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遥以前是信息安全出身,后来转行做了刑侦的,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可他身上的缜密和细致却是根深蒂固的。
“嗯,”盛遥应了一声,“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俩已经粗略地把周围扫了一圈了,除了一站地左右的地方那片隔音不好的旧楼房,就是另一边的棚户区,都是平房大杂院和年久失修的废旧待拆房。我想凶手如果要杀这些孩子,要分尸,还要把肋骨取出来,肯定需要有那么一个比较私密的空间——我刚才已经托人去居委会和当地派出所调查了,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一份名单,可是恐怕这名单长度不短。”
沈夜熙掐了烟头:“好,你继续收集相关的信息,其他人先跟我回去,总结一下进展,我们晚上开个短会,调整调查方向。”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盛遥说:“那这附近的民居都是些什么人,你查过了?”
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了起来,姜湖透过车窗观察着正在往这边走过来的沈夜熙。沈夜熙伤假前,重案组处理过一个贩毒团伙案件,多人重伤,沈夜熙的搭档殉职,莫局特意嘱咐过他,要重点关注沈夜熙的心理状态。
盛遥在旁边补充说:“而且我和杨姐觉得,凶手住的地方可能离这里不远,或者说他曾经住过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他对这个地方一定非常熟悉。假如说这个凶手是仓皇间把孩子的头丢在了外面,那么他很可能有些神经质,并且很容易受到惊吓,那么按照常理思考,他抛尸的地点绝对应该是他熟悉的,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
殉职的搭档是沈夜熙从学生时代就一路一起走过来的,而他在亲眼目睹了他最亲密的兄弟、战友的死亡之后,对整个案件的经过交代得却十分含混,很多地方都用“当时太乱,没注意”或者轻轻的一句“记不清了”回复。
沈夜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切只能根据现场留下的证据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以及所有人都怀疑沈夜熙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少人甚至开始质疑他是否能继续带重案组。
“我个人觉得,凶手一定是对合唱周围的环境非常的熟悉,或者……”安怡宁皱皱眉,“是孩子们很熟悉的人,八九岁的小孩已经入学了,他们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一般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拐走,人那么多,凶手带走孩子的时候但凡有一点不自然的情况发生,肯定会被别人察觉。”
但奇怪的是,沈夜熙一次又一次地通过了心理审核,而且看上去……非常正常。
沈夜熙又摸出一根烟:“你的看法呢?”
沈夜熙拉开车门,冲他客客气气地说:“姜医生等急了吧?”
安怡宁简短地交代了一下头天报案的张晶父亲的经过:“我觉得这事特别怪,因为每个受害人家长阐述的情况都差不多,堵车,路程不远,等孩子自己走过去,疏忽,孩子被绑架。上下班高峰时段,那段路堵车很正常,但是既然放心让孩子自己走回去,那段路程一定不是很长,甚至是家长可以看到的地方,人那么多,凶手是怎么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孩子带走的?”
姜湖推了推眼镜:“不要紧。”
“再查!”沈夜熙吩咐下来,“君子,你带几个兄弟们去找一下潜在的目击者,杨姐,打电话回去叫人,把这块地方监控起来,怡宁你和我说说受害人家属们的口供。”
六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你们看看这地方。”盛遥说,“我和杨曼刚才转了一圈,认为存在潜在目击者的可能性很大,很可能是凶手抛尸的过程中被人惊动,慌忙丢下了女孩的头逃走——但这又有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张晶的头?那女孩的头和身体为什么分开了?”
沈夜熙并没有直接把姜湖拉回局里,而是绕路带着他往天使之家合唱团的方向开去,两人一直沉默,良久,沈夜熙才突兀地开口问:“姜医生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
安怡宁问:“那为什么只有最后一个孩子的头在外边?”
姜湖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不是回局里吗?”
沈夜熙说:“四个孩子的尸体都找到了,身首分离,然而除了最后一个受害人张晶,每个人的脚和头都是排列在一条直线上的,另外每个人之间的距离都非常相近,受害人的肋骨被收走……凶手很可能是在收藏它们。”
沈夜熙:“……”
不过这对资深苦情戏演员的对白很快被警笛声打断,安怡宁和苏君子从里面下来,苏君子看了看形容挺凄惨、蹲在地上围着一堆照片和电脑,蘑菇一样的三个人:“怎么样,什么情况?”
他等着姜湖的质问,心里还一直觉得这人实在太沉得住气,没想到别人压根是个路盲,根本不关心他走得什么地方。
盛遥和杨曼做瑟瑟发抖的鹌鹑状。
姜湖有些尴尬:“咳……我、我方向感天生有点问题,刚刚回国,还不熟……”
沈夜熙叹了口气:“你们俩快闭嘴吧,别添乱了!”
“你看到的四个被谋杀的儿童都是从这条街附近失踪的,”沈夜熙说,“姜医生,我需要你帮我的忙。”
盛遥:“区区怕污染了美人的秀发。”
姜湖愣了一下。
杨曼:“奴家不嫌弃公子。”
“你知道什么叫心理画像对吧?”沈夜熙沉沉地说,“如果晚上回去,发现怡宁他们仍然追查不到受害人之间的联系,我们就很难得到凶手的作案动机,也很难缩小嫌疑人范围,我需要你通过这种方法,从你的专业角度给我一个方向。”
盛遥脸色挺悲壮:“杨美人,如果不是怀中太臭,那区区是非常愿意美人来此避难的。”
姜湖:“这……我一个人的意见是很主观的,不经过反复推敲和团队协作,很可能会……”
杨曼靠近了盛遥一点,捏细了嗓子,用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戏腔说:“盛公子,奴家害怕。”
“误导我?”沈夜熙再次打断他的话,“你尽管说,错就错,天塌下来我扛着,不要紧。”
杨曼感觉一阵风吹过,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她喉咙有些发干,下意识地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像这样能减轻一点压力一样。
姜湖闭了嘴,目光隐藏在镜片后面,一张苍白的侧脸显得羸弱得看起来几乎有些年幼。
绝大部分的谋杀案件属于激情杀人,或许是出于某种仇恨报复心,或许仅仅是一时冲动,尽管是罪行,却是人性范围内可以被理解的罪行,什么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谋杀几个很可能与他素不相识的儿童,并且在他们死后,长时间地面对尸体,并试图对其进行无法理解的改造?
沈夜熙等了好久,发现姜湖没动静,再次加了把火:“姜医生,在你敝帚自珍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失去子女的父母的心情,或者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我们抓不到那个凶手,他再去杀人怎么办?你这是让全市的孩子都陷入危险中你懂吗?”
在场所有人沉默。
姜湖沉默了良久,就在沈夜熙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只见他神色意外迷茫地抬起头问:“‘敝帚自珍’是什么意思?”
“沈队,来!”正这时候,那边张法医他们已经把尸体从桥东里抬出来了,张法医冲沈夜熙他们招招手,“其他情况我还要带回去化验,但是这个太奇怪了,我得先告诉你们一声,这四个受害人的后背都被切开过,并且都少了一对肋骨。最变态的是,肋骨拿走以后,凶手还用针线把被他破坏的人皮缝了起来。”
沈夜熙:“……”
杨曼又给了他一巴掌。
姜湖的脸上窜起一层薄薄的血色:“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在背四个字的成语了,那个……”
沈夜熙无奈,和盛遥对视了一眼,盛遥耸耸肩:“看见没有,这就是命,谁让你长得不如人家帅呢?哎哟!”
沈夜熙生生掰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没、关、系。”
杨曼:“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管干什么,先把人送回局里去,别耽误人下班,听见没有?”
姜湖望向窗外的街道,过了一会,才十分谨慎地开口说:“我可以给你说一些我知道的事。”
沈夜熙苦笑了一下:“杨姐,我真没有……可是你们真不觉得他也太淡定了吗?正常情况下,普通人看见这种极富有视觉冲击力的命案现场,不应该紧张一下、恐惧一下、或者兴奋一下吗?你们见过这种看了一眼,就溜溜儿地走人,回车里看报纸的吗?我看他不像出入命案现场的,像刚从花鸟市场上溜达了一圈。”
沈夜熙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姜湖面容平静,眼珠的颜色同肤色发色一样,都有些偏浅,那双眼睛让人想起被冷水泡过的石头。
盛遥痛苦地捂住胸口:“啊,我的心!”
“首先,凶手为什么会把受害人的头部带出桥洞?凶手带走了受害人的肋骨作为纪念品,是有其一贯性的,从他的行为上来看,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强迫倾向,我觉得他打破尸体整齐程度,单单带走最后一个受害人头的行为和这一点不相符。我猜测,有的时候,相比人的身体而言,头部更不容易被物化,也就是说,一具没有头部的尸体和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部,后者更容易让人联想起这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实,也更容易激起人的负罪感等一系列的感情。”姜湖把眼镜摘下来,微微眯起眼镜,用衬衫的一角擦拭着,“昨天失踪以及被杀害的小姑娘张晶的头处理得非常干净,从照片上看,死者失踪前后的发型并不相符,也就是说,凶手在她死后,还给她擦过脸、仔细地梳过头发,这让人觉得,凶手很可能是发现受害人的头部处理得不合心意,因此想带回去重新整理她的形象,这有可能是某种悔过和愧疚的表现。”
杨曼:“你?你活该!”
“你这样说,让我觉得凶手可能是个女的。”沈夜熙缓缓地把公务车停在马路边上,手掌搭在方向盘上。
盛遥在旁边幽幽地说:“头儿让我熬夜写报告的时候怎么没人在背后替我仗义执言呢?”
“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姜湖语速愈加缓慢,“相比成年男性,女性也确实更容易得到孩子的信任,特别给人头梳妆打扮这件事,更像女性的行为,但女性连环杀手非常少见,已经有的记录几乎没有女性完全随机杀人的事实,她们犯罪目的性更明显,比如为了复仇或者为了利益等等,女性针对儿童的犯罪不是不可能发生,但粗暴地扼死受害人的作案手法并不常见,假设凶手有精神障碍,那么能引起女性幻想的受害人通常是婴儿,这么大年纪的受害者群体更加不常见。”
杨曼:“你不许欺负人家听见没有?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是发号施令习惯了,觉得莫局没打招呼就塞人,还塞心理医生是怀疑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削了你的面儿,可人小姜多好的一孩子,你别逼人太甚好吗?路人甲都看不下去了。”
沈夜熙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插话,他越发觉得姜湖医生不是什么普通的治愈系心理医生,相比起来,更像犯罪学咨询专家,他一定翻阅过大量的案件,并且对罪案现场十分司空见惯。
沈夜熙:“……我没有。”
“凶手杀死被害人后,企图通过斩首来使受害人的尸体‘物化’,减少他摆弄受害者尸体的负罪感,并且对受害人的头进行仔细的梳妆打扮,似乎是在表达一种‘补偿’,逃脱罪责。”姜湖轻声说,“这样一个人,心理状态其实很像一个孩子。”
杨曼敏锐地感觉出了一点不对,压低了声音拽了沈夜熙一把:“你干嘛啊?别那么咄咄逼人好不好,人小姜是专家学者,跟我们这帮抗打耐摔的外勤人员不一样好吗?”
“孩子?”沈夜熙问,“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未成年人?”
他说完,默默地站起来,找到他们队的一辆公务车,爬了上去,从后座捡了一份报纸,事不关己地看了起来。
“短时间带着受害人来往市中心和郊区,他至少有辆车,他对尸体做了很多事,意味着至少有个私密的空间,我觉得是未成年人的可能性不大,他应该是那种……嗯,怎么形容,外表已经长大了,但内心还是个儿童的人。”
姜湖低下头,好像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精神障碍者的幻想和妄想,对于他来说是非常独一无二的,是你或者我都无法理解的,我做再多的猜测也是瞎猜,还是不要干扰你们破案了。”
沈夜熙的目光锐利地从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中划过,似乎想找到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那么摆尸体的行为……”
盛遥表情空白了一阵:“浆糊同志,才这么一会儿功夫,您可已经第二次浪费我的宝贵感情了。”
“强迫倾向,”姜湖说,“可能是临床意义上的,也可能是长期地被虐待和严厉的限制下形成的习惯。这个人智力和教育水平不会很高,但能轻易取得受害人信任,说明他可能就在这附近,从事某种能常常和孩子们打交道的工作,他很可能不善言辞,不善于和成年人沟通,显得唯唯诺诺……最后,如果他突然被打扰丢下了张晶的头,而后尸体被我们抬走,意味着他永远也无法把那些尸体修补‘整齐’,他可能会变得非常焦躁不安。”
姜湖目光闪了闪:“我也说不清。”
沈夜熙沉思了一会:“还有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些受害人被选中的动机是什么?”
三个人眼巴巴地等着他。
“从演出录像上完全看不出来。”姜湖说,“但是如果考虑凶手和合唱团的儿童们的熟悉程度,他很有可能已经关注了合唱团很久,我建议去看看儿童绑架案发生之前合唱团有什么改变,有可能……第一个受害者被害的原因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没做’什么。”
姜湖想了很久:“这……”
他说完这话一抬头,发现沈夜熙正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打量他。
“你真的假设”这几个字完全撇清了关系,沈夜熙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姜湖,发现这个人身上,有种和他纯良无害的外表不相符合的狡猾,于是他追问:“那你觉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幻想呢?”
姜湖的舌头顿时又打结了:“怎、怎么了?”
姜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并没有推脱,慢条斯理、用他那口音特别别扭的普通话说:“如果你真的假设凶手有某种程度上的精神障碍,并且这种精神障碍明确影响到了他的行为,那么受害人应该让凶手解读出了十分特别的意义,他们满足某种只有凶手自己才明白的幻想。”
“最后一个问题,”沈夜熙缓缓地说,“姜医生,你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其他人同时沉默了一会,沈夜熙突然抬头看了姜湖一眼:“我方才听见姜医生的话,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你认为呢?”
姜湖沉默了片刻,避开了和他的目光接触:“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沈队参考一下就好。”
这种说法有些猎奇,杨曼听完反问:“我不明白,你们看看这帮孩子,一排一排的站着,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模样也都差不多,穿着一样的演出服,在我看来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这个位置有什么特别的?”
沈夜熙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随后启动了车,缓缓地开回局里。
“我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沈夜熙说,“头两个孩子是领唱,站在第一排中间位置,后两个失踪的孩子虽然不是领唱,但是也站在同一个位置。我现在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有没有可能是这样,这四个孩子之间压根没有别的联系,而是凶手出于某种原因,瞄准了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孩子?”
有时候加班,那是永无止境的,尤其在顶头上司沈某人是个丧心病狂的单身汉,压根就没有时间观念的时候。
沈夜熙似乎忘了他是个编外人员,把一打视频都看完了,也没提把姜湖送回去的事,自己点了根烟,自顾自地把他晒在一边。
这天晚饭的点钟都已经到了,所有人——除了还在逐个盘问周围群众的苏君子,都各自占着一张办公桌,一边扒拉盒饭一边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居民资料。
其他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他,这让姜湖显得有些不自在,赶紧解释说:“不……不是我看见的,是镜头,镜头方才给了四个特写,其中三个是给那个孩子的。”
盛遥戏称,无怪自古花花公子多——弱水三千,取这么一瓢,还真是个体力活儿。
“第一排中间位置。”姜湖说。
沈夜熙显然习惯了这种生活,吃东西看资料两不误。盛遥则比较有效率,一双眼扫描仪似的,看得飞快,盒子里的饭倒是没动几口,据说是臭水沟的味道仍然不依不饶地在他潜意识里纠缠。杨曼声称减肥什么也不吃,众人估计她是被恶心着了不好意思说,安怡宁去了局长办公室汇报进度。
“按时间顺序。”沈夜熙边说边拿出失踪儿童的案情简介和受害人照片,有些艰难地从一大群化着夸张的舞台妆、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的孩子里分辨谁是谁,“合唱团负责人告诉我头两个失踪的儿童都是领唱……领唱是哪个?”
姜湖……沈夜熙分了一半的神偷偷打量着这个人,他似乎几次想下班悄悄走人,可是大家都忙着,他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动地方,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吃着别人带给他的盒饭。姜湖的坐相非常端正,筷子用得不是很利索,但依然能看出良好的教养。
方才牟老师把演出视频发到了沈夜熙的邮箱里,杨曼对自己的形象彻底自暴自弃了,大剌剌地坐在地上,膝盖上放着借来的电脑,从头开始播放合唱节目表演视频。
沈夜熙还注意到,姜湖给人的感觉是性子很慢,有时候让人觉得似乎有点迷糊,然而到现在为止,他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离谱的凶杀案的人。
现场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法医和检测员开始干活,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臭气熏天地凑在了一起。
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总会一再强调自己只是猜测,要求众人的思维不要受到自己影响,可是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沈夜熙听得出来,那慢条斯理里面有一种十足的笃定和自信。这使得他整个人都产生出某种强烈的违和感,然而那种违和感又那么自然,浑然天成似的,看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
他是多么有见地啊……
莫局长为什么调他进来?真的就只是针对大家心理压力太重,而启动的心理干预?真的就只是员工福利?
姜湖思考了半天,正当他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专业性极强的言论,准备洗耳恭听的时候,就听他用一种缓慢的语速赞同了盛遥最开始的结论:“凶手可能精神状态不大正常。”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值班员推门进来:“沈队,有人找安姐。”
盛遥和沈夜熙对视了一眼,沈夜熙沉声问:“能具体点么?”
埋首纸堆的几个人一同抬起头,就见值班员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这男人几乎让人眼前一亮,长得真是好,可是细看他的神态表情,也能推断出他的年纪绝对不小了,眼角多少有些细碎的纹路,却并没太多破坏他的好看。
“强迫症的病因到现在没有统一的说法,其中还有一些生理原因,病人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事情或者想一些事情,否则就会异常焦虑不安。”
沈夜熙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安老师,您进来等会儿吧,怡宁去莫局那了,一会回来。”
姜湖顿了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病人会有一定程度上的焦虑障碍,比如强迫症,强迫症病人会强迫性地做一些别人看起来毫无道理的事情,比如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绕过地面上的裂痕,比如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按照一定规则摆放,他们对‘整齐’有特别的冲动。”
男人笑了笑:“夜熙身体好了?”
见姜湖犹豫了一下,沈夜熙又补充了一句:“我有自己的判断,即使你说得不对也没那么容易被你误导,有什么就说,我想听听不同的意见。”
沈夜熙给他搬过一把椅子:“没问题了,您坐。”
沈夜熙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口打断他:“不,你可以接着说。”
杨曼在姜湖耳边说:“那是怡宁他爸,跟莫局关系很不一般,叫安捷,是个翻译家,外语学院的客座教授,但实际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楚。”
姜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打扰你们了吧,我这就……”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咬着姜湖的耳朵,离得又比较远,可是安捷却像是听见了一样,转过头来对她眨眨眼,笑了笑,杨曼那传说中锥子都扎不透的厚脸皮,居然罕见地红了一下。
沈夜熙挑挑眉,有些惊讶于这个迷迷糊糊的年轻学者此时的镇定,他在满是污物的下水道里没有任何的不适应,即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恶心呕吐,只是莫名地让人觉得他有点悲伤。
然后她就听见安捷笑眯眯地对姜湖说:“小姜在国内还习惯吗?改天你不忙了,让怡宁带你到家里吃个饭。”
盛遥愣了一下:“小姜,你怎么下来了?”
杨曼睁大了眼睛,捅了姜湖一下:“死小子你认识?害我。”
沈夜熙和盛遥一起猝然回过头去,看见姜湖站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瘦高的年轻人站在那里的样子显得有点单薄。
姜湖好脾气地挨了她这一下,笑起来:“好啊——杨姐,就是安叔叔介绍我过来工作的。”
“尸体和尸体之间的间距几乎是相等的,头和身体之间塞了棉花,让每一具尸体看起来差不多长。”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那人顿了顿,接着说,“这样四具尸体就是整齐的。”
安怡宁推门进来,见了安捷一愣:“爸,你怎么来了?”
“棉花?”沈夜熙皱起眉,“为什么要往尸体里塞棉花?还有……你觉不觉得尸体摆放有一点奇怪?”
“新闻里儿童绑架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跟老莫都加班,我过来慰问一下。”安捷用下巴点了点放在一边的保温桶,“夜宵,一会给你再给你莫叔也送一份过去。”
一个正在忙着现场调查的警察说:“还要化验,我个人觉得有点像棉花。”
安怡宁撇撇嘴:“你分明是来看莫叔的,我就是一顺便,我就是个没人疼的小白菜。”
沈夜熙也挽起裤腿蹲下来,他仔细观察了片刻,指着尸体问:“头和身体中间塞的是什么东西?”
安捷面不改色:“你莫叔他一个全手全脚智力正常的成年人,用得着我惦记么,他才是一顺便,我专程来看你这个弱智儿童,竟然还不领情——也就是你小时候运气好,为了一个冰激凌车追出好几条街,还是让民警给送回来的,这要是碰见坏人,十个都拐走了。”
“你看这些孩子,与其说是被扔在这的,不如说是被细心摆成这样。”盛遥蹲在尸体旁边,带着手套,抬起头来对沈夜熙说,“我真不想这么说,但是……我觉得这个凶手好像很在意这些孩子们,愧疚或者后悔什么的,总之他是把尸体轻拿轻放到这里的。”
安怡宁:“……”
姜湖:“……”
被人当众揭黑历史什么的,她愤怒地踩了亲爹皮鞋擦得锃光刷亮的脚。
杨曼:“没事,带好手套鞋套,小心别破坏现场,我带着你,吓坏了姐姐的怀抱永远对你打开!”
沈夜熙干咳一声,假装努力工作,盛遥嘴角一抽,低头紧着吃盒饭,杨曼扭头看窗外的景色。
姜湖:“这……不可以的吧?”
安捷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居然还带着那么点孩子气似的坏,他拧了一下安怡宁皱起来的鼻梁,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告辞走人了。
杨曼看了他一眼,青年苍白的皮肤和微卷的头发不知怎么的,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只绵羊玩偶,忽然能让女汉子母性大发起来,她小声说:“难得你来一次,没见过现场吧?姐带你下去看一眼怎么样?”
盛遥大摇其头,小声说:“神仙姐姐,我要知道你小时候这么好拐,说什么也得买辆冰激凌车去你们家门口晃一晃,现在说不定也能和美女混个青梅竹马了。”
姜湖乖乖地点了点头,又扭过头去,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的污水,和现场警察们进进出出的桥洞。
“滚,跟你们小时候没干过缺心眼的事似的。”安怡宁上下打量了一下盛遥,“我要是打小就认识你,非把你这社会公害掐死在幼儿园之前,省的你出来污染环境!”
她跨下肩膀:“再卖萌就把你铐起来——这样吧,不嫌臭你就先在一边忍一忍,晚上我们开公车把你捎回去。”
众人一阵哄笑。
姜湖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杨曼第一天就觉得这小孩有点呆,呆得还充满木头气息,是她完全抵抗不了的那种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每次姜湖用这种充满无辜和茫然的眼神看着她,杨曼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只想扑上去蹂躏他的狼人蠢蠢欲动。
沈夜熙笑着笑着,突然心里闪过什么,皱皱眉:“冰激凌车?”
杨曼:“那你怎么回去?”
他抬头看着姜湖:“姜医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天使之家合唱团的那条路上,有没有卖冰激凌的?”
姜湖:“好像走了吧?”
“没有。”姜湖说得斩钉截铁。
杨曼:“……打车?车呢?”
“你确定?”
姜湖往下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说:“打车。”
“我们去的路上我看见几家蛋糕店,几家卖小玩具和文具的,都是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但是没看见卖冷饮的地方。”姜湖说。
杨曼接过自家钥匙揣在兜里:“我们跟死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看见这个还是觉得心理承受不了,一会你得给我疏导一下,对,还有盛遥,你还没见盛遥刚刚的脸色呢。对了你怎么来的?”
众人都看着他,姜湖被这激光似的狼眼们看得往椅子上缩了缩:“……我真的确定的。”
杨曼在地面上等着他们,脸色有点发青。见了沈夜熙,冲他点点头:“盛遥还在下面,尸体还没动,等着让你再看看现场——小姜,谢谢你啊,不好意思,咳咳,太臭了。”
一个出门就不知道自己工作的地方门冲哪开的人,会把一条陌生路上有什么店都记得这么清楚?沈夜熙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姜湖——还是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就想到了这一层,刻意去观察路况的?
他到达现场的时候,正好碰见把车开得像飞机一般风驰电掣的沈夜熙。
沈夜熙缓缓地说:“合唱团那一块有点像是形成规模的少年宫,很多儿童业余兴趣课程都在那里,孩子多的地方,没有卖冰激凌饮料的店面,不奇怪么?”
杨曼她妈放下了东西转身走了,姜湖犹豫了一下,他也没别的事,于是给杨曼打了个电话,得知他们可能正点下班之前都回不来,于是问清楚她的具体位置,出门打了辆车,把钥匙给她送过去了。
“所以你们觉得那里很可能有一辆冰激凌车,只是今天没有营业?”安怡宁接过话头,“他没有营业是因为……像我们之前推测的?”
姜湖:“哦,好。”
“只是推测,不能下结论,但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我们必须马上去找到他。”沈夜熙语速极快地说。
杨曼她妈掏出一串钥匙放下:“我跟她爸今天晚上临时有点事,要去她舅舅家一趟,那丫头早晨出门也没带钥匙,小同志,你能不能帮我转交一下?”
这时电话响了,盛遥接起来,说了几句话之后放下,对沈夜熙说:“君子那边有消息了,今天凌晨四点左右,有个下夜班回家的小青年,经过那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蹲在臭水沟那边,那位眼神儿不好,远远地望了一眼,以为是个流浪汉,没往心里去,可是蹲在那的人听见有人来了,却显得很惊慌,转身就跑了。”
姜湖:“这个我不太清楚。”
沈夜熙飞快地问:“外貌特征呢?”
杨曼她妈愣了一下:“哦,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男性,不高,可能在一米七以下,很瘦,所以才会被目击者错认成流浪汉。”
姜湖赶紧说:“阿姨好,杨姐今天出外勤去了。”
“沈队!”突然有人敲门大步走了进来,是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实习生,“现场检测出了大量的指纹和鞋印,应该是个男性,四十三码的厚底胶鞋,另外死者的脸上有口红的痕迹。”
“小姜,你们队小杨在吗?”姜湖抬起头,发现今天的值班员身后跟着个中年妇女,值班员指了指她说,“杨曼她妈。”
杨曼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他带走张晶的头,是为了化妆?”
五
“抓住这两条线索,说不定今晚能把人抓住,所有人继续筛查周边居住的可疑人员。”沈夜熙站起来,抓起外衣,“姜医生,不介意再跟我走一趟合唱团那边吧?”
苏君子是队里唯一一个拖家带口、有妻有女的人,这场景对每个为人父母的人冲击都太大了。
姜湖愣了愣,还是站起来跟上了。
盛遥忍不住偏过头去,低低地说:“幸好下来的不是君子。”
等他们俩走了,安怡宁挑挑眉:“……沈队怎么带小姜还带上瘾了?”
有一具小尸体还没被腐蚀太多,趴在地上,背部的皮被整个削了下来,肋骨不见了,露出里面的内脏,几只老鼠正在啃食着,那孩子没了头。
“那要问你,”杨曼八卦兮兮地凑上去,“哎我说,你那帅哥老爹和姜小可爱什么关系?他什么来头?”
他们个个都是尸首分离,早一些的已经只剩下白骨,近期的尸体还能勉强辨别出人形,被利器砍下的头和身体中间塞了脏兮兮的填充物,然后被人用粗线和身体重新缝合在了一起。
“我老爹在芝加哥公路旅行的时候遇上的,据说俩人都爱东奔西走地四处乱窜,还都不怎么靠谱,走到哪算哪,有点臭味相投,有一回汽车开到一个没人的山里熄了火,俩二货给困在那两天两夜,多少也算患难之交,正好我爸听说了,觉得咱们这也缺这么个……呃,”安怡宁隐晦地扫了一眼沈夜熙的办公桌,“人才,就托我老爹去撺掇他回国工作。”
黑洞洞的桥洞中,微弱的灯光下,各种腐败的味道充斥左右,而那小小的、布满疤痕一般的青苔与地衣的桥洞里,排着四具幼童的尸体。
盛遥拎起外衣:“他第一天出门倒热水回来找不着办公室,我就知道这货不靠谱了——美女们我走了,我得去接君子的班,这已婚妇男拖家带口的,让他晚上早点回去。”
盛遥失笑,可是当他到了下面的时候,这笑声很快卡在了他的喉咙里,杨曼紧跟着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妆容精致的五官顿时扭曲了一下。
七
杨曼顺手把他的外衣搭在一边,绑好绳索紧跟其后:“得了吧,我是有点洁癖,可是咱不就是吃这碗饭的么,有什么好嫌的。在局里,女人都得当男人,男人只能当牲口,你一个牲口,就不用对我一纯爷们儿风度啦。”
“我又做错了事情,妈妈。”天光隐去了,屋里渐渐晦暗下来,屋里的东西都投下长而静谧的阴影。男人缩在墙角,紧紧地抱着带血的衣服,发出细小的呜咽,“我做了坏事,我做了坏事……”
“你在上边等着,我下去看看。”盛遥把外衣脱下来扔给杨曼,叮嘱说,“别下来,底下太脏。”
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粗糙的脸上挤出一条一条干涩的皱纹,眼泪顺着那些纹路流淌下来。
对方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桥、桥洞里……”
这时,墙壁上的大钟响了,这样老式的时钟已经不多见,摆在那里像是有了很多年的历史,仍然在工作着,尽忠职守地紧随着时间的脚步。男人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了,他就像是巴甫洛夫试验的狗一样,晚上六点钟报时的钟声,在他的身体里建立了别人无法理解的反射弧。
盛遥:“哎,兄弟,没事吧?”
“不……”他站起来,仿佛躲避着什么一样,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团团转,“不,别打我,别打我,别打我!”
盛遥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一眼,正这时候,排查现场的年轻警察顺着绳索爬了上来,二话不说,先踉踉跄跄地跑到一边,吐了。
男人像是受到了虚空中什么东西的攻击一样,奋力地挣扎着,然后猛地虚推了一把,冲出了大门。
“如果是你说的第二种可能性,那么那边有个热电厂,不少职工都在这边住,晚上值夜班到几点的都有。”杨曼翻了翻手里的另一打材料,“你说会不会有潜在的目击者?他为什么没把女孩的头扔进水里?有没有可能是正好有人经过,凶手受到惊吓,慌忙逃窜落下的?”
斑驳的墙角挂着一副旧照片,那是一张带着和善微笑的女人和一群八九岁的孩子们的合影,他们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演出,孩子们脸上带着夸张的妆,穿着洁白的演出服,背后背着雪白的假翅膀,就像是一群小天使。
“我能想到两种可能,”盛遥叼着烟,走了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黑洞洞的下水道说,“要么是孩子太小,凶手能把他们装进手提袋里,这是有可能的,他可以假装治理河道的工人,带着尸体袋下去,被人看见了也不会留意,甚至带上带上隔绝沼气的防毒面具遮挡自己的长相,这样的话,凶手一定是个沉着冷静、胆大包天的亡命徒。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附近虽然有人来往,但毕竟位置偏僻,凶手可以等早晚没人的时候过来实施抛尸,那他一定非常熟悉周遭环境。”
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目光注视着仍在微微抖动的门。
杨曼:“盛遥,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把一个死孩子扔在这,并且尽量不引人注意?”
也许有时候地狱是存在的,它就在人的心里,与他们终生相伴,始终萦绕不去。
说完,杨曼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地方距离市中心已经很远,十分欠规划,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小胡同,不远处是几栋老旧的筒子楼,马路的另一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平房民居。小河沟大约是和下水道连着的,疏于治理,水面上堆满了生活垃圾,臭气熏天,一般嗅觉正常的人压根不会往这边来。
……不死不休。
杨曼伸手一指:“滚远点!”
街上的车并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而减少,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沈夜熙的车开得并不快,从局里出来,他就一直不咸不淡地和姜湖说一些闲话,直到开了有一多半的路程,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姜医生记得下面的路怎么走么?”
盛遥眨眨眼睛,贱兮兮地问:“美女,你误会什么了?”
姜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杨曼接过来,瞅着他撇撇嘴:“我求求你了盛公子,能麻烦你别这么温柔体贴吗,老让人误会。”
沈夜熙慢吞吞地点了根烟:“那你怎么会把合唱团附近的小商店记得那么清楚?”
盛遥指了指一边:“你站远些,去上风口上,别熏着。”
敢情在这等着他呢,姜湖偏过头去看了沈夜熙一眼。
杨曼眼角瞥见他的动作,摆了摆手:“你抽吧,烟味也比臭味强——你说这个王八蛋,害了人家孩子不说,还把尸体扔在这,这是存的什么心?”
“哦,”姜湖若无其事地装傻说,“不小心看到。”
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电线杆子上,盛遥和杨曼几乎代表了市局里俊男美女的最高水准,两个人站在一起,本来是十分赏心悦目的——如果背景倒霉的臭味没有那么十里飘香的话。
沈夜熙觉得自己今天翻白眼的频率特别的高,和这姜医生交流的时候,刺探也好,针对也好,都让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姜湖是人如其名,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软软黏黏的浆糊,看着白白的一片,其实什么都没有,而且透明度太低,谁也不知道里面沾了什么。
盛遥把烟从兜里掏出一半,看了看旁边正在翻法医验尸报告的杨曼一眼,怕她嫌弃烟味,又给塞了回去。
他说话做事都挺自然,但细想起来,又都带着点蹊跷。
此时,小河沟附近围了一圈荷枪实弹的警察。
沈夜熙几乎觉得自己琢磨这个人好像比琢磨案情还多。
当他拿起针的那一刻,他突然由极度的混乱安静下来,转为极度的专注,好像世界上除了这一件事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值得他关心。他飞针走线,阵脚细密得如同专业的机器缝制出的,极其整齐美观,恐怕连最有经验的裁缝的手工也不过这样,这件事似乎能改变他整个人的状态,男人眼神、神态全部安静了下来,甚至他似乎从中找到了一丝宁静的愉悦,裙子缝好的那一瞬间,他扯断线,那一刻,他面对着布满发黄的墙壁上,表情几乎是虔诚的。
俩人很快到了目的地,沈夜熙立刻效率地开始访查当地的小商店主,把工作证往桌子上一拍,单刀直入地问人家:“附近有没有一辆冰激凌车,经营者长什么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哭声才缓缓地平息下去,他的眼神变得呆滞而木然,然后他忽然默默地蹲了下来,从堆得乱七八糟杂物里找出了一个针线包,盘腿坐在地上,腰背挺直,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一样,双手托起血迹斑斑的白裙子,极其小心而专注地开始用针线缝补衣服后面的裂口。
小店主这辈子最多和城管工商局什么的打打招呼,哪见过还带枪的刑警,一紧张说话都有点不利索,没留神还一口咬了舌头:“有……有……有啊。”
难道沾满了血迹的手也知道罪恶和忏悔吗?
店主吸溜着凉气,以慰藉他受伤的舌头。
他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肋骨放下,突然慢慢地蹲下,双手捧起了那条染血的小裙子,“呜呜”地哭起来,嘴里颠三倒四地说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还真有——沈夜熙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却发现那人早就不是他熟悉的搭档了,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青年人距离他三步远站在窗口,注意力似乎完全没在问话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好像借着路灯观察着什么。
然后他站起来,从门口走到墙角,又折回来,一开始脸上的表情非常平和安静,可是在这么来回来去走的过程中,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扭曲,越来越焦躁,突然,男人的脚踢到了原本堆在墙角的一件衣服上,在充满了汗臭味道的成人廉价衣物里,夹着一件扎眼的童装,那纯白色的小裙子上染满了血迹,背后的拉链部分有一条被外力硬扯坏的口子,男人的猛地脚步定住了。
沈夜熙一边瞥着姜湖,一边问:“那冰激凌车平时大概在什么位置?”
他怀里的东西发出轻轻的碰撞音,男人宝贝一样地抱着它们——那是一截一截处理干净的人肋骨:“妈妈会喜欢你的,会喜欢你的……”
“就在那里。”店主伸手一指,沈夜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惊愕地发现,店主所指的方向,恰好就是姜湖一直在盯着的地方。
男人嘴里哼着断断续续的歌,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嘘,别害怕,一会儿就结束了,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小天使……”
那店主伸手比划了一下:“一个男的,三十来岁,不高,瘦猴儿似的,平时不大爱跟人说话,但是和孩子们关系还行,卖的冷饮也便宜好吃,一开始好几家冰激凌店,价钱拼不过他,不赚钱,于是后来就只剩下他一家。”
四
沈夜熙问:“那这人每天都来么?”
“就今天吧,晚上之前,你找齐了传给我。”沈夜熙打断他的话,揪过一张便签纸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转身离开了。
“呃……没特殊情况应该是每天都来吧?不过我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一天没来。平时早晨挺早就出来,我一开门就能看见他,不过这人脾气有点怪,晚上收摊收得很早,天天五点就走,钱也不赚了——咱们这好多孩子都等着家长来接,那家长得有一半是下班晚的,六点以后才能过来,得有多少孩子在路上等着买零嘴儿吃?他哪怕再多呆一个钟头呢,能多出一半的生意。”店主说到这里顿了顿,“再说咱们做生意的,时间上都卡得不那么准的,生意多就多做点,晚收一会,生意少就少做些,早点回家,可是那个男的每天跟上了发条似的,五点一到,准时收摊开车走人,比闹钟还准。”
牟老师:“……我可能要去找找。”
这时安怡宁打来电话,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出去接了。
沈夜熙皱了皱眉:“我需要每次案发前演出的录像,你多块能提供给我?”
安怡宁说:“查到你说的那辆冰激凌车的车牌号车主和地址了,我短信给你了,杨姐现在正带人过去,在现场不远的地方,开快点一个钟头能赶到。我打电话通知盛遥他们。”
牟老师叹了口气:“我也不瞒您说,头两个失踪的孩子确实是领唱,都是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但完全是巧合,因为后边的,包括昨天失踪的张晶都不是领唱,什么闹鬼了诅咒了,那都是子虚乌有。”
沈夜熙“啪”一下合上电话:“姜湖,走!”
他啰啰嗦嗦一大堆话,沈夜熙却只抓住了关键词:“你说领唱?”
姜湖笑了一下,跟着他跳上车子,为了回报沈大队长这种临时的、突如其来的接纳和信任,他主动交代:“我觉得那个放冰激凌车的地方有点奇怪。”
牟老师面露难色,过了好一会,才皱着眉说:“咳,能有什么,多半是一些完全没烟儿的闹鬼传言。是,我承认,我们平时训练用的房子里以前确实死过人,是凶宅,但……不也是为了便宜吗?再说那死了的人是精神抑郁以后自己割腕的,和我们合唱团一点关系都没有,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什么以前的领唱被老师换下去了,心存不满自杀变成厉鬼,现在出来专门祸害代替他的领唱之类的话……那不是扯淡吗?我们团的孩子都才多大年纪,有几个知道什么叫抑郁的?还割腕……腕子在哪他们都找不着!”
“嗯?”
“是什么谣言?”沈夜熙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你看,那地方是整条街、两个十字路口中间唯一一个缺口。”
“真没有,您别听外面的谣言,那都是孩子们自己瞎说的,我能拿这个开玩笑么?”由于接连发生的儿童失踪案,关于合唱团的谣言四起,牟老师也是一腔苦闷。
“缺口?”沈夜熙一边开车一边皱起眉,沉吟了一下,“他用自己的冰激凌车,试图堵上那个缺口?”
沈夜熙观察着他的表情,皱皱眉:“您再好好想想,这可事关好几条人命。”
姜湖几乎是讶异地看了一眼沈夜熙,这人的领悟能力很强,沈夜熙好像被他脸上那点不同于平时迷茫的小变化娱乐了,笑了笑:“我干刑警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变态没遇见过?姜医生,老实说吧,你的专业是什么?”
牟老师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接着使劲摇摇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联系,除了都是到咱们这训练的。”
“数学的学士学位……”
沈夜熙继续问:“在您看来,这几个失踪的孩子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么?”
沈夜熙差点把车开到马路牙子上。
牟老师一愣:“我们这儿什么演出都有,这在演播室里录好了一播,全国人民都看得见。”
“哦,硕士和博士学位拿的医学心理学。”姜湖赶紧补充。
沈夜熙不动声色:“那对于观众的来源,您大概有没有个谱?”
“医学心理学,给人开药的那种?”沈夜熙瞟了他一眼,“一个普通医生,看见那种案发现场,姜医生的心理素质真是过硬。”
牟老师使劲擤了一下鼻子:“您那不知废话吗,现在也得找得着人才能演啊。”
姜湖像是没听出他这句话里淡淡的嘲讽意味,“哦”了一声:“谢谢,还可以吧。对了,我还没说完呢,其实还有犯罪学。”
“我们注意到几次孩子失踪前的一两天,都有合唱团的演出,是不是请你们先停一下?”
“这踹一脚说一句的,”沈夜熙心说,“得亏您进的是警察局,不是消防大队,要不赶着让您灭火去,整个城市早晚得烧成灰。”
牟老师哭得直打嗝,五大三粗那么个老爷们儿,肩膀一抽一抽的,沈夜熙冷眼旁观,感觉自己的心肝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只要抓住这王八蛋,让我怎么配合都成。您看看外面,现在孩子们都不敢来了,合唱团也快开不下去了,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他笑了笑:“哦,是犯罪学博士啊?你可真能装蒜。”
沈夜熙干咳一声:“您先冷静点,我们工作需要您配合。”
“蒜?”姜湖愣愣,好像疑惑自己的耳朵,看了看沈夜熙,有点迷茫地问,“你是说……吃饺子的时候吃的那种蒜?”
牟老师活像个水龙头,一听说警察来访,是专门调查失踪儿童案件,顿时就跟沦陷区人民看见了解放军似的,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冲着沈夜熙宽广的怀抱就想扑过去寻求安慰,不过被身手不凡的沈队躲开了,只好扒着门框做鸵鸟依人状:“您说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非逮着孩子们下手啊?”
沈夜熙闭上嘴……算了。
“牟老师,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您配合一下……”
他们两个到现场的时候,杨曼已经带人在搜屋子了,家门本来就是开的,好像等着他们搜。
沈夜熙找到了天使之家合唱团的负责人,负责人是个姓牟的中年男子,带着副眼镜,头发留得挺长,说话声音不大,句尾喜欢带个挺膈应人的颤音,感情特别丰富,一说起来失踪的孩子们就激动,一激动就从兜里拿出个手绢,低头鼻涕眼泪一起抹。
杨曼面无表情地把染了血的小裙子和散落在地上的肋骨用证物袋装好,靠在门框上等着沈夜熙他们,沈夜熙到的时候,就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冷。
姜湖偏过头去看窗外,外面是长而冰冷的建筑,与宽阔的街道一同,清早的城市在苏醒,属于黑暗的罪恶开始慢慢爬上地面。
杨曼说:“应该就是这杂碎,你们进去看看吧,现场调查不算我强项。”
沈夜熙拿了车钥匙,披上外衣大步走了。
沈夜熙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姜湖一眼,没说什么,进了屋子。
姜湖抬起头来看看他,有可能是因为被镜片挡着,沈夜熙摸不准他那目光的含义,片刻,只见姜湖微微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
姜湖不知怎么的,就领会了他的眼神,自觉地留在了门外,轻轻地问:“杨姐,怎么了?”
沈夜熙“哦”了一声,他不大擅长和人搭话,说到这里,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好聊的,只能敷衍地笑了笑,“回来挺好的,咱们国内别的不说,就是比在外国吃点半生不熟的东西来得舒心。这边有几个馆子不错,改天给你介绍介绍。刚回来没多长时间吧,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不适应的,就告诉我们一声,不要见外。”
杨曼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招呼他过去:“过来小可爱,快治愈我一下。”
“嗯,我是华侨,家里成员除了我外公以外,都是中国人,外公是英国人。”沈夜熙注意到他的普通话听起来还算标准,音调轻柔的,但语速很慢,而且咬字清晰得不大自然,像那种跟着新闻联播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出来的。
杨曼带人进门后,第一件看清楚的东西,就是那件染了血的小裙子,后背被撕裂后又缝补起来,露出一条长而丑陋、如同疤痕般的针脚。
“还有留学背景?”沈夜熙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这可真是办公室里的最高学历了。
她当然认识那件衣服,最后一个失踪的孩子张晶的家长,提供的就是一张小姑娘穿着那件衣服、手里举着一个大玩具熊的照片。
“呃……啊?”姜湖愣了一下,才说,“不,我拿到学位有几年了,刚从美国回来。”
相片上的小姑娘就像是那种很多女孩子小时候都有的洋娃娃,笑容甜蜜,甜蜜到杨曼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很久都没舍得放下。
这让沈夜熙觉得自己作为重案组的负责人,显得有点不礼貌了,他从办公桌下面拎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半瓶,随口问:“姜医生是刚毕业的吗,哪个大学的?”
而现在这个孩子躺在冰冷的法医室里,身体四分五裂,小公主似的衣服就这么孤零零的、沾满尘土和血迹地躺在这乱七八糟的地面上。
不过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姜医生也识趣,好像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就那么默默地坐在一边,并不主动找他搭话,自己安安静静地翻阅着一本书,微卷的头发压过齐整的眉,黑框的眼镜盖过了小半张脸,露出尖削的下巴。
姜湖说:“杨姐,你的情绪被案情影响了吗?”
他举四只手不欢迎姜湖的到来。
杨曼眉尖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雌性生物对幼崽的特殊感情?”
在他受伤住院的这段时间,前前后后地接受过好几位心理医生的评估,一个个年纪不同性别不同,可他们都有那么一双让人不舒服的、好像要把人看透一样的眼睛,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探的味道,随便闲聊两句也能安上个“非结构性诊断”的名字。
“其实我也很喜欢小朋友的,”姜湖轻声说,“部落或者种群都有保护幼崽的天性,以保证种族血脉的延续,从古到今,伤害幼崽的行为都被视为极端卑劣的,所以你既然愤怒,我们就得抓住这家伙。”
沈夜熙接过来简单地应了一声,避开了和姜湖的眼神接触。
他说着,走到门口,回头对杨曼说:“咱们一起看看这家伙究竟病到什么程度?”
“怡宁方才掉的。”姜湖站起来把照片递给他,不紧不慢地解释说,“本想给你们送过去,但是我不大熟悉环境,不是很清楚会议室在什么地方。”
姜湖在一座大钟和墙上贴满的旧照片前站了很久,照片挂得很高,他要微微仰着头,露出显得有些尖削的下巴,没什么表情,可是沈夜熙就是觉得,这人在不动声色地难过着。他走到姜湖旁边:“你看出什么了?”
沈夜熙快步走进办公室提取公务车的钥匙,惊动了姜湖,这个陌生的、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的心理医生抬起头,礼貌地对他笑了一下,沈夜熙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来自案发现场的照片。
姜湖摇摇头:“没有。”
盛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递了个飞吻给杨曼:“走了大美女,咱们去桥洞里约会。”
……什么也没有,除了如影随形般的、深深的绝望。
沈夜熙立刻站起来:“怡宁君子,替我走访受害人家属,再次详实一下失踪儿童的具体背景,盛遥杨姐你们俩先去现场看一眼,我随后就到,我先去一趟那个合唱团,随时联系。”
这房间只有一盏功率特别小的灯,逼仄狭隘,大钟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就像是个冷漠的审判者。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某种奇怪的次序,好像全都是用尺子精确量过一样。墙壁上有女人和孩子们的照片。
“咱们留在现场的人打电话说在下面的桥洞里发现了尸体。”
有人用黑色的记号笔在墙上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照片正好在那眼睛的瞳孔中间。既像是什么人在看着照片里面的人,又像是照片里面的人在往外看,彼此窥伺,彼此觊觎,彼此吸引,彼此仇恨。
沈夜熙:“怎么?”
照片上残存的温情似乎被这只诡异的眼睛生生弄没了,单纯就只是显得病态。
这时,安怡宁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隔着听筒皱起了眉,片刻后,点头说:“嗯,好,我知道了,我们立刻派人过去。”
姜湖说:“可是我觉得我有点想通,他下一步要去哪里了。”
“下水道的盖子被人为撬开,如果是凶手干的,我不认为他是为了好玩,那为什么反而把人头扔在了外面?”沈夜熙声音沉沉地说。
他们这边搜查的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在路上,他们俩中途去查了一趟户籍,晚了一点,苏君子不时看着窗外,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焦躁,盛遥看出来了,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杨曼那边看来已经确定嫌疑人了,咱们人手应该够了。”
众人笑了起来,盛遥继续被杨曼暴力镇压。
苏君子揉揉鼻梁,笑了一下:“回家我也安稳不了,还是跟你们一起吧,夜熙回来以后大家效率明显见高,晚上说不定能逮着人呢。”
盛遥捂脸:“美女,你好歹给我们这些没用的臭男人留点活路。”
盛遥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行了吧你,别以为我没看见,多大一会儿啊,偷偷往家打了有四五个电话了吧?回去吧,大家都理解你,再说抓人这活儿有的是人能干,不短你一个。”
“嗯,没有犯罪记录,也没有其他精神异常的历史,并且基本都有不在场证明。”杨曼的工作效率让人叹为观止是出了名的,只要她说“查过”,无论别人怎么问,她都能对答如流。
苏君子转过脸来,这时车里很昏暗,模模糊糊的,他只觉得盛遥的侧脸好看极了,五官像是细细雕琢过的。这人是个被女人宠着长大的,家境好,长相好,真的,即使骄纵一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是他怎么能那么温柔呢?
“合唱团的相关人员都调查过了?”
于是苏君子笑了:“盛遥,还没有定下来的女朋友么?”
“有,”杨曼抽出几张时间表递过去,“之前的专案组已经找合唱团的负责人联系过了,因为每次孩子失踪之前不久,都正好刚参加过合唱团演出,而且更巧合的是,除了个别家长说不清楚孩子是在什么地方丢的,其他可以确定的,都指出孩子的失踪地点距离合唱团不远,基本是在同一个街区,这么小的地方,这么高的频率,我个人认为不可能是巧合,可以认为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拨人做的。”
盛遥一愣:“啊?”
沈夜熙问:“这个合唱团的活动时间和案发时间有联系吗?”
苏君子摇摇头:“哪天我给你留意一下吧?哪个姑娘能找着你这么个细心又体贴的,也算是有福气了。哎,前边不让左拐,得……”
苏君子好脾气地笑了笑。
苏君子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人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
“儿童节目里出来过几次,挺红的。”盛遥冲苏君子眨眨眼,“跟着你女儿看过吧,模范爸爸?”
“什么?”苏君子接起来就是一皱眉。
“我好像听说过……”苏君子托着下巴想了想,“是不是在电视上出来过?”
盛遥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了句“好”,然后他猛一打方向盘,顺手把警笛打开。
“这几个孩子住在本市不同的区,各自的父母基本没有有说服力的社会关系,孩子本人也都就读于不同的学校,唯一的联系,就是失踪前都曾是同一个合唱团的成员。”杨曼抽出一张纸,上了珠光指甲油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这个叫‘天使之家’的童声合唱团多次上过本地电视台,非常有名,好多家长都托关系花钱想把孩子塞进去。”
“怡宁打电话说刚刚有人报案,孩子丢了,又是天使之家合唱团的,同一个年纪同一个身体特征。”苏君子难得地语速有点快。
杨曼照着他桃花朵朵开的珍贵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我知道了。”盛遥说,“沈队说查到了凶手的旧居,让我们先过去堵人。”
盛遥睁大了桃花眼:“哎哟,这杯子我可得珍藏起来。”
这天晚上,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居民住宅区可热闹大发了,一串警车从不同方向开过来停在楼下,警笛声四起,灯光整个把夜幕都给染得五颜六色。无数群众从自家窗户往下凑着围观——警察逮人啦,带枪的!
“有,先让我喘口气。”杨曼坐在旁边的桌子上,顺手捞过盛遥的杯子喝了口水。
沈夜熙率先拉开车门跳下来:“姜湖你确定吗,刚才怡宁那接到了报警电话,如果你错了,这可是一条人命。”
“究竟有没有足够的依据并案调查。”沈夜熙问她,“几个孩子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姜湖抬头看看眼前破败的居民区,并没有过多的表示,甚至连过多的解释也没有,只是用笃定而平静的声音说:“嗯。”
杨曼细长的眉皱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一句:“听听也好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合群呢——你们刚才说到哪了?”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搜!”
沈夜熙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找他干什么,这又不是人家的职责范围。”
沈夜熙想,相信这个人,也许是自己一辈子做的最不靠谱的决定,可是现在他决定赌一赌,压的不是姜湖给他的感觉,不是姜湖的教育背景,而是莫匆的眼力。莫局长厚颜无耻地利用朋友的关系挖过来的人,可千万别让大家失望。
“是啊,你特别不招人待见,”杨曼开了个玩笑,拿材料敲了他脑袋一下,目光转了一圈,“哎,小姜呢?”
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低语:“发现目标,各组注意,发现目标。”
一直坐在旁边不吱声的沈夜熙冲她笑了笑:“怎么,杨姐,你也不欢迎我?”
沈夜熙目光一冷:“收到,什么位置?”
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短发女警推门进来,细高的鞋跟急促地点着地面,手里拿着另一打材料:“我听莫局说了,那几个失踪的孩子的相关材料我都找来了……哎,这不是夜熙么,你怎么回来了?”
“四号楼后边的废宅里。”
安怡宁沉默了一会:“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是我听莫局的意思,是不抱什么希望——张晶,就是被发现的这个死者,她是四个失踪的孩子中的最后一个,昨天晚上失踪的,如果我们确定连续四起失踪案都可以并案调查,凶手可能不会有那么多的耐心,留着其他的孩子。”
沈夜熙立刻开始部署,“盛遥君子,你们俩带人从后边绕过去,杨曼,我们走前边,姜湖你没有枪,跟在我后边,快,行动!”
“等等,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只有这么一具尸体,”苏君子插话说,“我们现在假设其他的孩子还都还活着现实吗?”
所谓“四号楼”后边,是一个狭小黑暗的胡同,原本是拆迁的棚户区,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开发商烂尾了,四处是已经没人住了的废旧平房,杨曼一脚把整个的大门都给踹了下来。大门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屋里的人呈现在众人面前——废弃的小院里摆了两个小板凳,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白裙子、背后背着天使翅膀的小姑娘分别坐在两边,地上围了一圈白色的蜡烛,还有从鲜花店买来的各种各样的鲜花,男人被这声巨响惊吓到了,跳起来猛地蹿到小姑娘身后。
“人贩子或者儿童绑架犯就算真的沾了人命,多半也是为了灭口,”安怡宁拿出了另一组照片,黑黢黢恶心的下水道,旁边有各种各样的垃圾,她指着混杂在垃圾中间的女孩的头颅说,“你们看,死者的头是被很锋利的工具割下来的,其他部分还在搜索中。可是诸位想想看,真要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会有多麻烦?有点力气的成年人一只手就能把她掐死,为什么要特别把她的脑袋割下来?”
杨曼立刻把枪口抬起来,对准小姑娘身后的男人——男人的一只手放在孩子脖子上,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刀:“你们、你们不许过来!”
说这话的,是一个倒着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这人长着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看人的眼神显得特别的专注,和他对视两秒钟,就能让人生出一种他很深情的错觉来——这是整个市局第一桃花男盛遥,别人是找不着对象,只有这个丧心病狂的人,是被不同的对象追得满世界乱窜。
杨曼冷笑一声:“我说呢,原来是你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是男人么?你算人么?只敢伤害孩子,怎么的,见到成年人就怕了?”
“只针对一个年龄段的儿童下手,没有索要赎金的过程……我觉得这么听起来,像是恋童癖或者人贩子。”
沈夜熙却把枪插回腰里,摆摆手,站在杨曼旁边,沉声说:“放开那个孩子,我相信你不想伤害他。”
“到目前为止,本月报上来的失踪儿童已经有四个了,”会议室里,安怡宁把一排孩子的照片一字排开,有男孩也有女孩,乍一看没有什么共同点,除了年纪都差不多大,“受害人集中在七到九岁的年龄段中间,多是普通中产家庭的小孩,家庭情况和父母社会关系也都并不复杂,一般这样的孩子不是绑票勒索或者复仇的下手对象。”
杨曼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带人从后边包抄过来,劫持了孩子的男人四面楚歌。
三
沈夜熙接着说:“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也没有翅膀,你不想伤害她,对么?”
姜湖有些苍白的手指敲打着桌子,闭上了眼睛。
男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满是血丝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缓缓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翅膀?”
斩首……常见于某些带有仪式性质的处决中,然而带入到这里,却怎么都说不通。
沈夜熙笑了:“她当然没有翅膀,她背后背的还是你给她买的假翅膀呢,对吧?”
下水道口是被人为打开的,如果只是抛尸,为什么凶手不把人头扔进去,而是扔在了外面?杀死一个孩子的动机有很多种,比如绑票撕票,比如和孩子父母结仇,或者凶手干脆就是个卑鄙的恋童癖,但是如果仅仅是为了杀死她,为什么要把她的头砍下来?
男人看看沈夜熙,又看看怀里快吓哭的孩子,迟疑了一下,掐着孩子脖子的手松了些。
做这些细致的事,是因为凶手在忏悔,还是这个凶手是个女人?
沈夜熙继续说:“那放开她吧,你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这些孩子,对么?你喜欢孩子吧?”
什么人细致地擦干净了女孩的脸,甚至替她梳好头发?
男人皱起眉,好像有点要被他蛊惑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提着刀的手垂下来,轻轻地松开女孩的脖子,众人提着的心慢慢地松下来。
这个城市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然而部分基础设施建设却十分一般,下水道口凌乱得很,周围是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因为偏僻而疏于打扫,很脏。但断头女孩的脸却非常的干净,连脑后的辫子也一丝不乱,干净得有些诡异,与环境格格不入,头下压着一块有些破旧的布料。
就在这时候,昏暗的胡同里走过一个流莺似的、醉醺醺的女人,猛一见着这么多带枪的警察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吓得立刻酒醒了,手提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虽然立刻让一边冲过来的警察给捂住嘴拉到一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临时办公桌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把照片压在了桌角上,目不斜视地开始自己的工作,然而过了一会,姜湖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照片,他几次三番地勉强自己把注意力收回到手头的文档上来,却几次三番都没有成功,二十分钟以后,姜湖终于放弃,拿起了那张阴森恐怖的现场照。
男人听见这声尖叫,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单手就把小姑娘给提了起来,明晃晃的刀架在了女孩脆弱白皙的脖子上,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不,不要,别过来!别过来!我做错了事……我做错了事!别过来,别过来!”
他说完,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一样,缓步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低头抿了一口速溶咖啡,忽然,姜湖瞥见某个办公桌下面掉了一张纸,他弯腰捡起来,发现是一张犯罪现场的照片,是一个女童的头,落在掀开的下水道附近,大概是方才安怡宁用力敲门的时候掉下来飘进屋里的,姜湖立刻追出去,却发现其他人都已经不见了。
孩子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在那里抽泣,功亏一篑,沈夜熙狠狠地瞪了疏忽的同事一眼。
姜湖摇摇头:“不了,我不懂,不给你们添乱。”
这时,姜湖突然叹了口气,拍拍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林林。”
沈夜熙背对着姜湖皱了皱眉,但是没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柔,不注意的话几乎要被忽略过去,可是就是成功地把那焦躁不安的男人稳定下来,姜湖耳朵里塞着耳机,安怡宁在电话那一头嘴皮子飞快地报告面前这个人成长、生活的经历。
苏君子突然回过头来:“哎,小姜,自己挺没意思的,你要不要一起过来听听?”
姜湖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拍拍沈夜熙的肩膀,越过他,走到前边,沈夜熙下意识地做了个阻拦的手势,然而片刻后,却还是让他过去了。
屋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出来,都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地和沈夜熙打招呼,姜湖毫无存在感地默默地站在一边,侧身让开路,等着他们过去,直到整个重案组的人一起往会议室走去,他才推了推眼镜,面带微笑地捧着他的咖啡,独自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走去。
姜湖对他点点头,转向了另一边的男人:“林林,你叫林林是不是?”
这回,沈夜熙脸上的笑容不掺假了:“君子。”
男人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叫什么?”
她一敲门,迎面就走出来一个男人,三十出头,长得说不上有多端正,可是就是让人看着觉得顺眼。他见到沈夜熙,脸上惊喜的表情不加掩饰,大步走过来给了沈夜熙一个拥抱,狠狠地拍拍他的后背:“你可算是回来了。”
姜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叫徐林,你小学就是在路口的太平路小学上的,是不是?我原来也是那里的,还认识你的一个老师。”
安怡宁用力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都麻利点移驾会议室,来活了,快点快点。”
杨曼瞟了一眼沈夜熙——小孩扯淡,你不管?
不知所谓,沈夜熙心想,把人挖来当吉祥物吗?
沈夜熙若有所思地对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持刀男子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注意力从小姑娘身上转移到了姜湖那里,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姜湖:“你是警察?”
这博士可别是日内瓦学派的儿童心理学博士吧?沈夜熙扫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年轻人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大概因为眼镜太大的缘故,面部表情显得有些迷茫。
“我不是,我只是个医生。”姜湖又上前一步。
“呃……我不会捣乱的,沈队对我也不用那么客气的,”姜湖跟在他身边,像是有点局促,低声说,“其实他们都叫我浆糊。”
沈夜熙在背后轻轻提醒:“不要再往前了,危险。”
“正好我们眼下有一个案子要办,姜医生要不要一起参与讨论?”沈夜熙随口问。
“医生?”男人有点困惑。
“传说中的——好像我已经作古了似的。”沈夜熙心想,同时,他露出标准八颗牙微笑,客客气气地姜湖握了握手,为什么这里莫局会突然弄一个心理医生来,沈夜熙心知肚明,虽然没表现出来,但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姜湖点点头,没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姜湖愣了一下,赶紧说:“啊,你好,你就是传说中的沈队!”
男人谨慎地摇了摇头。
她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有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沈夜熙的表情,话音断了片刻,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继续说:“莫局特意把姜博士调进来,随时关注大家的健康状况,也算职工福利。”
“因为你小学的老师和我提过你,好多次,她说你是个特别优秀,特别……完美的好孩子,让我们都学习你。”
安怡宁点点头:“大家的压力都不小,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
姜湖新闻似的标准话音特意在“完美”两个字上加重了。
“心理医生?”
可是听了这个,已经安静下来的男人却突然焦躁起来,猛地大吼一声打断了姜湖的话:“我不是!我不是,你胡说!”
安怡宁赶紧指着沈夜熙介绍:“这就是咱们轻伤不下火线,光荣归来的队长沈夜熙。沈队,这位是莫局新给调过来工作的姜湖姜博士,常驻心理医生,办公室就在我们隔壁,隔壁还在装修,姜医生现在暂时在咱们办公室待几天。”
一直神经紧绷的沈夜熙一把拉过姜湖的手臂,把他往后拽了两步,本来想把这人推到身后,却在看见姜湖脸上一成不变的从容时候,下意识放松了力道,只听姜湖仍用那种清清润润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你,这话可是你的老师说的。”
对沈夜熙而言,这是张生面孔。
他的声音仿佛轻易就穿透了男人的吼声,男人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姜湖:“老师……真的?”
这是个青年人,身上穿着件松松垮垮的黑衬衫,显得皮肤白得不像黄种人,头发颜色也不是纯黑,呈现出某种接近黑的深棕色,稍微有一点自来卷,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姜湖略带怜悯地看着他。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路,没洒在啊你身上吧?”沈夜熙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忙不迭地说了他想说的话,那人手忙脚乱地接过安怡宁递过来的面巾纸,擦拭烫得通红的手,有一点腼腆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
男人转过头去,好像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一样,有点急切:“可是,可是她说……我妈妈说……”
沈夜熙一愣:“对不……”
“你妈妈?”姜湖的目光迅速转向一边被探员紧紧抓着的女人身上,眉尖挑了一下,“你妈妈说的不对,我知道你妈妈,她是个坏人。”
一般人手上如果拿着热水,被撞到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往后躲,同时伸长胳膊把东西往外送,可是那人第一反应却是把自己的胳膊横过来,正好挡在沈夜熙和泼出来的热咖啡中间,滚烫的液体全都洒在了他自己的手上,那人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回男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好像理解不了这句话一样,他的脖子神经质地往旁边扭动了一下:“我妈妈是坏人?”
沈夜熙抿抿嘴,一言不发地加快了走路的速度,安怡宁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他们俩走太快,沈夜熙到楼道转角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一个端着滚烫的热咖啡的人。
“真的是坏人,你看这么多的警察,都是为了抓她而来的。”
照片的背景是黑黢黢的下水道口,一个小女孩带血的头颅面冲着镜头,安怡宁说:“这其实不是完整的‘一具’尸体,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了她的头。”
姜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沈夜熙就是迅速明白了他这个眼神的意义,短促而低声说:“把那个女人押起来,假装就可以。”
安怡宁从材料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沈夜熙面前:“你看。”
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流莺被几个探员装模作样地扣上了手铐,姜湖冲着那边扬扬下巴:“不信你看。”
“女孩的死因是什么?”
男人转过头去,天已经黑了,视线并不是很清明,只能看见远远的地方,几个警官模样的人用手铐拷起一个女人,把她押上警车。
“咱们的人正在附近搜索。”
姜湖压低了声音:“看见了吗?你的生命里从此没有她了。”
“大白天的别在背后议论别的同事,”沈夜熙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失踪了四个,尸体只找到一具?”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羞涩的笑容来:“我是……”
安怡宁叹了口气,一边并肩和沈夜熙往办公室那边赶,一边飞快地说:“这个月本市已经失踪了好几个孩子了,一开始成立了专案组,到现在那帮饭桶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昨天晚上又接到家长报警,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丢了,专案组没头苍蝇似的整整搜索了一宿,什么也没找着,结果今天凌晨有人报案,在一个下水道口发现了死人,现场的人刚才发回来报告,说死的正是昨天晚上失踪的那孩子,莫局早晨到这没干别的,拍桌子把专案组的负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方才正式下达通知,现在这事归我们管了。”
姜湖看看沈夜熙,见后者冲他点点头,于是伸出手:“把那个女孩放开,好孩子不想做不对的事,对吧?”
这就是鞠躬尽瘁的人民公务员。
男人迟疑了一下,带着点评估的意味看着姜湖,姜湖只是平静而坦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对吧?”
得,屁股都没沾到局长办公室的椅子,就被赶出来干活了。
男人看看哭得快断了气的女孩,慌忙放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我……我……对不起……”
“让怡宁和你细说,”莫局正色下来,“现在信息还没有对外公开,不过瞒不了多长时间,这事影响太坏了,非得弄得人心惶惶不可,我现在需要你立刻跟进,以最快的时间给我一个调查方案。”
刀子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姜湖一把把女孩抱过来,他的手意外的快。
沈夜熙一愣:“怎么,我们组有事?”
同时,盛遥和苏君子立刻从后边把男人制住,把刀子踢到一边,这场闹剧,在众人的诸多疑问中,终于尘埃落定。
“不签怎么办,你们组让你带?你能给带沟里去。”莫局签了字,直接丢在了安怡宁怀里,严厉地瞥了她一眼,“这火都烧着眉毛了,还在这耍嘴皮子,抓紧时间给我干活去,怎么哪都有你!”
女孩把头扎进姜湖的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哭,终于在某人治愈系强大的气场下慢慢平息下来,警方已经打电话通知了孩子快急疯了的父母,估计一会儿就能到。杨曼指了指警车里没弄明白状况的那位倒霉催的女人:“沈队,那位怎么办?”
莫局听了这句话,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刷刷两下签了名,一边安怡宁急了:“莫局,莫局,哎呀叔!你还真给他签?”
那位纯属死耗子被瞎猫逮住,没等问,就吓得交代了包里有一小包摇头丸。
“碍不着什么。”沈夜熙说,“没事,我有分寸。”
抓凶手还顺带个瘾君子,买一送一了。
“真多几个你这样的,我看离日子过不下去的那天也不远了。”莫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从兜里摸出钢笔,“夜熙的伤怎么样了,你自己觉得现在回来工作撑得住吗?”
沈夜熙挑挑眉:“请她移驾到当地派出所,让扫黄打非的同志们看着办,咱们也算做贡献了。”
“莫局,咱局日子过不下去啦?连伤病员也带伤上阵了?”
警车再次呼啸而过,像是落幕的背景音乐。
沈夜熙赶紧把销假的报告递给他。
“徐林今年才二十五岁。”安怡宁坐在办公桌上,膝盖上放着调出来的徐林的资料,顺手拉开旁边的一个小抽屉,拎出一包薯片开始吃,“看不出来吧,我也觉得这人像三四十岁的。”
莫局瞪了安怡宁一眼,笑眯眯地看向沈夜熙:“回来了?”
审讯室里的徐林有些拘谨,他弓着背,好像尽量把自己往椅子上锁着,就像是个孩子,疯狂而危险的孩子——
办公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一个中年人走出来——好多人都说他们莫局不像干警察的,这人做事不紧不慢,人到中年,身材一点不走样,依然风度翩翩,本人也非常讲究,更像那种老奸巨猾的商务人士。
“单亲家庭,由母亲抚养,小的时候住在逮捕他的那片小区里,就在那个废弃的院子附近,母亲名叫李小芳,原本是个少年宫的老师,教过声乐,排练过一个‘天使之翼’的节目,还得过市里的奖——嗯,就是他家里的那张照片。”
这时,局长办公室传出来的一声轻咳,里面的人慢悠悠地接口说:“安怡宁,好狗不挡路,你别站在门口让人家都进不来。”
“原本?”沈夜熙问。
沈夜熙无奈,由着她往后推了几步,小声训斥说:“别闹!”
“唔,后来李小芳被发现有精神问题,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少年宫知道了以后就把她开除了,母子两个人断了经济来源,治疗也就不了了之。”安怡宁叹了口气,“我听说精神方面的疾病也是有遗传因素的,是不是小姜?”
说着,安怡宁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皱着眉把他往外推:“看看你身上那子弹眼,整个成了一个筛子,你是好不容易喝水不往外漏了吧?滚滚滚,从哪来回哪去,没你地球还不转啦,没事瞎逞能!”
姜湖一直看着审讯室里的徐林,听见问他,才点点头说:“遗传因素是一个原因,可是我觉得,和一个有精神病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环境,对他的影响更大一点。”
这位女警正是重案组的联络员安怡宁,她听了这话,几乎把一双眼睛瞪成了杏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夜熙一番,大呼小叫地说:“复职?沈夜熙,我看你是嫌命长。哪儿来的兽医同意你出院的,耗子药吃撑了吧?”
“据说那位可敬的李女士摆放东西时,距离都要用尺子去量,别人碰乱一点,她就会不受控制地大发脾气,犯病的时候有明显暴力倾向。徐林小时候的就医记录其实可以看出,他受过身体上的虐待。”
沈夜熙露出一个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距离感就忽然不见了,弯起来的眼睛带着特别的亲切:“怡宁,我来销假复职了。”
安怡宁留在局里的这段时间没干别的,倒真是把凶手给查了个底儿掉,她略微沉默了一下,撇撇嘴:“你能想象那种一边被亲生母亲虐待,眼睛里又看见她搂着别的孩子笑得那么灿烂的照片的感受么?”
他不时与擦肩而过的人点头致意,手里拿着一份报告,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刚要伸手敲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一个漂亮的长发女警抱着一打报告,急匆匆地往外走,险些和他撞个满怀,女警抬头见了他,当场愣了一下:“沈队?”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颠倒倒错的大梦……一次次黎明破晓,却总是醒不过来。
沈夜熙有三十郎当岁,正是年轻不气盛的好年纪,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经典款,小伙子往那一站,精神得让人能眼前一亮。他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肩背挺直,身上还是便装,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打开着,露出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五官俊朗,嘴唇略薄,乍一看,像是个不大好亲近的人。
沈夜熙看了姜湖一眼,他想起了姜湖说的那句,孩子被绑架的原因也许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没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问:“徐林的母亲后来以什么为生?”
二
“后来她带着儿子搬迁了徐林现居的那个小筒子楼里,在不远的收费站打工。”安怡宁低头看看查到的东西,“她每天晚上六点钟下班回家,目击证人不是说徐林的冰激凌车五点的时候就必须走么?他开车回家一个小时左右,刚好六点钟能到家,我觉得像是他母亲那时候给他留下的阴影。”
门口那人大约也是个值班警察,应了一声,快步走了,他的脚步声渐远,女警舒了口气,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来报案的女孩父亲正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问:“你说第四个,第四个什么?前面的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还……还活着吗?”
“他绑架杀害孩子的动机是什么?”杨曼神色不为所动,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姐大自认为同情心不太多,有也不能浪费在这种人渣身上。
女警压低了声音和门口的人说:“报案的,说又丢了一个孩子,这都第四个了……家属在我这,具体问题我马上询问,快去帮我联系一下专案组。”
安怡宁摇摇头:“我不知道,要等法院派专家来鉴定他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
女警似乎打算离开接待室,然而她似乎在门口遇见了什么人,压低了声音和对方说话,男人先开始没注意,后来敏锐地听到了“孩子”两个字,他就像是受到了惊扰的兔子一样,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侧过耳朵,仔细倾听。
“我想……大概是所谓的‘完美’吧?”姜湖轻轻地接口,“徐林的母亲因为精神问题没有了工作,把自己的焦虑和暴躁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同时从她仍然留着在少年宫的照片可以看出,她对那份工作是非常有感情的,于是她的怀念和感情,会相应地移向那些曾经和她学过声乐的学生身上。对照片上那些背着翅膀的孩子们的温柔和怀念,以及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虐待,他就是在这么一种极端的情况下长大的。”
她说着,快步地走到饮水机前,急匆匆地倒了半杯水给他,放在桌上的时候不小心溅出了一点,有些烫的水珠落在男人的手背上,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注意到。
“哦,对,你们不在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东西。”安怡宁把电脑屏幕转过来,面向众人,点开了一段合唱团演出的视频,“从时间上看,这次演出正好是第一个失踪的孩子失踪前的倒数第二场,你们看这。”
女警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扔下手里的笔:“您先坐一会,别着急,我需要跟上面汇报一下,您千万别着急!”
第一排中间位置的领唱头顶着小小的光圈,背后背着一对漂亮的天使翅膀。
“嗯,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后来合唱团遭到投诉,有家长认为领唱这个装束太抢风头了,别的孩子都看不见,所以被取消了。”安怡宁说,“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刺激了凶手徐林?”
女警的脸色瞬间严肃了起来:“您说是一个小时?”
女人把那张相片表在墙上,那是她的荣誉,她过去的骄傲,她每天细细地擦着相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喃喃自语着:“我的小天使们。”
男人嘴唇哆嗦着,被强行按下,他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手:“她快、快八岁了,今天去儿童活动中心上课,一个小时前我去接她……”
瘦小的男孩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亲生母亲。
女警只好试探性地伸出手,随后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往下按了一下:“请您冷静点!”
他想,是因为自己不好么?自己不乖么?
男人大睁着双眼,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没有翅膀么?
这人简直疯了,女警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一下躲开对方,嘴里还在尽职尽责地询问:“是您的孩子吗?多大年纪?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怎么丢的?她有什么体貌特征吗?”
那一天,他依然怀着同以往同样的憧憬打开电视,却意外地发现,他一直想象中是自己的化身的孩子背后的翅膀不见了?
他突然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随后就停不下来了,红着眼睛一下一下地用力砸着桌子:“这都怪我,怪我,怪我,我他妈怎么就……”
怎么会不见了呢?没有翅膀,妈妈还会像照片上一样疼爱他吗?会不会变成那个每天虐待他、打他的恶魔?
“我女儿、我女儿失踪了!”男人几乎坐不下来,整个人处于一种极端焦躁的状态,“我就那么一眼没看到她,她就在我眼前不见了,我、我……”
他必须要找回那些翅膀。
一个正准备下班的女警接待了他,她刚刚补过妆,对这种踩着下班点来找麻烦的人有几分不耐烦,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后,出于职业素质,年轻的女警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个说得上和颜悦色的微笑,坐下来翻开记录本:“请问您有什么事?”
沈夜熙看了看审讯室里的男人:“一个被精神失常的母亲日日虐待的孩子……他用冰激凌车来堵住小路口,下意识地弥补所有有缺憾的东西。我觉得这人像是把对母亲的惧怕,转成对自己的憎恨,然后又把这种憎恨转移到极端地追求完美中。他杀过人以后感觉悔恨又痛苦,因为那些孩子是那么信任他,于是他把他们一一摆好作为补偿,为了让他们排列得更完美,更体面,他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来弥补身高上那一点点正常人都看不见的差距。”
这时天几乎黑了,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一个双眼通红的男人闯进了警察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要报案!”
他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姜湖正在用某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怔忡片刻,随即若有所感地摇摇头:“他一辈子都在试图弥补自己残缺的世界。”
一
杨曼皱皱眉,冷笑:“世界上童年不幸福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这么特殊,跳出来绑架杀害儿童?”
他的小女儿就在大庭广众、他自己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不见了!
姜湖下意识地想告诉她,一般来说,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三个、甚至多种因素机缘巧合造成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有的时候讨论它们的成因,会让人觉得心里特别的无奈。
男人脚步顿了顿,又继续逆着人群往前走去,把每一家路边小店都翻了个遍,但是没有人,就是没有!
他默默地想,大概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这样想,心跳得就越快,乃至于他突然生出某种极不祥的预感。
众人沉默下来,最后盛遥问:“那现在他的母亲人在哪里?”
男人知道这是有可能的,他想,只要自己耐心地在原地等一会,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不定女儿就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吓他一跳。
安怡宁抬头看着他:“你们走了以后,侦查现场的警探告诉我,在那个院子的地底下发现了一具女性骸骨,初步鉴定四十到五十岁,死因是被钝器打中头部。”
或者是她看见了爸爸故意开玩笑,还是她贪玩进了哪一家小店铺?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可这里又这么多人,她一个小孩,哪会走那么快?
对于人格和人性的讨论,从古至今有太多的流派,或者没有一个完整完备的,我们只知道,这是一种有时候让人极端感动,有时候让人极端心寒的东西。
难道她没看见自己,方才从旁边走过去了?
盛遥披上外衣:“我回去了。”杨曼也紧跟着走了,安怡宁摇摇头:“我去写报告。”
他身上马上浸出了一层汗,可是依然没有女孩的踪迹。
姜湖仍然坐在那里,一只手托着下巴,淡淡的目光瞥向安怡宁留下的一堆关于徐林的生平。
男人连车都没顾上锁,大步往前走去,摩肩接踵地逆流而走,叫着女孩的小名:“晶晶!晶晶!”
最后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在合唱团的位置并不是被绑架的孩子们通常站的,所以沈夜熙才会根据她背后的假翅膀断定,她原本不是徐林的目标。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带走那孩子呢?
他总共不过就和自己的妻子说了三句话,然而等他挂断电话,再抬起头的时候,却愕然地发现方才还在路边系鞋带的女孩已经不见了!
给她穿上天使的衣服,点好白色的蜡烛,放上鲜花,就像是在祭奠着,好像天使会护卫着纯净的灵魂,回到天堂的乐土一样。那么,是为了赎罪么?之前为什么没有这种行为呢?姜湖想自己可能明白了,他要赎的罪不是杀了人,而是因为张晶的头被他丢了,他没有照顾好那孩子的尸体,他没有把东西摆整齐,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做事情不够完美、没有按妈妈的规定把东西放整齐,是比杀人更罪无可恕的事情。
男人弯腰从车里取出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老婆报平安:“我接到她了,你放心吧……嗯嗯,有点堵车,一个小时吧……”
沈夜熙见他呆呆的,于是伸手拍拍姜湖的肩膀:“回魂回魂,下班了。”
周遭乱哄哄的,女孩小皮鞋的鞋带开了,她在路口蹲下去系鞋带,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姜湖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头仍然呆呆地看着他——话说这个人就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夜熙觉得这人眼下的这造型,特别让人有在那脑袋上打一下的欲望。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伸手在姜湖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就在这时,前面不远的地方,熟悉的小影子一闪,男人立刻踮起脚尖冲那边挥手,提高声音叫了女儿的名字:“晶晶,爸爸在这里!”
姜湖像是被他敲傻了,捂着头呆坐在哪,琢磨着这是什么情况。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希望女儿多走一步路,可实在开不进去也没办法,想一想,女儿已经八岁了,让她自己走过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夜熙笑了,这人的动作就像是他小时候养过的小仓鼠,一受惊吓就全身僵硬地定在那:“发什么呆?走着,晚上没事吧,也别吃你那盒饭了,都凉透了,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餐馆,请你宵夜?”
他方才心里怪别人家太娇惯孩子,可是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不也是一样?
姜湖眼睛立刻亮了:“吃东西?”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有了路怒症,他自嘲地笑了笑,关上车载音乐,下车张望女儿下课出来的方向。
他这人颇有那么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真不知道面部表情夸张的美国朋友们怎么培育出这品种的,唯有谈到吃东西的时候,脸上才会瞬间就鲜活起来似的,连语速和动作都比平时快得多——说不定他当时就是让安老师拿食物给诱骗回来的。
男人刚下班就急匆匆地赶来,这天好像比平常还要拥堵一些,离路口还有两百多米,车就已经开不进去了,他看了一眼时间,焦躁地按了一下喇叭,旁边的车立刻跟着不满意起来,一时间喇叭声此起彼伏,活像雨夜坑里的蛤蟆。
沈夜熙觉得自己就像是拿着胡萝卜的人,姜湖这头小驴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胡萝卜走。他第一千次觉得姜湖这人不一般、深藏不露,姜湖就有本事一千零一次打破他的推断和幻想,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呆,游荡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做继被干死的兰花、被浇死的仙人掌、被不小心打碎的瓷娃娃、和脏到不行被抛弃的大布偶之后,办公室里最称职、且最有希望长长久久的尽忠职守下去的吉祥物。
每天下课的时候,儿童活动中心都会被接孩子的车堵个水泄不通。
至于姜湖……关于人性和罪恶的思考早就被清理到一边去了,他小时候听自己中国大陆区长大的外婆说过一句话,并在之后一直奉为自己的座右铭——民以食为天。于是欢欢喜喜地被沈夜熙拐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