如果政府拨款不及时,医院就将病人“被出院”的情形并不鲜见。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段洪庆仿佛在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偏执狂,“那件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你还要苦苦追究,有意义吗?”

“对林国栋的情况,很难评估,不能完全肯定已经治愈,也不能完全否定。”曹医生盯着桌面,语气淡然,“他的治疗费用一直都是家里负责。后来,他妈妈去世了,所以,只能提供最基本的治疗费用。市里只有一家安康医院,床位非常紧张。所以,今年初,院里集中清退了一批患者,凡是没什么大危害的,都办理出院了—你也知道,医院也得创收嘛。”

“有意义。”杜成的嘴唇颤抖起来,“我记得。”

“哦?”杜成扬起眉毛,“您的意思是?”

“你他妈是个快死的人了!”段洪庆再也按捺不住,“你还有几个月?几天?几小时?你为什么还要逼自己?”

“嗐,怎么说呢?”曹医生撇撇嘴,“您是体制内的人,您一定知道,在咱们国家,有些事不能较真。”

“我跟你说过,”杜成看看段洪庆,又看看马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剩下的每个月、每一天、每小时、每分钟,都是为了查出真相。”

“那么,既然允许他出院,就说明他已经痊愈了?”

“屁!”段洪庆大骂一声,挥手把桌上的纸杯打飞。

“从他的病历上来看,是心因性精神障碍。”曹医生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精神病和其他疾病不同,它没有太多可靠仪器设备检验的指标和参数,而且病情往往缠绵,复发率也高。”

他弓着腰,双手按住桌面,头垂在胸前,浑身颤抖着。

“他的病很严重吗,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治疗?”

良久,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杜成:“好,老杜,你不在乎自己,行。”

“对。算起来,我是他的第二个主治医生了。”曹医生苦笑了一下,“之前是朱惠金医生。”

段洪庆一把拽住杜成的衣领,把他拖到展示柜前。

“也就是说,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杜成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二十二年?”

“你看看这些。这是什么?”段洪庆指指那些奖杯和奖状,“这是兄弟们用血汗拼回来的,用命换来的!”

“嗯,春节前。”

突然,他操起一只奖杯,重重地摔在地上,金光灿灿的杯体顿时四分五裂。

“我知道—刚才我看到他的出院证明了。”杜成点点头,“是最近的事儿?”

“现在不要了,是吧?”段洪庆冲杜成吼道,“所有的荣誉,都不要了,是吧?”

“林国栋?”曹医生抬手擦嘴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已经出院了。”

随即,他又拽下一张奖状,抬手欲撕。张震梁见状,急忙冲上去拦住他,把那张已经撕掉了一个角的奖状抢了下来。

“关于一个患者。”杜成取出记事本,“他叫林国栋,听说您是他的主治医生。”

段洪庆余怒未消,一把推开张震梁,举起一根手指指着杜成,指尖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咬着牙开口,语气中已经带有一丝恳求。

“您找我有什么事?”

“大家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枪林弹雨闯过,血里泥里滚过,好不容易平安落地了……”段洪庆回头看看马健。前任副局长神色黯然,扭过头去。

曹医生也不客气,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老杜,算我求你。”段洪庆重新面对杜成,“这件事,能不能就这样算了?”

杜成立刻把水杯向他推过去:“你喝吧,我没动。”

“不能!”杜成突然抬起头,双目圆睁,“当年为了查这件案子,我死了全家!全家!”

“抱歉让您久等,有个病人发病了。”曹医生擦擦汗,坐在杜成的对面,视线落在那杯热水上。

段洪庆愣住了:“你……”

杜成站起来,隔着桌子和他握握手。

“这二十多年,它就堵在这里!”杜成扯开衣领,指着自己的喉咙,声音仿佛从胸腔中喷薄而出,“我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天晚上,我老婆和孩子都在看着我。他们对我说,老公,爸爸,你要抓住他,你一定要抓住他!”

“杜警官是吧?”他走到桌旁,向杜成伸出一只手,“我姓曹,是这里的主治医生。”

越来越浓重的腥甜味涌入口腔,杜成却浑然不觉,依旧像一个野兽般嘶吼着。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男子走进会客室。他边走边放下挽起的袖子,不停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

“我不是为了什么职责,我就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老婆和孩子!”杜成凑近段洪庆,看着他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扭曲的五官,“我不能让他们死得窝窝囊囊。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没有白白死去,当年的案子,我查清了!”

杜成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监狱和纪乾坤所在的养老院。

杜成看看段洪庆身后的马健,双拳紧握,眼前渐渐漫起一层水雾。

杜成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最初,觉得四周一片寂静。又坐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耳边其实有隐约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嚷、挣扎、厮打,另外几个男人在呵斥,还夹杂着女性的尖叫。渐渐地,混乱的声音归于平息,最终彻底安静下来。

“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们就让我查下去行不行?你们就当是临终关怀,行不行,啊?!”

走廊的尽头就是会客室。室内陈设简单,除了一张长桌及几把椅子之外,再无他物。女护士安排他坐在桌旁,又给他拿了一杯热水就关门离开了。

振聋发聩的怒吼之后,一阵密集的血点喷射在段洪庆的脸上。段洪庆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满口鲜血的杜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那些血点在脸上缓缓滴落。

走进住院部大楼,杜成和女护士乘坐电梯直达顶层。穿过一条走廊的时候,杜成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正身处一家精神病院中。左侧是病房,他尽量不去看房门中那一张张骤然出现的脸,想来那些扭曲、失常的面孔不会让人感到太愉快。

“师父!”张震梁大惊,急忙冲过去扶住杜成。

“哦。”杜成小心翼翼地绕开他,“首长,您继续。”

杜成也愣住了。他抬手擦擦嘴角,发现已是满掌血红。

“干什么?”中年男子显得非常不满,“别碰坏我的作战沙盘!”

“啊,这他妈是怎么了?”杜成晃了晃,喃喃自语道。他抬头看看一脸血迹的段洪庆,嘴角挤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春季到来,脚下的土地不再坚硬,踩上去有深陷的感觉。可以想象,初生的绿草正在泥土下顽强地生长。空地上有一些病人在散步,把厚重的棉毛衣裤穿在病号服下面,个个显得臃肿不堪。杜成看着一个正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病人,险些撞到一个拿着枯枝在地上戳来点去的中年男子。

“抱歉了,段局。”杜成挣脱张震梁的搀扶,想要上前擦掉段洪庆脸上的血。刚一迈步,他就一头栽倒下去。

杜成穿过一片潮湿的空地,在一个身材粗壮的女护士的引导下,向住院部大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