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新房客和活死人 > 第六天晚上的故事——活死人法案

第六天晚上的故事——活死人法案

没想到他的回答倒是一本正经。“失落倒是谈不上,只是我确实没感到特别高兴。大概是我觉得变成活死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觉得失落吧?难道你本来是想变成活死人的?”

我收起语气中开玩笑的成分。“你是说真的?”

冯伦缓缓吐了口气。“说实话,当我发现自己没像预想那样高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像我对于变成活死人这件事,并不是很在乎。”

冯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几天和活死人们接触过后,我发现他们的生活状况,有时真的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要好。他们不用奔波和忙碌、也没有压力和烦恼,每天生活得恬淡、安闲——这未尝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呢?”

他的反应出乎我意料,我本来还以为他会举双手赞成呢。这时,我才注意到,从刚才听到副院长说我们没感染上病毒的时候,冯伦就表现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我这样开心。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我们没染上丧尸病毒,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感到不解。“如果一个穷光蛋或者倒霉鬼或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也许会理解,但是像你这样一个衣食无忧、人生顺畅的公子哥,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

冯伦淡淡笑了一下。“真难得你有雅兴喝酒,可惜我现在有点喝不下去。”

冯伦仰望着天空。“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每个人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烦恼——我又怎么会例外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身轻松,感觉今晚的星夜和月色看起来是那么美好。我看了下手表,才七点半——按道理我现在还应该在学校上晚自习才对。但今晚,我决定放纵一次,我对冯伦说:“嘿,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庆祝一下,怎么样?”

他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让我有些不认识他了——这是我那个放荡不羁的朋友吗?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老成持重、多愁善感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这里允许的话,我们还会来找你聊天的。”我笑着说,和冯伦一起向副院长挥手告别。

冯伦看出了我的困惑,他冲我笑了笑。“好啦,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总的来说还是挺高兴的——走吧,我同意去喝一杯!”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副院长拍着我们俩的肩膀说,“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开开心心地回家了。”他始终不忘开玩笑。“我该说欢迎你们再来吗?”

我们俩打车来到后海的一家酒吧,各点了一杯鸡尾酒,举杯相庆。也许是觉得这种场合毕竟不太适合高中生,我们没待太久就离开了。之后去附近的步行街逛了一圈,算着到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我们坐车回家。

“也好,就当作是我们几个人的秘密。”副院长向我们俩眨眨眼睛,我觉得他真是个童心未泯的人。忽然间,我涌起许多感触,对他说道:“副院长,这几天,你每晚亲自陪我们进行实践性体验,为我们讲解知识、缓解压力。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走进客厅,我看到父母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但奇怪的是,电视机是关着的,他们也没有聊天或看书,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神情严肃、忧虑。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在他们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阴云。

“还是保留这个秘密吧。说出来只会让他们平添不必要的担心。”我太了解我的家人了。

直觉告诉我,一定出什么事了

“你们可真瞒得住呀。那么现在,你们是打算永远守住这个秘密,还是将这一切告诉家人呢?”

我走到父母身边,坐下来问道:“爸、妈,怎么了?”

“你忘了吗,副院长,我们是瞒着父母到这里来接受检测的。”我乐呵呵地说。

妈妈扭头望向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眼圈发红,显然之前哭过。但现在,她努力控制着情绪。“洛晨,我们在等你回来。”

“好了,今晚你们用不着再和活死人见面了,赶紧回家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你们的父母吧!”我能看出,副院长也为我们感到高兴。

我心里咯噔一声——怎么,难道他们知道我去活死人中心的事了?他们认为我感染上了丧尸病毒?“等我回来干什么?”我困惑地问道。

噢,神哪,感谢你!真的……万分感谢!我一辈子从没这么激动和感恩过。我咧着嘴站在那里傻笑,像个傻瓜。但是管他呢,在这一刻,我愿意做一个快乐的傻瓜。

爸爸站起来。“到书房来说吧。”

副院长盯着我的脸,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是的,你们没有感染上丧尸病毒!”

我们三个人走到书房,爸爸把门关拢,然后示意我和妈妈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坐在书桌前的皮转椅上——我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要进行三方会谈。这种压抑的气氛使我感到窒息。我只有找些话来打破沉默:“哥哥呢?他在家吗?”

当我听懂他的意思的时候,我一下活了过来,激动地浑身颤抖。“你是说,我们……”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妈妈说,“我们要谈的就是关于你哥哥。”

副院长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很不幸,你们俩没资格在我们这里申请一套住房了。”

“怎么了?”我小心地问,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昨天下午我陪你哥哥去医院检查。今天,我到医院去拿了结果……”

副院长停顿了许久。“很不幸。”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试图从里面读到点信息。“然后呢?”

“怎么样?”冯伦问道,嘴似乎变得很干。

妈妈的眼圈又红了,她吸了口气:“检查结果表示,你哥哥得的是肺癌。”

“是的,出来了。”中年男人一脸严峻。然后许久没有再往下说。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张着嘴愣住了。好一阵过后,我才问道:“怎么会这样?”

我不敢问。冯伦替我们开口了:“副院长,结果出来了吗?”

“医生说,暂时还不能确定致癌的原因。”

副院长已经正襟危坐地在办公桌面前等着我们了。他手里拿着两张纸,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我和冯伦的检测报告。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走进副院长的办公室时,我紧张地想吐——天哪,我最近怎么老是想吐?这不会是病发前的征兆吧?我是不是已经没必要听他告诉我检查结果了?

“更多的检查。现在的诊断是根据你哥哥痰中的组织得出的,医生说接下来要做切片和其他一些检查来确定……确定癌细胞扩散的程度。”

整个一天,我都在向上天祈祷——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坏事。至多是小时候打碎一个花瓶,却谎称是家里的猫咪干的;或者是用假老鼠捉弄同桌的女生——我不认为这够得上多么罪孽深重,需要我接受变成丧尸这样的惩罚。假如,我能够继续当一个普通人的话,我愿意以后当一个服务于全人类的人——我向上帝保证。

“哥哥知道吗?”

星期五到了,这天是我的审判日。

“现在还瞒着他。”妈妈悲哀地说,“但是,他迟早会知道的。进一步的检查和以后的治疗——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没有必要瞒洛森。”爸爸低沉地说。“他是个大人了,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再说,并不是不能治好的。”

也许,现在不是我为别人担心的时候,我所设想的所有悲惨而可怕的遭遇,有可能就是未来我自己的命运。

“是吗?医生是这样说的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小刺猬”算是我看到的活死人中最令我感到刻骨铭心的。他那么小,稚嫩的脸和瘦弱的身体还期待着成长和发育,但他却被无情地定型了,永恒地停留在了这八岁的时光里,无法看到自己长大后的模样。而且,他变成活死人后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令人心酸——仍然保持着一丝儿童的天性,比一般的成年活死人更加好动和活跃。在他的房间内,摆放着他的父母为他带来的玩具和图书,他拿起这些东西(无法真正玩耍)的画面几乎令我心碎。我无法想象,假如有一天,必须将这样一个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可爱的小活死人丢进焚尸炉中,那会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但妈妈没有说话。我明白了,那是我爸爸单方面的理解。

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那个叫“小刺猬”的男孩,他长着一头茂盛而向上直立的短发——这个绰号由此而来。据副院长的介绍,他变成活死人的时候才刚满八岁。而且奇怪的是,他身边的家人和同学、朋友都没有染上丧尸病毒,唯独他感染上了。副院长说这男孩变成活死人的原因直到现在都是个谜——研究中心的人猜测,病毒也许是在他体内自然滋生的。但这毕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作为支撑。

“我已经跟医院肿瘤科的韩主任约好时间了,星期天的上午,我们陪洛森一起去进行复查。”爸爸对妈妈说,“明天,我们就告诉洛森实情吧。”

“施瓦辛格”先生之前是一个健美爱好者,他那身健壮结实的肌肉虽然不能和真正的前加州州长相比,但也足够吓人了。令我们称奇的是,他发达的肌肉在变成活死人后竟然没有萎缩——就这一点来讲,他比真正的施瓦辛格幸运。我庆幸那天副院长提出和活死人近距离接触的对象不是他。

接着,爸爸对我说:“洛晨,我们在你哥哥知道之前告诉你,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表现出过于惊讶或难过的样子——轻松一些。我们大家都要让你哥哥相信,他的病是有救的。”

“巴赫”先生是一个狂热的古典音乐爱好者,据说他收藏的老唱片和CD碟可以开一家音像店。变成活死人之后,在她妻子的要求下,活死人中心的工作人员同意在他所住的房间里经常播放古典音乐——以至于我们刚走近他所住的那个房间时,还以为这里面在开舞会。值得一提的是,“巴赫”先生对这些音乐仍然保持了生前的热爱,他时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听就是几个小时,颇为享受。

“我明白。”我胸腔里好像堵住了什么似的。“星期天,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接下来的两天晚上,我和冯伦还是按时到活死人中心去进行检测。后面两天的实践性体验和前面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们前后去拜访了C区的“巴赫”先生和“施瓦辛格”先生,以及E区今年才住进来的“小刺猬”。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匆匆地结束了午饭,离开饭厅。

星期天上午,我们全家一齐到北京最好的医院,与肿瘤科的癌症专家韩布强医生见面。

“行了,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知道。”哥哥说。

对我们而言,那是一段恐怖的经历。

“没错。”妈妈叹着气说,“都怪我平时工作太忙了,才会让你拖这么久。看来今天下午我得亲自陪你到医院去一趟才行。”

首先,我看到韩医生给我哥哥做了个支气管镜检查。他把一根末端带着摄像头的管子从他的嘴里塞进支气管,试图以此观察肿瘤的采样过程。但支气管镜看不到哥哥肺里的肿瘤。所以他后来做了针刺检查:用一根锋利的针,在X光的指引下,穿透我哥哥的胸膛,直接刺进肿瘤。上次根据痰中的细胞检查已经确定我哥哥得了癌症,此次采样是为了保证不出差错。

“抗生素不能随便乱吃。”爸爸说。

如果肿瘤还未扩散,而且医生能确切地知道它的位置,它就可以通过手术摘除。但在确定是否值得打开我哥哥的胸腔前还需要做另一个检查:胸镜检查。韩医生在我哥哥的胸骨上方开了个小口,口子一直开到气管壁边。随后他把一根摄像管塞进开口,顺着气管外壁移动它来检查两个肺的淋巴结。这次检查取走了更多的样本。

“吃了,止咳糖浆和……咳,抗生素。”

我不敢相信,这些吓人的检查有一大半就是在我们全家人的面前——仅仅隔着一块玻璃进行的。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百遍这是在做必要的检查,但我还是不敢观看其中的一些过程。妈妈也跟我一样。

“可是我注意到你已经咳了将近一个月了。”妈妈皱起眉头。“你吃什么药没有?”

最后,韩医生终于告诉了我们他的发现。

“没有,只是咳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哥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被这个消息击倒了——癌已经扩散到了我哥哥的淋巴结,手术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的时候,妈妈把话题岔开了:“洛森,你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妈妈听到这句话的一霎那就捂着脸哭了起来,我和爸爸也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我看到爸爸的身体都有些摇晃起来,尽管他是坐着的,我仍然担心他会突然栽倒。反倒是哥哥显得比我们三个人都要坚强和平静。

“我觉得你关注的问题……咳咳,咳……好像跟我们都不同,咳……”

“我从不吸烟,为什么会得肺癌呢?”他问道。

我有些心惊胆战。“没有啊,只是联想到的那个画面让我有些反胃罢了。”该死,这样一说我又有些反胃了。

“这个很难说。吸烟不是引起肺癌的唯一途径。很多因素都是导致肺癌产生的原因。”

“唔,没关系。”我低头吃饭,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但还是被哥哥看出来了,他问道:“洛晨,咳……咳,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敏感?”

“如果不能手术的话,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爸爸显得有些抱歉。“真没想到会让你这么不舒服,都怪我一说起头,就忘记场合了。”

“我们可以试着给你做放射或是化疗。”

“没什么。”我说。

哥哥把手放到头上,摸着他的头发。“有用吗?”

当我呕吐完并用清水漱了口,回到饭厅的时候,妈妈正在责怪爸爸:“吃饭的时候,你干嘛说这些令人反胃的话题。”看到我后,她问,“没事吧,洛晨?”

韩医生像是在安慰他。“某些情况下,它的效果很好。”

“唔……”我终于忍不住了,从刚才起就涌起的恶心的感觉现在爆发出来,我捂着嘴冲向卫生间。

哥哥又问道:“器官移植有用吗?”

“如果放任不管,它们也许会永远不死。但是如果采取某些方法的话,当然是能消灭它们的。比如说,将它们投进高温的熔炉或焚尸炉——反正活死人是没有痛觉的,所以无所谓残忍……”

“每年没有那么多肺可以用。捐献者太少了。”韩医生露出遗憾的表情。“并且,它也可能根本没什么好处,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现在有……咳咳……令活死人‘死去’的方法吗?他们不是永远不死的吗?咳……”哥哥的咳嗽还没好。

我妈妈流着泪说:“韩主任,我儿子刚刚检查出来……怎么就会是晚期了呢?”

全家人都被爸爸说的话吸引了,没注意到我惶恐的神情——“就是指将活死人处理掉。”爸爸说。

“肺癌,”这位肿瘤专家以平静的语调说着,仿佛在谈论最新款手机的某些功能,“是最致命的一种癌症,因为它通常不能在早期发现。当被发现时,它一般已经扩散到了颈部和腹部的淋巴结,肺与胸部之间的胸腔隔膜、肝脏、肾上腺以及骨髓。”

我发现我无法做到继续佯装随意了,我全身都变得僵硬起来,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什么叫……人道毁灭?”

“而且,我不认为您儿子的症状是最近才出现的。”他望向我哥哥。“我猜你的咳嗽至少已经持续有半年了吧?”

“一种是维持现在的状况,每个城市将活死人们集中到一个地方隔离关闭起来——但是,有专家指出,活死人如果真是永远不死的,那就势必会出现一个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活死人的数量会不断增多,占据越来越多的居住空间,最后使得地球不堪重负。所以,他们提出了第二种方案——将所有变成活死人的人进行人道毁灭。”

“……是的。”哥哥无奈地承认。

“哦,是什么?”

“而且有时还会咯血?”

爸爸想了想。“虽说现在还没到制定具体法规的时候,但据我所知——你提到的这个问题,专家们在私下谈论的时候已经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了。”

“……也许吧。”哥哥望了一眼妈妈。

“法案中会不会提到这些被意外感染的人将怎么办?”我用筷子夹着菜,尽量假装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

果然,妈妈失控地喊道:“天啊,洛森!这些事你为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

“那当然就不涉及任何法律问题了,被意外感染的人是可悲的病患。”

“我以为,没有这么严重……”哥哥惭愧地说,“妈妈,你知道,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对我来说尤为重要。”

如果……不是主动变成活死人,而是被意外感染的呢?”我试探着问。

“那也没有你的命重要!”一向稳重的爸爸在此刻咆哮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正是如此。”

“其实,上个学期我去校医那里看过一次的,但当时可能我和医生都没有引起重视……”

“就是说,你认为法律应该规定——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是违法的?”

看到我爸爸又要发火,韩医生说道:“请你们保持冷静。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现在,我希望你们能支持患者积极配合化疗。”

“不是反对成立这个法案,而是反对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我支持成立《活死人法案》,如果它是用于限制这一行为的话。”爸爸说。

“化疗究竟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哥哥问。

哥哥点着头,表示他听懂了,继而又望着爸妈问道:“总的来说,你们俩的态度都是反对成立《活死人法案》?”

“病人为什么会选择化疗,有两个理由。”韩医生说,“第一个是希望化疗可以治愈癌症。”他先看着我哥哥,随后又看了看他的父母,最后把目光放在我哥哥身上。“但我必须对你说真话:你的癌症能治愈的概率非常小。年轻人,肺癌很少能被治愈。”

“其实并非如此。那些参加游行和表示支持变成活死人的人,不一定就代表他们希望自己变成活死人。”爸爸停下吃饭来认真说。“就好像当初关于废除死刑的激烈争论一样——实际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和死刑扯上关系,但他们还是热衷于参与表述自己的意见,作为强调人权的体现。”

妈妈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我一直搞不懂,咳……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愿意主动变成活死人呢?”哥哥耸着肩膀说。

“那么,我不做化疗了。”哥哥说,“我不想在剩下的生命里忍受这种痛苦。”

“现在还没到制定具体条款的时候——目前首先要通过的决议是究竟是否有必要拟定《活死人法案》——立法是一个繁琐而复杂的过程,需要多次讨论和审议才能确定,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妈妈向我解释。

韩医生抿了抿嘴。“这当然是你个人的决定。”他说,随后又望向我们,“你们全家的。但很多人都对化疗有误解。它也可以减轻症状,这也是第二个为什么要你考虑它的原因。”

“是关于制定这个法案的具体内容和条款吗?”我问。

我哥哥的嘴做出了个要发“减轻”这个音的形状。韩医生点了点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你会体验到极端的痛楚——化疗可以减小肿瘤并减轻你的痛苦。”

“没错。明天我和你爸爸要去参加关于这个议案的第一次专家讨论会。”妈妈说。

哥哥想了想。“那么,化疗有什么副作用呢?”

这天中午恰好我们一家四口都在家里吃午饭,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和哥哥的好奇。我问道:“你们在谈论关于成立《活死人法案》的事?”

“你会反胃。还有可能脱发,甚至会全部掉光。”

爸爸轻轻笑了一下。“是的。”

哥哥沉默着。我的父母像阵风中的树叶般颤抖不已。我自己也是心如刀绞。

“亲爱的。”妈妈望着爸爸,“我觉得在如此关系重大的事情上,你应该让我保持独立的见解,而不是强求我和你达成一致。”

“化疗会有效的。它可能不会延长你的生命,但可以使你剩余的时间过得更有质量。”韩医生说,“不要急于做决定。仔细考虑一下吧。”

“确实不够,我觉得你应该将‘不支持’换成‘反对’。”

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家的。我们一家人的灵魂似乎都丢在了医院里。哥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出来;妈妈拒绝了所有电视节目的邀请,甚至连手机都关闭了——不希望别人听到她啜泣的声音;爸爸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好像一瞬间就苍老了十几岁——我就这样亲眼看着我们全家人在残酷的绝症面前崩溃了,心痛得难以呼吸。

“我的观点很明确——不支持法律赞成任何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怎么,你觉得措辞不够强烈?”

晚上,爸妈还是逼迫自己调整了情绪——除了坚强地面对现实,他们别无选择。在客厅里,他们和哥哥长谈了一次,主要是告诉他不要放弃希望——最后,哥哥在他们的劝说下做出了化疗的决定。

爸爸摇着头说:“立法委不需要中立态度,他们要的是我们这样的专家提出明确的意见。”

就这样,哥哥放弃了他热爱的生物研究,住进了医院的癌症病房。那屋子里装满了鬼魂,也许一年,甚至几个月之后,我哥哥就会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不支持。但也没有你那么反对。”

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哥哥留下来——直到四个月后

“你的立场是什么?”

十一

“当然,这么重要的会议,我总不能临场发挥吧。”妈妈用勺子舀着汤,“我反复修改过好几遍了。”

现在是十月初,我已经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了,学业的繁重并没有增加我的心理负担,最让我揪心的,还是哥哥的病。虽然父母考虑到我要高考,叫我不用每天朝医院跑,但我还是尽可能多地将空余时间安排在了癌症病房,希望在哥哥仅有的生命里多陪陪他。

“明天下午的发言稿你准备好了吗?”星期三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在餐桌上问妈妈。

此刻,我就坐在哥哥的病床前,这天是周末。妈妈在一旁削着苹果,我跟哥哥闲聊着关于我们学校的一些趣事——和之前韩布强医生预计的一样,哥哥现在的头发掉了几乎一半,那张英俊的脸在化疗的副作用下变得消瘦、黯淡,失去了往昔的光彩,身体也衰弱了许多。但与此相比,他所表现出来的乐观和坚强更令我们心碎。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真的好多了。”哥哥接过妈妈递给他的苹果,咬了一口,冲我们眨眨眼睛。“原来化疗真的有用。”

当时这起小小的“壁虎事件”,如果我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或思考的话,也许会想到的——这是一个极坏的征兆。

“那是当然。”我附和着,内心却阵阵抽痛——我们每周都在向韩医生了解哥哥的状况,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令人绝望的回答——癌细胞在逐渐扩散,意味着哥哥的身体在不断恶化——其实他自己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却还在试图安慰我们。他给我们的希望,比韩布强医生给他的还要多。

现在想起来,我后悔极了。

下午两点,哥哥睡着了。在这个空隙,韩布强医生找到了我妈妈。

我和冯伦离开了活死人研究中心。

“李教授,我想和您谈谈。”他说。

随后,他看了一下表,说道:“好了,小伙子们,今天的实践性体验就到这里吧。”

“好的。”妈妈指着我说,“您不介意我的小儿子在旁边吧。”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副院长有些尴尬地说,“也许我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作为研究中心的下一个课题。”

“当然,他也应该了解自己哥哥的病情。”

我蹙起眉头,不安地说:“该不会……这也是活死人的一种进化或变异吧?”

我们被请到了韩医生的办公室,他礼貌地请我们坐下,然后将椅子搬到我们面前,严峻地望着我们。

“也许,只能理解为他在进行一种新的尝试?”他回答道,不那么肯定。

妈妈从医生的神情中大概猜到了些什么,她忧虑地问道:“韩主任,是不是洛森的病情又严重了?”

我指着“盘古”。“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的。”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韩医生和我们家的人多少有了些感情,他的语气不像当初那样硬邦邦的了。“作为医生,我必须告诉你们实情——根据我们昨天的检查,洛森现在的状况很不乐观。癌扩散的速度十分惊人,已经到他的胸腔、肝脏和骨骼了。如果不是化疗起到了良好的效果,恐怕他现在每天都会过得痛不欲生——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已经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对此,我感到十分遗憾。”

“对,他们从不进食。”

我妈妈捂着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问了个问题,一个害怕听到答案、却又极其重要的问题。“还有多少时间?”她望着医生的眼睛。

我问道:“副院长,活死人不需要吃东西的,是吗?”

韩布强医生终究是个人而不是一台机器,他此刻不敢面对我母亲的眼睛。“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到了这种时候,八个肺癌患者中只有一个能够活过一年,大多数人很快就走了。”——这就是他用的词,走了,就好像我哥哥只是溜出去在街角的小店买个面包。

“没有,这是第一次。”那老实人说。

尽管我妈妈努力遏制,也无法做到令她的眼泪继续留在眼眶。韩医生的话就像是一颗炸弹,粉碎了她最后的希望。现在,我哥哥的生命就像我教室后面的高考倒计时——所剩不多了。

副院长问工作人员:“你以前看到过这样的事吗?”

默默地悲泣了许久,妈妈拭干泪水。“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噢,他……”冯伦皱起眉毛。“真是太恶心了。”

“我完全理解。”韩医生同情地说,“洛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在这几个月里,我也时常被他的善良、乐观和替人着想的美德所感动。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却要英年早逝,就算是外人也会感到无比痛心……”

我们四个人——包括副院长和那个工作人员,全都惊呆了,显然他们以前也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我看着“盘古”滋滋有味地嚼着那只活壁虎,感到一阵反胃,想呕吐的感觉又来了。

“别说了,医生,别说了。”妈妈痛苦地双手捂住脸,心如刀绞。“我只想知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我儿子吗?”

我们几个人都没料到活死人会有此举动,全都一怔——而更令我们惊愕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盘古”将那只壁虎捏在手里看了一阵后,竟将他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本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韩医生却迟迟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疑虑的神色。我和妈妈一齐望着他。

这时,那只壁虎顺着墙角爬了下来。突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盘古”迅疾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只壁虎!

好一阵后,他开口道:“李教授,如果……您只是想要您的大儿子留在人世,而不管他变成何种状态的话……

“对于活死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乐趣吧。”副院长耸了下肩膀。

我和妈妈都愣住了。好几秒之后,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显然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一只壁虎有什么好看的?”冯伦不解地问。

韩布强医生此刻显得有些局促。“当然,我只是随口提那么一句而已。也许你们认为很荒谬……我完全理解。但是请你们相信,我从来没向任何病人或家属提出过这种建议。之所以对你们说起,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洛森这孩子,我也跟你们一样,不想看到他就这样离开人世。”

我和冯伦也靠拢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墙角有一只壁虎,两个活死人就是在盯着它看。

“不,韩主任,我不觉得有什么荒谬。”妈妈盯着医生的眼睛。“我想听听您的具体建议。”

说着,他走了过去,顺着两个活死人的目光望去,好一阵之后,有了发现:“原来是这样。”

韩医生像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连连摆手。“我没有什么具体的方案。我说了,我对于这种事没有丝毫经验。我刚才只是脱口而出罢了。”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副院长盯着“盘古”说。“他们一直盯着那上面看什么?”

“是的,韩主任,我知道。那么,您可以把关于刚才那个提议的一些想法告诉我们吗?”

看得出来,冯伦和我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确实觉得很刺激好玩,颇有兴趣地指着“盘古”说:“那他为什么不过来嗅我们呢?”

韩医生显得有些为难,迟疑许久后,他才说道:“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活死人。我想,假如你们能够接受,并且也有此意愿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上你们的忙。”

“好了,我再次表示歉意。我只是希望为这次实践性体验增加点儿刺激性。”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听到他终于说出“活死人”三个字,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一点都不好玩。”我有些生气地说,刚才我真是被吓坏了。

“您是说,让我的大儿子变成活死人……”妈妈的声音在颤抖。“医院里可以提供这种……”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手在空中绕着圈。

他像成功戏弄了我们一样大笑起来:“哈哈……请原谅,我实在是忍不住想看看你们被吓呆的样子。”

“不、不、不……”韩医生赶紧否认。“这不关医院的事,医院怎么可能提供这样的服务呢?我的建议纯属个人想法。”

“但我观察到你刚才流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我尖锐地指出。

妈妈和我对视了一眼,眉头紧皱着犹豫了好一阵。“假如我们赞同这个提议的话……您认为具体该怎样设施呢?”

“是的。”副院长微笑着说。

韩医生不安地望了一眼办公室的门——是关上的,但看他的样子就像是害怕门口有人偷听或突然闯一个人进来似的。“首先,我认为这件事要洛森本人同意才行——假如他同意的话,那么我的想法是——让洛森出院,回到家中。然后我托人弄到含有solanum病毒的血清,接下来……不用再说了吧?”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们走进来后,会出现这张状况?”我走过来问。

妈妈的脸色泛白,看起来她有些害怕。“可是,我们该怎么对外说呢?”

“当然有,而且比较起听觉和视觉,活死人的嗅觉是最为敏锐的。所以,当若干个活死人在活动区碰面的时候,比起观察彼此的脸,不如闻来得直接。你要是白天来,会看到一大群活死人在楼下的花园里互相闻来闻去。”

“这当然是个秘密。”韩医生望了妈妈一眼,又望了望我。“没有谁会把这种事情大肆宣扬的,对吗?”

“活死人有嗅觉吗?”冯伦问。

妈妈沉默良久。“这件事,我要和我儿子和丈夫好好商量一下。”

“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副院长说,“当有人(或活死人)出现在他的‘领地’时,他会用嗅觉来识别个体。”

“那是当然。”韩医生说,“但我要提醒您一点——要快。供你们思考和犹豫的时间不是那么充裕。第一是,洛森的时日可能不多了;第二——”

我看到冯伦和我一样舒了口气,他问副院长:“这家伙为什么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闻来闻去?”

他停顿片刻,凝视着我们,以强调以下内容的重要性:“你们知道,《活死人法案》也许很快就要出台了。假如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法律就规定严格禁止一切主动变成活死人的行为,那么这个计划就不可能实施了。李教授,您是法律专家,相信您是不会公开违反法律的。”

几秒钟、十几秒钟过去了,活死人并没有咬我或做出侵犯我的行为。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伸着鼻子在我身体周围游走,好像是在嗅着我身体的气味。我忍耐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一分多种后,他终于离开了,又走到冯伦和副院长身边,对他们进行同样的“问候”。然后,他回到刚才呆着的墙角,继续仰望上方。

“嗯……当然。”

“洛晨,别动。”副院长说。我斜着瞟过去,发现他的神色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上帝啊,不会是状况失控了吧?我的心脏都快要冲破胸腔了。眼看那活死人的鼻子快要贴在我脸上,我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韩医生微微点着头。“您能引起重视就好。说得透彻点儿,这几个月也许是最后可以钻空子的时候了。”

我希望他真的这么有把握——但是,天哪,那活死人张着嘴,朝我的脸靠近过来!我只有把脸侧向一边,嘴里发出惊恐的低吟:“啊……”

十二

终于,他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感觉自己无路可逃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也许是要阻止这个同性恋活死人对我的过度关注。我祈求他赶紧来救我,但我却看到副院长示意他别过来,同时对我说:“没关系的,洛晨,站着别动。他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

爸爸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什么?作为医生,他竟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下意识地朝旁边挪去,但那活死人居然也跟了过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我甚至想告诉他,真正喜欢他这类生物的,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但我怀疑我能否与他交流。

“不是站在医生的立场,纯粹是从私人角度。”妈妈解释道,“韩主任是真心为我们考虑。”

我们三个人伫立在屋子的中间,我站在副院长和冯伦的身后,希望那活死人走到副院长面前就行了,最好不要靠近我。但事与愿违,他偏偏绕过他们两人,朝我靠拢过来。

“真心考虑?哼,把我们的儿子变成活死人,就是他这个癌症专家的医治办法?真是太可笑了!”

“这就是‘盘古’的那个朋友。”副院长小声对我们说,在他介绍的时候,那个活死人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朝我们走过来了。

“传铭,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看待这件事。癌症是全世界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韩医生已经尽力了,我们没有理由责怪他。”

其中一个活死人缓缓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他的脸——除了具备所有活死人的共性之外,我能看出,这个人以前是个斯文的帅哥。他的发型还保持着正常人时的样子(活死人不会长头发),几缕刘海耷在他狭窄的额头上,看上去和一般追求时尚的年轻人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和像吸血鬼一样苍白的脸在提醒我们,他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

爸爸顿了好一阵。“我不是责怪他……我只是不愿看到我们的儿子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能想象那样的画面。”

但副院长的想法和我相反,他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说道:“嘿,你们俩在干嘛呢?有客人来了。”

“那么,你以为我愿意吗?”妈妈的眼泪又淌下来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或是一丝希望,我都不会去考虑这样的提议。可是,我养育了二十五年的大儿子就要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相比起来,我宁愿他变成一个活死人,也不愿他变成一堆骨灰。起码我还能抚摸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这就已经足够了……”妈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掩面痛哭起来。

我注意到这么久过去了,那两个活死人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贴着墙壁朝上方仰视——这多少让人有些费解,不过倒是缓解了我的紧张感。我可不希望一走进来,就成为他们关注的目标。

爸爸沉默了,客厅里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妈妈啜泣的声音。

“别怕,我和你们一起进去。”副院长带着我们走进活死人的房间。

我坐在沙发一端,从始至终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有插一句嘴。我知道,对于他们或任何遇到这种事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尤其是我爸爸,他是那么反对关于活死人的一切,现在却要面对自己的儿子是否应该变成活死人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真是天大的讽刺。

尽管之前被告知了安全性,我的心还是一下就揪紧了。

虽然我没有发表意见,但是我心中,是倾向于妈妈这边的,理由一样——我希望能一直看着我哥哥真实的脸,而不是通过遗像来缅怀和追思。

副院长对工作人员说:“把这个房间的门打开吧。”他点了下头,从裤包里拿出一张磁卡,在149室门口的一个凹槽处划了一下,门开了。

大概十分钟后,爸爸缓慢地对妈妈说:“我能理解你的考虑。可是,你有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如果洛森真的变成了活死人,或许你在见到他后,会比看到他死去更加难受?”

冯伦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一下:“洛晨,好样的!”

“怎么可能呢?”妈妈用纸巾擦着泪水。

他说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为了不被冯伦笑话,我点头道:“好吧,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的意思是,当你看到往日开朗、活跃和聪明的儿子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感情,甚至没有呼吸的行尸走肉时,也许会比看到他安宁地睡在墓碑下更伤心欲绝。”

那个老实的工作人员配合地点着头。副院长又指着楼下的那片花园说:“下面这块空地就是活死人们活动的地方,我们的工作人员每天都要和几百个活死人接触——他们恐怕比绵羊还要温顺,否则的话谁敢来做这个工作?怎么样,你现在还担心会被活死人袭击吗?”

“不,我不会。”妈妈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没有什么能比洛森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更令我伤心。你说的情况我之前就考虑过了,我认为……我能够接受。我只要他能留在世上,其他都不重要。”

他指着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工作人员说:“你们可以问问他,我们这里的活死人是怎么生活的。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工作人员都会让各个楼层的活死人们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出来活动。”

“哪怕他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比低等动物还不如的……怪物?”爸爸的声音颤抖起来。

副院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每次来都是晚上,所以看到的都是活死人们待在房间里,就以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的。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爸,活死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有基本的思维能力和智力,也有简单的情感,他们甚至还有爱好——比如听音乐。活死人的生活状况有时可能比普通人还要好……从某种角度来看到话。”

我不愿承认自己胆小。“我只是觉得,他们一直到待在室内,如果现在把门打开,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爸爸望着我。“洛晨,你也希望你哥哥变成活死人吗?”

“怎么,你担心他们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吗?”副院长笑道,“相信我,不会的,如果有危险的话我就不会让你们进去了。”

我的嘴张了好半晌,才发出了声音:“是的,如果在只能看着他死去之中做出选择的话。”

我摇着头说:“算了吧。”

“我明白。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们全家必须十分慎重。我们不能因为理想化的猜想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从网上了解到的,还是你自己这样认为?”

副院长望着我:“你呢?”

“都不是。”我意识到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必须讲出实情了。“我说的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震惊得张口结舌,冯伦却显得很兴奋:“真的吗?我想试试!”

爸妈的眼光聚集到我身上:“你说什么?”

副院长的大拇指朝门内一指。“到里面去和活死人近距离接触一次。”

秘密终于保不住了——我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把几个月前和冯伦一起经历的事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出来,重点放在了那几个晚上的“实践性体验”上面,我希望能使我的父母了解到活死人真实的生活现状。

我和冯伦同时一愣。我不确定我所理解的是不是他说的意思。“试什么?”

讲完之后,爸妈惊讶万分。妈妈叫道:“天哪,这些事你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

副院长盯着那两个活死人看了一阵,突然转向我们问道:“你们想试一下这种感觉吗?”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不想让你们担心。”

“真难想象,这个男人当初和一个活死人在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冯伦望着房间内的“盘古”,若有所思。

“你确定那个检测结果是准确的吗?”她仍然很担心。“你没有染上solanum病毒吧?”

我和冯伦显然是没想到这一点,都瞪大了眼睛。

“当然没有。”我肯定地说。“现在都过去四个多月了,如果我感染上了的话,早就变成活死人了。”

也许是为了岔开话题,副院长指着房里的另一个活死人说:“不知道你们猜到没有,这个和‘盘古’同住一室的活死人,就是他的那个朋友——我猜他们俩谁都想不到,他们竟然会成为永远的室友。”

爸爸按着前额不住地摇头。“为什么我的两个儿子都要和活死人扯上关系?”

我勉强笑了一下,心里仍然悬着。

是啊,这个问题也让我感到困惑。几个月前我担心自己会变成活死人,现在我哥哥又将面临同样的问题——难道这是我们家躲不过的宿命?

“他说得没错。”副院长笑着说,“solanum病毒的症状要严重得多。”

“洛晨,你刚才告诉我们的,关于那些活死人的生存状况,当真如此?”妈妈问。

我的脸色大概又发白了,冯伦看到我这副紧张的模样,说道:“洛晨,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你要是真的发病了,恐怕就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话了。”

“当然了,这关系到哥哥的未来,我怎么可能乱说。”

“也许会有一些轻微的症状——免疫能力下降的体现。不过很多人都没有,只有等到病发的时候才知道。”

“他们真的能认出自己的亲人,还能保持一些感情和记忆?”

“潜伏期内会不会有什么表现?”

“说实在的,妈妈,我不是十分肯定,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据活死人中心的副院长说,这是他们现在准备研究的课题。但从我观察并接触到的那几个活死人来看,他们都过得安宁、平和,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一般来说,三天到两个月不等。”

“这样也好……”妈妈喃喃道,“这就足够了。”

我心里略微放松了一些,随即问道:“丧尸病毒有多少天的潜伏期?”

随即,她望向爸爸:“传铭,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如果你真的被solanum病毒感染,并且已经发病的话,症状不会只是腹痛这么轻。我刚才说了——症状出现后,它能在三天之内夺去人的性命,并完成向活死人的转化。”

爸爸蹙着眉头。“看来,我以前对活死人的确存在一些偏见和误解。不过这也难怪,政府不希望更多的人变成活死人,当然不会宣扬活死人的生存状况有多好……如果不是洛晨凑巧经历了这件事,恐怕我们都无法了解到活死人的真实现状。不过——”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变成活死人之前的先兆呢?”我担心地问。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我。“洛晨,我对于你说的一个问题很在意——你说那些活死人可能在发生着进化?”

副院长盯着我看了好一阵,然后说:“别担心,我觉得你只是受到心理因素的影响而已。”

“这是我根据观察到的那几个活死人所做的猜测,得到了副院长的肯定。而且他说,有这种进步和发展总是好的——对于活死人来说。”

“我……不能确定。”实际上我现在就想呕吐,但我愿意相信这是恐惧所致。

“是吗……”爸爸陷入了深思。

“你会莫名其妙地产生想呕吐的感觉吗?”

过了好一阵,妈妈问道:“你想好了吗?这件事是不是可以决定了。”

“好像……没有。”

“我们决定有什么用,得洛森自己同意才行。”爸爸显然是妥协了。“找个机会跟洛森好好谈一次吧。”

副院长神情严肃地问道:“还有别的什么症状吗?比如头痛、发热什么的。”

现在,病房里没有多余的人,只有我们一家四口。

我昨天晚上,隐隐感到有些腹痛……”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和爸爸、妈妈围坐在哥哥的病床边,神色肃穆地望着他。

“没错。”副院长盯着我。“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难道……”

“看起来,这是一个家庭会议,咳……”哥哥虚弱地说,嘴角还能挤出一丝笑意。“关于什么?我出院之后的庆祝晚会吗?”

我抬起头来望着副院长,过了半晌才问道:“刚才你说,人在变成活死人之前,身体会有一些恶化的表现吗?”

他越是这样强颜欢笑,假装随意地开着玩笑,越是让我们心痛。爸爸决定直入正题。“洛森,你的病情……开始恶化了。”他艰难地说道,“韩医生告诉我们,情况很不乐观……”

冯伦低头沉思,好像真的思索起这个问题来。这个时候,副院长注意到我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一直低着头。他问道:“你怎么了?”

“还有多久?”哥哥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问道。

副院长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想想看,他每天和一个活死人生活在一起,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你几乎可以尽自己的一切想象来猜测他是怎么变成活死人的。”

爸爸的嘴唇一开一合地动了几下,他的声音好像弃他而去了。

冯伦长长地吐了口气,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感到唏嘘。他不自觉地朝房间内故事的主角望去。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他是怎么‘主动’变成活死人的?”

“算了,别说了。”哥哥的头仰向上方,长长地呼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而且你难以想象,他居然和那个活死人一起生活了将近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这个男人通过和他这位‘活死人朋友’的近距离接触,发现他的朋友变成活死人后,过得安宁、平静、闲适——日子似乎比终日忙忙碌碌、为生计奔波的他还要舒服得多。他开始羡慕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主动地变成了活死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通过他的日记本得知的——这就是我所了解的整个过程。”

病房里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妈妈打破沉默:“洛森,韩医生有一个建议,我们想征求你的意见。假如你能接受的话……”

冯伦惊讶地张大了嘴。

哥哥望向妈妈,妈妈却说不下去了,也许她准备要说的话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残酷。几秒钟过后,哥哥开口道:“妈,我知道你说的建议是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值得玩味。”他意味深长地说,“这男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发现朋友变成活死人后,他既没有报警,也没有通知医院或像我们这样的相关机构——而是做了一个大胆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选择和这个活死人继续生活在一起。”

妈妈愕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呢?”

说到这里,副院长停了下来。冯伦显然被这男人的遭遇所吸引了,急切地问道:“后来呢?他又是怎么变成活死人的?”

“那天韩医生跟我闲聊,问我对活死人有什么看法。咳咳……我当时就有些猜到了。”哥哥说。

“结果是,丧尸病毒一旦发病,比想象中能拖延的时间要快得多。大概不到三天——这男人中午从外面买了饭食回来,就发现他的朋友已经死在床上了。他悲痛不已,正打算通知医院,却看到他朋友的尸体坐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爸爸问。

“他们在一起住了几个月,开始很正常,但渐渐地,这个男人发现他朋友的身体状况开始不断恶化——一开始是突然出现的高烧、虚脱、腹部疼痛和头痛的症状。后来这些症状进一步发展为呕吐、腹泻、器官损坏以及内外出血。这个男人本来没朝丧尸病毒这个方面想,以为他的朋友只是得了某种普通疾病,曾强烈建议他到医院去检查和治疗。但是,他那个朋友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为了不被隔离起来,他拒绝去医院‘自投罗网’。

“我说无所谓。但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爸爸似乎对活死人有些不好的看法。”

“那是怎么回事?”冯伦好奇地问。

爸爸垂下目光。“那是以前,现在我……有些改变了。”

“不、不……”副院长轻轻摆着手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朝那方面想,每个人听到这里都是这种反应。”他显得有些无奈。“别把同性恋者想象得那么可怕——实际上,那个朋友没对他做出任何侵犯或越轨的事,他们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生活在一起而已。另外,注意我之前强调的——如果他是由于和那个朋友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而感染上病毒的话,那就不是‘主动’变成活死人了。”

哥哥听明白了。“爸、妈,你们希望我变成活死人吗?”

“噢,我的天哪……”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暗示我猜到其中发生了些什么事。

“森儿,我们只是不想失去你。”妈妈流着泪说。

“因为他那个同性恋朋友恰好是一个感染上了solanum病毒的人。”

“你能接受这件事吗,洛森?”爸爸问。

我有些困惑了。“既然这样,他已经摆脱了困境,为什么还会主动变成活死人呢?”

哥哥苦笑一声。“对于我来说,变成活死人或真死人没有太大的区别。爸、妈,我在乎的是你们的感受,如果你们希望如此,我没有意见。”

“不过,重点并不在这里。不管他那位朋友的动机怎样,事实上都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极大的帮助。”

哥哥又望向我:“洛晨,你呢?你怎么想?”

我微微张开了嘴。

我哽咽着说:“不管你变成什么,你都是我的哥哥。”

副院长顿了片刻。“那个帮他的人是一个同性恋者。”

哥哥冲我点点头,眼圈红了。妈妈搂住哥哥的头,放声痛哭。

“为什么?”

这件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爸妈在一个星期后跟哥哥办理了出院手续,将他接回家中。

“这个,说实话,我不敢保证那个帮他的人动机是否单纯。”

韩布强医生在我哥哥回家的几天之后就找到了含有solanum病毒的血清。但是他提出,这件事最好不要在家里进行,因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去并变成活死人,这实在是太残酷了。他的建议是,将我哥哥送到活死人中心的特别病房,在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是等我哥哥真正地变成活死人之后,我们再与他见面。爸妈商量之后,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遇到了一个好心人。”我说。

11月16日——离我哥哥的生日仅隔四天。这天,成为了我们全家和作为人类活着的洛森永别的日子。

“不是这样的,没这么简单。”副院长摇着头说,“当时全国还没有主动变成活死人的先例,恐怕他也没想到这一点。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这个男人得到了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的帮助,那个朋友让他住到自己那里去,提供他食宿,还帮他联系工作——这个男人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哥哥挨着跟我和爸爸拥抱,每一次拥抱,都很久很久。我们互相凝视着,用眼神代替了告别的话语。

“于是他就想到了主动变成活死人,以寻求解脱,对吗?”冯伦说。

最后,哥哥和妈妈拥抱——几乎有五分钟那么长。虽然我们之前约好了不哭,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刻,妈妈还是泣不成声。哥哥轻轻用手指拭干妈妈的泪水,柔声道:“妈妈,这只是短暂的离别,很快你就会再见到我的。”

“他变成活死人的过程颇有些戏剧性。”副院长开始介绍。“五年前,这个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从外地来北京找工作,没想到很快就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当时,几乎所有不幸的事都一齐向他涌来——连续失业、被人欺骗、穷困潦倒、感情受挫……最后几乎到了三餐不继、流落街头的悲惨境地……”

妈妈紧紧地咬住嘴唇,拼命克制。“是的,我的好儿子。以后妈妈每天都会来看你。”

“你呢?”副院长问冯伦,他也摇头。

“不用,一个星期一次就行。我还想有些个人的空间。”哥哥还是那样,用俏皮话来驱赶着悲伤的气氛。他朝我眨眨眼。“洛晨,可以的话,帮我带点儿好玩的新玩意儿过来。”

“记不起来了。”

“我会把最好的东西带给你的,哥哥。”我向他肯定地点着头。不能哭。我对自己说。

“那你现在对这则新闻的内容还有印象吗?”

“那真是太好了。”哥哥做出高兴的样子,他微笑着对我们说,“我爱你们,爸爸、妈妈,还有弟弟。”

“啊,”我低呼一声,“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曾经在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

“我们也爱你。”爸爸代表我们说道,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其实特殊的只是他们中的一个。”副院长指着其中一个矮小一点的活死人说,“墙角那个,看到了吗?他就是我说的‘盘古’——他是我们这里第一个,恐怕也是全国第一个主动变成活死人的人。”

哥哥点点头,转身对韩布强医生说。“我们走吧,韩医生。”

我扭头望着副院长,等待他做出解释。

韩医生拍着我哥哥的肩膀,和他一起朝停在路边的轿车走去。

“没错,我说的特殊,不是指他本身,而是指某种意义上的特别。”

在哥哥转身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一串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但我无法确认了,因为他径直上了车,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

看了一会儿,冯伦说:“我看不出来这两个活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呀。”

“洛森……”妈妈的手伸向前方,肝胆欲裂。

我和冯伦也朝那个方向走去——原来这间屋的两个男性活死人都在房间的左边角落里,他们面向墙壁,微微仰视,好像是在注视着上方的什么东西。

“别这样。”爸爸紧紧抓住妈妈的手臂,却不能使自己的身体停止颤抖。

他走到门的右侧,侧着身子朝里望。“嗯,我找到他们了。”

汽车开走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们身体中的某一部分从体内抽离出去了,我们的灵魂缺失了重要的一角。

“也许他们是在玩躲迷藏。”副院长眨了下眼睛。“让我们把他们找出来。”

十三

“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冯伦诧异地问。

201X年6月21日(我哥哥变成活死人的第二年),这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日子——《活死人法案》从那天起颁布并施行了。

到了3楼149号室的门前,同行的工作人员用遥控器将房间的灯打开。我和冯伦站在正对着门的地方,透过玻璃看去,没有看到里面有活死人的身影。

中国是世界上第四个颁布《活死人法案》的国家。(前三个国家分别是美国、印度和新西兰)整套法律从总则到附则一共六章,内容和约束范围包括:对现有活死人的管理、活死人中心的法律责任、活死人病毒的预防和控制、允许特殊人群成为活死人的条件等等各个方面。

我点了下头,心里却觉得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地方工作太无聊了,所以才不放过任何取乐的机会。

法律的所有条款我无法一一列举。其中最令人关注的,无非是“允许特殊人群成为活死人的条件”这一条。

他笑了起来。“没有。我们只跟那些有代表性的活死人取。这样会让人印象深刻一些。”

《活死人法案》第四章第二十八条明文规定——禁止所有身体健康的公民主动成为活死人。允许主动成为活死人的,必须是患有不可治愈的绝症(如癌症、狂犬病、艾滋病、运动神经元症、败血病等)的公民。在本人完全自愿的情况下提出申请,可以以合法手段成为活死人(不能私自进行,必须由当地活死人中心实施)

“没问题。”我说,“你们是不是跟这里的每个活死人都取了个绰号?”

另外,第五章第四十九条规定——禁止任何贩卖、运输、持有或私自获取活死人病毒的行为。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尚不构成犯罪的,依法给予治安管理处罚。(条款后面附有具体量刑标准)

我们四个人进入A区的内部,这里的整体结构和B区一模一样。副院长说:“我们要见的‘盘古’在三楼,不介意的话,我们从楼梯上去吧。”

看吧,政府对待活死人病毒的程度,已经和毒品管制差不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副院长扬了下眉毛,转身对我和冯伦说,“我们进去吧。”

这套法律对于我们家的人来说,足以令我们心安理得,因为我哥哥当初变成活死人是因为患了癌症——不管是在《活死人法案》颁布之前还是之后,这都是合法的。

那个四十多岁的工作人员显然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他从门卫室里走出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吴院长,活死人不会有什么改变。”

当然,你可能想到了,这不是巧合

“我带他们来看看‘盘古’。”副院长对A区门口值夜班的工作人员说。“他现在还好吧?”

虽然这未免使我感到难堪,但我还是必须提到《活死人法案》出台的两个多月前,我爸爸在一个重要电视节目上所做的发言。

我们来到A区——根据副院长之前的介绍,居住在这里的是最早的一批元老级活死人。

当时,气质优雅、美丽端庄的女主持人问道:“洛教授,关于活死人的出现和人们主动变成活死人这一社会现象,您怎么看?”

“去了再说吧。”

我爸爸是这样回答的:

“特别在什么地方?”我问。

“我认为,首先我们需要正视两个问题。第一,活死人合法死亡了吗?我的意思是,人们对死亡的定义是不是应该在活死人出现之后重新调整一下?举个例子来说,几十年前,人们习惯把呼吸、心脏功能的永久性停止作为死亡标志。但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心脏复苏术的普及,一些新问题产生了,它们冲击着人们对死亡的认识。所以,医学界将“脑死亡”改为死亡标志——这就产生了关于“死亡”概念更新的问题。那么,现在活死人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这个概念将再一次改变?”

“今天晚上的实践性体验,我要带你们去A区见一个特别的活死人。”副院长说。

“您的观点很有意思。”女主持人感兴趣地问道,“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认为活死人仍然是人类‘活着’的一种形式。”

我和冯伦自然问起了昨天所做的血液检查结果怎样,但副院长拒绝透露,他说要综合几项检查的结果之后,才能得出准确判断。

“毫无疑问是的,活死人仍然是‘人类’中的一部分,这毋庸置疑。所以,我希望这个节目在后期制作字幕的时候,能将我说的所有关于活死人的人称代词都写成表示人类的‘他们’,而不是表示动物或其他非生物的‘它们’。”爸爸笑着说。

第二天晚上进行的是尿液的检查。

那女主持人也跟着笑了。“我想节目导演已经听到了。那么洛教授,您说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

“第二个问题是,主动变成活死人到底是不是每个人的‘权利’?我们经常强调人权,那么在这件事上,人权应该怎样体现?我认为,如果承认活死人是人类存在的一种新形势,那么每个人确实是拥有选择是否变成活死人的权利的。”

我默念着、乞求着——上帝啊,请让我继续当一个普通人吧。我实在不想离开我亲近的家人,然后住进活死人中心,与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陌生女丧尸朝夕相处。

女主持人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似乎我爸爸说的话令她感到不安。“您的意思是,法律应该允许所有希望变成活死人的人达成自己的愿望?”

我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房间,而是捂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胃里一阵剧烈的灼痛。

“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爸爸笑了。“我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权利’是一方面,‘责任’又是另一方面。我觉得每个人,只要不是太自私,他(她)还要为自己的后代子孙考虑的话,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如果活死人无节制地增加下去,那么人类社会生老病死的平衡将被打破,未来几十年或几百年之后,地球将变得不堪重负。我们不能为子孙们留下这样的烂摊子——就像我们现在强调环境保护一样,这是每个人的责任。”

“那好,我先去洗了。”哥哥拿了一条短裤,走出房间。

女主持人点着头:“那么您认为应该怎样在‘权利’和‘责任’之中做出协调呢?”

“唔,我等会儿再洗吧。”

“我希望,那些想变成活死人的健康的人,能够把这个机会或‘名额’让给真正需要的人——我指的是,那些患有某种痛苦疾病的人。假如他们或他们的家人愿意的话,能够用这种方式来结束痛苦,同时又能以另一种生存形式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仅仅依靠个人的责任感或自觉性,恐怕是不够的,这就需要法律来监管和约束了。”

有趣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接近十一点。哥哥说:“好了,该洗澡了。你要和我一起冲凉吗?”

“我懂了,您认为这是成立《活死人法案》最主要的意义。”

他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关于动物们的趣闻轶事。我承认,即便是在我心情如此低落的情况下,他风趣幽默的讲述方式仍使我感到兴趣盎然——我哥哥就是这样有魅力的一个人。

“是的。”

“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都有点咳嗽,也许是有点支气管炎吧,管他呢。接着刚才的说,我观察到埃姆登鹅在交配的时候出现了非常滑稽的一幕……”

女主持人将头侧向一边,用几根修长的手指撑住脸颊。“洛教授,”她带着一种不解的微笑。“据我所知,您以前是反对任何形式的变成活死人的行为的,现在怎么改变观点了呢?”

“怎么了,你感冒了?这么热的天。”

电视中的爸爸微微一愣,似乎这个问题他没有预料到。但随即,他迅速地做出了反应。“没错。”爸爸无奈地摊了下手。“必须承认,作为一个学者,我犯了一些主观上的错误。很显然,我以前对活死人的了解不够,导致对他们形成了一些不够公正和客观的评价,还好,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到活死人中心去真正接触和认识不同的活死人,这才真正走进他们的世界……”

“不,你想象不到。这种事情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感受到无限的乐趣。就拿我上周做的研究来说吧,我观察到埃姆登鹅(*注:原产于德国埃姆登城的一种鹅)……咳、咳……”他停了下来,捂着嘴一阵咳嗽。

毫无疑问,我爸爸在电视上的表现是出色的,而且是聪明的——它代表了多数人的态度和立场,也说服了那些企图盲目变成活死人的人。

“我能想象得到。”

尽管如此,我和妈妈坐在电视机前收看这个节目的时候,我们都没说话——爸爸自始至终没有提到,他自己的大儿子现在就是一个活死人。虽然这也算不上撒谎,但他的这种刻意隐瞒仍使我和妈妈感到羞愧和尴尬。我们无法得知,爸爸的这段讲话,究竟有多大程度是出于个人因素——他口中的那些大道理,到底是为了所谓的‘全人类’,还是我哥哥一个人呢?

“已经写完了。”他颇有兴趣地说,“洛晨,你不知道生物研究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段讲话所产生的效果,以及对后来成立的《活死人法案》的影响,都是非常巨大的。这个节目播出过后,媒体的舆论和网上铺天盖地的评论都表示,爸爸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和拥护。虽然他不是法律的制定者,但他的讲话却使得制定法律的人必须从“民意”的方向进行考虑。

“早就回来了。”我说,“妈妈不是说你在写什么研究报告吗?”

于是,两个月后,《活死人法案》出炉了,其内容和大致规定,与我爸爸所表达的意思近乎相同。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对这套法规感到满意(还有一些没有得绝症的人执意想要变成活死人),但毕竟多数人还是能够接受的。在活死人这个问题上,总算有法可依了。

哥哥看到我后,放下哑铃,呼了口气。“回来了,洛晨。”

《活死人法案》的颁布,对于我和我的家人来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适应和活死人相处的生活方式了。妈妈现在接的工作少了——她一周要往活死人中心跑三至四次。我和爸爸每周也至少去一次。哥哥在活死人中心受到了特别的关照,他一个人住一间房,那间屋里堆满了他喜欢的东西,甚至还有两只宠物松鼠与他做伴。妈妈每次去那间屋一呆就是两个小时以上。不管哥哥能否听懂,她都一如既往地跟他“聊天”。如果不是法律规定活死人必须生活在活死人中心的话,她早就想把哥哥接回家住了。

推开哥哥的房门,我看到他双手平举着哑铃,正做着锻炼肌肉的运动。他穿着一条平角内裤,光着上身,细密的汗珠分布在他健美匀称的身体上,看上去令我羡慕不已——和哥哥相比,我显得有些瘦弱。这是因为我缺乏坚持锻炼的恒心,但哥哥却能做到坚持不懈。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都还很平淡,似乎一切就会按照这样的方式继续下去了。

从旋转楼梯走上二楼——这里的两间卧室分别属于我和哥哥。我并没有走到自己的房间去,而是打算先到哥哥那边去打个招呼。

但不幸的是,人类始终不能预测和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类甚至不够了解自己。又怎么可能了解活死人呢

我不想听我父亲高谈阔论关于活死人是低等生物或灾难象征这一类的话题——这只会使我本来就不安的心绪更添紊乱。我提起书包,对父母说:“我上楼去了。”

这是后来那些可怕的悲剧发生的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话题开始朝对我不利的方向发展了——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还没被确定是不是会变成活死人,立场就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了活死人这一边。

十四

“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声称组织的宗旨是为人类送来礼物。”爸爸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真是可笑!在我看来,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罢了。”

六月中旬,高考结束了。七月份的时候,我通过网上查询得知自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而且我高考时写的作文还入选了当年的“201X年最佳高考作文”一书。爸妈非常高兴,宴请亲朋好友自不必说,还奖励了我一万元零花钱。我拿着这笔钱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要跟哥哥买一件礼物。他虽然不能帮我庆祝,但我要让他分享到我的快乐。

“为什么这个组织要取名为‘驯鹿’呢?听起来好像和圣诞老人有关系。”妈妈参与到谈话中来。

现在是暑假,我约上冯伦,顶着炎炎烈日来到数码城,花几千元买了一款苹果最新款的平板电脑,往里面装满了电影、图片和音乐。本来我打算一个人去活死人中心,但冯伦说他反正没什么事,就陪我一起去看看我哥哥。

“不知道。目前没有确切的官方报道表示有还是没有,不过很多人猜测驯鹿组织早就渗透到中国来了,只是目前还没有明显举动而已。”

坐在前往活死人中心的车上,冯伦说:“洛晨,恕我直言——你买这个东西给你哥哥,他玩儿得了吗?”

“中国有驯鹿组织的成员吗?”我问。

我耸耸肩膀。“玩是应该玩不了,但我们陪着他的时候,让他看看图片,听听音乐总是可以的吧。”

“毫无疑问是的,但由于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违法举动,所以政府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冯伦不说话了——顺便提一句,他没有考上大学,但对于他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他的父母花钱让他到外省的一家贵族学校念书去了,据说以后还要出国。

“这种组织一定是政府的敌人。”

我们来到活死人中心——我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但冯伦却说自从上次和我一起检测完毕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因为以前这个组织都是秘密进行各种活动的,但现在随着声势的壮大,开始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

哥哥的房间在E区的502室,我们向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拿着电子控制器,带我们到了门口,帮我们打开房门。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呢?”我感到纳闷。

哥哥坐在他的床上——虽然活死人不需要睡觉,但妈妈还是帮他买了一张小床,她说这样看起来才像一个住的地方。我和冯伦走了进去,我挥手喊道:“嗨,哥哥,我来了。”

强烈主张和支持个人自主变成活死人的激进派。据说全球一半以上的(关于成立活死人法案的)游行活动都是由这个组织策划的。”

变成活死人的哥哥对我们的到来没做出任何反应,他盯着的是笼子里的两只松鼠。

“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

我把平板电脑打开,将之前装进去的图片——几乎全是哥哥喜欢的动物图片——以幻灯片形式播放,然后走到哥哥身边,将平板电脑用支架立起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看,你喜欢吗?”

“看来你没有关注最近的新闻。”爸爸说,“这是一个成立于国外的组织。开始只是一个小组织,经过几年时间,已经发展壮大成一个国际性团体了。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驯鹿组织的干部或成员。”

哥哥的视线慢慢从松鼠身上转移到电脑屏幕上——非洲大草原上的雄狮、冰天雪地里的企鹅、亚马逊流域的倭猴和侏儒鸟、阿拉斯加山脉的棕熊、大海里的蓝鲸……各种各样的动物挨着从他眼前经过。我观察到,虽然哥哥表情呆滞,但他那灰色无光的眼睛却睁得很大,显然是很有兴趣。

“什么是‘驯鹿’组织?”我问道。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可以拷更多动物和风景的图片来。”我对哥哥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关于成立活死人法案的游行于昨日再次爆发,这次的地点是荷兰政府所在地海牙,数万游行者聚集在国会大厦中央的骑士厅门前,要求政府尽快出台‘承认自愿变成活死人者的合法性’的政策或法案……荷兰政府发言人表示,参加这次游行的民众极有可能是受到了‘驯鹿’组织的煽动……”

冯伦走过来挽着我的肩膀。“真有你的,洛晨。这钱没白花,我看得出来你哥哥真的很喜欢。”

前面的新闻都很普通,我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随意地看着——直到一则国际新闻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是啊。”我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十点钟的时候,法治节目结束了,我爸爸说:“看晚间新闻吧。”用遥控器切换了频道。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我回头一看,是副院长——由于我经常来这里,和他已经十分熟络了,几乎算得上是朋友。我看到他后,高兴地说:“你好,吴院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妈妈现在正看着一个法治方面的节目,这是她每晚的惯例。这节目最后邀请法律专家进行点评这个环节有一半时候都是请的我妈妈——她等于是在关注自己在电视上的表现。

“我之前跟楼下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只要你来了,就通知我——咦,冯伦,你也来了,好久不见。”

我哥哥读的研究生这个学期就要毕业了。现在,他在一家赫赫有名的生物科学院实习,晚上就住在家里。

“副院长,你好。”冯伦说。

我的哥哥洛森是我认识的最趋近完美的一个人——我这么说完全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就算他是我讨厌的一个人,我仍然会对他做出此种评价。不过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人会不喜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长相英俊、身材匀称、头脑聪明、待人真诚……天啊,用于概括他优点的形容词我还能说出二十个来,再说下去恐怕连我这个当弟弟的都会忍不住嫉妒了。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上帝是偏心的,怎么会把如此多的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还好,我的父母不是上帝,他们对两个儿子从不偏心,总是给予同样多的爱。

我感到有些惊讶:“吴院长,你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是高材生嘛。”我将荔枝塞进嘴里。

“唔,是啊,当初你们俩留给我的印象可是很深刻的。”

“他在楼上写一份研究报告,明天要交给单位上。那家生物科学院很器重他。”

“看起来,你好像有事情找我?”我问道。

“哥哥呢?”我剥着荔枝壳问。

“是啊,有些事情,我想找你谈谈。”

“回来了,洛晨。”妈妈对我说,“吃点水果吧。”她把茶几上装着荔枝和葡萄的水果篮移到我面前。

“关于什么?我哥哥吗?”

回到家,时间刚好和以往下晚自习接近。我像平常一样走到客厅,将书包甩到沙发上,跟正在看电视的父母打了个招呼。

“不,是其他的事。你介意到我的办公室来聊一会儿吗?”

我看了一眼哥哥,他保持着之前的姿态。我估计这几百张图片够他看一阵子了。“好的。”我答应道。

我们向副院长告别,在夜色中离开了活死人中心。

“那么,我呢?”冯伦指着自己说。

“我知道了,那么今天晚上的实践性体验就到这里吧。”副院长说,“明天晚上同样的时间,我仍然在办公室等你们。”

“没关系,一齐来吧。”副院长对冯伦说,“我记得你是个丧尸迷,对吧?那么我要说的这个话题你一定很感兴趣。”

“嗯,我们是瞒着父母和学校到这里来的。”我说。

“太好了!”冯伦欣喜地说。

“你们要回去了吗?”副院长问。

我没有影响哥哥欣赏图片,悄悄地将他房间的门关拢并锁好。副院长带着我和冯伦一起到了中间大楼那间我们非常熟悉的办公室。

冯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已经八点五十了,快到晚自习下课的时间了。”

副院长跟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纯净水,他将皮椅拖过来坐在我们面前,望着我。“洛晨,你记得一年前我带你们进行‘实践性体验’的时候,你曾经提出过的一个有趣的理论吗?”

我陷入深深的思考——假如活死人能够活到天荒地老,而他们又在以惊人的速度进化——那么活死人的终极形态,会是什么样的呢?而未来的世界,又会变成怎样?

“你说的是……”我不太肯定。

“除非一些微生物能够忽视由solanum病毒导致的排斥效应,否则的话,活死人就能实现永存。”他顿了一下。“起码目前来说,我们这里从开始到现在接纳的每一个活死人,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

“你猜想,活死人们也许在发生着进化。”副院长盯着我的眼睛。“我当时就对这个设想很感兴趣,并且还称赞你具有科学家的头脑,记得吗?”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提出新的问题:“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唔,是的。”我想起来了——高考的压力和繁重的学业几乎使我忘了这件事。“怎么,这个问题得到你们的证实了?”

看到我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副院长知道我听懂了这一段表述,他继续道:“但是,当一个人变成活死人后,几乎所有和普通人类尸体的分解有关的微生物,都会本能的避开被病毒感染的细胞, 从而有效地使丧尸防腐——这就是活死人为什么身体不会腐烂的原因。”

“恐怕是的。”副院长说,“一年前,我们中心便将这个作为重点研究的课题。现在,我们有了一些惊人的发现。”

“这个问题涉及很强的专业性,我只能简单说明一下。”副院长说,“你大概知道,导致尸体腐烂的主要因素是微生物的袭击。人活着的时候,免疫系统在微生物和它们的目标之间建立起了一道屏障。人死后,这一屏障就消失了。微生物们在进食的同时开始指数性的繁殖,并因此在细胞层面上使尸体解体。”

“哦,是什么?”我关切地问道。这关系到我哥哥。

“活死人真的能够‘永存’吗?从医学角度来说,他们其实已经是死人了,为什么身体不会腐烂呢?”我好奇地问道。

“我们从A区到E区各选了两名活死人,一共十个,进行观察和比较。结果我们发现,存活了五年以上的活死人和才产生的活死人之间,有着明显的差别。但是——请让我用比较方便的表述方式——五年的活死人和三年的活死人之间,差别就不那么明显了。”

“如果忽略这点的话,我想,他们的这种状态大概是真正的“长相厮守”吧。”副院长望着那对活死人夫妇,若有所思。

我思索了一阵。“那么,你们的结论是什么?活死人的进化在三年之后就停止了?”

我和冯伦微微有些脸红。

“不,五年以上的活死人现在恐怕都还在进化之中。”副院长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我们的结论是,一批又一批新产生的活死人,他们的进化速度在不断加快!”

“除了不能发生性行为之外——活死人是没有性能力的。”

我和冯伦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他停下不说,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冯伦问道:“除了什么?”

“最开始那一批活死人需要五年才能达到的水平,后来的仅需三年就能达到了。而最新产生的这些活死人,他们进化的速度可能更快!”副院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

“真是太奇妙了。”副院长感叹道,“虽然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表现出这种亲密举动,但每次看到,还是会感慨不已——他们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夫妻一样恩爱,除了……”

“这种进化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我问。

我们凑到玻璃窗前观察,看到他们俩互相把头朝中间靠拢,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幸福的情侣。

副院长想了想。“这么跟你说吧,活死人的进化从某种角度来说,有些类似脊椎动物的进化史。”

这时,冯伦指着室内的那对活死人夫妻说:“看呐,他们挨在一起了。”

我和冯伦都没有打岔,等待着副院长继续说。

“不只是这样认为——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在E区,我们就将一些年龄相仿的异性活死人安排在同一房间,试图检验你刚才提出的那种可能性。但是这项研究是从半年前才开始的,要看到结果的话,恐怕要到几年后才行了。”

“从智力这个方面来说,活死人的进化大致是这样一个过程——刚刚产生的活死人智力非常低,可能只有鱼类的水平;大概一两年左右,就能与某些爬行动物或啮齿类动物相等;而再往后一两年,就接近小型猫科动物了。”

“这么说你们也这样认为?”

副院长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了。“稍有生物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动物的进化历程需要数亿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而活死人居然在短短几年内就办到了,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而且,这种进化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副院长有几分赞赏地望着我。“我觉得你完全具备当一个科研人员的潜质。”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你的父母都是著名学者,肯定对你有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我和冯伦都听呆了。好半晌,我才问道:“那么,假如活死人们还在进化的话,下一阶段将达到哪种动物的程度呢?”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会不会,他们在相处几年之后出现的这种变化,与他们曾经是夫妻无关?我的意思是,如果让两个之前完全陌生的异性活死人居住在一起,也许他们也会在几年之后慢慢产生感情?”

“灵长类动物。”副院长说,显得有些不安。“也许。”

“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活死人已经丢失的记忆还有复苏的可能,但也许只是研究不够透彻而已——借用你刚才提出的概念,也许这真的是一种‘进化’吧。”

“天哪,他们这样一直进化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我感到恐惧。

我也很吃惊。“他们不会是认出彼此是谁了吧?”

也许最后会达到人类的水平,甚至超越人类——变成一种完美的生物。”冯伦猜测着,眼睛中有一种期待的神色。

“是的。想起四年前他们刚刚入住这里的时候,两个‘人’没有丝毫的接触和交流——因为变成活死人之后,以往的记忆和感情就完全丧失了。他们看上去和其它房间里的活死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半年前,我们观察到,他们会时不时地轻抚对方的脸颊或头发,似乎在传达某种感情——这令我们感到吃惊。”

我问副院长。“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

我望着副院长。“他们也出现变化了?

“不知道,全世界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事。但是,如果从目前的趋势来看,这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一开始我们以为没有,觉得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安排。但是现在,经过四年之后,我们发现这是有意义的。”

我思索许久,喃喃道:“如果真的有这一天,人类也许会被活死人所取代……”

“这样做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吗?”我问。

“起码现在还在我们掌控之中。”副院长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安慰。

“这是一对夫妻。很不幸,他们中的一个感染上solanum病毒后,传染给了另一个,于是两个人都变成了活死人。”副院长说,“根据他们变成活死人之前的意愿,我们将他们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于活死人的研究,肯定不会只有我们国家吧?全世界的科研机构应该都不会放过这个课题。为什么我们根本没在任何媒体上了解到这些信息?”

我和冯伦通过门口的玻璃看到,这间屋子内住的两个活死人是一男一女——和“麦田的守望者”不同,他们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上前“迎接“,而是坐在两张靠在一起的椅子上,看上去像是在发呆——不过活死人也许任何时候的表情都是这样。

副院长摇着头说:“世界各国都将活死人的研究当作国家机密,根本不会将研究成果发布出来供别的国家参考。就像我们现在掌握了这些关于活死人进化的信息,也不会对外公布,只会将研究成果上报到政府的高级机构罢了。”

离开1号室,副院长带我们来带B区二楼的72号室门前。跟随我们同行的工作人员用遥控器打开了室内的电灯。

“但是,你讲给我们听了……”

“那是因为我把你们当作朋友。”副院长凝视着我和冯伦。“我相信你们不会把这些传播出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们说出去了,谁又会相信两个高中生的话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在很久之后才终于明白。

“大学生。”我纠正道。“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把国家机密泄露出去的。”我带着点儿戏谑的口吻说。

活死人的出现,以及他们的“进化”——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那我就放心了。”副院长说,“知道吗,洛晨,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另一个原因是,当初是你启发我们做出这项研究的。”

同时我又想起了母亲的人生哲学——“好”和“坏”是没有绝对定义的。比如丢钱,对于丢失了钱的人来说,是件坏事;而对于捡到那笔钱的人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我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一个与我和我的家人息息相关的问题。“吴院长,我哥哥也出现这种变化了吗?”

我没有说话,暂时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内容。但我想起了爸爸说过的话——他认为活死人的出现是某种大灾难来临前的序曲。而他教导并影响我的哲学观点也令我对此事感到不安——任何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一件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就意味着它可能会带来某种坏的结果……

“你觉得呢?你们和他的接触时间应该比我多。”

“难道不是吗?起码对于活死人来说,未来能有发展进步总比永远一成不变要好得多。”

我想了想。“我觉得现在过去一年了,他好像和当初没什么区别。”

“是吗?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是吗?也许是时间太短了吧。”

“我只能说,这种现象目前来说还是个谜——活死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个谜,所以围绕他们的一切都是未解之谜。”副院长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有这种进步总是好的。”

“可是你说,新一批的活死人进化速度在加快……”

“那你怎么解释他们智力的进步呢?”我问道。

副院长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明白了。”

副院长捏着下巴,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胡茬,似乎在仔细考虑我说的话。好一阵后,他说:“你的观点很有意思。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进化的话,那这个进化的速度只能用恐怖来形容。要知道,人类从古猿进化成智人,用了几百万年的时间——而活死人如果在区区几年的时间里就办到了的话——这是违反进化理论的。”

我思索了好一阵。“活死人的这种进化是否具有普遍性呢?我是说,是不是每一个活死人都在发生着进化?”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能不能把这理解为一种‘进化’?假如活死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发生着进化,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啊,洛晨!”副院长突然大叫一声,把我和冯伦都吓了一跳。他激动万分地说道,“我发现你……真的是一个天才!一个标准的科学家苗子!每次与你交谈,我都会获得新的启迪!”

“没错。但是四年后,也就是去年,同样的试验再一次进行了。这次的结果与上次大相径庭——那些活死人没有再傻傻地摔下断桥,而是全都停留在了断桥的边缘——短短几年之间,他们的智力就已经有如此发展了!”

我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说明活死人在初期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我说。

“知道吗,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十分重要的。我们之前只选择了十个活死人作为研究对象,也许他们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活死人——实际上,就是那十个活死人,测验水平也是参差不齐的。”副院长摩拳擦掌。“我决定了,扩大研究范围。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将是我们中心的下一个重点研究课题。”

“是这样的。”他像讲故事一样开始叙述。“研究者带领着几十个活死人来到一座断桥。走到边缘的时候,那个人利用空中的绳索滑到了断桥的另一边,但活死人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在边缘摔下。整个过程他们中没有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或试图改变前进的方向。”

“别把我哥哥作为研究对象就行。”我说。

我和冯伦一起摇头。

“那是当然。不过即使是作为研究对象,也没有什么不好啊。我们只是做一些简单的观察和测试罢了。”

“对,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和国外的研究者们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忽然很有兴趣地望着我们。“你们听说过美国人在活死人刚刚出现的时候做过的那次试验吗?”

“我知道,但我妈妈可能从心理上不好接受。”

我发现我遇到了迄今为止最感兴趣的话题。“你说‘进步’?难道活死人从产生到现在,一直在发生着变化?”

“好的,我明白了。”

“差不多。但你要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在活死人刚刚出现的时候,研究者们普遍认为他们的智力比昆虫还要低。”

接下来,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离开之前,我到E区哥哥的房间去跟他道了个别。他真的被那些动物图片迷住了,理都没理我。不过这反而使我高兴。在副院长的关照下,工作人员答应每天帮我哥哥的那个平板电脑充电。

“就像老鼠、兔子那样?”我皱起眉头。

我和冯伦打车回家。

“有。”副院长肯定地回答。“但是很低。我们的实验研究表明,他们的智力水平和部分啮齿类动物相接近。”

现在是七月中旬。

我想到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活死人到底有没有智力呢?”

四个多月之后,出事了

“怎么说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活死人自己才回答得了——如果他们会说话的话。我只能说,他们对正在播放的电视有反应,会盯着屏幕看很久,至于有没有真正把节目看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这起事件,与我们这次交谈的内容密切相关

“活死人会看电视吗?”我问副院长。

十五

我在心里设想着手里捧着一本书,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重量或触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不过我又立刻想到——如果我真的变成了活死人,也就不可能再看书了——事实上,是不可能再做任何事情。因为我注意到,活死人的房间内几乎空无一物,连床都没有,只有两张椅子和一台电视。

我踏进大学校门不到三个月,一起震惊全世界的事件发生了。

“是这样的。”副院长承认。

11月26日,委内瑞拉的梅里达,一个活死人咬死了自己的妻子,并使这个女人在几个小时之后变成了活死人

我思索着。“除了不会感受到疼痛之外,恐怕别的任何触觉也没有了吧?”

这则新闻第一次在电视上播出的时候,我刚好在上晚上的课,没有看到。但是很显然,这种新闻会像炸弹一样爆开,各种媒体的报道和人们的转述能做到几个小时内全世界无人不晓。我在上晚课的时候就听到同学说起了这事(当时有同学在用手机上网),回到宿舍后,我立刻打开电脑,在网上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看你怎么理解。”副院长说,“对正常人来说,这当然是种缺失。但对于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却无异于一剂对抗痛苦的良药——神经系统的丧失意味着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疼痛——这是现在很多人主动变成活死人的原因。”

那个委内瑞拉活死人名叫安德列斯·卡维略,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批活死人中的一个。他当初不是自愿变成活死人的,而是被身边的人传染了。在活死人集中居住的地方待了四年之后,他的妻子向医院提出申请,想把他接回家住。这个申请获得了批准(当地政府只是规定活死人必须待在自己家中,不能外出)。当时,全世界都相信活死人是没有威胁性的。但谁都没有料到,安德列斯回到家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悲剧就发生了。

“真可悲。”我叹息道。

出事的那天,安德列斯的妻子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早餐,端到阳台的玻璃茶几上,和她的活死人丈夫坐在一起。与往常不同,她注意到丈夫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刚开始,她还以为活死人丈夫突然有了食欲,想品尝一下她盘子里的煎火腿和沙拉,将盘子递了过去。结果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没有错,唯一不同的是,在她的活死人丈夫看来,食物不是盘子里的东西,而是她本身。

“活死人的神经感应系统已经死亡了,控制眨眼睛的反应神经当然也不复存在。”

活死人将她按倒在地。可怜的女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颈动脉就像被猛兽袭击一样遭到了撕咬。鲜血汩汩往外流泻,她挣扎了几分钟后,躺下不动了。

我无法与活死人对视太久,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我转过头去问副院长:“为什么他们不用眨眼睛呢?”

这一切,因为发生在阳台上,所以被对面的邻居目睹了整个过程。那人吓坏了,赶紧报了警。

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皮肤苍白、双眼空洞。那双眼睛失去了瞳孔和光彩,整体呈现出灰白色。室内的两个活死人现在都站在门口——我们在观望他们,他们也在注视我们——区别仅仅在于,我们需要不时眨眼睛,而他们却完全不用。

几个持枪的警察将房门撞开,来到阳台,看到了恐怖而恶心的一幕——活死人还在继续着他的早餐——津津有味地啃着妻子的一只手臂。

他说得没错,这确实是难得的机会。我和冯伦一起靠近那扇门,我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真正的活死人,这种感觉难以形容。

警察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敢贸然靠过去实施逮捕。直到那活死人站起来,朝他们走去。警察们不敢冒险,谁都不想为活死人提供餐后甜点。一个警察举枪射击,引发另外几个警察全都开了枪,前面几枪射中了活死人的身体,没能阻止他的脚步,直到一颗子弹轰爆了活死人的头部,他才终于倒了下去,变成一个真死人。

“你们就打算这样远远的观望吗?不打算靠近些看?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相信你们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活死人。”

这件事到这里居然还没结束。警察通知医院将活死人的妻子的尸体载走,结果三个多小时后,摆在停尸房内的这具尸体“活”了过来,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经丧尸袭击而产生转变的活死人。也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了,被活死人咬死(假如还没被吃完)的后果是什么。

我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情绪。“真有意思。”

可以想象,这则新闻给全世界的人带来的冲击和震撼有多么强烈,丝毫不亚于几年前活死人的第一次出现。这件事颠覆了人们对于活死人的认识,同时也带来疑问——这个活死人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人类呢(而且还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他前面几年不是都好好的吗?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副院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无法控制自己。其实是‘麦田的守望者’。”

这些问题才刚刚提出,任何权威机构或个人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类似的惨剧又在波兰的克拉科夫发生了。

“复仇的屠杀者。”副院长说。

接着,全世界每一个有活死人的地方,都发生了这种活死人袭击人类的事件——被攻击对象是无差别的,不管是活死人的亲属还是普通的工作人员,只要是丧尸袭击者们当时能接触到的最近的那个人,几乎都遭此厄运。人们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之前发生在委内瑞拉的事件,并非特殊情况,而是活死人们集体异变的一个信号。

“叫什么?”我问。

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在一天之内总共发生了两万多起活死人袭击人类的事件——这意味着,有两万多人被迫加入了活死人的阵营。还好,事情并没有失控——大多数活死人都是被集中管理起来的。现在,为了杜绝惨剧再次发生,所有的活死人都被关闭在室内,和人们断绝了接触。

“这个房间是B区的1号室。里面住着两个活死人,都是男的。”副院长介绍道,“现在站在门口瞪着我们的这个,可能由于他‘接待’外来人员的次数最多,导致特别喜欢站在门口向外观望——我们跟他取了个外号。”

自然,我在关注这些新闻的时候,比别人要紧张得多。我不是一个旁观者,我的哥哥就是活死人!我跟爸妈通了电话,听出他们更加焦急不安。他们敏锐地感觉到,现在出的这些事会改变我哥哥的未来。

冯伦做了个表示难以置信的表情。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无法集中精力学习,每天花大量时间上网关注有关这一系列事件的报道。各个国家的活死人研究者们,先后得出了了各种不同的结论。

“是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奇异的现象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研究结果。”副院长指着室内的那个活死人,对冯伦说,“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玻璃窗前看着你了吧?刚才你靠近门口朝里望的时候,虽然你看不到他,但他却早就注意到你了。”

美国的科研人员最先发现,所有活死人袭击事件的共同点是——袭击人类的活死人,全是第一批活死人,也就是存活六年以上的活死人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真的?”

第二个重要的问题,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发现的——并不是所有存活六年以上的活死人都会袭击人,他们当中有一部分,直到现在还保持了以往那种温顺的状态。这一点引起了学者们的高度重视,他们试图找到那批“袭击者”异变的原因。

“不,恰好相反。”副院长说。“活死人拥有夜视能力,就像猫科动物。”

全世界的科研人员研究同一个问题,进展是惊人的。几乎在瑞典科学院提出这个问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德国的学者们就找到了答案——存活六年以上的“元老级活死人”中,没有袭击行为的,全都具备一个共通点——他们在变成活死人之前,患有某种绝症

“你是说他们已经没有视觉感应能力了?”

也就是说,具有攻击行为的,都是那些在身体健康的状况下(不管被动或主动)染上丧尸病毒的活死人

“对,不需要。灯光对他们没有意义。”

这一结论公布之后,全球一片哗然。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来解读这一现象,宗教信仰者和无神论者各持己见,在此我不想赘述。我愿意相信的,是由美国学者提出的科学论断——那一部分没有产生变异的活死人,是由于体内的(绝症)病毒与丧尸病毒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延缓或停止了变异

“这些活死人都不需要灯光吗?”我站得远远地问。

我想,这一论断解释了我和副院长之前探讨过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每个活死人都在发生进化

冯伦非但没有介意,反倒觉得这个副院长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他抚着胸口笑道:“老实说,我确实被吓坏了,不过真是太刺激了!”

对,我始终认为,与其说活死人是突发性的变异,倒不如说是一种持续性的进化。也许,现在活死人袭击人类这一现象,就正是这种进化的表现。活死人的思维和智力在不断进步,那么,他们袭击人类的目的,会不会是想把异类(人类)消灭,或者使更多的人变成他们的同类呢

副院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走过来拍着冯伦的肩膀说:“对不起,每回我只要和第一次来这里参观的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忍不住想开个小玩笑。希望你不会介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爸爸之前所预感的毁灭性大灾难,就真的成为现实了。

“啊!”冯伦嚇得惊叫一声,踉跄着朝后退去。“噢……该死!”他被吓得不轻。就连隔着两三米远的我都被吓了一大跳。

不过,人类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很多国家的民众——包括当权者——都产生了危机感。所以,新的《活死人法案》或者《活死人法案》修正案,很快就在各国出台了。具体法规有所区别,但有一条却是相同的——将所有要袭击人类(或者具备袭击人类的条件)的活死人,进行人道毁灭

冯伦瞪大眼睛望着室内,但里面太黑了,根本看不清什么。就在他努力想要看出个究竟的时候,室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一张活死人的脸赫然出现在门口,若不是隔着那块玻璃,简直就和冯伦的脸贴在了一起。

可是,这就牵涉到一个问题——对于那些目前没有袭击人类的活死人,该怎么处理呢?谁都不能保证他们体内病毒的平衡性会永远维持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变异的。

我与副院长和那个工作人员站在一起,谨慎地注视着冯伦的反应,暂时不敢靠过去看。这时,我看到副院长悄悄跟那个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那工作人员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像遥控器一样的东西递给他。

毫无疑问,如何处理这批活死人,是我们全家最关心的问题。

冯伦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房间门口,试探着朝里面望去——那扇门跟病房的门一样,上方安着一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情景,但冯伦的表情显示他什么都没看到。

在这件事上,我的父母可谓煞费苦心,他们尽了一切努力,只为留住我哥哥。他们不能看着他被送进焚尸炉。

“当然了,每个房间里都有。”副院长说。“不信你到门口看看吧。”

一个月后,中国的《活死人法案》修正案(一)出台了,取消了第四章第二十八条“允许特殊人群成为活死人”这一规定,改为“禁止所有公民以任何形式成为活死人”。当然也补充了“将所有要袭击人类的活死人进行人道毁灭”这一条法规。

冯伦诧异地问道:“这里面……真的住着活死人吗?”

对于目前没有袭击人类的那部分活死人,修正案规定,暂时保留由于绝症而转化的这一部分活死人。但后面有一个补充——如果这些活死人出现了袭击人类的倾向,便立即执行人道毁灭。

进入B区的内部,我发现它看起来就像某家医院的住院部,半圆状的楼房将底楼中间的活动场所圈了起来。楼房一共六层,每层是若干个小房间。现在才七点半,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提前进入了半夜——每个房间都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而且整个区域听不到一丝声音,简直像是一栋空楼。

这已经是我父母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我不想被他们笑话,壮着胆子走进去。

但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可怕的事情在此之后接踵而来了

“好了,洛晨,别丢脸了。”冯伦看上去迫不及待。“没什么好怕的。”

十六

“活死人现在全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别担心。”副院长鼓励着我。

星期天,我和妈妈一起去活死人中心看哥哥。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不想把害怕两个字说出来,但它们已经写在了我的脸上。

出了这些事后,这里的气氛明显和以往不一样了,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刚走到门口,保安(已经不是那个老头儿了,换成了两个中年男人)居然拦住不准我们进去。我只有向副院长求援,掏出手机来跟他打电话。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基本上不准亲属来探望的。不过对于我们,还是可以破例,但只能在他全程陪同的情况下才行。

副院长笑道:“要不怎样?你要穿上防暴服装吗?放心吧,他们不会袭击人。”

过了一会儿,副院长亲自到门口来接我们。我和妈妈向他表示感谢。副院长带着我们步行到E区,走在路上,我们看到了左侧A区前面惊人的一幕:

“我们……就这样进去吗?”我迟疑着。

几个戴着钢盔和玻璃面罩,手持轻机枪,全副武装的人(不知道是防暴警察还是军队的人),将一串用透明塑料布(那塑料布看起来很厚,而且结实)罩住了头的活死人像驱赶牲口一样押到一辆军用卡车面前,强制将他们赶进后车厢。

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B区的楼下了。副院长向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其中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看样子要与我们同行。副院长把脑袋朝里面扬了一下,示意我们朝里走。

看到我们惊呆了,副院长显得有些难堪。“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都不能让亲属进来探望了吧?这里正在执行政府的任务。”

“北京是个大城市嘛。”副院长说,“小一点儿的城市就没这么多。”

“是处理活死人吗?”我战栗地问道,“这么说,这些都是要袭击人的活死人?”

“就是说这个地方一共有3000多个活死人?”我感到震惊,“这么多!”

“有些是,有些是可以预计以后会袭击人的。根据法规,必须全部处理。”

“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基本上是按照入住的时间来划分的。A区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一批活死人,时间大概是五年前;B区则是四年前来的……以此类推——现在我们一共有五个活死人生活区,平均每个生活区里有600个活死人。”

“这里到底出了多少个‘袭击者’?”我问。

离开这栋大楼,我们朝旁边的“B区”走去。我问道:“副院长,这些‘A区’、‘B区’……有什么区别吗?居住在里面的活死人可有什么不同?”

“我们这里算是警觉得很快的。委内瑞拉那起事件之后,我们就立即采取了措施,严格控制所有人与任何一个活死人接触。所以还算好,我们中心没有发生人被活死人袭击的事件。不过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些蠢蠢欲动的‘袭击者’,都出在A区,可能有好几十个,甚至上百个。”

别说冯伦,连我都有些激动——毕竟这么久了,我终于要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活死人。

妈妈微微点着头。“你们的举措很及时,而且有效。”

接下来是重点,副院长要带我们到活死人生活区去了。

我望着那些被装进后车厢的活死人。“这些活死人会被送到哪里?”

确实如他之前所说,抽血的过程和普通体检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冯伦很快就配合着医生完成了。

副院长停顿片刻。“火葬场。”

副院长在一个打开着的窗口处帮我们领了两张表,叫我们把一些相关的个人资料填好,然后带我们到一间血液化验室,告诉我们今天要做的是抽血检查。

“他们要被怎样人道毁灭?”

我们两个人跟着副院长坐电梯下到二楼,电梯门一打开,我看到这一层楼大厅的墙壁上有一张标示牌,上面写着“solanum病毒检测点”。

“我认为,你不会想知道。”副院长撇着嘴说。

“我这就带他们过去。”副院长说,望向我们,“怎么样,走吧。”

我倒吸了口凉气。“天哪,该不会就这样把他们直接丢进焚化炉吧?就算活死人没有痛觉,但也太残忍了!”

昨天带我们来这儿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时从门外进来。“吴院长,负责检测的医生来了。”

“不,不,没有你想的这么可怕。”副院长只有说道,“他们会先被一枪爆头,然后才送进焚化炉。”

我想告诉副院长,他应该从冯伦身上消除的,不是恐惧感,而是兴奋感和不正常的喜悦感——这些东西现在分明就摆在这家伙的脸上。

我松了口气。“这样还稍微好一些。”

副院长不禁笑了起来:“你说得我好像是要带你们去参观动物园的狮子或鳄鱼——不,不是单纯去‘看’这么简单。我们机构希望通过这种形式,让你们真正了解活死人的生活现状和各种特性,消除心中的恐惧感。”

“政府也会考虑到这些活死人的家属的感受。”副院长说。

冯伦激动地问道:“就是说,你会带我们去看真正的活死人吗?”

“他们的家属会来见他们最后一面吗?”妈妈问。

副院长皱了下眉毛。“你们知道,现在人们对于变成活死人的看法迥然不同。一些人想方设法想要变成活死人;而另一类人却对于感染solanum病毒抱有过度的恐惧心理,他们发现自己染上solanum病毒后,还没等到病发就自杀了——这种态度未免太过极端。于是,我们提供观察活死人生存状态的机会,以这种方式来告知人们——其实变成活死人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生命转换成另一种形式而已。”

“之前已经见过了。真正执行那天,就不用了。会很残酷。”

我和冯伦都没听懂,一起问道:“什么意思?”

妈妈叹了口气:“是啊,很残酷。”接着,她又问道,“必须像驱赶牲口那样将他们装进车里带走吗?有没有更能尊重他们的方式?”

他顿了一下。“另外,根据我们研究院的新规定,在这四天的时间里,会让所有疑似感染者进行‘实践性体验’。”

“对不起,没有。真的想不出来。”副院长无奈地说,“我们之前和执行的人探讨了多种方式,但只有这种最保险。您知道,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要是被他们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哦,对了,我姓吴,之前忘了自我介绍。”他说,“solanum病毒的检测主要是针对人体血液、体液、细胞组织和器官进行病毒抗体及相关免疫指标检测。检测时间为四天,第五天就能得出结果。”

妈妈表示理解地轻轻点着头。

我忽然觉得这个副院长人挺好——和蔼、善解人意、没有架子——我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和信任。

“走吧,我们去看您的儿子。”副院长说,“只不过方式会有些改变。”

副院长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情绪,笑道:“不用紧张,检测solanum病毒和做一般的体检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可以简单跟你们介绍一下。”

“什么改变?”

我和冯伦坐到昨天的沙发上,靠背柔软而舒适,但我无法轻松。

“您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恐怕您不能进入房间里去和您儿子接触了,只能在门口看看他。”

“嗯,你们很准时。”副院长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满意地说。他指了一下沙发。“先坐一会儿吧,给你们做检测的医生七点钟就到。”

“我儿子不会袭击人,他当初是因为患肺癌才变成活死人的。”妈妈涨红了一张脸。

到副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差十五分钟到七点。

“我知道,李教授,您别生气。但这个规定是上边下达的,我们只能执行。请您理解。”

他好像猜到了我们的心思,因为冯伦之前提议进入这里之后,先到那些活死人生活区去瞧瞧,以满足一下好奇心——但我们看到那老头儿开始拨打电话,估计是向副院长通报我们已经来了的消息,只有作罢。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都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探望我的儿子了?”

门口的老头儿显然已经接到了副院长的通知,他看到我们两人后,将左侧那扇小门打开,说了句:“径直到副院长办公室去,别乱逛。”

“当然不会,这是暂时的。等我们做好防护措施,你们就又可以进入房间内了。”

星期一的下午,我和冯伦分别向自己的班主任请了晚自习的假。放学之后,我们在一家西式快餐店随便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打车前往活死人中心。

“防护措施?什么意思?”

“这也是上边的规定——所有保留下来的活死人,必须在他们居住的房间里安装铁栅栏和监控器。”副院长停顿了一下。“就是说,以后你们进入房间,只能隔着铁栅栏和洛森见面了。”

我翻了下眼睛,说话的同时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配合着将黑色幽默进行到底。“谢谢,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们俩都变成了丧尸,我尽量不把你的头当作球棒。”

妈妈惊呼道:“这不等于是坐牢吗?而且是终生监禁!”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我,“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变成了丧尸,我不会用球棒打烂你的头。”

“没办法,这是为了保证来访者的安全。”副院长显得很遗憾。“其实我也觉得这样的规定有些过分,但无能为力。李教授,您是法律专家,也许只有通过您的呼吁,才能使未来的状况有所改变了。”

“你想说什么?”我同样凝重地望着他。

妈妈紧咬着下嘴唇,眉头紧蹙。

“洛晨……”冯伦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显得很沉重。

我们走进E区。正如副院长所说,我们是特例。整个E区的楼道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我们来到哥哥住的502室,隔着门口的玻璃,我和妈妈看到哥哥呆滞地坐在椅子上。我给他买的平板电脑,因为没有工作人员敢进入里面去帮他充电,早就看不了了。哥哥的神情显得很失落。

出了活死人中心,我们俩走在路上,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冯伦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下午——我本来是凭着对朋友的关心来到这鬼地方的,没想到最后居然把自己都套了进去——真不知道这是祸还是福。

妈妈看到哥哥的现状,忍不住黯然神伤,眼泪又溢满了眼眶。她将手贴在玻璃上,轻声呼喊:“洛森……”

我和冯伦忘了坐电梯,几乎是跑着下了楼。

哥哥的眼睛没有望向门口这边。妈妈轻轻拍了拍玻璃,又喊了一声。哥哥听到了响动,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了门口的我们。过来一会儿,他居然站了起来,朝门口走过来。

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们可以离开了。

妈妈显得有些激动——哥哥对她的呼喊有了反应。而我却感到十分诧异。看见哥哥走到门口,和妈妈隔着一块玻璃相望,我心中的惊骇更甚了。

“当然。”我不失礼节地说道,“谢谢了,副院长。”

我悄悄将副院长拉到旁边,问道:“吴院长,你上次说要研究的那个课题——活死人的进化是否具有普遍性——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你们直接到这个办公室来找我,门卫那里我会打招呼的。”副院长凝视着我们,“我相信你们会准时来的,为了你们自己和家人着想。”

“我正想找机会跟你谈谈呢。”副院长说,“结论出来了,跟美国学者提出的观点类似——之前患有绝症的活死人,几乎不会进化。也许真的是他们体内的病毒与丧尸病毒达成了某种平衡,从而阻碍或延缓了进化——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现象。”

我想了想。“只能是晚上,我们请假不上晚自习。”

我思忖片刻,小声说道:“这么说我哥哥也是不会进化或变异的。可我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他的智力应该保持最初那样的低水平。但刚才我妈妈在门口叫他,他居然走了过来,好像听懂了一样,这怎么可能?”

“你们明天什么时候来?”

副院长显得有些困惑。“是啊,我也不明白……也许,他并不是认出你们来了,只是看到有人出现而产生的自然反应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我说。冯伦也跟着表示同意。

“是吗?你看。”我指着502室的门口。

副院长仔细考虑着我的提议。“好吧——但你们要答应我,在检验结果出来之前,严格避免一切可能导致传染的行为。”

副院长转过身去,看到我妈妈将手按在玻璃上,而我哥哥也将他的手按到同样的位置,他们的手隔着玻璃贴在了一起。感觉就像是在默默交流。

“这点我完全同意,我愿意配合接受检测,我也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感染。所以,你看这样行吗——我每天保证到这里来接受检测,完了之后我就回家,第二天再来——直到所有的检测项目结束。”

副院长也显得吃惊了,他摇着头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副院长说:“但就算如此,我们也必须对你进行彻底检测,这是对你负责。”他再次强调。

会不会患有绝症的活死人也开始进化了?”我胆战心惊地问。

“不用了,我爸爸肯定希望我能回去。而且他也跟我一样,不希望让我的家人,尤其是我母亲着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对你们来说真是太糟了。不过,现在还不能下这样的结论,我得再观察一下别的活死人。”副院长迷茫地挠着头。“但我们之前选择的那些研究对象中,没出现这样的情况呀。”

看得出来,副院长听到我父亲的大名后有所震惊和敬畏,他微微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可以打电话征求令尊的意见。”

“难道只有我哥哥是特例?”我难以置信地问。

“就是那个著名的社会学家洛传铭。”冯伦抢在我之前回答,似乎认为由他来介绍更加合适。

“不一定。有可能是这种状况我们之前没有发现。总之我们会注意这个问题。”

“哦?你的父亲是?”

我心里有些矛盾。我不希望他们注意这个问题——假设真是我猜测那样,就意味着我哥哥也躲不过被人道毁灭的命运了。可是,如果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保留下的那些活死人岂不是会成为极大的隐患?

“是的,我很了解。”我终于抛出王牌,“关于出台《活死人法案》的事,我经常在家里听我父亲说起。”

这时,我妈妈扭过头来对说道:“吴院长,您能不能再为我们破个例?可以把门打开吗?”

副院长一愣,好像没想到一个高中生竟然能说出这种将他一军的话,他有些尴尬地说道:“你对这些事情,好像还了解得蛮清楚的。”

“不行,李教授,这是院方统一的规定,我不敢擅做主张。”

“副院长,据我所知,现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没有出台任何一套关于活死人的法案。你把我们强行留在这里,可是有法可依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儿子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看了一眼冯伦,他倒好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我不行,我在乎我的家人——想到家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副院长显得十分为难。“对不起,李教授,请恕我直言——您什么也保证不了。全世界现在没人敢对活死人的举动做出保证。”

“恐怕这不是你能选择的。”副院长遗憾地说。

我劝道:“妈妈,别为难吴院长了。他能亲自带我们来看哥哥,已经破了很大的例——按道理这段时间我们是进不来的。”

尽管他说得有理有据,但我还是没法接受:“不行!我的父母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不想让他们跟着我担惊受怕!”

“李教授,请您暂时忍耐一段时间。相信我,不会太久的。”副院长说。

副院长歪着头看我。“好像我说了这么久,你们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你们现在已经被怀疑感染上solanum病毒了,在没有彻底排查之前,贸然让你们回去,那岂不是有可能导致更多人被感染?所以你们应该充分理解才对——就像那个书店老板的家人,不用我们请,她们就主动要求来这里接受检测了。”

妈妈只有作罢。她隔着玻璃和哥哥说了会儿话,才依依不舍地和我们一起离开了。

“等……等一下。”我惊愕地张大了嘴。“你说什么?要我们从现在起就留在这里,不回家了?”

走到E区门口,工作人员从门卫室里面探出头来说:“副院长,麻烦你请来访者登记一下。”

他的话意味深长,我一时难以理解。而副院长看到我没有说话,以为我已经平静下来准备接受一切可能出现的事实了。他吐了口气:“一会儿你们就打电话告知家里吧,学校方面也要请至少五天假。其它问题就不用担心了,我会叫人安排好你们在这里的食宿,和住旅馆没有太大的区别……”

“哦,差点忘了。”副院长向我们解释道,“非常时期的新规定——原则上是不准亲属探访的。对于特殊的来访者,需要进行登记。”

我不知道副院长是不是还在想法安慰我。他说:“我希望你能暂时保留意见,也许你在真正了解活死人的生活状况后,会产生改观。”

“真麻烦。”我说。

说完这话,我望了一眼冯伦,看到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没有对我的话做出附和。

“是啊。”副院长耸了下肩膀。“没办法。”

“但是我不想。”我沮丧地说,“我只想当个普通人,体会各种事情带给我的欢愉或刺痛——那才是真实的人生。”

我们走进门卫室。工作人员拿出一个登记册。妈妈接过钢笔,问道:“怎么登记?”

副院长看我们俩都吓呆了,安慰道:“我觉得你们不用太担心——相信你们也了解现在的状况——很多人对于变成活死人还求之不得呢。”

“您看前面的人是怎么写的就行了。”工作人员说。

他的话令我和冯伦呆若木鸡,后背浸出一身冷汗。

我们大致浏览了一下这个登记册——看来,特殊来访者很少。这个本子上一共也就登记了二三十个来访者的资料。记录得很细致:来访者的姓名;访问的是哪个房间;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离开;来访的原因等等。看得出来活死人中心对此十分慎重。

副院长盯着我们看了一阵。“我觉得你们都是大人了,应该可以接受实话相告——如果你们没有被感染,当然就可以回家了;但如果真的染上了丧尸病毒,那么很遗憾——你们这辈子剩下的时光可能就只能在这个地方度过了。”

妈妈简略看了几秒,提笔开始填写。突然,登记册上的一段记录映入我的眼帘——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检测出来我们感染上了丧尸病毒,那会怎么样?”冯伦战战兢兢地问。

来访日期:1月13日;

“对,任何可能接触到solanum病毒的人,都要进行严格检测,以排除变成活死人的可能性。这是对你们,也是对你们身边的人负责。”

来访者姓名:韩布强;

我一直以为听到这句话会是在我即将得知高考成绩的前夕,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诡异的状况之下。冯伦显得比我更惊讶:“你是说,我们两个人都要接受检测?”

访问房间:502室(洛森)

“算了,没关系,我们会帮你们得出结论的。”副院长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个机构的名称叫做‘活死人预防和研究中心’,对所有可能感染上solanum病毒的人提供免费检测——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就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访问时间:下午2:30——3:15

过了几分钟,冯伦说:“我不知道我们一起吃的那些东西会不会导致互相传染……太多了,我实在难以判断。”

来访原因:探访朋友

我和冯伦一起思考着——我们俩一起吃过的东西简直不计其数,但仔细想起来多数都是分开各吃各的小吃或西餐——我和他一起吃中餐的机会好像不多。

我忍不住叫道:“韩布强医生在两天前来看过哥哥?”

“那问题不大。你们在一起吃过别的东西吗?”

“什么?”妈妈疑惑地抬起头来。我指那一段来访记录给她看。妈妈看完后,惊讶地说道,“真的,韩主任两天前来过。”

冯伦的脸红了。“当然不是,我们用各自的叉子。”

副院长问道:“是谁?你们的熟人吗?”

“你们不是用的同一把勺子吧?”

“是当初为我哥哥治疗的肿瘤科主任。”我说,“他怎么会来看我哥哥呢?”

冯伦咽了口唾沫。“我们,刚才还一起吃过冰激凌。”

“不知道。”副院长耸耸肩。

我惊讶不已——几分钟前,他担心我是丧尸病毒的感染者,现在就已经怀疑我是传播者了——我的身份在他的猜疑中变得越来越糟。

我望着妈妈说:“这上面写的原因是探访朋友。韩布强医生跟哥哥的友谊有这么深吗?”

“对了,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吃过饭吗?”副院长指着我问冯伦。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觉得,他想来看洛森的话,应该事先跟我们联系一下呀。”妈妈说。

坐在我身旁的冯伦也被吓到了,他替我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沉默了一刻,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规定亲属都不能探访,那韩医生怎么能进来呢?”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没尝试过、没经历过的事,我不想成为这个地方的新成员。我的胃在恐惧和忧虑中紧缩了起来。

“哦,我想起来了。”工作人员说,“你们说的是一个戴着眼镜,个子不太高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吧。”

“这跟你吃了多少没有关系。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如果你幸运的话,可能吃完一整锅都没问题;但如果运气不好,只吃一筷子也能被感染上——全看你有没有接触到那锅里或蘸碟里可能出现的病毒。”

这段描述符合韩医生的外貌特征。我和妈妈点头道:“是的,那就是韩布强医生。”

“但是我那天并没吃几筷子……”我的声音变得很虚弱。

“你们为什么准许他进入探访呢?这件事情我都不知道。”副院长说。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你知道吗,solanum病毒是能够通过唾液传染的。”

工作人员说:“当时他拿着医院的介绍信,还有许院长(活死人中心的正院长)批准了的探访单,我们就同意他进入了。”

“那会染上丧尸病毒吗?”我着急地问。

“他就说是来探访朋友,没多说什么?”妈妈问。

副院长把身体退到办公桌边倚靠着。“如果你们是在一起吃的西餐——我指的是那种分餐制——那就会好很多。但如果是在同一个锅里烫东西吃……”

“没有。”

我不安地望着他。

妈妈和我对视一眼,我们都对韩布强医生的行为模式感到不解。

副院长深吸一口气,皱起眉头:“这样的话,就有些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我猜测道:“韩医生既然拿着医院开的介绍信,那他会不会是来了解癌症病人变成活死人后的生存状况的?”

我仔细回想,得出的结果我自己都不愿听到。“是同一个。”

“也许吧。”妈妈低声说。

“我要肯定的回答。”

“你们何不打电话去问问这个医生?”副院长说。

“好像……是的。”

“算了,没这个必要。”妈妈说,“吴院长,我们走了。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蘸碟也是用的同一个?”

“别客气。”

副院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让我产生了不好的感觉。我回答道:“……是的。”

副院长把我们送到大门口,我们再次道谢后,离开了。

“你们是在同一个锅里涮的吗?”

就这样,我们忽视了这件事。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后悔极了。

“一个多月前,我到他的书店去看书,那天我发现了一本很好看的书,一直看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不想离去。当时罗叔正在楼上涮羊肉(他的家就在书店的二楼),就热情地邀我一起吃。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禁不住他的再三邀请和羊肉散发出的香味的诱惑,就上楼去和他一起吃了一些……”

对于我妈妈来说,她说的那句“没这个必要”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说来听听,具体点儿。”副院长说。

十七

“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和他一起吃过饭。”我吞吞吐吐地说。

两个多月后,活死人中心的“防护措施”做好了。保留下来的那批活死人的房间里,全都安装了铁栅栏和监控器。活死人中心这个名字或许应该改成活死人监狱。在这一段时间里,这里的活死人有接近一半被人道毁灭了,非常时期随之结束。

我心里突然有些发慌,冯伦此刻也瞪大眼睛注视着我。我仔细回想——和书店老板的接触,好像仅限于交谈和喝茶,除此之外,应该没什么特别的……突然,我想到不久前的一件事,心中一惊。

妈妈又恢复了去活死人中心的频率——一周三、四次。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和我哥哥坐在一起,抚摸着他的手和脸庞了。如今,她只能隔着铁栅栏对我哥哥说话。这些铁栅栏让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相距更远。

“现在还没有,但即将变成活死人了——我们的医生检查了,估计就是这两天。”副院长提醒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但是,妈妈却一直在试图拉近这段距离。身为母亲的慈爱和期许令她放松了戒备,从而忽视了活死人中心的规定。

“这么说,罗叔(书店老板)真的变成活死人了吗?”好半晌,我才问出这个问题。

最终,悲剧酿成了

我慢慢张开了嘴,一瞬间,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我现在已经在读大二下期了,一个下午,我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近乎虚脱,告诉我的事情犹如晴天霹雳。

你们有没有一起吃过饭,或者是共用过水杯之类的?”

“洛晨,你妈妈……在活死人中心看望你哥哥的时候,被你哥哥……咬了。”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他的话。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炸了,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我在恍惚中听到爸爸说了句“我在活死人中心,你也赶快过来吧。”

副院长略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你们曾经有过些什么样的接触?”

我像发了疯一样赶到活死人中心。在特殊病房里,爸爸、副院长守在妈妈的病床前,他们看到我来了,默默地站开,让我走到妈妈身边。

“没错,他是一家书店的老板,而我是他的老主顾。我们关系很好,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是朋友。”

妈妈现在昏迷不醒,我看到她的右手缠着绷带。我颤抖着问道:“是这只手被哥哥咬到了吗?”

“他看起来比你大二十多岁。”

“是的。”副院长悲哀地说。

“是的。”我回答道,“他是我的朋友。”

“怎么会呢?房间里不是有铁栅栏吗?我妈妈怎么会被咬到呢?”我大喊道。

副院长离开办公桌,绕到我们跟前,双手交叉注视着我们,令我们感到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刚才送来的那个男人,是你们的熟人?”

“房间里的监控录像记录下了一切。洛晨,我可以带你去看。”副院长说。

我感到好奇:“那你怎么会允许我们进来呢?”

我跟着他走到E区的监控室,副院长叫工作人员调出两个小时前的监控录像。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现在几乎每个国家的每个城市都设有这样的机构,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副院长平淡地说,顿了一下。“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个地点向外界宣扬,因为这里不是观光区和游览地。能够进入这里的除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就是被送来的活死人——其他人是一概不准入内的。”

妈妈和哥哥面对面地坐着,铁栅栏阻隔在他们之间。开始,妈妈只是跟哥哥说着最近家里发生的一些事,哥哥并没有什么反应。但过了一阵,他有了一些举动。

冯伦显得有些激动:“这里就是全市活死人集中居住的地点!”

哥哥站起来,将手臂伸出铁栅栏,向妈妈伸展,仿佛期待与她接触。妈妈愣了几秒,随之喜出望外,她欣喜地喊道:“洛森!”

副院长摇了摇头。“方向是对的,但表述不准确。我们只是提供适合他们生活的居住区罢了。”

妈妈伸出右手,握住了哥哥冰冷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随后十指紧扣。妈妈认为哥哥第一次表现出想要主动与她接触,感动地热泪盈眶。但十几秒以后,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我和冯伦对望了一眼,然后坦白地说:“我猜这里是关闭活死人的地方,对吗?”

哥哥抓着妈妈的手猛地一拖,将那只手连同妈妈一起扯到了自己面前。妈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但是来不及了,哥哥张开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和冯伦坐下来后,副院长直视着我们。“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啊——!”妈妈发出惊恐的嘶喊。“不,洛森!不!”

我把虚掩着的房门推开,和冯伦一起走了进去,看到室内一张办公桌的面前,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显然就是这里的副院长。他看到我们后,放下手中正在看的那叠纸,指了一下办公桌旁边的皮沙发:“请坐吧。”

几秒钟过后,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两个工作人员闯了进来,一齐抱住妈妈的身体,将她往回拖。终于,她的手从哥哥的嘴下脱离出来,但是手背的一大块皮被撕了下来,鲜血淋漓。

进入中间那栋大楼后,我们乘坐电梯上了六楼。在路上一言不发的男人把我们领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做了一个表示请进的动作:“副院长在里面。”

我看不下去了,对副院长说:“够了,关掉吧。”

我扬了下眉毛,表示赞同。

“洛晨,我很抱歉。”副院长带着歉意说。“如果我们安排一个工作人员守在你妈妈身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但她来了很多次,我以为她早就清楚我们这里的规定了——是绝对不能跟活死人有任何身体接触的。没想到她一激动,就……”

冯伦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打赌活死人就在这些房子里。”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想追溯这些发生过的事了,我只关心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副院长,我妈妈……她还有救吗?”

途中,我注意中间大楼两侧的楼房,分别标注着“A区”、“B区”、“C区”等字样,这些楼房面向我们的每一扇窗户都无一例外地关拢着,并拉上了窗帘——其中的神秘性令人浮想联翩。

“你是说,她能不能避免变成活死人?”

人就是这样奇怪,似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逆反性。刚才我们还纠缠不休地非要进来见他们的负责人,现在被正式邀请进去,却反而迟疑起来,本能地害怕遇到什么陷阱。不过我谅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地把我们两个人怎么样,所以短暂地犹豫之后,跟着那男人朝里面走去。

“对……”我恐惧极了,我害怕听到这个答案,但我还是听到了。它令我掉进了绝望的深渊。

“很抱歉,洛晨。”副院长再次表示歉意,尽管他根本没什么错。“所有被活死人袭击过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在几个小时之内……变成活死人。”

大概两分钟后,正前方一栋大楼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来到门口,对我和冯伦说:“两位请跟我来吧。”

“几个小时……”我仿佛灵魂出窍了。我听见我机械地重复着,“几个小时之后,我妈妈就会变成活死人了……”

我和冯伦面面相觑,为这突然的转折感到大惑不解。

副院长没有说话。我望着他,几秒钟之后,我浑身抽搐,捂着脸哭起来。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老头儿板着脸说。

副院长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悲伤地叹了口气。我想,他跟我一样,意识到了这起事件所形成的悲剧效应——很显然,我哥哥是肯定会被人道毁灭了。而更可悲的,是即将变成活死人的妈妈,她身体健康——别说是绝症了,连阑尾炎都没得过——这意味着,她最终也会迎来和我哥哥一样的命运。上帝啊,我的至爱亲人,眼看着就要失去两个!我胸中的刺痛在不断加剧,我从没体会过这种天都快塌下来的感觉。

我感到很奇怪:“副院长为什么要见我们?”

“为什么……”我泪流满面地望着副院长。“我哥哥当初得了癌症,他为什么还会变异,或者说是进化?他为什么会袭击我妈妈?”

放下电话,他走出来对我和冯伦说:“你们不是想进去吗?我们副院长叫你们等着,他马上派人来接你们到他办公室去。”

面对我一连串的问题,副院长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他迟疑了好一阵,对我说:“洛晨,有些事,我本来是打算弄清楚后再告诉你的。但是现在出了这种事,我想有必要告知你……和你的爸爸。”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对那老头儿说了些什么,令他汗颜道:“唔……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告诉他们。”

我们回到特殊病房。爸爸仍守在妈妈床边,双手撑住额头,我能感觉到他正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而副院长接下来所说的事,几乎要了我们的命。

“啊,是的……您在上面看到了吗?”门卫老头儿说话的口吻在此刻谦卑而恭敬,“不好意思,我这就叫他们走。”停顿了一会儿。“他们说看到自己认识的人被带进来了……”

“洛教授,还有洛晨。”副院长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告诉你们。”

我正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冯伦,和他探讨一下这办法的可行性,却意外地发现老头儿接的这个电话似乎与我们有关。

爸爸缓缓抬起头来,满脸憔悴地望着副院长。

冯伦有些懊恼地看着我:“现在怎么办?”

“几个月前,由于我跟洛晨谈到了一个问题——患有绝症的活死人是不是也会进化。其实,这个问题的起因就是洛森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反常举动。之后,我组织了医生来检查洛森的身体,主要是想了解癌细胞和肿瘤有没有在solanum病毒的影响下减少或产生变化。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卫室的电话响了。老头又冲我们挥了下手,“快走!”然后进屋去接电话。

“医生带来了小型的三维X光机,对洛森的身体——尤其是肺部进行了仔细的扫描,结果……有令人吃惊的发现。”

我考虑着要不要使用我之前想好的最后手段——报出我父亲的大名——一般情况下,我很少这样做——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是那种活在名人父亲光环下的人。但是,必要的时候……不过我怀疑这个守门的老头儿压根儿就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副院长停了下来,咬着嘴唇,显得有些难以启齿。爸爸凝视着他:“什么发现?”

“不行,他们没时间见任何人。”老头儿不耐烦地说。“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吧,走吧!”

过了好一会儿,副院长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没有在拍出来的X光片中看到洛森的肺部有肿瘤。”

想了想,我觉得我们大老远跟踪到这里来,就被这老头儿两句话打发走了,确实让人心有不甘。“我能见见这里的某个负责人吗?”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完全是在死缠烂打。

病房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好像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对我和爸爸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半分钟后,爸爸问道:“什么意思?仪器出错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双方都已经是心照不宣了。我和冯伦对视了一眼,对于这老头滴水不漏的回应,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看到冯伦的眼神在对我说“看,我刚才就说这样是行不通的。”

“不,三维X光机很正常,我们后来测试过多次了。”

“你去问你那个朋友的家人吧,他们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我的头脑麻木地转动着。“solanum病毒真的能令肿瘤减小或……消失?”

“那谁能回答我?”

“我们一开始也有这种疑问。但是,后来挨着跟好几个有癌症的活死人进行扫描,发现他们体内的肿瘤都仍然存在。所以,我们只能认为……”

那老头的反应之快表明他显然接受过专门培训——或者是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屡见不鲜。“我不负责回答这种问题。我只是守门的。”

他说不下去了。

面对他这种无礼的态度,我倒蛮沉得住气的——我对这种人的素质向来不抱什么期望。“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我刚才看到几个人把我的一个朋友塞进轿车,然后开到这里来。我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眼睛几乎都要瞪裂了。“你们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反正不是你们学校。”他像撵流浪狗一样向我们挥着手。“快走吧。”

副院长终于艰难地说出口:“我们认为,洛森当初的诊断结果会不会出错了?他真的患了肺癌吗?”

我不慌不忙地走到他面前,问道:“是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真的!”爸爸失控地大叫道,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摸样。“我仔细看过他的诊断报告,还有当时拍的X光片,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肺部的确有肿瘤!这怎么可能出错?”

我们俩快走近大门的时候,门卫室的那个老头看见了我们。他从小屋子里出来,堵在门口,冲我们喊道:“嘿,你们两个,这里不准进去。”

“洛教授,您别激动。我想,您可以找当初跟洛森诊断和治疗的医生问个清楚。”副院长像是有所暗示。“据我所知,两个多月前,他到我们这里来看过洛森一次。”

“有道理。”冯伦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说,“那我们过去试试吧。”

爸爸愣住了,他瞪大的眼珠在眼眶内转动了几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全身颤抖起来。他一句话不说,冲出了病房。

老实说我心里并没把握,但我知道这是唯一途径。“不管能不能进去,我都要他们给我一个解释——混进去是肯定不行的。如果这里真是你说的‘丧尸集中营’的话,里面不可能没有监控系统。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偷偷进来,那我们反而被动了。”

“爸,你要到哪里去?”问出这句话,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他还会去哪儿?肯定是去医院找韩布强医生!我着急起来,冲爸爸的背影喊道,“爸!妈妈……你不陪着她吗?”

“这可能吗?他们会同意让我们进去?”

“不,洛晨。”副院长走过来快速地说道,“即使你爸爸不去找那个医生,我也不会同意你们一直守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你妈妈变成活死人。她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然后……总之十分残酷,没有人能亲眼面对至爱的人经受这样的过程。所以,你还是赶紧追上你爸爸吧,别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当然了。”遗传自家庭的高傲血液使我正色道。“我要去要求见他们的负责人。问问他们把我的朋友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的头脑无比混乱——听他这样说,好像已经能肯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天哪,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简直太可怕了!我不敢细想了,奋力朝爸爸追赶过去。

冯伦用一种愕然的眼光望着我:“那你打算怎么样?不会是想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吧?”

十八

“等一下。”我望着冯伦。“我们干嘛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混进去?”

爸爸开的车猛地甩到医院门口,这一路上,他几乎忽略了所有规章,像发了疯一样疾驰而来。我在他的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劝阻。我和他的心中都有着同样的一个恐惧的猜想,必须立刻得到证实。

“没错。所以我们要混进去并不难。”冯伦说,“这种事情我很有经验。每次迟到的时候,为了躲过学校那个记录名字的门卫,我都会……”

“砰!”地一声,爸爸推开肿瘤科的大门,大声喊道:“韩布强呢?”

“这儿又不是监狱。”我说。

办公室里有几个医生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认出了爸爸。“您是……洛传铭教授?您找韩主任吗?”

我们站在离大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冯伦用手肘碰了碰我:“看见了吗,那道铁门的旁边有一扇打开的小门——这里的戒备并不森严。”

“对,他在哪里?”爸爸压着怒火问。

黑色轿车完全开进去之后,我们俩才从的士里走出来。这个地区以前显然是一片工业区,后来荒废后,变得人迹罕至——毫无疑问是建立“丧尸集中营”(我一时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恰当的称呼)的最佳场所。

“韩主任这两天请假,没有来上班。”

我望了他一眼,没对他即兴所取的这个名字做出评价。

“为什么要请假?”

坐在的士里,我们透过玻璃车窗看到,那辆黑色轿车朝一所由高墙大院围起来的秘密机构开去,那机构的大门口没有任何标牌。一个老头儿从里面的门卫室走出来,将铁门打开——在一大片废弃厂房中间,这个地方显得极具隐蔽性。冯伦在我耳边轻声说道:“看来这里就是‘丧尸集中营’了。”

“他的妻子死了。”那医生遗憾地说,“肿瘤主任也没有办法留住自己妻子的性命。”

我不知道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对司机说,但我确实佩服他冷静而谨慎的处理能力。

爸爸听出了些什么。“他妻子是怎么死的。”

的士在路边停了下来,冯伦把车钱付了,另外还多给了司机五十元。“我们暂时不下车,在车里观望一会儿。”

肺癌。”

大概五十分钟后,那辆车在郊区的一条岔路口拐了个弯,驶进一条小路,它的正前方是一排废弃的工厂区。冯伦在我们的车开到岔路口的时候喊道:“好了!就在这里停车。”

这两个字像炸弹在我们的头脑里爆开了。一瞬间,我和爸爸似乎都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司机通过后视镜瞥了我们两人一眼。我怀疑他认为自己陷入了某种谍战情节。

“韩布强家里的座机号码是多少?”爸爸咬牙切齿地问——我们刚才打了他的手机,关机了。

行驶到郊区公路的时候,路面上的车辆和行人渐渐变少了,冯伦这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对司机说:“和它保持一段距离,别让这辆车发现我们在跟踪它。”

那医生好想察觉到我们来意不善,警觉地问道:“洛教授,您找韩主任有什么事吗?”

我们的车一直紧跟着那辆黑色轿车。车子开了很久,一直出了六环路,直奔郊区。

爸爸贴近那医生的脸,鼻子对着鼻子,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告-诉-我-韩-布-强-的-座-机-号-码。”

“跟着前面那辆车。”冯伦对司机说。

他吓着了,说出一串数字。

来到门外,我们看到那几个男人把书店老板带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这情景让我想起了电影里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行事风格。我们的运气很好,几乎那辆车还没关上车门,冯伦就已经招到了一辆的士。

爸爸立刻用手机打了过去。

我们俩快步朝外面走去,冯伦掏出300元钱递给女服务员,说了句“不用找了”。

过了好一阵,电话才被对方接起来。爸爸愤恨地说道:“韩布强,我是洛传铭。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

我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只是关心那些人要把我的朋友怎样。

我贴近手机,听到另一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都没多说,直接告诉我们:“我的家在紫竹桥的……你来吧。”

听上去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了,哪怕是一个人。我短暂地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对他说:“走吧。”

爸爸掐断电话,脸色铁青地离开肿瘤科。

“别管这么多了,总之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冯伦焦急地望着那几个人。“你要去吗?”

三十多分钟后,我们开车到了韩布强家的楼下。并很快来到了他家门口。房门是打开着的——他已经为我们的到来做好准备了。

我看着那几个人带着书店老板已经走到门口了,心中怦怦乱跳,但我还保持着一分理性。“就算我们跟去了,也不可能看得到什么。那里又不是对外售票的动物园。”

我们径直走进客厅,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韩布强。他斜靠在沙发靠背上,衣衫不整,一双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我们。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瓶上等的洋酒——现在只剩空酒瓶了。我特别注意到,茶几上还有一个空的小玻璃瓶和一支注射器。

“你不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地点在哪里吗?你不想亲眼看看活死人的聚集之地?”他激动地浑身发抖。

真正面对韩布强之后,爸爸反倒没有我想象那么冲动。他慢慢移到这颓废的男人面前,盯着他问道:“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是不是?”

“你想干什么?”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没错。”韩布强双手一摊,爽快地回答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我知道最终还是瞒不过你们。”

“听我说。”他的语速很快,像是害怕因为多说一会儿话就把那几个人放跑了一样。“我早就听说,在北京城的边缘,有一个集中关闭和研究活死人的秘密场所,但这是政府机密,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地点——我想,他们现在就要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

一股血涌上我的脑门,令我眼前出现一层红幕。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承认得如此坦然,就好像他做过的事仅仅是摔碎了一个瓷瓶而已。我捏紧拳头,想冲上去将茶几上的空酒瓶砸在他头上。但爸爸把我的手抓住了,我感觉他的手在剧烈颤抖,我知道他在拼命控制自己。他问道:

“有什么意义吗?”我茫然地问。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对不对?令我儿子变成活死人,就能使我变成支持活死人的一方,从而使《活死人法案》呈现出你们想要的倾向——你为谁做事?”

冯伦忽然站起来,对我说:“我们跟上去看看!”

“就是这样一回事。”韩布强说,“但《活死人法案》什么的,我一点都不关心。我不是为他们做事,我只是看上了他们答应我的条件。”

我咬着嘴唇,目睹那几个男人将我的朋友架走,感到无所适从。

“‘他们’是谁?”

冯伦也看出来了,他惊慌地压低声音对我说:“喂,洛晨,看啊!他们要把他抓走了!”

“你们还想不到吗?”他说,“驯鹿组织。”

我用“请”这个词完全是对他们那胁迫般的抓人方式的讽刺。事实上,他们中的两个一人抓住书店老板的一只胳膊,脸上却假装露出微笑,就像他们是在扶自己的外公过马路。但这招骗得过店内的其他人,却骗不了我。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我和爸爸张口结舌。我们没有想到,这个以前只在新闻里看过的驯鹿组织,居然早就渗透到了中国,甚至渗透到了我们家。我的家人竟成为他们为达到目的而阴谋算计的对象!

就在我思索这些的时候,哈根达斯的玻璃门被推开了。几个男人走了进来,一看就不像是来品尝冰激凌的。他们神色严肃,目光在店内迅速搜索着,当他们的目光锁定在书店老板身上时,一起走了过去,试图将他请出门。

“他们答应给你多少钱,让你这个医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爸爸鄙夷地说。

我的后背慢慢沁出了冷汗,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家书店的老板和我不仅仅是卖家和顾客之间的关系,他人很好。由于我经常光顾,他主动跟我打折,还请我在书店的休闲区免费看书和品茶。我们都是爱书之人,常常一起谈论某本书中的精彩章节,就像忘年之交的朋友。但现在,我怀疑他遭遇到了可怕的状况,却连招呼都不敢过去打一个——不仅是由于害怕,还担心那恐惧的猜想得到证实。我现在只有心存侥幸,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可怕的误会。

“不,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救我的妻子,为了她,让我做什么都愿意。”韩布强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她得了肺癌,我知道,没有任何办法能留住她的性命——除了冒险进行肺移植。但合适并匹配的肺全世界都难找。驯鹿组织答应我,只要我帮他们达到目的,就能找到适合我妻子进行器官移植的肺,让她到国外进行手术,之后再让我们远走高飞……”

“我的天哪。”冯伦低呼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完全可能就是那回事!”

说到这里,韩布强苦涩地干笑了两声:“可惜的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早该知道,肺移植手术在全世界范围来说,都尚不成熟。结果,我妻子的手术失败了,她死在了手术台上。”

可我却不得不朝那方面想。“知道吗,我以前几乎每天都会光顾他的书店。可是大概一个多月前,他的书店就没再开过门了,而店面也没转出去。我本来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

“这么说,你给我们看的所有关于洛森的检查报告、病历资料,包括X光片,都是经你偷梁换柱后,你妻子的?”

“没错,我们不会这么容易遇到一个真正的……”他又扭头望过去,身体在微微颤抖。

韩布强垂下头去,默认了。

“我不知道。”我惶恐地说,“应该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吧?”

“那么,我儿子当时出现的那些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洛晨……”冯伦终于开口道。“你该不会是觉得……”

洛森得的是肺结核,不是肺癌。两者的早期症状有些相似,所以……”

我能感觉到冯伦的身体一下绷紧了,他的眼睛倏然瞪大。我们俩对视了足足半分钟,没有说话。

“所以能让你们有机可乘!”他满脸涨得通红,痛苦地咆哮着。“我儿子只是肺结核,是完全能够治好的,结果被你这个狗娘养的说成肺癌!让他去接受化疗,折磨他!最后还把他变成了活死人!”

爸爸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冲上前去扯住韩布强的衣领,拳头带着满腔愤怒一记一记砸在他的脸上。“现在,我妻子被变成活死人的儿子咬了,她也会变成活死人!你这个人渣!我们一家就这样被你毁了!”

我咽了口唾沫。“他好像……已经有好几分钟没眨过一下眼睛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还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智的话,恐怕我会冲上去,和我爸爸一起将韩布强当场打死。但我忍住了,为了不使爸爸为此付出代价,我将他拖开了。

我停了下来,神色迷茫。冯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他盯着我:“你观察到什么了?”

韩布强被我爸爸揍得鼻青脸肿、皮开肉绽,像只死狗一样摊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打吧。”他像个无赖一样说道,“让我最后体会一下疼痛的滋味。很快,我就永远都不会有痛楚了。”

本来我是想这么做的,但是……此刻我不得不把自己骇人的发现说出来:“他的样子和平常差别很大。而且……如果我没眼花的话……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一直为我做的这些事感到内疚。我今天之所以能面对你们,是因为我认为我已经惩罚自己了,就当作是向你们赔罪吧。”他有气无力地指着茶几上的小玻璃瓶和注射器。“这是当初跟洛森找的含有solanum病毒的血清,我留了一些起来,大概是预感到会有这一天吧。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注射到自己的身体内了。”

“他是不是受什么打击了?你要过去打个招呼吗?”冯伦问。

爸爸冷漠地望了他几眼,对我说:“洛晨,我们走吧。”

“刚才服务员过去问他要点什么,他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望都没望那服务员一眼,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已经好久了。”

我望着那支空注射器。“他说的是真的吗?”

“怎么了?”冯伦又望了那男人一眼,看到他垂着头,面色苍白、神情呆滞。

“那已经不重要了。”爸爸说,“你看他那副样子,现在就已经是一个活死人了。”

“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我迟疑着说。

爸爸没有再望向那死狗般的男人,径直朝外走去。

“你老盯着他干什么?”

我们回到活死人中心,从副院长的口中得知,妈妈已经变成活死人了。副院长说,她并没有受太多的苦,在昏睡中死去,然后变成活死人。我觉得他是为了安慰我们,但我愿意相信他说的,哪怕是谎话。

“我常去的一家书店的老板。”

妈妈住进了E区,在哥哥的楼上。几天之后,韩布强也住进来了。副院长考虑到我们的感受,将他安排到D区。他知道我们不想看见这个活死人。

“他是谁?”冯伦问道。

我和爸爸几乎每天都去看妈妈和哥哥,我们知道,他们留在这世界上的时日不多了。我们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喂,你不会又发现某个美女了吧?”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发现我一直注视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十九

不一会儿,那美女果然注意到了冯伦对她“持之以恒”的关注——和设想的不同——她站起来,走出了冰品店。冯伦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时他发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斜前方,已经停止了吃冰激凌。

发生在我们家的这起悲剧事件,经媒体曝光,成为震惊全国的热点新闻。我和爸爸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但神通广大的记者还是将事件始末弄得一清二楚。

我的天哪,我猜他心里已经在幻想和这女生约会的画面了。为了表示我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我把视线集中到与他完全相反的方向。这时,我才看到那边坐着一个我认识的人。

这起事件令人们感到震惊的有三点:

“那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她注意到我后也会被我所吸引呢?一个美女独坐在哈根达斯这种地方,也许本来就是在等待一场浪漫的邂逅。”

第一、著名法律学家李元琴被活死人儿子攻击,并且自己也变成了活死人;

我发现他的目光居然一直停留在那美女的玉腿上,提醒道:“你能含蓄点吗?这样一直盯着人家看,要是被她注意到了,是很失礼的。”

第二、肿瘤科主任为了医治自己的妻子,竟然与驯鹿组织勾结,欺骗病人及其家属,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行了,别这么一本正经的。”他完全被美女吸引了,居然没听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低声道,“我也不是那种花痴,但这妞儿确实是个极品。我敢说她这双腿我们学校的女生无人能及。”

第三、驯鹿组织作为此事件的始作俑者,其阴险卑鄙的手段令人发指。这种组织显然是不合法的。

在冯伦这样的家伙面前,我总是要尽力维持一种正人君子的形象,否则我们两个人都会被旁人当作纨绔子弟的代表。“我和你的本质区别就在于,我是用大脑思考问题,而你是用其他部分。”

一个星期后,政府将驯鹿组织正式定性为非法组织,要求查处、拘捕驯鹿组织的在国内的头领和相关成员。

“你可别说你对这样的美人儿没兴趣。”

不久,驯鹿组织的行径再次曝光,其不法行为可谓变本加厉、不断升级——某地活死人中心的院长,被驯鹿组织买通,将本来要实施人道毁灭的十四个活死人秘密运输出境。不久,事情败露,该院长被捕,但被运走的十四个活死人和驯鹿组织成员却杳无音讯、不知所踪。

“噢。”我哑然失笑,“你简直是个禽兽。”

被捕的院长接受审问时说,并不清楚驯鹿组织将这些活死人带走的目的。这回答令人不安,使人们对此衍生出各种猜测。有人说,驯鹿组织是由一些疯子组成的反社会份子,他们要从这些活死人身上提取solanum病毒,用于制造混乱;也有人说,驯鹿组织是国外军方的秘密情报机构,他们的目的是想利用丧尸病毒制造生化武器;更有人表示,驯鹿组织就是新的国际恐怖组织,这些被带走的活死人将被改造为极具攻击性和破坏性的恐怖袭击者,伺机对某些国家发起进攻或偷袭。

我扭头望过去,看到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一个穿着短裙,露出一双纤细修长玉腿的妙龄少女独自一人坐在那边,翘起兰花指优雅地吃着迷你杯。

一时间,关于驯鹿组织的所有话题都使得人们惶惶不安、忧心忡忡。

冯伦用手中的小叉子指了指我的斜后方。“在那儿。”

在人们谈论驯鹿组织以及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情时,我和爸爸度过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我们既要忍受失去亲人的悲痛,又要想方设法避免被周遭的人(包括记者)问及此事。对于别人而言,驯鹿组织只是一个社会热点;但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场灾难和永远的致命伤。我和爸爸都变得沉默寡言,敏感而阴沉了。正如他所说,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被彻底摧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里没有任何欢笑和生气。我甚至不敢和朋友和同学联系,总是一个人待在图书馆或房间里,默默舔舐心灵的伤口。

“那你在乎的是什么?”我叉起一块像小蛋糕一样的双色奶油冰激凌,将它送进嘴里。

我本来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令我再次遭受如雷轰顶的打击,我心中愈合了一些的伤口被再次撕裂了。

“没错。”对于这点,他深表同意,随后补充道,“但我最在乎的不是这个。”

那是一则电视播报的新闻:

冯伦一眨眼就吞了好几个冰激凌球,看上去吃得十分过瘾。我调侃道:“如果你变成丧尸,就没法品尝这些美味了。”

“根据被捕的驯鹿组织成员透露,以及之前掌握的材料,公安部现在已经正式确认驯鹿组织在中国大陆地区的部分领导者名单,以及相关资料,立即对以下驯鹿组织领导者发出A级通缉令……”

过了一会儿,美味诱人的冰激凌火锅端到了我们面前。当这些蘸着巧克力酱的可爱小雪球滑进我的嘴里时,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种绝妙的享受。

看这则新闻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当介绍到驯鹿组织的一个领导者时,我呆住了。

“吃得了多少算多少吧。”富少说。

驯鹿组织在中国大陆地区的头领中,最具隐蔽性的是一个年仅十九岁的男孩。名叫冯伦(电视里出现了冯伦的照片)。此人十三岁时加入驯鹿组织,几年之后成为隐藏在国内的驯鹿组织高级干部。目前已逃往国外,下落不明……

“我们两个人吃得完吗?”我问。

后面电视里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到了。我的脑子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我们打了辆车,来到充满小资情趣的冰品店。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后,冯伦对女服务员说:“一份冰激凌火锅套餐。”

我敢肯定,足足有五分钟,我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几乎变成了没有呼吸和心跳的石雕。

哈根达斯?去那种地方会使我们看起来像一对恋人。不过管他呢,这种奢侈的东西如果不是有富少请客,我才舍不得自己花钱去吃。既然他要请客,我凭什么不去?

没有停止运转的,只有我的大脑。一系列往事像电影片段般浮现在我眼前——冯伦约我去哈根达斯吃冰激凌;书店老板在我们面前被活死人中心的人带走;副院长询问我们的情况,之后带着我们进行“实践性体验”;我告诉父母,活死人的生活状况很好,帮助他们做出了让哥哥变成活死人的决定……

看着我垂头丧气的从电玩城出来,冯伦意识到他似乎安排了一个乏味的下午。为了补偿,他提议道:“我们去哈根达斯吧,我请你吃冰激凌。”

上帝啊。

出了门,我实在是想不出来可以到什么地方去玩——总不可能我们两个大男生去游颐和园吧。本来我以为冯伦有什么好的提议,但我早该想到他是没什么创意的人。结果是,我们从一个游戏场所转移到另一个更大的游戏场所而已——在一家大型电玩城里,我们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感到阵阵眩晕。

“找凉快的地方玩儿呗。”冯伦套上T恤衫。“走吧。”

这个时候,我才算是彻底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热的天,到哪儿去玩?”现在是六月,北京城就像一个大烤箱。

这个局,竟然设得这么大

“好了,我们出去玩儿吧。我请客,怎么样?”冯伦拍着我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关闭了电视和游戏机。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冯伦是一个不折不扣是丧尸迷,他对我说过的,他希望生活在丧尸的世界里;而且他早就告诉我,他以后要到国外去——看来,他早就计算好有这一天了。

我有种被他耍弄了的感觉,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天哪,我这个白痴——我猛然想起——我和冯伦很久都没有联系了,我居然没发现这有什么不对!他不可能不知道关于我们家的事,而他居然没跟我打个电话!我怎么没意识到这太不正常了呢?

冯伦盯着我看了几秒,哈哈大笑:“当然不是了,我是开玩笑的!瞧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当真了?”

这个利用了我的人、设计将我的哥哥和妈妈变成活死人的人、毁坏我们整个家庭的人——竟然是被我视为最好的朋友的人。

我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我心中淌出的血凝结在了胸口。被出卖和利用的感觉令我遭受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活死人中心的副院长,他也是这个连环局中的一环吗?

他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说实话,如果真的变成丧尸,还挺酷的。”

我必须找他问个清楚,当面对质,如果他和韩布强是串通一伙的,我要和他拼命。

“是吗?”我讥讽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丧尸后,还会保持这样的想法。”

我狂奔出门,打车疾驰到活死人中心。

冯伦撇了下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他捏起拳头,鼓起手臂上的肌肉。“你应该像我一样,渴望一场战斗。”

门卫要求我出示探望证,我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根本没带这东西,只能故技重施——跟副院长打电话,反正我要找的就是他。但电话里的提示音告诉我,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了。

“我会觉得很恶心。”

我怅然若失地呆站在原地。那门卫盯着我看了一阵,问道:“你是不是叫洛晨?”

冯伦做了一个抡起球棒打丧尸的头的动作。“你不觉得这样会很刺激吗?”

对于他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到这里来过很多次了。“是的。”

我皱起眉头。“难道你希望变成这样?”

“吴院长留了一封信给你。”门卫从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

冯伦晃了晃脑袋,表示我没懂他的意思。“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现实中的丧尸跟游戏和电影里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们既不会袭击人类,也不会出现在大街小巷吓人,真是没劲。”

我愣愣地问道:“留给我?他到哪里去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提醒道:“你本来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一个多星期前吴院长辞职了。他临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喏,我的任务完成了。”

“也许。”他顿了一会儿。“要是我能生活在游戏中的世界就好了。”

我撕开信封,将那封信拿出来。

“我猜是因为现实中出现丧尸后,大家就不想再在虚构的世界中看到这类东西了。”

信的内容如下:

冯伦叹了口气。“没办法,现在又没出新的丧尸游戏——电影也是,好像这类题材已经很难有突破了。”

“洛晨,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所以留下了这封信。我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那你还玩?”

我相信,现在你已经大致明白你所经历的是怎样一回事了。没错,我和冯伦都是驯鹿组织的成员。但你可能想不到,冯伦是我的上级,我必须服从他的安排。当初那个把你引诱到活死人中心来的计划,是他一手策划的,我只是配合着执行。不过请你相信,我不知道他的整个计划,我以为他只是想以这种形式来让你了解活死人的现状,然后回去影响你的父母而已。我没想到这只是一部分,后面还有这么可怕的阴谋。

冯伦按了手柄上的暂停键,扭头望着我。“没意思,真没意思。这游戏我都不知道通关多少遍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是我一开始不能预料的。我没想到你有如此聪慧和敏锐的科学感官,我会和你如此谈得来。和你在一起探讨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快乐。我真心的把你当作朋友和一个交流伙伴。

看了一阵,我忍不住问道:“有意思吗?”

后来,当你提到你哥哥在发生变异的时候,我开始猜到冯伦的整个计划是怎么回事了,所以组织医生来进行确认——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可怕的阴谋令我感到不安,我活在自责和内疚之中。接着发生了更意想不到的事——你妈妈被你哥哥袭击了。我终于忍不住暗示你们去找韩布强。希望你们能藉此了解真相。但我的这种做法,等于是背叛了驯鹿组织,组织里的人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只有离开这里,躲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

我坐到冯伦旁边,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着电视屏幕——一批批向主角袭击而来的丧尸被枪枪爆头,解决得可谓干净利落。娴熟的技术显示操纵者对游戏早已驾轻就熟。

整件事的过程就是这样。作为朋友(哪怕是我单方面这样认为),我想提醒你的是——据我了解,驯鹿组织想创造一个活死人的世界,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我不得而知。但我敢肯定的是,驯鹿组织的头领和成员绝不是一群疯子或单纯的反社会份子这样简单。他们对活死人热衷和掌控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恐怖而惊人的秘密

我去拿了一听冰镇的菠萝啤酒出来,呷了一口,冰爽的滋味沁人心脾。其实我平时几乎是完全不喝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冯伦家中,我总是觉得应该让自己放纵一些。

我自己,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我当初加入驯鹿组织,只是因为对活死人感兴趣,没想到后来会被迫做出这样的事。而冯伦——可能你现在对他恨之入骨。但我确实不知道,他对你做出这样的事,究竟是他本人的意愿还是他也受到了来自上级的压力。凭我的感觉,他尚未彻底泯灭人性。他曾多次对我说,要特别关照你哥哥(他当时没想到你妈妈也会遭此劫难),并且他强调过很多次,要确保你的安全,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冰箱里有可乐和啤酒。你要喝什么自己拿吧。”

洛晨,我无颜向你道别,或说出再见一类的话。我只希望,你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不会玩,还是看你玩吧——有水吗,渴死了。”

我将信撕得粉碎,和我的眼泪一起丢进风中。

“你要玩吗?”冯伦把无线手柄递给我。

尾声

冯伦的父亲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总,生意做得很大,而且经常在外应酬。他妈妈任分公司的总经理,也没多少时间待在家里。冯伦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所以比一般的17岁少年要独立自主得多。他父母不知道是出于想从物质上弥补一下儿子,还是确实太不把钱当钱了——他们跟他办了几张银行卡和信用卡,金额超出一般高中生的想象。说实话,我多少还是有点羡慕的。但我爸爸多次表示他对这种教育孩子的方式不敢苟同。

两年之后,我大学毕业了。我放弃了继续读研究生和出国留学的机会,加入到对抗驯鹿的国际组织。我实现了当初许下的愿——如果我没有变成活死人的话,我愿意服务于全人类。同时我发誓,哪怕用尽一生,我也要找到冯伦。

“他们一天到晚都不在家,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冯伦耸了下肩膀。“不过这样最好,自在些。”

如今,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爸爸退休了,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山庄里过着不被人打扰的幽静生活。而我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死人亲人,妈妈和哥哥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环顾他家偌大的、装修豪华的房子:“你爸妈呢,又没在家?”

现在世界上没有大批主动想变成活死人的人,人们摈弃了期望转换成另一种生存形式,从而达到“永存”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冯伦转身跟我打了个招呼:“洛晨,你来了。”

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我们的救赎还有很长一段路。

走进客厅,我看到冯伦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地板上,正玩着Xbox上的一款游戏《丧尸围城3》,我翻了下眼睛,觉得他的娱乐方式简直没有任何新意可言。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哪天我到他家来玩,发现他正捧着一本《双城记》在阅读,反而会被吓一跳,认为他本人可能被绑架了,而眼前是一个幻觉。

人类犯了一个大错,又回到原点,终究回归了“人”的本性。

我进入他家的门厅,自己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换上。我们之间的拜访一向如此随便。

但一切并未因此停止。

冯伦的家就在一楼,我按响了门铃。很快我听到房间里的回应:“门没锁,你推门进来就行了。”

驯鹿组织还在进行着他们不为人知的恐怖计划

思忖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来到冯伦家所在的小区门口了——他家离我家很近,拐过几个街口就到了。我们俩经常互相串门,彼此都是对方家中的常客了。

那些被秘密隐藏起来的活死人还在继续进化,不停地进化

其实这并不奇怪,我之前也说了,现在政府对活死人的控制和防范简直超过了一切。只要某地出现一个哪怕是具有一点丧尸病毒特征的疑似病例,那个人都会立刻消失在公众的视线范围内。至于他(她)还能不能回来,那就要看他(她)是不是真的染上病毒了。所以说,尽管我们生活在丧尸时代,但现在要在大街上真正碰到一个丧尸,概率简直比出门逛街遇到布拉德·皮特还要低。

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没有人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似乎是上天在故意跟他作对——直到现在,五年多了,冯伦都没有看到过一次真正的活死人(电视里的不算)。当然,我也没看到过。但不同的是,我觉得这是一种幸运,而他却觉得是种莫大的遗憾。这也成为他向我抱怨最多的一件事。

我和关于活死人的故事没有结束,它一直持续到下一个世纪。

可以想象,像冯伦这样的人,发现自己真的迎来了丧尸时代的时候,会激动成什么样子。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一个疯狂迷恋电影的人,一觉醒来后竟发现自己置身好莱坞。我现在都能回忆起五年前冯伦那欣喜若狂(我实在难以理解他在高兴什么)的模样。

(《活死人法案》完)

作为我仅有的几个好朋友之一,冯伦算是其中最有特点的一个。我之前也提到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丧尸迷。而且我要强调的是,这是世界还没迎来“丧尸时代”之前就已经确定了的事。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看丧尸电影(包括漫画)和玩丧尸类游戏,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娱乐。在他的强烈推荐下,我也看了不少经典的丧尸电影——《活死人黎明》、《惊变28天》、《行尸走肉》、《我是传奇》等等。当然也看了不少烂片,片名我就不列举了。和冯伦不同的是,不管看得再多,我也只会把这当成种消遣,而不会像他那样热爱。我一直不明白,丧尸这种恶心的东西怎么可能令人如此着迷。也许是我的家庭原因?我从小受到的正统教育大概只允许我喜欢《海上钢琴师》和《朗读者》这一类格调高雅的影片。

龙马的故事讲完了,大厅里暂时没有人说话,似乎众人都陷入了深思。正如龙马之前所说,他希望大家关注故事的内涵和深意。很明显他做到了,这个故事带给众人的,除了回味,还有思考。

那天中午,我接到冯伦打来的电话,叫我下午去他家玩。当时我正在家里待得无聊,告诉他不用下午,我现在就可以过来。他显得很高兴。

几分钟后,夏侯申轻轻鼓掌,一边摇头一边赞叹道:“我必须承认,这个故事令我深深折服。现在的后起之秀确实不简单。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向你们学习了。说实话,我那篇‘谜梦’,简直不能和你这个故事相提并论。”

事情得从上个星期天说起。

夏侯申的高度赞扬令龙马感到不好意思,他的脸微微泛红,说道:“夏侯先生,您言重了。”

“你不必谦虚,我也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故事。悬疑惊悚故事中,像这种内涵丰富,又具有思想深度的作品,绝对当属精品。”荒木舟也不吝赞美之辞。

也许……几天或十几天之后,我就会变成一个活死人了

两位前辈都做出了如此高的评价,北斗这种毛头小子就更是兴奋地难以自己,他不断地搓着手说:“能跟你们这些悬疑高手学习,真是令我获益匪浅!”

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我问这个问题不是无聊,也不是好奇,更不是没有意义——事实上,我在问的时候心中恐惧极了——因为这个问题与我未来的命运切切相关。

南天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龙马的故事带有某种侵略性,它威胁到了在场的所有人——这个故事无疑是目前最好的,后面的人所讲的故事能不能超越它,成为了一个共同的难题。

我父亲回答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就像你试图去体会一条金鱼或是一只蚂蚁(他先说的是一条狗,后来又改成蚂蚁,可能他觉得狗比活死人还要高级些)的生活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母亲则简短地回答说不知道。而我哥哥当时正用手机发着短信,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这时,南天忽然想起了那个“主办者”所说的话——假如最后胜出的那个人恰好是我的话,那你们剩下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前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在饭桌上假装随意地问起一个问题——活死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龙马不是主办者,那他这个精彩的故事显然也对那个主办者构成了压力。但如果恰好就是他的话……

有一个秘密,我瞒着我的家人已经好几天了

南天的后背冒起一股凉气。但很快,他体内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将泛冷的身体烧热了——我是最后一个讲故事的人,我是“守关”的。不管怎么说,只要我的故事能超越前面所有的人,那个混迹其中的主办者就别想赢!

说实话,我不明白我父亲的这种担忧有何来源或根据。甚至,我并不关心未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大灾难或可怕的事,我现在关心的只有一样——我自己

“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打分了?”克里斯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一点钟了。”

我父亲认为,活死人的出现在目前来看,似乎没有造成什么危害或混乱,甚至还被某些处于困境中的人视为福音。但是,他隐隐觉得这只是一个序曲,是某种毁灭性的大灾难来临之前的短暂安宁——就像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一样。

北斗去柜子里拿出纸笔分发给大家。在打分之前,白鲸迟疑了一下,继而坦诚地对龙马说道:“不管你是不是主办者,我都会给你一个高分。如果我们后面的故事没能超过这个分数的话,我也认了。”显然,他和南天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而且,他还有一种理论,或者说是预感,这话他只在家里跟我们说起过,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发表——他害怕这番言论会引起社会恐慌。

听白鲸这样说,龙马显得有些尴尬和不自在。这句话既是对他的褒扬,又是对他的怀疑。令他不知该做出何种回答,只有缄口不语。

我父亲认为,人不管出于何种逆境,都应该保持作为“人”最基本的人性和尊严。他觉得,人如果变成了活死人,固然摆脱了一些痛苦和困扰,但同时也失去了作为人的乐趣和意义。从那一刻起,他(她)就不能再算是一个人了,而是一种退化了的低等动物——那是一种应该受到鄙夷的生存状态。

平均分由南天和北斗一起统计出来了——果然是一个目前为止最高的分数——9.2分!

没错,他是一个坚决反对人类变成活死人的人。在他的影响下,我和母亲、哥哥也对这件事持否定态度。

“感谢各位对我的肯定。”龙马站起来,诚恳地向众人道谢。这时,他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暗火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问道:“你怎么了,暗火?”

但我父亲常说,这个世界已经疯了——从这句话中,你就能看出他的倾向。

暗火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叫到名字都能吓他一大跳。现在,大厅里的人都望向他。他抬起头来,神情骇然地盯着众人,好半晌后,吐出一句话来:“龙马的故事,真的给了我一个‘启示’。”

我这么说,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我这个家庭的特殊之处。那就让我说明白一点吧——中国是否成立《活死人法案》,或者说这套法律的内容和规定究竟如何,我父母的意见将会占很大的比例

龙马微微皱了下眉头,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他试探着问道:“什么启示?”

我的家庭是一个学者之家,我父亲是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我母亲是著名的法律学家,两个人都是学术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我还有个哥哥,在国内一流的大学读研究生,专业是生物学,这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我……”暗火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顿了片刻。“昨天晚上,我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

我生活在中国,北京。

“什么?”歌特惊异地问道,“那今天早上我说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呢。”

说了这么大一通关于这个时代和世界的整体状况,现在我觉得该把话题缩小了——回到我自己身上来。

暗火没有理睬歌特,继续说道:“我不但听到了,我还打开门来看了……”

现在,全世界的国家都面临着一个问题——政府必须出台一套关于活死人的政策或法律。摆在当局面前的难题是,要在掌控和妥协之间做出权衡。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千秋紧张地问道:“你看到那是谁了吗?”

于是,各国都采取了相应的限制活死人增加的强制手段。各种武装力量将国内的所有活死人——包括感染上丧尸病毒,还没有变成活死人的人(solanum病毒有一定的潜伏期)——全部集中隔离、关闭了起来,使人们无法接触到他们。但此举显得太过专制强横,激起了民愤,所以才出现了后来国际上一连串的大型游行示威活动。

暗火的思绪又回到了昨晚那恐怖的一刻,他竭力压下自己的恐惧。“没有,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那是谁。况且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和他穿的衣服……”

类似的例子太多了,无法一一列举。从第一个主动变成活死人的那个突尼斯人开始,全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相继加入了这个行列。毫无疑问,各个国家的政府首脑都慌了。当他们发现自发变成活死人的势头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时,意识到必须采取强制措施来控制事态的发展——他们不想看到自己的国家因为活死人的逐渐增多而最终陷入瘫痪。

他又停了下来。千秋焦急地催问道:“然后呢?”

如果说这个富翁的想法我尚能理解,那么巴西那个著名女模特的想法就确实让人匪夷所思了。她才四十七岁,没有任何疾病。她选择变成活死人的唯一理由是——想永远留住自己的美貌。在此之前,她曾经在电视节目上说过,她最无法忍受的一件事就是看着自己日益衰老。当她变成活死人后,人们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她实现梦想的途径。

“那背影和衣服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今天一天,我都在试图找出那个人是谁。但是谁都不像。直到我听了龙马讲的故事后,突然受到了启发……”

英国利兹一个七十多岁的亿万富翁,意识到自己在人世的日子也许不久了,他以前就幻想能和自己的庄园和财富永远厮守在一起——很明显,活死人出现后,他找到方法了。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紧紧地抓进手臂里,他的心脏也在同时揪紧了。“我想起来那背影和衣服属于谁了……”

一开始,选择主动变成活死人的都是这些有着某种悲惨和痛苦经历的人。后来,一些生活优裕、甚至是令人称羡的人,居然都以旁人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的理由加入到了活死人的阵营。

旁人敛声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最糟的埃塞俄比亚的一家人。这一家四口居然集体变成了活死人,原因只有一个——太过贫穷了。在长期缺乏食物的情况下,他们干脆选择了永远不吃饭。据说,这家人在千辛万苦找到当地的一个活死人后,表现得异常激动,为他们即将迎来的新生欢呼雀跃。

那个人是……已经死了的尉迟成!”他失控地叫道。

保加利亚埃尔霍沃的一个商人,因公司破产而欠下巨额债务,最后选择以变成活死人的方式来逃避人生;

房子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子下降了十度,不管暗火说的是否属实,这句话所带来的恐怖效应都令每个人感到寒意砭骨。

日本札幌的一个高中生,因为接连三年高考落榜,再加上和女友感情破裂,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本来想要自杀的他,采取了“折衷”的方法——他找到一个丧尸病毒感染者,抽取他的血液……

好几秒后,荒木舟喝道:“荒唐!尉迟成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怎么可能出来走动?难不成你想说这里真的闹鬼?”

新的一批主动变成活死人的人类,就这样接二连三地产生了——

“不,那不是鬼魂!”暗火大声叫道,“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实体!”

这件事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和这个突尼斯人有着类似遭遇的人似乎获得了某种启示——与其忍受生命中的种种痛苦,不如以这种方式解脱,从另一个角度获得“永生”。

他不说那是一个“人”,却说是一个“实体”。让人感到他话里有话,但一时又不明白具体是指什么。

一段时间后,这个艾滋病患者变成了活死人,彻底地摆脱了病痛的折磨,转换成另一种新的生命形式。据媒体的跟踪报道,现在已经过去五年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龙马听出来了,他眼神凌厉地盯视着暗火,说道:“你刚才说,是从我的故事中获得了启示。然后又说昨晚看到已经死了的尉迟成出来走动的——暗火,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说,尉迟成变成了活死人,我的故事因此与现实重叠,从而犯规了吧?”

突尼斯的一个艾滋病患者,因为无法忍受绝症对身体和心灵带来的双重折磨,加上无力承担巨额的医疗费用,主动接触到一个患有solanum病毒的女人(当时这个女人还没有变成活死人),与其发生性行为后,他成功地感染上了丧尸病毒。

“我不是这个意思。”暗火迎着他的目光,“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实情说出来而已。之前,我完全没有考虑已经死去的人。但听了你的‘活死人法案’后,我突然想了起来,那个背影和那件衬衣,就是尉迟成的!”

于是,大概在solanum病毒出现的一年之后,世界迎来了第一个主动变成活死人的人。

“你一边说不是这个意思,一边把这个意思说得更明显了。”龙马两眼眯了起来。“其实,我倒真的希望你不是这个意思。否则的话,我只能理解成——你是在故意陷害我,而且用的是如此拙劣的方法!”

三、摆脱痛苦。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可以现在就到尉迟成的房间去,看看他穿的是不是……”暗火停了下来,意识到了什么。

二、不用吃饭也能活;

“你也发现站不住脚了?”龙马讥讽道,“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那个所谓的‘背影’,你想说是谁都可以。只是,将它安插到一个死人身上,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一、长生不老;

看到暗火没有说话,龙马进一步说道:“现在,我不得不怀疑你这么做的用心——或者说明白一点吧,我怀疑你的真实身份。”

本来——我猜想——瑞典皇家科学院公布这些研究成果的初衷,是想消除人们对于活死人以及solanum病毒的恐慌。但一些人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极端的理解——他们认为,活死人的出现从某种角度实现了人类一直以来的三大梦想:

没等龙马说完,暗火猛地站起来。龙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暗火并没朝他走去,而是快步走上楼梯。几秒钟后,南天反应过来,自语道:“他要到尉迟成的房间去!”

第四、活死人并非像刚开始出现时人们认为的那样,完全没有脑活动和思维。事实上,它们的大脑保留了一些和低等动物相似的思考,使它们能做出一些本能的反应,比如它们在被呼唤的时候,会做出转身等简单动作。

这话提醒了众人。纱嘉惊恐地捂住了嘴,歌特也捂住鼻子,露出骇然的神情:“尉迟成已经死了这么几天了,他的尸体早就……”

第三、活死人没有痛觉——意味着它们不会受到疾病和痛苦的侵扰;

南天略微迟疑,随即快步朝暗火追去。荒木舟、夏侯申和北斗、克里斯紧跟其后。

第二、活死人不会表现出任何人类生活中的物质需求(如饥饿、喝水、休息等),可以被视作一种完完全全自给自足的生物;

暗火果然如大家猜测那样,走到尉迟成的房间,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房门打开。

第一、活死人身体内的消化系统和循环系统是无用的。这意味着,一个活死人不用进食也能“存活”;

他像雕塑一样立住了。

另外,这项对活死人的研究中透露出一些令人感兴趣的细节,这些细节成为人们重新看待活死人的关键——

后面的南天等人感到事情有异,慌忙赶过来,当他们看到尉迟成房间内的景象后,全都愣住了。

第一件影响巨大的事件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公布了他们研究六个月的结果。研究报告表示,solanum病毒的感染方式为血液和体液传播,也就是说,只要与活死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和接触,是不会被感染的。而重要的一点是——活死人不会像恐怖电影所描述的那样,袭击人类,然后把更多的人变成他们的同类——这类电影中的经典设定纯属想象力过于发达。根据科学家们长达半年与活死人的密切接触,发现他们是完全不具备危险性的——甚至,报告中以一种明显戏谑的口吻声称——和他们在一起可能比与一般的人类相处更加安全(正常人类中还有骗子、强盗、杀人犯等危险角色),他们就像小动物一样温顺。

房间里尉迟成的尸体不见了

但令全世界都意想不到的是,大概半年之后,事情发生了戏剧化的转变。接连发生的几起事件,使人们开始渐渐觉得——活死人病毒也许不是上帝的惩罚,而有可能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礼物

这时,龙马、莱克、白鲸、纱嘉等人也上楼来了。他们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间,一齐瞪大了眼睛,显得惊骇无比。

显然,在这件事的初期,世界一片惊骇和恐慌,就像历史上的数次瘟疫一样,人们诚惶诚恐,唯恐避之不及。宗教信仰者宣称审判日终于来临,活死人的出现是上帝给予人类的终极惩罚。

“这是怎么回事?”夏侯申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问道,“尉迟成的尸体哪儿去了?”

这则新闻的内容大致如此。你可以想象,它带给我——以及全世界数亿看到这则新闻的人怎样的震撼。但震惊远不止如此,真正令世界为之疯狂的是接下来一连串的新闻事件——几乎在几天之内——美国、中国、坦桑尼亚、韩国、埃及、澳大利亚、德国等等各个国家的不同地区,纷纷发现了这种奇特的病例。似乎一瞬间,病毒就蔓延到了世界各地——而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病毒能在几天内跨越五大洲,甚至跑遍全球。这种现象只能证明一点——丧尸病毒并非是从墨西哥传播扩散开来,而是同时滋生于世界各地。至于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直到现在都是个谜。

暗火转过头来,骇异地望着众人。“现在,你们相信我说的了吗?”

活死人(也有些人称为丧尸,比如冯伦这种丧尸迷)这种新事物是在大概五年前出现的。那时我刚刚小学毕业,享受着愉快的暑假。一天傍晚,我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报道,说墨西哥的一个城市马德拉,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毒,这种病毒在将人致死后,居然能在几个小时内使那人神奇地“活”过来——尽管从生理学上来说,那不能算是一个活人了。因为“他”心跳停止,脑活动也终止,已经不具备任何生命体征。但恐怖的是,“他”却能下地走动,并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医院的工作人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全都吓得惊恐万分、一筹莫展。最后这个神奇“复活”的病人被医院隔离关闭了起来,等待医学专家的进一步研究。由于染上这种病毒的状况跟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出现的活死人类似,所以墨西哥的那家医院将这种病毒命名为“活死人病毒”——英文称为“solanum病毒”——一直沿用至今。

“不!这不可能!”龙马气急败坏地喊道,自从进入这里以来,他从没表现得如此失控。“别指望我会相信这种荒唐的事情!我那篇‘活死人法案’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真的有死人复活这种事!”

作为著名社会心理学家和法律学家的儿子,我多少继承了一些理性分析事物的能力。这是我能坐在这里平静叙述这些疯狂事情的原因。尽管我的语气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有些老成,但是我声明,我才17岁,是一个高二学生。我生活在——用我朋友冯伦的话说——“丧尸时代”

南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暗火,你说昨晚深夜看到的背影就是尉迟成的。那么,你有没有看到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很显然,这个世界已经疯了——这是我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暗火的思绪回到了昨晚那恐怖的一刻,他打着寒战说:“这正是可怕的地方……我看到他走到一处阴暗的角落,然后就……消失了。”

……

众人对视着,感到匪夷所思。而这时,克里斯走进了尉迟成的房间,他眼睛一亮,在尉迟成被害的那座沙发上发现了一样东西。他低声喊道:“你们来看,这里有一张纸条。”

鉴于各地民众施加的压力和各派宗教所表示出的明显倾向,美国白宫发言人表示,民众要给政府一些时间,毕竟要通过这样一个关系到全人类(考虑到美国可能对世界其他国家所造成的影响)的重大法案,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做出决定的,需要经过多方协商。

所有人都涌了进来。克里斯将那张他们每天用来打分的纸小心地拿了起来,但书写文字的却不是签字笔或圆珠笔,而是已经风干的鲜血——

此后,一个印度教的领导在加尔各答宣称,拥护西方宗教所表示出来的态度——他的发言被国外媒体指出,有可能来源于印度国内的一些压力。因为在新德里、孟买和班加罗尔都出现了不同规模的游行示威。民众的呼声除了要求设立活死人法案之外,还要求政府将隔离关押的活死人释放。游行者披着袍子、举着蜡烛,还有些跪在地上喊着口号——“活死人是我们的亲人,他们要回家”;

我终于知道了,只有死人才能离开这里!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圣地耶路撒冷的犹太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居然在这一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两种宗教的代表在不同场合宣称“如果活死人是上帝(安拉)指引我们的方向,那我们就应该顺从上帝(安拉)的安排”;

这一张血纸,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请柬,所有人都震惊得呆若木鸡,浑身发冷。

除了民众的游行之外,一些世界著名的组织——包括宗教领导人也纷纷抢占各自的位置。梵蒂冈——在历史上的科学争论中总是站错方向——这次却表现得十分谨慎,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教皇很快会就此问题发表讲话;

又一个谜团产生了。南天倒吸一口凉气。

201X年5月1日,要求政府拟定顺应民意的“活死人法案”的万人大游行再次在各地爆发,这次的规模是全球性的——莫斯科红场、布宜诺斯艾利斯五月广场、东京新宿大街、纽约时代广场、香港维多利亚港、哥本哈根国王新广场、圣地亚哥宪法广场……范围几乎覆盖了全世界;

已经过去六天了。

同一天(可能是受到亚特兰大的冲击和影响),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大广场和捷克的布拉格广场,也史无前例地在同一时间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些人显然不是什么游客。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我的身体自己做主”、“让活死人到我们中间来”、“我是活死人,把我带走”等等;

还有八天的时间。

201X年4月8日,复活节当天,美国亚特兰大市数万人聚集在国会大厦前方的街道上,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高举各种标牌和横幅,高声呐喊,要求州政府“恢复个人自主变成活死人的权利”;

我们能解开这所有的谜吗?

楔子

(第二季《新房客和活人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