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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道 九 审判者

卫应贤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

“我跟他们说卫局正在这配合工作呢,莫局说,让技术人员例行检查一下卫局的电脑,您看——”姜湖适时地做出一点为难地表情,看着卫应贤,又往门外看了一眼,纯良地笑笑。

沈夜熙轻笑了一下,拔下他的笔记本电脑插线,回手递给姜湖。姜湖冲他眨眨眼,接过来转身走了——他不过是顺水推船,其实沈夜熙才是那个最阴的,盛遥说出那个关于钱莎和张小乾的传言开始,他们见风就会转舵的沈队明白这卫应贤恐怕要有点作风上的小问题,于是就知会了莫局,明里暗里都布置好了,就等着这卫胖胖往里跳。

卫应贤僵着脸,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姜湖随手把卫应贤的电脑塞给技术人员,把沈夜熙拉到一边:“沈队,我想去见一个人。”

姜湖想了想:“那几个来的据说好像是上边的……上边的什么人?对不住,卫局您看我刚回国也没几年,这国内的编制问题老也闹不清楚。”

沈夜熙满意地看着他,低声说:“终于知道谁是头儿了哈,一年多了,总算学会私自行动前向组织打报告了——看谁?”

沈夜熙笑了,因为他发现使坏的姜湖表情特别生动,特别解气。

“郑玉洁那件案子很有可能跟现在这个案子有牵连,但是毕竟当事人已经死了,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个。”姜湖眨眨眼睛,“宋晓峰——”

他说到这,顿了顿,扫了惊出一身冷汗的卫应贤一眼:“哎呀,卫局,你热么?”

“你是说……”沈夜熙刚说出三个字,被姜湖抬手止住声音。

卫应贤皱起眉,情不自禁地躲开他的目光。就听见姜湖慢悠悠地说:“沈队,外边莫局亲自过来了,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不是咱们局的,据说是特意为了分局传出的一些……嗯,不好的谣言来的——”

姜湖皱皱眉,往周围扫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小点声,不能再让那个人抢先一步了,你还记得当时清查知了茶楼的时候,查出那个妄想症患者的宋晓峰也去过那个茶楼的事情么?”

姜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往里走了一步,楼道里灯光暗,他这一变换角度,镜片被屋里的亮度打得反了一层光,眼睛顷刻就看不见了,可那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跗骨之蛆一样挥之不去,加上那对于黄种人来说显得过于白皙的皮肤,姜湖身上居然生出几分鬼气来。

沈夜熙:“你是还想说,宋晓峰那把到现在都来历成谜的枪是吧?”

卫应贤被他笑得有点遍体生寒,不明所以地问:“这位小同志,有什么事么?”

姜湖脸色有些凝重:“如果我们之前关于柯如悔、关于这次连环杀人事件的推断是正确的话,我想他们这个计划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了,在正式开始启动之前,那些人就像是实验品。”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卫应贤的话。卫应贤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就见姜湖正站在门边上,姜湖看了他一眼,然后眯起眼睛笑了笑。

“但是有点奇怪,你知道,宋晓峰和郑玉洁都不是警察。”沈夜熙指出。

“沈夜熙同志,我觉得咱们现在的精力应该集中在这起情节严重的杀人案上,你怎么老揪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呢?”卫应贤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年轻人有点功利心,这可以了解,可是要以大局为重,这次的连环杀人事件非常恶劣,给社会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再加上时间紧任务重,你难道要为了这些个不知真假的谣言,耽误办案时间……”

姜湖推了推眼睛,眼角却往旁边扫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来。沈夜熙一愣,眉头轻皱,用眼神询问姜湖。

沈夜熙冷冷地看着他。

姜湖深吸一口气,靠在走廊的墙上,双手抱在胸前,平平板板的语气不变:“郑玉洁案里的犯罪特征没有问题,宋晓峰虽然只是未遂,但是和柯如悔有牵连是真的,为了谨慎起见,我们最好还是查一查这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或许有这件事吧,不过我不是特别清楚,”卫应贤假兮兮地笑了笑,“小沈啊,你看咱们这工作也挺忙的,南城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大小的事都得照顾到了,上头还三天两头下来文件,这同志们之间有点小矛盾……”

“五院——就是郊区的那个精神病院里。”沈夜熙好像犹豫着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他做的事情其实没造成真正的人员伤亡,精神上又不大正常,加上当事人一致同意不追究他的责任,之后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以宋晓峰的精神状态,再让他出来祸害是不对的了,所以现在在治疗中。怎么,你想去看他?”

沈夜熙的瞳孔极黑,卫应贤觉得这年轻人看着自己的那目光像是把小刀子,冰冰冷冷地抵在他充满了皮下脂肪的皮肤上。老卫也火了,心说自己怎么说在南城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这是哪来的小青年啊,一股子审问犯人的口气,这么不懂事?

姜湖点点头。

“误会——”沈夜熙拖长了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卫应贤。

沈夜熙抬腕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我陪你去一趟?”

“这中间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卫应贤无比无辜且纯良地说。

“明天会不会……”

尤其是沈夜熙带着深深的审视意味,问他:“关于钱莎被张小乾侵犯的这个传言,卫局有说法么?”

“晚一天没事,你要是担心有……”沈夜熙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拉着他走,“可以先别跟别人说。”

这么又黄又暴力的三角关系,居然就如此这般地从韩剧里跳到了现实中——脑满肠肥的分局局长卫应贤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想象力都不能与时俱进了。

两人一直走到了楼下大厅里的时候,沈夜熙才收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地在姜湖耳边问:“刚才在一边偷听的是那个人么?”

当中还被捅出了本来已经被压下来的丑闻一起。

“我觉得很有可能。”

老头擦擦脑门上的汗,公安局城南分局,这是多积极向上为国为民的一个部门啊,才多长时间,已经出现了两起凶杀案的受害者,并且其中一起的受害者还有可能是另一起的凶手,而杀了凶手的另一个凶手还极有可能是内部人员。

沈夜熙点点头:“那狗娘养的吃里爬外的玩意儿究竟是谁。”

分局局长卫应贤面色凝重地陪着沈夜熙主持了全程的问讯工作。

姜湖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想了想,突然说:“夜熙,其实我刚刚还想起另一个案子,和本案可能有关系。”

分局的警察们第一次被当成嫌疑人排查,分局的门禁很严,出入要登记,并且有时候还需要出示证件,有防护围栏,杨曼带人仔仔细细地查了一圈,觉得有闲杂人等翻墙进来之类的事情,其可能性不高的,所以这个凶手最有可能就是分局的内部人员。

沈夜熙一愣,扭过头打量着姜湖的表情,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真的假的?”

那估计是姜湖提示过她了,苏君子点点头。

“这个人作案手法也很凶残,有过度杀伤的迹象……”

“我知道。”安怡宁截断他的话头,顿了顿,别有深意地岔开话题,“钱莎的遗书,刚刚给姜湖看过了。”

沈夜熙打断他:“别的一会再扯,先说重点,有血字么?受害人也是警察么?”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邪气。”苏君子低声说,“你小心……”

姜湖停下来,看着他不言声。

“不全。”安怡宁说,“中间被抽掉了一张,只能看到她是怎么在制住张小乾以后阉割杀人的,没有其他的东西,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单单是她怎么把张小乾绑起来的那段没有了?”

沈夜熙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怎么?”

姜湖轻轻地说:“当我提起一个案子可能和我们手头的案子有关的时候,你的反应很有趣,忽略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血字和受害者身份的这两大和本案相关的特征上。”

这时,安怡宁大步走进来:“盛遥找出来的东西确实是钱莎的笔迹,里面有她杀人的具体过程。不过……”

“这有什么有趣的,正常人都是这个反应……”沈夜熙说到这里,顿住了,眯起眼睛,“你怀疑……”

多年的搭档,已经到了要心有灵犀地地步,电光石火间,对方的表情就让苏君子知道,自己的信息已经成功传达给盛遥了。

姜湖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无声地做了个“等着”的口型。

特洛伊的木马——进入特洛伊的希腊人,一经潜入,后患无穷。

这一天下来的混乱经历让所有人都无比挫败,先是好不容易整理出了一点线索,找到一个可能的嫌疑人,却只捕捉到了一具尸体。杨曼说钱莎和之前那些案子没有半毛钱关系,在案发时间都有不在场,也看不出她和除了张小乾以外的受害者任何联系。

所以对方一张嘴,盛遥就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君子绝对不会不懂装懂,可他这时候提起“木马”又是什么意思?

钱莎的办公室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没找到除了盛遥最一开始看到的那张遗书之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她怎么计划杀人、怎么把张小乾绑起来、有没有同伙、和“审判”两个字的意思,在她那份空泛的遗书里没有半个字提到。

盛遥抬起头看了苏君子一眼,发现老搭档熟悉的脸上并没有平时那种看起来就让人轻松愉快的笑意,盛遥忍不住心里一动——苏君子是谁?局里著名的电脑版程咬金,因为传说程咬金同志挥着他的大斧子只会三招,苏君子对于计算机这种东西,也只会做三件事——开机关机和扫雷。

而他们翻遍了整个分局,也没找到钱法医的电脑里丢失的硬盘。

苏君子笑了一下:“哦,是吗,我不大懂。”

大概唯一一点点的收获,就是顺着钱莎事件,顺藤摸出了卫应贤这个胖黄瓜,发掘了卫胖胖的很多不明财产,抓出了一只隐藏在公检法机关里的大蛀虫,为反腐倡廉工作作出了一点贡献。

“……嗯?”盛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解释说,“哪跟哪,木马只是攻击病毒,硬盘是被人硬掰下来的。”

可是临走的时候,莫局拍着沈夜熙的肩膀语重心长:“歪打到卫应贤,我很欣慰,这意味着以后徇私枉法贪污腐败的蛀虫少了一只,但是到现在为止,咱们都没有找到凶手一根毛,嗯,废话我不多说了,只有一句,同志们算算时间,咱们时日无多了。”

苏君子心里一动,突然开口问:“怎么拆的,用木马么?”

时日无多的众人觉得压力更大了。

“不怎么样,检测不到硬盘,”盛遥头也没抬,“我刚拆下主机看了一眼,硬盘被人拆走了……哦,对了,刚刚我在她抽屉里找到了一份手写的东西,疑似遗书,已经交给怡宁去检查了。”

然而等他一走,沈夜熙就阳奉阴违地挥挥手:“都走人都走人,回家该吃吃该睡睡,明天接着干活,听到了吧,保证好吃好睡,咱们都时日无多了同志们!”

苏君子对李景荣点点头示意,也凑过来:“怎么样了?”

众人不敢和大领导造反,欺负队长却驾轻就熟,异口同声地说:“你才时日无多了!”

“钱莎死了?”这是盛遥的第一句话,这会事闹得挺大,所有人都第一时间知道了。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勾住姜湖的脖子往外拖,气哼哼:“有本事你们跟莫局也这么说去!”

盛遥在钱莎的电脑上敲敲打打,李景荣在旁边围观,不时惊叹一两声。

苏君子万年笑眯眯圣父加老好人的脸上,陡然笼上一种说不清的锐利,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钱莎的办公室。

那人暗中看着一帮人无精打采地各自散了,竭尽全力地想把快要挂到脸上的得意憋回去——这就是那群传说中破了无数要案的精英和天才,原来也不怎么样么。

姜湖轻轻地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然后拍拍苏君子的肩膀,从他身边走过,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对方在示威,小心。”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屏幕上提示是收到了一条彩信,打开,里面是到五院的交通路线图,底下有文字的说明,甚至连那个宋晓峰住的房间都标了出来。

苏君子侧头看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

他笑起来,愉快地回复:“一起么?”

姜湖顿了顿,又轻声问:“你说,钱莎为什么会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地死在这里?”

片刻,那边传回来一个字——好。

“那不是叉,上面有剪裁过的痕迹,你仔细看的话就会明白,凶手的本意,是贴出一个蝴蝶结来。”姜湖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些,耳语似的,目光从在场忙碌的工作人员身上扫过,“这尸体是凶手给我们的礼物。”

都说世界上速度最快的是光,可是影子却永远都能走在光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那道永远也不会被抓到的影子,暗中观察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等他耐心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等到深夜,在每个人的门口都停顿了一下,仔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

苏君子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那些个……叉字?”

五院并不难找,半夜里又没有这个城市白天里最讨厌的堵车问题,他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带上一副平光眼睛,领口拉起来,搭了辆出租车,低低地说:“平江路。”

“我只知道她不是畏罪自杀。”姜湖说话的声音极轻,嘴唇几乎不怎么掀动,“你看到藏尸的那道门后边贴的胶布的形状了么?”

司机特意多看了他两眼,虽说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可这男人包裹得还是有些过分了,活像个大粽子,大半夜的,本来就不愿意载人,还是载着一位打扮的这么偏僻的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司机正想找个托词拒载,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却突然把一张工作证拍在他面前,上面大大的警徽差点晃了司机的眼,司机一愣,只听男人压低了声音说:“秘密任务,别耽误我功夫,不少你车费。”

“怎么样?”苏君子走到他身边,“你还觉得凶手是她么?”

司机不敢多问了,发动车子,往平江路开去,一路上却忍不住不停地悄悄打量着这“便衣”男人。

沈夜熙深深吸了口气,脸色有点难看,低低地吩咐了几声,让人把围观的都挡在外面,隔离开来一个个地问讯。姜湖站得稍远一些,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在卫生间门口的墙角处,盯着地上的尸体,这是一个有点防备性的姿势,草草看过钱莎的尸体以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

对方好像感觉得到他的注视,低着头不言声,帽檐却正好把一张脸挡得结结实实的。司机师傅心里直咋舌,心说这位警官可真有范儿,又谨慎又酷,跟零零七似的,回去又多了项能吹牛的事儿。

整个分局的人都被惊动了——这事情实在太过前所未有,居然杀人杀到警察局来了,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胆大包天的杀人犯。

男人在平江路下了车,付了车钱,把帽檐拉得更低,双手插在兜里,一个人顺着静谧的街道走着,司机本来还抱着看热闹的好奇心态想看看他去了哪里,一不留神,男人七晃八晃地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钱莎的尸体已经冰冷了,法医说最少是死了一两个小时了,身上有两道伤口,胸口上一刀,小腹上一刀,卫生间的门只能从里面扣,不能从外面锁,凶手为了怕被发现,在门内侧贴了一串胶布,不算结实,推一推是推不开,看起来就像是锁上了一样。后来被杨曼踹了一脚,整个一扇贴住的门就全给踹了下来。

司机当然不敢多管闲事地凑过去找,摇摇头有点失望地把车倒回去,开走了。

沈夜熙顺手把空可乐瓶子捏扁扔在走廊的垃圾箱里,面沉似水:“带我过去。”

片刻后,男人才在路口闪出来,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提起一抹冷笑。夜已经很深了,他悄悄地避开值班的护士,鉴于宋晓峰恢复得不错,已经从重症区里转了出来,看管于是也不像那些一个不留神就能弄出点流血事件的重症区那边森严。

“什么?”——这是在场三个人的一致反映。

男人身手灵活得像是浮在墙上的影子,摸到宋晓峰的病房,得意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沈队,钱莎死了。”

从进来到找到目标,总共六分钟。

“沈队。”冯纪急匆匆地拨开人群进来,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套小汪话的沈夜熙看见他的表情,忍不住愣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其实叫上另外那个“同伴”,只是客气客气,没打算让他帮上什么忙,倒是有点炫耀自己的意思在里面。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病房的门,很好,没锁。病房里窗帘没拉,月色透过窗户照进来,床上一个人背对着他躺着。男人猫一样地潜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隆起的被子,手里寒光一闪,却没急着插下去,另一只手慢动作一样地轻轻地伸向躺着的人头部的方向。

杨曼目瞪口呆地把枪重新插回自己腰间:“简直是见了鬼了。”

只要捂住他的嘴,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女人的小腹上插了一把刀子,眼睛大大地睁着,血已经干了。苏君子蹲下去,伸手探她的颈动脉,随后摇摇头。

他伸出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躺在那里的那人的呼吸,便往下按去,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男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床上那个“等着被他宰的倒霉蛋”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瞬间从床上翻起来,准确无误地踢飞他手上的匕首,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形势瞬间逆转,“等着被宰的”变成了要宰人的,匕首“当啷”一声落了地,病房里的灯光亮起来。

静默了片刻,一边的年轻实习生失声叫出来:“钱……钱老师!”

推开的门后边,床头柜旁边的阴影里,窗帘后边,床底下——好几个人好几把枪,像是凭空冒出来,指着被掐着脖子按在床上的男人。

杨曼退后两步,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一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众人面前。

沈夜熙一双手铁钳一样地掐着他,冷笑:“李景荣,李队,您可真是姗姗来迟啊,等你半宿了,再不过来,兄弟们可都要回去洗洗睡了——”

隔间的门打开,里面一个人顺着墙飞快地滑了出来,苏君子一把将杨曼拽回来:“小心!”

李景荣本能地挣扎,却听见沈夜熙一声冷笑:“再动把你打成筛子,别以为老子不敢。”

然后她飞起一脚,把从里面反锁的隔间门给踹开了,门轴一声尖叫,登时断了。

杨曼掏出手铐,俯身铐上李景荣,故意用力扭了一下他的手腕:“说你丫是禽兽估计禽兽都不干,我因为今天晚上不能把你打漏了,回去得后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见仍然没人说话,杨曼冷笑一声,说了句“闪开。”

沈夜熙伸手搜了李景荣的身,把他的手机掏出来,翻了翻里面的短信,“嘿嘿”一笑:“李队真能干呀,把另外那个也叫出来了?正好我们外面埋伏了人,今天晚上来个捉奸成双——带走!”

苏君子转头瞄她——你这腔调怎么跟个女流氓似的?

“哎,你什么时候知道那个内鬼就是李景荣的?”杨曼把枪塞回腰间的枪托里,大喇喇地撞了一下姜湖的肩膀,随后她不知抽了什么风,亲密地勾住了姜湖的脖子。

“姑娘,你再不出声我可踹门了。”

姜湖有些不自在地一偏头,随后正好看见孟嘉义正对杨曼的行为大摇其头,于是干笑了一声:“杨姐,你差不多也行了,别气人了。”

依然是没人应声。

杨曼拿细长的眼角去扫孟嘉义。

杨曼伸手敲门:“市局的,奉命搜查,谁在里面?”

虽然刚刚抓住了凶手,在场众人心里都是一松,孟嘉义也不想弄得不愉快,却还是忍不住,压了半天,没压住,唠叨了出来:“小杨,我知道你怨我说你,可我也是为你好。你说你一个女同志,这、这……这多不合适!我要是你爸爸,我……”

杨曼脚步一顿,停在一个小隔间外面,目光往下,苏君子顺着她的目光,从门板底下透出的微光看,里面好像有个影子。

一帮人都忍不住乐了,沈夜熙白了杨曼一眼:“老同志批评要虚心接受,杨曼,你差不多收敛一点得了啊,别败坏市局团紧紧张严肃活泼的名声。”

还是没人应声,杨曼推开门进了女卫生间,里面空无一人,环境也很干净,看来这分局里女人真是稀有动物,厕所的使用频率不高。

杨曼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不记仇的,虽然下午那会被孟嘉义当面数落了一通,当时脸酸了点,其实也就那么一会工夫,过后就忘了,这会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孟队你不知道,我们这有分工的,其他人负责团结紧张和严肃,我专管活泼,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啊,您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数落我一顿,我也委屈啊!”

“没人我们进来了,搜查!”

孟嘉义:“……”

没人应声。

杨曼:“嘿嘿,得,我不活泼了,小姜你还没说呢,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君子点点头:“里面有人么?”

“从我确定有内鬼开始。”姜湖说。

正好对面苏君子也带人过来,杨曼把手伸进腰里,拎出一把手枪来:“苏哥你替我罩着点,我进去看看。”

众人睁大了眼睛像看外星生物一样地看着他。

杨曼一路上揪着小实习生冲向了女厕所,实习生战战兢兢地指着公共卫生间说:“就、就这个。”

“其实很简单,首先冯队的嫌疑第一个被排除掉,”姜湖看了冯纪一眼,后者依然那身很随便的外套加背心装束,“李洪彪的那个案子里,凶手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墙上的血字是用他自己的血写的,夜熙当时分析过,这个人应该有一定程度的自虐倾向,并且很可能会有一些前科。”

姜湖和沈夜熙对视一眼。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因为冯纪是那种火力特别旺,且比较不修边幅的男人,别人都长袖长裤捂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他能出一头汗,所以虽然在办公室里算个生人,他也不在乎,有时候热了,就把外衣随随便便地脱在一边,露出结实的手背和肩膀来。

“说句话沈队你别嫌我心术不正,张小乾这么一死,表面上大家都不好意思表现,其实心里拍手称快的好多呢……特别是,他死前、死前还被……都说是报应。”

杨曼和安怡宁这两个假淑女真八婆还偷偷对着人家的身材流过口水。别的不说,反正那光洁结实的皮肉就证明了冯纪绝对没有自虐的毛病。

反正汪警官自己这里,是真的相信,张小乾这个衣冠禽兽混蛋王八蛋是真的对人家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所以也就不是魏队,因为林志的那个案子里,受害者死前受到了侵犯,但是魏队是个异性恋么?”安怡宁问。

他摇摇头,钱莎是法医,本来就是那么斯文的一个人,不像那小陆是个泼辣户,别说动手,连说话都慢声细语的。她平时里也是个好脾气的,这姑娘脸面也薄,要不是真的受不了了,她怎么会把这件事捅出来?

魏余的家庭情况和苏君子差不多,业余时间的时候也是个居家型的良家妇男。

汪警官点点头:“张小乾这个人,确实不怎么样,你也知道,咱这部门里,女人就不多,好看的女人更不多,尤其是刑侦组反黑组那帮女的,一个个又黑又壮的,还不如爷们儿秀气。长得能看出是女人来的呢,刑侦那边的小陆算一个——就是你们那天看见的搀着老太太出来的那位,张小乾刚来的时候,就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嘴里不干不净地把人得罪了,后来还动手动脚来着,让小陆给揍了一顿,据说是小陆家里又花钱又什么的,才把这事情给压下来了。反正那小子是不敢再打小陆的主意了,就把目光转移到小钱这。”

“男性受到性侵犯的案子倒不一定是同性恋的凶手做的。”姜湖说,“很多情况下,犯人对自己的体型或者力量不够自信,出于一种施虐欲和控制欲,受害者是男性对他们来说,仅仅在于征服起来更有快感,而他们通过这种快感来弥补自身的虚弱。”

“这么说,是确实有这么回事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魏余,带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魏队对不起,我找盛遥偷偷查过你的履历。”

汪警官叹了口气:“这事……这事大家都是私下传传的,谁也没看见,这咋说呢?”

魏余先是一愣,随即释然:“这也没什么,是我的话也会查的,情况特殊么。”

沈夜熙不笑了:“小汪,这多大的事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有数,你要真知道什么,千万别瞒着,有什么不好说的咱可以私下交流,我提醒你一声,你可别犯糊涂。”

姜湖笑眯眯地点点头:“盛遥跟我说,魏队和被害的林警官确实感情很好,也确实是一个警校出来的同学,作为老搭档,工作上也很互补。而且其实魏队是正队,林警官才是副队,后来因为家庭的原因,魏队才主动和林警官交换了位置。”

汪警官本来想打打太极混过去,谁知道被那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年轻人一口道破。

“魏队也不是那种虚弱的人。”沈夜熙总结,“不符合C市案件的嫌疑人心理特征。”

沈夜熙提起的,汪警官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又不好意思明着承认,毕竟丑闻也就算了,这可是和谋杀扯上关系的——还有可能是连环谋杀,还有多少事比这个罪名更大?一句话说错了,问题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姜湖点点头:“再有是孟队。”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和新闻,说句不好听的,分局这种地方,放个屁都能砸着脚后跟,谁跟谁有点啥事都得满城风雨一阵子,有道是庙小妖风大,坑浅蛤蟆多。

孟嘉义自嘲地说:“我都多大岁数了,让我砍个西瓜还成,砍人可砍不动。”

汪警官心说,上回来的时候,这年轻人看着挺无害挺温和的一个人,怎么这会这么咄咄逼人?

众人又笑,这老头子其实挺有意思的,就是有时候古板了点,较真了点,不那么会说话。

“看来是真的。”姜湖说。他突然出声吓了汪警官一跳,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似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正盯着自己,姜湖面无表情,即使隔着眼镜片,也能感觉到他难以忽视的有质感一般的目光,有点冷,像是把人看透了似的。

姜湖说:“孟老那地方出的案子里,是凶手把受害人砍杀至死,受害者卢警官几乎被人砍成了一团肉酱,凶手的愤怒,并且极有爆发力——其实我说得简单点,其实这种人的爆发,和洪水的爆发有些像,越是压抑,越是阻挡,爆发出来才越是恐怖。孟老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般心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当场就会说出来,倒也是个挺好的纾解的方式。”

“这……这……您也说是谣言了……”汪警官先是目光瞟过沈夜熙,又往地下看了一眼,抿抿嘴,随即又抬起头与他对视,表情有点无奈。

杨曼哼哼唧唧:“对,把自己的轻松建立在别人的不快上,老孟,我看你确实不像会砍人的,倒像是那种容易被人砍的。”

“我听有谣言说,钱莎报告说张小乾强奸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毕竟是人家孟嘉义那么大岁数了,杨曼这么说实在没大没小,沈夜熙赶紧打断她,瞪眼:“杨曼你怎么说话呢。”

汪警官表示,作为一个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压力很大,瘪瘪嘴接过沈队的糖衣炮弹:“得,您问吧。”

杨曼瞪回去:“我也心直口快,我也藏不住话,你没听姜医生说么,心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当场说出来,是种能自我平衡的很好的纾解方式,你不让我说,小心哪天老娘也拎把菜刀出去砍几个人玩玩。”

沈夜熙顺手从姜湖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来,往自动售货机里一赛,买了三罐可乐,给了姜湖一罐,自己拿一罐,又笑容可掬地递给汪警官:“他们先找人,小汪我有点事问你。”

孟嘉义深吸一口气:“小杨,我就觉得,我要是有闺女像你,非一棒子打死她不可。”

“放心,还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怀疑,找她来问问话。”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微笑,笑得汪警官一哆嗦,拿眼在这帮荷枪实弹气势汹汹的兄弟们身上瞄了一眼——这是找人问话的架势么?您忽悠谁呢!

“救命呀,姜医生他有暴力倾向!”杨曼扑到姜湖身上,大呼小叫。

汪警官傻了:“她……她和……和小张……啊?沈队,这不是闹着玩的呀!”

正这时候,盛遥和苏君子推着一个人进来,盛遥打了声口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以后,把被铐起来的男人往前一推:“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杀了钱莎的凶手。”

“啊……”估计这位小伙子是没见过长得这么美,一出手却这么凶悍的女人,怎么说不算五大三粗,那也是个大小伙子,居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她拎走了。

“还杀了半个张小乾。”苏君子补充。

“我们怀疑她和张小乾被杀一案有牵连。”杨曼言简意赅,一把拎过小实习生的领子,“哪个厕所,带我过去。”

“嗯,总共害死了一个半人。”盛遥强迫男人把头抬起来,叫众人看清他长什么样,“今天晚上计划杀第三个人未遂,在外面就被逮住了。”

沈夜熙没说话,一边汪警官先白了他一眼:“什么厕所上这么长时间,她掉里面啦?沈队,你打电话之后我就在四处找她,当时还真以为她上厕所了,还跟这孩子说,等她回来以后告诉她一声,就没往心里去,谁知道她一去不回了呢……对了,你们找她什么事?”

“哎,这个人我见过的。”安怡宁凑近了,“你是……材料科的,叫江滨,是不是?”

最后一个看见钱莎的人,是一个法医实习生,小伙子一脸没睡醒似的样子,被问到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说:“啊?钱法医?钱法医不是上厕所了么……”

安怡宁这个女人,脑子里疑似装了存储芯片,分局里那么多人一个一个审过去,她居然全都给记了下来。

众人开始四处搜查找人,盛遥接管了钱莎的电脑。

“材料科?张小乾是不是也是材料科的?”沈夜熙问,“你是他同事?为什么要杀他?”

她的电脑还开着,因为时间太长没人动过,已经自动进入待机状态,钱莎的外套还在办公室后边的衣架上面挂着,手机在桌子上,上面有几个未接来电,钱包身份证什么的在她挂着的外衣兜里放着,没动过,怎么看都是主人出去上厕所或者溜达了。

被抓的男人还狡辩:“我只是在外面逛逛,怎么了,犯法了么?你们凭什么说我杀人?”

为了怕打草惊蛇,沈夜熙他们过来的时候谁都没通知,人杀过来以后,莫局才先斩后奏地打电话过来说明情况,而按理,这个时间,钱莎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她办公室里坐着。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举起李景荣的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滨想起了什么,脸瞬间白了。

他们一路开着警笛,畅通无阻地到了分局,然而却没能找到钱莎的踪迹。

沈夜熙:“你说我们凭什么——怪不得钱莎的遗书不全呢,前边涉及到你的部分,是你接到我们内鬼的通知后,才提前拿走对吧?”

沈夜熙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行了,都带走,晚上不睡了,轮番审。”

“杀人留字,以固定的时间为频率,在各地之间轮回,统一行动,行动之前有组织和周密的计划,到现在为止,每一起杀人案都让人找不到线索,”姜湖顿了顿,“就像渗入普通人之间的病毒,邪教就是人类里传播的病毒。”

这一宿热闹极了,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连莫局接到了电话,都大半夜地亲自赶到局里看了看,又嘱咐了几句。

“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这案子,极有可能是遇见了诸如邪教组织之类的?”沈夜熙问。

这真算是重大突破,那像病毒一样流窜在各个城市之间的杀人组织,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来。

姜湖没吱声。

杨曼沈夜熙苏君子和魏余这路经验丰富的,负责主持审讯工作,安怡宁和孟嘉义负责翻查A市周敏被杀案的细节,盛遥负责调查钱莎、江滨李景荣这帮脑子明显被洗刷刷过、水还没蒸发干净的人的一切在线活动记录。

沈夜熙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吧……怎么和柯如悔那老杂毛这么像?”

难得没姜湖什么事,他无所事事地出去给所有人买了一次夜宵,然后就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可惜刚睡着没多久,就被旁边的盛遥推了一把。

“他是一名妓女的儿子,在美国非法出生,后来建立了所谓的‘曼森’家族,是他的追随者组成的杀人集团,他们的第一批受害者就是导演罗曼•波兰斯基的演员妻子莎伦•塔特及她的四个朋友,传说被砍了一百五十多刀。而后又有一家超市老板夫妇被砍杀,当时凶手也是用受害者的血字在墙上写了字。”

姜湖没睡实在,被他一碰立刻就清醒了:“怎么了?”

“嗯……好像听过。”沈夜熙吃力地想了想,记性不好是他一辈子都比较苦恼的,“貌似我念警校那会儿,听谁上课的时候提起过,是个什么组织的头头吧?”

“这有个简易的在线聊天室,他们三个都登陆过,”盛遥敲着键盘,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框,“但是需要登陆密码,是……”

姜湖微微歪着靠在副驾驶座位上,脸色有些凝重,沉默了一会,问:“你听说过查尔斯•曼森么?”

“the Judgement。”姜湖说。

“嗯?”沈夜熙皱皱眉,看着前边开车,“像是有一个说不出有多庞大的组织做的事情,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邪教什么的来了。”

盛遥输进去:“不对,没有空格,五个字符。”

姜湖皱了皱眉,继续说:“可是如果钱莎真的是凶手,如果她的杀人动机完全是私人性的报复行为,为什么连环杀手的犯罪特征会出现在她做下的案子里?这些案子每十来天就会出现在不同的城市,如果钱莎是凶手,她的同伙是谁?在其他案子发生的时候,她在干什么?”

姜湖皱皱眉:“virus?”

沈夜熙点点头:“我同意。”

盛遥又摇头。

“钱莎杀了张小乾这件事情,其实逻辑上很容易理解。比如张小乾为什么在半路上会突然停下来,又对拦着他的人完全不设防?如果这个人是他一直以来觊觎的,并且有主动接近他的意思,他得意忘形,会放松警惕,也是很正常的。”

姜湖把眼镜摘下来,用力揉揉干涩的眼睛,沉默了一会:“那你试试Truth。”

沈夜熙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啼笑皆非地说:“你这是什么问题,还能怎么办?抓了个杀人凶手,该审就审,该关就关,后边自然有人公诉有人判刑,有什么好想的?”

盛遥输入,竟然成功登陆了——他偏过头去看了看盛遥,眼神意味不明。

他一转头发现姜湖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于是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把他拎上车:“想什么呢,快走!”姜湖的眉间微微一蹙,转过头来问他:“如果张小乾的案子真的是那个叫钱莎的法医做的,怎么办?”

“看什么?”姜湖重新戴上眼镜,眨巴眨巴眼睛。

沈夜熙挂了电话:“都别声张,怡宁你跟莫局通个气,省的到时候和分局那边有冲突,我们直接过去找人。”

“为什么咱俩要当人民警察,半夜在这加班还没有加班费?”盛遥一边说,一边把脑袋埋进旁边姜湖买的烧烤里,已经凉透了,他一口咬掉了半串烤里脊,含含糊糊地说,“咱们去抢劫多好,我负责抢银行卡,你负责猜密码,然后你负责去提钱,我负责干掉沈夜熙!”

那边顿了片刻,好像是去叫人了,过了一会,听见沈夜熙说:“哦……好,我知道了,她回来你告诉她一声,说我有事找,好,谢谢。”

姜湖笑起来。

沈夜熙立刻接通了汪警官留给他的电话:“喂,小汪?我是沈夜熙,有点事情想问钱法医,她在么?”

他们这边的动静,把孟嘉义安怡宁两个人也吸引了过来,四个人凑在屏幕上看,看着盛遥翻阅聊天室里的记录。

众人都愣住了。

“哎哎,这有一大堆上传的照片和视频。”安怡宁用手戳了戳屏幕,“打开看看。”

“对,刚刚我问的那个人告诉我,分局里有传言说,张小乾活着的时候,好像一直对钱莎动手动脚过,甚至有谣言,钱莎报案说张小乾强奸她,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谣言还是张小乾家里确实有后台,被压下去不了了之了。”盛遥一口气说,“这是唯一一个我能找到的,有医学背景,另外还和张小乾牵扯不清的女性了。”

盛遥点开了一个名叫“周敏”的视频文件,周敏就是A市被杀害的受害人。视频倒没有加密,轻易地就进去了,只见镜头有点晃,四下黑乎乎的,一道手电光上下移动,脚步声沙沙的,十分明显。

“钱法医?不就是负责验尸的那个……”

过了一会,李景荣的脸从镜头上慢慢抬起来。

“诸位,我刚刚打电话到分局,问了我一个在那边上班的哥们儿,”盛遥嬉皮笑脸的神色收敛了,语速飞快,正色得不行,“沈队,你们去的时候,那里是不是有一个女法医,姓钱,叫钱莎的?”

这已经不是那个或者为孟嘉义打圆场,或者冷静地阐述案情、参与调查时,那个一身正气又颇会讨人喜欢的李队长了。他身上穿着一件古怪的衣服,黑乎乎的,很长,一直拖到膝盖以下,有个大兜帽,就像电影《哈利波特》里的长袍。只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才能让人看清他的脸。

“对,就是……”姜湖刚要往下说,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盛遥走进来,从他的脸色上看,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张脸苍白而阴郁,透过镜头看过来,竟显得有些鬼气森森,四个盯着屏幕的人心里同时一凉。

苏君子是有孩子的人,他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你是说,作为孩子的家长,她会因为没能照顾好孩子而内疚?”

视频里的李景荣轻飘飘地冲着镜头笑了一下,接着,镜头开始往下转,一个赤裸的女人被捆绑在那里,衣服整整齐齐地罗在一边。

“我们当时没有机会证明这个猜想是对的,可是我刚刚想,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带着孩子去看电影的时候发生了踩踏事件,导致孩子死亡,从郑玉洁的性格来看,不应该只是仇恨吧?”

她的意识是清醒的,不停地挣动,被封住的嘴里发出细细的尖鸣。

“不对么?”沈夜熙问。

“是周敏……”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

“哦,”姜湖回过神来,“当时那案子太匆忙,找到凶手以后,她又意外死亡,之后没有机会能和她交流,但是我们推断,她做出的灭门案这件事情,是第二重人格在主导。而她的第二重人格,是建立在愤怒和仇恨以及缺乏安全感的基础上的。”

盛遥一边盯着屏幕,一边从桌上拉起内线电话,直接拨到审讯室:“夜熙,你们都停一停,出来看看这个。”

姜湖让杨曼那么一搅合,差点忘词,一边冯纪小声提醒:“姜医生刚刚觉得什么事情很奇怪?”

李景荣的手上亮出一把刀子,他俯下身,刀背贴着周敏的皮肤往下移动,镜头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走,不时回过来拍一拍周敏那张布满了惊恐的脸。

“姜湖你继续说……”沈夜熙揉揉眉心。

在审讯室里的一帮人出来的时候,视频正放到李景荣解开自己的衣服,殴打并侵犯周敏的镜头。

孟嘉义的脸色比杯子里的咖啡还黑。

“我操,这是什么玩意?”杨曼一嗓子叫了出来。

杨曼这才趾高气扬地瞟了孟嘉义一眼,把咖啡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他桌子上,一声没吭,然后春满乾坤地扭哒回自己的座位上。

然而这时候,镜头好像完全忽略了李景荣,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周敏身上,接着,镜头放低了,像是正在拍的人弯下腰,近距离地在周敏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然后一只手从镜头外伸进来,把周敏嘴上的封条揭了下来,女人变了调子的尖叫立刻在办公室里回荡起来,盛遥手一抖,差点把视频直接关上。

——果然资深。

那只手撕了封条,却没有撤走,很温柔地端起周敏的下巴,镜头又给了她一个特写。

苏君子继续憨厚老实地傻笑:“谦虚谦虚。”

姜湖注意到这人袖口所有的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手指修长白皙,几乎称得上好看——他忍不住直起身体,悄悄地攥起拳头。

“比嫂子泡得怎么样呀?”杨曼不依不饶,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小蝴蝶似的扑扇,音调那叫一个余音饶耳鸡皮疙瘩三日,“不如吧?”

周敏这生前无比强悍的女人一开始是叫骂,后来声音叫哑了,慢慢地开始低声啜泣,语无伦次地恳求——安怡宁第一个忍不住背过脸去。

——此人乃专业酱油党。

所有人都寂静无声。

苏君子点点头,挺憨厚地傻笑:“好喝好喝。”

李景荣发泄了兽欲,喘息了一阵,像是满足一样地叹了口气,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此时镜头仍然没有对准他,从视频里能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影子,像是在整理衣服。

安怡宁在一边憋笑憋得辛苦,苏君子预感自己不能独善其身,于是认真地打着酱油,头都不抬,杨曼却不放过他,媚眼抛完沈夜熙,就开始冲苏君子开炮,嗲声嗲气地问:“苏哥呀,口感怎么样,人家手艺没退步吧?”

镜头一直没有离开眼神涣散的女人,拍摄的人仿佛对她着了迷一样,换着不同的角度拍她。

杨曼风情万种地回过头去,对沈夜熙抛了个媚眼:“哟,沈头儿,中午吃的那鸡的鸡毛没拔干净吧?看这噎的,一会奴家给你捶捶背。”

李景荣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他重新捡起那把刀子,用刀面在周敏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低低地说:“我做梦都想看见你这个表情,今天真如愿以偿了。”

这太过了,姜湖这回是真脸红了,沈夜熙猛咳。

那声音似乎和他平时说话的样子很不一样,特别阴郁,杨曼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景荣坐在她身边,用小刀轻轻地在她的胸口往下画了一条印子,有的地方力度没控制好,血珠渗出来。

杨曼得寸进尺,一只手托着托盘,一只手捏着姜湖的下巴凑过去:“就谢谢呀,亲姐姐一下呗?”

“别急。”这时镜头外有人说话了,姜湖的脸色登时一变,沈夜熙瞥见,立刻知道了这说话人的身份。

姜湖愣了一下就明白她那点小心思了,干咳一声:“呃……那个,谢谢杨姐。”

就听那人低声说:“怎么样,你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刚刚孟嘉义不给面子地说了几句,这会儿她心里仍然不爽,故意气人,特意在孟嘉义看得清楚的角度调戏姜湖给他看:老娘的言行就这么轻佻,怎么着吧!

镜头对上李景荣的脸,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好像心里有一块一直堵着的东西被水冲掉了似的。”

这时用大托盘端了一大盘子咖啡的杨曼和安怡宁进来了,给每人发,正好打断了姜湖的话。杨曼递过一杯咖啡,姜湖刚要伸手去接,杨曼却突然把手缩回来,伸出咸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涂着漆黑的指甲油的尖尖的指甲挑起他的下巴:“伸手就拿呀,小可爱,要跟姐姐说什么?”

“很好,那些就是你心里的毒,大声叫出来,大声发泄出来,你心里的阴影就会永远消失不见,明天一早,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像你渴望的那样,充满力量,充满信心……你会变成一个成功的男人。”

姜湖摇摇头:“不,她的受害者是公共汽车上,听见第一声假的爆炸声音后,把孩子推到一边慌忙逃窜的成年人,不过我突然觉得很奇怪……”

那人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说不出的蛊惑意味。

“那她的受害者也是警方人员么?”孟嘉义问。

李景荣顿了一下,猛地把刀尖捅进了周敏的小腹里,奄奄一息的女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声音,那是垂死的惊叫,这回连杨曼也扭过了脸,安怡宁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耳朵。

“一年前吧……”苏君子想了想。

“你要像她一样,大声地叫出现在的感觉。”镜头外的男人视若无睹一样,仍然是那一副慢悠悠、甚至带着些许笑意的腔调,“相信我,你现在已经从她身上获得了力量。”

“什么时候的事情?”李景荣又问。

李景荣把刀子拔出来,发疯一样地再次捅入周敏的身体里,血溅到了镜头上,这回镜头的兴趣调转了,落到李景荣脸上,把他那狰狞疯狂的样子拍得分毫毕现。

“成年人被过度砍杀,孩子好一些,死状比较安详,整个屋子里都是血。”苏君子皱皱眉,好像不大愿意回忆起这件事,“她的杀人动机……她的杀人动机好像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踩踏事件中死亡吧?”

李景荣嘴里毫无逻辑地发泄着他的愤怒:“臭婊子!你牛啊,你牛啊!你也有今天……嘿嘿,为了往上爬,你什么事干不出?装什么样子,处长能上,我就不能上么?我不但要上,还要干死你!让你耀武扬威,让你得意……”

“这个凶手为什么杀人?”李景荣问。

后边他的声音太尖锐了,竟让人分辨不出他嘶吼了什么。

“你当年不是正好被卷进一起爆炸案里,在医院里呢么?”苏君子好脾气地给周围几个不明原因的外地警官讲,“这是当时市里发生的一起公共汽车连环爆炸案,后来我们发现,投弹的凶犯和几起灭门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凶手因为自己受过刺激,专门在有小孩子在场的时候投放小型炸弹,观察周围人的反应,然后选定目标。她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拿到强力麻醉药以后,晚上会潜进目标的家里,杀人全家,作案手法很凶残,那一案的墙上,也有‘审判’两个字。”

周敏的惨叫声越来越低,声气渐弱,最后听不见了,镜头往回拉,掠过女人满是血迹的脸,她的瞳孔渐渐开始涣散。

“有些想法,我当时对这个案子的了解可能不是很透彻。”姜湖说。

李景荣的声音一滞,也停顿下来,接着,他刻意压低的、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来:“那回的冷枪,都说是误伤,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放的……臭娘们,臭娘们……”

就这点屁事还要没完没了,沈夜熙赶紧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轻轻巧巧地把这事给揭过去了:“咱们这办公室里都是年轻人,大家平时也打打闹闹的,怪我管教不严,刚才没注意,让孟队看笑话了——这都下午两点了,你看看,也怪我,忘了时间了,大家伙都歇歇,顺便说说各自进度……嗯,杨曼怡宁,你们俩辛苦一趟,给大家端点咖啡过来提提神呗?姜湖呢?姜湖,你先说说,你们那边回顾郑玉洁的案子回顾的怎么样了?”

随后视频里满是粗重的喘息声。

孟嘉义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好像完全听不出别人给他台阶下似的:“这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

镜头转回李景荣的脸上,男人无声地笑着,脸上溅满了血迹,顺着五官往下流,汇聚到下巴上,连露出来的牙齿上都有,像是传说中可怖的吃人怪物一样。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感觉怎么样?”

李景荣轻咳一声打圆场:“孟老,咱们接着讨论案情,小年轻么,逗逗闷子还缓解压抑气氛呢是不是?”

李景荣低低地说:“有点……有点累。”

冯纪不禁对孟嘉义皱皱眉头。

“只是累吗?”镜头外的人说,“你看,你战胜她了——”

人家还是女同志,“轻佻”这词,实在太过了。

李景荣“嘿嘿”地笑起来,猛地剖开周敏的身体,一伸手,竟然把她的心脏剖了出来,顺手扔在旁边的地上,他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嘴里吹着口哨,用脚去踩地上拖出长长血条的心脏:“爽——真他娘的爽,好多年都没这么爽过了!”

连冯纪都觉得有点不舒服,其实他也是那种比较一本正经的人,刚刚杨曼和盛遥口无遮拦地开玩笑,他也吓了一跳,可是就算真看不惯,提意见怎么也要在私下里吧,哪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呢?

镜头外的人轻笑一声,接着一声轻响,镜头黑下去了,视频结束。

旁边苏君子也悄悄拉了杨曼一下。杨曼狭长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冷光,垂下眼捷,勉强压下这口气,嘴里却用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嘀咕不休:“老杂毛管得到宽,倚老卖老,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呀——还注意自己的言行,还轻佻,又没调戏你!给钱都调戏不到你头上,看着就倒胃口。”

足足有两分钟,整个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呆呆地盯着黑乎乎的屏幕。

沈夜熙赶紧给她递了个眼色——杨姐息怒,大局为重!

魏余猛地推开挡住他的人,冲到了卫生间,众人这才灵魂归位。

这话非常不好听,还当面指桑骂槐,杨曼的脸色当时就撂下来了。

孟嘉义脸色铁青,不停地摇着头:“这是人是鬼?我从来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他前脚才出去,孟嘉义就皱眉,回头对沈夜熙说:“沈队,论理这话我不该多说,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思想太老旧,跟不上时代,不过总觉得,咱们办案的执法人员,平时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什么的吧?虽说不用太古板,可是大姑娘大小伙子的,也别太……太轻佻了是吧?”

杨曼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奔审讯室去了,苏君子停顿了片刻,有点担心,追着她一路过去了。

这么说……是因为沈队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本地的这起案子,不单单是私人动机的杀人案,还是内部人员做的?惊愕在盛遥心里只一闪而过,他立刻就明白了,点点头:“哦,我出去打个电话,找人再打听打听。”

盛遥哑着声音说:“后边还有几个别的视频,你们谁要看,自己插上耳机看。我受不了这个了。”

盛遥刚刚就觉得沈夜熙的工作安排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姜湖既然算是“犯罪心理学顾问”,应该是负责连环杀手那一部分,才比较物尽其用吧?

“姜湖你跟冯队继续去审那个江滨,盛遥你把所有登陆过这个聊天室的ip地址都给我追踪出来,怡宁你和孟队之前干什么,接着去做,我来把这些视频看完。”沈夜熙从抽屉里拉出一根耳机线来,插上。

盛遥瞟了沈夜熙一眼,发现后者隐晦地冲他点了一下头。

这时,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伸手抓过一边的耳塞机,姜湖用脚拨过一把椅子,不由分说地坐下:“我跟你一起。”

盛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姜湖这是在暗指,他怀疑作案人员是警方内部人士!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

“……啊?”

姜湖说:“你注意罪案现场和凶手,我来注意这个‘拍视频’的人。”

“有没有那张名单上没有的,比如你觉得太不可思议的,太不着边的,太像是谣言之类,被调查的时候剔除出去的。”姜湖分明是刻意,却用一种好像无意中顺口说出来的语气轻飘飘地说,“嗯……比如同事之类的。”

沈夜熙十分清楚姜湖和柯如悔的关系,也十分了解这个旧导师给姜湖留下的阴影,他一只手抓着耳机线,不肯退让:“说了我来处理。”

“什么其他人?”盛遥呆了一呆,“那张名单上的我都查过了。”

本来在一边等着姜湖的冯纪、还有一帮被分配好任务的人都识趣地先退散了。

“那其他人呢?”姜湖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插嘴进来问。

姜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说:“你注意到刚刚那段视频里,对着周敏的脸拍了多久,对着李景荣的脸又拍了多久么?”

盛遥摇头,沈夜熙就沉默下来。

沈夜熙一愣。

“职校的学生有医护相关专业的么?”沈夜熙问。

“镜头对着周敏的脸总共拍了八分多钟,而对着李景荣的镜头只有四分钟。”姜湖望向沈夜熙,“知道为什么么?”

“其他的也大部分是附近开店的小老板,职校的学生什么的……哦,说起来,这里面居然还有未成年。”

沈夜熙皱眉。

沈夜熙眼看着孟嘉义这老头儿的脸都绿了,只好轻咳一声,拿眼瞥了杨曼一眼,让她多少顾忌一下影响,收敛些,然后转向盛遥,企图把话题引回来:“除了有案底的那些,其他人呢?”

“因为拍视频的人是个虐待狂。”姜湖平铺直叙地说,“在他眼里,看着受害者最后的挣扎、恐惧,要比杀人凶手的花样百出都让他激动,另外……”

本土人士已经非常习惯杨曼和盛遥的随口调笑,不过几个外来人口实在觉得这么紧张的时候,这么……理论上说应该紧张的地方,出现了两个这么不和谐的声音,效果有点惊悚。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杨曼好不容易从一坨弄得她头都大了的人物关系网里挣脱出来,轻松一刻,于是捏着嗓子继续调笑:“你这冤家,阅遍天下美人,最后不知道栽在谁手里,要我看,不让美人们伤心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找个举世无双的无盐女收了你。”

半晌,沈夜熙叹了口气,松了一根耳机线给他。

盛遥随口接了一句:“那哪成?我要是坐化了,得伤天下多少美人心啊,杨美人忍心?”

审讯室里,杨曼厉声说:“李景荣你最好放老实点,我们刚刚登陆了你们那人渣聊天室,你做了什么事我们也都看见了,证据确凿,我告诉你,你没戏了,完蛋了!非枪毙不可!现在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别他妈的想给老娘耍花样!”

杨曼凉凉地说:“盛公子,你工作的时候坐电脑前边工作,不工作的时候坐电脑前边打游戏,迟早会坐化的。”

苏君子随着她进了审讯室,默不作声地坐在她旁边。

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脖子,往后仰了一下,就听见骨头“嘎嘣嘎嘣”地响了几声。

李景荣端起下巴看着杨曼,嗤笑一声,转向苏君子说:“这女人跟周敏那婊子还真像,你们得留神,省的那天被她从后边放冷枪。”

“你让我查的那些人,”盛遥使劲揉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我都查遍了,貌似这位张警官的广大红颜知己也没啥好素质可言,大部分属于中学没念完就出来混的,还有不少底子不干净。”

杨曼用力一拍桌子,桌上茶杯里的水被她这么一拍居然洒出了不少,苏君子都替她手疼,于是轻咳一声:“你杀周敏的动机就是因为她曾经误伤过你么?”

沈夜熙正跟李景荣说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什么没有?”

“误伤?”李景荣的双手被铐在桌子上,他费力地抬起手蹭蹭自己的下巴,“苏警官,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这么天真呢?那么多人里她只打中我一个,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独吞功劳么?那贱人不择一切手段地往上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执法人员……嘿,别逗了。”

盛遥查了一圈,伸手蹭蹭自己的下巴,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头儿,没有。”

杨曼一动,苏君子立刻按住她,杨曼格斗冠军,一身蛮力,苏君子根本按不住她,还要分出心来问李景荣:“小杨!冷静点——你杀周敏的当天,在场拍视频的人是谁?”

沈夜熙一口气说完,拍拍手:“大家抓紧时间。”

李景荣笑了笑:“是大法官。”

说完,沈夜熙没有给人辩驳的余地,转头对盛遥说:“这些人,你马上查查,哪些人受过专业的医疗训练。姜湖,你和冯队把一年前郑玉洁的案子调出来,好好研究一下——李队,辛苦你跟我一起,把所有和被害人有关的私人关系的材料都整理出来。杨姐,你和魏队去挖掘一下受害人之间的联系,最细微的也算,苏哥你和孟队比对一下这些血字的形状以及凶手的犯罪手法,不要错过一点可能的联系。怡宁,你把地图找来,以案发地点为中心像周遭辐射,查最近三年有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所有有血字的都算上。”

“没听说过杂碎也能叫法官的。”杨曼人被按着,嘴却不饶人。

“也无法排除。”沈夜熙清清嗓子,“所以出于时间紧急,我建议大家兵分两路——君子,怡宁,杨姐和孟队、魏队,你们从连环杀手的方向去查,其他人我们按着私人动机,大家把办公桌并一并,中间放一个共享资料。”

苏君子嘴上没说,心里顶了她这句话。

“那……关于流窜的连环杀手团伙的假设……”魏余问。

李景荣表情不变:“你们不会理解的,多说也没用。”

沈夜熙点点头:“恐怕我们现在没法排除是私人的杀人动机。”

“你说的这位‘大法官’,是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的?”苏君子问。

“是婚外恋导致的杀人动机?”协助调查警官孟嘉义抬头,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我不用联系,有委屈和仇恨的时候,大法官自己就会出现。”

帅哥都是祸水。

苏君子皱着眉和杨曼对视一眼,这人的样子,真的挺像加入了某种邪教走火入魔的。

盛遥摸鼻子,可怜巴巴地眨巴着桃花眼:“我都说要从良了。”

“那他第一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你们之间——包括和江滨之间,的联络途径是什么?”

安怡宁冷笑:“自愧不如吧?你们之间的差距,就是为什么你还人五人六地坐在这里摇头晃脑,而这位张警官被切了某个部位躺在停尸房里的决定性因素吧。”

李景荣双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笑起来,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查到什么,尽管去查,只要人间正义还在,审判就不会停止,有罪的人必然会受到惩罚……”

“少放屁,是你让我查的,这就是张小乾同志的私人社交网络——也就是他的后宫。”盛遥大爷似地在转椅上转了半圈,拿着中性笔敲敲桌子,感慨说,“够一个加强连的了,啧……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呀,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放你娘的屁。”杨曼简短有力地评价。

沈夜熙拿起来一愣:“这什么玩意?婚介所挂牌的?”

“怎么,你也是罪人么?你怕了么?”李景荣咄咄逼人。

中午一过,早晨出去的一帮人就都回来了,盛遥再次向大家证明了他那比流氓还广的人路和比机械还快的效率。这小子挖掘八卦的本事和狗仔队有一拼,一个长长的名单就拍在沈夜熙的桌上,后边标注了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和住址。

杨曼顺手就把桌子上的茶杯丢过去了,李景荣的反射神经还不错,一偏头躲开了,杨曼一击不成,就要亲自扑上去,用拳头爆他的头,再次被苏君子全力拖住。

直到沈夜熙把车开回局里,姜湖都有些浑浑噩噩,他发现,原来自己低估了这男人的处心积虑。

盛遥很快追查到了所有登陆过聊天室的ip地址,让人心寒的是,十六个地址的主人,居然全是警察队伍的内部人员。莫局连夜发出通知,各地抓捕行动开始。

这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姜湖的电脑,他几乎全身觉得战栗。

可是李景荣的那句话,却好像梦魇一样,萦绕不去。

可现在看来,这真的是他分析的结果吗?反而更像是……他是被柯如悔引来的,而那男人把他引到实验开始的地方,难道是……为了向姜湖证明,他是正确的?

这才是姜湖会答应安捷的真正原因。

姜湖是被半夜的铃声吵醒的。

那么如果这个男人没有死,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中国,就是这个城市。

他们忙乱了好几天,抓人,审人,反复看那些恶心兮兮的视频,研究作案模式,琢磨他们联系的途径。

他所谓的“实验”,其实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么?

最后这案子将完未完,凶手和潜在凶手都已经抓住,外地的警官们也就都回各自的地盘上主持工作去了,可是却总有那么些疑点,如影随形似的让人心里不安着。

现在姜湖回想起来,从学生时代,他开始对柯如悔的研究方向提出异议的时候,柯如悔在说服他未果的情况下,却没有继续和他争论下去,而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带他来了中国,转向另一个课题——为什么?

姜湖睡得不算沉,床头柜上的电话第一声响,他就清醒了过来,然而姜湖并没有接,他一头冷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手机上,看着上面显示不出的号码,迟迟没有按下接听。

这很可能源于他对自身的极度自恋和极度不认同,就是这种不认同,让他需要找到一种归属感。

直到自动挂断。

姜湖觉得,以柯如悔出国时候的年纪,他可能甚至连话都没来得及学会说,他的语言、历史、知识等等,很有可能都是成年以后才开始涉足研究的,柯如悔是个极端聪明的人,他的古文水平非常高,对历史的熟识程度已经超过了国内历史专业的学生。

一分钟以后,他的电话再次响了。

这当然不是说柯如悔有国学大师的天分,姜湖分析,很可能是因为他不能认同自己的父母,所以要为自己找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根基和心里依托。

沈夜熙披上衣服靠在他的门口,象征性地敲了一下姜湖的门,有点迷糊地问:“你干嘛呢?”

他的办公室就像是一个古董博物馆陈列室。

姜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让人心惊胆战。

柯如悔其实很小的时候就随着父母出了国,早到姜湖怀疑这男人对这块土地是不是还有记忆,然而他发现柯如悔对中国文化有种病态的执念,甚至那时候要求他带的每一个研究生都去选修中文课程,他还会定期上汉语的专业课。

姜湖打开了扬声器:“你好,哪位?”

姜湖曾经怀疑过柯如悔假死,于是他对他曾经的导师做了如下的分析:

对方一声轻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真不好意思。”

姜湖怔怔地看着窗外飞快往后掠过的车水马龙,后背上冷汗一点一点地冒出来,他突然有种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走一条别人设定好的路一样的被窥视感。

姜湖沉默了一会:“柯如悔。”

因为当初柯如悔带他来过这里,整整一个月,做了一个关于文化维度的课题。甚至姜湖那半生不熟的汉语口语,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沈夜熙立刻毫不迟疑地转身进入客厅,火速联系了盛遥,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试着追踪这个号码。

为什么选择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回国?为什么听说安捷居住的这个城市,会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别这么剑拔弩张。”电话那头,柯如悔慢条斯理地说,他的语气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辈那样,含着一点温暖的关心,“我有挺长时间没见你了,快入冬了,多注意身体。”

就在他刚刚成为柯如悔的学生那一年。

姜湖冷冷地问:“你干什么?”

而最早教授他中文和一些传统文化与社会意识形态的那个人,其实是柯如悔。

柯如悔却有些诧异地“嗯”了一声:“……呼吸的频率变了,我是不是吵醒你的室友了?你们在追踪我?”

他外公是正统的英国人,外婆也移民了多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英国佬就随了英国佬,更别提那个一万年没靠过谱的死鬼老爸,老头子压根就是个文盲,美国字那种一维的字母语言都嫌难,别提二维的汉藏语系中国字。

不等姜湖说话,他就继续说:“没用的,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容易就追到。”

刚来的时候,沈夜熙闲聊起来问他为什么要回国,他随口用了个理由搪塞,其实不是这样的。

姜湖干脆一言不发,等着对方说。

姜湖感到一张巨大的网,好像自己就身在这网中间,像是被扼住喉咙一样窒息。

“对于学者而言,这一辈子是没有所谓终点的,你只有不停地学习和研究,不是拿了学位就算完的。当年你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喜欢搞一些和主业无关的东西,看来现在还是,千里迢迢地回国,居然就是为了屈就在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里。”

在郑玉洁那个案子里,后来被证实,公共汽车上发生的爆炸,以及灭门案并不是她第一次作案,在那之前半年左右,她就曾经在探望农村的父母时杀过人,如果这件事是和柯如悔有关的,那男人到底策划了多长时间?

沈夜熙一只耳朵里塞着自己手机的耳机,一边又把柯如悔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他突然觉得有点诡异,半夜三更,一个凶残的连环杀人犯打电话给警方的犯罪心理学者,竟然是为了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乃至于……对心里不停地闪过的“也许他是对的”这个念头的恐惧。

姜湖平平板板地说:“我不是学者,我只是个朝九晚五地坐班心理医生,当然你更不是学者,你就是个心理变态人格障碍的虐待狂。”

对那个自己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敌人的恐惧。

“你所谓的‘心理变态’和‘学者’两个概念在逻辑上并不冲突。”柯如悔听起来像是个进入状态开始授课的老师,还很有耐心地说,“而且当年不是带你做过一个课题么,所谓心理变态,也并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变态与否,其实是和一定社会环境下的文化和社会常态有关系的,比如说……”

姜湖却没有他那么激动,反而沉默下来,郑玉洁的案子他当然不会忘,关于那件事,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感觉到强烈的不安,血字的犯罪特征,他和沈夜熙一样一时没有联想到,很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有恐惧。

“你大半夜地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讨论心理变态的定义问题?”姜湖凉飕飕地打断他。

沈夜熙打开警笛,把车当飞机开着一路呼啸而过,勇闯八个红绿灯。

柯如悔轻轻地说:“也不是,我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是一起公共汽车爆炸和连环灭门案的凶手,回头我给大家发具体资料。”沈夜熙拍拍脑门,“咱们速度回局里,我居然把这码事给忘了,这两个案子里出现同一个犯罪特征,要是巧合,可也太巧了!”

姜湖冷笑了一声:“别玩神秘抬高你的身价了,不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杀人犯么,有什么话快点说,等抓住你那天,恐怕就没机会让你废话了。”

“郑玉洁是谁?”冯纪问。

“咦,你不好奇那些人的动机么?”柯如悔问。

姜湖一愣,被他一提醒,随后也立刻想了起来:“你说的是郑玉洁!”

“我当然知道那帮狗娘养的杂种的动机。”姜湖说。

沈夜熙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审判’这个词,还有这种往墙上画血字的犯罪特征我们是见过的——我居然才想起来!”

沈夜熙睁大了眼睛,对姜湖伸出了大拇指——骂人竟然没咬舌头,有进步!

这时,沈夜熙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猛地转过身,盯住姜湖,把旁边副驾驶上开了车门要上车的冯纪也吓了一跳。

柯如悔又说:“那……你知道我的动机呢?”

“可能性非常大,那个‘审判’的签名,是他的犯罪特征之一。”

姜湖冷笑:“从你的人渣老爸那继承的呗。”

他们俩透过车窗,看见冯纪正往这边走过来,沈夜熙趁他还没来得及走过来,注视着后视镜,对姜湖说:“那你觉得,这事有多大的可能性,有那个人的影子?”

沈夜熙再次对他挑了大拇指。

姜湖反应了两秒,发现自己被诅咒了。

柯如悔的呼吸声微妙地顿了一下,这边姜湖同样敏锐地捕捉到了。

“妈的,”沈夜熙骂了一句,骂完自己也摇头笑了,“我跟你说浆糊,你这人以后一定会娶不着老婆的,半句瞎话和隐瞒都能被你看出来,哪个姑娘受得了?”

柯如悔的父母真的是他的死穴之一,这个人自视甚高,容不得别人半点忤逆和怀疑,父母和出身,却偏偏是他怎么都无法抹去的污点。可是多年的涵养功夫竟然让他忍住了,片刻后,柯如悔才平复了呼吸的频率,缓缓地说:“小姜,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居然还敢肆无忌惮地激怒我,就不怕我……给你寄点不那么可爱的礼物么?比如人类身上的某些部件?”

“你接到电话得知的那天。”姜湖老实承认。

“我怕得很。”姜湖不上他这个套,“你不就是个会砍人会杀人会折磨人的畜生么,除了卖肉,还有没有点新鲜东西能拿出来吓唬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哎呀,最近嘴皮子厉害了不少。”柯如悔笑起来,“不过看来你还不明白呀,小姜,那些人之所以会死,而另外那些人,之所以会杀人,其实都是因为你。”

姜湖沉默了一下,点头承认。

“放屁。”这是沈夜熙出的声。

沈夜熙打量了他一番,突然开口说:“咱俩谁也别瞒着谁了,其实你都知道了吧?那天莫局留下你,说的也就这事吧?你已经知道柯如悔跑了?”

柯如悔毫不理会他:“我说过,犯罪是人的本能之一,每个人都有一套程序可以激发起他的杀人动机,他的行为可以被预测,被控制,被指导,可他犯罪时候的想象力,是一般情况下,你所无法想象的,我们都有这个基因,每个人都是天生的罪犯……”

姜湖看着他还想继续说,沈夜熙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低声叮嘱:“嘘,这事情我一会打电话让盛遥他们私下去查,但是除了我以外,你暂时别再跟第三个人提起。”

姜湖抿抿嘴,这些话他记得,当初柯如悔邀请他加入自己的研究计划的时候,就用了这样一段话介绍自己的课题。

“柯老师,你发烧了么?”——当时他这么说的,现在,他仍然原封不动地递上这句话。

沈夜熙突然觉得有点冷。

柯如悔叹了口气:“为了证明这个的结论,几年前我就开始策划这个项目,现在证据都摆在了你面前,你却仍然不相信——固执是不对的。”

系统内的人。

姜湖哑然半晌,沈夜熙发现他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姜湖点点头:“另外刚刚没说出来的原因是,看着张小乾的尸体,我突然想起了最一开始发生的两件案子,你记得么,周敏和卢宇飞死前都是加班到很晚,除了我们之前怀疑的和盗窃团伙毒贩有关之外,还有一种人会刚好知道他们的下班时间。”

柯如悔没有听到姜湖的回答,并不气馁,继续说:“你虽然很有才华,但是过于理想化,天真得近乎固执,有种不合时宜地正义感和自以为是的同情心——当然,我不能说这是不对的,可是科学需要客观。小姜,如果代表国家执法系统和规则的人都能做出这种……非常极致的事情,如果规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是有缺陷的,这个世界又在围着什么运转呢?人类早就脱离了食物链,但是自然和祖先的东西一直烙在我们的骨子里,你说我是个变态,你说我感觉不到任何正常人类的感情,不能和别人建立正常的感情纽带,可是你所谓的感情真的存在么?小姜,你要知道,自然的主题,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存和杀戮。”

沈夜熙一愣:“凶手是个会让他放松警惕的人……很有可能是熟人?”

“……所以你做的所有事,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你才是对的?”良久,姜湖才压着声音问。

“张小乾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但是如果是我凌晨走在路上,突然有人跳出来,我一定会异常紧张警惕,而像张小乾那种身体称得上壮硕的人,为什么会轻易地被人绑起来、虐待致死?即使是团伙作案,成年男人被人劫下来,第一反应绝对也是自救或者反抗,为什么他身上除了捆绑的痕迹,没有自卫打斗的时候留下的防御伤?”

“是的,我做到了。”柯如悔平静地说。

沈夜熙:“嗯?”

姜湖的嘴唇几乎看不见动作,一个字一个字的就那么挤着出来:“我会亲自抓住你,亲自送你上路的柯如悔。”

冯纪去上厕所了,姜湖坐在车里,四下看了看,正色下来,低声快速地说:“我刚刚有句话想说,当着他们的面不方便出口。”

“那我等你二十四小时。”

出了分局的门,沈夜熙就立刻打了电话通知盛遥,开始排查张小乾的私人关系。

话筒里忙音一片——追踪未果。

才出门,沈夜熙那笑得跟朵花似的脸就撂了下来,烦躁地叼起根烟:“奶奶的,指望他们这帮饭桶,真是死了连裤子都穿不去。”

第二天清晨,晨曦还没有完全撕开夜色的沉寂,电话铃就又一次刺耳的响起来,这一次是沈夜熙的。沈夜熙把电话接了,只听了一句,脸色就沉了下来,回头对姜湖说:“市局出事了。”

“那你们可得多辛苦了。”沈夜熙特别会来事儿地往汪警官兜里塞了一包烟,拍拍他的肩膀,又和钱法医打招呼说再见,带着俩人往外走。

两人赶到的时候,警局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就看见莫局站在边上,脸色有点憔悴地回过头来:“来了?”

“行行,一会我就让人整理出来,一定配合工作。”汪警官抓抓头发,“我知道上头重视这案子,听说还是什么连环案是吧?有啥需要说一声,我们全力支持。”

沈夜熙愣住:“这……这不是……”

他的脸有点红,分局平时没什么大案子,一般抓到的都是小偷小摸,极个别情况能抓住几个入室抢劫的,一时乱了阵脚,效率全无。汪警官挺窘迫地瞅瞅沈夜熙,沈夜熙赶紧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笑得特亲切和蔼平易近人:“没事,我也知道时间紧,这不是我们也过来了,这么着,咱也不熟悉地形,麻烦哥们儿给指个大概齐的方向,比如死者晚上常去的娱乐场所什么的,咱么一块挨个查查。”

就在警局门口,一个庞大的尸体赤裸地靠着墙坐在地上,一道贯穿胸腹的伤口把皮肉都翻出来,露出里面黄白的脂肪,怀里抱着自己的头,身后巨大的血字拖下来——审判。

汪警官一愣:“这……你看,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我们这里也……”

死者是前城南分局局长,卫应贤。

“没有……”姜湖迟疑了一下,抬头说,“汪警官,关于死者的私人关系……嗯,你知道我说的那种,能不能给个具体点的汇总?”

“他不是被抓起来了么?”沈夜熙失声问。

沈夜熙的目光先还跟着他转一转,后来觉得有点受不了,干脆出口打断他:“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托了上边的关系,位子虽然没保住,不过人以‘证据不足’的名义,暂时放出来了。”莫局抹了把脸,从怀里摸出根烟来点上,“昨天才出来的,今天就……”

“一个很大的可能性。”姜湖说,他又围着尸体转了几圈,好像要把尸体的每个毛孔都看到似的。

“莫局,沈队,尸体手里攥了东西。”法医叫了一声,拿镊子夹起一小块纸片,小心地放在证物袋里,拿过来。

沈夜熙:“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应该是女人,或者是那种娘兮兮的男人。”

上面很简单,只有一行字——等你二十四个小时。

姜湖摇摇头:“可能是出于对男性性器官的仇恨,或者……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获得某种他臆想中的力量。”

这时队里其他人也赶到了,盛遥没来得及吃早饭,嘴里还叼了个包子,一看见这场面,当场默默地把包子吐出来,丢进了垃圾桶,面有菜色地问:“这二十四小时是要干什么?”

冯纪睁大了眼睛看了姜湖一眼:“凶手拿……拿这玩意儿干什么?”

“二十四小时抓到他。”姜湖简短地说。

“这回死者身边没有找到被割掉的部分么?”姜湖又问,看见汪警官也点头以后,才对沈夜熙说,“我想那是因为凶手把它拿回去做纪念品了。”

“会不会是陷阱?”杨曼盯着黑眼圈问,然后她看见众人看她的眼神,立刻非常自觉地补充了一句,“好,我知道了,这是废话,这当然是陷阱。”

姜湖望向钱法医,钱法医双手插在工作服巨大的兜里,看见姜湖的目光转过来,于是点点头,算是确认了沈夜熙的说法。

“他有陷阱,但是我们不一定会跳。”姜湖说,“所以,为了让我们跳下去,他必须不停地向我们施压,扰乱我们的认知和思考能力。”

沈夜熙:“就是说,在张小乾死之前,有人把他绑起来,然后让他亲眼看着,用很细致的手法阉了他?”

“施什么压?”安怡宁问。

姜湖点点头,指了指尸体上的创口:“这不是简单粗暴的切除,从手法上看,更像是个受过外科或者医学训练的人,而且做得很精细。”

姜湖把目光移到坐在墙角的尸体上,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明白了——

姜湖皱起眉,沈夜熙扫一眼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于是立刻问:“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像是普通人做出的事情?”

“卫应贤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今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安怡宁把验尸报告放在沈夜熙的办公桌上,“这家伙被放回去以后一直住酒店,咱们的人已经过去了,酒店里有血迹,大概是犯罪第一现场。”

钱法医摇摇头:“没有,但是你看,有捆绑的痕迹……还有他应该是活着的时候被阉割的。”

沈夜熙说:“叫他们查查,卫应贤住的房间里的电话,昨天晚上有没有打到过我那里。”

姜湖弯下腰,凑近了尸体,张小乾虽然不出外勤,不过身材还是不错的,肚子上甚至能看出六块腹肌的形状,身材也算高大,姜湖有些疑惑地摸摸下巴,问法医:“这个死者身体里有麻醉药的痕迹么?”

安怡宁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汪警官和法医对视一眼,汪警官压低了声音:“按理说,死的是我们同事,死者为大,没烟儿的事我不该乱说,不过私下里,确实是有人这么传,尸体发现的地方不是还有那两个字么?有小道消息说是小张这人太那个,遭了报应了,不知道是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没来得及验证。”

“昨天半夜的时候,嫌疑人打过一个电话啊,我接的。”姜湖把话接过来,“这个人你也见过。”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位张警官的私生活非常不检点?”冯纪插嘴进来,目光已有所指地看着台子上被阉割过的尸体,“所以他的死因会不会是……”

“柯如悔?”安怡宁脱口而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靠,是那个老变态!”

这一听,沈夜熙就明白了,只有姜湖还一头雾水的模样,沈夜熙赶紧低声告诉他:“大概也是个顺手牵出来给扫黄打非工作做贡献的。”

“其实吧,”杨曼蹭蹭自己的下巴,“卫应贤这老东西,倒是也死有应得,丫后台挺硬门路挺多呀,这样都能被放出来……”

“拘留了。”汪警官似乎尴尬了,目光转向其他的地方。

沈夜熙“啪”一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在桌面上敲出一声脆响,正好打断杨曼的话,众人看向他,沈夜熙撑起下巴,正色:“杨曼,他做了什么龌龊事,也有公检法等着,柯如悔没资格写这个‘审判’,他也不是什么大法官,只是个杀人犯。”

“那女的人呢?”沈夜熙问。

姜湖心说,自己想说的话又被抢先了。

“小张已经结婚了,不过跟他老婆关系不大好,你看,人都这样了他老婆也没来,听说……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些不正当关系的女人。”汪警官刻意强调了“些”这个字,然后接着说,“我们调查过,他出事那天,就是从一个女人那里回来。”

随后,沈夜熙转头问姜湖:“说实话,关于这个人,你了解多深?”

沈夜熙没来得及阻止,顿时尴尬,汪警官也轻咳了一声,古怪地看了姜湖一眼,发现对方一脸纯良且正直地望着他,顿时不知该怎么措辞,他觉得这世道大概还是有希望的,起码还有这么纯良的年轻人。

“很深。”姜湖想了想,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我觉得之前很多年的时间,我的研究对象就只有这一个人。”

“他不出外勤,下班应该很早,怎么会在凌晨被发现死在外面?”姜湖一时没转过这个弯来,脱口问。

盛遥好奇地问:“那你给我们说说这人呗,大神一样牛掰的人物,怎么就变成变态了?”

汪警官苦笑了一声:“其实……咱也真不是仇富,平时里遇上这种光拿钱不干活的小衙内,谁心里都会有个疙瘩,可是看见他这样,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柯如悔……他是个智商极高的人,天生就有种特别敏锐的洞察力,说是天才也不算过份。”姜湖顿了顿,“但是从他身上,我看不到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感情——除了自恋和愤怒。他小时候的畸形的家庭和成长经历,是他进入心理学领域的最初动力,在这个领域里,他冷静、强大,有别人比不上的天分,他觉得自己走得比任何人都远,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真相。”

“不,他是在材料科的。”汪警官说,“他们家里实际挺有钱的,他妈你们见到了,本来不那样来着,自己开了个小公司,有车,本来是整天往美容院跑的一个女人,原来我见过一面,那趾高气扬的挺不招人待见,小张出事以后,她那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打理的头发,一夜就白了一小半,你看她那样……其实……”

“他既然明白犯罪心理的种种动因,为什么会自己去杀人?”苏君子问。

沈夜熙一愣:“怎么,这小张平时不出外勤的?”

“他没有同情的能力,也不会悲伤,无论做什么,伤害了什么人,都不会感觉到愧疚,反社会,扭曲,在他看来,无论做什么,只要他愿意,都是可以的。”姜湖说,“他有时候像个机械一样。”

汪警官轻轻地叹了口气:“张小乾是去年年底新调来的,这孩子吧……论能力可能还真确实是有点……说他家是孤儿寡母,听着挺可怜,其实也不尽然,他舅舅在上面有点门路,是托关系让他进来的,而且第一线的危险的活儿不让他去,他其实也就算是个坐办公室的,正经是朝九晚五公务员待遇,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的,谁知道……”

“他知道人为什么会杀人,但是并不认为杀人是不对的?”沈夜熙考虑了一下他的话,接着说,“最开始为了研究而模仿杀人,后来又为什么一发不可收拾?”

张小乾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台子上,皮肤泛着青色,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连冯纪看了一眼,也忍不住想扭过头去。

姜湖嘴角往上一挑,露出一个带着点讽刺的笑容:“为了什么杀人,他都只是个拙劣的凶手,尽管柯如悔自己不承认,但是无论有什么理由掩盖,他杀人的动机都和成千上万让人恶心的连环杀手是一样的,他的行为从一开始到现在,也满足犯罪升级定律——简单的杀人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控制欲,他开始自行寻找奖励,寻找更有意思的方式。”

兔死狐悲,连畜生都知道物伤其类。

“这回是为什么?”沈夜熙问,“像他昨晚上对你说过的那样,因为你曾经的质疑和反对,所以向你示威?”

可是沈夜熙突然想,那个凶手,他想要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么,看见这样一个还不算老的女人的世界一下子崩溃么?

“那是他自己以为的,他的自恋已经让他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态了。”姜湖说完,嘴角绷紧了,语气极其冷静,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嘴上说柯如悔杀人是他自己的选择,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可心里……真的就这么认为么?

他知道人因为心理或生理的动因,会做很多道德层面上看起来不那么正当的事情。比如饿极了会去偷,比如困顿极了,会去抢,比如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人夹杂在正常人群里,每天苦苦压抑着自己的变态癖好——恋童癖、跟踪狂,偷窥狂……

姜湖真的就没有一点内疚感么?

这回连沈夜熙也沉默了,他自己是无根水,没见过父母,这一刻却在和这个中年女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体会到了那种绝望的心情。

心理学家也是人,像柯如悔,永远不理解自己行为的根本动因,像姜湖,永远用说最客观的话,却不能保持最客观的心态。

他们经过楼道的时候,正碰见一个女警扶着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其实仔细看起来,这女人年纪也不算特别大,衣着也妥帖端庄,这时却显得特别憔悴,两条腿似乎已经撑不住她的重量,整个人靠在扶着她出来的女警身上,几根头发凌乱地从鬓角散乱下来,夹杂着银丝。走在前边的钱法医的脚步顿了一下,把这两个人让过去,娟秀的脸上似乎是带了点不忍,片刻后,才回过头来低声对几个人说:“那个就是死者张小乾的妈妈,单亲家庭……据说死者是独子。”

沈夜熙看出来了,开口打断姜湖的思路:“他在寻找对他来说,更刺激,更满足控制欲的游戏,也就是说,你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双方客套完,先前负责这个案子的汪警官和钱法医,才带着三个人到了停放张小乾遗体的地方。

姜湖抬眼看着沈夜熙。

冯纪一边忍不住琢磨,这到底是大城市,人才就是多,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

“他让你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他,他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或者说……我们该怎么应对?”

客套话打太极之类的事情交给沈夜熙,后边两位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技术人员,遇上这种场景,就纯粹变成了跟着沈老大充门面的马仔两只。

“一般来说,我们破案或者抓人不会有时间限制,”盛遥端着杯咖啡,坐在办公桌上分析,“除非犯人做了什么定时的事情,或者对方手上有人质。”

这是大事,分局的局长亲自迎出来了,老头子也是快要退休了,一辈子风波不知道遇上过多少,临到快要功成身退,竟然还赶上一出这破事。

“小姜刚才还说,这个柯如悔有很强的控制欲,并且他的目标不是死者,而是我们,那他会明确地指出一条路,和游戏规则,让我们去遵守。”杨曼接过来。

他亮了证件,不大一会儿,里面就迎出几个人来,把他们带进去。

“于是综上所述,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和我们之前办的案子里有联系的。”苏君子加入了讨论,“和我们刚刚办过的案子相关的人,除了警方人员、现在蹲在牢里的,就剩下一个被刚刚放出来的卫应贤,所以他被第一个干掉了,墙上的血字‘审判’,代表凶手对公安系统里居然会有这样的蛀虫的嘲笑。”

沈夜熙说:“没事,你别多想,咱们不算不请自来,因为死者遇害的地方已经跨区了,再加上这件事情影响比较大,是上面批复下来转到市局的。”

姜湖愣愣地看着他们,安怡宁挑挑眉:“浆糊医生,你那是什么表情?近那啥者那啥,我们也会耳濡目染呀。”

当然,纯良如浆糊是不会这么明着说出来的。

姜湖一只手搭住额头:“我可以退休了。”

冯纪听出来了,姜湖的言下之意是,南城分局的人都死光了么?

沈夜熙正色下来,清了清嗓子:“也就是说,现在和之前的案子有关系的人,除了已经不在本市的,就剩下咱们这一帮……嗯,不对,还有一个。”

这城市太大,开车过来都要一个来小时,还算是一路顺畅没堵车,要再赶上个上下班高峰期什么的,基本上车跑得还不如十一路快,就看见长长一路,跟车展似的,一溜小烟突突着,坐在车里能把人颠得皮肤都发麻。

众人眼巴巴地等着他。沈夜熙对着姜湖呲牙一笑:“当时咱为了钓李景荣这条鲨鱼,提到的鱼饵同志宋晓峰,恐怕这位同志又要为社会治安做贡献了。”

城南分局比起总局来,感觉上就好像差了一个等级,姜湖抬起头望了一眼,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偏头看了沈夜熙一眼:“夜熙,我突然觉得,咱可能不大受人欢迎……这案子分局出的事,为啥转到我们这里来?”

宋晓峰确实还和柯如悔有关系,出入过知了茶楼,还有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手枪,但是当时姜湖说要去找他问话的事情,以及什么“宋晓峰”情况稳定、已经快好了之类的话,其实是为了蒙李景荣胡诌的。

姜湖陈述理由,沈夜熙拍板定局,冯纪点点头,暂时没别的疑问了,因为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个病毒一样蔓延在城市和地域之间的案子,会终结在这里。

因为对这人的治疗很困难,他太根深蒂固地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也不大配合医生,所以到现在也是时好时坏,进展不大。

沈夜熙话音不重,却隐隐透露出一种很坚定的东西,一种“事实就是事实,决定我下,出了篓子我担着”的感觉。

姜湖叹了口气:“我真的可以退休了……”

沈夜熙是了解他的,知道姜湖沉默的片刻是什么意思,于是把话题接过去:“我们先看看张小乾的具体情况,如果事实真的能推翻‘连环杀手’的假设,我会提议马上改变调查方向。”

安怡宁已经去联系宋晓峰的主治医生了。

姜湖被他问得一愣,按照现在这“个”凶手作案的频率,每十天就会换一个地方,也就是说给他们调查的时间很短,而从张小乾昨天凌晨被杀,到联合专案组成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多的时间,平时或者不显,但是在这种时间紧张的情况下,改变调查方向意味着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开车的沈夜熙的背影一眼,这时候姜湖感觉,以自己的资质最多做个狗头军师,永远不是能果断拍板的那个。只要一想到,如果他错了,就意味着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警察会被以那种变态得几乎挑战人想象力的方式杀死,意味着他们再一次失去抓住这些个变态杀人凶手的线索,像是被牵线的木偶一样疲于奔命地追着尸体,回答冯纪的那个“是”字,就在他喉咙里卡了两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宋晓峰的主治医生钟汐接到安怡宁的电话的时候,正准备去查房,之前以宋晓峰的名义钓鱼,也是知会过她的,提起这个病人她就想叹气,那几乎是她现阶段挫败感的来源。

冯纪的出身和性格,造就了他这种脑子里没理清事情,就绝不开口的行为方式。在姜湖说了“连环杀手的说法不成立”这句话以后,他至少沉默了有两分钟,才缓缓地问:“姜医生,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连环杀手作案,凶手的杀人动机就应该是那种很具体的、很私人的,而不是出于心理或者生理动因的,我们的调查方向也应该跟着改变,是么?”

“嗯,好的,配合可以的,只要你们保护工作到位……还有病人的精神状况现在……”钟医生的话哑住了,她眼前的病房空空荡荡的,本该在里面的人不见了。

姜湖沉默了半天没吱声,许久,才低低地说:“如果我想的是对的话,那连环杀手的说法就更不成立了。”

“天哪……”

冯纪想了想:“姜医生,你的意思是,凶手和被害者之间的仇恨是日积月累的?”

安怡宁“啪”地放下电话,脸色很难看。

姜湖没好意思说自己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合适的修辞,于是只好做高深莫测状没接话。

沈夜熙有不祥的预感:“宋晓峰怎么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冯纪说。

“失踪了,沈队,咱又丢人了。”

姜湖却开口说:“这道理其实很容易理解,就好比河里的长堤,不管多大力气的人用多大的锤子砸上去都没事,甚至卡车在上面开过去都没问题,能拦住江河入海的能量,但是小虫子长年累月地却能把它从里面破坏开来,一开始可能只是个小口子,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一个谁都堵不上的大洞,然后可能整个大坝就坍了。”

“去,你才丢人呢——姜湖盛遥杨曼跟我走,精神病院,速度!”沈夜熙猛地站起来,“君子跟进卫应贤那边,怡宁,让人把精神病院附近的路给我封了,让它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快。”

沈夜熙摸摸鼻子:说:“多大的仇也不至于吧?”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一声巧,就在安怡宁打电话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是医院的值班护士换班的时候。一个男护士昏迷在卫生间附近,因为乙醚吸入过量。

姜湖反问:“那你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会到多大的仇恨,才能把一个人活活打死?”

“封路算是封对了。”沈夜熙深吸了口气,面沉似水,“柯如悔不可能把宋晓峰一个大男人弄晕了拖走,估计他也没那么大力气,宋晓峰应该是有意识地跟着他走的。”

沈夜熙通过后视镜看了姜湖一眼:“可是记恨是记恨,一般人也只是会生出不待见某人,顶多了看见他落难什么的幸灾乐祸一下,没有深仇大恨,也不能把人活活打死之类的吧?”

“现在路都封起来了,画像也都传出去了,还没有消息过来。”杨曼挂了电话,汇报现在的情况,“他们跑不远。”

冯纪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明白姜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觉得这年纪轻轻的“犯罪心理顾问”对人心的把握简直到了某种诡异的地步,闭上嘴,沉思起来。

“分开,带人去搜。”沈夜熙说。

姜湖摇摇头:“你看,冯警官,有时候得罪一个人不在他有没有恶意,也许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记恨上。”

盛遥刚刚要走,却被姜湖叫住了,有些不解地回头:“嗯?”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因为看见姜湖微微偏过脸,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似乎闪着股子冷冷的光,说不出的轻慢蔑视感觉,沉稳如冯纪也忍不住一愣,心里刹那间涌上一股特别不舒服的感觉,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宋晓峰因为什么进来的你还记得吧?”姜湖说。

姜湖一愣,冯纪补充说:“不过这也正常,大老爷们儿一个,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吃饭上厕所都结伴,好多都喜欢独来独往,我们把这案子接过来以后去分局打听过,他人倒是挺仗义,没什么坏心眼……”

盛遥想起来了,忍不住摸摸鼻子:“是嘿,我见着他其实也挺尴尬的。”

“暴躁……这不大清楚,不算吧?”冯纪顿了顿,他的声音很粗,很低沉,说得特别慢,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似的,“不过人有点混是真的,喜欢独来独往。”

“尴尬不尴尬放一边,钟医生说宋晓峰的情况时好时坏,万一是你先找到他的,不管他的情况多可怜,也要留个心眼,他不是普通的受害者,他是个有危险的深度妄想症患者。”

“是个暴躁的人?”姜湖问。

盛遥笑,挥手:“我办事你放心。”

沈夜熙开车,听着俩人在后边聊天,从各种枪械开始,最后随着离分局越来越近,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案情上。冯纪说:“李洪彪我虽然不认识,但是听说过,听说在武警干过,还拿过全市武警散打冠军,身高有一米八六,九十多公斤。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部队里,听说他本来在总局挺受器重,因为打架受了处分,才被调到分局去的。”

事实证明,乌鸦嘴的能耐不止苏君子一个人有,真被姜湖说中了,第一个找到宋晓峰的还真是盛遥。医院的地理位置很荒僻,附近住户不多,他找到宋晓峰的时候,那人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缩在一片快要拆迁的小区的废弃的车库里,嘴上还贴了封条。

还真是,整个局里真找不到比他们俩再熟悉枪械的了。

宋晓峰一看见盛遥和他带着的几个警察过来,就开始扭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上还是病号服,头发乱七八糟的,在车库里蹭得一身的灰,活像只没人要的流浪狗,也不知道短短的一点时间,他是怎么被弄成这副德行的。盛遥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低声说:“留下两个人把绳子给他解开,小心,他……脑子里不大正常,其他人带好武器,两个人一组,散开搜查,看看有没有嫌疑人的踪迹。”

相比起来,姜湖就一本正经多了,这人的衬衫永远斯斯文文地连袖口的扣子都是系上的,特别热的时候也不怎么穿短袖,微卷的头发和眼镜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学院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不过这两个人却意外得谈得来,杨曼说这可能是因为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盛遥毕竟细致,况且姜湖又提醒过他,自己隔着两步,远远地看着两个警官把宋晓峰的绳子解开,封条摘下来,这才微微笑着点点头:“怎么样,没事吧?”

冯纪是个有些沉默寡言的人,狙击手出身,讨论案情的时候也一般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衣着很随便,只带了顶帽子,衬衫的扣子开着,袖子卷起来,里面一件深灰色的背心。

宋晓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盛遥唯恐这人一张嘴就叫出一声“纪景”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姜湖那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乌鸦骂了好一通——怎么就好的不灵坏的灵呢,这点背的,想不怨社会都不行。

第二天一早,一帮人草草地见了个面开了个短会,就分兵各路了,苏君子盛遥和孟嘉义去了本地那起案子的犯罪现场,沈夜熙带着姜湖和冯纪到了张小乾所在的分局,剩下的人留下整理线索。

宋晓峰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沙哑地说:“你是……你是个警察,我听他们叫你盛遥……”

姜湖想,我能逼得你以“自杀”的方式逃脱一次,就能让你再滚回地狱去。

盛遥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没倒霉到家,虽然这位大爷时好时坏,不过显然,现在是比较好的时候,于是盛遥走近了他一些:“把你绑来的人,是不是看起来四十来岁,头发有点灰,看起来斯斯文文挺败类的一个男的?”

姜湖深深地吸了口气,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那些邪恶的事情,总是在想象力的帮助下给人们带来最大限度的恐慌,这大概就是恶魔的力量总能成为人们的梦魇的原因。不,柯如悔既不是神也不是恶魔,他只是个最普通的人类,无论他怎么标榜自己的行为和能力,他都只是个在某一个学科上有些研究的变态杀人狂,只是个罪无可恕的犯罪嫌疑人罢了。

宋晓峰想了想,点点头,两个警官扶着他站起来,盛遥注意到,宋晓峰的腿有点软:“你哪不舒服么?还是伤着了?”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在杀人后做出这样出奇一致的事情?一个流动在不同城市、不同地域之间的犯罪团伙?动机又是什么?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些人作为被害人?

“有点晕,”宋晓峰说,他脸上灰不溜秋,看着可怜巴巴的,“那个人给我打了一针……”

莫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姜湖知道自己虽然表情平静,心里却是悸动了一下的,这件案子看起来非常清楚明白,杀人的人被杀的人,动机或者杀人方法都一清二楚,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特别的诡异。

“忍一忍,救护车马上就到。”盛遥对着对讲机说,“沈队,人我找到了,在后边那片要拆迁的楼区里,叫着医护人员一起过来。”

你研究人心,知道人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么——

他回头又问宋晓峰:“那男人去哪了?”

不……这还不够,审判两个字,对于柯如悔来说,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宋晓峰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抽出一条胳膊,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去了……”

柯如悔这又是在做什么?只是针对执法者,让整个城市的人造成恐慌么?

盛遥点点头,通知正在搜索柯如悔的人:“西北方向,追。”

这个案子和柯如悔有关系,因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第一起让他怀疑到柯如悔的案子中的那个死者的尸体旁边,就是有着两个血字“审判”的。

他“追”字还没说完,就看见宋晓峰膝盖一软,整个人往前一扑,他刚刚给盛遥指方向的时候,把一条胳膊从旁边架着他的一个警官那抽了出来,这回突然往前扑倒,旁边人就没扶住他,盛遥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拦了他一下,宋晓峰就扑到了他怀里。

沈夜熙把车开到了门口,等了大概得有十多分钟,才把姜湖给等出来,其实莫局就和姜湖说了两句话,姜湖出门以后就转身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站了好半天,才把情绪和表情都调整好。

一个大男人整个重量全加在他身上,盛遥被他冲得往后倒退了三四步才把人扶住:“我说,你没……”

办公室里其实一直是个比较欢乐的地方,却因为这个案子而沉闷了起来,众人谁也没心思互相开玩笑了,加上那几位或者一本正经、或者苦大仇深的外来警官,从局里出来的时候虽然天还没黑,却让人觉得像加了半夜的班那么累。

宋晓峰抬起头来,对他笑起来,那笑容让人头皮一炸。

被宋晓峰甩开的警官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一道寒光晃了一下,失声惊叫出来:“盛哥!”

姜湖目光微微下垂,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想着什么,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站直了往外走去:“我知道了,谢谢。”

大结局

这句话,只要一听见,鬼都知道是留给谁的。

这个他一手创造出来,让他深深惦记着过的人,甚至他深深地迷恋过的人,最后背叛他的人。

莫局一愣,随即失笑:“你啊你……柯如悔是有一句话留下,郑思齐他们从被送到医院的那位同志手里扒出来的字条,估计夜熙也知道了。上面只有一句话——你研究人心,知道人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么?”

在那个充满了压抑、疯狂、病态的苍白的地方,配合治疗也好,安分守己也好,都是为了等这一刻的到来,宋晓峰心里涌上一种无与伦比的巨大的喜悦和哀伤。如果这个人永远不会变成自己想象的那样,那就让他断送在这里吧——

等人都散尽了,姜湖才一脸平静地转过头去,身体微微往后,靠在会议桌上,伸手推推眼镜:“莫局,是不是柯如悔有话留给我?”

然而刀送到一半,他却吃惊地发现,再也往前不了了。

姜湖一愣,回头看沈夜熙,沈夜熙拍拍他:“我先去拿车,门口等你。”

盛遥的身体偏转了一个奇异的角度,锋利的匕首刚好擦着他的腋下过去,被他用手臂夹住,另一只手扣住宋晓峰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折。

众人这才散了,正打算走的时候,刚刚案情讨论会开始就出去了的莫局突然出现在门口,叫住姜湖:“小姜,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宋晓峰被迫撒了手,脸色惨白地瞪着盛遥,一声脆响,盛遥干净利落地把他的手扣在身后,用手铐铐上,把匕首踢到一边,然后对旁边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的两个兄弟说:“收着,是证物,搜搜看这家伙身上还有没有别的铁家伙。”

他觉得有点头疼,这几位现在在他的地盘上,怎么着也不能在安全上出差错:“我知道这案子结了之前,谁都睡不踏实,还是那句话,吃饱喝足保证自己身体,咱们才好干活,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出了岔子兄弟真担当不起。”

“盛……盛哥威武……”

沈夜熙点点头,看了看天色:“不如今天先这样吧,大家都老远来的,不容易,先休整好了咱们再开工,怡宁,你把张小乾的那案子具体情况发给大家,地方也挺偏僻的,今天太晚了,大家回家整理整理思路,明天白天我们再去案发现场。”

盛遥笑了笑,甩甩自己的手腕,拎起宋晓峰:“我今天从你身上学到了一系列的成语和俗语,比如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比如什么叫恩将仇报,什么叫农夫与蛇,回去可以给姜医生具体举例。”

冯纪点点头:“也有可能是没被抓住过……总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宋晓峰眼眶里满是红丝。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不是你们D市本地人?”苏君子提了一句。

盛遥叹了口气:“你这么大一个男人,柯如悔真把你弄晕了,他哪那么神通广大,把百十来斤重的一个大口袋从医院里拖出来,还拖这么远,还那么巧没人发现?说句瞎话都不会——”

“这人难道还有自虐倾向么?”沈夜熙皱皱眉,“没能找到匹配的,说明他没有案底,这个还真是有点奇怪,一般来说,这种人应该会有小型犯罪的经历。”

宋晓峰低低地嗤笑起来,刚刚盛遥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力气用大了,胳膊肘磕到了他的下巴,鼻血流下来淌到嘴角,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

“恐怕……很有可能。”冯纪点点头。

“盛哥,这人没毛病吧……”把匕首捡起来的那位兄弟心有戚戚然地咧嘴。

“有没有可能是凶手的?”盛遥问。

“废话,没毛病能住这地方么?”盛遥轻哼一声,“带走!”

“是另一个人的。”冯纪想了想,选了个稳妥的说法,“男性……其他的,我们没能找到匹配的。”

奶奶的,好不容易盛警官良心发现,稍微对这人还有点愧疚感,这回彻底省了。

“这个死者身上多处骨折,但是身体表面并没有明显出血是么?”苏君子指着摊开的照片问,“那血字是谁的血?”

灰头土脸的宋晓峰同志就这么被推推搡搡地弄进来了,钟医生一脸挫败地看着他,姜湖想了想,指着盛遥问:“他是谁?”

冯纪点点头:“死者李洪彪是下面区公安分局的,我还真不认识,看尸体的时候,要不是墙上那血字,我们可能还得以为这是黑社会打击报复。”

宋晓峰冷笑一声:“纪景,你就算化成灰,也是我创造出来的!”

“那不就得了。”沈夜熙笑了笑,“好,这个疑点我们以后再研究,那……D市的那位……”

盛遥睁大了眼睛:“你刚才还知道我姓盛呢!”

魏余一愣,重重地点点头。

宋晓峰低低地“呸”出一口血水:“你用不同的身份藏在人群中间,没人知道你的前因后果,可是你瞒不过我……纪景,你就算化成灰,姓胜姓败姓猪姓狗,我都能找到你!”

沈夜熙突然说:“无论有什么直接或者间接地证据,作为朋友,你相信他么?”

这就是传说中的阴魂不散?

魏余和他对视了几秒,终于移开了目光,双手合在一起,撑住额头,哑声说:“是,当时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洗钱案,有一些迹象表明,我们局里是进了内鬼……”

钟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沈夜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钟医生,看来他这‘时好时坏’,也掺了水分呀。”

“没有什么意思。”沈夜熙放开他,轻描淡写地说,“就事论事,魏队,我知道你和林警官有私交,但是这不代表什么,无论他生前做过没做过,是不是被冤枉的,都和咱关系不大,咱的主要目的是抓住杀他的凶手,所以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

接着宋晓峰转向姜湖,端详了一会,低低地哼了一声:“骗子。”

魏余一阵,狠狠地盯着沈夜熙:“你……你这什么意思?”

姜湖叹了口气,瞟了盛遥一眼,又去看宋晓峰,眼神里带了几分悲意出来,那种隐含同情的悲伤仿佛有了实质一样,眼睛一圈扫过去,被他扫到的人竟然都能感染到了什么似的,周围流通的空气都像是凝滞了起来。宋晓峰也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这要问你,魏队。”沈夜熙扳过他的肩膀,漆黑的眼珠不错地盯着他,“魏队,我刚刚翻看这材料,为什么我们这有消息说,这位林警官,好像不大干净……”

盛遥对天翻了个白眼——不是吧,又来?

他声音再一次哽住了,狠狠地砸了桌子一下,桌上的茶杯都跳动了一下。“在一家小旅馆后边,”魏余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我们那跟你们这大城市不一样,除了市中心那块地方,其他的都是郊区,周围都是村镇,有点萧条,那小旅馆后边就是一片大野地,过了野地就是农田了,你说那个时候……他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干什么?”

半晌,姜湖才低低地说:“钟医生,有能谈话的地方么?”

“没请假,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小志不像我们这帮平时就懒散的人,比较靠谱,就算偶尔不来旷岗,也肯定会知会一声,当时我们谁都没在意,后来接到报案,说城郊发现了一具尸体的时候,我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过去一看……”

钟医生不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点点头:“我的办公室可以借给你……”一行人就去了钟医生的办公室,钟医生知道自己不方便留下,带上门出去了,只剩下杨曼守门,沈夜熙和盛遥跟在姜湖身后,门才一关上,姜湖就向盛遥伸出手:“手铐钥匙。”

“没请假?”

盛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掏出钥匙,却没有替宋晓峰解开,而是退后了半步,靠着窗户站得远远地,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只给众人一个忧郁的后脑勺,以免脸部抽搐太厉害,被看出来。

魏余喘了口气,低低地说:“那天没什么事……诸位也知道,咱们这行的,有事的时候往死里忙活,没事的时候也就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打牌逗闷子,迟到早退什么的就不算啥了,我当时家里有点事,就先走了,听当时在局里的同事说,小志那天晃悠了一圈,看看没什么事,也早走了,结果第二天,他就没来上班。”

宋晓峰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姜湖抓住他的手腕,帮他把手铐上给解开了,宋晓峰揉揉破了皮的手腕,疑惑地在周围几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到了盛遥身上。

“连着两起案子,A市还好,不过B市离我们那说实话,也没多远,案子一发,我们那就下来内部文件了,全局先开了个会,关于安全问题的文件就下来好几拨,案发的时候,其实我们内部是有规定的,上下班定点,不能单独行动,互相汇报行踪等等的,可就这么着,还是出事了。”

姜湖随意地把手铐丢到钟医生的办公桌上,往上一坐,把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沈夜熙识趣地看着他发挥,靠着墙角站着,杨曼转过头刚想问话,被沈夜熙一脚踩在脚背上,保持着镇定严肃伤感符合主题的表情,在杨曼脚背上碾了碾,然后偏头瞪了她一眼,用口型告诉她:“少说,多看,别废话。”

“好了,魏队,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凶手找出来,到时候你给你兄弟上坟的时候也好有话说,要不然你留神他做鬼都不放过你。”沈夜熙大大咧咧地把惨淡的气氛冲淡了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是人之常情,不过办案子上,私人感情掺杂得越少越好,“你刚才说和前边两个案子不大一样,是怎么回事?”

杨曼非常老实地闭嘴了。

他咬紧了牙关,脸上的青筋爆出来,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半晌,姜湖才低低地说:“黑岚啊黑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怕我个人情绪影响工作是吧?”魏余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勉强笑了一下,“本来局里不打算派我来,是我堵在局长办公室门口非要要求来的,大家放心,工作上我不会拖后腿的……这个王八蛋……杀了小志的王八蛋……”

他称呼对方为“黑岚”,而不是宋晓峰,语气和肢体语言微妙地变了,那带着些许疲态的表情看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宋晓峰再次转过身去,望着背对着他忧郁得蛋疼的盛遥,糊涂了:“纪景……”

盛遥轻咳一声,看了看沈夜熙,这才放柔了声音:“魏队,说句话你别不爱听,虽说死者都是咱的同行同事,出了这事谁心里都不好过,可是你……你和死者既然关系不一般,一般来说,不是不应该参与调查么?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

“你还不明白么?”盛遥微微回过头来,眼睛却是望着地板的,一点光从缝隙里透出来,照在他脸上,那表情看不分明,只是觉得特别的好看,度着光边似的。

半晌,魏余才吐出口气,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林志原来是我在警校的大学同学,一起调到局里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好兄弟,对不住各位,我实在是有点……”

当然,从盛遥的角度来说,他语焉不详,只是因为他还没能领会到姜湖到底让自己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肩膀颤抖起来,把脸埋在自己宽大的手掌里,沈夜熙正好坐在他旁边,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众人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等他平静下来。

姜湖适时地把对话的主题引到自己这边,他清清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阿景,你费尽心机为了保护人家,可人家不领情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微微往前倾斜,有些累似的:“对不住,案发到现在我还没合过眼呢,死的……死的那个人……”

杨曼这回明白了,白着脸看沈夜熙——这二位这是联手忽悠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人品也忒没下限了吧?沈夜熙假装没看见。

这人看起来也就是三十郎当岁,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岁数,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疲惫,眼都肿起来,脸色很苍白,见沈夜熙看着他,才慢吞吞地说:“我们C市那个案子,跟刚刚那两个稍微有点不一样。”

宋晓峰惊疑不定的目光从沈夜熙和杨曼身上扫过,老实说这俩人远远看着都是养眼的主,可惜都属于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类,身上带着骨子里出来的煞气,往那一站就是种压迫力。姜湖立刻明白宋晓峰这种被包围的感觉造成了他的不安全感,所以放不下戒心来,于是冲沈夜熙打眼色——出去。

沈夜熙把目光转向魏余。

沈夜熙抬头望天,低头望地,就是不理会他。姜湖无奈,只能改变策略,轻咳一声,拉回宋晓峰的注意力:“你知道柯如悔是什么人么?”

“媒体上没有,”孟嘉义说,“我们也是之后才收到的内部资料,知道这件事的,我想……除了A市那案子的凶手本人,就是他认识的人。或者像沈队说的,这是个团伙,他们有一个行为模式。”

宋晓峰脸上不动声色,却往后稍微退了一步,有些抗拒地看着他。

沈夜熙轻咳一声:“我想确认一下,A市那个案子的细节,真的没有一点泄露么?”

“他原来是我的老师。”姜湖说。

姜湖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低着头,目光像是黏在了死者照片上一样,不肯下来了。孟嘉义好像留意上了这个被称为“顾问”的年轻人,说完就转过头看着姜湖,等着他发话,等了半天,姜湖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句话倒是出乎宋晓峰的意料,他呆了一下。姜湖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于是轻轻地说:“没错,我们是敌人,可他确实曾经是我的老师。”

这绝不可能是普遍意义上连环杀手的随机杀人,而是处心积虑的行为。

宋晓峰想了想,冷笑一声:“我不会再相信你的。”

几个人互相递了个颜色——这就更不是随机杀人了,是早有准备,而且计划周密的杀人,针对卢宇飞来的,凶手为了怕血字“审判”被雨水冲掉,还特意换了油漆来。

——这个人是个专业的骗子,骗术之高已经让他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真假了,他说谎自然得就像别人吃饭喝水呼吸一样,天生就带着无数张脸谱。

“墙上的不是血字,是红油漆。”孟嘉义说。

姜湖的目光和他对上,宋晓峰惊奇地发现,这人的一双眼睛澄澈极了,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骗子也会有这样清澈的眼睛:“柯如悔才是骗子。你心里认定了我和阿景居心叵测,说什么都是为了害你对不对?你这人真是一条路走到黑,看来当年把你骗到这里藏起来是正确的,可惜……还是被对方找出来了。”

“等等,墙上的血字没有被雨水冲掉么?”杨曼问出了关键问题。

宋晓峰:“我……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骗人的?”

“那天以后,这个线人就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不知道是死是活。”

“你觉得他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包括你对笔下人物的感情,包括你无法表达的激情,”姜湖放松了一点,靠在一边,“你与他亲近,是因为和他分享过关于阿景的一切是吧?”

“举报毒贩子的线人你们查到了么?”

宋晓峰迷茫地抬起头。

“没有,案发现场和周敏死的时候很像,也是一条白天或者会有人经过、晚上就显得有些僻静的小巷子,那天晚上正好打了半宿的雷,雷声震得人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就算叫都叫不出声音来。后半夜又开始下大雨,就算有什么线索,估计也被雨水冲走了。”

姜湖凑近了一点,双手撑在桌子上,直视着宋晓峰的眼睛:“你回忆地起来吗?他是怎么说的?他每天都在附和你的创意,欣赏你的人物,最后你甚至相信,只有他才能让你的人物活过来——”

“没有线索?”

宋晓峰的目光突然有些散乱,他无法辨别想象与真实,这是妄想症患者的根本症结所在。

孟嘉义摇摇头:“和小李说得差不多,发现尸体的时候,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巧的是,那天也有个小型的突击行动,是接到线人举报说一家歌舞厅里有毒贩子活动,小卢带着人去蹲点了,我没跟着,听当晚上值班的人说,那帮人到晚上快十一点了,才骂骂咧咧一脸晦气地回来,好像没什么结果做了白工,结果第二天就发现了卢宇飞的尸体,局里差点炸锅。”

盛遥缓缓地蹲下来,目光与他齐平。

沈夜熙轻咳一声,安抚性地看了安怡宁一眼,打破了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氛:“现在情况不明,大家都只是猜想,孟队,B市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看着我,”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安怡宁忍不住做了个下意识地抱住自己双臂的动作。

“你是纪……”

天气不热,没开空调,毕竟一个屋子这么多大老爷们儿,空气也好不到哪去,不好关窗户,只有头顶上老旧的吊扇吱吱呀呀地响着,平白就多了一股诡异的气氛。

“我今年二十八岁,喜欢放双倍的糖,喜欢安静的地方,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烙上自己的印记,”他缓缓地说出剧本中的那个人的特征,“可我生于你心里,不是那个骗子的嘴里。”

一屋子的人陷入了沉默。姜湖好像有个毛病,越是恐怖严重的事情,他说起来的时候,声调就越轻柔,一开始大家只觉得听起来安心,好像有种安抚力似的,可是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情况,听见他这个腔调,反而觉得这件事情扎手起来。

宋晓峰呆呆地看着他。

“不是不可能,是概率太小。”姜湖十指交叉在一起,轻轻缓缓地说,“而除了私人恩怨,从这几具尸体上,我也很难看出更多的动机来。”

“你还记得最开始他是什么样吗?”姜湖温声说,“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你知道他的大概年龄和性别,隐约的高矮和胖瘦,然后你每天在往他身上添一点东西,五官、神色,乃至习惯和性格,最后,你给了他灵魂。”

“一致,”沈夜熙明白了,接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们针对警方的犯罪和犯罪特征太相似了些,是么?”

宋晓峰睁大了眼睛。

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用词。

“他给过你一把枪。”盛遥说,“你知道枪是做什么的么?”

“夜熙,”这回第一个提出异议的人却是姜湖,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低低地问,“对于连环犯罪的凶手来说,他的成长经历、遗传基因和个人心理因素都很复杂,形成他现在行为的种种理由有时候甚至是环环相扣的,少了一道诱因,说不定他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人。而即使是犯罪分子,即使变态杀人狂在心理上有一定的共性,比如控制欲、和渴望获得力量的感觉,但是不会这么的……”

宋晓峰说不出话来。

“一个穿梭在各个省市间,寻找着自己目标的团伙。”沈夜熙也点了根烟,默默地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才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了。”

“是伤人杀人的凶器,只有一个真正的骗子,才会诱导人做这种事。”盛遥说,不确定地看了姜湖一眼,后者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确实是想要保护你,你的脑子里,被他刻意误导,出现了一点问题,可是你不领情,不配合治疗,还想杀我。”

盛遥问:“于是,沈队你的结论是,凶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

盛遥一改往常温柔神色,一番话说得硬邦邦的,宋晓峰张张嘴:“对不起……”

刚好世界读书日的时候,沈夜熙和姜湖要睡前读物,姜湖丢给他一本专业程度相当高的犯罪心理学书籍,沈夜熙至今没有看完前两章,在这却把记住的东西现学现卖了。

姜湖轻轻地插进来:“黑岚,虽然我叫他阿景,可那只是为了顺着你的理解,我们平时并不这样称呼他的。”

“我想是同一个人作案的话,除非基于特别的目的,否则手法上不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沈夜熙总结说,“至于第三个要素,也就是犯罪特征,这个倒是明显一致的,死者的衣物全部被带走,然后凶手在墙上写下‘审判’两个字,可奇怪的是,这些字迹看起来并不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宋晓峰回过头看着他。

沈夜熙注意到了,瞪了他们一眼,继续说:“第二个要素,是犯罪手法,他们都是被过度杀伤,像姜医生说的,每件案子的凶手都似乎和被害人有深仇大恨一样,但是如果不考虑其他的,我想仅仅凭这点来说,犯罪手法并不一致,第一个死者周敏,是被侵犯以后,利器剖开身体至死,第二个死者卢宇飞,是被很大型号的砍刀砍死的,第三个死者林志,也是男性,直肠的痕迹显示他死前被侵犯过,虽然死后四肢被切断,却是死于窒息,第四个死者李洪彪,死于钝器袭击,有人先是把他打晕,绑起来,等他醒过来以后,再活活把他殴打至死。第五个本市的死者张小乾,死于失血过多,死前曾被阉割。”

“我们做过什么,是什么身份,柯如悔做过什么,乃至于你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很多不是真的,是柯如悔误导你的,是假的,有些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姜湖观察着他的表情,“你知道么,有一天等你自己的病好了,你就会发现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所有人都在诧异地注视着沈夜熙,没想到自从姜湖和他合租之后,短短的几个月,他就从一个文盲,变成了半个懂行的。

“什么是真的?”宋晓峰竟有些迷惑。

“确认连环杀手的三个要素,”沈夜熙说,“首先,被害者的共同性——他们都是警察,这显而易见,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就没什么联系了,性别不同,长相年龄地域乃至私人关系上,好像都没什么联系。”

“他这个人是真的。”姜湖伸手一指,盛遥悲摧地意识到,自己又被这无良的同事给卖了,“纪景和柯如悔是假的。”

“可这是……这是连环杀手不是?”B市的孟嘉义问出来,“因为过了没多长时间,我们那里也出现了一桩杀人案,这回死者是个男的,叫卢宇飞,本来是打算让他接我的班来着——他死的时候,被人从头到尾砍成了个血人,要不是DNA检验,连我都没认出来是他,旁边的也是用血字写了‘审判’两个字,但是关于A市那件案子的细节,媒体从来没有曝光过,除了警方和凶手,谁能知道?”

宋晓峰努力地分辨着他的话,盛遥偷偷对姜湖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随后犹豫了一下,却叹了口气,走上前两步,伸手抱住宋晓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真实的在这里。”

“做我们这一行的,谁还能不得罪人?”李景荣苦笑,“周敏这丫头性格又硬又要强,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要么以她的能力,还能混到现在,只是个副队?”

宋晓峰整个人变成了一块木头,半晌,他才轻轻地把手抬起来,回抱住盛遥的后背,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给他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了,那人身上浅淡的香味就那么传过来,那么真实,他几乎想哭。

他伸手在一张照片的边上点了点:“她的心脏被掏出来,旁边有个带血的鞋印,这人把她杀死以后,把她的心脏掏了出来,却不是拿回去做纪念品,而是扔在一边,甚至用脚去踩,这绝对是仇恨了。李队,周警官平时跟别人有什么私人恩怨么?”

杨曼摇摇头——盛遥这回真实豁出去了,连色相都牺牲了。

姜湖点点头,把杀人现场照片全都排列到一起:“尸体有过度杀伤的痕迹,周警官身上似乎不止一道刀伤,你们看这个地方。”

半晌,盛遥才放开眼圈有点红的宋晓峰,拉着他到钟汐的电脑前,正色说:“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沈夜熙轻咳一声:“这位是姜医生,咱们的……犯罪心理学顾问。浆……姜湖,你的意思是,犯人和死者是有私人恩怨的?”

他登陆了柯如悔的聊天室,把周敏被杀时候的视频调了出来,宋晓峰先是不明所以,渐渐的,眼睛越睁越大,惊恐地扭过头看着盛遥,嘴唇动了动,屏幕外柯如悔的声音传过来,盛遥表情不掺假的严肃。

李景荣一愣,转过头去,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宋晓峰沉默半晌,从钟汐的桌上取下一张纸条,写了一个地址在上面:“我只知道这么多。”

姜湖趴在桌子上,仔细研究几张犯罪现场的照片,半晌没吱声,这时候才插嘴:“这个……不是冲动型犯罪,或者随机犯罪,凶手很愤怒,动机应该是私人性的。”

沈夜熙拿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谢了兄弟,我们立刻过去。”

“安怡宁,李队,你联系一下,材料什么的我去整理就行了。”安怡宁接过话头。

盛遥说:“你们去吧,我送他回病房。”

李景荣点点头:“我一会打电话过去,那个是安……”

姜湖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点点头,转身跟出去了。

“盗窃团伙的相关情况,涉案人员名单能传过来一份么?”沈夜熙问。

一路疾奔,警笛声响彻整个天空一样,踢开大门的时候,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女人哀戚的尖叫声刺破了每个人的耳朵,柯如悔回过头来,一身的血,对着荷枪实弹的警察,却不慌张,反而彬彬有礼地站起来,举起双手,手上的刀子落在地上,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姜湖身上:“小姜,你来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

“这条路走的人少,不过走到底是条街,如果我们平时下班的那个点钟,就算没人,一个人这样死了,那动静也绝对不会没人听见。”李景荣缓缓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个凶犯不是监视了她很多天的,就是……和那天那个盗窃团伙有关系的人。”

沈夜熙对着身后的人大吼:“叫救护车,快!”

“这地方平时没人么?”盛遥又问。

杨曼扑上去把他猛地按在墙上,柯如悔也不反抗,半张脸被压在墙上,还在看着姜湖,意味不明地微笑。

“嗯,是,你想问是不是第一现场吧,对我们确定,这是第一现场。”

女人的皮肤被割开了,四肢被固定在地上,泛起的皮肉泛着粉红,显得特别恐怖,沈夜熙把她放开,女人仍在高声尖叫着,拼命踢打着,沈夜熙怕伤了她,勉强受了好几下,幸好他皮糙肉厚也不怕疼。

“李队,这个地方,是溅上去的血迹么?”盛遥突然指着相片的一角问。

“没事了没事了……快快,上担架,小心搬着她。”

“没留下,”李景荣摇摇头:“她家住得比较偏僻,每天都要经过那么一条小路,正点下班还没什么,但是正好那天因为一个逮捕盗窃团伙的行动,下班晚了,她仗着身手好,自己又是警察,也从来没在乎过……其实……其实她要是提一声,大伙儿肯定就让她先回去了,谁想到……”

医护人员迅速到位,把女人抬起来,沈夜熙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正想松一口气,那女人却忽然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孩子……”

“DNA呢?”沈夜熙问。

柯如悔终于笑起来。

李景荣的目光在惨不忍睹的照片上一扫而过,好像不忍心再看似的:“她的东西、衣服、证件都不见了,现场我们翻遍了,附近的垃圾箱里也没有,这地方太乱,根本分辨不出来有用的痕迹,尸体上有捆绑还有……被侵犯的痕迹。”

“什么?”沈夜熙俯下身。

旁边的一面墙上,用死者的血写了两个字——审判。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救救他,救救他……”

他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的是苏君子,正好翻到周敏案发现场的照片——那是一条细窄的小巷子,旁边有个垃圾桶,不知道是不是发生过打斗,垃圾桶被推倒了,垃圾散落了一地,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路边,几乎是全裸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惊恐绝望的神色还没有退下,手脚都看得到有淤青的痕迹,最恐怖的是,她的肚子被生生地剖开了,内脏流了一地,心脏的地方空空荡荡的,旁边一个被活生生的掏出来的心脏就落在离死者身体不远的地方。

“你的孩子在哪里?”

李景荣点点头,从兜里掏了盒烟出来,四处看了一圈,目光还绅士地特意在两位女警身上停了停,看见没人反对,才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开始说:“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辖区里,那天晚上下班都半夜了,突然局里打电话,把我叫起来,说是出事了。当时也没说清楚,我就带人黑灯瞎火地赶过去了,过去一看,死者居然是个熟人,叫周敏……是个姑娘,才三十出头,还没结婚,刚从别的地方调来,空降到我们那,平时雷厉风行,有点像假小子,身手很好,平常几个小伙子不一定打的过她。”

“在……后边那个木屋里。”女人艰难地说,眼睛里闪着说不清意味的光芒。

“李队,第一起案子是在A市发生的是么?”

“你放心。”沈夜熙咬咬牙,把女人的手小心地从自己衣服上摘下来,女人被抬走了,沈夜熙吼一声,“快着,来几个兄弟,跟我过去。”

沈夜熙:“那多余的废话我也没有了,咱们把各自知道的信息都交流一下。”他冲安怡宁点点头,安怡宁站起来把一打刚刚打印出来的材料发下去。

“慢着。”姜湖打断他,看着柯如悔,“你杀人以后,会在墙上写下‘审判’两个字,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你审判她什么?”

四个外来户对视一眼,孟嘉义是年纪最大的,这老警官做刑侦队长风风雨雨一辈子,已经打算混吃等死地退休了,临了来了这么一出,死者刚好是他看好了的接任者,没办法,老爷子也只能亲自出马。孟嘉义清清嗓子点点头:“沈队,我们既然来了,一切按着你们这的标准和规矩来,咱们是办案的,不是搞内部矛盾的,这点你放心,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是我说句卖个老的话,谁要是扎刺,我第一个不饶了他。”

柯如悔摇摇头:“每个人都有罪。”

他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那也别怨兄弟翻脸了。”

姜湖的大脑转得飞快,快到几乎木然的地步,沈夜熙却有些着急:“不管怎么说,我先带人去把孩子救出来,你……”

几个外地来的警官自然也都是精英,所谓“精英”,就是干活的时候能独当一面,但是不一定很好相处,也不一定服管,与其到时候办事的时候出幺蛾子,不如提前把该说的话说开了,沈夜熙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扫,让每个人都看到他的认真:“不过咱丑话说在前边,这案子各位比我知道得清楚,有多重要、时间有多紧急,不用我废话,大家都以大事大局为重,谁要是做出点什么不爷们儿的事——”

“木屋恐怕不对劲。”姜湖目光沉沉地看着柯如悔,后者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分明。

然后他转过头,对外市来的几个人说:“我知道各位到本市很不容易,但是咱们现在没时间多熟悉,也没时间招待你们,等案子结束以后,保证由我做东,再补给各位一顿接风宴。虚的假的咱先不来了,来了就是一家人,兄弟我能力有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得罪的地方,都是大老爷们儿,甭藏着掖着,当面说出来就行。”

“刚刚那个女人不是说孩子在后边?”沈夜熙问。

沈夜熙点点头:“好,没有异议,那这一条就要坚决执行,也请大家互相监督。”——他怕一个人看不住姜湖这有前科的混蛋。

“是啊,去晚了,那孩子就没命了。”柯如悔轻笑着。

当然没有异议,现在每个调查员都有可能是凶手的猎杀对象,安全是要首先保证的。

“你闭嘴!”姜湖难得的声色俱厉。

沈夜熙作为地头蛇,在大家一致支持下,暂时作为这次联合行动的负责人,他接过手来,第一个命令就是,从现在开始,无论是调查还是抓捕行动,任何人不能单独行动。说完目光已有所指的特意在姜湖身上停顿了一下,问:“大家对这个有异议么?”

“浆糊,人命关天。”沈夜熙也急了。

幸福太让人留恋,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还唯恐不够。

“那我跟你一起去。”姜湖说。

那种心里有牵挂,提心吊胆,担心对方,又担心自己万一不在了,那个人怎么办的心情,姜湖突然就明白了。

“你跟他一起,那人就死定了。”柯如悔轻描淡写地说。

“后来有个小姑娘拴住了我,于是我变得怕死了。”靠在软软的垫子上,一只手搭在胸口,安捷有些虚脱地说,“有了牵挂,心理素质就变差了,现在心率还没降下来呢,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要是真的阴沟里翻船,就挂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女儿怎么办……”

沈夜熙按住姜湖:“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别废话了,我是头儿听我的。”

“后来怎么了?”

姜湖一把拉住沈夜熙的手腕,眼睛盯着柯如悔,语速极快地说:“每个人都有罪是想你说的话——但是你是个极端自恋的完美主义者,挑中她一定有更特别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过去的什么事情,那就是‘将犯之罪’。”

当时营救人员到来以后,坐在直升飞机上,安捷才松了口气,对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似的,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过也什么都失去过,什么都看过,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一年到头在全球到处流浪,哪危险往哪钻,后来……”

柯如悔淡淡地看着他。

姜湖觉得,以前自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个眉头的,当初和安捷偶遇的那次公路旅行,是柯如悔才失踪的时候,他出来散心,意外被大雪堵在路上,整整两天。很奇异地,那时候没有畏惧、没有忧虑,甚至还欣喜于多了一个趣味相投的朋友。那时他觉得世界上再脏再险恶的人心自己都已经看过了,再美再人迹罕至的美景也都走过了,在这么一个危险又壮观的地方,把命送了,其实也没什么。

“所以女人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杨曼问。

暗示这一刻太过幸福,让人忧于盛极必衰,仿佛心里难以安定下来似的。

“她在那种情况下的那种表情,绝对是真的,我相信她。”沈夜熙不假思索地说。

其实山川草木春去秋来,本来是没什么感情的,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总觉得是些暗示。

“后边的那个屋子里或者真的有孩子,但是让她相信她的孩子正处在危险中,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柯如悔你一直想对我证明的就是正义的无用和凡人有罪理论,比如警察内部会有残忍的杀手,比如宋晓峰被救下后第一个反应是反扑盛遥。”姜湖顿了顿,放开沈夜熙的袖子,转头望向他,“你去可以,但是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救人是你的义务,包括受害人。”

这一年夏天异乎寻常一般地短,仿佛忽悠就过去了似的,前一天还如日中天似的繁盛的植物,一宿夜雨,立刻倾颓了大半,多少有些盛极必衰的哀痛。

沈夜熙二话不说,转身带人冲了出去。

执法者审判罪人罪行,谁又来审判执法者的罪行呢?

沈夜熙带着对讲机,姜湖知道这边说的话,他都听得见。

这是柯如悔的地盘,谁也不知道后边那个百米之内的木屋里有什么,或许是一个孩子的尸体,或许是一群像李景荣一样穷凶极恶、自以为正义的人,或许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倾斜的硫酸、毒液……在恶意这方面,人类的想象力从来没有边界。姜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缺乏一种战胜眼前这个男人的勇气,正义最终战胜邪恶这种事,都是童话里才有的。他太明白,所谓“正义”和“善良”,很多时候不过是人们编出来作为自我安慰的东西,想要一个美好的结局,靠这些是不行的。

普通市民还有什么能依仗的呢?

柯如悔说:“你怕了。”

气氛有些压抑,稍微停顿了一下,莫局叹了口气:“我希望大家对待这次的案子,要比以往更加慎重,毕竟这是针对执法人员的,处理不好的话,很可能出现骚乱。如果连保护这个城市的人都失去安全感,开始惶惶不安,那……”

姜湖一顿,挑起眼睛,冷冷的目光扫过去。连杨曼都没见过姜湖这样的表情,这个任何时候都和风细雨、从来不肯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冷冷地扫过来的样子,竟带了几分凶狠的阴鸷气。

“从案发时间阶段来看,这个凶手从一个地方流窜到下一个地方的时间大概是十到二十天,算起来犯人有可能还在本市,我们要抓紧时间,这次是联合办案,希望大家能和其他地区的同志好好合作。”

柯如悔叹了口气,对杨曼说:“你看,这个表情其实才是真正的小姜,他怎么可能是个软弱平和的人呢?”

安怡宁点点头。

“你刚才说,如果我也和夜熙一起过去的话,那孩子就死定了,那我估计有几个可能。”姜湖双手抱在胸前,压下自己心里汹涌而起的杀意和脸上冰冷的神色,“可能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不管谁过去,他都是死的。”

“有消息说,这个人最近已经流窜到本市。”莫局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推出一张照片,“城南分局的刑警张小乾,就是前天殉职的那位,详细资料,怡宁你一会去查一下邮箱,我知道的都给你发过去了。”

“我是没说,你不去人就不会死。”柯如悔被杨曼死死地按在墙上,杨曼素来是个没轻没重的,手上的力气不小,他半张脸都变了型,满是墙灰,勉强回过头来看着姜湖说话的样子,却说不出的平静从容。都说上帝要一个人毁灭,必先让他疯狂,杨曼见过太多的疯子,或者歇斯底里,或者不可理喻,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么淡定的,物极必反,不知道是不是疯得太厉害,反而安生了。

他把一张报纸推出来,上面用醒目的标题写着:多起执法人员被杀事件,是变态杀人狂,还是另有黑幕?

“但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最后只给我们一个孩子的尸体,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草草算是认识了,莫局坐下来,双手交握在一起,撑起下巴,沉声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人——”

“说不定我是为了让那个抱着一线希望的女人再受一次打击呢?”

莫局简短地给众人做了介绍:“A市的李景荣,B市的孟嘉义,C市的魏余,还有D市的冯纪,各地的精英都过来协助破案了,这是我们本局的大案要案组,大家都坐吧。”

姜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顺便把对讲机放在听筒附近,让沈夜熙也听见,打来电话的人是安怡宁,宋晓峰交出这个地址以后,他就打电话过去让安怡宁查这里的住户了,那边安怡宁用极快的语速交待了这家女主人的身份——是个寡妇,丈夫原来是个刑警,在一次缉毒行动里牺牲了,家里开了一家小旅馆,单身带着儿子,附近没有其他亲属。

莫局脸色从来没这么正经过,这帮平时没上没下的也忍不住跟着他紧张起来。一进会议室,就觉得里面气氛异常阴沉,几个不认识的人围坐在那里,一股呛人的烟味飘出来,烟灰缸里一片狼藉。

“你不会。”姜湖沉默地听完后挂了电话,“这个女人是典型的受害者,但绝对不是你的最终目标。犯罪升级理论,你现在在找的,应该是更高级的对手。”

市局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一早,莫局亲自敲门找到重案组的办公室:“都跟我到会议室来一趟。”

“比如你。”柯如悔接话。

人人自危起来。

姜湖皮笑肉不笑地挑了一下嘴角,伸出手托了一下眼镜,微微低下头,他那额前略长的头发就落下来,镜片上冷光一闪而过。杨曼觉得这样的姜湖高深莫测,看起来凉飕飕的,只有姜湖自己清楚,他下意识地扶眼镜的动作,只是为了不让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开始发抖。

简直就像当年非典的传播一样,每天人们都揪心地关注着传播到了什么地方,多少人“感染”。

“看见小木屋了。”对讲机里沈夜熙只有简略的一句话,姜湖的心跳差点顿了几拍,轻轻地问:“外围环境怎么样,能看见里面的人么?”

接下来短短的不到半个月,是一条又一条的新闻——C市,D市,甚至在十来天以后,本市出现第一起执法人员被谋杀事件。

“外围看起来没什么事,门窗紧闭,窗户里面有窗帘,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沈夜熙顿了一下,他也很谨慎,对讲机的信号有些不好,中间沙沙地响个不停,沈夜熙的声音还勉强能听得见,“我先叫人探测看看,别紧张。”

可谁知没过几天,又一条新闻跳出来——B市刑警队一警察神秘死亡,疑似连环杀手。

姜湖一时无语,他自信能完美地把握语气和表情,却没想到只言片语间,就让沈夜熙听出了他在紧张。一抬眼,柯如悔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众人听了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几句,不过谁都没往心里去。

“要么就是里面除了孩子之外,还有你的同党,”杨曼提出了一种可能性,“能决定孩子的生死,还能识别去的是什么人。”

先是盛遥上网的时候偶然跳出来的一条新闻,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还开玩笑似的对其他人说:“咱隔壁兄弟城市A市有个变态杀人案,死者居然还是个同行嘿。”

“我的……同党?”柯如悔刻意咬着这两个字,笑笑,“小姐,我没有同党那种低级的东西,训练过的几个工具也已经被你们抓干净了。”

直到已经感觉到了秋凉,炎炎夏日被一场雨浇灭了温度,人们开始把自己包裹严实。

“谁知道你耗子打洞打了几个窝?!”杨曼又把柯如悔往墙上顶了顶。

他就像已经回到地狱,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日子平静得让人看不到那些汹涌的暗潮。

姜湖眯起眼睛:“杨曼,你听说过二级价格歧视么?”

然而这朵乌云就一直压在几个人的心里,一个月过去了,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一个半月过去了,仍然没发生什么。

“二级什么?”杨曼没听清楚。

柯如悔就像是一朵乌云,黑沉沉地压在每个知情的人头上——千万别让他知道,千万别让他知道我知道……

“二级价格歧视,是指商家知道市场上有哪几种消费者,但是不知道来的消费者具体属于哪个群体,为此,他会设计一个定价方案,让不同需求的顾客自动互相分开。顾客们看起来都是自主自由的,可是买多少东西,以什么价格买,却会完全按着商家的事先的设计走。”

“行,我知道了,莫局你放心,我有分寸。”姜湖打断他,顿了顿,又说,“夜熙不想让我知道,你就当我没打过电话,瞒着点。”

杨曼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小姜,你听我……”

姜湖的目光依旧不离柯如悔:“而对于柯老师来说,在变着法子地杀了无数人、成了史上最多产的连环杀手之一后,想象力终于枯竭了,于是他开始了审判者聊天室计划,让别人替他完成谋杀,这样就同时满足了他的控制欲和虐待欲两种欲望——虐待欲其实更容易满足些,只要看着别人痛苦、恐惧、忧虑就可以获得一定的快感,我想他刚刚已经满足过了,又为什么会把这里的地址告知宋晓峰?”

姜湖也没否认,轻轻地说:“那就是是了。”

“因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让宋晓峰倒戈。”柯如悔替他说。

“你知道……”莫局先是一愣,然而三个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老头子不愧是老狐狸一只,皱皱眉,“你小子诈我?”

“所以我们的到来也是他设计好的。”杨曼明白了,“他妈这死变态把我们当成提线木偶么?”

“莫局,问你件事,柯如悔是不是跑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提线木偶,命运的……”柯如悔压低了声音,声线说不出的魅惑,“人性的。”

“小姜?”

对讲机里“刺啦刺啦”的,信号越来越差。

姜湖脸上懒洋洋的表情,在出门以后就消退了干净,他转到楼后边,从兜里拎出手机,打给了莫局。

沈夜熙的声音传出来:“墙角真有个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技术人员说……人。”

沈夜熙深吸一口气:“啊啊啊什么,你乌鸦报丧啊?说,什么情况。”

技术人员说什么人?中间信号跳了,姜湖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沈队你慢点!”

“啊?”这是无辜的郑思齐同志。

杨曼说:“他说如果你跟着过去,人就会死,如果你跟着过去,如果你在现场,估计比现在还小心,一定会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才会进去,沈队不一样,沈队是那种虽然心细,但是关键时刻胆大占上风的人,可能不管不顾的一脚把门踹开再说。”

沈夜熙听见门响,这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对那头一头雾水的郑思齐说:“我不是让你压着这事么,你丫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柯如悔笑起来,杨曼被他笑得心烦,就使劲在他膝弯上踹了一脚,柯如悔立刻跪在了地上,他的手背铐在身后,十分狼狈,笑声几乎卡在喉咙里。

“哦。”姜湖晃荡出去了。

“把门……开。”沈夜熙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

沈夜熙说着,偏头瞪了姜湖一眼,同时用一只手捂住电话:“还不快去!”

虽然没听全,姜湖也猜得出他说的是“把门踹开”,立刻急了,冲着对讲机吼:“沈夜熙你给老子慢点,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找死?!”

“老王不是我说你,你咋越活越回去了呢,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借人,我们组的人出去一个个都那么正气凛然,拿出去不像那么回事,你们扫黄打非的钓鱼那勾当别找我们。”

姜湖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这样不管不顾地对沈夜熙不客气过,不知道这破信号有没有把他的口气传达到,反正沈夜熙还真的乖乖地说了一声:“慢点慢点,先……”

郑思齐被噎得一愣一愣的:“啊?”

先什么没听见,又被杂音掩过去了。

没办法,他只能“哦”一声接起来,没等对方说话,就不由分说地一通嚷嚷:“去你的,大热天的,不借!”

杨曼觑着他的脸色,接着说:“看那女人求救的时候着急的样子,看见警察来了也没有要放松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时间长了,那孩子会有危险?比如屋里有定时炸弹什么的?”

郑思齐你大爷,沈夜熙想。

柯如悔还没从杨曼那一脚里缓过来,缩在地上,却努力地抬头打量着姜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怎么,你已经连一个垂死的母亲的话……都不愿意相信么?”

“我觉得不放可以呀。”姜湖懒洋洋地走进厨房转了一圈,捏了片生的西红柿片叼走了,指指沈夜熙的手机,“你手机震动呢。”

姜湖:“如果是,她为什么在拉住夜熙的时候不明说?你说她一个烈士家属的将犯之罪又是什么?”

“快去,等着用呢。”沈夜熙翻了他一个白眼,“小王八蛋嘴刁不好伺候,还问我是不是非放不可,都是惯的!”

柯如悔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哪,小姜,原来你也不肯相信人性。”

“鸡精……现在出去?”姜湖晃悠过来,打了个哈欠,“非放不可么?”

姜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指伸缩间回勾,无意间做了一个像是掐的动作,杨曼在旁边不小心瞥见,有那么片刻,她甚至担心姜湖会不会就这么突然伸手掐住柯如悔的脖子,慌忙出口岔开:“可是……可是他说如果你跟着去的话,会很小心,那里面如果有什么阴谋,那女人如果撒谎,不是会……”

“鸡精快没了,出去买一袋去。”

“因为他说出那句我去人就会死的话之后,沈夜熙根本不会让我跟过去。”姜湖缓缓地抬起头,拉住对讲机,“沈队,不要走正门,如果外围没问题,你们把窗户砸开,把里面的窗帘弄下来,看清楚了没问题再进去,不要轻易踹开门,有可能的话,从窗户里爬进去……”

“啊?”

“沈队,再不快点,那孩子会窒息而死哦。”柯如悔突然提高了声音。

然而才放松下来,腰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沈夜熙心里一紧,顺手按了,然后对着厨房上柜子上的玻璃反光照了照,好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觉得没问题了,才从厨房探出个头,对屋里喊:“浆糊!”

“沈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沈夜熙摇摇头,轻轻地用菜刀削掉莴笋的皮。

“先……砸开,不过……小……不去啊。”沈夜熙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们俩一路又打打闹闹地回了家,沈夜熙把姜湖从厨房推出去,这才松了口气,卷起袖子来洗菜做饭——这小子,真他妈的精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那狗鼻子闻出不对劲来,糊弄过去还真不容易。

“窗户太小进不去?没关系,反正是木屋,把窗户破坏掉,或者……”

沈夜熙:“……”

姜湖拼命地想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到对方在说什么,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里面有一个人大声说:“沈队!孩子……不了,快不行……”

姜湖想了想,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行吧,我假装。”

姜湖一愣,语速飞快却异常强硬地说:“从窗户那看看里面有东西么?”

沈夜熙:“你信吗?”

估计沈夜熙那边也是听得断断续续的,沈夜熙骂了一声娘,又问了一句:“你……什么?”

姜湖看了他一眼。

姜湖手心汗都出来了:“我说看看……”

他话虽然这么说,沈夜熙却不敢这么相信,唯恐他胡思乱想,过了一会,沈夜熙生硬地开腔:“其实是刚刚有个同事给我打电话,关于一个队里以前办过的案子的事,嗯……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他们也没查清楚,这不是糊里糊涂地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么,叫我先别说出去。”

“……队,门口……灯……停闪烁!”这是另一个声音。

姜湖:“我其实没想打探,就是问一句,不能说就算了。”

姜湖微微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有些杞人忧天,沈夜熙的外勤经验比自己要丰富得多,人虽然急了的时候有些拼命,但是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就算拼命,也是有技巧地拼。

沈夜熙叹了口气:“浆糊,世界上要多点你这样的人,离婚的概率得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对讲机里静默了片刻,沈夜熙说:“听……”

“还是歪的。”姜湖用食指第二个关节推推眼镜,“还有如果你真无辜的话,一般来说,会先做出个茫然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再问问题,你刚刚说话的时候,眼睛先往下看了一眼,才抬起来看着我,中间整整半分钟,眼睛没眨一下,你知道人的眨眼频率一般……”

听什么?

“是么,昨天晚上没关窗户风大,吹的吧?”沈夜熙干笑两声。

一个字以后,突然信号就全断了。

“你看你的手指头。”姜湖用下巴点点沈夜熙黏在一起的死命的互相蹭的食指和拇指,“你每次紧张的时候两根手指就会不停地蹭,而且你刚才笑的时候,就没发现嘴有点往右边歪么?”

姜湖手心的汗让他差点握不住对讲机,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不经意地和柯如悔对上。

靠了,学心理的人真讨厌。沈夜熙一边腹诽,一边故作无辜地问:“啊,什么什么事儿?”

柯如悔的表情很奇异,看着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怜悯。

“出什么事了?”姜湖问。

姜湖尽量不动声色,柯如悔却叹了口气:“小姜,你总是一副相信爱,相信感情,相信人的样子,可实际上,你谁也不相信。”

沈夜熙叫他看得有点心虚,摸摸自己的脸,勉强笑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姜湖不说话。

“你才……”姜湖以为他还在闹着玩,笑着偏过头来,这一眼却定在沈夜熙脸上,顿住话音,皱皱眉。

柯如悔接着说:“你那些温情和善意就像是浮在表面上的灰,轻轻一吹就没了,决定生死的时候,你照样谁都不愿意相信,只死守着自己的逻辑和基于对各种人心理的判断。”

沈夜熙:“傻蛋白痴和弱智?”

“难道我还要相信你么?”耳机里的“沙沙”声闹得姜湖有些心烦意乱,不经意地就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他把对讲机扯了下来,扔在一边,他蹲下来,突然压低了声音,总是温和有礼的脸上突然显得有些狰狞。

“鸡蛋里蛋白质丰富。”姜湖一本正经。

“如果里面的人出了点什么事,”姜湖说,“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老吃鸡蛋,迟早吃成笨蛋。”

“你实际是赞同我的研究设想,”柯如悔的表情非常愉快,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威胁,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不试图起来,干脆就那么靠在了墙角,带着一身的血,一身的灰,形容狼狈地说,“怎么让你承认这一点,就那么难呢?”

“行,用鸡蛋炒。”

杨曼冷下脸:“你给我闭嘴。”

沈夜熙:“莴笋行不行?”

“杨警官,你现在身材很棒,人也很漂亮,但是青春期的时候是不是有过外形上的缺陷?”杨曼听了当场一愣,没想对方突然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柯如悔像是养神似的,悠然地轻轻合上眼睛,“你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遮掩着你在性格上的女性特质,像个男人一样工作、粗暴,可是却在自己的妆容上下了很大功夫,很注重符合传统意义上女性美的外形,一方面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符合时代对女人的审美,一方面你又表现出对自己女性身份的不在乎和与众不同的强悍。”

姜湖想了想:“嗯……水多的。”

“你渴望过正常女性的生活,却对自己隐隐自卑着,觉得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想尽量表现得像个男人一样,表现自己对女人的小虚荣的不在乎。”柯如悔嘴角微微弯起来,“而在我看来,现在你的样子很好,传说你父母双全,家庭环境和经济条件也不错,那么你自卑的原因……是青春期时候的青春痘问题,还是体重问题?我猜体重问题的可能性大一点,乃至到现在都影响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极强,甚至有隐约的完美主义倾向,越是在乎,就越是显得不在乎……”

姜湖上了车,沈夜熙没事人似的跟他闲扯:“晚上想吃什么,路过超市顺便买了。”

杨曼看起来想一脚踹在他后背上,被姜湖拉住手腕,轻轻地拽到身后:“他说什么你都当放屁就行。”

姜湖难得了无心事地过了几天舒心日子,沈夜熙本能地不想让他知道这个消息。

可是杨曼不能当放屁,因为柯如悔说得是真的。

“能压着先替我压着,保密。”沈夜熙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远远站在门口等着他的姜湖,“压不住了再说。”

柯如悔低声说:“人,是不能隐藏一点秘密的,无论多么完美的谎言,多么处心积虑的掩盖,总有你自己感觉不到的细节出卖你,那些光鲜背后的龌龊、丑陋,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都没有什么神秘的,你看透了,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性的本源。”

“国际刑警那边通知到了,莫局,然后就是你了……”

“又是你的自私和杀戮论的那套?”姜湖冷笑。

沈夜熙的手握紧了电话,缓缓地把车子倒出去,压低声音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明明和我一样,”柯如悔笑着望着他,“不然为什么你百般阻止沈队去救那可怜的孩子?罔顾那可怜女人的求救?”

“谁知道那几个哥们儿怎么了?有呆呆傻傻的,有浑身是血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的,不行我得去医院一圈,还不知道怎么和家属交代呢。”

这回姜湖也不能当他是放屁了,因为柯如悔说得……仍然是真的。

“看着他的人呢?”

柯如悔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钟:“沈队他们怎么还没把窗户劈开呢?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那孩子已经因为窒息而死亡了,不巧啊,我选中的这个孩子有哮喘病。”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靠他妈的这丫脑子什么构造啊,据说是他突然倒在地上抽筋,知道他是危险人物,怕是有诈,专门找了几个兄弟看着他,我靠……”

姜湖这回脸色真的白了,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干净:“你……”

沈夜熙脸上的笑容倏地就凝固了:“你说什么?”

他想说话,却觉得从喉咙到嘴唇都干涩得要命。

“沈队,柯如悔跑了。”

“而他们看到的门口闪烁的灯,其实是一个开关,只有当门被强行破坏的时候,开关才会关闭,关闭的意思是……当成年人的重量落到地板上的时候,原本埋在那里的炸弹也不会爆炸。”柯如悔的脸上先是抑制不住的微笑,随后嘴越咧越大,终于变成了一阵痛快的大笑,“小姜啊,这回你可输了。”

刚打了火,他的手机响了,沈夜熙心情正是极好的时候,乐呵呵地接起来:“喂?”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一声巨响传来,连他们这里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他们俩像两只哈士奇一样,在办公室里好一番追跑打闹,最后以姜湖的告饶结束,沈夜熙获得了阶段性胜利,得意洋洋地往外走,要把车子开出来。

姜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那一刻,无数的想法在脑子里闪过,一个比一个苍白无力,最后只剩下荒芜一片,什么都没没了。

姜湖大笑。

杨曼红着眼眶猛地把他推开,向柯如悔扑过去,姜湖被她推得踉跄两步,撞在另一边的墙上,他却感觉不到疼。杨曼像是要把柯如悔往死里揍一样,柯如悔却感觉不到疼痛,癫狂地大笑:“你输了,当你看见我的那一刻,你每时每刻都在猜疑一切,不信任一切。什么是恶魔?恶魔不是我,恶魔已经住在你心里了!由于你不信任宋晓峰,所以让你的同事避过一劫,于是你当然会更小心,更不会相信这个素未平生的女人,哈哈……咳咳咳咳咳……那才是我献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亲爱的孩子……”

沈夜熙:“……”

姜湖眼前血色茫茫,觉得有些晕眩,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等杨曼注意到,惊呼出声的时候,他已经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疯了一样地往外冲。

“别仗着个大欺负人。”莫局像教导主任一样地谆谆教诲,沈夜熙还没来得及点头称是,只见这糟老头子背着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还轻飘飘地留下了三个字感言,他说,“傻大个。”

门外天光已暗,夜风初起,冷彻了心扉。

沈夜熙和姜湖稍息立正站好。

不停的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不同的手伸过来企图拉住他,连杨曼都被一把甩开。

莫局经过门口,正好看见,非常严肃地干咳一声:“注意点,闹什么闹?”

“姜湖!”杨曼尖叫起来,可是那个人听不见。

说完,他扑上来,把姜湖按在了办公桌上:“小样三天不打你还上房揭瓦了……莫局。”

女人的尖声哭叫,男人的大声呼喝,还有那疯子歇斯底里的笑,他都听不见。

沈夜熙:“浆糊,你死定了!”

突然,一个人从侧面扑过来,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的手臂扣在身后,姜湖下意识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过去,被那人灵巧地侧开,别住他的腿,男人叫出声来:“我靠你往哪踢?缺大德了,你积点德行不行啊浆糊?”

“……够炖一锅的了。”姜湖慢悠悠地接口。

姜湖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了那里。

姜湖应声看了一眼沈夜熙的大腿,沈夜熙冲他比划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挤挤眼睛:“怎样?羡慕嫉妒恨吧?看这二头肌,三头肌,胸肌背肌,都……”

姜湖:“……沈队?”

“小丫头片子,”沈夜熙挥挥手,非常不屑,“等你的腰什么时候比我的大腿粗再来吧。”

沈夜熙灰头土脸的,特别狼狈,侧脸还有一道刮伤的血痕。沈夜熙有点弄不清怎么回事,扑棱了一下自己一头一脸的灰:“怎么回事?这一脸给我吊丧的表情?”

安怡宁把拳套收拾好放在桌子底下,对沈夜熙挑衅说:“沈队你等着,回家我让我老爹给我来个特训,总有一天打败你!”

他说完,又回过头去看杨曼,后者站在不远处,里子面子都不要了,与他目光一对,突然嚎啕大哭。

盛遥下载好了仍然很血腥暴力不和谐的新游戏,欢快地收拾好东西准备转移阵地回家再战,临走冲着众人挥手:“此人已死,明后两天有事烧纸嗷!”

“沈队……头儿,我们以为你……以为你……”

然后美好的、不用加班的周末就要来了。

“以为我什么?”沈夜熙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笑了,“让爆炸的动静给吓着了吧?”

一个礼拜就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打打闹闹里过去了,没事的时候,大家都尽量让自己高兴些,快乐是一种能量,积累多了,才能用来调动起勇气,去对抗那些肮脏黑暗的事情。

“我操,你丫还笑?再笑老娘……我掐死你……”杨曼的妆都哭花了,“那老变态说你要是从窗户进去就死定了,他说……”

姜湖只是个人,虽然平时总是静静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但是不代表他真的万能到能替所有人背下所有的东西。

“谁从窗户进去了?”沈夜熙说,“当时又没有趁手的工具,等找着了早来不及了,那孩子当时脸都紫了,我估计等我们折腾完,小崽早见马克思去了,我看了一眼,门口那就是一小灯,没准还是发光二极管呢,孩子她妈既然知道孩子在木屋里,肯定是柯如悔当着她的面绑的,要是真有危险,她不能不说。再说了,那孩子离门那么近,就算真是炸弹,咱也不是没可能在爆炸前把他弄出来,反正冒冒险,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憋死强……”

这些结果,姜湖没有主动问,沈夜熙也都压在心里,没告诉过他。

说完,沈夜熙看着众人的表情,颇为厚颜无耻地说:“不是,你们别这样,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柯如悔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噩梦,看不见别人的好,却总是最善于挖掘人内心最隐秘最晦暗的地方,乐此不疲。

杨曼不死心:“那刚刚那爆炸声怎么回事?!”

他用来指着盛遥的那把枪是什么来路,到现在大家也没弄明白,现在看来,多半也是和柯如悔有关系了。

“那玩意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沈夜熙皱皱眉,“踹开门以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就把小孩给拎出来了,然后他他……嗯,就他!”

可是说起Mark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却真的没人知道了。这人抓是抓住了,可就像是一个漆黑的盒子,让人怎么都参不透他的内里。另外,郑思齐他们查出来,当初黑岚案里的那个幻想症患者宋晓峰,也曾是知了茶楼的主顾之一。

指着不远一个被担架担走的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青年,沈夜熙十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新来的实习生,走路不知道看脚底下,让他断后,也不知道他在门口脚底下踩了什么东西,我就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当时就觉得不对,让他们全趴下,幸好这小子笨是笨了点,反应还不错,立刻就趴下了,背后皮给燎了一层下来,要不然起码给他弄个四肢不全……哎,小姜,你刚才是不是哭了,我看你眼圈都红了?”

天气渐热了,闵言的事情尘埃落定,知了茶楼被众人翻了个底朝天,这才知道,所有来帮客户做过心理咨询的这些心理咨询师,都只是兼职,据说是出于Mark的私交,没事了过来喝喝茶挣点外快。

姜湖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为此,沈队赢得了满场嘘声,可见这个一脸严肃正直、满肚子八卦热场的人平时群众基础非常深厚。

“哎!”沈夜熙赶紧追上去,“是不是啊?是不是哭了?哎哟当着哥的面不寒碜,你就承认一个怎么了?”

而且这一点点的场子,在靶场还总是能找回来的,盛遥杨曼苏君子安怡宁等几个围观群众抱头痛哭,自己一人民警察,居然还不如一个近视眼的心理医生瞄得准。最后沈夜熙撸胳膊挽袖子亲自上场,然后挠着脸下来了——因为他自己也输了。

……当然,后来他没能追上姜湖实现他打算好好嘲笑一番的不良企图,中途就被两个医护人员给强行押送走了。

真的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姜湖的眼角确实是湿的,伸手擦了一下,正瞥见柯如悔被押上警车,而对方也往他这边看过来,离得太远,看不清那疯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却不想在意了。

连姜湖都被拖过去练了几次,让众人比较吃惊的是,姜医生虽然带着副眼镜,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近身格斗技巧居然有两手,当然,也就只是两手,对付对付普通人还成,对付重案组的精英们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好吧,看在姜医生是他们重案组的吉祥物的份上,大家没好意思打击他。

他守在地狱的门口,冷眼旁观,心口一点热血早凉透了,可是没关系,还有沈夜熙,还有那些人,有他们全部的家人、朋友,他们不离不弃地就在咫尺、伸手可及处,一直提醒着自己,这世界有风有雨有炎凉,也是有希望和期待的。

很快,常年生活不规律,且闲下来的时候大多比较懒比较宅的办公室各位,在安怡宁的带领下,掀起了新一轮的锻炼热潮。

后来,柯如悔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后执行枪决。

安怡宁最近也很勤奋,不知道是不是被上次的事情刺激了,她现在跑健身房跑得比沈夜熙还勤快,致力于变成继杨曼之后的新一代猛女,逛街什么的事情现在找不着她了,除了和现在这个已经被老爸们承认了的正大光明的男朋友约会之外,安小姐基本上是上午练格斗,下午练打靶。

一个恶魔死了,还有无数个恶魔却还在人群里隐藏着,随时会苏醒在人们心里。

这人确实聪明,以前没时间,现在时间有了,五六天的功夫,一本成语小词典轻轻松松就背了个七七八八,虽说也只是机械背诵,不算熟练运用,偶尔也能从他嘴里蹦出个四个字的词。

柯如悔说得对,人心是个黑箱,没人能说出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光风霁月下也许会是暗潮涌动,那些暗流从每一次恶念里吸取力量,渐渐成形,破笼而出,在阳光照不到地地方,总是会生出抹不干净污秽来。

姜湖最近的中文进步得挺快,主要原因是一个礼拜以来,他白天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于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宅在办公室里看中文教程。

可是他说得又不对,因为尽管如此,我们毕竟还是生活在阳光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