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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调查

纯一被判刑的时候,对检察官没有好印象。在纯一眼里,检察官都是通过了司法考试的精英,是一些不交流感情、只将法律作为武器宣扬正义的人。但是,看到中森祈祷树原亮的死刑判决不要是冤案的样子,纯一相信他一定也有苦恼。纯一想,如果中森从事别的职业,说不定会反对死刑制度。

现在的中森看上去三十六七岁,那么,他在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时,也就是二十六七岁,跟现在的纯一年龄不相上下。那时的中森与恶性事件的被告人对峙,以强硬的态度起草了处以被告人死刑的文件。

汽车驶入中凑郡,驶过繁华的矶边町时,一直阴沉的天开始掉雨点了。

在前往中凑郡的路上,纯一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他在想刚才那个英姿飒爽的检察官。

南乡打开了雨刮器的开关。纯一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是的。大概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吧。”作为一个检察官,身上的负担到底有多重,南乡是非常清楚的。

“寻找台阶。”南乡答道。

纯一吃惊地看着正在上台阶的中森的背影说道:“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说出应该判处树原亮死刑的人?”

汽车上了通往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路。

“大概因为他负责这个案子吧。”南乡心情沉重地说道,“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的检察官就是他。”

“你带驾照了吗?”南乡突然问道。

纯一惊讶地问道:“这位检察官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纯一从裤子后兜里把钱包掏出来确认了一下,有驾驶证。但纯一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哎呀!我驾照上的住址还是松山监狱。”

“这就是我在胜浦市警察署刑事科办公室遇到的那位检察官,”南乡这才向纯一介绍,“他姓中森。”

“和我的住址一样,”南乡笑了,“只要在两周以内将地址改了就没有问题。现在我要请你来开车。”

中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名片接了过去。下车以后,中森对南乡说道:“我祈祷排除树原亮事件是冤案的可能性。”然后关上车门,向车站的台阶走去。

“我?”

南乡迅速掏出律师事务所的名片:“如果还有什么新情况,请打我手机。”

“是的,”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纯一,“我知道,你会害怕的。”

“在这里下车太方便了。”中森说完,向南乡点头施礼。

“那当然。”在假释期间,纯一如果因超速或违章停车等被警察抓住,就要被送回监狱。

南乡一直往前开,把车开进胜浦车站前的转盘里才停下来。

“可我只能请你开车,因为我要进入那所房子。也就是说,我要私闯民宅了。”

“那么,请找个适当的地方停车。”

纯一吃惊地看着南乡的脸。

“明白了。谢谢您。”

“如果不搞清楚有没有台阶,什么都无法往下进行。”

“不能。作为翻案的证据,过于弱小。”

“可那么干行吗?”

“即使这个证据被公开,也不能成为重审的决定性因素吧?”

“没有别的办法,”南乡笑了,“考虑到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你在场很不好,你会被认为是共犯。而且如果那所房子附近停着汽车,怎么也会被人看到。所以我决定,我进去,你开车下山。没问题吧?”

“血迹倒是没有,不过有汗渍。经鉴定,穿POLO衫的人血型是B型。”中森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然后说道,“关于未公开的证据,应该只有这一件。”

看来只能服从了。“可是,南乡先生,您怎么回去呢?”

“我明白了。被视作问题的纤维上有血迹吗?”

“我这边的事一完,马上打你的手机,你到摩托车事故现场来接我就是了。”

“是的。警方也调查了可以买到这种款式的POLO衫的渠道,由于制造商的销售网遍及整个关东地区,确定穿这种款式的POLO衫的是什么地方的人是不可能的。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就把被视作问题的黑色纤维从证据中剔除了,并不是警方故意隐瞒。”

纯一点点头。

“也就是说,不完全一致。”

南乡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非法进入荒废的旧房子和为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你说哪一个更重要?”

“很微妙。首先,通过鉴定摩托车事故现场的纤维,确认那是某个服装厂生产的POLO衫的一部分。这种款式的POLO衫只有衣领和下摆使用了那种合成纤维。在杀人现场采集到的合成纤维,就是这种合成纤维。可是,这种合成纤维,也用于袜子和手套等其他产品。”

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面一个人也没有。开着车上来的那条路以前可能是通往内陆的交通要道,但是后来随着公路交通网的发达,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跟摩托车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一致吗?“

在蒙蒙细雨中,南乡下了车,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把必要的工具拿了出来。折叠伞、铁锹、笔记本、笔,还有手电筒。想了一下之后,又戴上了手套。

“是的。我们当然彻底调查了同案犯存在的可能性。调查的结果是,在杀人现场的地板上发现了几根黑色纤维。”

南乡撑开雨伞,扭头看了一眼宇津木耕平宅邸。那所木造宅邸看上去阴森森的,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简直就像是宅邸在流血流泪。

“也就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在摩托车事故现场的?”

纯一坐到主驾驶座上,紧张地调整着座椅的位置。

“是的,是纯棉纤维。跟树原亮穿的衣服完全不一样,但也不能肯定就是在树原亮出事故的时候掉在那里的。”

“没问题吧?”南乡对纯一说道。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被身后的宅邸吸走了,纯一不由得回过头去。

“黑色纤维?”

“应该没有问题吧。”纯一好像没有把握,不过还是松开手刹挂上挡,前进后退重复了好几次,才把车头掉过去。

“算了,我也不多问了。”检察官没有继续追问,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直奔主题,“关于刚才您提到的那个问题,确实有一个证据没有提交给法院。那个证据是在树原亮的摩托车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

“开得不错嘛!”

“应该不是。”南乡兜着圈子肯定道。

“那,我走了,过会儿来接您。”纯一说完,就沿着山路下山了。

中森点点头:“请问,南乡先生应该不是仅仅出于个人的兴趣来调查这个事件的吧?”

南乡转身走向宇津木耕平宅邸,他一边驱除着从内心涌上来的不祥预感,一边回忆起在检证调查书中看过的宅邸平面图。

“他姓三上,是我的搭档。您放心,他口风很紧。”

从后门进去!决定了作战方案之后,南乡拨开杂草直奔宅邸后门。

不久,身材细瘦的中森徒步追上来,拉开车后门钻进汽车,坐在了后排的座位上。南乡刚开动汽车,中森就开口问道:“副驾驶座上坐着的先生是……”

眼前的后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是一块木板。在检证调查书中写着“门板内侧有木制的门闩”。

南乡马上发动汽车,从中森身边超越过去,驶出警察署。开出一段路之后,南乡把车停在了路边。

南乡把伞靠墙放好,打开折叠式铁锹,用铁锹柄试着敲了一下门板,本来关着的门立刻敞开了。

检察官没有转动身体,只是转动着眼球,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很快就发现了南乡,于是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边悄悄指了指路边。

原来,后门根本就没闩门闩。南乡在心里叮嘱自己:沉住气,不要慌!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南乡笑了,随即打开了车后门的锁。

观察了一下黑乎乎的房间,那是一个六叠大小的厨房。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板。这时,他闻到一股锈蚀的金属发出的异味。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南乡还是在厨房门口脱掉鞋子,走进了厨房。

就在南乡回答纯一的问话时,中森从大门里走出来了。

地上全是灰尘,不可避免地要留下脚印。南乡索性穿上鞋子,在厨房里四处观察。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储物空间”,其实也就是镶嵌在碗柜前面的一块连一米见方都不到的木板。

“对。”

南乡抓住那块木板的把手,掀开了木板。扬起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飞舞。

南乡说完了该说的话以后也没有发动车子,纯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问:“您是在等什么人吧?”

但是那里没有台阶。“储物空间”深浅只有五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不常用的餐具和调味品瓶子什么的,还有干了的死蟑螂。

“白去一趟。”南乡把见到船越科长和中森检察官的事告诉了纯一,他是在一边说话,一边拖延时间。

慎重起见,南乡又敲了敲那个“储物空间”的四壁和底部,都是用水泥加固的,不可能有什么台阶。

过了一会儿,纯一的心情大概稳定了,问南乡:“怎么样,去警察署有收获吗?”

没有找到台阶的南乡无奈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里面的推拉门上。他不打算就这么回去,他想亲眼看看杀人现场。

“你也丧失记忆了?跟树原亮一样?”南乡开玩笑说。但是他并不相信纯一的话,他的直觉告诉他,纯一隐瞒了什么。就算是想起了青春期的羞耻感,也到不了脸色苍白、恶心想吐的程度。不过南乡知道,现在即使追问,纯一也不会说实话。

拉开推拉门进入走廊,先看了看左边黑暗中的门厅。鞋柜上放着一部电话,大概就是宇津木启介叫救护车时用过的电话吧,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

“我不记得了,我的脑子里雾蒙蒙的。”

臭味越来越大,南乡皱起了眉头。但是,不能就此罢手,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咬牙拉开了客厅的推拉门。

“也许?”

客厅里黑乎乎的,这所房子吸了被害人大量的鲜血,已经被丢弃不用了。死人的臭味好像还跟当年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也许吧。”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走进了杀人现场。

“十年前被那位警察辅导过?”

纯一开车下山后,一进矶边町就开始找停车场。去接南乡之前,他必须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一直握着方向盘开车,太危险了。

纯一吃惊地望着南乡。

他一边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开着车慢慢往前走,一边回忆十年前跟女朋友友里一起来这里时见过的建筑物等。突然,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来,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了。

纯一没有说话。南乡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半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想起跟女朋友在一起的那些痛苦的日子啦?”

纯一总算在车站前找到一家咖啡馆,他马上把车开进了咖啡馆的停车场。

“是因为遇到了那个警察吗?”

走进咖啡馆,纯一点了一杯冰咖啡,用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可是他又为自己这样做感到一种罪恶感,因为南乡现在正在那所被废弃了的鬼屋似的房子里孤军奋战。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恶心起来了。”

自己能干点什么呢?纯一这样想着,回到车里,将南乡放在皮包里的中凑郡地图拿了出来。

“晕车了?”

如果那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就必须在那所房子附近寻找。纯一拿着地图回到咖啡馆,开始在地图上寻找应该搜索的地方。

纯一喘着粗气答道:“不要紧。”

从矶边町到宇津木的宅邸只有一条路,开车需要十分钟左右。柏油马路到了宇津木宅邸前就变成了土路,弯弯曲曲地在山上绕行约三公里,开始进入内陆地区处,有一个十字路口。右边那一条通向胜浦市,左边那一条通向安房郡,一直走的话,就会与沿着养老川修的公路合并,那是一条纵贯房总半岛的道路。

坐进车里以后,南乡问纯一:“你不要紧吧?”

那把被认为是用来挖掘地面、掩埋证据的铁锹,是警察在距宇津木宅邸三百米处发现的。可以考虑证据也被埋在这附近的可能性,但看一下地形图上的等高线,就会知道这一带不会有房屋。那么在死刑犯树原亮的记忆中复苏的台阶,应该在哪里呢?

听南乡这么说,警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纯一说了一句“以后你要好好工作哦”,转身向警察署大楼走去。

纯一又计算了一下事件经过的时间。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7点左右,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发现树原亮的时间是晚上8点30分,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树原亮上过台阶。

“让您费心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树原亮的摩托车肯定被当作移动工具使用过,那么,在摩托车单程四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应该有台阶的存在。如果再把挖洞埋证据的时间考虑进去,范围就会更小,最多也不会超过摩托车单程三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

“他可能是晕车吧。”警察说。

从矶边町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宇津木宅邸,直线距离正好是一公里。再考虑到这条道路是险峻的山路,凶手能够移动的距离,应该在三公里以内。如果台阶存在的话,肯定在这个范围之内。

南乡察觉到,辅导从东京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在这位警察眼中却是一件大事。可是,纯一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看呢?

纯一抬起头来,开始设计一个包括访问郡政府在内的行动计划。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好久不见了,我吃了一惊。”警察笑着说。

佐村光男!

“十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当时我是附近中凑郡的警察。”南乡终于明白了:这个警察是辅导过离家出走的纯一与女朋友的那个警察。

纯一立刻僵住了。身穿工作服的光男,从丁字路对面的信用社走了出来。看样子他没有注意到咖啡馆里的纯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装现金和传票的手包,满脸笑容地跟走在路上的一位老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钻进了喷印着“佐村制作所”字样的轻型卡车里。

南乡不解地看看警官,又看看纯一。

这个很平常的情景,激烈地震撼了纯一的心。

“是吗?其实,我和他是老相识了。”

儿子虽然被别人打死了,但是作为父亲还得保住自己的工作。每天还得吃三餐饭,还得排泄,还得睡觉,见到熟人还得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还得干活挣钱,总之还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光男跟在海边的那栋大房子里住着的宇津木夫妇一样,跟在东京偏僻的小巷里住着的纯一的父母亲一样,每天为生计奔忙。当然,有时也会因涌上心头的痛苦记忆停下手中的工作,但还得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低下头。

“是的。我就相当于他的父亲。”

纯一心里觉得很难受。

“好像很不舒服。”警官担心地说,“你跟他是一起的?”

他后悔自己向佐村光男道歉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怎么了?”南乡问。

犯罪所破坏的并不仅仅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而是深深地侵入人们心中,破坏了人们心中最根本的东西。

“你不要紧吧?”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正在向纯一问话,他感觉有人来了,回过头来。

而且,人们将被这个根本性的伤害长久地困扰。

南乡加快脚步,来到汽车旁。

那个时候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回到停车场,南乡就看见自己租来的那辆本田思域的副驾驶座那边,一个穿制服的警官正站在那里跟纯一说话。刚开始南乡以为警察是在责备他们车停的不是地方,但发现纯一的脸色很难看,不但面色苍白,而且捂着嘴,好像差点就要吐出来似的,这才觉得有问题。

难道只有夺走佐村恭介的生命这一个办法吗?

“麻烦你们了。”南乡说完,转身离开了刑事科。

客厅中飘散着从浸透了人血的榻榻米上发出的铁锈和霉菌混合的刺鼻臭气。

“可以。”南乡向监狱领导提交了休假报告和去外地的申请,在去外地的目的一栏,只是随便填写了一下。按规定,如果不如实填写,也就是挨一个警告处分,减少一点退职金。

南乡用手绢捂着鼻子,把整所房子查看了一遍,亲眼确认了这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后来,他发现到处可见地板被掀起的痕迹。一定是当时警察怀疑消失了的证据被埋在了地板下面,才掀开地板到处乱挖留下了痕迹。

“可以让我确认一下吗?”

确认有没有台阶的目的达到以后,南乡开始做最后一件事。他要看一下扔在客厅矮桌上的那个大信封里装的是什么。表面看来,那个大信封应该是警方扣押证据时使用的,而这些没有被法庭采用的证据,最后还给了被害人的继承人宇津木启介。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宇津木启介将这些还回来的证据扔在了这里。

“是啊。”

信封全都被打开过了,南乡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地址簿。这是确认被害人人际关系的重要资料。

“南乡先生真是从松山来的吗?”船越看着南乡的名片问道。

他想带走这些东西,但转念一想,这就犯了盗窃罪,不能这样做。于是南乡拿出笔记本和笔,借着放在矮桌上的手电筒的光亮,抄写起地址簿上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来。以后在附近做调查,如果找不到台阶的话,抄下来的这个地址簿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是吗?”

但是抄写地址簿很费时间。由于戴着手套,写字很困难,翻页更困难,南乡只好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没有隐瞒证据。”此时笑容已经从船越的脸上消失了,“关于树原亮的案件,搜查没有任何差错。”

那个消失了的存折。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中森有点困惑地说完这句话,把视线转向了年龄比他大的刑事科长。

凶手杀人之后盗走存折时,一定会确认一下有多少存款。凶手翻看存折时,会不会也把手套摘下来了呢?

南乡是直盯着中森的脸说出这些话的。给被告人定刑的不是警察,而是检察官,指挥执行死刑的也是他们。

肯定摘下来了!如果戴着沾满血迹的手套,不但很难翻页,还会留下血迹。取钱时肯定会引起怀疑。毫无疑问,凶手直接用手拿过存折。

“是的。他并不记得自己犯了罪,却被判处了死刑,这对促使罪犯悔过自新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弄清了树原亮这个死刑犯确实犯了该判极刑的罪,我心中也就没有遗憾了。”

此前南乡看过数千份犯罪记录,他知道,要想完全彻底地抹掉指纹是很困难的。只要罪犯在现场摘掉手套,就肯定会留下潜在指纹。因为指纹是肉眼看不见的,人在触摸物品时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即便事后企图擦拭干净,也会有漏掉的地方。只要找到消失的存折和印鉴,就很有可能在上面检测出真正的凶手的指纹。

中森问:“你指的是丧失记忆这件事吗?”

南乡暂时停止抄写,看了看客厅里宇津木耕平和宇津木康子的尸体躺过的地方。那里的榻榻米都已变得黑黢黢的,只有两具尸体躺过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变色。南乡对着两个模糊的人形印迹说道:“也许我们能把杀死你们的真正的凶手找到。”

“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个遗憾。到现在我已经看到几万名罪犯获得了新生,但树原亮是特别的。”

南乡开始继续抄写。他看了一眼手表,进入这所房子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您真是热心人哪!”船越笑着说道,“南乡先生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默默抄写的过程中,南乡突然在地址簿中看到了两个令人感到意外的名字。

“哪怕是很小的东西都可以。”南乡说话的声音很客气,但要问出点什么来恐怕是不可能的。因为南乡的问题触及了跟刑讯逼供一样的,可以产生冤案的结构性问题。在日本的法庭上,警方搜集到的证据,无须全部公开,也就是说,警方认为没有必要公开的证据,可以不公开。如果警方故意将某些证据视为没有必要,证明被告人无罪的证据就有可能被隐瞒起来。

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

中森和船越都愣住了。

被纯一打死的那个年轻人和他父亲跟被害人宇津木夫妇是熟人!

南乡点了点头,马上又开始提问,因为他知道,必须一口气突破难关:“在法庭上没有公开的证据中,有没有可以看出第三者存在的物证?”

纯一接到南乡的电话以后,开车直奔摩托车事故现场。

“听你这么一说,我们也不敢肯定有没有了。”

在蜿蜒的山道中,他谨慎地往上开,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撑着雨伞等他的南乡。

“据检证调查书记载,那所房子里有一个地下储物空间,那地方没有台阶吗?”

纯一松了口气。既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违反交通规则,顺利地回来了。

南乡说,死刑犯树原亮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其中提到了台阶。中森和船越听了马上对视了一下。

将车停在路边,纯一马上把主驾驶座让给南乡,并问道:“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问有没有台阶?”

南乡告诉纯一,在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地址簿中看到了佐村父子的名字。

“是吗。”南乡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遇到这样一个检察官,运气不错。

“是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吗?”纯一吃惊地问道。

“没有。”检察官说完站起来,满面笑容地递上名片,“我是千叶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的中森。我刚到任不久,就负责处理过树原亮事件。”

“是的。最初我也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还记得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简历吗?”

“台阶?没有。”船越这样说完以后,又客气地问了那位年轻的检察官一句,“没有台阶吧?”

“监护人,是吗?”

“我想问问他案发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有没有台阶。”

“再往前。”

“非常关心的事情?是什么事情?”船越科长问道。

纯一想起了杉浦律师介绍过的情况:“中学校长?”

一听到树原亮这个名字,船越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不只船越,连检察官的脸色都变了。南乡趁着对方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意思。他说自己是个即将辞掉工作的管教官,过去曾在东京拘留所工作,认识树原亮,现在有件自己非常关心的事情需要联系他,等等。

“是的。大概他教过的学生中就有佐村恭介。”

南乡打算虚实结合展开进攻:“其实呢,我是想打听一个十年前发生的事件,也就是树原亮事件。”

纯一觉得可以理解了。

“我是刑事科科长船越。”对方也把名片递过来,“您有什么事?”

“另外,家里没有台阶。以后我们要进行野外作业了,要在山里转来转去找台阶。”

“您从松山来的?”科长吃惊地问道。他透过眼镜片盯着名片看了好一阵儿。坐在一旁的年轻检察官也掩饰不住好奇心向这边张望。

“我早就有思想准备。”纯一告诉了南乡自己查看地图后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以及应该搜索的范围等想法。

“唐突来访,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南乡向和自己同龄的刑事科科长鞠了个躬,递上自己原来的名片,“我是从四国的松山过来的,我姓南乡。”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马上就觉得厌烦了:“方圆三公里?那么大范围?”

过了一会儿,科长终于抬起头来问南乡:“您有什么事?”

“虽说是方圆三公里,但凶手走得越远,深入森林的时间就越少,所以搜索范围实际上是一个三角形。”

作为管教官,跟检察官的关系比跟警官的关系更近些。南乡松了一口气。

“嗯?”

南乡用目光向科长打了个招呼以后,就在旁边等他们谈话结束。与科长谈话的男人三十多岁,胸前别着检察机关的徽章。

“也就是说,如果凶手走到三公里远的某个地方,就只剩下回来的时间,没有掩埋证据的时间了。就算凶手想把证据埋在森林里,也只能埋在离道路很近的地方。”

南乡向里面靠窗的科长办公桌走去。身穿短袖衬衫的刑事科科长正在跟一位客人谈话。

“哦,我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掩埋证据的地方距宇津木宅邸很近,就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森林深处。离宅邸越远,掩埋证据的地方就离道路越近。”

写着刑事科的牌子吊在天花板上,刑事科的区间有不到十五张办公桌,刑警们大概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只有三个人在刑事科办公。

“对。据此计算的结果,加上凶手徒步在森林里行进的时间,搜索范围不就是一个底边一公里、高三公里的三角形吗?”

刑事科所在的办公室很大。在宽敞的空间里,总务科、交通科和刑事科在一起办公。

南乡笑了,说:“不愧是学理科的,我可比不上你。”

走进大门,南乡在传达室打听刑事科在哪里,一位女警官问明来意之后让南乡上二楼。

“还有一件事,我去郡政府问过了,这个三角形里好像没有住宅。不过可能还有昭和三十年代[5]植树造林时留下来的设施。”

他们来到紧挨渔港的胜浦市警察署,南乡把本田思域停在停车场,自己一个人下了车。他认为向刑事打听事情,以管教官的身份比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更有利。纯一理解他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等着。

“好!那我们就先在这个范围内找!”南乡说着发动了汽车。

南乡和纯一同时大笑起来。南乡又加上了一句:“带着全家回老家去开一个糕点铺,是我现在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搜索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我认为这是个好名字。”

两人先回了一趟胜浦市,购买了登山鞋、厚袜子、雨衣以及绳子等必需品,然后返回中凑郡的大山里。他们把汽车停在路边,走进了森林。

“就是它了!South Wind糕点铺。”

搜索工作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因为下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无法站稳脚跟,裸露的树根无情地绊住他们的脚。南乡上了年纪,纯一在监狱里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体力消耗之快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

“South Wind。”

“南乡先生,”行进了还不到十五分钟,纯一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忘了买水壶了。”

“是吗?”南乡认真琢磨起来。这时他感受到吹在脸上的海风,就说:“南风,对了,南风英语怎么说?”

“太粗心了。”南乡也喘着粗气说。他为他们的愚蠢感到可笑,“而且没带指南针,搞不好还会迷路呢。”

“太正式了吧?”

“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难的话,谁也发现不了。”

“南乡糕点铺。”

“就是。”南乡说完,又问手里拿着地图的纯一,“我们走了多远了?”

纯一快活地笑了:“店名叫什么呢?”

“大约走了二百米。”

“你忘了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我父母就是开面包房的。”南乡笑着说,“不但要做面包,还要做蛋糕、布丁什么的。要开一家孩子们都喜欢的面包房!”

南乡笑出了声:“这么干下去,前景太令人担忧了。”

“开面包房?”纯一完全没有想到南乡会这样回答。

从第二天开始,两人的工作量猛增。早晨起床以后,南乡就像送孩子去远足的母亲一样,准备好一壶饮料和两个人的盒饭。而纯一每天结束了山中的搜索,回到胜浦市的公寓后,都要抱起两人沾满泥水的一大堆衣服去投币自助洗衣店。

“开一个面包房!”

除此以外,他们还要计算经费,反复阅读诉讼记录,更要及时向杉浦律师汇报进展,忙得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等辞去了管教官的工作,咱们这个工作也结束了,那以后南乡先生打算干什么?”

山中搜索这个重要任务,随着时间的推移,搜索范围日益扩大,他们的腿脚都得到了锻炼。但这绝不是快乐的郊游。考虑到这一带的森林中有猎人打猎,会有遇到野猪的危险性。实际见到的蛇啦,蜈蚣啦,蚂蟥啦,都让在城市里长大的纯一寒毛倒竖。

过了一会儿,纯一也打开副驾驶座这边的车窗,南房总的清风大量涌进车里。

有一天,纯一想起警方曾为了寻找消失了的证据搜过山,那么警察是怎么搜山的呢?于是他又看了一遍诉讼记录。警方的搜山行动除了有刑事科和鉴识科的警察参加以外,还动员了七十名机动队员。总共一百二十名搜查员,用了十天的时间,把方圆四公里的范围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这是日本警察最拿手的地毯式搜索。而且警察跟寻找台阶的纯一他们不同,警察是为了找出被掩埋的凶器。警察只要看到被挖掘过的痕迹或者可疑的地方,都要挖它一个底朝天,甚至还使用了金属探测仪,把这一带全都搜查了一遍。尽管如此,也没找到作为杀人凶器的大型利器,以及存折和印鉴。

纯一不再说话了。从表情上看,他陷入了回忆。大概又想起了他上高中时离家出走那件事吧。

纯一期待在诉讼记录中看到有关于台阶的记载,比如设置了台阶的供登山者休息用的山上小屋之类,但是没有看到。

“男孩,十六岁了。”

两人已经在山上搜索了十天。地图上的三角形被涂了一半的时候,他们在靠山的小河边发现了一个小木屋。

“男孩还是女孩?”

从远处看到小木屋时,纯一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南乡先生,那边有一个小木屋!”

“不仅仅因为这个。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我不想离婚,一想到老婆,就觉得还是她在我身边让我感到踏实。”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纯一,发现他正在微笑,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是爱恋也不是离不开,是因为不想伤害孩子。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两口子离婚,受伤害最大的是孩子。”

南乡也有一种从苦役中解放了的感觉,他两眼放光,叫道:“过去看看!”

“南乡先生要辞掉管教官的工作,就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考虑到分居的太太?”

他们跑到小木屋前一看,那是一个建筑面积约为三坪、纵向细长的二层建筑。入口处一侧虽然挂着一块牌子,但由于常年风雨侵蚀,牌子上的字难以辨认,写的好像是某某营林署什么的。门上有把生锈的挂锁,用力一拽,连钌铞都被从门上拽下来了。

“我本人也觉得工作压力太大。”

“我要第二次非法侵入住宅了。”

纯一点头表示理解。

南乡的话让纯一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是啊,有时感觉自己就跟囚犯一样,而且宿舍里住的都是管教官,世界就更小了。有的人很快就能习惯这种环境,有的人永远也习惯不了这种环境。”

南乡笑道:“不用看,没人监视我们。”说完一把将门推开。

“你在松山也是住在监狱的高墙里吗?”

二人往里边一看,立刻就失望了。因为这座小屋从外面看确实是二层,但并没有上二楼的楼梯。

“当管教官就要住管教官宿舍,而管教官宿舍就在监狱的高墙里。”

“他们怎么上二楼啊?难道是用梯子?”

“此话怎讲?”

南乡一边往里走,一边往二楼看,纯一跟在他身后。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个只有六叠大小的空间。

南乡打算满足纯一的好奇心,就说:“快要离婚了。我老婆不适合当管教官太太。”

到处散落着打碎的玻璃杯、四棱木材,还有沾满了泥沙的被褥等,看样子是营林署的工人们休息用的小屋。

“分居?”纯一话刚一出口就收住了,觉得问下去不合适,便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并没有放弃,而是立刻把整个小屋包括地板下面都仔细搜查了好几遍,希望能找到台阶或相关证据,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有啊,老婆孩子都有。不过,目前正在分居。”

扑了个空。南乡和纯一呆然站在小屋里。他们必须回到门外茂密的森林里去,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在寒冷的早晨从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爬出来一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也有这个毛病。”纯一说。不过,关于为什么有了做噩梦说梦话的毛病,他什么都没说。“对了,南乡先生有太太吗?”

南乡在木板铺就的地板上躺下来,对纯一说道:“休息一下吧。”

“我以前就有这个毛病。”南乡又说。

“好吧。”纯一靠着墙壁坐下来,喝了几口装在水壶里的运动饮料,腿脚的疲劳似乎得到了一点缓解。纯一听着野鸟的鸣叫声,对南乡说道:“我想了一下……”

“你呀,说了整整一夜!”南乡觉得自己决定租有两个卧室的公寓太英明了,否则的话,两个大男人晚上睡觉时互相在对方耳边说梦话,谁也别想睡觉。

“怎么说?”满脸疲惫的南乡只转动眼珠看了一下纯一,他累得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南乡先生昨天晚上确实说梦话来着,”纯一笑了,“我也说梦话了吧?”

“关于存在第三者的假设,可以认为是罪犯胁迫树原亮进入森林中的吧?”

“我老婆说,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说梦话。”

“可以这样认为,为的是掩埋证据。”

“什么?”纯一反问道。

“当时树原亮上了台阶。”

南乡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纯一,也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南乡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了驱赶睡意,南乡打开驾驶座这边的车窗,问纯一:“吵得你没睡好吧?”

“是的。”

南乡开车去胜浦市警察署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咬牙忍住哈欠。昨晚他没有睡好。旁边卧室里的纯一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说梦话。也许是因为看了诉讼记录中的现场照片,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犯罪事件还在他的脑海里兴风作浪。

“问题就在这里。掩埋证据的地方有台阶,是偶然的吗?”

-2-

“这个问题提得好!罪犯应该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在有台阶的地方掩埋证据。也就是说,罪犯是个对本地的地理状况很熟悉的人。”

“明白了。”参事官答道。

“我也这么认为。”

“等树原亮的服刑记录送到了,再审查一遍。”局长对参事官说,“然后再交给我审查,我审查完之前,拘留所所长的报告不要中断!”

“说不定是营林署的职员。”南乡说的是玩笑话,但对纯一的意见也是尖锐的反驳。

参事官这才把刚从刑事局转过来的《死刑执行议案书》递交上去。在两厘米厚的文件封面上,已经盖上了审查过文件的刑事局参事官、刑事科科长和刑事局局长批准的印章。

纯一听出了南乡话里的弦外之音:“您说得对。即便是当地人,对森林里的情况也了解不了那么清楚。”

“在这里。”

“我也这么想过。尽管如此,关于树原亮对台阶的记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树原亮真的上过台阶吗?”

“议案书呢?”

“也许是做梦或幻觉。”

参事官从一个普通市民的思维中回到了自己的立场上:“是的。”

“搞不明白。”南乡也感到困惑。他思考了一会儿,振作起精神说了句“继续干”,随后站了起来。他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浮现出淘气的笑容,看着纯一问道:“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如果本人一直强调不记得自己杀过人,就不能申请减刑吗?”局长终于开口说话了。

“嗯?那,先听好消息吧。”

然而,虽说她是抢劫杀人,但被害人只有一名。如果放在现在肯定不会被判处死刑。还有一个案例他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邪教集团的男人,他参与恐怖袭击,杀死了十二个无辜的人。仅仅因为法庭认定他是投案自首的,就只判了无期徒刑。为什么这个男人没有被判死刑,而五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却被判了死刑呢?是不是可以说,刑法用它的强制力来保卫的正义,其实并不公正呢?在参事官看来,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在正义的名义下审判另一个人的时候,所谓的正义并不存在普遍的标准。

“好消息是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尊敬的天皇,尊敬的艾森豪威尔总统,尊敬的麦克阿瑟元帅……”这是当时的审讯记录里记录下来的她所说过的话,“大家都是我的恩人……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的丈夫,我接受这神圣的恩惠。”

“坏消息呢?”

每次想到这件事,参事官心里都非常不舒服。因为参事官觉得,她犯罪的动机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家人搞到必需的食物。

“我们的工作还有一半没有完成。”

生活在贫困底层的她杀死邻居家的老婆婆,偷走了很少的一点钱,被起诉后判处了死刑。宣判那天,由于舍不得就要死别的孩子,她疯了。行为举止完全不正常,甚至在洗澡时用滚烫的热水往自己身上浇。结果她被免于执行死刑。她捡回一条命,但这个喜讯并没有使她恢复正常,最后一直作为精神病患者在疗养所终老天年。

-3-

在笼罩着抑郁气氛的会议室里,参事官在想,为什么死刑犯都能保持精神正常呢?很久以前他就有这个疑问。死刑犯每天早上都要面对“接你来了”的恐怖,就像抱着个定时炸弹,过着看不到未来的日子。但是在参事官所知道的范围内,死刑犯发疯的事例很少。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昭和二十六年[4],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犯人的事例。

《死刑执行草案》被送到法务省保护局的时间,是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虽然这样做对本人来说也很可怜,但总比在本人不记得自己杀过人的情况下被处决要好。死刑犯得了精神病,至少对于跟执行死刑有关的三十名左右的工作人员来说,轻松得多了。

参事官立刻到恩赦科科长那里去,确认关于树原亮请求恩赦的情况。

参事官一边等着他们两个人开口,一边在心中暗自希望这个死刑犯得精神病。如果死刑犯得了精神病,死刑执行就可以停止。如果医生诊断这个得了精神病的死刑犯永远不能恢复正常了,统计上就列入“已结案”,在“确定不能执行”一栏记入数字“1”就可以了。

“我也跟中央更生保护审查会确认过,树原亮一次也没有请求过恩赦。他本人一直坚持说不记得犯罪时的情况了。”恩赦科科长说道。

“行了。”局长说完不再说话,总务科科长和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记忆丧失不能成为停止执行的理由吗?”

参事官心情抑郁地将话题拉回到报告上:“除了记忆问题以外,报告上没有提到情绪不稳定的问题。”

“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关于树原亮的情绪是否稳定的问题,矫正局已经审查过了。”

“是的。”

参事官盯着矫正局局长等三人在执行草案上盖的大红印章,看了很久。他们已经认可了对丧失记忆的树原亮执行死刑。作为只负责审查恩赦理由的保护局,并没有对矫正局的结论提出异议的权力。

“也就是说,他有装病的可能性?”

从恩赦科科长那里回来,参事官开始阅读执行草案。阅读执行草案的时候,他知道要想停止执行死刑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对得起自己的职业良心。现在连详细情况都没有掌握,怎么能把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呢?

这时,局长插话了:“我认为停止执行是不妥当的。是不是真的丧失了记忆,记忆恢复没恢复,只有他本人知道。如果他继续丧失记忆的表演,那我们就永远不能执行了。”

尽管如此,参事官在阅读执行草案时,内心经常有的那种空虚感又开始袭扰他。所谓的恩赦制度真能发挥作用吗?他对此抱有很大疑问。恩赦,实际上是根据行政部门的判断,对司法部门下达的命令,即对刑事裁判的效力进行变更。简单地说,就是可以根据内阁的判断,让罪犯免于刑事处罚或给罪犯减刑。有人批判说这是违反三权分立原则的,但恩赦制度还是被维持了下来。恩赦制度源于一种高尚的理念:在根据法律的单一性作出了不妥当的判决时,用其他方法无法补救误判,而恩赦则可以挽回。这种理念使恩赦制度得到了支持。

“至少应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吧?”

但是,如果看一下现实,就会发现这一制度带来的都是负面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等到他本人恢复记忆?”

恩赦大体上分为政令恩赦和个别恩赦两种。

参事官问道:“丧失记忆不能成为停止执行死刑的理由吗?”

政令特赦是在皇室或国庆国丧时统一进行的恩赦。昭和六十三年[6]传出昭和天皇病情恶化的消息时,就停止了一切有关执行死刑的操作。当时普遍认为,如果天皇驾崩,政令恩赦肯定会下达,而政令恩赦也适用于死刑犯,死刑就不会执行了。可以说这是行政方面的温情。但是,这种先入之见导致了意想不到的悲剧的发生。当时有几个本来在法庭上一直为自己辩护、力争免于死刑的被告人,认为政令恩赦肯定会下达,便主动放弃了上诉,结果被法官判处了死刑。

总务科科长领会了参事官的意思,点了点头:“树原亮还是说不记得自己杀过人吗?”

发生上述悲剧,是因为恩赦只适用于已经被判了有期徒刑或死刑的囚犯。如果还没有确定刑期或死刑,就不在恩赦的范围之内。如果在政令恩赦下达时,被告人还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死刑判决还没有确定,就不能沾政令恩赦的光。那几个对恩赦有误解的被告人都想赌一把,他们把“宝”押在了政令恩赦上。

“是的,还是因为丧失记忆。”

结果呢,天皇驾崩之后,政令恩赦确实下达了,不过这次政令恩赦,恩赦对象只限定为那些犯有轻微罪行的罪犯,不适用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或死刑的恶性犯罪者。那几个主动放弃了上诉的被告人等于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

“不接受教诲?”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悲剧呢?原因一清二楚。其实,关于恩赦的适用范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也就是说,恩赦是由那些手握行政大权的人随意发布的,适用范围也看他当时的心情如何。从过去下达过的政令恩赦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情况。政令恩赦下达之后被释放甚至恢复公民权利的人当中,因违犯选举法而被判刑的占压倒性多数。换句话说,那些为了让政治家在选举中获胜而违犯选举法的人,被优先赦免了。

“除了不接受教诲师的教诲以外,没有什么问题。”

相对于上述情况,死刑犯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适用于恩赦的例子一个也没有。当然,法庭的量刑标准变得缓和了,也是一个原因。只要不是惨无人道的杀人罪,一般都不会被判处死刑。现在,日本全国每年有1300多个杀人犯被捕入狱,其中被判处死刑的只有区区数人,占杀人犯总数的0.5%以下。从全国总人口来看,几千万人里只有一个死刑犯,这样的比例堪称奇迹。这几个被判死刑的罪犯都是所谓“罪不能赦”的残暴至极的凶杀犯,如果把他们恩赦了,反而被认为太过分。

“拘留所所长的报告没有谈到什么问题吗?”总务科长问。

尽管参事官非常了解这些情况,心里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政令恩赦和个别恩赦这两种恩赦都没有明确的标准。所谓的“考虑到判决以后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拘留所所长的报告,是不是准确地把握了死刑犯的内心世界呢?参照恩赦制度的基本理念,不是也有过把应该减刑的人处死的情况吗?对于参事官来说,这些疑问一直萦绕于怀。

局长和总务科科长表情苦闷,低头看着桌面。参事官心想,这种工作无论做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

参事官看完树原亮的《死刑执行草案》以后,决定在上面盖章。这样一来,就再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了。

“已经收到了拘留所所长的报告。”参事官说完,看了看矫正局局长,又看了看总务科科长,“服刑记录的复印件明天就能送到。”

参事官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还是需要作一点反省的。刚进法务省的时候,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参与死刑执行的决定。

法务省矫正局宽敞的会议室一角,坐着三个男人。天花板上一排排荧光灯只点亮了一半,就像是为了专门照射他们三个人似的。

这样做有点轻率——参事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执行草案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如此残虐的行为,绝对应该判处极刑!

“我们可以三呼万岁了吧?”

这不是人干的事!

到达最后一个地点时,南乡这样说道。

纯一不由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忘掉了自己犯过杀人罪,诅咒起抢劫杀人犯来。

他们从开始在山中寻找台阶到今天,已经三个星期了,梅雨季节也快过去了。纯一他们终于结束了预定范围内的搜索。

从纯一的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正在厨房做饭的南乡好像停下了手里的活,但他什么都没说。

在这三个星期里,为了汇报自己假释期间的情况,纯一只在回东京的监护观察所时休息了半天。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他们忍受着全身肌肉鞭笞一般的疼痛,到处寻找,结果一处台阶都没找到。

彩色照片用真实的色彩记录了现场的惨烈。浅黄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白色的头盖骨……纯一这时才意识到,今天,被害人的儿子表现得已经相当克制了,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说到母亲的惨状,因为下一页上贴着宇津木康子的照片,康子的前额受到沉重的打击之后,连眼球都……

他们走上停着那辆本田思域的山道,纯一无力地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他的下半身沾满了泥浆,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一串串地滚落下来。他喘着粗气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树原亮关于台阶的记忆是不是错觉啊?”

纯一恢复了正常呼吸以后,忽然想到现在看这些文件是自己的义务。他再次把视线落在了现场的照片上。

“只能这样认为了,”南乡把毛巾塞进雨衣里,一边擦拭身上的汗水一边答道,“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嘛!”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脑浆正从父亲的额头流出来——纯一想起了宇津木启介的话。

“那么,我们的工作已经以失败告终了吗?也就是说,树原亮的冤罪不可能翻案了?”

纯一急忙将视线移到别处,但是那个凄惨的景象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大脑里。

“不,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今晚杉浦老师要来,咱们跟他商量一下。”

照片上是倒在血泊中已经断了气的宇津木耕平的尸体。

纯一马上想起了杉浦律师那张刻着讨好的笑容的脸。今天的搜索暂时告一段落,杉浦律师来胜浦市应该是为了听取详细的报告吧。

纯一继续往后翻,想看看有没有更详细的说明,突然看到了一幅意想不到的照片。

还有时间。纯一想起律师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期限。还有两个多月。

接下来的一页是标题为《检证调查书(甲)》的文件。上面有胜浦市警察署警官的签字和盖章,看来这份文件是现场检证报告书。首先是标有宇津木耕平宅邸具体位置的地图,接下来是标题为《现场状况》的文件,在这份文件中详细地记载着房屋的结构,但没有明确提到家里是否有台阶。不过,有一句“厨房地板下面有储物空间”这样的简单记述,叫人闻到了存在台阶的味道。于是,纯一仔细看了附在调查书末尾的房屋平面图。进入大门以后,右侧就是厨房,厨房的平面图中央画着一个方框,方框里写着“储物空间”几个字。但是,这里也没有关于台阶的记载。

“我们绝不能就此撤退!”纯一坚定地说道。

首先看到的是刻着“宇津木”三个字[2]的印鉴的复印件,看样子是本人在银行登录时盖的印鉴的复印件。一看那简单朴素的字体就可以知道,这枚被从犯罪现场拿走的印鉴,不是在政府机关正式登录过的“实印”,而是一枚非正式的“认印”[3]

南乡赞许地看了看纯一。纯一慌忙补充道:“救树原亮的命当然是最重要的……成功以后还有报酬……”

还有没有其他值得怀疑的地方呢?纯一想到这里,继续翻阅诉讼记录,翻到证据部分就仔细阅读起来。

“是啊,你也想帮你父母减轻负担吧?”

纯一觉得这个案子很奇怪,因为至今都没有发现凶器,只是推定为斧头之类的大型利器。但是,一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会使用这种大型利器吗?纯一想:假如是自己的话,应该会用匕首或猎刀之类的小型利器。

“是的。”纯一诚实地点点头。

纯一发现这个死刑犯跟自己是同一年代的人,树原亮比纯一大四岁,事件发生的时候是二十二岁。

“这也是我的South Wind糕点铺的开业资金。”南乡笑着说,“为了挣钱也不能说是坏事,何况我们还有可能救人一命呢!”

一年后,树原亮因涉嫌杀害监护人夫妇被逮捕。

“您说得太对了!”

树原亮,1969年生于千叶市。不知道父亲是谁,五岁时母亲因卖淫被逮捕,他被鸭川市的亲戚家收养,后来从当地的一所中学毕业。树原亮与收养他的亲戚家关系不好,因经常有小偷小摸和恐吓别人等不良行为,受到过监护观察的处分。成年后在千叶市内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后因从他打工的快餐店的收款机中盗走现金被逮捕,受到缓期执行的有罪判决,同时受到第二次监护观察处分。由于他的担保人——他小学时代的班主任住在中凑郡,所以他就搬到了中凑郡。后来,宇津木耕平担任了他的监护人。

于是纯一和南乡吃力地站起来,爬上车。汽车经过宇津木耕平宅邸,向山下驶去。由于刚过中午就结束了搜索,所以他们比平时提前四个小时收工,下午3点就回到了在胜浦市租的公寓里。

看到“被告人的成长环境和成长过程中的不良行为”这句话,纯一想到自己对树原亮这个人的人品还不了解,于是继续翻阅诉讼记录。在判决书的“犯罪事实”一栏里,有关于树原亮成长过程的记载。

当他们冲完澡,做完洗衣服等杂事时,杉浦律师也从东京赶到了。

“另外,考虑到被告人的成长环境和成长过程中的不良行为,以及被告人在盗窃事件发生后没有珍视重新做人的机会,也很难找到可以斟酌的情状。”

“你们连个电视都没有吗?”

“由于被告人头部负有外伤,造成逆行性遗忘,目前仍处于记忆丧失状态中。法庭酌情考虑了被告人的情状,但是,造成记忆丧失的交通事故是被告人从犯罪现场逃走途中发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以丧失记忆为由,没有向被害人遗属谢罪,也没有表示进行经济补偿,因此法庭只能认为他没有一点悔过之心。

杉浦律师打量着两个六叠大小、只铺着被褥的卧室问道。

“主文”之后是“理由”。B5纸竖排格式文件,二十多页,在“量刑的理由”一项中,关于被告人的情状是这样的:

南乡好像刚注意到他们的房间是如此简陋,苦笑道:“每天在山林里爬来爬去,回来以后也就是睡个觉。这就是我们这段时间生活的全部。”

纯一想,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时候,被告人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大概与纯一听到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时的心情无法做比较,树原亮一定感到非常恐惧。死刑这个词在他的大脑里回响,没收和返还等内容肯定一句都没有听见。

“辛苦你们了。看来你们都经受了锻炼和考验。”

以上就是对树原亮判决的全部内容。

纯一被杉浦律师的俏皮话逗笑了,因为他眼看着南乡那中年发福的肚子一天天瘪了下去。

扣押现金2万日元(面额为1万日元的纸币两张)(同号之1),现金2000日元(面额为1000日元的纸币两张)(同号之2),现金40日元(10日元硬币四枚)(同号之3),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汽车驾驶执照(同号之4),被害人宇津木耕平名义的银行卡(同号之5),黑色皮革钱包(同号之6),以上物品全部返还给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继承人。

“可是,我们没有找到台阶。”

扣押125CC摩托车一辆(平成三年[1]押第1842号之9),男式白色衬衫一件(同号之10),男式蓝色长裤一条(同号之11),男式黑色运动鞋一双(同号之12),以上物品全部没收。

听了南乡的汇报,杉浦律师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咱们先去吃饭吧,得好好研究一下以后怎么办。”

判处被告人树原亮死刑。

走出公寓,杉浦律师带着南乡和纯一走进了车站前一家宾馆里的寿司店。一进门,他们就被店员领到了里边的单间,看来是杉浦律师提前预订好的。大概是想犒劳一下南乡和纯一吧。

主文

三人落座后,先干了一杯啤酒,然后就闲聊起来。纯一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几年没有吃过的寿司,心想,要是能让父母也吃上这么好吃的寿司就好了。

在那一叠文件的中间,有第一审的判决书。

一盒寿司吃下去了一半,南乡想把闲聊引入正题:“我们以后的行动应该是……”

如此大量的文件,纯一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很随意地翻阅起来。

“请等一下,”杉浦律师打断了南乡的话,“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说点别的。”

“别看这么多,也只是一小部分。”南乡笑着说。

“什么?”

“好的。”纯一说完走进南乡的卧室。卧室一角有一捆约十五厘米厚的文件,用一个包袱皮包着。

杉浦律师好像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事,看看南乡,又看看纯一,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说:“发生了点问题。”

“在我的卧室里有诉讼记录。”南乡说,“虽然量相当大,但你最好还是看一看。”

“什么问题?”

自己还需要继续学习。忽然,纯一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南乡的后背。刚才贸然拜访宇津木家的无谋之举,真是南乡太莽撞了吗?还是为了教育我,才特意把我带到那里去的呢?

“不是政治因素,我直说吧。实地调查只能南乡一个人干了,这是委托人的要求。”

纯一点了点头。在知道了父母艰难痛苦的境地之后,纯一对收下了7000万赔偿金的佐村光男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想法。然而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来看,这不过是最起码的要求。再想想刚才宇津木夫妇表现出来的愤怒之情,佐村光男对纯一的态度,就只能说是宽容了。当确信自己被宽恕时,纯一的心中确实涌上来一股觉得对不起被害人的感情。

“我一个人干?”南乡一边这样问着,一边担心地看了看纯一。

“大约1000万。这是法律规定的人命的价钱。”南乡说完又加上一句,“但对于被害人来说,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赔偿。”

“至于理由,我也不知道。委托人不希望三上纯一参与调查工作。”

纯一略加思索之后问道:“那么,国家补偿数额是多少呢?”

纯一放下了筷子。那么好吃的寿司,忽然一点也咽不下去了。把自己排除在外的理由,他心里很清楚。

“那个人没有得到国家补偿,因为你父母答应赔偿了。”南乡想了一下又说,“事情是这样的,如果得到了超过国家补偿的数额,国家就一块钱都不给了。”

“是因为三上有前科吗?”南乡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低声问道,“难道有前科的人收集到的证据就不能算是证据了吗?”

“是的。”

“我不知道委托人是出于什么想法这样说的。”

“你是想问佐村光男是否得到了国家补偿吧?”

“真是岂有此理!您向委托人通报三上以前的经历了吧?”

“刚才您提到的国家对被害人的补偿……我那个事件是怎么处理的?”

“是的。”杉浦律师非常坦率地承认。

“什么问题?”

南乡的视线四处游荡了一阵,看似自言自语地骂道:“真他妈的浑蛋!”

“南乡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纯一坐在榻榻米上,看着在厨房做饭的南乡问道。

纯一第一次看到南乡发怒,吃了一惊。在他被逮捕后近两年的时间里,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人为了维护他发过怒。

随后二人又出去买了些食品和日用品等,南乡在准备晚餐时已经下午5点多了。

但是,在紧张的气氛中,南乡脸上很快又浮现出笑容。他一边往杉浦律师的杯子里倒啤酒一边说道:“这样一来,杉浦老师和我,都会很为难的。”

“那还是我来做饭更好一些。”南乡笑着说,“家务我们两个人分担吧。你负责洗衣服和打扫房间。”

“为难?”

纯一老实地回答:“炒饭还凑合。”

“比如说,这次寻找台阶的行动。如果没有三上,得多花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不仅如此,以后也是一样,如果我一个人干的话,冤案昭雪的可能性就会减少到50%。”

“你会做菜吗?”南乡问。

“那倒也是。”

房子比想象的好多了,纯一吃了一惊。他原来以为只会有一间卧室,要忍受跟南乡挤在一起睡的倒霉境遇呢。在纯一这个卧室里,如果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找房子的辛劳全部都由南乡一个人承担了,纯一觉得挺对不起南乡的。

“而且,我又不能要求报酬加倍。一开始我就说报酬与三上平分。”

这套房子有一个四叠大小的厨房,还有一个浴室和两个六叠大小的卧室。

纯一为刚刚了解到的事实感到吃惊。他这才知道,这份工作是南乡一人接下来的,南乡为了让他参加这项工作,报酬减少了一半。

当天下午纯一和南乡一直待在胜浦市。他们今后的活动据点是一个叫“胜浦别墅”的公寓二楼的一套单元房。他们把带来的全部家当都搬进去,打电话把煤气公司的人叫来接通了煤气,又跟住在附近的房东打了招呼,入住手续就算办好了。

“而且,”南乡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式的微笑,“杉浦老师的报酬也是在成功的基础上签的约吧?”

纯一再次点头表示赞同。

杉浦律师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尴尬地笑了笑。

“前景令人担忧啊。”

“这样吧,就算是我一个人接受了杉浦老师的委托,但您得允许我自己做主雇一个帮手。这与杉浦老师无关。您看怎么样?”

纯一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嘛……”杉浦律师歪着头考虑起来。

“我们太莽撞了。”南乡说。

“这没什么不好吧?如果是我们三个人干,拿到成功的报酬的机会就会增加。而且……”南乡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如果三上被辞退,那我也不干了。您另请高明吧!”

纯一感到很不是滋味,盯着已经关闭的大门看了很长时间。他的眼前浮现出芳枝开门迎接他们时的笑脸。宇津木夫妻已经把十年前的沉痛记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过着表面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静的日子。但是,纯一他们的来访,破坏了他们拼死保持的表面上的平静生活。

“哎?此话当真?”

“请原谅我说话语无伦次。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在这个国家里,你刚成为恶性犯罪的受害者,整个社会突然就成了你的加害者。而且无论他们怎么欺负你这个被害人,也没有人来向你谢罪,也没有人承担责任。”芳枝的表情充满了对社会的厌恶,她看着南乡和纯一继续说道,“结果,作为遗属,只有将一切的仇恨发泄到罪犯身上。对不起你们二位了,我的希望是,罪犯的重审请求被驳回。”说完,芳枝转身进家,轻轻关上了大门。

“当然。选择权在您手里,您打算怎么办吧?”

眼看芳枝眼眶里含满的泪水就要滚落下来了,纯一把脸转到了一边。

“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还不成吗?”杉浦律师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好像是在为得出结论赢得思考的时间。

依然留在那里的芳枝说话了:“也许我们言辞过于激烈,对不起。但是有一点请你们理解。那个事件发生以后,我们每天就像在地狱里过日子。葬礼都没准备好就开始接受警察的调查,各家媒体纷纷前来采访,门铃从早到晚响个不停……那些高叫着报道自由的人,像凶手一样向我们扑过来。我和我丈夫身体都被搞垮了,一起住进了医院。当然,医疗费得自己负担。可是,那个受伤的凶手的手术费、治疗费,却全部由国家负担!”

南乡面带微笑,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我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对不起。该说的我都说了。”启介说完,微微点头行礼,转身回家里去了。

“明白了。”杉浦律师终于说话了,“我只雇南乡先生,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我能理解。”一直低着头的南乡简短地应答了一句。

“好啊!”南乡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脸去,对正要开口说话的纯一说道,“你没必要介意这些。”

“叫我们感到安慰的是,法院下达了死刑判决。”宇津木启介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虽说判了凶手死刑,我的父母也回不来了,但总比让凶手活下去要好得多。也许你们不能理解我们这种心情。”

纯一默默地低下了头。

面对遗属表现出来的强烈的仇恨情绪,纯一觉得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佐村光男的身影。纯一作为加害者去他家里谢罪时,失去了儿子的父亲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正如宇津木启介所说的那样,一定是一种复仇的心理吧?但是,光男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纯一,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啊!

杉浦律师对纯一说道:“当着你的面谈论这个叫人不高兴的话题,实在对不起!”他用手巾擦去嘴角的酱油,“那么,我们就谈谈今后的工作吧。如果树原亮的记忆不可靠的话,我们就得改变作战方案。”

“你们能理解这一点就行了。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救护车叫到摩托车事故现场来。如果我不叫救护车的话,凶手当场就被执行死刑了。”

“我也这样想。”南乡表示赞同。

南乡轻轻点了点头:“我们没有充分地考虑到您的心情,突然找上门来,是我们太冒失了,实在对不起。”

杉浦律师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我们不必去确认树原亮记忆的内容了,要把方向转到寻找真正的罪犯上来。”

“是的。说什么过了两年,就不能提出损害赔偿了。可事先谁也没有告诉过我们!”

南乡点了点头。

“时效?”

纯一感到有些紧张:“胜算有多少?”

启介无力地摇摇头说:“那是什么狗屁制度,我们一点补偿都没得到!就在我们向被告人提出损害赔偿的时候,却说什么时效已经过了。”

“试试看嘛,不尝试怎么能知道胜算有多少?”南乡想了一下,问道,“杉浦老师,您是专门负责刑事案件的律师吧?”

过了一会儿,南乡垂下头说了句“真可怜”。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同情:“国家给您补偿了吗?政府应该支付给被害人一笔钱。”

“是啊,所以我很穷。”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人说话,只隐约听得到海浪的声音。

“十年前的指纹,现在还能检测出来吗?”

“你们有过亲生父母被人残杀的经历吗?我可是亲眼看到了自己亲生父母被杀害的悲惨现场!”宇津木启介的眼中满含着泪水,那是愤怒和悲哀的泪水。他突然低下头,压低声音说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脑浆正从父亲的额头流出来……”

“这要看证据保存的情况如何,应该能检测出来。”

南乡和纯一在宇津木夫妻严厉的目光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纯一痛感对死刑判决提出疑问对于被害人亲属的感情是多么残酷的蹂躏。在他们这里,任何道理都是说不通的。

“是用铝粉检测法吗?”

“别说了!”启介突然激动起来,“什么是合理的疑点?难道不是那个品行不良的家伙穿的衣服上溅上了我父母的血,拿走了我父亲的钱包吗?这还不够吗?”

“铝粉检测法只适用于潜在指纹还新鲜的情况。”

“有关审判的经过,您知道吗?例如……”

“如果用铝粉的话,”纯一插嘴说,“也许我家工厂里就有。”

“没有疑点!”启介那具有威慑力的目光俯视着南乡和纯一,“就是那个叫树原亮的品行不良的家伙杀死了我的父母!为了那么一点点钱,就杀死了我的父母!”

杉浦律师点点头:“但是,如果是十年前的指纹,使用铝粉检测法也许检测不出来。应该使用喷雾法或激光法。”

“既然您这么说,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南乡好像是尽可能地为自己辩解,“我们并不是要包庇罪犯……只不过我们发现法院的判决里还有某些合理的疑点。”

“哦?”

“如果是这事,我不会跟你们合作的!”

“什么意思?”

南乡虽然不想说出来,但也只好点头承认:“是的。”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您说的这些很有参考价值。”

“请等一下。我的问题是,你们为什么又要把这个事件挖出来?”启介不等南乡回答,直接触及问题的核心,“是不是为了罪犯的重审请求?”

杉浦律师又点点头,端正了一下坐姿:“在这里,我还想再说一遍期限问题。”

“是的。虽然那是一所平房,但是不是也可能有通向地下室的台阶?”

“三个月的期限?”

“台阶?”

“是的。实话告诉你们,两天前,树原亮的上诉已被驳回了。虽然他马上又提出了特别上诉的申请,但如果再被驳回会怎样呢?也就是说,第四次重审请求完全被驳回以后……”

“不过是一般的事后调查。其实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您父亲的房子里有没有台阶。”

过了几秒钟,南乡问道:“执行?”

南乡打算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启介打断了他的话:“我听我太太说过了,你们为什么又要把这个事件挖出来?”

“对。就要进入危险水域了。从现在算起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安全的。”

“今天是我的研究日。”启介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高中教师,每周有一天在家。”

“您的意思是说,一个月以后,什么时候执行死刑都不奇怪?”

“今天您在家呀?”

“是的。”

“我是这家的户主。你们有什么事吗?”

把要回东京的杉浦律师送到胜浦车站以后,纯一和南乡步行返回公寓。已经晚上9点多了。二人刚刚走进公寓二层那个简陋的房间,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梅雨季节快要结束时的雷雨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高个子男人跟芳枝一起出来了,不用说,这是被害人的儿子宇津木启介。启介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南乡和纯一。

纯一从小冰箱里拿出来两罐啤酒,走进南乡的卧室。

“看来不会很顺利。”南乡小声嘟囔着。

南乡盘着腿坐在荧光灯下,黯然神伤地自语道:“没有时间了。”

她说了句“请等一下”,转身走进家里去了。

纯一在南乡对面坐下,打开啤酒盖问道:“执行死刑的时间是不确定的吗?”

纯一明白南乡的苦心。如果说这次前来是为了给树原亮的冤罪翻案,肯定会刺激被害人遗属的感情。但是,芳枝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愿意回答。

“法律规定,正式判决之后,法务大臣应该在六个月之内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命令下达之后,拘留所必须在五日以内执行。”

“是的。您只要告诉我们有没有台阶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应该是六个月零五天的期限?”

“台阶?”

“是的。但是,再审请求和申请恩赦不包括在内。如果再审请求用了两年的时间,期限应该是两年零六个月零五天。”

“是早就结束了,不过……”南乡欲言又止,决定改变作战方案,“是一件细小的事情,其实只是想请您告诉我们,那边的房子里有没有台阶。”

“那么,树原亮是怎样一种情况呢?”纯一说着打算去自己的卧室取诉讼记录。

“为什么到现在了还……”芳枝用呆板的声音问道,“事件早就结束了。”

“期限已经过了。正式判决之后,树原亮在拘留所被关押了将近七年。除去再审请求的时间,期限也超了十一个月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们到您公公住过的房子里边看看。”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执行?”

芳枝惊得张大了嘴巴,看看南乡,又看看纯一。

“因为法务大臣不遵守法律。”南乡笑了,“在执行死刑的问题上,谁都不那么认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现在执行的死刑几乎都是违法的。”

“是的。非常对不起,虽然这话不好说出口,可是……我们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调查十年前发生的那个事件。”

“为什么会这样?”

看了名片以后,芳枝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律师事务所?”

“因为没有人对这种违法行为提意见。从死刑犯这方面来说,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从执行死刑的人这方面来说,也希望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姓南乡,他姓三上。”

纯一点点头,但他还是不太明白:“如果执行死刑的期限这么不明确,树原亮恐怕还不要紧吧?不一定立即执行吧?”

“我们是从东京来的。”南乡递上名片,纯一也效仿南乡递上名片。

“但是,根据从判决到执行的时间的平均数据来看,从正式判决算起,七年左右这个时间点是最危险的。”

纯一一直凝视着被害人的儿媳妇。对陌生的客人笑脸相迎,在大城市是见不到的。

纯一理解了。他终于明白了南乡和杉浦律师焦急的理由。

“是的。”

南乡喝了几口啤酒,摇着扇子躺了下来。纯一突然觉得很热,赶紧跑到厨房打开了窗户。大雨透过纱窗吹进屋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没有别的方法。

“您就是宇津木芳枝女士?”

从厨房回到南乡的卧室,纯一问道:“刚才谈到了指纹这个话题,凶手十年前用过的凶器上还会留有指纹吗?”

“是的。”看上去对方没有一点警戒心。

“我想到的是存折和印鉴。但是,存折、印鉴,包括凶器,当时警察那么认真地搜查都没有发现。也就是说,这对我们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这里是宇津木先生的家吗?”南乡问道。

“为什么说是好事?”

大门上有典雅的木制门环,还有对讲门铃。按下门铃之后,不一会儿就从扬声器里传出“来了”的声音,随后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

“这说明凶器、存折、印鉴都还躺在山里的某个地方。已经完成了搜索的范围,是那些证据最安全的隐蔽场所。”

“考虑不周,穿得正式一点就好了。”南乡说完,摘下宽檐帽放进车内。纯一尽量抚平衬衣上的褶皱,和南乡一起向宇津木启介的新房子走去。

“那又为什么说是坏事呢?”

纯一看看自己的打扮又看看南乡的打扮,南乡就像一位刚刚出洋回国的大叔,纯一还是纯一,穿的是年轻人喜欢的休闲衬衣和休闲长裤。

“光靠我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下车以后,南乡问纯一:“咱们看上去像律师事务所的人吗?”

纯一无力地笑了。是的,最为关键的证据,当时包括机动队员在内的一百二十名警察拉网式搜山都没有找到。

被害人儿子的家是一幢崭新的二层楼房。这所房子比周围房子大得多。跟案发现场已经变得破烂不堪的宇津木耕平宅邸比起来,这所新建的房子更是华丽壮观得让人感到意外。

“还有两件值得注意的事情。第一,检察官中森先生说过,凶手的血型是B型。第二,我认为摩托车事故现场的纤维是凶手留下的。”

纯一接过南乡递过来的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宇津木启介”这个名字和他的住址。十年前那个事件的第一发现者的家,就在中凑郡最繁华的街道——矶边町靠海的一个角落上。

“我也这样认为。”

“在地图上帮我找一下这个地方。”南乡向纯一发出了指示。

南乡好像又有了干劲,只见他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说道:“不管怎么说,以后我们要从两条线出发考虑问题。一条线是宇津木夫妇认识凶手,另一条线是宇津木夫妇不认识凶手。”

两个半小时的行程终于快结束了,国道两侧已经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人家,他们进入了中凑郡境内。

“认识的可能性更大吧?”不知为什么,纯一觉得宇津木夫妇肯定认识凶手。

“我知道了。”纯一把那厚厚的一叠钱从信封里拿出来塞进自己的钱包,然后把钱包插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

“问题在于他们家的位置,离城里那么远,又是独门独户。到处流窜作案的强盗会到那里去吗?还是专门选择离城里远的人家作案呢?还有一个可能必须考虑到,那就是凶手一开始就选中了树原亮。”

“信封里是20万日元。如果用于个人消费的话,月末从你的报酬中扣除。如果是工作上的必要开支,要开发票。”

“也就是说,凶手一开始就想好了让树原亮顶罪?”

纯一往包里一看,看到一个厚厚的信封。

“是的,”南乡说着从卧室角落一个沾满泥巴的背包里拿出记事本,“我用这个记事本把被害人的地址簿抄下来了。如果被害人认识凶手,凶手就在其中!”

“包里还有一个信封吧?”

纯一翻开记事本,确认了一下佐村光男的名字。佐村光男有可能是罪犯吗?想到这里,纯一的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南乡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纯一,并说分头行动时可以用手机联系。

最初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他觉得很别扭,就像是本来以为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却突然发现自己被引到了一个跟目的地完全不同的地方。

纯一按照南乡的指示拿出手机和一叠印着自己名字的名片。名片上印着:杉浦律师事务所,三上纯一。还印着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纯一对杉浦律师没有什么好感,但一看到名片,马上感到自己这个有前科的人有了强大的后盾,甚至有了一种无所畏惧的感觉。

纯一抬起头来。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变成一头凶暴的野兽,正在向他毫无防备的身后突袭而来。

也许南乡认为到时候了吧,汽车一驶进房总半岛,他就让纯一把车后座上的包拿过来,对纯一说道:“里面有手机和名片,把它们拿出来。”

“你怎么了?”南乡问道。

旅程非常顺利。早上的电视新闻报道说从今天开始进入梅雨季节,不过虽然阴着天,却没有下雨的迹象。

“南乡先生,等一下,”纯一拼命清理自己混乱的大脑,“如果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上了法庭,会怎样判决呢?”

“嗯。”纯一点点头。他想说,因为他和南乡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嘛,但觉得好像是奉承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死刑。”

“上了大学的哥哥至今都感到过意不去,一有机会就向我还债,”南乡用下巴指了指塞满了被褥和电饭锅等生活必需品的车后座,“连这些东西都给我准备好了,是个好哥哥吧?”

“有可能酌情减刑吗?也就是说,如果成长经历和犯罪动机跟树原亮的情况完全不同,也会判死刑吗?”

既然这样,南乡为什么还要辞去管教官这个很不错的工作呢?纯一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没说出来。

“当然。因为犯罪事实并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无论情状如何,法院都会坚持以前的判决。”

“于是我就开始以考上管教官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拼命努力,终于考上了。我那个时候还比较好考,现在门槛高了,竞争率高达15∶1。毕竟工资比一般公务员高嘛。”

“这我就有点想不通了,”纯一发现自己正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是为了给这个死刑犯洗清冤罪才接受了这个工作的。我认为这个工作可以救人一命。但是,找到了真正的罪犯的结果,不等于把另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吗?”

“真不错。”纯一感慨道。

“是啊,在有死刑制度的国家,抓住恶性犯罪的罪犯就等于杀掉他。我们如果发现了真正的凶手,他肯定会被判处死刑。”

纯一虽然在监狱服过刑,但是并不了解这些情况。

“那样好吗?不杀这个人,就得杀那个人……”

“总之,到底供谁上大学这个大问题被提到我们家的议事日程上。最后,父亲决定供考上了好大学的那个,结果我哥哥上了大学。我读完高中以后,在家待业了一年。那时候,一位来我家买面包的法官很随便地对我说,去当管教官吧。”南乡说话的语气,配上两条特别爱动的细眉毛,有一种让人感到愉悦的轻快感,“详细一问,没想到管教官世界是一个非常公平的世界,并不会因为学历低而影响晋升,高中毕业生也能升到监狱长的高位。”

“那有什么办法!”南乡严肃地反问道,“你说怎么办好?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本来可能根本没有犯罪的人就会被处以死刑!”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可是……”

南乡也觉得很有意思,笑着说:“不管谁听说我有个双胞胎哥哥,都会笑起来。你说这是为什么?”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只能二者择一。比方说,现在,我们的面前有两个人溺水,一个是受冤枉的死刑犯,另一个是真正的抢劫杀人犯,只能救一个人,你救哪个?”

纯一笑了。

纯一没说话,但在心里回答了南乡的问题,并且明白了一个道理:罪犯性命的轻重,跟他所犯罪行的轻重是成反比的。所犯罪行越重,罪犯的性命就越轻。想到这里纯一感到脊背发凉:自己犯下了伤害致死罪,自己的性命应该是很轻的。

“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哥哥。”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放弃那个真正的抢劫杀人犯,让他淹死!”南乡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纯一不由得看了南乡一眼:“这么说,川崎老家的哥哥是……”

“南乡先生可以做到,可是我……”纯一不想用杀人犯这个词,但还是继续说道,“我做不到。我过去杀过人,我是个杀人犯!”

讲到这里,南乡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谁知生了一对双胞胎。”

但是,南乡的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以后跟我说话不要使用敬语。”南乡说着轻轻一打方向盘,进入驶向东京湾横断道路的车道,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我家是开面包房的,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如果供孩子上大学,只供得起一个。于是我父母就决定只生一个孩子。”

“所以,你不想再干夺去别人生命的事了,对吧?”

纯一改变了话题,问道:“南乡老师,您是怎么当上管教官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下雨的声音。不过安静的时间并不长。

南乡笑了。

“杀过人的不只是你,”南乡说,“我也杀过两个人。”

“我认为她很可爱。”

纯一怀疑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南乡:“什么?”

“她很可爱,是吗?”

“我用这双手,杀过两个人。”

“是的……不过现在只是一般的朋友。”

纯一没听懂南乡的话,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只见南乡表情僵硬,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看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纯一似乎听到了南乡每天夜里做噩梦说梦话的声音。

“你们一直在交往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

“执行死刑,”南乡低下头说道,“那是管教官的工作。”

“离家出走?”南乡一副吃惊的表情,“是十年前那次离家出走吗?”

纯一默默地看着南乡,再也没说什么。

今天早上没能看到友里的身影。纯一想,这事告诉南乡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在他觉得可以说的范围内承认了:“是的,上高中的时候跟我一起离家出走的就是她。”

[1] 1991年。

“就是那个里里杂货店。”南乡又说。

[2] 日本的印鉴只刻姓氏,不刻全名。

汽车一开动,南乡马上就问到这个问题,纯一吃了一惊。这就是南乡常年的管教官工作培养出来的直觉吧。

[3] 在日本,房地产买卖、继承遗产、领取保险金、租房子、买汽车等,都要使用在政府机关正式登录过的印鉴,并需要开具《印鉴登录证明书》,称为“实印”。其他需要确认、承认的情况下使用的印鉴称为“认印”。在银行可以使用“认印”。

“刚才那个杂货店,就是你女朋友的家吗?”

[4] 1951年。

先到咖啡馆的纯一吃完早点等着南乡。看到南乡开着一辆本田思域过来,车上装满了必要的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纯一马上就上了车。前往中凑郡的路线与上次相同。

[5] 相当于1955年至1965年之间。

出发去南房总那天早上,南乡和纯一集合的地点还是位于旗之台的那家咖啡馆。

[6]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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