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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兰花凋零

她的话尾拉得有点长,似乎心有所想。

“是啊……”

然后,有希子让她早点回家处理伤口,多江却坚持把她送到了车站门口的公交站点,还坐在稍微远离等车队列的长椅上,跟她聊了将近十分钟。

多江缓缓点了一下头。

“对了,刚才说到那起事故。发现丈夫没事时,你有没有一点儿失望?”

“他就是等不了。我也很讨厌他这一点,可是平时跟他一起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被传染了我最讨厌的坏习惯。”

多江问。

“……”

“没有啊,怎么了?”

“是的。他不是报社记者嘛,总要赶时间,一直都有不等信号灯变绿就冲到马路上的坏习惯,两三年前还发生过一次事故。他跟刚才的我一样,被摩托车蹭到,还叫了救护车呢。虽然没有外伤,但是被撞成了轻微脑震荡……”

“真的?”

“他……你丈夫?”

那双带着笑意的细长眸子凝视着有希子的脸。

“是啊,真对不起……讨厌,偏偏在不好的地方像了他。”

“我家那位也总是不注意安全。男人啊,明明很笨拙,偏偏胆子很大,所以容易出事。刚才我提到,我们在轻井泽有个小别墅吗?有一次他从别墅楼梯上摔下来,腿都摔断了。还有一次,他偏要做没做过的料理,差点把房子点着了……不过每次都捡回一条命。所以我总是很失望。”

她用像对待小孩一样的温柔语气责备道。

“……”

“没关系,等会儿涂点药就行了。而且不是刚才那辆车过分,是你太不注意。信号灯还是红的,你就走出去了。”

“因为我不是说过嘛,离婚太麻烦了……我曾经想过,要是他出事或生病死了,那就太好了。只可惜命运没有如此巧妙的安排。如果我试图亲手推动像命运一样沉重的东西,受的伤肯定比这还严重。”

有希子关切地说完,多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多江说完,低头看着手帕上的血痕。

“要不去医院看看吧?还得报警……刚才那辆车开得太过分了。”

有希子说:“推动命运……你是说故意制造事故?”

她手背上有一片擦伤,应该是冲上前去护住有希子时被车身蹭到的。虽然伤口不深,但有希子给她包上自己的手帕后,鲜血还是透过布料渗了出来。

“是的。不过那样会被警察追捕,还会背上一辈子的内疚和悔恨,太沉重了。不过……”

多江试图露出笑容,却只在苍白的脸上扯出了僵硬的表情。

“……”

“你没事,太好了。”

“不过,如果事先准备好杠杆,就能让命运变轻,我也无须感到内疚了。”

原来是石田多江保护了有希子。车子擦着两人闪过,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只差几厘米,她就有可能丢掉性命。有希子吓得面无血色,多江则比她还要苍白。

“杠杆?”

脑中闪过这句话,几欲扯破喉咙的尖叫则被刺耳的刹车声盖了过去。与此同时,什么东西撞到有希子身上。

“打个比方,就像刚才在那个十字路口,我稍微推一下丈夫,引发事故,也无须担心警察会发现……不,但那也是直接对自己的丈夫下手,我还是有些怕。如果是别人的丈夫,我大可以假装不小心,从后面稍微撞他一下。那样应该很简单。”

要被撞了!

“……”

那个瞬间,一辆车猛打方向,朝她们转了过来。

“如果那是你的丈夫,就更简单了。因为我刚才保护了你,再让你的丈夫发生事故,那也只是扯平,完全不需要感到内疚。你呢?你对自己的丈夫下不了手,对我的丈夫应该可以吧?比如……对了,在别墅楼梯上稍微推他一下……”

她们提起这件事时,正好站在电车高架桥附近的斑马线旁等红绿灯。有希子太沉迷对话,没等信号变绿就走了出去。

“可是……”

“就是我杀了她的丈夫石田行广,她杀了我的丈夫乾孝雄……那天晚上,她送我回家,在走向车站的路上,她先提出请我私下教她制作假花。她说,‘你上了一年的课,肯定有能力向我这个外行传授一些基础技巧吧。我正好跟那个班的老师处不来,趁现在退课,还能把预付半年的课程费要回来一半。我把那一半给你,跟我在一起就不是单纯的玩耍,而是有点工作性质了,对不对?’她说得有道理,就算不要钱,我也想立刻答应。我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遇到一个新朋友,心情格外雀跃。”

“你别这么严肃,我就是随口说说自己刚刚想到的事情。不过……这个主意倒也不坏。你不觉得吗?那些都是绝对无法证明不是事故的琐碎行为,只要我在丈夫发生事故时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据,就完全不会遭到怀疑。而你本身不具备动机,也不会遭到怀疑……反过来,你丈夫发生事故也一样。而且,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事情——”

有希子在警察署这样说道。

“……”

“从第一天起,她已经谈起了交换杀人。”

“计划能否顺利……是否真的能发生事故,有一半只能靠运气。就算成功了,也可以告诉自己,是那个人运气太差……或者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做这件事……你也可以认为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呀。我们的目的不是金钱,而是拯救朋友的人生。而且,我们也只是推动了几厘米而已。这种程度的动作,几乎所有人都会轻易遗忘,不留下任何内疚和罪恶感。”

多江背着身子,与其说她在与多年以前的老同学有希子说话,倒更像对洒在窗边的暮色呢喃。

说到这里,正好公交车来了,排队的乘客开始上车。

“所以,我也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或许就是你。”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啦。不过说不定真的有尝试的价值呢。”

多江披着一件白色夏季针织衫,衣襟斜斜地搭在右侧肩膀上,随时都会滑落。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的确跟现在的自己很像……

多江说完,打趣地笑了。

有希子依旧不明白多江为何知道自己的背影如何,只不过,她略微下沉的右肩和散发着疲劳的干扁声线都让有希子觉得莫名有道理,于是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虽说是开玩笑,有希子还是对这个突然说了许多话的老同学怀有一丝疑虑。可是,多江的笑容轻易打消了她的怀疑,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就算外表不同,假花就是假花……我跟你一样,跟一个毫无价值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管他叫‘丈夫’,就此荒废一生。”

她们约好三天后再到多江的家里坐坐,但是有希子坐上车后,恋恋不舍地一直朝她挥手,仿佛两人即将分别很久。多江高高举起包着手帕的手,仿佛变回了小学时的样子……

“……”

“本来我以为那是个恶趣味的玩笑,转头就遗忘了,可是半年后,她又用同样的笑容问我,‘你还记得生日那天我在公交车站说过的话吗?’当时我已经忘了具体细节。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想把那些当成玩笑话,实际在那天晚上,我已经感觉到她的话和笑容里隐藏着并非全然开玩笑的东西。今天我来这里,是决心坦白一切,所以我不怕老实说,那天虽然是她在我心中种下了黑色的杀意种子,后来却是我自己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培养它发芽、长大……换言之,那天不仅是我与她成为朋友的日子,也是事件的开端之日。”

“这就是刚才你坐在长椅上的背影。”

刑警提问后,有希子这样回答。

“嗯……怎么了?”

“话虽如此,她也半年没有提到那个话题。我上完每周两次的课,都到她井之头公园边上的住处,讲授制作假花的工艺。意外的是,她学习特别积极,而且比我手巧,很快就赶上了我的水平,有时还能制作出比我做的更好看的作品。原本过于简约,甚至有些煞风景的大房子渐渐装饰上了纸和布制作的花朵,有了点儿生活的温度。我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一开始误以为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并没有积极学习的心态,因此看到她全神贯注地制作假花,我觉得又惊又喜。她特别擅长制作自己喜欢的兰花,我甚至想向她请教做法……总之,一个人的性格会体现在假花的制作上。我虽然在细节加工上更胜一筹,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单纯的布片重现出兰花的清丽……当然,我们也很享受一边做手工一边拉家常的乐趣,并且通过谈论买菜和电视节目加深了彼此的感情,于是不仅那座房子,连我们自己也渐渐有了光彩……特别是我,由于之前总把自己独自关在灰色的茧壳里,等到入夏时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女儿甚至说,‘妈妈最近变漂亮了,是换了护肤品吗?’我自己也明显感到生活更有意义,连说丈夫的坏话也变得游刃有余……对……就是这样。那段时间我们从未谈论过交换杀人的事情,但还是一直在背后说彼此丈夫的坏话。我还没说吗?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背影长什么样……没过多久,她就拿了一百多张家里的照片,告诉我那是‘我丈夫在屋子里拍的’,其中有几张就出现了她的背影,分别在窗边、卧室、餐厅和走廊上……因为画面中有了她略显疲惫的身影,屋子里显得更加缺乏人气,像个空荡荡的苍白空间。特别是其中一张,她在卧室里脱丝袜的照片。那个背影就像一件人类形状的冰冷家具,随时都会四分五裂。我忍不住移开目光,而她眼尖地发现了,就指着照片对我说,‘你那天坐在公园长椅上,就是这样的背影。如何?你和我表面上截然不同,背影却完全一样,是吧?’她还说,‘照片体现了拍摄者的性格。我丈夫就像这张照片给人的感觉,是个冷漠的硬心肠。’其实仔细想想,夫妻俩从不对话,丈夫为了打破家中的沉默,举起相机拍摄早已见惯的房间,其实也挺寂寞的……而且实际见面之后,我发现她丈夫是个格外开朗,很讨人喜欢的男人。应该说,他给人的印象跟那张新婚照片一样,而且看起来很年轻,更像个讨人喜欢的青年,跟我丈夫截然不同。行广先生……我学着她这样称呼那个人……那半年间,我见过行广先生三四次,还在他们家一起吃过饭。他的确有着那种很受女人欢迎的外表,给人一种偏向硬派的感觉,对待比自己大三岁的妻子就像对待姐姐或母亲那样体贴,乍一看很纯情。而且她看向行广先生的目光,还有对他说的话,都与平时说他坏话时完全不一样,洋溢着自然而然的爱意。对此,她的说法是,‘那是因为你在那里。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都会变成另一副面孔。’而且在十一月,我也亲身体会到了行广先生令人为难的性格。但是,我们依旧像行广先生脸上的微笑那样,表面看起来毫无波澜地度过了半年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到十一月为止的那半年,对多江来说……对她来说,恐怕是将计划深藏心底的时期。就像让面团发酵,给葡萄酒醒酒那样,把计划深深藏在冷暗的内心死角,让它慢慢熟成,等待计划依靠本身具有的菌群膨胀起来。那看似毫无波澜的半年,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事件的伏笔。举个例子,我认为多江一直不动声色,但是她万分注意不让别人看见她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公寓外面……比如咖啡店,聊过几次天,她总是选择角落里不起眼的座位,而且编造一些理由,从来不重复光顾同一家店,可能就是为了不让店员和其他客人记住我们的长相。是的,没错……记得七月里,有一次她说忘了买一样东西,要跟我一起去车站。途中应该是有个熟人看到我,就叫了我一声。我正要回头看是谁叫我,她却抢先一步拽着我的手,好像挟持一般,硬把我拽到了旁边的小巷子里,紧接着把我藏在墙角,她自己也藏了起来。当时她说,‘这附近能叫出你名字的人有可能是兴趣班的学生啊。我虽然只去上过三次课,但也可能被人记住长相。要是让人看到我们走在一起可不好,我退了学费请私人授课的事情肯定会败露的。’我当时觉得有道理,也没有怀疑,不过现在看来,那应该是为了她的计划。在她那个我们杀死彼此丈夫的计划里,有个必要条件是我们必须表面上毫无关联,保持陌生人的状态。要是被熟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那将是个致命的漏洞。还有……跟行广先生三个人一起吃饭时也这样。行广先生说开车带我们去六本木的一家西班牙餐厅吃饭,她却用一个很牵强的理由拒绝了,坚持要在家里吃饭。”

她突然问道。

乾有希子说到这里,停下来长叹一声,换上跟刑警一样如同白纸的淡漠表情继续道:

“你在看我背后吗?”

“我跟她关系越好,就越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单调无趣,对丈夫也是越来越厌烦。十月末的一个晚上,我想起她半年前在公交车站说的话,不禁觉得那可能不是开玩笑,如果她现在还有那个想法就好了。我说‘一个晚上’,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晚上。只是我一开始以为丈夫当晚也要在公司过夜,正在自己吃迟做的晚饭,他却若无其事地跑回来,还跟我一起吃了。我看着丈夫跟往常一样,捧着报纸像老牛吃草似的蠕动嘴巴,心里突然想:这人是谁?为何一个陌生男人跑到我家来,让我做饭给他吃?然后我又猛然意识到,半年前在公交车站漫不经心地听她说起的那番话,在那一刻总算无比清晰地流入了耳中。”

有希子自嘲似的喃喃被多江无视了。

十一月第一个星期。

“假花也有很多种啊。既有装饰在礼服裙上的胸花,也有小摊上卖剩下的便宜货……”

有希子正准备离开多江家时,多江的丈夫回来了。声称去了父亲公司的石田行广先对多江说:“轻井泽还能看到红叶,我过去住两三天。”接着,他又对有希子说:“正好顺路,我送你吧。”

多江又笑了,然后说:“当然,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去上假花课。”

有希子婉拒了,但多江坚持要她同意,于是她只好回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跟你一样,离婚会有很多麻烦,只会徒增烦恼。而且无论多么不幸的命运,人都能适应。最近即使感到寂寞,我也不会生气或放声大哭了。感情都是会渐渐枯竭的。过去,我这副身体也曾是水灵灵的鲜花,可是丈夫每结交一个新的女人,我就会有一小部分变成干花或假花……现在已经浑身都是假花,而且堆满尘埃了……”

另外,多江还建议她做另一件事。

多江不知不觉走到了窗边,她的背影在笑声平息后这样说:

她的丈夫先行出去开车,多江躲在门后叫住了有希子。

“你不也是吗?”

“那个人可能会邀请你……可以哦。”

多江的笑声打断了有希子的话。

她这样说。

“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如果是我,就把这些照片都撕了……”

“可以什么?”

“只要有了新的女人,他就想去从未去过的国家或城市。你说这爱好讨不讨厌?他满以为妻子不知道,还喜欢把照片挂在家里。”

“你可以答应他的邀请。当然,只要你愿意。”

屋子里的日本照片和外国照片各占一半,每张都是不同城市的风景。伦敦、中国香港、里斯本、札幌、京都、金泽……乍一看就有二十多张。多江告诉她,每张照片都是他对一个女人的纪念。

“……”

“我也没数过……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数数这间屋子里的照片。”

“应该说,我希望你答应。如果他出轨了我重要的朋友,我就更容易提出离婚,还能开口要一大笔抚恤金。”

“究竟有过几个人?”

她的微笑看起来不像开玩笑,接着还亲手打开房门,仿佛要把疑惑不已的有希子送到车上,并加上了一句:“请吧。”

当时回国后,他便跟那个女人断了关系,只是没多久,他又勾引上了新的女人。二十年,确切地说是十七年的婚姻生活,她丈夫一直在重复这种行径,甚至同时有两三个情妇都不稀奇。

坐上车后,事情正如多江所料。石田行广跟她聊了几句家常,然后开口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到轻井泽去吧?”

“后来回到酒店,他趁我在浴室洗澡,就跟还没断绝关系的日本女人打起了国际电话。”

有希子当然拒绝了,可是在车站路口遇到交通堵塞时,石田突然毫无征兆地猛打方向盘,把车开上了另一条路。有希子慌忙说:“快回去。”石田只说:“我稍微绕个远路。”结果,远路就绕了一个晚上。

“……”

有希子上高速前一直在反对,通过收费站后,她已经放弃了,最后借来石田的手机给家里的语音信箱留言:“我突然有急事,现在在名古屋的哥哥家,明天早上才回去。”她坐在副驾驶席上朝着手机说出的那番话成了给石田的回答。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而且也是我最后的幸福时光。”

轻井泽的别墅位于著名的M酒店背后那座小山丘脚下,距离酒店步行只需两三分钟,很好找。不过那里周围都是树林,被包裹在东京不可能出现的黑暗夜色中,散发着一股神秘气息。石田的车八点多到达,而有希子第二天天没亮就坐上了第一班列车,几乎没看清楚初次踏足的轻井泽城镇和别墅的外观。别墅内部很宽敞,起居室设计成开放样式,还安了壁炉,但是整体建成于二战结束后不久,显得有些陈旧。里面有个冲洗照片用的暗房,整座别墅已经沦为行广的工作间,到处杂乱不堪,完全不是有希子在车上想象的梦幻光景。而且他们时间有限,这突如其来的一夜之旅只需要用到卧室的床。途中,他们在便利店买了快餐简单果腹,话题也很快讲完,于是行广开始摆弄壁炉,以应付尴尬的沉默。此时有希子对着他的背影主动说:“我不能背叛多江,你得用蛮力推倒我。”

不远处的边桌上摆着两人在纽约蜜月旅行时拍的照片。多江的丈夫五官深邃,个子像时装模特一样高,但笑纹和唇角的弧度散发着温柔气质,没有给人冰冷的印象。多江在他强壮的怀抱里,看起来十分幸福。她比丈夫大三岁,但没有刻意装嫩,而是以一个女人的姿态自然地绽放在纽约的街角。

后来,只有石田睡了两三个小时,睡眼惺忪地带着起床气把有希子送到了车站。有希子好不容易从他紧闭的嘴里连哄带骗地得到了“绝对不告诉多江”“下次再也不发出这种邀约”的保证,接着一个人坐上了电车。其实,她可能不需要第二个保证。有希子刚一开口就后悔了。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短促地回答一声“嗯”。那张脸跟头天晚上抱完有希子那个瞬间一样,露出了与上床之前截然不同的表情。当时,车窗外的天空跟男人的侧脸一样阴沉暗淡,但是到了发车时刻,已经有了些亮光,离开轻井泽时,阳光更是冲破了晨雾,绽放出红叶一般的光芒。下一刻,电车就钻进隧道,遮挡了所有阳光……最后,有希子心中的轻井泽凝聚成了那一瞬的赤红、别墅的大床,还有远没有想象中那般体贴温柔的男人的肉体。

“可你老公很棒啊。”

三天后,有希子来到多江的公寓,多江带着少见的凶煞表情问道:“星期二,那个人只是把你送回家了?”

“我也是失败案例。尤其是婚姻,比你更失败。”

“是的。”

听了有希子的话,多江用力摇头。

有希子厚着脸皮回了一句。因为她在按门铃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没有一丝慌张。

“要是把我们两人现在的照片合起来登在杂志上,肯定很有意思吧。人生的成功案例与失败案例……当然,你属于成功案例。”

“后来他真的去了轻井泽?”

那个有希子如今也判若两人,但跟多江的变化不尽相同。有希子抬起目光。她不需要镜子,缓缓将红茶送到嘴边的多江的脸已然充当了一面明镜,无情地映照出自己三十年前的梦想尽碎,只剩下随着时间渐渐苍老的容颜。

“……应该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虽然凤眼的尖尾多少留有一些过去的影子,但现在的多江早已不是照片上那个平凡的少女。她以前个子很矮,被埋没在号称班上第一美女的有希子的阴影中……而有希子长得亭亭玉立,总是迎着阳光仰起自信的小脸;又黑又亮的眸子丝毫不关注旁边的少女,仿佛她不曾存在于世上。

“昨天他打电话来,身边绝对有女人。可是那就证明他不在轻井泽。我不在乎他乱搞,只是提醒他别在家里和别墅乱搞,毕竟那样也太小看我了。”

多江从宽敞的收纳柜中翻出以前的毕业照片,年幼的她俩竟并排站在一起。

有希子依旧厚着脸皮回答:“是啊。”

一想到多江光彩的笑容来自她精彩的生活,有希子就不仅是羡慕,还暗暗生出了些嫉妒。

“上回我说了,他跟你乱搞没关系,但是不能在别墅。”

即使不听多江说这些话,走进屋子的瞬间,其内部的宽敞和家具的高雅就透露了这家人的经济状态。这里布置得简直跟样板房或是画廊一样,她丈夫拍摄的各国城市和乡村风景宛如昂贵绘画般装饰在墙上。有希子不禁感叹,有钱没孩子的夫妻原来能过上犹如电视剧场景或杂志照片一般的生活。

“……”

从走进屋里那一刻,有希子就特别羡慕老同学现在的生活。她丈夫是知名企业家的次子,在父亲的公司当高管,几乎不用工作就能拿到超过普通职员的薪水……他还有个头衔是摄影师,但也仅止于兴趣爱好的程度。

“我绝对接受不了。当时也想提醒你‘不能在轻井泽’,可我知道你会当成玩笑话……”

“我家完全相反……甚至让人觉得,他跟我结婚是不是因为身为有妇之夫出轨的感觉更刺激。”

她盯着虚空之境,完全不看有希子,很快又叹着气说:“不过算了,我已经不想管那个人了。”很快,她就恢复了笑容……然而又过了一周,她的表情更加阴沉了。有希子很快就知道了理由。因为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墙上多了一幅树林的照片。白桦挺拔的身影之后,矗立着一座貌似木制别墅的建筑物。一个星期前,那座房子虽然隐藏在夜色中,但有希子越过多江的肩膀看到照片的瞬间就知道了。她决意深藏心底永不令其见天日的一夜,就这样化作耀眼的风景暴露在了玄关的墙上。有希子感觉那比自己赤身裸体还令人羞耻,不由得僵住了。

多江就皱着眉说:

“这就是轻井泽的别墅。他果然带女人过去了。那个人经常拍别墅的风景,但这是第一次挂在屋子里。”

“要是我老公出去找个情人,倒也能以此为理由提出离婚,可他好像对那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多江啧了一声,最后还是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跟有希子一起制作假花,并在两个小时后准备出门送有希子回家。可是走到玄关看见照片,她又改变了主意,转而问道:“今天吃了饭再回去吧?”于是有希子回到起居室,坐在沙发上,同时拿起刚开始制作的假花,这样说道:“半年前,我第一次过来做客那天晚上,你在公交车站对我说过一些话,还记得吗?”

比如有希子说:

“当时,她手上拿着一朵兰花。”

多亏了这个被她遗忘的同学,有希子感到身心畅快,本来只打算待三十分钟,怎知离开公寓时已经八点多了。期间并非有希子一直在倾诉对家庭的不满,而她耐心倾听。因为那样的话她也实在太好心了,反倒让人起疑。多江也向她倾诉了自己的不满,因此这只不过是她过分热情地招待了偶然重逢的老同学而已。

有希子说。

说完,她到公寓一层的西式点心店买了蛋糕,还做了点简单的饭菜,为有希子庆生。

“那天我们一直在做她最喜欢的兰花,后来圣诞节,她把那朵花送给了我。平安夜的前一天,我们又碰面了,她把两朵长得很像的兰花摆在桌上,对我说,‘你能看出哪个是真花吗?这里其中一朵是我做给你的圣诞礼物。你拿起自己认为是假花那朵看看吧。’最近的假花外观和手感都跟真花很像,有时我们自己都分辨不出来,就像那两朵花一样……尽管如此,我还是选了一朵。当时我假装犹豫,但是偷偷触碰了粉色的花心,沾到了一点很难察觉的颜料。‘真厉害。’她这样说着,在那朵花上系了丝带,递过来给我,接着又说,‘你可别嫌弃这份礼物无趣。这朵假花很特别,有一天会枯萎……所以它现在是有生命的。’她的话像猜谜一样,眼神却很调皮,仿佛暗示她在开玩笑。接着,她还这样说——”

“我本以为像我家这样没孩子的生活很寂寞,原来有孩子也不容易啊。”多江陪她一起长吁短叹,接着又说,“今天你过生日吗?那比我早一个月到四十岁呢。”

“我想在假花枯萎之前,实施那个计划。”

抱怨完丈夫,她又抱怨起女儿:“那孩子完全忘了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就算她记得,肯定也无视了。”

石田多江说完,瞥了一眼有希子手上那朵假花的长茎。“用假花勒颈怎么样?茎部穿了铁丝,应该很简单。”

“嗯……可是,我们十五年来一直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离婚的事情肯定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肯定会联合自己的家人一起反对,因为离婚有损他的面子。再加上他很溺爱女儿,女儿肯定也会帮他……现在我们就像家庭内部离婚,或者说分居。因为三个人全都各自行动,压根儿不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也不想知道。”

别墅照片一事过去了一个半月,半真半假地闲聊这个话题已经渐渐成为两人的习惯。

“可是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呀。年轻时的恋爱就像一场美丽的错误。就像犯罪一样,十五年过去,时效早就消失了……”

“可是女人力气不够。”

接着,有希子又告诉多江,多年以前,他们一个是咖啡厅的兼职服务生,一个是那里的常客,她还为了现在的丈夫抛弃了当时正在交往的男人……

“是吗?你丈夫有没有烂醉过?我丈夫一喝醉就像吃了安眠药一样,睡得很死。特别是在轻井泽,他每晚都会……你不知道?”

“考虑过,最近每天都在考虑。可是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们是热恋过后结的婚,我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多江正在裁剪一块纯白的丝绸面料,准备制作新的兰花。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有希子。

“你没考虑过离婚吗?”

石田行广在别墅与有希子上床后,一个人痛饮了一会儿葡萄酒,然后独自睡去了。所以,有希子很清楚他的陋习。同时,行广的妻子也知道,有希子知道这件事……

丈夫的哥哥住在横滨。她每次都要亲自赶过去,花整整一天照顾身体动弹不得,嘴巴却很能说的婆婆。但是作为交换,另外两天时间,她可以脱离丈夫的束缚,从那个牢房一样的家里解放出来……她抱怨了许多,多江都认认真真地倾听了,而且丝毫没有流露出厌烦。

那双眯缝的眼睛轻易便看透了有希子试图深藏在体内的东西。

而且他还很吝啬,一点儿都不想花钱让她上这个兴趣班。还是她答应每周两次去丈夫的哥哥家里帮夫妻俩照顾已经卧床好几年的婆婆,最后才得到他的同意。

她觉得只有这个可能。如果那是有意为之,那么这个女人只需一闪而过的视线,就能像锐利的猫爪一样撕开有希子内疚的面纱,真可谓是天生的胁迫者。而且,有希子还被逼到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无法开口问她“是否有意为之”。

“家对他来说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不,最近连睡觉的地方都不是了。要是他完全不着家倒也还好,每周只有一半时间待在家里,却很想把我完全束缚在里面……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我说想出去工作,他就说这样会让别人觉得我男人养不了家……反正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要照顾自己的面子。明明薪水没多少,却空有身在媒体最前线的骄傲,家里稍微有点儿不整洁,他就会很生气,‘要是让A报的记者知道我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会怎么想?’”

不仅那一年,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了新年,甚至到了有希子下一次生日。每完成一朵兰花,那个噩梦般的计划就会变得丰满一些,而有希子丝毫无法抵抗一直走在前面的多江,只能默默跟在后面。其中一个理由无疑是她的眼睛。那两条细细的眼缝似乎能看到普通人难以看到的东西……

其中一大半都关于丈夫。

还有她的手。

最后,她被石田多江的微笑吸引,跟她去了公寓,不知不觉开始吐露心中的不满。

她边说边忙,手背上隐约残留着那天晚上在十字路口受的伤。虽然伤痕已经淡了许多,却始终没有消失,仿佛在不断向有希子低语:“我那天救了你一命。”在树木枝叶枯萎,无法遮挡冬日阳光的时节,平时看不出来的伤疤还会反射淡淡的光芒……另外,就是从两人重逢那一刻起,能轻轻吸走有希子意志的笑容。那个女人就是用这三样武器,把另一个女人缓缓拖进了交换杀人这一可怕犯罪的深渊。

不,不仅是今天。最近她跟丈夫和女儿的关系都不太好,除此之外,她又没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总感觉疲劳和脱力像一层灰色的阴霾,把她的身心包裹其中。她参加假花课,本来是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是制作假花的过程越有趣,反倒把她的生活映衬得越无聊。虽说如此,假花也没有让有希子的人生变得更加灿烂。学到第二年,这个兴趣班已经成了她单纯的习惯……

“不,我不打算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一个人头上。其实我自己也对丈夫无比厌烦,正如之前所说,就像刀尖凝聚了危险的光芒,那种厌烦有时也会凝缩成杀意。我丈夫不仅在喝醉睡着的时候,连清醒的时候也毫无价值……不,我甚至经常觉得他是个巨大的障碍物。虽然她总是走在前面,但我也曾主动对她伸出手。五月再次到来,在今年生日的前一天,我们又在红砖房子里的咖啡店见了面,并且商定进入六月之后就见机行事。整个冬天,我们参考电视剧和新闻报道,设想了多种方案,最后还是决定回到初心,用那天晚上在公交车站说到的简单方法。她在十字路口把我的丈夫孝雄给……而我则在别墅楼梯顶上轻轻推一下行广先生。正如她在公交车站说的那样,是否能发生事故还要看运气,所以那也不算十分可怕的计划。之所以定在六月,是因为我早就很喜欢的花朵设计师S老师要在轻井泽举办个人展览,我可以住在M酒店,自然而然地到别墅去找行广先生。接下来只需诱使行广先生在那段时间到别墅去,还有把多江介绍给我的丈夫。她对我说,‘别被人发现,要偷偷介绍……对了,你只要在电话里说一声我是你以前的同学,接着我就能简单制造两个人走在街上,还有停在交叉路口的机会了。’后来我们进一步商量,决定下个星期趁孝雄在家的时候,我假装碰巧给她打电话,然后把她介绍给孝雄,让他记住多江的声音……五月中旬那天夜里,我拨通了她的电话,期间,我说‘我有个小学同学有事想拜托你’,然后把话筒递给了躺着看电视的丈夫。我们已经约好,她会在电话里提到去年轰动一时的强盗案,跟我丈夫说,‘我有个熟人跟案子有关系,所以想请社会部的新闻记者调查调查。六月份能见一面吗?’我见丈夫挂电话前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便知道她应该是按照计划说了那番话。通话结束后,丈夫问我,‘对方约我下个月见面。她这人怎么样?’我回答,‘她长得特别漂亮。’刚说完,丈夫厌烦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眼神都有了光。敌人主动跳进了我们的陷阱……我记得,这就是当时的感想。”

阳光从云层中洒落,拂去水面的阴霾,仿佛在宣示黄昏的到来。池塘的一部分像玻璃般闪烁着光芒,女人的笑脸也扫去了有希子今天一天压抑在心中的阴影。

说到这里,有希子停下来喘了口气,又补充道:“当然,多江在电话里用了假名,还吩咐丈夫在那天以前不要把她的姓名透露出去……”

有希子脸上的疑惑再次被女人的笑容吸去。

此时,一直放任有希子独自说话的刑警总算开了口。

背影很像?这个人为何知道自己的背影长什么样呢?

“你一开始就管她叫石田多江,那你是否知道,那也是她的假名,而且小学跟你同班的木村多江已经嫁人改姓河野,目前生活在九州?”

“那我可能也在等一个人。刚才看见你的背影,突然觉得跟我的背影很像。”

有希子摇着头说:“不知道。

有希子半开玩笑地说着,眼中流露出笑意。女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但是案发之后我就知道了。原来她事先调查过我,又不知从何处搞到了以前的相册,在我的同学里找到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假借了她的姓名。另外,她也不是假花兴趣班的学生,却谎称她在教室看到了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接近我的借口……不过,我此前一直相信她就是石田多江,所以请让我继续使用这个名字。”

“还没遇见的人。我刚才只是想,自己可能在等某个人主动找我说话……所以,硬要说的话,我等的人就是你。”

说完,她重归正题。

那双眼睛看着有希子,无声地询问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到了五月下旬,石田多江打电话告诉我,‘我丈夫六月第一个星期六要去轻井泽,就在那天行动吧。’我已经准备就绪,只等那一天到来了。在过生日之前,我总感觉计划进展的速度超过了我的杀意,但是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听了女儿那句玩笑话,我心中突然有了觉悟,情绪也完全到位了。只不过……在讲述案发当天的事情之前,我还要多说一句话。刚才提到多江给我打电话,不久之后——”

“……”

电话已经挂了,有希子却没有马上放下话筒。

“没关系,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她之所以惊得一动不动,是因为电话桌上那朵假花。那是去年年末,大约五个月前,石田多江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女人正要站起来,有希子伸手把她拉住了。

兰花的白色部分浮现出两三处褐色污渍,就像花朵的生命开始衰亡……然而,这太奇怪了。

“那不如下次……”

因为布料制作的假花本就没有生命,如今却像有生命的真花一样开始枯萎……

她回答道。

她对自己说,一定是她弄错了。因为有段时间没有仔细观察,一定是不小心沾到了东西,形成了一小片污渍。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那些污渍渐渐扩大,花朵整体也开始干枯。

“是的。”

它真的枯萎了。

有希子正要说“没有”,突然改变了主意。

有希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多江。

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继而问道:“啊,不好意思,你在等人吗?我真是的,也不等你回答,就一个人说了这么多……”

“所以我跟你说了,那是特殊的假花啊。”

“到了冬天,正好能透过窗户看到这个池塘和长椅……要去我家坐坐吗?我看看家里有没有以前的相簿。你看到照片应该能想起来。”

除此之外,她一句解释也没有。

有希子转过去,看见公园的树林后面有块高地,参差不齐的树梢中露出了白色的五层建筑,宛如山顶的城池。女人说她家住在一层,但是那里被绿叶阻挡,看不见房子的窗户。

有希子盯着渐渐变大的污渍,绞尽脑汁思考,还是想不到假花为何枯萎。就这样过了三天,她突然焦虑起来。因为看着那朵奇怪的花,她越来越不安。

女人似乎看透了有希子的想法,对她说道:“我没有跟踪你。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只是没机会找你说话……刚刚我准备回家,正好看见你在这里。这里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你瞧,就是那座公寓。”她抬起手,越过有希子的肩膀指向上方。

这朵花的生命能坚持到六月那天吗?……多江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耳边萦绕不散:“必须在这朵花枯萎之前行动……必须在假花枯萎之前想办法……”

不过,那已经是最后一点戒备。

六月第一个星期六,多江与女儿麻美乘坐下午一点多的列车前往轻井泽。

她用依旧有点僵硬的声音询问。由于记忆不清晰,她对这个女人还有点戒备。

列车开动的同时,她觉得计划也以无法回头的形态启动了。只是这里面还有另一种意义,那就是她无须做任何思考,也无须再迷茫,只要委身其中。到前一天为止,两人已经为彼此制定了缜密的日程。石田多江约有希子的丈夫晚上八点在报社附近的街角见面,还定好了如何找到素未谋面的对象。多江已经在报社附近踩过点,还选好了制造事故的交叉路口。有希子也会在晚上八点去别墅找石田行广。多江已经事先知会了丈夫:“真巧啊,你去轻井泽那天,有希子小姐也住在M酒店。”

“你怎么没在上课时叫我一声?”

“那人果然对你有意思,因为他当时可高兴了。”

有希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多江用她独特的微笑说完,又对有希子详细讲述了如何找到别墅,以及别墅的布局,特别是楼梯的位置。

她伸出手,要跟有希子握手。

“你是第一次去,一定要记住这个布局。”

“你没有记忆,所以当然想不起来。再加上我们小时候也没说过话……不过,好不容易再见到了,我们可以现在开始创造记忆啊。”

说着,多江又眯起了眼睛。有希子觉得她在故意说反话,可是那次之后,她在吉祥寺的公寓见过行广三次,两人都默契地表现出那天晚上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多江也没有怀疑。反倒是有希子记住布局后,多江把图纸撕得粉碎,其用心之细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女人似乎察觉了有希子眼中残留的疑惑,再次露出微笑。

多江同样细心地与她约定,行动当天两人不能有任何联系,因为酒店的电话和手机都会清楚地留下通话痕迹,一定不能使用。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或是突发情况导致不得不改变计划,她们都要独自应对……换言之,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们都要表现出不存在共犯的样子。多江跟她约定这一点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

“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积极的新生,今天才来第三次。”

带女儿去也是多江的主意,她说那样更像普通的旅行。她问女儿要不要去,女儿竟很干脆地回答:“想去。”

有希子依旧很困惑。她上课时忙着摆弄布料和颜料,除了老师,根本顾不上跟别人说话。尤其是四月刚进来的新学生,她连长相和姓名都没记住。

还没到梅雨季节,轻井泽的天空蔚蓝清澈,白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去年那一夜隐没在阴影中的城镇变成了清晰美丽的画面,呈现在有希子面前。

“我以前是个很普通的孩子,而且比现在瘦多了……不过,就算你想不起三十年前的事情,三十分钟前的应该可以吧?我上个月开始就跟你上了同样的兴趣班。”

花艺设计的展会可以明天或者离开前慢慢看,所以她只在里面粗略逛了三十分钟,穿过挤满游客的大路,六点回到M酒店,在事先预约的餐厅吃了晚饭。按照预定,她要在七点四十五分把麻美打发回房间休息,自己则借口看上了刚才看到的陶制花瓶,不动声色地离开酒店。麻美在镇上还很兴奋,一到吃饭时间,就像平时一样毫无理由地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不,今晚其实有原因……因为预定时间即将到来,她们准备离开餐厅时,麻美突然问了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那人说出了有希子的小学母校。有希子想起了校门口的文具店,也想起了那家人的女儿跟她同班,只是想不起对方具体的长相。她以前应该是个身材瘦削,有点阴沉的女生,虽然两人同班,却没有说过话。

“妈妈,你过完生日两三天,是不是在另一个咖啡厅跟一个女人见面了?我正好跟同学从外面路过……”

“我是木村多江。武藏野南小学门口不是有家文具店嘛,我是老板的女儿……不过现在姓石田。”

她说,看到母亲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故意错开时间走出了店铺。

女人坐在长椅一端,玩味地看着有希子迷惑的神情。她脸很圆,双颊饱满,双眼一眯起来,就陷进了气色红润,看起来十分柔软的脸颊中。

“那个人是花艺班的朋友吗?”

“你是乾女士,对吧?我们上小学时在同一个班……还认得我吗?”

“嗯……”

不,看到那张圆脸的瞬间,她的记忆的确有所反应,但她还没弄清楚对方究竟是谁,就顺着那人的动作微微点了一下头。

有希子含糊地点点头。

她转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

“你们吵架了?”

声音带着湿气,悄悄钻进有希子耳中。

“没有,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在等人吗?”

麻美抬头看着她,眼中带着傲慢的同情。

公园太大,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担心自己找不到出口。随后,有希子在池塘边的一张长椅上落座,喘了口气。池塘映出天上昏暗的积雨云,显得有些浑浊。明明是五月,空气却毫不清爽,过于繁茂的枝叶倒映在池塘中,宛如沉重的绿色淤泥……不过,周围还是有一丝微风的。

“可是,她就是黄金周跟爸爸一起逛商场的人。”

然而,一个人在公园里闲晃也并不能排解寂寞。

“她当时的声音就像个小大人。我完全没想到那句话会如何打乱我的计划……不,我还没想到自己会因为那句话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刚才忘了说,我生日那天,麻美把她父亲出轨的事情当成生日礼物送给我之后,又害怕我受到伤害,说了一句‘我是骗人的’。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在乎,所以也没有在意那句话……不过,如果对方是多江,那就不一样了。因为那就意味着多江竟然还欺骗了我。如果她说不知道我丈夫长什么样是骗人的,那么我丈夫也骗了人。不……女儿的话让我脑子一片混乱,当时并没有想这么深,只想着打电话给丈夫或是多江,把事情问清楚。可是我转念又想,其实还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到别墅去,对行广先生坦白一切……当时距离八点还有十三分钟。”

她已经习惯回到家里一个人吃晚饭,可是连过生日也要这样做,未免太寂寥了。

酒店餐厅有个古董大座钟,乾有希子说,她感觉自己仿佛被秒针追赶,匆忙站了起来。

有希子去年春天报了吉祥寺附近一个花艺课的兴趣班,每周上两次课,那天也像平常那样,她上了两个小时课,下午三点走出教室。如果换作别的日子,她会去百货公司地下的食品卖场买菜,然后乘公交车回家。但是那天,她走向了井之头公园。

她用事先准备好的借口打发麻美回房,自己走出了酒店。

时间回溯到一年前,去年生日那天。

夜色已深,她几乎是摸索着走进了酒店后面的树林里。早已在照片上见惯……让她不想再看的别墅又一次隐入了黑暗中。她在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前行,感觉自己真的在按照计划去杀死一个男人。十一月那天,她跟在行广的手电筒后面只花五分钟就走完的路,此时却漫长得好似永远。真的太漫长了……自从提出那个计划,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在那一年里,计划已经与有希子融为一体,使她察觉不到计划出现问题,依旧试图执行……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打开了倒计时的炸弹,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向别墅,杀害石田行广。

“因为几天前,我正好跟女儿那天提到的女性朋友坐在同一个咖啡厅的座位上,讨论杀死彼此丈夫的事情。这叫交换杀人,对吧?就是我杀她的丈夫,她杀我的丈夫……去年暮秋开始,我们就经常谈论这个,已经持续了半年。只不过这半年间,她从来不会说‘杀死’或是‘杀害’这种词,我也一直回避。我们两个人都默契地决定,不使用那种直接的说法……只要不用那种词,我们俩讨论的就是电视剧或者小说那样的虚构幻想情节,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不过是两个对丈夫心怀不满的女人互相开玩笑发泄心情而已……我觉得只要这样,就能蒙混过去。我不知道她的理由是什么,但至少我还没能真正下定决心。到我生日时,计划已经有了具体的轮廓,我心中可能也产生了可以称之为杀意的感情。尽管如此,只要不说出那个最关键的字眼,杀意就像被不透明的塑料薄膜层层包裹,保持着模糊不清的样子……可是,女儿无意中说出的玩笑话却戳破了那层薄膜,让杀意猛地迸发出来,形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让我再也无法忽视。简单来说,当时我用僵硬的微笑看着女儿,那个瞬间,心里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句话——‘杀了吧’。”

别墅的窗口和门口都亮着灯。她走到灯光下,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按响门铃。没有反应。她正要再按一次,突然停下了动作。因为大门微微敞开着,里面传出了说话声。不,那是电视机的声音,听着好像棒球比赛……电视机里的人在喊“本垒打”“大逆转”。行广可能看得太着迷了。她边想边打开门,进去就是大厅一样宽敞的起居室。里面比十一月那天看到的还要凌乱,石田行广躺在沙发上,仿佛被人随意丢弃的摆件。接下来的几秒钟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沙发旁边,低头看着男人的身体。她可能喊了一声,见对方还是没反应,以为他在睡觉,就走了过去。她还隐约记得,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只倒下的威士忌酒瓶。她低头看着男人的颈部,丝毫没有惊慌,自己也很奇怪为何能如此冷静。他的脖子上缠着一根兰花茎,茎的一头……散发着汗臭味的赤裸胸膛上赫然开着一朵鲜艳的兰花。她那天离开家时,假花已经快要完全枯萎。现在,那朵濒死的假花仿佛吸取了男人的生命,又重新盛放……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黑暗悄悄侵蚀了她。最后,有希子又看了一眼男人的面庞。半裸上身躺在别墅沙发上等待有希子的并不是石田行广,而是今早依旧沉默着离家上班的丈夫。丈夫乾孝雄死去的脸跟生前一样了然无趣,瞪大的眼睛依旧看也不看向有希子的方向。

后来,乾有希子在警署狭窄的房间里这样说道。

“我醒过来回到酒店,当时已经十点了。如果说我在尸体旁边昏迷了两个小时,肯定没有人相信,所以我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直接上床睡觉,却始终没睡着……我便报警了。后来的事情,各位刑警先生想必都很清楚。由于不能透露交换杀人的计划,我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反倒招来了怀疑……于是我就想,在情况变得更糟糕之前,干脆把一切都交代清楚。只要把对自己不利的部分也如实说出来,或许警察就会相信这个难以置信的故事。”

“我女儿当然是开玩笑。尽管我很清楚,但那句话还是像尖刀一样狠狠扎进了我心里。”

刑警只用冰冷的视线回应了有希子恳求的目光。

她想笑,但是挤不出笑容,只能挂着半吊子的微笑愣在那里。麻美微微勾着眼睛,用酷似她父亲的眼神窥视着母亲的表情。

“求求你,请相信我,好好调查那个女人。你们一定能发现证据,证明我的话……”

有希子条件反射地回答道:“怎么可能。”接着,她慌忙想找下一个话题,但是麻美比她快了一步,开口道:“可是刚才我在车上说了‘女人’,妈妈的表情一下变得好可怕。”

“不,我们已经问过她了。很遗憾,你的话反倒证明了她的说法。”

麻美的唇角残留着一丝微笑,开口问道:“杀了他?”

“那个人说什么了?她说我撒谎吗?”

“即便这样,离婚也不是随口说说的事情……”

“是的。她说你不断跑到她的公寓,或是把她叫到咖啡厅去,缠着她讨论被害者乾孝雄先生的事情。除此之外,全都是谎言……”

“……”

“连相册和我们在屋里一起制作假花的事情,她也否定了?”

“残忍吗?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一直想把爸爸赶出家门了,难道不是吗?如果要离婚……我不是给了你一个绝佳的借口吗?”

“她说自己一次假花都没做过,而且她的公寓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假花。墙上确实挂着你所说的世界各国以及日本各地的风景照片,不过那是她……藤野秀子女士自己拍摄的。因为她跟你说的不一样,她是银座一座大厦的房东,所以闲暇时间很多……另外,你称之为‘行广先生’的男性,在她除了丈夫之外的不少情人中,好像有个同名同姓的人。所以她猜测,你应该也是为了报复才故意接近石田行广……因为你好像查了不少关于她的信息。”

“为什么要拿这么残忍的事情当礼物?”

有希子用力摇头。

“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礼物。”

“报复?报复什么?难道你想说我企图报复丈夫的出轨对象吗?我是那天晚上才从麻美口中得知丈夫的出轨对象是她。对了……你们可以问麻美。麻美亲眼见过我跟她在一起,还有丈夫跟她在一起。”

有希子还在困惑,不知如何回应时,麻美又恢复了刚离开家时的高兴笑容,这样补充道:

“可是,你女儿只是看见了,对不对?她不可能知道你跟她的说法谁真谁假……哦,还有,刚才我跟派去东京的警员联系过了,麻美小姐从你的书桌抽屉里找到了小学相册。是你看了那本相册,从上面找到跟她外表相似的木村多江,编造了这个胡说八道的故事,对不对?你坚持说相册在她手上,她为什么会有……”

麻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蠕动着嘴唇,仿佛在咀嚼措辞。不一会儿,她点点头,一口气说了出来:“黄金周放假时,我不是跟同学一起去新宿看电影了嘛。当时我在百货公司的奢侈品专柜看到爸爸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我趁他们没发现就走了,所以只看到一眼。不过我觉得,他绝对是在给那个女人买奢侈品。”

刑警勾起嘴唇朝她冷笑,有希子再次摇头。

“刚才你在公交车里说的那个——是说你爸爸出轨了吗?”

“都说了,肯定是她随便编了个理由,怂恿孝雄偷走了相册。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还有假花枯萎也是。平安夜的前一天,我收到的确实是假花,可是半年过后,临近案发当天时,她又随便编了个理由,让孝雄把假花换成了真花。”

女性朋友那件事是真的,但她不想继续提那个人,所以有希子苦笑一下,假装偶然想起一般,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说那种谎话啊。”

“不知道……但我因为当时的打击,心理状态变得十分不稳定。这可能就是她的目的……看到假花竟然真的枯萎,我不由得相信了她的话……继而觉得必须按照她的话行动了。”

“哦?”女儿傲慢地说,“原来是真的呀。我还以为我跟爸爸都忘了你的生日,所以你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回家后为了面子撒了个谎呢。”

有希子不断摇着头,好像想不通这一切。

“对啊……你那是什么表情?妈妈那天真的是跟班上的女性朋友一起去吃饭,才回家晚了。”

“那你说,是谁杀了被害者?乾孝雄在当天晚上八点左右遇害,当时她身在东京,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据。”

“你说的朋友,是去年给你过生日的人吗?”

“她肯定利用了我称之为‘行广先生’的那个人,或者其他情人……”

准确来说,有希子参加的兴趣班是教人如何用布面丝带和胶纸制作假花,并不是使用真花的花艺课。但她并没有费心纠正。

“动机呢?”

“嗯。”

“她一定是气愤自己只能当第三者,就试图把罪名嫁祸给我这个妻子,以得到一石二鸟的结果……”

“什么班?花艺课?”

“可是她说你才是第三者啊。因为她跟乾孝雄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从户籍资料来看,也是你几年前就开始当第三者。”

麻美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店里。有希子很想立刻问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先回答道:“班上的朋友上周带我来的。”

“……”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么漂亮的小店,我吓了一跳呢。”

刑警见有希子沉默下来,便长叹一声。

结果,她们在吉祥寺的百货公司买了点东西,又走进井之头公园背后的红砖咖啡厅并坐下来,才重新开始对话。

“麻美小姐得知这个情况后,可能产生了反抗情绪。刚才你说,你跟藤野秀子走在吉祥寺一带时被人叫住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人叫的应该是‘乾女士’,对不对?可那并非是叫你,而是叫藤野女士。藤野是她的旧姓,现在改成了‘乾秀子’。她以前也是‘乾秀子’,后来乾孝雄跟你结婚,所以她一度迁走了户籍,直到最近才重新入籍。”

麻美就像在母亲耳边吹了口气,转瞬之间,她已经背过身子,先下了车。

“……”

那仅仅是一瞬间。

“不过我说的只是户籍情况。她跟乾孝雄在吉祥寺的房子里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七年。当然,要除去孝雄住在你家的日子……”

“女人……”

“你是说,他在公交车程不超过二十分钟的地方,同时拥有两个家庭吗?”

有希子问了一句,女儿却连头也不转过来,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车上有很多人,母女俩抓着吊环并肩站在一起,麻美还是一言不发,任凭不知不觉已经超过母亲的肩膀一下又一下碰撞着母亲。等公交车到站,她们要下车了,麻美突然凑到母亲耳边。

有希子恶狠狠地挤出了一句话。

“怎么了?”

“没错。如果被害者还活着,恐怕要被控以重婚罪。另外,从几年前开始,记者工作繁忙就已经不再是不回家的借口,而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乾孝雄已经辞去报社的工作,最近汇到你家里的工资,其实都是她……乾秀子女士的钱。当然,案发现场所在的别墅也是她名下的产业,也就是乾孝雄的产业。所以说,他是在自己的别墅里被杀了。”

“爸爸今天真的要工作吗?”

有希子张开嘴,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公交车快要穿过桥洞时,麻美突然小声喃喃道:

“这样看来啊,她不可能主动提出交换杀人的计划。本来只有一个男人,要如何交换杀人?”

令人烦恼的是,女儿麻美不仅长得像父亲,还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刚出门时她还少见地表现得挺高兴,可是一坐上公交车就变得很不耐烦,露出跟她父亲一模一样倦怠、死板的表情。

不对,那才是她的目的。她让我错把一个男人当成了两个男人,产生交换杀人的错觉,并且诱骗我出现在丈夫被杀的现场,成为动机最强烈的嫌疑人……我根本拿不出现场的不在场证明,因为已经把完整的存在证明拱手让她拿走了。但是,有希子再也没有开口。

丈夫不仅懒惰,还多嘴多舌,这点也像极了这个每走一步就吱嘎作响的老房子。有希子在一个月后引发的案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丈夫的性格。不过她生日那天跟女儿一起坐上公交车时,心中还没有非常明确的决意。

她只是摇乱了一头秀发。

他们住在一个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乘公交车到吉祥寺只要二十分钟。这是有希子出生前两年她父母买的房子,因此楼龄比有希子还大两岁,正好跟丈夫同龄。父母死后,本来与二老同住的兄长夫妻俩因为工作调动去了名古屋,房子就成了有希子一个人的。于是十六年前,孝雄跟她结婚时,从江东区的出租屋搬了过来。孝雄是社会部的新闻记者,在规模不大但小有名气的报社工作。他平时工作应该很忙,回了家却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直到现在,有希子依旧觉得后来搬进来的丈夫像个在家借宿的人,但是有时候,她又感觉丈夫跟这座伤痕累累、慢慢腐朽的房子一模一样,仿佛比她住的时间更久。

“不过她也有可疑之处,我们当然会进一步调查。”

上午,丈夫孝雄借口工作出去了。就算他待在家里,可能也对妻子的生日毫无兴趣,只会躺着看电视,用背影对她说:“我不去了。”

刑警说完,又继续道:

那天,她的生日正好跟母亲节碰上。下午,有希子对上初二的女儿说:“要不我们去车站那边吃晚饭吧?”女儿可能进入了叛逆期,这一两年开始疏远母亲,去年还无视了母亲的生日,所以有希子以为自己会遭到拒绝。没想到女儿一口答应了,还告诉她:“等会儿我有礼物给你。”

“我个人也想知道究竟哪边才是假花。”

事件发生在大约一个月前。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无比遥远。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乾有希子面对的事件中,头一次出现“杀人”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