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遥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表情相当无辜:“大夫,查房呀?”
黄芪气势磅礴地一推门,盛遥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手指不慌不忙、但迅捷无比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等黄医生飘到他面前的时候,证据已经全部销毁干净,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什么颁奖晚会的视频,正好进行到中间,一个花花绿绿的歌星,在台上又蹦又跳地唱歌。
“嗯,看看你还有气没气。”黄芪慢条斯理地说。
像盛遥这样的混账东西,驴年也不让他出院!
盛遥也不生气,显然是受气受习惯了,从善如流地把手指往自己鼻子底下探了探,报告:“还有气呢。”
“哦,你继续玩花吧,我去看一眼你的败家同事。”黄芪说完转身走了,新住进来的这位实在太老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怎么样怎么样,没有一星半点的抗拒,黄医生忍不住幻想,要是全天下的病人都这么老实,大家治病就好好治病,养伤就好好养伤,别老是身在医院心在警察局的,早点好了回去,早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多好?
黄芪冷哼一声:“祸害遗千年。”
“没有。”姜湖老老实实地回答。
有爱心的小护士正在帮姜湖整理病房里的花,把每一张贺卡都抽出来念给他听,姜湖精神有点不济,又不好意思辜负了人家的好心,只能强打精神在那听着。
姜湖的病房里摆满了不同的人送来的花篮花束还有贺卡,小孩的奶奶亲自带孩子来道了谢。黄芪来查房,看了看跟小蜜蜂似的身在花丛中的姜湖,特有职业道德地问:“你没有花粉过敏吧?”
“给我的救命恩人,谢谢叔叔——林林。嗯,这字写得弯弯扭扭的,估计是那孩子,大人临时教的。”
然而这一天从早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沈夜熙从局里跑到医院,又从医院跑回局里,来回来去有两三次,直到最后下班,他再次扎根医院病房为止,竟然都没有一起爆炸案发生。
“你的行为让我们都非常感动,祝你早日好起来——有缘和你同乘一车的乘客。”
第二天所有人的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孩子,好好保重身体——看见电视的观众。”
“去医院!”沈夜熙理直气壮,头也不回。
“我们都希望你赶快好起来——默默祝福的人。”
这就行了!沈夜熙转身就走。莫局一愣:“你干什么去?”
姜湖听着听着,心里就感动起来,嘴角越扬越高。
莫局一笑:“只要你能把案子给我破了,就没有我搞不定的事。”
“咦,这束花长得好奇怪……”护士小姐看着手上的花束,“这什么花呀?不会是自己从哪个园子里摘的吧?”
“我要他们把最近发生的,所有当成意外处理的、有人员伤亡的事件、还有悬而未决的谋杀案的全部资料上传,你觉得你能沟通下来吗?”
姜湖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眯起眼睛望过去:“什么?谁送的?”
莫局神色不动:“怎么配合?”
“我看看,这张贺卡上写的是:你是个特别的人,只是我却不明白,究竟你是假的,还是这个世界是假的……这够文艺的,什么意思?还没有署名。”
他挂了苏君子的电话,上楼去找莫局,没敲门直接进去了,一句话砸过去:“莫局,我们需要其他周边省市的配合。”
“能把那束花拿过来我看看吗?”
两件都是海底捞针一样一点头绪都没有的案子搅合在一起,沈夜熙深吸了口气,觉得太阳穴在隐隐发胀。
护士把花束拿到他面前,那束花很奇怪,虽然用包装纸包着,但是里面的花却不大像是从花店里买来的,里面只有两种花搭配在一起,一边是粉红色的一串,开得像铃铛一样,另一边是紫色的,还带着突兀的黄色花心,看上去像是某种菜的花,总之非常怪异。
沈夜熙:“知道了,你哪镇得住他?行了没事,你放心,盛遥有分寸。”
护士指着紫色的花说:“这个我知道的,小时候住在农村的奶奶家,我在她家园子里见过,是茄子花。”
“不能确定。”苏君子说,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对了夜熙,盛遥问我要电脑,我没架住他求,一早晨起来就帮他弄过去了……”
“茄子?”
“反侦察意识很强,会不会有前科或者是惯犯。”
“嗯,不过旁边那个,我就不认识了。”
苏君子顿了顿,又说:“其实我觉得,这个案子和汽车爆炸案有一个地方像,就是匪夷所思。这现场太乱了,却也太干净了,说它乱,因为所有的物品、乃至尸体都一塌糊涂,像个疯子干的,可却又干净得找不到一个指纹和一个脚印。”
姜湖苍白的手指划过花束粗陋的包装纸,半晌,才轻轻地说:“这是毛地黄,一种有毒的植物,可以做药。传说中狐狸会把它的花套在自己的脚上,防止自己在寻找食物的时候发出的脚步声,所以也有人叫它狐狸手套,是一种代表谎言的花,你猜……茄子花的花语是什么?”
苏君子叹了口气:“都查过了,我亲自查的。”
“啊?一种菜也有花语?”
“通讯记录全部查过了?”
姜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茄子花,但是我想,它的花语应该是真实。”
“怡宁帮我查过了,这两家一个住东城一个住西城,第一家被害人的夫妻都是普通工人,在同一个食品加工厂工作,家里小孩八岁,在念社区小学。另外一家的被害人妻子是高级白领,案发时候在外地出差,得以幸存,丈夫是个大学教授,女儿已经念高三,市重点就读,马上就高考,已经紧急通知女主人了,现在他们正在盘问,不过她情绪已经崩溃了,恐怕问不出什么来,唯一确定的是,她并不认识另外一家受害人。”
“真的假的?”护士傻了。
沈夜熙皱起眉。
“不知道,我猜的。”姜湖眨眨眼睛,挺无辜地抬头笑笑,瞬间把爱心充沛的小护士给秒杀了,姜湖继续说,“我病房外面应该有局里派来的值班人员,能不能麻烦你让他把这束花用证物袋包起来?它可能需要被送回局里检查一下指纹,顺便帮帮忙,把可能接触过这束花的人员——包括你的指纹都采集一下,我想……如果我们幸运,或许放炸弹的凶手会把他的痕迹留在上面。”
“夜熙,我跟你说,这绝对是典型的仇杀,愤怒,过度砍杀,还有混乱的现场,再加上墙上那血字,就是摆明了让对方血债血偿,可是诡异的是,到现在,我们没有查出两户人受害者之间的联系。”
晕晕乎乎的小护士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事关重大,赶紧把花束和卡片放下,一溜烟地跑了。
沈夜很快联系到了苏君子:“君子,你那边怎么样?”
六
两个女警做了个如出一辙的鬼脸,各自忙活起来。
凶手送花到姜湖病房这件事,瞬间传达到了每个参与调查的人员那里,沈夜熙当即带了一帮人开过来,把姜湖的病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连盛遥也从自己病房抱着笔记本过来凑热闹。黄芪大怒,敲着门吼:“这他娘的是医院,不是你们那专门研究变态和杀人犯的神经病专属办公室!”
沈夜熙探个头进来:“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还不快点,一会儿再炸一辆,市委书记都得杀到局里静坐来!”
几个人对视一眼,最后目光都放在杨曼身上,盛遥深情地说:“美人!”
“哦不,”杨曼笑得挺贱,“你要相信,无论姜湖是站着还是躺着,永远是同志们心里的明灯。”
杨曼娇羞:“公子!”
安怡宁做痛惜表情:“心理医生自己都歇菜了。”
盛遥捧心:“小生深陷虎穴,不得自由,为之奈何。”
杨曼摆手:“没事,咱有心理医生。”
杨曼掩面,做垂泪状:“公子乃是红颜多薄命也。”
他说完站起来出去打电话,安怡宁杨曼对视一眼,安怡宁小声说:“咱沈队一个人同时抓两个案子,你说他会不会分裂?”
盛遥:“美人可愿为我辈解忧?”
“真的,”沈夜熙口气笃定,“等这案子破了,咱们也让莫局破破财。顺便通过媒体提醒大家,最近尽量减少公交车的出行频率,别说有多少人受伤,只说现在没有死人就行了。我去问问君子那边怎么样了。”
杨曼:“红袖添香,泼茶研磨,定未有辞。”
“悬赏?”杨曼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盛遥一指黄芪:“美人,上,搞定他!”
沈夜熙一笑:“盛遥跟黄芪都是妖孽,但是我估计黄芪斗不过他——对了杨姐,交给你一任务,马上联系媒体,就说我们需要群众的帮助,征集汽车爆炸案的目击者,要是有相片什么的就更好了,无论事前事后,只要是爆炸现场都行,悬赏征集。”
沈夜熙等人离这俩人远远的,各自低头看鞋尖做默哀状,表示撇清关系。
“盛遥都能上网啦?”杨曼插了一句进来。
杨曼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没落到过黄芪手里的人……以及,杨警官的老爸没退休之前,是这家医院的院长。
安怡宁吐舌头,沈夜熙扫了她一眼:“吐什么舌头,我知道工作量大,你做不完上网找盛遥,他在。”
她从才子佳人的白日梦里被残忍地唤醒,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拽黄芪:“哥们儿,出来一下吧,咱俩聊聊。”
“安炸弹的那狗娘养的就在车上,也许能拍到他。”沈夜熙想了想,“把监视器里能拍到的人影像一个个地扫到电脑里,一个个地调查背景。”
啧,这变脸速度。
“车上人那么挤,怎么查?”安怡宁问。
黄芪往后退了一大步,躲开她的咸猪手,万年不变的白面皮上居然有点泛红:“杨小姐,你们这种情况是违反规定的,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公交二路上有监视器,组织技术人员,中午之前告诉我爆炸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沈夜熙开始地毯式搜查,“怡宁,这事交给你,快。”
杨曼两手一摊,活脱脱一个警痞,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把勾住黄芪的肩膀,这回对方可没躲开,被女流氓生拖硬拽地给弄了出去,盛遥眼尖,偷偷回头跟几个人说:“看见黄大夫那耳朵尖了没,都红了。”
灭门案本来是超级严重的一件事,可惜现在也就只有苏君子一个人,带着几个从别的队里借调的同事在那边忙。黄医生最后还是没看住道行高深的盛遥,他只有一个人,不可能老在盛警官的病房里徘徊,而广大女性护士们都已经被盛警官用色相收买了,盛遥软磨硬泡地让苏君子给弄来一台电脑,后者对自己女儿的死缠烂打就无可奈何,别说对付盛遥这妖孽了。
他贱笑不已,被沈夜熙和安怡宁一人赏了一巴掌。
第二天姜湖醒过来的时候,沈夜熙已经不在了,公交车爆炸案,在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悬了柄剑。
盛遥顺手去查了一下茄子花的花语,还确实有这种花代表“真实”的说法。
他这样想着,竟然在剧痛里露出了一个微笑,放任自己再次睡了过去。
一个神经失常的炸弹狂,送了一束代表“真实”和“谎言”的花到受害者病房?沈夜熙觉得对方简直疯得厉害。
姜湖还是没有力气动,可是他突然觉得很安心,他想起沈夜熙说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共同努力,共同承担后果。
他皱着眉问:“浆糊,你说说关于你那捧花的事吧?”
尽管外衣在身上搭着,沈夜熙好像仍然很冷,他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耸着,睡得非常委屈。
姜湖说:“先说明一点,无论寄这束花的人是不是嫌疑人,我都觉得,这个人有可能是个女性。”
那只手用力地拽着他,生生地把他从一片沼泽中拉出来,像是能劈开黑夜的剑,周遭猛地亮起来,翻天覆地,刺破了他的视野——姜湖终于睁开眼醒过来,原来是床头灯的光在亮,柔柔地照在他身上,陪床的沈夜熙却已经趴在一边睡着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沈夜熙说:“投弹犯通常懦弱,时常带有性功能障碍,是女性的可能性非常小,除了恐怖袭击之外,基本没有发生过女性投弹嫌疑人,你告诉我,你的依据是什么?”
是谁……
“不,如果贺卡是嫌疑人寄的,这个人的行为不符合典型的投弹犯特征。”
可是突然,虚空中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抓住他,姜湖睁大了眼睛,却辨认不出那只手的主人,他觉得那一瞬间,已经麻木了的疼痛再一次向他袭来,奇异地给了他某种挣扎的力量。那只手不算很宽大,但是骨节分明,非常有力,手心干燥而温暖,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赖他的感觉。
“什么特征?”安怡宁插了一句。
不过就是另外一种生存的方式么。
“恐怖袭击通常为了表达政治立场,一般发生后会有人迅速表示负责。普通的投弹犯则通常是男的,社交能力差,不合群,一般有案底,做这件事是为了破坏,和纵火犯相近,可能具有成瘾性。”
身体不停地下陷,小腿,大腿,腰部,胸口,脖子……窒息感蔓延而来,姜湖觉得自己特别的累,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就这么下去,就这么跟着掉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吧?
姜湖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沈夜熙递过一杯温水喂给他,把话题接了过来:“这个人所使用的炸弹的制作并不是特别的精良,非常普通,不需要太多的技能培训,只要一个从玩具里拆下来的简易遥控装置就能完成,而几次三番,也并没有改进的痕迹,说明爆炸并不是他所要的结果。”
他所经历过的过去,会化成一个又一个的深渊,等他某一天乏力或者懈怠的时候,就一股脑地扑上来,把他拉下去,万劫不复。梦里孩子的身影越来越黑越来越暗,姜湖觉得自己脚下开始松动,像是踩着什么绵软的东西,像沼泽……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个他一直惧怕的时候,就是现在了么?
“他也许在观察大家的反应。”安怡宁透过证物袋看着那张贺卡,“所以这变态想得到什么结论?”
就像光和影,光跑得再快,影子永远在前边,姜湖慢慢地停下来,看着孩子眼角流下长长的泪痕,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一步之遥,其实是时间。
“无论什么结论,这一次他没有得到,所以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沈夜熙说,“我估计这也是为什么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炸弹爆炸的缘故——那个投弹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这种困惑很可能是你无意中造成的。”
姜湖手里的萤光照亮了一点路,然后他看见一个孩子,或者七八岁,或者更小,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又像是他自己——那孩子站在那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姜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小很小,他的手掌开始失去力量,身体一缩再缩,直到和那孩子一样高。然后他试图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个被困的孩子,可是他够不着,任凭他怎么努力也够不着那孩子一分一毫,姜湖于是拼命地向前跑去,可是……
盛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小姜,说实话,你会不会有危险?”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习惯了这样的状态,因为所有的——那些犯罪的人,被伤害的人,他们都在看着他,都在等着他,他没有示弱的权利,只能把自己的生命拉长再拉长、或是,压缩再压缩。
沈夜熙立刻说:“我今天晚上在医院陪着你,明天白天我不在的时候,会留下我们的人在医院巡逻。”
姜湖觉得自己的后背就像是着了火,可是他得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用太紧张,”姜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是实验的异常结果,那么对方应该对我更有研究的兴趣,而不是抹杀。”
因为他是医生,他是所有人退无可退时候去寻求帮助的那个人,他不能表现出无力,失去众人的信任。
沈夜熙不耐烦扯这些细枝末节,打断姜湖:“行了,安全的问题我说了算,你不用操心了,接着说你的——为什么你认为这个人是个女的?”
可是每个人都能崩溃,他不可以。
“因为那束花吧?”盛遥说,“我查过资料,据说茄子花是七月某一天出生的人的诞生花,如果说关于毛地黄还有一些药用价值和传说的话,那诞生花什么的,一般男人会知道这个吗?。”
他就像是从一条漆黑的甬道里通过,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无数深陷其中的人渴求着他手上那点萤火之光的救助,可他自身难保。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陷落下去,他看着人性和苦难,在最极端、最下作的地方挣扎不已。
“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有杨姐那样的女人,怎么就没有会相信诞生花的男人?”安怡宁说。
简直是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姜湖想,自己大概是因为身体上的疼而导致的精神上的脆弱,所有那些尘封的旧事,全都趁着现在一股脑地恍惚而过,那些狰狞的面孔,不得救赎的人们,阴沟里的尸体,以及……大睁双目的求救者。
“我这样女人怎么了?”一抬头,杨曼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看来她是胜利掀翻了黄医生。
五
安怡宁:“爷们儿,纯的!”
“嘘——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一会儿我就把你这的情况通知其他人,你别动,我叫黄医生过来一趟。”
杨曼一笑,坐在一边:“别管我,你们接着说,我跟得上。”
“不……谢谢,我不要止疼药。”姜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那个人……他很危险,很快会有更过激的行为,他……”
“还有那张字条,”盛遥接着说,“如果我是那个投弹犯,如果我要寄束花给小姜,我是不会写贺卡的,即使写,也绝对只有最开始的一句话,就是那个‘你是个特别的人’。因为我知道,写得越多,对于警方来说,就越是会泄露我的信息。”
“肋骨骨裂,”沈夜熙低下头看着他,“用不用我立刻叫医生?”
沈夜熙深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惨白惨白的,咬住牙,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床单:“我的骨头……是不是断了?”
姜湖把话题接过来:“她把自己的疑问推给了我,‘这个世界是假的’,让我觉得她在按下遥控的那一刻是愤怒的,然而这种愤怒里又像是夹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像是失望和悲伤,然后迷茫又让她不自觉地把这种失望传达给我。而且大家请再仔细看看那束花。”
“不一定是公共汽车爆炸案,可能是其他一些情况,被当成事故处理的,或者……他可能原本就不在本市。”姜湖急喘了几口气,“这人……这个人还很有可能是个外地流入本市的,每天坐着不同的公交车上等着他的目标,他……”
众人的目光迅速转移到另一个证物袋上,本来毛地黄和茄子花的颜色不是很搭配,两者放在一起挺奇怪,然而包着花的包装纸柔和的色彩和花纹,却正好中和了两种花的不协调,甚至绑在包装纸上的缎带,都用心挑选了非常得体、看上去颜色非常和谐的带子。
“这种性质的案子,如果有,肯定转到我这里来,可我没听说过。”沈夜熙尽量固定住姜湖的身体,不让他乱动。
“花送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没有一点枯黄萎靡的痕迹,我想是有人用喷壶一直往上浇水的缘故。”姜湖说,“她的花显然不是买来的,所以不大可能是花店的人送来的。你们能想象么?她一路上都是在很小心地照顾着那束花。”
“他作案的间隔太短了……”姜湖紧紧地抓着沈夜熙的手,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着急,他的气息有点颤抖,“这说明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按照犯罪升级理论,以前一定有过相似的案子。”
“如果是那种非常追求品味、吹毛求疵的男人呢?”杨曼问。
“你的意思是,这是个疯子,并且准备好了要大干一场?”
“衣服头发都一丝不苟,喷香水,任何东西摆放都要有序,礼貌周到的那种?”姜湖问。
“如果是团伙的话,他们会在同一时间造成很多的爆炸案,这样才能扩大影响,但是这起不是,嫌疑人在观察爆炸案发生时车上人反应的行为,并作出他自己的评估,这种行为非常个人化,肯定带有某种感情倾向。”
“对啊。”
“团伙的可能性……”
“那么他坐在公交车上,我应该会有印象的,那种人混在人群里会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格格不入,尤其是公交车这种什么人都有的公共场所。而且……”姜湖想了想,笑了一下,“说真的,我真的觉得,如果是这种人的话,不会往公交车上放炸弹,炸起来的尘土和拥挤的人群对他来说就很可怕了。”
姜湖一把抓住他的手,沈夜熙惊觉他的手凉得像个死人,姜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低低地说:“不,很急。听我说,嫌疑人即使是专家,爆炸装置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易弄出来,他绝对不可能每天做一个,然后拿着四处坐车。要么对方不是一个人,是个团伙,要么,他是准备了很多备用的炸弹。”
“而且这件事很奇怪,”姜湖继续说,“公交车上投弹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尤其车上有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一般都会有人丧生……可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
沈夜熙听着他的声音发虚,于是轻轻地拍拍他没受伤的一边肩膀:“你慢慢说,累了就歇会,咱们不急。”
沈夜熙看着姜湖病号服领口露出的绷带,脸色冷下来:“你伤成这样还不算严重么?”
姜湖的声音很轻,但是咬字依然像是新闻联播那么准:“我不知道嫌疑人为什么那么做,可是他就好像……就好像是站在一边观察车上的人的行为一样。”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只是单纯地想看爆炸时候人们的反应,她其实大可以不用在炸药的分量上那么小心,我觉得那么多人的情况下,炸死人比不炸死人要容易得多。”
“肯定,那天护士说的话是真的。两次爆炸声的间隔很短,当时大多数人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乱了,并没有注意到真正的爆炸实际发生在第二次声音发出的时候。”
“她自己不是在车上么?如果她是为了怕误伤自己呢?”安怡宁问。
沈夜熙皱起眉:“什么?你肯定?”
“第一声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并没有爆炸发生,我一直想不通,如果她在不同的地方放两颗炸弹,不是一样可以看见她要的结果?”姜湖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她甚至送了花给我。”
可惜姜湖没留意到,他正被火辣辣的伤口折磨,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等到那阵疼痛缓和了一点,艰难地开口说:“当时爆炸只有一次,却有两次爆炸声。我想那应该是个微型的录音装置,或许不在炸弹上装着,所以拆弹组也没有检查出来。”
“那你的结论?”沈夜熙脸色仍然不大好看,却没有再打断他的话。
沈夜熙的称呼先是从一开始客客气气的姜医生,变成不怎么客气的小姜,再后来替他担惊受怕这么一场,终于变成了简洁明了的外号:“浆糊”。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她似乎潜意识里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有什么迫使她去做这样的‘实验’。你看她甚至悉心照顾一束花,我觉得她几乎是……”
“恭喜你成为中国第一具木乃伊,浆糊同志,”黄芪出去以后,沈夜熙才叹了口气,“说吧,什么情况?”
温柔的。
黄芪杀气腾腾地瞪了沈夜熙一会儿,心里权衡了一下,觉得以他对盛警官的了解,那没节操的人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相当高,于是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去,把门摔得山响。
最后三个字姜湖咽了回去。
“盛遥中午的时候跟我要能上网的笔记本,他现在肯定在色诱护士,企图把她们都变成从犯,你信不信?”
沈夜熙心里明白他想说什么,沉默了一会,俯下身,把被子给他往上拉了拉,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姜湖,把他靠的枕头放下来,让他躺回床上:“行了,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你先休息吧。”
“赌什么?”
说完,他偏过头去,转向盛遥和安怡宁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把分析重点放在女性身上。”
沈夜熙眨眨眼:“黄医生,咱们打个赌吧?”
“好的,没问题。”盛遥低头去看怀里的电脑,忽然“咦”了一声,“刚刚净顾着听你们说话了,咱局里的技术员传来一个最新的分析结果,好像是从热心市民寄来的照片里截的。”
姜湖:“……”
“哎,这不是个男的吗?”安怡宁凑过去看,“刚才小姜说男的可以先……嗯?你等等……这人我有印象,排查出来的身份叫什么名字?”
黄芪大奇:“哟?你犯事啦?”
盛遥:“张健。”
姜湖:“不,我想交代遗言,我想交代案情。”
安怡宁的眼睛陡然瞪大了,她本人记忆力非常好,又一直负责两个案件的衔接和人员调动,基本上两边进展到什么程度她都清楚,安怡宁拽住沈夜熙的胳膊:“沈队,这个人叫张健啊!不就是第二起灭门案的那个被害人吗?那个当大学教授的男主人,你有印象吗?”
黄芪说:“没事孩子,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用急着交代遗言。”
“打电话给君子,让他立刻去调查一下案发时受害者的行程。”沈夜熙语速极快地说,“盛遥继续查,能挖的线索全部深挖。”
姜湖看这位医生的目光立刻带上两分敬畏,半天才鼓足勇气低声下气地说:“医生,我能不能和沈队说几句话?”
两起案件的线索连上了,是不是有可以并案调查的可能性?
沈夜熙觉得自己几次三番能从他手底下活命,实在挺不容易。
众人立刻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哄而散地去干活了,片刻,病房里只剩下抱着笔记本的盛遥和姜湖。
黄芪嗤笑一声:“高学历引进人才跑到你手底下,拿着一壶醋钱干卖命的买卖,敢情他是真缺心眼。”
盛遥把收到的图片和视频一点一点扫描核对,这是个体力活,不用走脑筋,他忍不住和姜湖闲聊起来:“你怎么做的?”
“人家这是海外侨胞,高学历引进人才,普通话说到这地步不容易了……”
“嗯?”
“没事,打不死,打死算医疗事故。”
“说出每个案犯的想法,预知他们的行为?我听说你们专业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统计学的,是有固定模型吗?”
赶紧被沈夜熙心惊胆战地给拉住:“黄医生手下留情,他是病号!”
姜湖的额头被柔软的头发遮住,垂下来的眼睫挡住了眼睛里的微光,好一会,他才说:“有的,大事如果你想要了解一个人,完全靠书上教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有时候需要把自己代入他们的角色里,假装自己能感觉他们的愤怒、绝望或者疯狂。一个我曾经很尊敬的老师对我说过,只靠理论上的东西和统计数据,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犯罪心理学者,因为你要剖析的是别人的灵魂,所以也要付出自己的灵魂。”
黄芪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在姜湖脑袋上使劲按了按:“这孩子别是刚才麻药打多了,傻了吧?”
盛遥没再追问,他足够聪明到不再打探接下来的答案。
这时病床上溢出一声有些含糊的抗议:“光棍?很多医生都没结婚,都是光棍啊。”
七
沈夜熙干咳一声,转过头假装观察窗外的美景——其实那只有水泥地面和几棵夹缝里的野草。
案情的转机提高了所有人的效率,原本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众人就像找到了方向,苏君子迅速确定了被害人张健,以及另一家的被害人在出事当天的行程。
黄芪透过镜片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呸,我们都知道珍惜生命,可没有这位这么光棍的。”
两户受害人中的男主人,在被杀前都曾经乘坐过爆炸的公交车。
沈夜熙:“其实他还算你半个同行。”
沈夜熙拿着盛遥调出来的张健的照片,直接去了九十七路中被炸伤的孩子的病房,二话不说,只是把照片出示给了给孩子陪床的孩子父母,年轻母亲的表情变化异常明显,先是迷惑,瞬间后几乎愤怒地站起来,那张煞白的脸证实了沈夜熙的猜想——张健就是护士说的那个“缺德”的人。
黄芪医生走进来,看了看姜湖:“嗯,问题不大了,他是谁?面生,你们组新毕业的小孩?”
不……如果两件案子真的可以并案调查,那么他应该是“没有通过投弹犯测试的人”。
沈夜熙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在姜湖的病床边上,过了不知多久,他的麻药劲儿可能是要过去,姜湖似乎终于感到了疼,他的眉头开始慢慢收紧,脸色和嘴唇越来越苍白,手指也不自觉地抓起床单,可是姜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声不吭,好像压抑自己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孩子的母亲指着照片上的男人,手指在不住的颤抖:“就是他,就是他,警官,你们找到这个男人了吗?他是谁?啊?他是谁?我们要告他!”
沈夜熙终于露出了一个不那么勉强的笑容。
沈夜熙:“他已经死了。”
这位医生比黄芪厚道多了,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人没事了,缝合一下就可以了,大概晚上麻药药效过了就能醒,你也放心吧。”
孩子的父母都呆住了。
“我,我是他同事。”
“公交车爆炸案的第二天,他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家里,他妻子在外地出差幸免于难,他和他十几岁的女儿都被人砍死在家里。”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灯终于熄了,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问:“姜湖?”
这消息有点过于震撼,半晌,孩子母亲才颤动着嘴唇,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你说的是真的?”
沈夜熙觉得自己有些静不下心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安放炸弹的人的行为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任何合理的动机安放在他身上,都像是差了点什么。
沈夜熙带着一点审视,看着这对年轻夫妇,缓缓地点点头:“人命关天,我们需要你们配合,请问爆炸案发生后的当晚,你们在什么地方?”
他又是想看到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看人们是怎么恐惧,怎么惊慌失措的?
孩子的父亲说:“孩子都这样了,我们还能去哪,当然是在医院。”
这个嫌疑人想干什么?
沈夜熙:“一直?”
除非是人体炸弹,没有人会想把自己一起炸死?
“你怀疑我们?”年轻的母亲尖叫起来,“对,我就是想把那个王八蛋杀了,我还想把他碎尸,我……”
这个嫌疑人显然是不想闹出人命,那个遥控装置不可能在车下引爆炸弹,车子又是在行驶半途中爆炸的,这说明安放炸弹的人就在那辆车子上。
她的丈夫拦腰抱住她,半安抚半强迫地把她按在怀里,抬起头对沈夜熙说:“我们一直在医院,医生和护士都能证明。”
如果这件案子真的和孩子有关,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刺激到了他?
面目全非的孩子在病床上躺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显得那么年幼无辜。
这三个孩子,一个是父母上班,保姆领回家的中产家的小孩,一个是城市打工者带进来的小孩,还有一个是住在二路终点郊区、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本地孩子,三人家庭的社会关系里没有任何交集,只有一个孩子在上幼儿园,孩子们并没有接触过,平时活动的范围也南辕北辙。
孩子父亲伸出手,缓缓地拍拍妻子的后背,脸上的神色很复杂,沈夜熙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这个父亲的想法了——即心疼妻子,明白那件事情是个意外,可心里又忍不住要为了儿子迁怒她,怪她当时在场却没有照顾好孩子。
是因为车上那三四岁的孩子么?
一串眼泪从孩子的母亲无神的眼睛里流淌下来,流过脸颊,而后又干涸在枯瘦的下巴上,轻轻地说:“那天上车的时候人很多,当时我不知道有公交车爆炸的事情。我抱着孩子,很多人挤,他烦,就大声哭起来,然后那个人……就是他,”
周六一天炸了两辆,周日消停了一天,周一又炸了一辆,而且这一次的二路公交车和之间爆炸的那两路在沈夜熙看来,没有任何表面上的联系,他有些想不明白,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嫌疑人在这段时间里,应该有机会坐上无数辆车,又是什么让他只挑了这么这三辆下手呢?
她的目光在张健的照片上停顿了一会儿:“站起来,给孩子让了个座位,我当时真的很感激,还让孩子谢谢这位叔叔,以为他是个好人……”
这一次爆炸案中,受伤的人仍然不多,除了姜湖情况特殊比较严重外,剩下的都是轻伤。
“然后呢?”沈夜熙轻声问。
一个礼拜以前,他也是在这里,那时候身边起码还陪着一个人,可以一起等着盛遥的消息——现在,他又等在了这里,而当时陪在他身边的人,却已经横着被人抬进去了。
“我就站在孩子边上,那个男人站在孩子的另一边,就是横排座和单个座位中间的小空隙里面,他背靠车窗,当时人很多,车子晃动的时候,我被人群推来挡去,我想……我想幸好有位好心人,给孩子让了个座位。可是,突然……”
口供没多长时间就录完了,眼下他们有两个案子在手,重案组是真忙不过来了,沈夜熙只好在录完口供之后,把一步三回头的杨曼和苏君子给遣回去了,他一个人留下来,孤零零地等在医院的楼道里。
她咬紧牙关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抽泣,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她的丈夫默默地揽住她的肩膀,好半天,她才继续说了下去:“突然就听见了爆炸声,那个混蛋为了自己躲开逃命,居然把我的孩子挤在地上,他……”
苏君子点头,带人过去了。
“他当时毫发无伤?”
沈夜熙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别忘了把他们都隔离开。”
孩子的母亲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苏君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问:“怎么又是个孩子?又在有人孩子身边安放的炸弹?”
“你能帮我回忆一下,当时有没有什么人一直在你旁边,一直关注你的小孩?”
“君子,”沈夜熙头也不回地吩咐说,“带他们分别去录口供。”
女人努力思考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抱歉,人太多了……”
沈夜熙走过去,目光扫过和他一起等着急救室消息的一帮人,最显眼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太太,满脸泪花,见人就唠叨“好人哪好人哪”。
沈夜熙站起来:“谢谢配合。”
没多长时间,苏君子和杨曼他们都来了,安怡宁比较周到,让他们俩带了不少人来,沈夜熙对他们点点头,用口型说了句“没事了”,绷着脸的苏君子和杨曼立刻也跟着长舒了口气。
他大步从病房里走出来,掏手机通知所有人:“我个人认为可以并案调查了,恭喜各位,我们手上的案子好像少了一个。”
沈夜熙揪起来的心陡然被放下来,砸得胸口还挺疼。
盛遥刚刚离开,遛回他自己的病房,沈夜熙就大步走到来,开门就问:“浆糊,你在爆炸发生之前有没有给一个孩子让过座位?”
黄芪人虽然不地道,但是说出来的话是没有错的,他说姜湖没有危险了,那就应该是没事了。
姜湖一愣,点点头。
盛遥二话没敢说,灰溜溜地被领走了,剩下沈夜熙一个人,坐在冷飕飕的医院长椅上煎熬。
沈夜熙先是长吁出口气,随后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你瞎让什么?车上那么多人,就你有风度?就你讲文明讲礼貌?”
黄芪看着盛遥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着,还在这坐着?非得我提醒是不是,盛警官,咱们先移驾病房行不行?”
姜湖先是没能领会他的精神,呆了片刻,随后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刺激投弹犯引爆炸弹,是有人给孩子让座位这件事?”
盛遥窝窝囊囊地在旁边装死。
“我问了九十七路车上受害者的父母,让座的人就是张健,也就是灭门案的受害者。”沈夜熙探头看了一眼,见外面没有医护人员,靠着墙偷偷点了根烟,“也许凶手觉得这种尊老爱幼的行为是虚情假意的,所以她在孩子和让座的人附近放炸弹,以证明,人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依然是只顾自己的,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说完,他瞥了盛遥一眼,补充:“还是轮流倒班。”
“所以……根据这个联系,你怀疑投弹犯和灭门案的杀人犯是同一个人?”姜湖问。
眼见沈夜熙明显松口气的表情,黄芪没好气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收回来:“沈队,要我说你们也太客气了,现在社会治安大体上来说还是挺好的,真的不用广大公安干警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我们这医院里来值班。”
沈夜熙听出他的不赞同:“怎么?”
黄芪顿了顿,一看沈夜熙眼睛都快红了,这才低声一“哼”:“算他命大。”
“不可能。”姜湖想都没想就干脆地否决了,“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
黄医生说完转身要走,沈夜熙真急了,一把抓住黄芪的胳膊:“大夫!”
沈夜熙听了也不急,慢条斯理地问:“你认为我说得不对,那你的理由呢?”
“危险?”黄芪冷飕飕地说,“哪能呢?您送来那位可是超人,古代有拿盾牌挡着人的,他拿后背当盾牌挡着炸弹,一般人行么?内裤反穿到外边那位大老美也干不出来吧?”
“灭门案的相关情况我都从盛遥那知道些,可能不大全,但是有几个关键点。首先,这个凶手的性格极其偏激,他对受害人怀有的极大的憎恨,使得他甚至不愿意放过无辜的孩子。过度砍杀说明他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中,而墙上的血字,更像是在得意洋洋地炫耀,‘审判’两个字,就好像在昭示着自己有更高等的地位,更大的控制权,可以随意指控任何人的罪行并且执行判决。凶手有强大的控制欲,冷静、冷血、残酷,在我看来,更像是个暴虐偏执的男人。”
沈夜熙和盛遥都抽了一口凉气,沈夜熙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医医医医生,他他他有没有危险?”
沈夜熙没有打断他,浓郁的眉皱起来,好像在斟酌着姜湖的话。
“哦,我想起来了,里面那位你同事吧?”黄芪皮笑肉不笑,嘴角弯曲的动作活像抽筋,“位置再正一点,他脊椎骨就断了,高位截瘫,这辈子就能提前长假了。”
“但公共汽车上的投弹犯,则是那种有很强烈的感情,不平、困惑的女人,她伤害别人的行为源自于被别人伤害,她温柔细心,做事犹犹豫豫,迷茫,有时候又会不忍心。”
沈夜熙就是几个月以前刚从他手里遛回去的,一见着他,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黄医生,他——刚刚被推去急救的人怎么样了?”
“我第一次听见受害者用这么好的词汇去形容一个投弹犯。”沈夜熙才幽幽地说。
这大夫姓黄,叫黄芪,一味中药,正好和他身份挺配,他和莫局私人关系不错,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局长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每次局里有人工伤住院,主治医生好像都是他。说真的,也没见黄大夫多么凶神恶煞,可是从他手里回去的每个警官提起他来,好像都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我只是在分析事实。”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中等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的眼睛,一张脸长得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可就是吓人,说不出的吓人。
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敲响了,姜湖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抱着一束花和一个保温桶站在那里,他顿时眉开眼笑:“安叔叔,你怎么来了?”
他像该上油的机械一样转过头去,背景是“嘎啦嘎啦”直响的僵硬的关节。
“嗯,我来看看你,”安怡宁的老爸安捷笑着对两个人点点头,“夜熙要是忙可以先去,我别的忙帮不上,趁着学生们放寒假,留在这里照顾病人还是可以的。”
闲不住——好像是重案组所有人的共同特征。沈夜熙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就听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这声音挺熟悉,立刻,盛遥觉得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沈夜熙心事重重地冲安捷挤出了那么一个微笑:“那好吧,正好怡宁刚才打电话叫我回局里,说是外地的资料都整理好了,我回去看看,就麻烦安老师了。”
盛遥:“算了吧,别的地方调来的人也就能跑跑腿,大家谁都不习惯谁,得磨合很久。这样,你给我偷渡个能上网的笔记本来,我别的做不了,帮你们整理整理资料总可以的。”
安捷的眼睛很大,却不太愿意完全睁开,带着那么几分懒洋洋的模样半眯着,给他那稍显秀气的面容增加了几分不正经。他把花和保温桶放在姜湖的床头:“半年不到就进医院,干得好,真给你老哥我长脸,到底是国内治安太差,还是你太脆皮?”
“我已经打了报告,让莫局从别的地方调人增援了,没事,你好好养伤,别瞎操心。”沈夜熙说。
姜湖略微耸耸肩,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因为牵扯到伤口,使得他脸色一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命途多船还是多帆的?”
“今天早晨我给君子打过电话,问他案子的进度,结果我听他的意思,好像在另外一个案子的现场,又支吾着不跟我细说,你们现在手上是不是不只一个案子在忙?”苏君子人厚道,多少年连句瞎话都没说过,想瞒着盛遥那猴精,真有点力不从心。
“命途多舛,我谢谢您嘞。”说完,安捷的目光落在姜湖病号服底下露出的绷带上,表情正色了些,眉间微微一动,瞥了一眼病房的门口,他略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次受伤是意外,还是……”
“嗯?”
姜湖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意外,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不会做得这么高调之后,又没达到应有的效果,至于那个凶手和投弹犯,我现在心里也稍微有了点眉目。没什么大问题,你放心。”
盛遥想了想,低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人手不够?”
安捷冲他挤挤眼睛,笑了:“行,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我相信你比那个人强得多。”
他说不下去了,下意识地往急救室的灯光那里扫了一眼,好一会,沈夜熙才勉强对盛遥笑了笑:“你别在这坐着了,冷。回病房躺着去,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了,没事,别瞎操心。”
姜湖一脸纯良地看着他,“十分感动”:“安叔叔,你几点开始‘照顾’我啊?要是没事,就先帮我一个忙吧?”
“二路。”沈夜熙双手插进兜里,他不想让盛遥养伤都不消停,于是深吸一口气,努力故作平静地说,“还在调查,不过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受伤的情况也都不算严重,我估计……”
安捷:“嗯?”
“什么?姜湖受伤了?”盛遥皱皱眉,他在医院住着没事做,也在关注着现在沸沸扬扬的公交车爆炸案,“怎么回事?几路车?”
“我出去有点事情,帮我去盛遥的病房把黄医生找出来,拖延他一点时间。”
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手就去摸怀里的烟,被旁边的护士赏了一声干咳加瞪视,又烦躁地放了回去,用下巴点了点急救室亮着的灯:“姜湖在里面,还是那个公共汽车爆炸案。”
八
盛遥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接过护士小姐贴心地递过来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安捷颇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黄医生在盛遥那里?”
沈夜熙一偏头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五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这才有点疲惫地对他说:“你出来干什么,医生让你下床走路了么?”
“我看见他刚刚在我门口晃了一下,然后很不高兴地往盛遥的病房那方向去了,这几天的统计结果表明,这层的住院部除了盛遥没人敢挑战黄医生的耐心。”姜湖说。
沈夜熙闯进医院的动静把盛遥都给惊动了,盛遥按着小腹上没怎么长好的伤口,在一个护士的协助下从住院部走出来,就看见一脸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沈夜熙:“沈队,怎么回事?”
“观察得细致入微,”安捷点点头,又问,“他又不在你这,你让我去盛遥房间里拖住他干什么,不打自招?”
他能在手无寸铁的时候镇定地站在凶犯面前,也会在盛遥受伤以后,像个孩子那样忐忑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沈夜熙想,这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至少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
姜湖表情相当自然地侃侃而谈:“黄医生一般从盛遥那里回来,都会习惯性地到我这来看一眼,如果你去盛遥病房把他拉出来拖延时间,等一会儿黄医生反应过来,肯定以为是盛遥指使的,他应该会赶回去看一眼,我估计以盛遥的性格,肯定会趁着这一会儿时间做点什么事,最好能勾起黄医生更大的火气,黄医生气过头了一般喜欢回办公室,你把我的门半掩着,被子弄得鼓一点,他最多瞄一眼,不会进来看的。”
沈夜熙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湖,想起那电光石火间伸出来挡在两个人中间的胳膊。他觉得也许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在潜意识里就是觉得这个人投缘的——那个下意识间会把热咖啡全都泼在自己身上的青年,肯定是个值得信任,有良心的人。
安捷默然地看了姜湖一会,没说话。
安怡宁被沈夜熙毫无征兆地挂了电话,立刻就明白了事情不妙,当即给所有仍在自己的岗位上忙活的人打了电话,苏君子和杨曼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跳上警车直奔医院,只留下安怡宁一个人,干着急地在原地待命。
姜湖眨眨眼睛:“安叔?”
可惜这时候姜湖已经失去了意识。
安捷站起来,表情凝重地说:“浆糊小朋友,我决定以后要离你远点。”
爆炸仍然是小规模的,迅速平息下来,司机停车,惊魂未定的售票员报警并打了急救电话,神经同样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中的医务人员们,一会就风驰电掣地赶来,飞快地把受伤的人们抬到救护车上,孩子的奶奶领着已经停止了哭闹的孩子一路跟上去,然后很多不相关的人也不约而同地都跟了上去。
姜湖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四
安捷心说,为什么这家伙把人算计了个底掉,还能摆出这么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表情?
法医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一脸深思状的沈警官,在接到了一个电话又打了数个电话之后,面目狰狞地骂了一句话,风驰电掣地奔出去了。
这个没有下限的世界上还有“良知”这玩意儿么?
“操!”
看着安捷出门,姜湖立刻从床上下来,忍着疼爬起来,装成没事人的样子。他披上一件外衣,小心翼翼地遛了出去,结果运气不佳,正好碰见一个护士姑娘,护士开始没反应过来,惊诧地看着他。
沈夜熙没听完就直接切断了电话,飞快地拨出姜湖的号码,可对方却提示“已关机”。
姜湖立刻把食指竖到嘴唇边上,用那种非常不好意思、又带着一点恳求的目光看着对面来的护士小姐。
“二路!”安怡宁急了,“头儿,小姜是不是回家要坐这趟车,他到底是怎么回去的?是公交还是打车……”
第一秒,护士横眉立目不赞同,第二秒,护士有一点动摇,第三秒,护士叹了口气,让开了路,完败。
沈夜熙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全都冲向头顶,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再说一遍,几路?”
住院部地形不复杂,姜湖成功地找到了目的地——第二起爆炸案的直接受害者,那个可怜的孩子的病房。
“是二路……”
他轻轻地敲敲半掩的门,孩子的家长像是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紧张防备地盯着他,姜湖放柔了声音:“两位不要紧张,我是警方人员。”
“怡宁?”
孩子的母亲打量着他,姜湖的外形非常容易让人降低警戒,女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放松了一点:“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安怡宁沉默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的孩子,当然二位可以在旁边监护。”姜湖慢声细语地说,他和沈夜熙不一样,沈夜熙即使态度再好,也让人觉得他是在审问,在刺探,很有压迫感。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姜湖要柔和、内敛得多。
沈夜熙皱皱眉,看看鲜血淋漓的犯罪现场,觉得爆炸那破案子有点烦人,拖长了声音问:“哦,是么,有人受伤么?几路车?”
孩子的父亲顿了顿,低头看着整个头整个身体都被包起来的孩子,有些迟疑:“他才这么小,能知道什么?”
“头儿,刚刚接到报案,说另一辆公交车发生了爆炸。”
姜湖说:“孩子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请让我试一试,只有几个问题,对破案非常重要,你们不想投弹的凶手吗?”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沈夜熙漫不经心地接起来:“怡宁,什么情况?”
孩子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姜湖继续说:“有些情况你们可能不知道,再多的信息我不方便泄露,但是这回这个汽车投弹犯,专门找有三到五岁儿童在场的地方放炸弹,我们有理由认为,嫌疑人和孩子之间有种特殊的、我们都不知道的联系。”
什么样的私人恩怨,能让人做出这种愤怒的事情?沈夜熙在犯罪现场外,一边沉默地听着法医的报告,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停顿在这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年轻的夫妇。孩子的父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往旁边让了一步,算是默认了他的要求。
而相比大人,孩子的死状却相对安详很多,凶手好像不怎么愿意迁怒孩子,尸体身上的伤口都不多,死亡之后,尸体都被精心摆放过,眼睛被人合上,表情几乎显得有些安详了。
姜湖笑了笑:“谢谢你们。”
也就是说,受害者很有可能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被杀的。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有些艰难地蹲在孩子的病床旁边,伸手轻轻地附在孩子没有烧伤的那只手上:“嗨,小宝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此时沈夜熙和苏君子正分头在两起案发现场转了一圈,现场混乱得简直没地方下脚,呈现非常明显的过度杀伤,法医说尸体上有被麻醉枪击中的痕迹,初步推断,是一种用在大型动物身上的麻醉剂。
那孩子的声音细细的,有点颤抖,像小猫一样:“疼……”
一滴眼泪,不知道从谁那里流出来,飞过充斥着硝烟味道的空气,滴落到姜湖沾满尘埃的、苍白的手指上。
他妈妈在旁边发出一声啜泣,扭过头,把脸埋在丈夫怀里。
也有人说,所谓的绅士风度,不过是那些为了标榜身价的假面,和追逐女人的伎俩,虚伪得让人恶心。可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出于自身和内心的本能,做为一个成年人,保护老人和孩子,做为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爱人。在遇到危难的时候,挡在他们面前;在平常的时候,体察到他们最细密的心思,用心呵护。
姜湖轻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受了伤不哭也不闹,疼也不喊,是怕爸爸妈妈担心吗?”
翩翩风度,谈吐优雅,相处起来让人舒服,周到体贴或者……
孩子轻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小声说:“医生叔叔说,如果我乖,不闹,他就能治好我的眼睛,是真的吗?”
真正的绅士是什么样的呢?
“是真的,只要你乖,相信医生叔叔的话,就能治好。”姜湖说,“宝贝,听我说,我是警察,要去抓放炸弹的坏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吗?”
然而在他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姜湖还记得被压在自己怀里的孩子,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借着把孩子推向他祖母的力气,让自己向相反的方向倒下去,不要压到孩子……
“可以。”
那股爆破的力量在把他往前推,背后处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怀里的孩子爆发出第一声嚎啕大哭,大量的血飞快地从他的身体里流逝,姜湖很快就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向前倒下去。
“真棒,”姜湖以一种非常轻缓的语速说,“我想让你回忆一个人,当时在公共汽车,应该是一个阿姨,年纪和妈妈差不多大,应该比妈妈瘦一点、矮一点,她从上车开始,就不停地盯着你看,她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有血丝,看起来非常不健康,非常累。”
姜湖一把接住他,谁知就在这时,又一次爆炸声响起,这回姜湖感觉到了那股灼热的气流和就在咫尺的爆炸,声音震得他耳朵生疼,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一刻,姜湖只来得及把小孩死死地扣在怀里,背过身去,弓起后背,以自己的身体为盾护住怀里的孩子。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努力思考,然而太小的孩子记忆力非常容易被干扰,他们有时候甚至难以分辨真实发生过的和自己想象的东西,最后,小孩轻轻地摇摇头:“警察叔叔,我不记得了。”
乘客混乱,司机紧急刹车,车厢巨震,老人被旁边的人撞了下,一个没拉住,孩子就从她手里跑了出去,再被人一挤,眼看着就往地上摔下去,孩子吓得叫都叫不出来。
姜湖不慌不忙地说:“你一定记得她的,想想,她的指甲剪得非常短,看着你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让你觉得很不舒服,你不喜欢她看着你,有印象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孩子的母亲都停止了哭泣,皱起眉,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就在这时,姜湖觉得自己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响动,“嘀——”的一声,姜湖顿时清醒了,头皮几乎是一炸,猛地往旁边跨了一步,随后,一声爆炸的巨响就在他原来站的地方响起来,车上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后尖叫迭起,所有人都慌了起来,姜湖脸色一变,他离得最近,最清楚,方才那一瞬间,只有爆炸的声音,并没有爆炸。
孩子:“警察叔叔,我真的记不住了,我很害怕。”
又一站到了,旁边有人挤来挤去,姜湖开始有点晕车,不自觉地往窗口靠了靠,他忽然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医院护士的话,当时那辆车爆炸的时候,就是这么一情况,孩子坐着,一个大人站着,然后……
“不怕,已经过去了。”姜湖用温热的掌心捏住孩子的小手,“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而且坏人就快被抓住了。”
四周都是倦怠的上班族,补眠的补眠,装没看见的装没看见,姜湖立刻站起来,为了怕感冒传染,他没开口说话,只是对老人家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座位。
姜湖想了想,又说:“哦,对了,那你有没有记得一个人,在你上车的时候就一直想要靠近你,然后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就伸出手来,好像想摸你的头发,又好像不敢碰你,一下又收回去……”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老人领着个孩子上来了,小孩也就是三四岁,正闹人,老人拉着这么一个上窜下跳的皮猴子,站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就有点不大稳当。
这时,孩子的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姜湖回过头看着她,她的丈夫用力箍住她的肩膀:“怎么了你?”
姜湖立刻决定不等了,坐公交车回去——二路公交车人不少,姜湖上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了横排的最后一个座位。被冷风吹了一会,他感觉头更疼了,有些踉跄地坐下,报站的声音几乎是恍惚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好一会才缓过来。
女人脸上带着一点恐惧:“警官、警官,你说的那个人,我有印象!是有那么一个女的……三十来岁,长头发,又瘦又小,脸色蜡黄蜡黄的,她一直盯着宝宝看,后来还挤过来,想要摸宝宝的头,被我挡住了……我、我以为她有毛病!天哪,是她,是她!”
又过了十分钟,姜湖开始觉得寒风已经把外衣给吹透了,每一寸皮肤麻木了起来。
“您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是么?”
姜湖缩在厚实的大衣里,在警局门口等出租,可是人说“这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平时出租车满大街跑,唯独等到他想打车的时候,一辆也看不见。十分钟以后,姜湖开始觉得手脚僵硬了起来,萧萧瑟瑟的冷风真的开始塞牙了。
女人点点头。
沈夜熙白了她一眼,末了还是不放心,他不知怎么的,从早晨开始,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跳得他心烦意乱的,沈夜熙想了想,到底还是嘱咐了姜湖一句:“看着点路,实在不行打车回去,到家说一声。”
姜湖立刻站起来,有点猛,他身体晃了晃,脸色有点发白:“那我想请您帮个忙,能不能等我们的画像师来了,让他根据你的描述把那个女人的样子画下来?她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安怡宁冷眼旁观,感觉他们沈队不当专业保姆奶爸都可惜:“你行了,真把小姜当弱智儿童啊,血淋淋的案发现场还等着你呢,快别废话了。”
姜湖吃力地弯下腰,对病床上的孩子说:“宝贝,警察叔叔要回去了,你要好好养病,乖乖的,快点好起来,好吗?”
沈夜熙:“你行吗?”
“警察叔叔……”
“我自己可以回去。”姜湖马上说,“大家都这么忙,盛遥也不在,我回去休息半天,退烧了立刻回来。”
“嗯?”
沈夜熙单手按了按太阳穴:“行吧,这样怡宁,你让君子辛苦点,先去灭门案现场看一眼,你和杨姐留下继续研究爆炸的这个案子,我先把小姜送回去,回头立刻去支援君子……”
“我好像想起那个阿姨了。”孩子幅度极小地抬起小手,竖起手掌,“她身上有很难闻的味道。”
以眼下的这个爆炸频率,不说人人自危,也至少让原来拥挤不堪的六路和九十七路公交车每天跑空车了,事态再严重下去,非得人心惶惶不可。
“什么味道?”姜湖心里轻轻一动。
对于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灭门惨案什么的,那就是天边的浮云,最多让人茶余饭后感慨一下人心不古,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可是公共汽车爆炸不一样。
“臭臭的,我以前闻过的一个味道。”
安怡宁叹气:“你说呢?”
“像厕所里的那种臭臭的味道吗?”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不行,怡宁,盛遥在医院,我们人手不够,爆炸那事,能不能和莫局商量商量,转给其他人?”
“嗯……不是,另外一种臭臭的味道。”
三
“坏了的食物吗?”姜湖心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墙上的血字歪歪扭扭,在格外阴森的犯罪现场显得越发阴森诡异,两个案发现场留下的字迹都是一样的——审判。
“也不是。”孩子有点着急了,“就是……就是那种臭臭的!像……像豆豆家猫猫的便便。”
“有,”安怡宁指着一张现场照片说,“你看,两个受害人家里的客厅的墙壁上,都有刀子疯狂砍过的痕迹,旁边都有用血写的这两个字。”
“腥臊气味?”姜湖顿了顿,眯细了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是不是像动物园里的味道?”
沈夜熙皱皱眉:“有证据表明是同一个凶手吗?”
“对!就是像动物园里的那种臭臭的!”
沈夜熙接过安怡宁手里的卷宗,里面的几张现场照片极具冲击力,血淋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尸体并排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血肉模糊,孩子是被生生的扼死在自己的小卧室里的。另外一家受害者女人不在家,只有男主人和一个半大的女孩,男人同样是被砍了很多刀,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些不好控制的缘故,被一把刀穿过心脏,钉在了床上。
九
“两起灭门案?”连烧得迷迷糊糊的姜湖也忍不住凑过来。
安捷没能拖住黄芪多长时间,就在安捷把话题转移到食物养生上之后,黄医生终于觉出不对劲来了,眯起眼睛,有点防备地看着他:“安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安怡宁寒冬腊月地愣是跑出了一脑门汗,她伸手抹了一把:“灭门案,连着两起,爆炸那案子还没查完呢,奶奶的,这可透着是快过年了,脑残都出来给自己办年货了!”
安捷显然是个更有道行的,满口胡诌也能保证面部表情的绝对自然,坦然地说:“今天我正好没课,到医院来看看这俩孩子。”
“发烧了,我先送他回去,”沈夜熙问“出什么事了?”
黄芪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划了一圈,随后猛地想起了什么,狠狠地瞪了安捷一眼,大步让过他,直奔盛遥的病房去了。
安怡宁:“正事,别闹——哎?小姜怎么脸色这么差?”
阴谋得逞的安捷在他身后挑挑眉,别有深意地往相反的方向瞄了一眼,笑了。
沈夜熙:“吁——”
果然片刻后,就听见不远的地方,黄芪用穷尽中文之优美之博大精深的言语攻击,把盛遥训了个狗血喷头。安捷很不厚道地赞叹一番黄医生嘴皮子功夫之高——这都咆哮半天了,气不喘一口,连用词都没有重样的。
沈夜熙看着他吃完了药,又连拖带拽地把他拎出去,想送他一程,谁知两人才出办公室的门,安怡宁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来,差点一头撞在沈夜熙身上。
可怜的盛遥,碰上姜湖这个专注出卖队友三十年的同事。
“吃完回家,我送你,咱们这盛产土鳖,好不容易来个海龟,烧傻了我赔不起。”沈夜熙顿了顿,眯起眼睛看了看姜湖,乐了,“虽然我觉得你不烧也是一坨浆糊。”
安捷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在楼道里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饮料,回到姜湖那空无一人的病房,照某人说的,把房门虚掩,留了条缝,枕头放下来,被子弄鼓,然后自己坐在一边,捡起一本杂志,一边喝一边翻。过了一会儿,黄芪果然经过,果然从门口往里瞄了一眼,安捷慢吞吞地就对他竖起食指,示意他轻点。
“我听说你还有处方权,就你这样的,自己有点小毛病都看不好,还好意思给人开药?”沈夜熙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过考虑到他不大舒服,下手还是轻了不少。
黄芪不负众望的什么都没注意到,冷哼一声,转身回办公室了。
姜湖有点费力地眨眨眼,本来他反应就比别人慢一些,这会头晕更是一脑子浆糊,对方损他他也没听明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又过了好一会儿,姜湖才轻手轻脚地又遛了回来,压低了声音问安捷:“安叔,黄医生回办公室了?”
姜湖反应迟钝地抬起头,看见沈夜熙手里正拿着一杯热水和几片药。沈夜熙不由分说地把他手里的茶杯抢走,把热水和药片塞在他手里:“你是纸糊的吧?”
安捷点头:“你又干嘛?”
忽然,一只有点冰冷的手伸过来,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我找盛遥去。”姜湖说完就跑,连门都没进。
这一天天气格外不好,还零零星星地飘了点小雪下来,一冷一热,再加上姜湖身体素质一般,感冒病毒几乎在他体内横行无忌了,姜湖一上午都没什么工作效率,可怜兮兮地缩在办公室里,手里抱着一杯热茶水。骨头里隐隐约约的不舒服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酸痛,头开始越来越沉重,点头摇头的细小动静,都能感觉到里面的神经一跳一跳的疼。
盛遥莫名地被黄医生喷了个狗血淋头,还没从中度精神伤害里缓过神儿来,就看见自己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遛进来。
他给自己冲了袋感冒冲剂,捏着鼻子灌了下去,又换了件比较厚的大衣,依然顶着寒风凛冽出门了。
姜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门掩好:“我打听过了,黄医生过会儿有个手术,我估计他气消了以后可能就直接去准备手术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的。”
沈夜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练就了乌鸦嘴的本事,即使他把姜湖送到了家门口,第二天早晨姜湖一起来,还是头发沉,嗓子干涩发炎,火辣辣的疼,鼻子也堵——还真就感冒了。
盛遥眨眨眼睛,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家伙怎么知道他是从自己这生了气走的?
这一天大家都没什么收获,不如大家早点回去歇了,外面寒风凛冽,他怀疑姜湖这个迷迷糊糊的浆糊模样,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先感冒。
“快,帮我查一查,六路、九十七路或者二路车哪个站点附近有动物园、或是兽医院什么的和动物有关的地方?”
沈夜熙犹豫了一下,把车子调了个方向,发短信告诉其他几个人原地解散,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再继续研究这个爆炸狂,然后直接把车子开往姜湖家。
盛遥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一般市中心的线路心里都有数,直接就肯定地告诉他:“兽医院不知道,不过六路的终点就是市动物园。”
他不带武器,可是清瘦的身体和柔和而有些低沉的声音,却总有种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力量。他就像是看不见边际的海,在海边的沙滩上,风和日丽时,目力所及之处大多平静,可是谁也不知道,风暴来临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联系一下动物园方面,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员工突然无故旷工,女性,长发,三十来岁,瘦小,性格固执不善于和人沟通。”
没什么事的时候,姜湖依然是话不多,好像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没什么区别,偶尔闹点小笑话娱乐一下大众,可是真有什么事的时候,每次回头,都总能看见那么一个镇定深思的侧脸。
“为什么?”
沈夜熙趁着红灯,把自己外衣脱下来,轻轻地搭在姜湖身上……姜湖还是秋天来的,这一转眼,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又轮换了一季。沈夜熙也已经习惯了早晨起来一开办公室的门,就有那么一个安安静静、存在感不高的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办公桌后和他打招呼。
“我去问过九十七路车的那个小受害者,他和投弹犯接触过,告诉我投弹犯身上有种动物的腥臊味道。”
沈夜熙车还没开回局里,姜湖就靠在副驾驶上睡着了,看来他也是累。
盛遥蓦地睁大了眼睛:“灭门案的麻醉剂……”
现在的状态简直是走路上踢起个石子,就能砸着个心理变态。
由于姜湖受伤入院,灭门案那一边的案情他没有太参与,这些细节他不知道,当场愣了一下:“什么?”
什么毛病他们是不知道,反正疲惫了一整天回来的人都有那么一个共同的想法,他们队绝对是被诅咒了,每个转到他们手底下的案子都这么诡异。
“灭门案的麻醉剂,是专门用于大型动物的麻醉枪。投弹犯和灭门案真是一个人做的!”盛遥说着,迅速联系了安怡宁,语速极快地交代了两人的推论结果。
杨曼说,当时拆弹组的同志傻愣愣地抬起头说了一句话:“也就是说,嫌犯操控炸弹爆炸的时候,他本人正在那辆倒霉的车上,这家伙什么毛病?”
安怡宁马上着手联系动物园。
除了拆弹组那边还稍微有点进展,杨曼万分迷惑不解地通知了大家一个消息——爆炸的炸弹没有定时装置,引爆它的是个简易的近距离遥控器,这也就算了,遥控装置挺常见,然而诡异的是,爆炸的两辆公交车都不在站点附近,而是在两站中间的行驶过程中。
片刻,安怡宁说:“我找到这个人了,郑玉洁,女,今年三十二岁,非洲狮饲养员,婚姻状况是离异,动物园方面说最近遗失了部分高性能的麻醉剂和麻醉枪,已经立案了,只是还没有结果……还有……”
这一天众人基本上都是在脚不沾地地忙,可是忙了半天,又基本上都是徒劳无功。
“怎么?”这是沈夜熙的声音。
他那种“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臭德行没了,思考的时候略显尖削的下颌缩在深灰色的围巾里,镜片上挂着一点雾气,看着实在是顺眼多了。
安怡宁说:“大概大半年前,有个小电影院出过踩踏事件,你们听说过么?”
沈夜熙看着他,转过身去开车门,心说其实盛遥受伤那事,除了让大家也都跟着提心吊胆了一把之外,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姜“医生”是有那么点进入状态的意思了,不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不问就不言声了。
“就是那个郊区的有安全隐患的小电影院?”苏君子正好推门进来,听见了也插了一句,“听说那电影院还可以的,放的片子也不算很老,只是地方偏了点,所以特别便宜,里面安全隐患挺多。”
姜湖皱起眉。
“就是那次,郑玉洁去郊区的前夫那里接出她五岁的女儿,女孩儿说想看电影,母女两个图便宜,去了那家小电影院,结果电影院出了火灾,最后倒是没烧起来,可是烟很大,观众们受到惊吓,安全出口当时临时坏了,打不开,人们互相推搡,出现了踩踏事件,总共造成三人重伤,十来个人轻伤,还有一个小女孩,被活活踩死。”安怡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就是郑玉洁的女儿。”
“如果小孩他妈没说谎,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伸手推了孩子的人就是放炸弹的嫌疑人。”沈夜熙说,“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会有东西爆炸,普通人不可能在爆炸的瞬间做这么多事——可话说回来,要是你放了炸弹,你会把炸弹安在自己脚边上么?”
半晌没人言语,直到盛遥叹了口气:“难怪……”
“那难道受伤孩子的母亲的话是为了推卸自己看顾责任?”姜湖问。
“怡宁,查得到郑玉洁的地址么?我要见见她。”姜湖插进一句,“我还是觉得不可能,这两起案子的作案人不可能是一个人。”
“现场检验到的炸弹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动静,可能是其他乘客的东西掉落或者椅子裂开之类的声音吧?”
沈夜熙:“见个屁,浆糊,你给我老实在医院……”
“你有没有记得受害人说的,‘几声巨响’之类的话?有说两声的,有说三声的,有说好几声都记不得了的?”姜湖说。
姜湖已经挂了他的电话。
“怎么了?”沈夜熙一出门立刻问。
十
姜湖看了沈夜熙一眼,沈夜熙会意,两人快步走出了医院。
当仇恨和道德彼此交缠,当梦魇和现实不分彼此,当谎言和真实相伴而生。
方才还气呼呼的护士当场被问住了,一愣,想了想,对哦,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她显得有点迷茫:“我也就是听孩子他妈那么一说,也许当时太乱……咳,谁知道呢?”
当崩溃的心里充满了悲伤的罅隙,恶魔总会呼啸而入,神明沉默着叹息,没有人能数清黑暗。
护士说完了,等待反应,可沈夜熙完全没反应,只是皱眉深思,姜湖慢吞吞地问:“炸弹爆炸不是一瞬间的事情么?您说的那个人怎么会有时间做那么多的动作?”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拥挤的空间里,彼此碰撞,彼此伤害。人间就像是水,从零度到一百度不等,有人心冷似铁,有人温情脉脉,还有人胸怀烈火。
受伤孩子的妈还在断断续续地哭,这边护士压低了声音对他们俩说:“我也是刚才听孩子他妈说的,当时情况是这样的,那孩子原本坐在公交车前半部分那种横排的座位上,旁边正好有一个空能站人,那人就站在那缝里,炸弹就在那人的脚边上,按说炸弹炸了以后,小孩不是第一个被波及的,可是那人狗急跳墙,自己拼命往旁边退不说,居然顺手就把人家孩子从椅子上给推下来,挡在自己前边,你说缺德不缺,你说这还是人不是?”
究竟是谁抛弃了什么?
姜湖和沈夜熙对视一眼。
究竟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那叫缺德呀?哎哟警察同志您别逗了,在公共汽车上放炸弹那是犯法!公安国安的都等着抓他呢!我说的是在车上站那孩子旁边的人。”
姜湖转身就要走,盛遥赶紧叫住他:“你干嘛去?”
沈夜熙注意到她说了“缺德”,却不是“变态”或者“神经病”,对一个公然在公交车上投掷炸弹的罪犯,普通人难道不是应该义愤填膺吗?“缺德”这个形容词程度也太轻了,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您说谁缺德?放炸弹的人?”
“回去换衣服逃走。”姜湖理直气壮地说。
一个护士正好从那边过来,配合过调查,也知道他们是警方人员,看见他们俩,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解释说:“那是今天刚刚送来的那个孩子他妈,小孩还没过生日,不到四岁,脸烧得不成样子,刚刚医生说,小孩的眼睛以现在的技术,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你说这孩子这辈子怎么办?现在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
盛遥觉得热血沸腾,逃走啊!
姜湖和沈夜熙沉默地走出病房,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女人尖锐的哭叫,穿透力极强,两人不由自主地顿住。
这么多年来,姜湖这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同志还是第一个敢在大魔王黄医生眼皮底下开遛的!这真是地球转晕了不分左右,太阳要从西边升起来了。盛遥立刻把风度和分寸全给抛诸脑后,从病床上一跃而起:“等等英雄,跑路带我一个!”
而事故中受伤的两个孩子,一个被家长接回家不露面,一个正在急诊室里。
直到他们一起坐上了安捷的车,盛遥仍然觉得这事有点虚幻。
除了声讨一下大城市里的人口密度,一圈问下来,他们俩根本就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显然跑路这件事,姜湖是早有准备的,换下来的衣服,低调撤退的路线,选择的时机,要是写出来,估计能凑一部胜利大逃亡指导手册……盛遥无比汗颜地问姜湖:“说实话,姜英雄,你是不是打进医院那天开始,就在预谋这件事了?”
几乎每个能接受讯问的受害者都是这么几句话——人太多了,不知道,一片混乱。
姜湖:“我枕头底下有一份黄医生的值班安排表,回来可以借给你复印一份。”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听见好几声巨响,然后身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人们互相挤,我自己浑身发烫……对不起,细节我实在记不清了,当时人太多了,我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受伤了,后来有个女孩指着我大声尖叫,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了……”
“还让我当从犯,”开车的安捷幽幽地说:“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钱。”
然而问询当事人的工作却并不很顺利。
盛遥拍拍姜湖的肩膀:“英雄真人不露相,小的以后就跟你混了——不过老黄做完手术之前,我们赶得回来么?”
局里有人说沈夜熙又高调又狡猾,年纪轻轻的,多少有点锋芒毕露,可是姜湖想,其实沈队这个人,对那些他自己愿意接受的人,真的是非常非常好,让人什么时候心里都暖烘烘的,他在医院里说出来的那番话不是随口胡诌的,他是真把所有人都当一家人。
姜湖只是看着他不说话,莫名地,盛遥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某种破釜沉舟的思想感情。
姜湖连忙接过来,沈夜熙这人异常的心细,自从入冬以后,他们经常出外勤的几辆公务车上,就会经常出现这样的东西——棉手套,围巾,有时候后备箱里还神奇地会出现几件军用棉大衣。办公室里饮水机热水口的指示灯坏的那几天,早晨到的时候,总能看见一张便签纸贴在上面:“热水开着,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办公室的后门上多了一张城市公交和地铁线路图,盛遥受伤以后,从局里到医院的线路又被人特别用红笔描了出来,不用说,整个重案组,不认识路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盛警官颤颤巍巍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赶不回来对么?”
沈夜熙打开车门,捡了一条也不知道谁留在那里的围巾丢给他:“冷了吧?告诉你们多穿点,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姜湖默默地点点头。
跟着沈夜熙一出门,姜湖先哆嗦了一下,办公室里冬天暖气夏天空调,外面的老天爷可不那么给面子,这北方城市里的特产小寒风,正在四处耀武扬威耍流氓,企图钻进每个路人的衣服里,又干燥又冷冽,早晨还阳光普照的天空,这会儿也变得阴沉沉的。
盛遥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垂死挣扎:“那他做完手术肯定很累,没准会直接下班回家是吧?”
几个人都站起来,这时,杨曼终于“咦”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莫局呢?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姜湖推了一下眼镜:“不,黄医生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他下班之前一定会把病房巡视一遍,放心了才走。”
“这样吧,怡宁,你和君子调集警力,换上便衣,去你说的那三个站点,注意来往人流,联系一下交警大队,让他们配合工作。杨姐留下来配合拆弹组,看看能从那颗炸弹身上查到些什么……姜湖跟我走,我们去走访一下两次爆炸案中的受害者。”沈夜熙在众人身上扫了一眼,“今天都多穿点衣服,天气预报说大风降温。”
盛遥:“……”
“怎么每次发现猫腻的都是你?”沈夜熙用研究的目光看了他一会,笑了,发话点评说,“不错,四只眼睛果然比较好用。”
姜湖安慰他:“你跟都跟出来了,现在回去也不现实,不过你可以假装他不会巡防。”
“两起汽车爆炸案里,受伤的人都很少,但是奇怪的是,每次的伤者里都有一个四岁以下的幼儿。”姜湖说,“这是巧合吗?”
一股悲愤之情涌入了盛遥的内心,他骤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姜湖分明是故意在他面前提起逃跑计划,故意把他拐带出医院,因为黄医生一定认为是自己把他拐出来的。
“什么?”
安捷一边开车,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后座的两个人分析案情。
“那个……”姜湖弱弱地插了一句,安怡宁横眉立目地看着他,姜湖表情相当无辜,“我其实是想说,受害者之间,有一点联系的。”
盛遥对灭门案更挂心一点,他说:“为什么你刚才说两件案子的嫌疑人不是一个?”
沈夜熙姜湖杨曼苏君子大眼瞪小眼。
大概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姜湖精气神明显差了一些,他手肘撑在车门上,头靠着一边的车窗,说:“砍杀别人是一种非常极端的行为,比你经历过的任何与人对抗的经历都要激烈,甚至超过开枪杀人,绝大多数的嫌疑人都是男人,而入室杀人更是一种行为上的升级,一般人到了别人家里,潜意识中就会失去安全感,因为不是他的地盘,以行凶为目的的入室杀人犯一方面有‘自己能轻易杀死’别人的自信,一方面极端的……”
“受害者之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安怡宁说,眼看着几个人还要开问,安怡宁不干了,“我姓安小字怡宁,不是百科全书!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全来问我,手上有完备的材料不会自己看吗?眼睛长着都是留着出气用吗?!”
盛遥替他接下来:“凶残。”
二
姜湖:“嗯。”
天塌下来,现在有沈夜熙顶着,反正所有精英都在他手下,砸不死他们。
“你推断公交车投弹犯是个细心、神经质的女人,很大可能性就是郑玉洁本人,所以和灭门案的凶手特征不符——那有没有可能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个嫌疑人,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或者干脆就是一伙的?”
他往椅子背上靠了靠,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轻巧地站起身来,开门走了。门口正好经过一个值班警察,对方张张口,刚要打招呼,被莫局竖在嘴唇前边的食指打住了,值班警察同志有幸目睹了他们局长同志心情很好地拎着外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摸鱼走人了的实况转播。
“我不能肯定,”姜湖轻声说,“我没跟过灭门案,一些细节不大清楚,只是个大概的猜测,偏差可能很大。”
他们已经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开了,莫局双手抱在胸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沦为一个打酱油的。
“我知道!”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的宅男盛遥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把他从苏君子安怡宁那里挖来的信息一股脑地和姜湖说了,细致地描绘了现场的情况。
“叫人把重点放在这三个车站上,另外把爆炸发生地点也标出来,”沈夜熙说,“受害人呢?”
姜湖一开始表情还算平静,却越听越皱眉。
“第一辆是从火车站到植物园的公交六路,第二辆是从玉水公园到市外平城县的公交九十七路。”安怡宁在桌子上铺开一大张公交线路图,在上面用签字笔画了三个黑圈,“六路和九十七路共同经过的车站我都标出来了,就是御门、银桥和咸阳路口东。”
盛遥:“怎么?”
姜湖突然问:“两辆发生爆炸事件的公交车有什么关系么?”
“像你说的,成年受害者几乎被剁碎了,墙上的血字也说明,凶手处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中,你想想如果是你,这种状态闯进一个人的家门,会怎么做?”
安怡宁双手一摊:“公交车不像地铁,线路太多,站点太多,车次也太多,人流密集的地方,无法建立像地铁那样的监控。况且犯人放的这种炸弹体积非常小,随便塞袋里就能夹带上去,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只能加紧巡逻,警告广大市民出行安全,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地去搜每个乘客的身。”
盛遥拼命想了想,没想出来,反而是安捷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缓缓地说:“如果是我的话,会急切地寻找一个可以发泄情绪的地方,有些人在精神混乱的情况下会非常有攻击性,在我手里有刀的情况下,我会首先攻击来开门的人。”
“造成某种社会恐慌又是为什么?政治目的?如果是那样,为什么没有一个组织跳出来表明政治立场?”杨曼以前在拆弹组工作过,相比其他人更有经验,她说着,转头问安怡宁,“在没有抓住嫌犯以前,我们的安全工作能做到什么程度?”
“没错,”姜湖说,“如果现场像你描述得那样混乱,说明凶手处于一种极端的精神状态下,完全失去理智的人,他会先冷静地用麻醉针先把所有人弄晕吗?”
“首先,在公交车上安放炸弹,是一种非常高调的行为,如果嫌疑人不是为了造成车上的人员伤亡,而只是为了造成某种恐慌呢?”
安捷说:“有没有可能当是在现场的是一个团伙?女的那个骗开了门,用麻醉针弄晕了受害人一家,然后男凶手进来行凶?”
“你的意思是?”
“有可能。”姜湖冷静地说,“但是问题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需要他瘦小懦弱、几乎毫无攻击力的同伙去骗开房门,放倒受害人?”
苏君子顺着他的话音问:“如果犯人只是练手,他不怕打草惊蛇么?”
“这个问题很简单,比如凶手做不到,比如是个残疾人?”盛遥接话说。
手下人不会看人脸色,沈夜熙只好出面救场:“行了,无论是不是恐怖分子,城市公交车上发现炸弹都是非常危险的,谁也不知道犯人前两次是不是只是练手,现在是没什么严重后果,万一他下回来真的怎么办?”
“可能性并不大,”姜湖说,“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带郑玉洁那样的同伙去杀人,她有一点神经质,非常敏感,容易犹豫不决,甚至不大敢当着别人的面表达自己的看法,假设凶手是个需要她辅助的残疾人,那就是说他在做什么事的时候,她可以阻止他,这种组合极其不稳定,很可能连一个案子也做不成。”
莫局顿时一脸菜色,蛮力一拍桌子:“笑什么笑,都给我严肃点!”
盛遥:“如果受害人让郑玉洁联想起她自己的孩子的话,她也许会把仇恨转移到他们身上。”
姜湖:“那个……什么羊什么的?还有那个……防什么未然?”
“杀人成功之后,她的勇气降到最低,她的愤怒和仇恨也会被恐惧代替,绝对不会狂欢一样地在受害人身上乱砍,更不会布置现场。”安捷说,“小姜,是这个意思吗?”
莫局尽量和颜悦色地问:“哪没听懂?”
“唔,”姜湖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汽车爆炸案和灭门案同时进行,爆炸案并没有升级,理论上投弹犯不应该参与灭门案,可是……”
姜湖的表情越来越迷茫,突然被点名,他只好有些局促地抓了一把头发:“不您别管我,我就是有几个地方没听懂。”
盛遥越发一头雾水,经过姜湖一分析,他反而整个事件更加蹊跷、甚至有点诡异了,他顺口说:“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这个犯人是个三头六臂,可男可女,可老可少,一会慈眉善目一会又面目狰狞……”
莫局认为她说得对,不过他毕竟身为局长,不能助长手底下人这样目无尊长、随口耍流氓的习性,于是他义正言辞地干咳一声说:“确实,这个情况我已经和市领导反映了,不过有些领导同志依然认为,虽然炸弹威力确实不大,但是影响极坏,非常破坏社会的稳定团结,容易影响社会秩序,造成民众恐慌。再者,凡事要防患于未然,我们不能真出了大事再想着要亡羊补牢……姜医生,怎么了?”
姜湖眉尖突然一跳:“安叔,能快一点吗,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的确,以市里公交车那种能把人挤成相片的现状,炸弹只造成了几个人的不致命轻伤,想来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威力,与其说是袭击,其实还不如说是恶作剧。
十一
杨曼没睡醒,头天晚上不知去哪鬼混去了,脸上挂着硕大的黑眼圈,闻言立刻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说:“莫局,领导们唯恐天下不乱吧?他们见过炸弹没见过炸弹?当恐怖分子是吃闲饭的?好不容易公交车上混上两颗炸弹,一只耗子没炸死?我跟你实话说,往公交车里接窗户扔个二踢脚没准都比这个后果严重。”
沈夜熙觉得,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闯进去的一瞬间,那女人蓦地回过头来时那种奇特的表情——就像姜湖描述的那样,她瘦小,留着枯黄的长发,双颊凹进去,嘴唇干燥。可是又有一定的偏差,女人的嘴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这使得她整张脸的线条都锋利起来,上面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充斥着不加掩饰的凶残和恶毒。
说完,他轻咳了一声,正色地敲敲桌子:“市委领导现在最担心的问题你们也明白,就是投弹者的犯罪事实有没有可能进一步升级,有没有可能靠上恐怖袭击?真要是那样,这不是咱们一个市局能管的事。”
屋里很凌乱,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炸药引线,她动也不动,就那么毫无畏惧地看着冲进来把她围起来的警探们。
莫局听了,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衣冠禽兽。”
沈夜熙冷冷地看着女人,眼神像是要把她刺穿:“郑玉洁,你现在涉嫌妨害公共安全和谋杀两项罪名,有什么要辩解的,可以请律师,跟我们回审讯室谈。”
安怡宁翻了个白眼:“我跟老爸耳濡目染的呗。”
女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然后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有点讽刺,又有说不出的轻蔑。
莫局问:“你从哪学会这套的?”
“警察?”她的声音听起来极为低沉粗哑,就像是个男人在说话,“好威风呀。”
小值班员如蒙大赦,脚不沾地地走了,安怡宁一回头,见莫局正瞪着她,莫局从小看着她长大,爷俩个没大没小惯了,她莫名其妙反问:“干嘛?”
沈夜熙不理会她,对杨曼和苏君子打了个手势:“搜她的住处。”
安怡宁忙打圆场:“你就告诉领导,就说局长现在正在紧急调集人员研究这个问题,亲自组织现场取证去了,现在不在,一有结果立刻会向市领导报告的。”
两人立刻应声而去。
“可是……”值班员同志要哭了,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跟领导说话。
沈夜熙沉声说:“把你的手举起来。”
“说屁,你告诉他,催什么催?再催老子撂挑子,让他自己查去!”
郑玉洁还是那么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那、那个,书、书记又打电话来了,找您,他说……”
沈夜熙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举起你的手!”
莫局眯着眼睛回过头去——一瞬间姜湖明白了他头天看的一本闲书里的形容词,“目光如电”。
郑玉洁缓缓地把手从外衣口袋里伸出来,周围几个警察一下紧张起来,瞬间,四五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看似瘦弱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极小的遥控器。
“局、局长……”门口一个小值班员小心翼翼地看看这一屋子人,战战兢兢地敲了门。
“你不要做傻事。”安怡宁从她的身后缓缓地接近,她心里其实对这个眼睁睁的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可怜女人还是有一点同情的,于是放柔了声音说,“放下它,你启动那玩意不会比我们开枪快!”
众人集体低头,做默哀状。
郑玉洁丝毫不吃她那套,转过头带着恶意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扣动扳机是勾勾手指,我起爆炸药也是勾勾手指,结果怎么样,谁知道呢?”
莫局顶着一张乌黑油亮的晚娘脸,亲自出席紧急会议,拍桌子嚷嚷:“都给我化抑郁为力量,多干活少废话,赶紧把那四处扔炸弹的给我逮回来,要不然下个周末下下个周末下下下个周末还得加班,加死你们!”
安怡宁愣了一下,她突然间注意到,郑玉洁在面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个稍纵即逝的扭曲的表情,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可是赶上汽车爆炸案这种烂事,谁也没办法,这种案子涉及公共安全,相当的敏感,连市委书记都特意打了电话过来,三令五申一定要尽快破案。
沈夜熙轻哼一声:“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手指快还是我的手指快。我数三下,你不放下那玩意,我就认为你是要引爆炸弹,执行击毙。”
每天追在各种犯罪分子屁股后面跑,脑力体力全不能缺,见天儿地被捅一刀那是正常现象,行业高危就算了,工资还就那么回事儿,网上流传的那句“操着卖白粉的心,拿着卖白菜的钱”,完全就是给他们量身定做的,对象都不好找,重案组盛产俊男美女,全都砸在莫局手里,就差自产自销了。
“一。”
警察同志这活儿不好干,究其原因之一,就是广大违法犯罪分子们实在太敬业,不管晴天雨天还是法定节假日,随时想犯事随时犯,端是个没日没夜。
他话音才落,郑玉洁的眼神一下子变了,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里好像突然间有光洒出来,她扭过头去,不躲不闪地直视着沈夜熙的眼睛,那坦然平静的样子……就像她是无罪的。
沈夜熙一推门,发现自己面对的一堆头顶冒着怨气的脑袋,整个办公室气氛幽怨如同黑压压的蘑菇园,他顿时大声疾呼:“我也是被临时叫回来加班的,麻烦你们别冲我发射怨念光波好吗?我冤不冤,跟谁说理去啊?”
“二。”沈夜熙拿着枪的手极稳,音调几无起伏。
重案组平时加班加点也就算了,周末还得接到沈大队长的追命连环Call,就实在有点悲剧了。出去和情人约会的得回来,好不容易在家宅一天睡个懒觉的人得回来,和妻女共享天伦之乐的得回来,连在医院探望病人的编外人员也得乖乖滚回来。
“不!别开枪!”这时,门口猛地冲进一个人。
盛遥病房里就有电视,两人立刻打开电视,所有频道下面都在滚动一条新闻:“本市今日上午十时,公交九十七路发生爆炸,四人受伤,包括一名儿童,所幸无人死亡,爆炸原因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中。据悉,这已经是本市两天以来发生的第二起爆炸案,警方人员透露,两起爆炸案的起因可能是同一种炸弹……”
姜湖发丝凌乱,额前的头发沾了汗水,苍白的脸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一点不健康的红晕,沈夜熙不可避免地被他弄得分了神,就在这时,郑玉洁忽然轻笑一声,捏着遥控器的手指猛地按了下去。
病房窗外的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显得深栗色的头发似乎更柔软了一些,盛遥觉得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就很治愈了,他刚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姜湖的手机震动起来,一条短信进来,沈夜熙言简意赅地只有三个字:“看电视。”
沈夜熙手上几乎像条件反射一样扣下扳机,女人浑身猛地一颤,像是个突然被断了电的机械娃娃。
“嗯,沈头儿跟我谈了很多。”姜湖说儿化音的时候,舌头还有点僵硬,于是又说了一遍,“是头……儿,唉,算了,我老也说不好。”
她所有的动作停止了,手指危险地悬在距离按钮一点点的位置。
“没事儿,本来那疯姑娘就没戳到什么要紧的地方。”盛遥笑了笑,“我听说手术那天晚上,你和沈头儿在医院陪了我一宿?”
仰面倒下的瞬间,她脸上的愤恨、挑衅、嘲讽全都不见了,脸上竟然浮现了一抹如同解脱的笑容。
“你还好吗?”姜湖问。
姜湖还没站稳,就只来得及目睹她断线风筝似的落下的身体,一时呆愣在那里。
苏家人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姜湖拉了一把椅子,在盛遥病床边上坐下。
沈夜熙面无表情地收起枪,伸手扶住姜湖,顺便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赶来的安捷。
姜湖在旁边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接过苏苒,把她往天上抛了一下又接住,小姑娘“咯咯”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话。
姜湖在那一瞬间的爆发后就失去了力量,几乎是瘫在沈夜熙身上,他身上似乎有很多伤口裂开,火辣辣地连成一片。
盛遥大笑:“君子,你积点德好不好,居然拿小女士的体重开玩笑。”
郑玉洁现在看起来安详、宁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穷凶极恶的凶手、投弹犯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然后她也看到了姜湖。
苏苒被戳到了痛处,哼一声扭过头去,小声:“爸爸真讨厌。”
她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在地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是……你……”
苏君子拍拍手:“苒苒快下来,小胖妹,你都二十多斤了,别压在你盛遥叔叔身上。”
姜湖脸上那点因为剧烈运动而泛起的红晕渐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苍白下去。
苏苒没听明白,想了想,决定屈从于病号,于是大义凛然地点点头。
他的声音有些哑:“他让你为他盗取动物园的麻醉剂,让你为他制作炸弹,放在公交车上,让你为他挑选猎物,你不能违抗他,是么?其实……你并没有杀人,对么?”
盛遥抬起头对她笑了:“嫂子快别这么说,君子当时那个情况,换谁都会那么做的,再说我又没什么大事,放点血还省的营养过剩呢,是不是苒苒小宝贝?”
沈夜熙听到姜湖这句话,当即头皮一炸,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那一身血染的女人,她已经快死了。
胡敏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和俊美的男子:“盛遥,真的,我们这次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你……”
“不是你的错,你甚至想保护那些车上的人,对么?”姜湖扶着沈夜熙缓缓地蹲下来,伸手擦了擦她布满血污的脸,“你一直想躲开他,现在,你终于办到了。”
“哦,那你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小巫婆。”
女人似乎非常浅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半睁着,让姜湖小小的倒影映在其中,而后,里面光华渐熄,最后空空洞洞的,什么没有剩下。
“我是小巫婆。”
然后她仿如完成了某种心愿,眼睛里的光如风中烛火,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了。
盛遥一脸感动,抱起苏苒:“很灵哟,真的,太神奇了,我现在一点都不疼了,小苒苒,你是传说中的小天使吗?”
姜湖想起一句他一直觉得很悲伤的话:人死如灯灭。
苏苒说:“爸爸说,你是在抓坏人的时候为了保护爸爸才受伤的,我昨天晚上偷偷问了南瓜婆婆,她教给我一个咒语,说念了以后,你就不会疼了。盛遥叔叔,你还疼不疼?南瓜婆婆的咒语管用吗?”
命运如刀,有时候明知道反抗就是鲜血淋漓,仍然忍不住要去以血肉之身抗争,为了为人起码的尊严。姜湖突然感于自己贫乏的中文词汇,那一刻,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浑身脱力。沈夜熙好像叹了口气,默不作声的架住他,搀着他出去。
一屋子大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姑娘,盛遥轻轻地拉下她的小手:“小仙女,你给我施了什么魔法呀?”
很快,杨曼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证物袋,里面分别是被害的两家人的照片,看样子都是从死者家里偷出来的。代表幸福的全家福上,每个人的身上都用红笔划了无数道,就像是在他们身上鞭笞了血印一样。
然后她点点头,一本正经:“好了!”
那凶手,曾经重复自己的行凶过程一遍又一遍。
说完,她自顾自地爬上盛遥的病床,伸出小肉爪拍着盛遥的头,一本正经且无限严肃地说:“%*#……#¥!”
片刻后,拆弹组的人把现场排查完毕,他们向众人展示了郑玉洁刚刚握在手里的遥控器——里面没有电池。
苏苒小大人似的拉拉姜湖的衣服:“姜叔叔,你别说了,你看盛遥叔叔都快迷失人生目标了。”
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能爆炸的东西。
盛遥觉得自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一直旁观沉默的盛遥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嗯,对,我坐公交过来的,车里有点挤,有个人香水瓶子打碎了。”姜湖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继续打击他,“至于打碎香水瓶子的,也不是个姑娘,上了点年纪,我忘了怎么称呼,就和……就和上回来局里找杨姐的杨姐妈妈差不多吧?”
为什么她要寻死?她最后那个表情又是什么意思?人到底是不是她杀的?她……
盛遥表情呆滞地看着他:“啊?”
姜湖的脸色慢慢地缓和过来,他看了沈夜熙一眼,先是安慰说:“别担心,你没打错人。”
姜湖想了想:“哦,不,卖花的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大爷。”
沈夜熙虽然除了最开始的惊诧之后就一直不动声色,可谁都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听见姜湖这么一句,沈夜熙眼神一闪,随后他顿了顿,问:“那你为什么说,人不是她杀的?”
姜湖把花束插到盛遥的床头,盛遥深深地吸了口花香,陶醉地叹息:“嗯,香水百合,递给你这束花的姑娘一定是个水灵又清爽的美人。”
姜湖有点艰难地在安捷给他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轻声说:“和一个杀人犯关在一起,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你们知道更恐怖的是什么么?”
众人笑起来。
“什么?”
姜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长得比较年轻,也挺老的了。”
“那个杀人犯就关在自己的心里,像是一个受了诅咒的影子,不死不休。”
胡敏笑着说:“我早听说姜医生能干,没想到这么年轻。”
沈夜熙明白过来什么一样,问他:“你之前说投弹犯和凶手不是一个人,难道因为她是双重人格?”
姜湖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哥的妻子,胡敏,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嫂子好。”
安怡宁睁大了眼睛:“世界上真的有多重人格么?就像是一个人长了两颗脑子?”
苏君子指了指女人:“这是你嫂子,敏敏,这位就是姜医生,上回去过局里以后,你家丫头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位。”
姜湖的表情很疲倦,隐隐地竟然有了点颓意,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就像一个身体里有两个灵魂在居住,她无法摆脱这个可怕的邻居,甚至无法感觉到他,主人格无法得知对方的存在,可每每清醒过来,却都要面对他带给她的血淋淋的烂摊子,她只能一直生活在这样极端的恐惧里面,没有人能救她,没有人能把她从恶魔那里拉出来,只有同归于尽。”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姜湖想,果然有些人天生就带着能治愈别人的特性。
她一边目睹着险境里,那些为了生存而自私的人性和周遭的冷漠,一边被意识里的恶魔追逐操控,也许对她来说,活着就是一场噩梦。
她妈妈笑起来:“小苒,快别那么没礼貌。”
沈夜熙把外衣拖下来披在姜湖身上,低声说:“我们下午的时候查到,城郊农村里有一个孩子落水,旁边两个钓鱼的游人竟然无动于衷,后来据说那两个游人在当地旅馆里奇异死亡,村里人都说是报应,一直也没有破案。那个时间郑玉洁正在那里,探望她住在农村的父母。是那个刺激了她么?还是三年前的事,难道从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么?”
小家伙接过来,趾高气扬地说:“这还差不多,那我就原谅你啦!”
“我不知道。”姜湖沉默了一会,重新闭上眼睛,梦呓一样地说,“我不知道……”
说着,他从怀里的一大束花里抽出一支百合来,递给小姑娘:“苏苒小美女,我用这个道歉行不行?”
她是那么的憎恨这个世界,可是善良和道德让她难以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她找不出那个该为她那幼小女儿惨死负责的人,于是憎恨无边无际、无比强大起来,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控制她,被理智打回,再挣扎……
姜湖道歉:“可真是对不起。”
然后那个“他”出现在她的意识里,一开始的时候,她自己的意识并没有察觉到危险,反而纵容着“他”的出现,因为那个人,是她想要变成而不能变成的样子,他能随意地发泄愤怒,不受任何东西约束,那份强大和疯狂甚至给了她一种奇异的释放感和安全感——那是抛弃了她们母女的前夫所不能给她的东西。
幼儿园放假的时候,苏君子把她带到过单位一次,小家伙一直对和她玩得很好的这个姜湖叔叔念念不忘。姜湖半蹲下来,接住向他扑过来的小姑娘。小家伙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衣服,抱怨说:“你上次答应过到我家找我玩的,我准备了好多故事书,可是你很久都没来!”
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没有人性,没有良心,残忍嗜血,慢慢地,“他”甚至妄图控制她,主导她的意识,操纵着她去炸伤无辜的孩子,砍死罪不至死的成年人。
女孩回头看见他,眼睛一亮:“姜叔叔!”
是的,她或许抗争了,她尽自己所能,把公交车上的伤亡降到最小,她企图给死者家里的孩子一个体面的死法和安详的尸体,可她也妥协了,她无法遏制心里的愤怒,对冷漠自私的世人的愤怒,对不负责任的前夫的愤怒。
苏君子的妻子是个美好的女人,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有阳光融化在脸上,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控制,交出自己身体的主控权。
姜湖带着花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看见了来探望盛遥的苏君子一家三口。
直到……
一
她终于再也无法承受心里的冲突,决定用最决绝的方法,去反抗那个“恶魔”一次。
然而如果只有一种东西能渗入到那漫无边界的夹缝里,沟通彼此的话,那么我希望,它是爱。
最后一次,她大概终于是赢了。
上帝说,要有光——从此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