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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所有人都在撒谎所有人都在撒谎——至少这个标题是真实的

和你们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梦游。不过,在我的身上,偶尔发生这样的事:睡觉前,穿着内衣。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内衣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枕头旁。

●他不是爸爸

是我在问你。我是周德东。

周继今年四岁半。

想一想,你最怕什么地方?

他是个男孩,虎头虎脑,长得很可爱。他在幼儿园中班。

张箪山:我个人的研究表明,梦游症是可以传染的。这种传染主要的原理是恐惧。也就是说,你越恐惧梦游你越容易梦游。比如,某一天你加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在路上,你撞见了一个人,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直,正在梦游中。从此,你深深恐惧……比如,你读了一部有关梦游的小说,越想越担心: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我可别梦游啊!……比如,临睡前,你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心里反复想:千万不要再想梦游这种事了啊……结果,半夜的时候,你很可能就轻飘飘地坐起,轻飘飘地下地,轻飘飘地出门,轻飘飘地走向:医院的停尸房,荒野的坟地,阴惨惨的寿衣店——你越怕哪里,越会走向哪里。

这一天是休息日,爸爸带他到常青大街玩。

响马:我不明白,他怎么也得了梦游症呢?

常青大街是A市有名的商业区,爸爸要给周继买一把玩具手枪。

张箪山:有。据我们的调查,这类患者占梦游症患者的1%。

这里是步行街,禁止各种车辆行驶,人很多,大家拥来挤去。

响马:那个黄减说,他梦游的时候,知道自己梦游,却控制不住自己——真有这样的人吗?

周继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他一路上都和爸爸喋喋不休。

张箪山:既然你和李丫是同一个父亲,那么你们就有相同的基因。在梦游这件事上,你们两个人的大脑很可能产生了奇异的共振,互相牵连。因此可以推测,你们在潜意识的深层状态里,思考的问题也极其相似,比如:你最怕什么?

“爸爸,你说,轮子是不是汽车的腿?”

父亲去世之后第二天,响马就红着眼睛离开了老家……回到北京,他立刻找到了曾给他做过测试的精神病学专家张箪山。这是一个下午,他来到了张箪山位于亚运村的单位,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并向他求教。

“爸爸,天是小鸟的家,花是蜜蜂的家,对不对?”

当他跌跌撞撞地跟随两个医生返回住院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间阴森的停尸房一片漆黑,他不由想起了父亲在梦游中说的那句话——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

“爸爸,你看路边的树就像一把把绿伞!”

响马竟然没有哭。

爸爸不停地夸儿子有想像力,长大之后可以做诗人。

父亲这辈子最后一次梦游,走进了停尸房,再也没出来。

每一个孩子都是诗人。成年的诗人是被时光污染了的诗人。

医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心脏,小声对另一个医生说:咽气了。

走着走着,爸爸突然感到肚子有些疼。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流动的公厕,就对周继说:“周继,爸爸去厕所,你在这里等爸爸,好吗?”

响马大惊,急忙跑回去叫值班医生。两个值班医生嘟嘟囔囔穿好衣服,拿着手电筒,跟着响马来到了停尸房。借着那柱刺眼的手电光,响马看到,父亲端端正正地躺在停尸房中央的一个停放死尸的铁床上,脸像纸一样白,身体似乎比平时小了一号。

“好。”

出了住院部,他发现父亲径直朝着停尸房走去了!小城的医院,停尸房很简陋,就位于住院部背后,穿过一片荒草,就是那个低矮的小房子,长年无人看守,窗子敞开着,黑咕隆咚。

爸爸有点不放心地说:“爸爸很快就出来,你站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他悄悄地跟了出去,想看看父亲到底去哪儿。

“我知道。”

响马蓦然意识到,自己的梦游是遗传!

爸爸说完,快步走进了公厕。

父亲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心不在焉地说:“我要去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然后就直撅撅地走了出去。

只剩下周继了。

响马颤抖着问了一句:“爸,您去哪儿?”

他在路边的花圃旁等了一会儿,目光透过人流晃动的身影,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阿姨在赠送气球,那些气球飘动在半空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很好看——那是一个快餐店在招徕顾客。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父亲慢慢坐了起来。他陡然惊醒了,果然看到父亲下了地!父亲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了,想抬身都需要有人抱,而现在,他的动作竟然轻飘飘的。

周继认为爸爸拉肚子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来,就朝那个阿姨跑过去了:“阿姨,给我一只气球,好吗?”

三天后的夜里,姐姐不在,只有响马守在医院里。他实在太累了,趴在另一张床上睡了过去。病房里的灯亮着,白晃晃的。

“好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现在,响马明白父亲为什么执意要在飞天小区给他买房子了,本来,响马看中了紧邻城铁的龙泽苑。可是,父亲为什么安排他和李丫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呢?难道他想在临终之前,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两个孩子在异乡互相关照?

“我要……那只紫色的。”

也就是说,响马和李丫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当年,李丫和那个厂长的丑闻败露之后,她在小城呆不下去了,父亲出钱,把她送到了北京读书。这些年,父亲一直在暗地里资助她,甚至在飞天小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

其实,周继并不是最喜欢紫色,而是因为那紫色的气球只剩下一只了,它在众多颜色里就显得很独特。

李丫原来是响马父亲的种!

阿姨把气球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立即跑回去。

响马就退了出去。他几乎猜到了,这个老太太和父亲是什么关系。本来,他不该偷听,但是他在刹那间产生了一个惊人的猜想,为了得到证实,走出门之后,他轻轻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通过两个老人的对话,响马发现了一个巨大秘密!

他没想到,爸爸这么快就从公厕里出来了,正站在公厕外焦急地东张西望。

响马看了看父亲,他艰难地举起手来,朝门外挥了挥。

“爸爸,我在这儿!”

老太太无语地望了父亲一会儿,然后对响马说:“你是响马吧?我是你李姨,过去我们是老邻居。我想跟你父亲说几句话,行吗?”

爸爸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大声说:“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告诉你不要动,你还到处乱跑,把爸爸吓死了!”

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这一天下午,有个60岁左右的老太太,来医院探视父亲。当时,只有响马在父亲身边。这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的父亲突然弹开了双眼,射出了异样的光。

“我只是到那儿拿了一只气球。”

病榻之前,琐事纷繁,略去,我们直接讲跟这个故事有关的情节:

“人这么多,一闪身就会走散!”

更让他反感的是:她为了隐藏自己微贱的出身,遮掩那段肮脏的经历,竟然矢口否认从前。

“好了,爸爸,下次我不这样了。”

这个李丫本来是个普通女工,她怎么混到了北京,怎么混成了导演?这中间一定很曲折很戏剧,响马不愿意再想了,此时,他只是有些淡淡的感伤——他少年时代那么爱慕的一个女人,竟然有这么丑陋的经历!

爸爸把周继一举,让他骑在自己的脖梗上,说:“这次,你跑不了喽!”

“不知道,消失了。”

接着,父子俩走进了旁边一家很大的商场。

“你知道她家搬到哪去了吗?”

来到儿童玩具区,周继的眼睛都不够用了,跑到这里看看,又跑到那里摸摸,对哪个玩具都爱不释手。

“还不是因为李丫!她和亚麻厂厂长乱搞,有一次,一群工人讨工资,把厂长办公室砸开了,正好把两个人堵在里面,当时李丫和那个厂长都裸着!那一年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这件丑事儿。哦,当时你还小。”

“周继,爸爸今天只给你买枪。”爸爸严肃地说。

“她家为什么搬走了?”

他只好恋恋不舍放弃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玩具,直奔手枪。

响马完全呆住了——是她!

他挑了一只最大的手枪,可以发出“哒哒哒”响声又可以发光那种。

姐姐说:“那家姓李,住顶楼。你说的那个女孩叫李丫,她爸爸在文化局烧锅炉,她在亚麻厂上班。”

爸爸把钱交到周继的手里,陪着他到收款台交了钱,然后走出商场的门。

回家的第一天,在医院,趁父亲昏睡的时候,响马小声问姐姐:“咱家楼上有一户人家,在我10岁左右的时候搬走了,你记得吗?他家有个女儿,跟你的年龄好像差不多,经常穿一件红衣裳,一条黄裤子。”

今天的太阳真好。

他父亲是胃癌,已经瘦得皮包骨。响马和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爸爸看了看表,说:“天还早,咱们干什么去呢?”

得到警方的同意之后,响马离开北京,奔赴老家小城。

“我想去游乐场,坐卡丁车!”

响马出生那年,父亲就40岁了。他当了很多年文化局局长。响马出来读书那一年,他正好退下来。老头一直很孤独,全身都是病。响马买房子的时候,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儿子交了首付款。后来,响马几次要接他来北京生活,他死活不愿意。

“不,爸爸领你去郊外玩,好不好?”

半个月之后,黄减依然没有抓到。响马却接到了老家的一个电话:他父亲病危了。

这个建议显然是勾起了周继的好奇心,他兴奋地说:“太好啦!”

李丫一直推说自己工作太忙,很不配合。她的证词也十分简单:她经常做梦,梦见有个男人在追她。最后一次,这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出现了另一个长相凶横的男人,她一下惊醒了,这才发现,她站在飞天小区外的荒草丛里……警方分别带着响马和李丫,进行了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结果表明:两个人都患有重度梦游症。

爸爸领着周继,坐上一辆和天一样蓝的出租车,就驶向了野外。

至此响马才知道她叫李丫。

出了城,走了不远,他们就看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地,爸爸让出租车停下来,领着周继下了车。

这宗案子里,还牵扯到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个22号楼2门202室的女人。

草刚刚长出来,嫩绿嫩绿的,有蜻蜓在草地飞舞。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这期间,响马被警方叫去做了几次笔录。由于牵扯到他的梦游症,案件一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父子俩下了公路,走向草地。

由于黄减涉嫌杀人,警方立刻下了传唤令。然而,黄减不可能永远藏在那片荒草丛里,他像虫子一样爬走了。

“爸爸,小草是不能踩的。咱家小区里不是写着吗?”

响马报了案。

“小区里的草不能踩,野外的草可以踩。”爸爸只能这样解释。

●好像是真相

周继想了想,说:“是不是小区里的小草有妈妈,有人管,而野外的小草没有妈妈,没人管?”

梦魇和现实混淆了,真与假混淆了,昼与夜混淆了。

“算是吧。”

这个时辰,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天。

“那是不是说,笼子里的小鸟不能打,因为它有主人,而天上的小鸟就可以打了?”

荒草凄凄,两个黄减。

“哪儿的小鸟都不能打,我们要爱护小鸟!”然后,爸爸马上岔开了话题:“你在这里随便撒野吧,你跑到哪儿爸爸都不怕了,我可以看见你。”

响马相信,只要他一转身,就可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周继拿着他那只崭新的手枪,高兴地冲向了草地里。他的枪在虚张声势地响着:“哒哒哒……”

两个黄减躺的姿势一模一样,表情也一模一样。

周继跑着跑着,脚步突然慢下来。

天光熹微,响马看见两个黄减躺在一起。

前面没有蝴蝶。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爸爸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怎么不见了?

他不再搭理响马,慢腾腾地收起刀子,慢腾腾地躺下来,平平地躺在那个塑料人旁边,双眼望天,眼神就像死鱼一样定住了。

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孩子。

响马愣愣地看着他。

平时,爷爷经常告诉他,不要给陌生人开门,遇到坏人要打110等等。他一个人在家时,即使是爸爸想进门都要经过一番复杂的盘问:

“噢,天亮了……”他嗫嚅道。

“你是谁?”

黄减朝东方望了望,猛地哆嗦了一下。天边真的露出了一丝丝亮光。

“爸爸。”

响马突然孤注一掷地喊道:“天亮啦!”

虽然周继熟悉爸爸的声音,却依然不开门,他还要进一步确认:“你是干什么的?”

响马想跑,但是,他清楚他跑不过这只豹子。他的双腿顿时软成了面条。这时候,风小多了。

“我是一个编辑。”

黄减从怀里慢腾腾地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那刀子很长,很尖。他痛苦地看着那把刀子,说:“我必须杀你的……”

“你编辑的杂志叫什么?”

响马猛地朝后跳开一步。

“《小木偶》。”

黄减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束异常的亮光,他小声说:“现在,我想把你杀了——实在对不起啊!……”

说完这些,他才会放爸爸进来……周继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费力地回忆,确实没有看到爸爸下巴上的那颗痣!

响马突然感到了危险,他低声问:“你现在想干什么?”

所有人都在撒谎难道爸爸到美容院把它挖掉了?

“我想,我之所以得这种奇怪的梦游症,是看见你和那个女人梦游之后被吓的。我曾经跟踪这个女人,知道了她的住址,就给你一次次写纸条,想让你和她见个面……”说到这里,黄减脸上的痛苦加剧了,喃喃地说:“现在,我管不了自己……”

不对呀,早上爸爸领他出来时,那颗黑痣还在呀。

世上有各种奇怪的人,响马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打算离开了。

周继从早晨出门一点点朝后想,终于想起来——爸爸那颗痣就是从公厕出来之后不见的……难道他不是爸爸?也许,爸爸并没有那么快就走出公厕,在他拿着气球跑回去的时候,真正的爸爸还在公厕里……想到这里,周继的心“怦怦怦”跳起来,突然想哭。

“每次到了天亮,我就会忽悠一下醒过来,又归我自己支配了。其实,你和我在小区大门口聊天,后来我爬进你家取塑料人,还有你在小区外的荒草丛看到我,我都是在梦游中……”

终于,他转过身,朝回走去。爸爸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那你就是精神病,不是梦游。”

周继一点点走近他,双眼紧紧盯着他的下巴。终于,周继看清楚了,这个人的下巴上就是没有痣!

“我从来不喝酒……”

过去,爸爸曾经给周继讲过一个故事——有个孩子,他发觉爸爸不像爸爸,就使了一个计策,对那个人说:爸爸,明天我过生日,你可别忘了给我买生日蛋糕啊!——其实,他的生日早已经过去了……周继停在了爸爸面前,仰着头说:“爸爸,咱们回常青街吧?”

“你有没有喝酒?”

“为什么?”

响马想,这更像是喝醉了。

“明天我过生日啊!我刚想起来,你还没给我订蛋糕呢!”

“区别就是现在我管不了我自己……”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

爸爸看着周继的眼睛,笑吟吟地说:“忘不了,晚上我到咱家旁边那家蛋糕店给你订,订那种有音乐蜡烛的。”

“对于你来说,梦游着和清醒着有什么区别呢?”

周继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傻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响马感到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眼前这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在梦游。从某个角度说,他十分清醒,知道自己在梦游……梦魇和现实离得太近了。不,不是太近,而是完全混淆了。

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

黄减的脸在暗淡的月光下竟然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头发有点长,被风掀动着,经常挡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了?”爸爸问。

“我说了,我不知道……”

周继突然转身,撒腿就跑!

“那你为什么……要追那个女人?”

“周继!你怎么了?快回来!”

“我不知道……”

周继跑得更快了。

“今天你来干什么?”

他相信,真正的爸爸正在常青街心急如焚地寻找他!可是,他却被一个可怕的东西骗走了!

“我不知道……”

身后没有声音了。

“你到荒草丛中干什么?”

周继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那个人趴在了地上,像游泳一样,朝他追来!

“我在大门口值夜班,一到半夜,总是忽悠一下,站着就睡着了,接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梦游了。每次,我都会抱出这个塑料人,把它放在我的岗位上,顶替我,然后,我本人就钻进这片荒草丛……”

他的姿势是自由泳,双臂轮番朝后拨着土。他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打进土里,挖出一条深沟,从身后扬出来,另一只胳膊又从前面打进土里……土和草叶翻飞。

“你接着说。”

他的脑袋在地面上朝上一拱一拱,好像在换气。

黄减竟然深深叹了口气:“我当保安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我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辞掉的……”

他的一双脚面击打着地面。

“我不信。”

他的速度快极了,转眼就逼近了!

“我醒不来……”

周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他没有停止奔跑。

“那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呢?”响马的口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就在那个人要抓到他脚腕子的时候,他跑上了公路,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周继一边拼命朝那辆出租车摆手,一边朝后看……那个人已经停住了,慢慢爬了起来。

“是……”

他的脸还是爸爸的脸,只是沾满了土。

“那么就是说,现在你还睡着?”

他盯着周继,咬牙切齿,脸上的土不停地掉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住你的。”

“我也说不清……”

然后,他像要沉入水底一样,猛吸一口气,慢慢陷进草地中——他的脚不见了,腿不见了,肚子不见了,脖子不见了,脑袋不见了……最后,那个脑袋大的深洞自动填平,草地还是草地,完整无缺。

“既然你在梦游,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游?”

……回到常青街,周继终于把爸爸找到了。

“你不是警察,我没必要对你撒谎……”黄减又说。

爸爸早就对他说过:如果你和爸爸走散了,就回到走散的地方等,一定要等,直到爸爸出现。他相信周继会这样做的。

响马忽然感到这个人很恶心——他强暴女梦游患者未遂,败露了,现在,他开始装疯卖傻了。

周继扑到爸爸怀里又大哭起来。

“现在……”

无论周继怎么说,爸爸都不相信真的会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周继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人在地面上游泳的样子,他的速度跟草上的蛇一样快。

“现在?”

回到家之后,周继连续做噩梦——那个人在草地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小东西,我一定要抓到你的。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梦一样飘忽:“我…正…在…梦…游…”

他经常在梦中惊叫着醒来。

响马戒备地问:“什么秘密?”

爸爸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说:“不怕,不怕,没事的。”

风撩动着黄减破烂的制服,响马忽然感到有点悲凉。黄减突然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相信……”

●我是谁

响马和他对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惟一知晓内情的人。

响马站起来,发现刚才被他误以为是塑料人的黄减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响马懵了——他的速度比猫还快!

关于那个骗走周继的人,只有我,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东西,知道他怎样改头换面,知道他为什么要猎捕周继,知道他抓到周继之后要干什么。

不过,响马的脚告诉他,这个黄减好像不是一个肉身,硬邦邦的。他壮着胆蹲下身,摸了摸这个黄减的脸,一丝凉气爬上他的囟门——这个黄减是塑料的。

而且,我是惟一能对付他的人。

突然,脚下又有一个东西把他绊了一个趔趄,他低头一看,大吃一惊,竟然看见黄减在草丛中躺着!这个黄减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两只离得太远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又好像在看着夜空,双眼充满绝望。

可是我想制服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和他硬碰硬的话,胜负不定。

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奔走。

说起来你会觉得荒唐,所有这些都是我梦到的情景,可是我坚信这是谁在冥冥之中通知我。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荒草中乱撞……潜伏在草丛中的节骨草,恶意绊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绊一个跟头,他回过头,发现那个东西还站在原地,木木地看着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一定要保护周继。

他在这个东西的声调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塑料味。他陡然想到了飞天小区另外三个失踪的男人……响马转身就跑!

只有我有希望救他。

响马猛地打了个冷战!

为了孩子。

响马惊恐地回过头,看见那个梦游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把头转过来时,眼前的人终于说话了,他的语速很慢很慢:“你…是…第…四…个…”

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超人,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那么,倒下去的那个像死尸一样的黑影才是黄减?这个塑料人是黄减施了法术的工具?黄减被这个塑料人抽干了血,变成了一个空壳?

我姓周,是一个国企技术员,相貌平凡,喜欢帮助别人。

面前这是一个塑料人!

我的工资不高,但由于我太太做生意,所以家里有一些钱,所以我到泉城来寻找我的保护对象——周继,还不至于没有盘缠。

风大起来,他的大檐帽被吹掉了,落进了荒草丛中,他的眼珠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个细节一下勾起了响马那阴森的记忆!

●正邪两方

黄减不说话,也不动。

泉城是个很小的城市。

“黄减,你说话呀?”响马又说。这回,他用的几乎是朋友口气了。

梦只给我了一个信息——那个叫周继的孩子在泉城,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幼儿园。

黄减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也许,是响马的出现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回过神。看来,最近他一直出没在这片荒草丛中,那身脏兮兮的保安制服已经刮了很多口子,像个乞丐。

我想在这个城市里找到周继,很难。

响马平和了一下语气,又叫了一声:“黄减。”

但是我又不能借助其他一些手段,比如找派出所,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能在报纸上登启事,因为那个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的介入,他会更加疯狂,在我找到周继之前就把他捕捉到手。

远处的另一个黄减,轻飘飘倒了下去,被荒草埋没了。

我只有四处奔走,走访各个幼儿园。

风刮起来,荒草“哗哗啦啦”舞动起来。

到达泉城后天就黑了。

黄减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现在的响马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得首先保证休息。

“黄减!”响马喝道。

所有人都在撒谎这天这里,我又做梦了,梦见那个人也正在寻找周继。

黄减猛地站住了。

他发现了自己的破绽,现在他已经在下巴上附加了一颗黑痣。而且他探到了周继的出生日期。

他几乎一下就挡在了黄减的面前。

现在他准备就绪,四处寻觅周继的气味。

这时候,响马看清了,追在她后面的人正是黄减!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响马来不及多想,“噌”一下站起来。

周继太小了,他并没有发现,尽管这个人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还是有一点区别——周继爸爸的脸很阳光,而这个人的脸很阴暗。

还有,此时这个女人仍然在梦游,还是已经被惊醒?这关系到响马这一伙能不能增加一倍的力量。假如她已经醒了,至少她还可以跑出去喊人……响马的大脑还处在死机状态,而惊恐的女人已经跑近了。

他四处奔走,鼻子不停地抽动着。

响马此时要跳出来见义勇为,搭救这个女人。可是,万一他中了圈套,那么不但暴露了目标,而且敌人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两倍!

他的眼睛一点点变绿……

这三个人是不是一伙的?

●老太太

这一刻万分危急,有很多事情需要响马想明白:这两个黑影是不是只有一个是真人?这很重要!假如响马判断错了,万一搏斗起来,那么敌人的兵力一下就增加了一倍。

我发现这个城市有点不对头。

响马的大脑一下就停转了。

大家好像都认识我,都在回避我。

响马的藏身位置在女人的后面,她现在正是朝响马这边跑过来。

我经常看到有人在角落或者在暗处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黄减像矫捷的豹子,撒腿就追上来。

所有人的脸好像都有点模糊。

黄减好像怕那个女人受惊,他走得很慢,很慢,就像要捉住一只蝴蝶……那个女人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连楼房那黑洞洞的窗户都变成了一只只眼睛,有眼无珠,把我窥视。

而今天,他终于看见这个女梦游患者一个人走过来……当然,这都是响马的猜测而已。很多时候,猜测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我怀疑这个城市的人都成了那个人的同伙。

可是,蹊跷的是,每次这个女人出现,她身后都跟随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响马。每次,黄减都对响马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

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急匆匆地走在路上。

过去,黄减过了零点就不知去向,一定就是钻进了这片荒草丛中,等待这个梦游的女人出现,伺机下手。他说过——我在等我的女人。

我没有戴手表的习惯,就想问问时间。正巧看见前面有个烟摊,一个老太太一边守烟摊一边听收音机。那是中国最早生产的收音机,“红星牌”。

这个黄减天天值夜班,渐渐发觉了这个可怜女人的病症,也摸清了她发病的规律,于是,他打起了这个女梦游患者的主意。

“大妈,请问现在几点了?”

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头都没有抬,说了一句:“11点24分。”

他的头好像被人砸了一闷棍,“轰隆”响了一声。

我一愣,现在明明是早晨,怎么是可能11点24分呢?

响马死死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突然想到,说话的黑影是黄减,而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他的替身——那个塑料人!

“不可能吧?您的表是不是不准了?”

说话的黑影终于慢慢走上前来。他的身体刮着粗硬的荒草,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而另一个黑影还是站在原地,朝响马这里望着。

她把头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发现这个老太太长得有点凶。她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就是11点24分,你不信就问别人去。”

那个女人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她的时间?这是什么话?

说话的黑影又说了一句:“你过来呀。”

就在这时候,好像为了验证老太太的话,收音机正巧报时:……刚才最后一响,北京时间11点24分整。

另一个黑影也不动,像个死尸,一直朝响马这里望着。

它竟然跟老太太一唱一和!收音机报时哪有报11点24分的呢?

响马没有动,那个女人也没有动。

我盯着那台古老的收音机,感到十分古怪:

两个黑影中有一个说话了,很轻柔:“来,你过来。”响马不知道他是对那个女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老太太不再搭理我,把收音机紧紧抱在了怀里,像抱着猫一样,一只手还在收音机上亲热地抚摸着。

那个女人终于停下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我必须赶快离开这个烟摊,赶快离开这个时间。

响马愣住了,把身子藏得更深。他的目光穿过荒草,严密观察这三个人的举动。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开了。

突然,前面的荒草中慢腾腾站起两个人!由于离得太远,响马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好像都穿着保安制服,个头一般高。

走出了一段路,我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香烟架已经把那个老太太和那台收音机都挡住了。

她时不时就直挺挺地转过身来,迷茫地看一下,也许是在寻找响马。看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荒草中多是蒺藜,响马的身上被刺了很多下,钻心地疼。

●孩子

他觉察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像并不是主谋,她只是一个被控制者,她的任务就是引着他走进那个山洞。

周继又上幼儿园了。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很快就忘掉了那段恐怖的记忆,只是夜里他偶尔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时,面对黑暗,才会忽然想起那一幕来。

走着走着,响马感到四周越来越陌生,好像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了。他忽然想到:梦游的他,能准确地摸回家。而现在,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怎么回去?

这一天,他正在幼儿园玩耍,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朝他走近了,走近了……他哆嗦着哭起来。

正像N说的,她走的路线就像一团乱麻,绕来绕去,曲里拐弯。

老师感到很奇怪,周继平时很少哭的,今天怎么了?

响马也钻进了荒草地,不过,为了不被她发现,他一直矮着身子前进。

“周继,你哭什么?”

出了北门,那个女人绕了半圈,朝南门外那片荒草地走去。

“我怕……”

她没有走南门,而是从北门出去的。一个胖保安在门口打盹。他在这里站岗,不比黄减那个塑料人强多少。

“哪个小朋友欺负你了吗?”

这一天的月亮出奇的亮。

“不是,有个坏人,他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他在找我,他要害我……”

这是响马第一次清醒地和梦游的她相遇。他要看看,她到底把自己领到什么地方!

“别怕,不会发生这种事。”

她穿着一身白衣,直直地站在窗外,房间里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青青的。她冷冷地看了响马一眼就走了。她的神态好像在梦游中……响马放下画笔,快步追了出去。

“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真的是她!

“就算是有坏人,你在幼儿园,他也不敢进来,有老师在。”

他和画中的她对视着,心越缩越紧。他感觉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把眼光从画板上移开,头皮一炸——画中的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周继抬脸看着老师,毫无信任。

响马突然停了笔。

他觉得,那个东西是老师抵挡不了的。园长也不行。

她在响马的画布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老师,你还是把我藏到床下去吧?求求你。”

这天晚上,响马屈指算了算,又该为那个童年的梦中情人画像了。现在,他不必再参照最后一幅画了,只要依照22号楼2门202室那个女人画就可以了。

●这包子太香了

他勉强下了一个定论:他和她都是受害者。这个小区有一种什么磁场,导致来到这里的人都易患梦游症。

我得赶快找到周继。

响马发誓再也不去见那个梦幻中的女人了。

可是,奔走了一上午,我竟然毫无所获。

●我想杀了你……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超人,而是一个平常人,跟你们一样,要吃喝拉撒。只不过,我是一个热爱正义、尊老爱幼的平常人。

朝窗子外看了一眼,22号楼2门202室那个房间依然黑糊糊。

但是,英雄也要吃饭。何况我现在仅仅是一个准备做英雄的人。

响马注视着画中人,越想越恐惧。这个令他恐惧的女人出自他的画笔……最后,他把这些画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塞到了吊柜里。

路过一个包子铺,我就进去了。

响马认定,刚才他见的这个不肯说出姓名的女人,就是画上的这个他同样不知道姓名的女人!

里面很冷清,没有一个人,连笼屉都没有一丝热气。

这个撩拨童年的他心旌摇荡的女人,这个在响马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这个让响马在多年之后怀疑起她真实性的女人……太像了。

人呢?

响马在黑暗中愣了半晌,急急地朝楼下跑下去……回到家,他把那一幅幅画像拿出来,取出最后一幅,仔细端详。

我喊了一声:“老板!”

响马突然有一个预感,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女人轻轻关上门,从门缝里低低挤出一句:“梦里见吧。”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女的年龄大一些,像个老板娘;男的年龄更大一些,像个伙计。

“我很少在家,我想你很难再遇到我了。”

他们好像藏在外面什么地方,一直等着我走进这道门槛。

“好了……我们下次再聊吧。”

我甚至感觉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刚刚把笑敛住,我从他们的脸上嗅出了那种味道。

“我这个房子一到半夜就经常停电。”

“有热包子吗?”我特意在前面加了一个“热”字。

“怎么突然就停电了?”

“有啊,要多少?”女的问。

“算了。我最怕的东西和你最怕的东西一样,我说出来,就会撞到你的心理障碍上。今夜太黑了。”

“一屉。”我说。

“……你说吧。”

那个像伙计的男人就从一个门帘下面钻进了另一个毗连的房子。接着,他递出来一屉包子。那女人端给了我。

“想听吗?”

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还真是热的。我就大口吃起来。

“不知道。”

吃着吃着,我忽然感到这包子哪里有点不对头,渐渐停止了咀嚼。

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又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到底是哪里不对头呢?我一时说不清。它不大不小,不硌牙,也没有臭味……我蓦地想到是什么问题了——这包子太香了。

响马的神经几乎崩断了,他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像是猪肉,不像是羊肉,不像是狗肉,不像是鱼肉,不像是驴肉……那是什么肉?这么细腻,这么香!

“你撒谎!”她突然叫了起来。

我打了个冷战。

“我最怕……你。”

猛地抬起头,通过两个房间中间的一个小方窗,我看见那两个人正在诡笑着偷看我。

“我在拍恐怖电影。你说出来,好吗?省得我在梦中总追问你。”

他们见我抬起头,立即躲开了。

“电影?……”

我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出一个指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

“电影。”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慢慢咀嚼嘴里还没有咽下的包子,胃里极不舒服,不知该不该把这屉包子舍弃。

响马小声问:“你用什么方式展现?”

终于,我朝着那个小方窗说:“老板,请问这是什么肉?”

过了好半天,女人终于开口了:“我经常问其他人这个问题。我是个导演,我想把人类内心最恐惧的东西真实地展现出来。”

那个女人根本没露头,但是她说话了:“这是李志全的肉。”

黑暗的时间移动得极其缓慢,像地壳运动。响马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我一惊,李志全的肉!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你这是人肉?!”

响马后退了一步:“你总问这个……干什么?”

那个女的从小方窗探出脑袋,改口说:“我是说,这是我从李志泉那儿买的肉。至于是什么肉,我也不清楚。”

女人似乎不重视这个,她继续阴森森地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那你怎么可以用它做包子?”我愤怒地问。

响马还在掩饰着他的惊恐,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你看,这些情节都对上号了。”

那女人不紧不慢地说:“那有什么?他家的店只卖两种肉,羊肉和牛肉。而我这个包子铺也只卖羊肉包子和牛肉包子,外面挂着牌子,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牛肉还是羊肉,但我卖的是牛肉包子价。怎么,不行吗?”

“你在梦中一直没有告诉我。”黑暗中的她又一次冷笑起来。

我卡壳了。

响马摇晃了一下,差点被击倒——她不是在接响马的话,她是在问响马!响马感觉到,她随时都可能伸出无数条尖利的爪子来。

我觉得,这两个人在玩我。

“我在问你,你最怕什么?”女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们和那个老太太一样,都是撒谎。

现实被梦魇一点点吞并。他假装镇静地说:“……对,是这句。”

没有人对我说真话。

响马哆嗦了一下。

●南辕北辙

突然,房子里的灯“忽”地就灭了,响马和女人都陷入了黑暗中。那条黑猫“嗖”地从不知道窜到了哪里。女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说:“你最怕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打听。

“我至少可以给你找两个人证。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我一起梦游。你有没有梦见过,在山洞里,你站在我背后,问我……”

一个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头走过来,他的样子很慈祥。

“我不信。”

我正犹豫问不问他,他已经察觉到了我想跟他说话,竟主动停下来,说:“师傅,你是外地人吧?我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你想打听什么地方?”

“——你梦游。”

“大伯,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她冷冷地笑了笑:“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一个最大的秘密。”

“幼儿园?有啊。你朝前走,见到第一个红绿灯左转,见到第一个左转的胡同,进去就是。”

“对,秘密。”

“谢谢啊。”

“秘密?”

我按照大伯说的话左转左转,看到那条胡同直通一个大门。

“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响马说。

我快步走过去。

这时候,响马感到脚下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他低头看,是那条黑猫,它趴在了这个女人的门口。它还没有睡,睁着绿幽幽的眼,静静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

大门的牌子上写着:夕阳红敬老院。

“是这样……”

一群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形如槁木,都呆呆地坐在圆形的花池前,盯着我。

女人说:“你小时候,没听老人讲过吗?——深更半夜,假如有陌生人问你的名字,千万不能说。”

他们那无数双混沌的眼神令人齿寒。

“你不相信我什么?”

我木木地立着,不知这对视的结果会是什么。

“我不相信你。”

又被人忽悠了?

“这有什么?”

也许是那个大伯年龄大了,耳朵背,搞错了……正巧,这时走过来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男人,一看他就是锅炉工。

响马又一次犯疑了,她为什么不说名字呢?

我问他:“师傅,这附近有幼儿园吗?”

“有这个必要吗?”她说。

他指指那个敬老院的方向笑了:“那不是幼儿园吗?”

走出门之后,响马回过身,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一惊:“那是敬老院啊!”

响马跨出门那一刻,半扭着头,一边走一边留意她在身后的举动。她没有举动,她好像一直看着响马的后脑勺。

他眯眼看了看,说:“噢,那一定是迁走了。这里原来是幼儿园。”

响马走到她跟前的时候,紧张到了极点,朝她笑了笑,笑得很假。她似乎也笑了笑。

“哪里还有呢?”

她闪开了身子。

“天王商场旁有一个粉巷,从粉巷进去有个红大门,那里是个幼儿园。”

响马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天王商场还远吗?”

女人一直看着响马,没做声。

“坐59路车走三站。”

“太晚了,我得走了。”响马说。

“谢谢你。”

夜深人静,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不客气。”

静默。

我按那个人的指引又找去了。

“算了,我不看了,听起来都害怕。”

这一次更阴森,我看见那个红大门竟是一个火葬场!

“也许,我也是以前在小区里见过你,只是没注意,而你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于是,不知不觉就画出了你。”

哪有火葬场建在城里的?

“那怎么可能呢?”

这家火葬场治理得很好,厂内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十分整洁。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找的是幼儿园。

“我不是有意画你,胡乱涂抹,画出的那个女人和你很像。”

我压制着内心的惊惧,索性走了过去。

“你画我?”

看门的是一个妇女,她穿着整洁,眉清目秀。

“画的你。”

“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画的谁?”

“你说。”

“哪一天我送你一幅画。”响马突然说。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对她讲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也会梦到自己?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是谁在更黑暗的地方操纵着这一切?

她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真有这事儿?”

响马彻底傻住了。

“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必须赶快找到这个孩子。请你告诉我,这附近哪有幼儿园?”

“也许,我在小区见过你,不记得了,就梦见了你……有这种可能。”说到这里,她似乎笑了笑。

“那孩子在哪个幼儿园?”

“我还怀疑我是在做梦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能盲目地找,哪家都行。”

停了停,她的眼睛突然变得迷离起来,轻轻地问:“现在,我是做梦吗?”

她突然低声说:“那你就进来吧。”

“这个梦我反复做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我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懵了,进这个大门?这是火葬场啊。她也在忽悠我!

响马觉得他现在好像就是在梦中。

她见我呆愣着,就说:“你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吗——你进来吧。”

“我一直跑进一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藏在黑暗中。你追进来,四下搜寻我……”

“这是……火葬场,我找幼儿园,幼儿园!”我生怕她听不清。

响马的眼睛瞪圆了,他无法判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

“我们厂有个后大门,从那个后大门走出去就是一家幼儿园——领导不让无关人员进入我们厂的!”

女人打量着响马的五官,慢慢地说:“在梦里,你的面目非常凶恶,我跑,你在后面追……”

我不信,我不信幼儿园和火葬场毗邻。

“能先讲讲你的梦吗?”响马说。

我说:“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看看吧。”然后看着她,一步步地退开……穿病号服的老头子,像锅炉工的黑红脸膛大汉,还有这个干净的看门女人,她们都在撒谎!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问。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响马想起了她开门之后那一瞬间的惊惶。

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梦见你追我。”

我只要找到那个孩子。他是那样天真,那样聪明,他的年龄是那样小……救救他,他越来越危险了。

“你刚才说在梦里见过我,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请立即告诉我,我的QQ号是596184414。

为什么她跟画中的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如此相似?为什么她不承认她就是她?难道她真的和响马童年时代爱上的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么,给响马暗中送纸条的人是谁?那纸条为什么又偏偏把响马引到她的房子?

我叫周德东,善良的周德东。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真的来了

响马的身子陡然一轻。他颤颤地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老师发觉周继的神态越来越不对头。

她突然那压低了声音:“在梦里……”

他经常避开其他小朋友,一个人站在窗前朝外面张望,眼神里充满不安。

“我不怕。”

“周继,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

“老师,他正在四处找我,他越来越近了……”

“在哪里?”

“你说的到底是谁?”

她歪歪头,说:“好像见过。”

“一个土里的人……”

“你……有没有见过我?”

“周继,土里怎么会有人呢?”老师细心地摸了摸周继的额头,不热。

她把目光慢慢移上来,最后,平平地落在响马的脸上。

“老师,你相信我,他要害死我!”

“你看我的脸好吗?”

“你怎么知道他要来了?”

“不是。”她还在看响马的双腿。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你是不是从外地搬来的?”响马又激动又恐惧,双腿抖得更厉害了。

所有人都在撒谎“那脚步声是小朋友们在跑动!”

或者,她是从响马最后一幅画中走下来的幻影?

“不,里边有他的脚步声,我能区分出来。他越来越近了!”

这不是……太难以置信了吗?

●另一个孩子

而他凭着想像画的她,竟然像照片一样准确无误!

我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小孩。

那个老旧的故乡小城,远隔千山万水,而她和他竟然都在京都,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那个小孩戴一顶小红帽,很鲜艳,一下就把我的眼睛吸引过去了。

这种巧合多么恐怖!

他们是去幼儿园!

这说明,现在他遇见的正是那个消失多年的女人!

自行车的速度很慢,我立即加快脚步跟上去。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响马最后一幅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我相信他们可以把我领进一个幼儿园。

——而她就站在眼前。

路上的自行车很多,我一直紧紧盯着那顶小红帽。

后面的画和第一幅相比,渐渐面目全非。而他每一年画她的时候都坚信,他画的就是当年的她如今的样子。

突然,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可是,不久她突然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响马想像着她的变化,凭感觉每年画一幅她。画中女人的红颜一年年地衰老下去……他画了将近20年!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立即放慢了脚步,眼睛看别处。我感到自己的神态鬼祟得像个小特务。

她抱起他,说:“好吧,那我就等你长大!”

我的心思似乎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警惕地放快了车速。

响马仰着脑袋说:“那你就别长了,等我几年呗。”

我小跑起来。

她故意板着脸说:“……可是,我这么大,你那么小,怎么行呢?”

我判断幼儿园不会很远。

她“咯咯咯”地笑。

小红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乖乖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天是那样蓝。

中年男子又一次回过头来,他是想看看把我落下了多远。

这个女人的脸突然开启了响马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又一次放慢了脚步,像没事儿一样看着他。

假如,从小到大,记录你童年的只有一张或几张凝固的老照片。可是,你成人之后,偶尔看到一盘录像带,打开,里面却播放出多年以前的一个场景,你第一次看见了童年时代的你,看见了当年的一个老邻居,或者一个小伙伴,看见了已经被你遗忘的你家那座老房子,看见了那时候蓝盈盈的天……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显然,我和他的距离让他感到了吃惊。他的眼神里显现出了十足的敌意。

突然,响马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陡然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了!

他把自行车蹬得更快了,简直可以称为逃窜了。

他的腿越抖越厉害。

我也不再伪装,撒腿奔跑起来。我一定要追上这个小红帽。

那女人一直在看他的腿。

我有点担心,万一他们摔了怎么办?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只有跟着这个小红帽才有可能找到幼儿园。

响马忽然后悔来到了这里,他甚至想到了今夜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中年男子为什么要躲我呢?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心存戒备,如此诡秘呢?

她的眼睛慢慢地转移到了响马的腿上。

我忽然想到,一会儿我得去照照镜子。

响马怎么都止不住双腿的颤抖。

我离小红帽越来越近了。

绿绿的灯光涂在她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梦魇中那种奇怪的笑,等着响马说话。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看,然后他把自行车骑向了路旁的一家商场。

她没有走过来,依然站在门口。

我快步跟随。

可是,这房间就没有凳子,他只好坐在沙发上。

他迅速停好自行车,连锁都没锁,抱着小红帽快步走进了商场。

沙发太矮,太软,没有支撑力,响马感觉到坐下去很危险,万一出现什么情况,他想站起来,不像坐在凳子上那么便捷。

我追了进去。

“坐吧。”她指了指沙发。

商场里的人很多,挡住了我的视线,小红帽不见了。

那个女人慢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远远地看着他。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灯,灯罩把那不明亮的光染得绿绿的。

商场里的顾客似乎也对我很防备,他们用异常的眼光看着我,而且都躲开了。

她还在等他的反应。响马咬了咬牙,一步就跨了进去。

我顾不上这么多,急步朝前走,眼睛在人头中寻找。

她的脸上突然挂上了响马熟悉的笑,那是她在梦魇中的笑……响马惊悚了一下。

没有小红帽。

“如果你不害怕,那你就进来吧。”

前面有几个小姐披着红色绶带,正在促销化妆品。

响马想到,如果今天不破釜沉舟,可能再都不会找到她了。他说:“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让我进屋跟你聊聊吗?”

我走上去,问一个小姐:“请问,你看没看见有一个戴小红帽的孩子?”

“别说我,跟我没关系。”

那个小姐好像害怕惹麻烦一样连连摇头。

“我来过几次了,你都不在。”

我刚想走到另一个柜台问,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说:“你找的是我吗?”

那女人慢吞吞地说:“即使有人邀请你,你也不应该深更半夜造访。你觉得合适吗?”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突然消失的中年男子!可是孩子不见了,那顶小红帽戴在中年男子的脑袋上,怪模怪样的。他警惕地看着我,轻声说:“你找我有事吗?”

“那是怎么回事呢?”响马有点卡壳了。

我愣愣地问:“那个小孩呢?”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就是小孩啊。”

“你这里还住着别人吗?”

我不想再受他的玩弄,低头朝外走。我放弃了。

“这不是我写的。”

中年男子在后面依然声音很轻地说:“叔叔,你去哪儿?”

“我接到过几次纸条……你看,在这里。”说着,响马把那几张纸条都拿出来,递给她看。

●太太

“我没有。”她的态度依然很冷。

这个城市极其诡谲。

“我,我……你没有邀请过我吗?”

所有人都和我有一层隔阂。

这时候,响马一点点看清了她——这个女人看样子有40岁左右了,响马觉得她长得非常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外乡人?事情绝不这么简单。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冷。

我感到了孤独。

响马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说:“我是23号楼4门101室的业主……”

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太太。

她第一眼看到响马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惶,但是很快就稳定住了。

她是我的配偶,我的亲人,她夜里和我相拥而睡,缠绵交融。

还没等响马想好,该不该转身逃离,就听见了“哗啦啦”地开锁声。接着,门慢慢拉开,一个女人逆光出现在响马面前。

她爱我。

响马哆嗦了一下——她在!

这次我离开家,没有告诉她实情,但是她从我的神态感觉出了一点什么,不停地追问我:“你这次到底去干什么?”

猫眼里有了光亮!

“取一份资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来到202室前,响马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敲响了门。

“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响马又看见了那条曾在他视线中一闪即逝的黑猫,它蜷着身子卧在楼梯的拐角,一双眼睛绿幽幽闪着光。

“别胡思乱想了。”

响马上楼的时候,看见那些楼梯在月光下面目死板,就像不怀善意的路标,通向黑暗的高处。

我走出家门时,太太心事重重地望着我,仍然很不放心。

此时,22号楼所有的窗子都黑着。整个小区所有的窗子都黑着。

我正想着,突然眼前一亮:

响马出了门,径直朝22号楼走去。

是太太!

这时候已经快午夜了。

她怎么来到了泉城?是不是对我不放心跟来了?

响马一直和那个窗子里的眼珠对峙,这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横下一条心:一个人去找她!

她上身是一件卡腰大小的小夹克,砖红色的。她买的时候,我就赞不绝口。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那是她最喜欢穿的裤子。

她对响马在房间里的一切举动似乎都一清二楚,要不然,她怎么每次都那么准确地把纸条塞进门缝,而一次都不被发现?

“芳芳!”我大声喊她的名字。

响马知道,此时,她一定在里面。窗帘挡着她半张脸,她正用一只眼珠朝响马这里看。

同时,我在心里紧急地盘算,该怎么对她说。取材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程序,她一定会让我跟她一起返回。我不能回,那个人正在向周继节节逼近,如果我跟太太回去了,就前功尽弃了!

大家散去之后,响马锁了门,一个人站在窗前,朝那个神秘的窗子张望。那窗子依然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

奇怪的是,太太竟然没有回头。

响马得了一个台阶,就领大家回来了。

我跟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她应该听得很清楚。

一个哥们小声说:“人家睡了吧?这多不礼貌,咱们回去吧。”

“芳芳!”我又喊了一声。

响马站在门板前,又敲,还是没有人。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想确定是不是在喊她。

一群人又来到了那个没有光亮的房子。

“芳芳,是我!”

这次,他们一直喝到天黑,响马才说:“我都忘了,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个漂亮妹妹呢,一直闻听诸位的大名,很是崇拜,走走走,我带你们找她去。”

她这次听清了,竟突然加快了脚步。

后来,响马故伎重演,又选择一个日子,请几个男人来喝酒。这次,被请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上次被请的人。

她走进了街边一家咖啡厅。

梦游两个字让响马抖了一下。

那家咖啡厅的门窗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层檐遮很低。

那天聚会,大家并没有因为漂亮妹妹缺席而减了兴致,只有响马一直心不在焉。一个哥们说:“靠,响马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梦游呢?”

这是怎么了?连太太都和我捉迷藏了。

大家夸张地唉声叹气,把响马抱怨一顿。

我也走了进去。

他回身耸耸肩,对大家说:“漂亮妹妹不在,只有我陪你们喽。”

里面的面积很大,但是没有一个顾客,所有的桌椅都空着。吧台站着一个侍应生,穿着粉红色制服,扎着领花。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他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答应。

太太呢?

没有人出来。

梦魇一样的现实已经让我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我弯下腰,俯在地上扫视了一圈,除了桌子腿就用椅子腿,没有我亲爱的太太。

这时候天还亮着。响马带领大家吵吵嚷嚷地来到那个房门前,伸手敲门:“当!当!当!……”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径直走向那个木头人。

一群男人喝酒,如果没一个女人在场,总是少一些气氛。听说有个漂亮妹妹,大家都很兴奋,一窝蜂似的跟响马走了。

“请问,您要点什么?”

回到家,他先打电话,叫来一群哥们喝酒。都是男人。喝着喝着,响马对大家说,22号楼有一个漂亮妹妹,走,我带你们见见她去。

“一杯啤酒,吉威。”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一群朋友。

“请稍等。”

离开物业公司之后,响马的心里更没底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到那个房子去一次。

他把啤酒递给我的时候,我问他:“你看没看见进来一个女人?”

对方的固执,让响马怀疑他和那个诡秘的女人有什么深层的关系。

“女人?没有。”

那个人把头抬起来,说:“这个也不能告诉你。”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我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喝酒一边四处张望。

“那您告诉我,这个房子有没有人住,这个总可以吧?”

刚才那个女人突兀地出现了,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看窗外。那条深紫色的发带,那副浅灰色的近视眼镜,那条古铜色木制项链……我太熟悉了!她就是我太太啊!

“不,你求也没用。”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低头看报纸了,给响马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不过,我看不见她的正面。

“求求您,帮个忙。”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是芳芳吗?”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她慢慢转过头来,竟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我只要知道这个业主是男是女就行,或者,知道一个名字也可以。”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不自然地说。

“我们这里有规定,不能轻易向其他人吐露业主在我们这里登记的相关资料。”

她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真话,我一次都不曾见过她。”

我尴尬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侍应生也在看着我,他的表情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她邀请你就说明你们是朋友,你为什么查人家?如果不认识,她怎么会邀请你?你越说越不对了。”

我感到这家咖啡厅阴气森森。

响马不知怎么解释,就说:“她曾经邀请我到她家去,但是我每次去都没有人。”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我只好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喝那杯啤酒。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看到吧台底部有红色的液体慢慢流出来。

“那你查人家干什么?”

毫无疑问那是血。

“我不认识她。”

侍应生笔直地站在吧台里,那血就是从他脚下流出来的……我吃惊地看着他。

“你是22号楼这个业主的什么人?”

我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23号楼,4门,101室。”

我跳下高脚凳,颤颤地说:“你怎么了?”

“你住哪个房?”

他怔怔地看着我,沙哑地说:“没怎么啊。”

“我是……咱们这个小区的业主。”

我把啤酒放在吧台上,快步走向门口。

对方怪模怪样地打量了响马一番,警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个女人突然说话了:“先生!”

“22号楼2门202室。”

我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转头看她。

“哪个房子?”

她说:“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幼儿园?”

“我查一个业主的情况……或者是租户。”

●404房间

到了物业公司之后,他被人支来支去,最后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办公室。这个男人有点秃顶,眼神里写着行政部门工作人员才有的傲慢。他问:“你有事吗?”

天色晚了,幼儿园该放学了。

他想先去物业公司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

我徒步走了一天,累极了。我想在附近找一家宾馆。

响马想再去探探那个深不可测的房子,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想,假如敲开门之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他非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前边不远有一个“仙乐宾馆”,看样子很普通。我走过去,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收费竟然是404元。

如果她是梦里的一个幻影,那么,她为什么住在小区内的一个实实在在的房间里?

我接到钥匙牌,上面写着404房间。真是巧了。

她多大年龄?她有什么爱好?她是什么性格?她有没有丈夫?她有没有孩子?响马为什么每次梦游都能遇见她?

我爬上4楼,一个短发服务员站在那里,微笑着对我说:“您好。”

响马想不明白,她到底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如果她是现实的,那么她在哪里工作?

“你好。”

她,那个梦中的神秘女人,她就住在那里。她曾经三次约响马去。

我走过她,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了。

最近,响马接了几个大活儿,可是,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工作。更多的时间,他都站在窗前,观察对面那个房子——22号楼2门202室。

我全身酸痛,一下就栽到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

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我梳理着一天的经历,感到十分荒谬,惟一真诚的是这个宾馆服务员的微笑。

尽管没有证据,可是响马坚定地认为,他们都是被那个神秘女人给带走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都半夜了,我感到口渴得很,就去倒水。

N离开之后的第二天,飞天小区第三个男人失踪。警车整天出入飞天小区,人心惶惶。

暖瓶是空的。

响马的房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我给服务台打电话,让她送一瓶热水来。

N回家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门铃响了。

●面对面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那个短发服务员出现在门口。

“我看见她走进了22号楼2门202室……”

“您好,给您送水。”

响马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紧N的嘴。

我把门打开了。

“你别急啊。她绕来绕去,最后走进了飞天小区!……”

她拎着一瓶水走进来,放下,又拎起另一个空瓶……接下来,她就该走了。

“你怎么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呢?”响马绝望了。

是的,她是来送水的,她是值班的服务员,这是她的工作,现在,她放下了水,当然就该走了。

“她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身,好像一个影子,走路无声无息,我跑着都跟不上。我跟着她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少盘陀路,最后迷失了方向……”

可是,她没有走。

“她住在哪里?”响马已经急不可待了。

她到了门口,把门关上了,又反锁了。

“没有,我在洞口外的草丛里等着。我先看见你惊慌地跑出来,顺着山路下山去了。然后,过了好半天,我才看见那个女人走出来,她孤身一个人,一边走一边怪怪地笑……”

“你……”我愣了。

“你一直跟我进了山洞?”

我是客人,她是服务员,孤男寡女,她要干什么?

“应该没有。你就像被施了妖法一样,木木地跟着她朝荒草深处走去了,我紧紧跟在你们的身后……那个女人好像很警觉,她不时回头张望,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她放下空瓶,淡淡地说:“不干什么,我只想跟你要点钱。”

“她看见你了?”

“你……跟我要钱?”

“我,我一直没睡着。半夜的时候,我看见你慢慢地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去……当时差点把我吓吓吓死!后来,我咬着牙跟你走出去,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一直跟你走出小区。在那片荒草地里,我终于看见了你梦见的那个女人,她站在荒草中,朝你招手……”

“是啊,跟你要钱。”

响马盯着她的脸,迅速做着判断。

“我凭什么给你钱?”

“我哪认识啊!再说,晚上黑,根本看不清楚。”

“凭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都是地痞。你不给钱,我就大声喊叫,说你嫖我。你想一下。”

“她是谁?”他问。

“我投诉你!”

响马的脑袋顿时就乱了。

“你错了,我不是这个宾馆的服务员。”

“那个女人!”N上气不接下气。

“你不是?”

“谁?”

“我不是。”

“她她她……我看见她了!”

“那你是……”

“你!……”响马猛地坐起来。

“我是一个鸡,芦花鸡。”她仍然甜美地微笑着。

终于,他听见N回来了。她不再蹑手蹑脚,而是有些踉跄。她站在响马的面前,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脸色白得?人。

我一下就软下来。

响马毛骨悚然,坐起来,下了床,在地上转悠了一会儿,又躺到了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改怎么办。

我相信这个古怪的城市很有可能让我一夜间就身败名裂。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要多少钱?”

他马上想到——自己又梦游了,而N还没有回来!

“我和你赌一下。”

……这一次,响马惊醒之后,怔忡了一阵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摸去。没有人!

“怎么赌?”

他跟着那个恐怖的女人,又一次走进了那个他曾经反复走进的圈套……一片无底的黑暗。那个女人笑笑地问他:“你最怕什么?”

“一分钱和一万元钱,你可以选择。”

走了很远的路,他又看见了那个山洞,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在地道里看到的一幕: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在那个光线暗淡的洞里,颠鸾倒凤,难解难分……响马又如饥似渴了。

我不知她是什么用意,只好说:“我当然选择一分钱。”

他痴迷地跟着她。

“那好,你给我一分钱,我现在就走。我只要一分钱,如果你有,那就算你幸运。”

那个女人转身,朝荒草的深处走。

我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一分钱,不论是纸币还是硬币。

响马再一次强烈感到这神秘女人很面熟。他想加快脚步,可是,脚却不听他使唤,他就那样慢吞吞地走进了荒草地。

但是我不甘心,还是把钱包拿出来,把所有的钱都倒出来。

“过来,你过来!”她说。

最小面值的钱竟是一元。

他走过她,来到荒地前,看见那个女人如约在等他。他又看见她了!

我拿了几张百元钞票,乞求地看着她:“我这次出差没带太多的钱,我只是一个级别很低的技术员。咱俩远无冤近无仇,请你不要为难我。这几百块钱你拿去,算是我请你吃宵夜了……”

那个新保安还在值班室里打盹。

她甜甜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再记得N睡在自己身边,他怀着巨大的惊恐,一步步走出去。

“没商量吗?”

半夜的时候,响马梦见自己飘飘悠悠又起床了!

“没商量。唉,你的运气真糟糕。”

这是N陪响马一起度过的第四夜。

我从包子里取出一摞钱,狠狠地摔在床上,说:“拿上,快滚开!”

“一定的。”

她笑着拿起钱,并不急着走,而是把卦条撕开,数起来。她数钱的样子一点不熟练,很难看,而且慢极了,一张,一张,一张……我看着她那猥琐地数钱的样子,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掐死。

“也好。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啊。”

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我不能,如果我有掐死她的胆量,那还不如被她诬赖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真相是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清的,我不想再跟梦过不去了。我今后要加紧工作,用现实填充虚无。我会活得很好的。”

我忍受着她数钱的声音,忽然觉得,她并不是最可恨的——在这座遍地谎言的城市里,抢劫反而是惟一一种真诚的行为。

“可是,谁来帮你忙呢?”

次日,我来到宾馆经理室,问那个秃头经理:“昨晚,在4楼值班的服务员是不是梳短发?”

这一天晚上,响马说:“你明天还是回去吧。我这里离城里太远,你上下班实在不方便,太累了,而且我也照顾不好你。回到家,你爸爸妈妈对你的照顾会更周到一些。”

他想了想,说:“不是,是长发。”

响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真的挺不了多久了。

我说:“我能见一下她吗?”

N最近的脸色一天比不上一天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梦游

“出了点小事情。不过没什么,我只想问她一点情况。”

……天黑之后,他还是禁不住朝对面的楼房望了望,奇迹没有出现,那个房子一片漆黑。

经理打了个电话,叫那个服务员过来。

“经常有人来这里敲门。”

大约十分钟之后,门开了,她走进来。

“怎么了?”响马惊了一下。

我一惊,正是她!

那个老头看了看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个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不过……”

不过,令我感到恐惧的是——她留着披肩的长发。

“大爷,这个房子的人呢?”

如果一个人做案时是长发,后来变成了短发,那一定是剪掉了。可是,无论如何短发一夜之间也不可能变成长发!

过了好久,对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一个老头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的手上拎着一个小小的垃圾袋。

我警惕地观察着她的头发,那绝对是真的。

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他要等待对门有人走出来,打听打听这个房子的情况。

她进了门之后,拘谨地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叫她。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想:为什么总有人约我到这个空房子来呢?

经理说:“小郝,这位客人有点情况要问你。”

响马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又来到了那个房子。和从前一样,没有人。

“噢。”她把头转向我。

下面是:陌生的朋友。

“昨夜你值班,对吗?”我问。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一趟,好吗?

“是啊。”

关上门,他把那张纸条展开,还是那句话:

“你有没有给我送过水?”

他疾步跑到门前,迅速打开门,楼道宁静,没有一个人影儿。

“你没有要水啊。”

他画着画着,很神经质地扭头看了看,又看到门缝下出现了一张纸条。

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

这幅作品不写实,整个画布上都是黑糊糊的窗,不方不圆,像一个个山洞。在众多窗子前,漂浮着一只只惊惶的梦一样的眼睛。眼睛和楼房是两个层面,两个维度。

“你一直在服务台吗?”

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就画起画来。他继续画那幅《对面的楼房》。

“一直在。”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夜时,我上卫生间离开了一会儿。”

这一天,N又去上班了,家里又剩下了响马一个人。

我无话可说了。

●第三次相约

我觉得,不管是长发还是短发,她们统统在撒谎。

如果N不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更加深邃了。

惟一真实的是:我的钱里少了一万元。

如果N就是那个神秘女人,那么,她太深邃了。

●更近了

响马一下泄了气。

周继的爸爸妈妈发现,周继越来越沉默了,这不像一个四岁半的孩子。

“……我可能是被你讲的事吓坏了。最近,我一直害怕,怕自己也半夜起来出去梦游,怕走进那片荒草地……越害怕什么越可能发生什么。”

而且,他越来越不愿意上幼儿园。

响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恐怖女人,她也是这样叫他过来的。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低地说:“你继续说下去。”

问他为什么,他不说。

“响马,你别怕,你过来。”她突然抬起头,说。

爸爸还是每天都把他送到幼儿园去。

响马不知应该继续和她保持这种距离,还是应该走上前。

他和老师交流情况,老师说,她也觉得周继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他总是警觉地观察幼儿园的每一个小朋友,还有每一个老师……只有周继明白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梦,那情景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他跟爸爸妈妈说过,那个人在逼近他,对老师也说过,可是大人们都不相信他。他们甚至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你梦游?”

周继于是就再也不说了。

她的话出乎响马预料,他的思维跳跃了一下。

他时刻聆听那恐怖的脚步声,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它越来越近……

“我……我想我可能梦游。”

●心脏

响马后退了一步。

也许是奔走太急了,我感到右下腹疼痛,恶心,呕吐,典型的阑尾炎症状。

她要说实情了!

我来到旁边一家医院。

“不……”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其实,我也对那个土下的人充满恐惧(请原谅我的实话),不过,因为我是惟一一个可以和他抗衡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站出来。如果我得了慢性阑尾炎,那我肯定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怎么,你能说我在编造吗?”

一进医院的大门,就有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鼻而来。

N木木地看响马。

我对自己说:不要误解,这其实是来苏尔的味道……可是,我劝不了自己,仍然觉得那是死亡的气味。也许,这家医院刚刚死了人,才会让我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吧。

“我亲眼看着你,描眉画眼,然后直挺挺地走进这个房子……你到那片荒草地里干什么?”

大厅里有很多满脸愁容的患者和家属。还有很多医护人员急匆匆走来走去。

N也平静下来,盯着响马的眼睛问:“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这些医护人员都穿着白大褂,雪白雪白的大褂,一尘不染。

“胡说!”

奇怪的是,他们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脸,只露出眼睛。

“刚才?我一直睡在你身边啊!”

因此,我觉得所有医护人员长得都一样。

“我问你,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响马说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盯着N的脸。

医院里有一个白衣天使在熙来攘往。——这句是病句。

“我?我有什么问题?”

我想撒尿。

“不是我有问题,是你有问题!”响马出奇地冷静。

我向一个男医生打听卫生间。

N的脸色突然变白了,她定定地看着响马,厉声叫道:“响马,你有病!”

这个人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仅仅是通过他的形状判断他是个男医生。男医生朝走廊的尽头指了指。

“你……是不是死了?”

大厅里很明亮,走廊尽头却很暗淡。

“我害你干什么?”

我走过去。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害我。”

果然,走廊尽头第三个门是女厕,第二个门是男厕。

“你说。”

我要跨进卫生间里的时候,随便看了一眼最里头的那个门,一下就站住了,那门上写着:太平间。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

太平间竟然在门诊楼里,这让我感到很病态,尿一下就没了。

“你为什么说这个?”

这好像是一个病态的医院。

“N,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怎么样?”

不过,切除阑尾只是个小手术,我估计没什么问题,于是就挂了号。

她被灯光刺激得眯着眼睛。这时候,谁都不会把她跟刚才那个可怕的影子联系在一起。

接着,我敲开了外科的门,看见一个戴大口罩的医生正在诊室里和一个肥胖的患者谈话。

N也围着毯子坐起来。

那个医生的嘴在口罩后面说:“你出去呆一会儿再进来。”

响马一骨碌坐起来,把灯打开,然后站在地上,靠近房门。

“好的好的好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退出来,轻轻关上门。

“可以啊。”她说。

司机怕交警,良民怕无赖,患者怕医生。

她的虚伪让响马愤怒,他冷笑了一下,说:“N,我们可以打开灯说话吗?”

患者的健康和生命都攥在医生手里,于是医生拥有了上帝的威严。

她说:“响马,我害怕……”

终于,那个肥胖的患者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

响马睁看眼,看见N在月光中看着他,她的脸很阴暗。

我进去了。

“你醒醒!”

那个医生冷漠地看着我。

响马假装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尽管通过那两只眼珠我连他的年龄都看不出来,还是肉麻地抬举了他一句:“教授,我的小腹有点疼。”

她伸过凉凉的手拍了拍响马的背,叫了声:“响马!响马!”

“在哪里?”他问。

他感到N抖了一下,她的鼾声戛然而止。

我隔着衣服指了指阑尾处。

他终于憋不住了,在他要咳嗽出来之前的那一刹那,他翻了一个身作为前奏,然后咳嗽起来。憋得太久了,他咳嗽的声音很突兀,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伸过手来,却摸了摸我的心口。

响马不敢相信,继续伪装。

“是这里。”我又指了指痛处。

她睡着了?

他把手移下来,摸了摸,说:“你的心脏有病了,而且很严重。”

她睡着了。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指着阑尾处谦虚地用请教的口吻问:“这里是心脏啊?”

响马一直坚持着那种不属于他的鼻息声,直到听见N轻微的鼾声。

他不搭理我说什么,问:“你家属来了吗?”

终于,那个黑影慢慢慢慢慢慢脱了衣服,轻轻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的身体很凉。

“没有,我是一个人来的。”

他越不想让自己咳嗽,嗓子越痒痒。他压制着自己。他惊恐至极,痛苦至极。

“你得做手术,这个手术有点危险,你家属要签字。”“我家在外地,我来泉城是出差。”

他知道,一个醒着的人和一个睡着的人咳嗽是不一样的,一个伪装睡着的人如果咳嗽最容易露出破绽。

他不耐烦地说:“算了,不签字也可以。可是,你带够钱了吗?”

响马尽量让自己的鼻息自然,舒畅,不让对方察觉出做作来。他的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咳嗽啊。

“得多少?”

她要考验响马到底睡没睡着。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她在跟他对峙。

“这么多!请问我做的是什么手术?”

虽然隔着眼皮,可是响马能察觉到那条高高的黑影笼罩了他。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荒草的气息。

“心脏切除手术,不过只需半个小时就完了。我们医生的刀功都很精湛。”

她走进卧室,站在响马的头上,纹丝不动地注视他。

我哆嗦了一下。

尽管她蹑手蹑脚,几乎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但响马还是听到了。他急忙闭上双眼,尽可能地放松,眼皮呈现出熟睡的安详。

“心脏切除?”

终于,水龙头停了,他听见N走过来。

“你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了。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她早死了!

“那倒是。”

她不是人!

“急火攻心,把心穿插了很多洞,修补是不可能了。”

她没有直接走进卧室,而是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冲洗脸面,她冲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脸上的那层皮褪掉。

“那我……还能活吗?”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响马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门响。他一动不敢动,耳朵张得像簸箕一样大,捕捉着来自N脚下的声音。

“最新医学研究结果表明,心脏跟阑尾是一样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东西,完全可以切除。而其他人体器官就不同——没了胃你就不能吃饭。没了肺,你就不能喘气。没有肠道,你就不能排泄。而心脏毫无用处。”

四周一片死寂。响马突然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钻心地疼。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响马实在不敢跟她走出去,走向那黑暗无边的荒草地。他惊惶地反过身,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她回来。

“我们这儿好久没有大手术了……”他轻轻叹口气,又说:“手术会很成功的。”

N终于走过小区大门,朝那片荒草地的深处走去……在纸灯笼的白色光晕中,有一些不眠的飞虫在无声地舞动。有一条黑猫像幽灵一样一闪而过,草深不知处。

我想我得马上离开这家恐怖的医院。可是,我的阑尾疼得很厉害,我都有点站不起来了。

那个新来的保安还在打瞌睡。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要切除阑尾!”我大声说。

这时候,响马已经肯定她就是那个梦中的恐怖女人了!

他想了想,说:“好,你既然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你的。但是你知道阑尾在哪儿吗?”

N走出房门之后,响马按捺住狂烈的心跳,也慢慢慢慢慢慢地走到门口,通过门缝,他看见N一直走向小区外。

“我当然知道。”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阑尾。

响马的心狠狠一酸,接着就充满了巨大的惊恐。

“大错特错了!”说完,他伸手指了指我的心脏:“在这里,这里才是阑尾。”接着,他又指了指我的阑尾:“这里是你的心脏。现在,你自己决定吧!你是切掉阑尾还是切除心脏?”

难道真是她?

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圈套中。

他看着她直挺挺地朝外面走去。

我说我切除阑尾,他就会切除我的心脏。在他的医学里,阑尾就是心脏。

响马一下就闪开了。

我如果要求切除心脏,他就会不说话,顺应我意,马上开单子,让我去交昂贵的费用,然后把我的心脏齐刷刷地割掉。

然后,她慢慢慢慢慢慢走出来。

我得逃了。

她的嘴本来挺大,现在她把它画得很小很小,上面一点,下面一点,很夸张,在苍白的脸上如同一颗红豆,红得像血,很像满清宫廷里的妃子。

我担心我走不出这个诊室。我强撑着站起来,陪着笑脸说:“教授,我出去打个电话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此时,她正在涂口红。她的眼睛画上了黑黑的眼影,特别吓人。

他有些生气:“哪有你这样?嗦的患者?顾虑重重,耽误了病你自己负责!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我警告你,你如果不立即做手术,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响马光着脚轻轻走出去,看见卫生间亮着淡淡的光。这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恐怖的景象……他几乎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过去,通过门缝朝里看,头发都竖起来了——N穿戴整齐,立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化妆!

“好的好的,我争取马上就回来。”

她怎么知道那一天B藏在他家里?

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害怕了?”

她怎么对响马一直隐瞒她的秘密了如指掌?

我说:“不是……”

她在干什么?

他朝门外看了看,小声说:“其实我的心脏早就切除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他认定她就在卫生间。可是,又过了半天,仍然不见她回来。

他指了指他的胸口,又说:“现在,我这里是个黑窟窿,用来装钱。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看……”

响马不敢妄动。

他一边说一边解扣子。

她去厕所了?

●蹊跷的车祸

响马沉浸在温柔富贵乡,几乎忘记了夜里即将要发生的……半夜,他被什么东西碰醒了。他微微睁眼一看,心一抖——房间里亮着夜灯,那光很暗淡。N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奔走,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N一句话都不说,像小猫一样乖顺,静谧。

我气愤极了,但是我并不想到院长那里投诉,我担心他包庇自己人。我要到派出所报案。我认为那个大夫是谋杀。

这一夜,响马跟N相拥而眠。

走出很远,我才看到一个派出所。

“N,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响马重重地说。有两串泪珠掉在他的手上,凉得像窗外的月亮。

我刚刚走到派出所的大门口,正巧有一辆警车开回来,还响着威严的警笛。

响马一下抱紧了她。她也抱紧了响马。

我躲在一旁,把它让过去,然后也走进了院子。

N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警车停稳后,跳下来两个警察。他们的大檐帽都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见他们的眼睛。

响马摇摇头。

他们把一个人揪下车,那个人戴着亮铮铮的手铐,他大声喊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静默了一阵子,N问:“响马,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死吗?”

警察不说话,推搡他朝一个独立的木房子走去。

响马的眼睛也有点湿。

两个警察个子都很高大,很魁梧,而那个被抓的人却长得又瘦又小,顶多一米六,远远看去,就像两只熊抓着一只猴子。

说到这里,N的眼睛有点湿。

“猴子”被押进了那个黑糊糊的木房子。

N叹口气,继续说:“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欢乐,我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谢谢你,响马。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当然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的。”

这时候,天已经有点黑,其他人都下班了,派出所的大院里很安静。

响马低下头去。

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停了停,她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性伙伴。”

我贴在那个木房子的门外,从门缝偷偷朝里看。

响马傻了。

那个被抓的人坐在房子正中的一个冷板凳上,两个警察给他录口供。

“一年前,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你为了让我得到一点爱,得到一点温暖,假装和我相爱。为此,你女朋友还抛弃了你。”

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这个被抓的人叫刘志利(警察这样叫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是个出租车司机,警察抓他是因为一年前的一起凶杀案:某厂一个开黑色奥迪的司机被杀了。而三年前,小刘和这个被害者撞过一次车,车头顶车头,两辆车都撞得很惨。

“你知道?”

刘志利一直在叫:“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

两个警察没办法了,他们站起来,摘掉帽子,拖着他走进了更黑暗的里间,“哐”地把门关上了。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刘志利爹一声娘一声的叫喊中,可以判断出,那两个警察工作很卖力。

N突然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个警察走出来,接电话。

“为什么?”

我听他说:“噢,是大舅啊。你放心,杀死我表哥的人已经抓住了,我不但要为您报仇,还能敲出一笔赔偿费。好,好,好,没一点问题。”

“那你别说了。”N的脸色冷下来。

放下电话,他又走进了里间。

“是的,跟你我都有关系。”

所有人都在撒谎叫喊声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之久,越来越凄惨,最后都不像人在叫了,像鸡。

“跟我有关系呀?”

我听得毛骨悚然,竟然不知道阑尾是什么时候不疼的。

“你别胡闹。我想,我说出来你会受不住……”

鸡叫声越来越弱。

“你最近怎么总是神叨叨的?又有什么秘密?藏宝图?神灯?芝麻开门?”

终于,两个警察都走出来了。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鸡血。看得出来,他们累坏了。

“N,我想对你说个秘密……”

他们为了工作不辞劳苦。

响马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本来他想让阿2捅破这层窗纸,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

他们为了工作忘了天黑。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很谈得来,就认了姐妹。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一直没联系。”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商量对策。

响马愣住了。

“腿断了。”

“噢,其实那不是我姐姐。”

“胳膊也断了。”

“就是阿2两口子啊。”

“这家伙硬骨头,断了也不说。”

“我姐姐?”

“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告咱们。”

响马才不关心这些。他问:“你姐姐他们最近回不回来?”

“那怎么办?”

N坐在响马身旁,讲她们公司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张经理签了一张订单,60万元……她问响马:“你知道是人民币还是美金?”

“失火吧。”

“也吃了。”

“……好主意。事后我们主动申请个处分就完了。”

“吃了。你呢?”

“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得请我喝酒。”

“吃饭了吗?”

“没问题,后天晚上。”

“啊,路上塞车。”

“事不迟宜,现在就得失火。有汽油吧?”

那楼房的窗子稀稀拉拉亮着灯。而那个202室一直黑着,它旁边的几扇窗也都黑着……N回来后,响马掩饰着眼里的隔阂,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有,在桌子下面。”

响马又一次躲在窗子后,观察对面的楼房。

“你带火机了吗?”

天黑了,N还没有回来。也许她正在路上。

“我有火柴。”

●同居

“火柴也行。”

他一直想了很久,仍然没有产生破译恐怖的灵感。天快黑的时候,他沮丧地回家了。N快回来了。

商量完毕,一个警察走进里间,把那个司机从黑暗处拖出来。

一只蜻蜓在无声地飞。几条金鱼在池塘里无声地游。一只甲壳虫在鹅卵石小路上无声地爬。

那个司机虽然站不起来了,但是他并没有昏迷,他惊恐地望着两个警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家,来到了小区的花园里,静坐。他要让太阳晒一晒他惊恐的心。

那个警察把他的一只手铐打开,铐在了暖气片上。

他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种恐惧,快步走出来。

另一个警察提着汽油,到处泼,剩下一点都倒在了那个司机身上。

这是一个空房子。

司机好像猜到了什么,大声叫起来:“两个爷爷,饶命啊!我什么都不说啊!”

他用拳头擂门板,可还是不见人出来。

两个警察跟本不跟他说话,他很快就会变成焦糊的尸体。谁跟尸体说话呢?

响马一直在揿,一直没有人开门。

有火柴的警察把火柴掏出来,准备点燃了。那火柴是他的私人物品,却用在了工作上。

没有人。

“爷爷!别别别!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他又来到那栋楼的背后,走进去,经过一段幽暗的窄仄的楼梯,站在202室的门前,深呼吸,然后用手揿门铃。

两个警察丝毫不为钱所动,他们一步步退到门口……我吓得腿都抖了,急忙跑出派出所的大门,躲在大门旁。

他有一种希冀:这个人既然三番五次地邀请自己,一定有情况,也许,她就是知道谜底的人。

木房子里已经腾起熊熊大火,我听见那个司机惨烈地嚎叫起来。

最后,响马又去了。

一米六的身体也是生命啊!

响马站在那里,左思右想:N已经去上班了,这纸条是谁塞进来的呢?

两个警察不慌不忙地锁上门,跳上警车,开走了。

落款依然是:陌生的朋友。

当警车慢腾腾地驶出派出所大门时,那个司机的嚎叫声已经停歇……他们去喝酒了。

请你到飞天小区22号楼2门202室来一趟,好吗?

我站在那里,呆如木桩。

他急忙捡起来,展开——还是那个柔软的笔体:

第三天,我就听说,昨夜发生了一起车祸:两个警察喝得醉醺醺,互相搀扶,结果一起被撞死了。

响马有个特点,有什么事想不开,就要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敏感地看了看门缝下,又看见了一张纸条!

他们正是那两个“失火”的警察。

他觉得,即使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即使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也应该感激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我想,他们在酒桌上,肯定还谈起了未来。

响马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在做善事。而且,他为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人花了很多钱,花了很多时间。

未来多么美好,他们都有远大的理想。

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他们未来会加薪,会升职,会在假期领着太太、孩子到有海的地方去度假,到国外去旅游……肇事车辆是一台黑色奥迪,一台红色出租车,它们从两个方向无声地冲过来,车头顶车头,撞在了一起。

她就是那个女人吗?

两个警察被夹在了中间,就像三明治。

他在电脑前画图,搞创意,搞设计。他的大脑里却一直播放昨夜那一幕——N阴森森地问他:“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有人发现这起车祸的时候,那两台肇事的车都不见了,只剩下两具挤扁的尸身,还有满大街的血。

响马继续工作。

这多像三年前的那起车祸啊。

●空房子之约

仅仅相隔一天,两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就被抓到了。出事那天,他们都喝酒了,其中那个奥迪司机醉得比那两个警察还厉害。

此时,响马忽然有了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猜想:这个N是不是半年前就死了呢?

不过,我仍然觉得这起车祸有点蹊跷。

响马不可能娶她,他多少次想对她讲明真相,却一直开不了口。他担心她会一下子垮掉。他一直认为是爱情在支撑她活着……响马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度日如年。

●一条消息

N奇迹般地活下来。

那个出租车司机被活活烧死的第二天,也就是两个警察被撞死的前一天,我去了一家报社,揭露那两个警察杀人灭口的真相。

……B因为N跟响马一直争吵不休。最后,她终于遇到一个有北京户口的有钱男人,把响马踹了。

到了上班时间,我坐出租车来到《泉城报》。

后来,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九楼,来到了主编办公室。

N不再说什么,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主编是个老头,戴着黑框眼镜。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响马一下就呆住了。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对他讲了。

她静静地看着响马,突然说:“刚才躲在你房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他的脸色越来越冷淡,说:“你口说无凭,我们得调查。”

响马的心不落底,追上去,把她拉住:“你刚才想问什么?”

“这是我亲眼所见啊。”

她再次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你回去吧,再见。”

“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

“唉,算了。”

“这件事本来跟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出于正义。”

“你说。”

主编静静地看着我,说:“你得到医院去看医生了。”

走出几步,她又停住了,慢慢返回来,在月光下对响马说:“响马,我想问你一件事……”

这时候,一个女孩进来说:“主编,有人找。”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主编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好,再见。”响马说。

我讪讪地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报社。

她说:“响马,你回去吧。”

我还有事。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得去找周继。

下了楼,响马打个车,一直把N送到电影厂大门口。他只知道她家住在这个大院里,但从来没有去过她家。

当天下午,我在街上买了一份《泉城报》。

响马长出一口气。

一则新闻一下就跳入我的眼帘:《警方八小时抓获杀人嫌疑犯》。

“好吧。”N竟然很爽快。

我看了看,说的正是我目击的那个事。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响马试探着问。这时候,他已经跟N上过床了。

报道是这样写的:

响马就在女友的监听下,跟另一个女人缠绵,直到夜深人静。

本报讯(记者 张渔)警方经过一年来的艰苦侦查,昨天下午七时,终于将杀死泉城啤酒厂司机的嫌疑犯捉拿归案。

那天,N跟响马腻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走的意思。当时,天已经冷了,还没有供暖。而B穿得非常薄,那个房间里又没有衣服,没有被子,不知她冻成了什么样子……B屏声敛气,始终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主要负责侦破此案的民警张胜利,在公安战线工作两年,已经是一名骨干。他的搭档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高举强。两位民警在局领导的有力指挥下,不畏辛苦,连夜奋战,终于发现一条重要线索——三年前,受害者和一个叫刘志利的出租车司机因为一起交通事故发生争执,这个刘志利曾扬言要杀死受害者。于是,这个出租车司机纳入了民警的视线中。他们走访群众一千多人次,行程近一万公里,终于把刘志利缉拿归案,打了一个漂亮仗!

响马朝B藏身的房间瞟了瞟,这些话B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他捧过N的下颚,亲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撒谎经审讯,犯罪嫌疑人已经坦白了他杀人的全部过程。机智的民警发现他似乎还有什么隐瞒,经过几昼夜的政策攻心,刘志利又坦白了他贩过摇头丸、冰毒、氯胺酮等新型毒品。

“那你吻我啊。”

刘志利自知难逃法律制裁,趁人不备,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自己的衣服自焚……我是目击者,我的心里一清二楚。

“漂亮。”

那个主编不是说要调查吗?为什么匆匆把表扬稿发出来了?

“漂亮吗?”

报纸在撒谎!

“文眉了?”

又过了一天,我决定再去报社。

N放下包,抱住响马:“你看看,我变没变样子?”

主编的办公室锁着,没有人。

“我在刮胡子。”

我问一个在隔挡里办公的编辑:“请问,主编去哪里了?”

“你怎么这么慢?”

他说:“他去医院了。”

响马慌乱地把B推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他为N打开门。

我又问:“怎么了?”

两个人的舌战陡然停止了。

他认真地说:“没什么,只是保养一下舌头。”

响马正在跟B辩解,却猛然听见传来敲门声。是N来了!

●周继

B和响马吵起来,她认为响马在欺骗她。

周继已经不再说话了。

又过了一个月,响马的女友B来到了飞天小区——响马对她说过,N只有半年的寿命。

那东西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他已经绝望至极。

N竟然没有死。

他像一个小兔子一样,等待宰割。

半年过去了。

没有人能救他。

三个月过去了……阿2这时候已经和太太移民加拿大。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和响马经常在网上通过MSN联络,时间长了,联络也断了。响马听说,他们在多伦多贷款买了一个三层小楼,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还债奔忙,根本没有时间跟大陆联系。

●衣服

两个月过去了。

我一直在这座鬼魅的城市奔走,衣服脏得很。

她经常依偎在响马的怀中,对着月亮憧憬——结婚的时候,做两个月亮窗,做一个月亮门……一个月过去了。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想买几件。

自从N跟响马在一起,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健康的润泽,双眸也有了光彩。

在寻找周继的路上,我看见一家服装店,店外写着:全场一折。

N喜欢看月亮,响马经常陪她一起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看月亮。其实,响马对此毫无兴趣,却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这个人对生活要求很低,从来不讲究吃穿。衣服能遮体就行,越便宜越好。

响马抱紧她,一边抚摩她那毫无光泽的长发,一边说:“你太纯情了,任何男人都不忍心那样对待你的。”

我走了进去。

“我就怕找到一个不守信的男人。假如有一天,我被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会死的。”

这是我错误的第一步。

响马的鼻子一酸,说:“永远不变卦。”

这家店门面很小,但是里面很深,像一条幽深的长巷。两旁挂满了衣服。那些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很多很多没有身体的人,前胸贴后背,一个挨一个,在两边站成两排。

她也握紧了响马的手,说:“那我们就这样在一起,永远不变卦,好不好?”

中间的通道很窄仄,走进去就有一种压抑感,好像旁边深深的衣服里,会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勾住你的衣角。

“真的。”

那些衣服的颜色都很素淡,黑的,白的,蓝的,灰的。

她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轻声轻气地问响马:“你真喜欢我吗?”

我想:这些打折的衣服肯定有问题,或者颜色不好,或者款式过时,再不就是有硬伤。店主一定是怕被顾客看清楚,才把光线弄得这么暗淡。

N长得不漂亮,并且脸色一点不红润。那是在一个酒吧,响马和她聊了两个多小时。为了让她尽早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响马过早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朝里走了很深,没有见到一个顾客,只看见远远的通道尽头有个收款台,收款台里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的衣服也很素淡。一束白色的灯光从她脚下射出来,射在她的脸上。

后来,阿2终于找了一个机会,把N介绍给了响马,然后他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我慢慢朝她走过去。

B开了一个花店,响马当时就去了她的花店,对她说了实情。B说:“你好好爱她一次吧,我不会怪你。”

我竟然还往前走!

当时,和响马来往密切的女孩是B。

终于,我停在她的面前,说:“小姐,有点暗,能不能再打开几个灯?”

响马更正了一下:“我会尽全力扮演好她的恋人的。”

“对不起,灯都坏了。”

“不能当成妹妹。”

“你就这样做生意啊?”

响马想了想,说:“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

“我们要停业了,要不,能打一折吗?”

“不知道。”

我听信了她的话,眯着眼挑选。最后,我看中了一身,浅灰色的。

“她知道她的病吗?”

“你们这里有没有更衣室?”

“我当然知道你有女朋友,而且不止是一个。你难道不能把你那些庸俗的爱情暂停一段时间吗?……陪她半年。现在,她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那女子指了指旁边一扇紧闭的门。

“可是,你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走过去,打开门,迈了进去……我太傻了,至此,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癌。医生说,她顶多能活6个月。”

更衣室很窄小,灯光更暗。

“她怎么了?”

我返身把门插上,慢慢换上了那身衣服……我完了!可是我还不知道。

“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阿2的声调更低。

当我抬头朝面前的穿衣镜看去,头皮一下就炸了——镜子里竟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响马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感到了压力。

他木木地站在镜子里,鼻尖几乎贴上了我。

当时,阿2的神态有点异样,他说:“你是她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将是最后一个。”

我惊慌地后退了一步,就顶在了更衣室的门上。

而阿2对响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响马都想不起那个PARTY都有哪些人了,更没注意N长的什么样子。

“你是谁!”我叫道。

她半遮半掩地向姐姐吐露了这个心事。

“我是第39位顾客……”他低低地说。

以前,她就在阿2家看过响马的绘画作品,一直很仰慕。那天,在PARTY上,她一直坐在暗处静静观望响马,她被响马身上的美术气质深深打动了。

“你,你怎么在镜子里?”

一次,阿2家举行一个PARTY,响马去参加了。那次,N也在。

“你不该进来。”

他小姨子就是N,23岁,据说心高气傲,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上哪个男人,她说她见过的男人都肮脏,她要找一个像风一样清爽的男人。

“这是什么地方?”

后来,响马知道阿2说的是真话。

“这是个鬼店。”

阿2说:“你还没我富呢,我攀你干什么?”

“鬼店?”

“你想和我攀亲戚呀?”

“一年前,我曾经进来试衣服,从此,我再也没走出去……”

一年前,朋友阿2找到响马,开口就说:“响马,我小姨子爱上你了。”

“为什么?”

趁着太阳刚刚升起来,他开始回忆。

“我不该脱下他们的衣服……”

响马倚在窗前,呆呆地想,难道自己是引狼入室?

“穿着他们的衣服就可以离开?”

N终于出了小区的门,一拐,不见了。

镜中人已经不再说了,他把手伸出来,那只手越来越大,最后捂住了整个镜子……我哆哆嗦嗦地打开门,那个卖货的女子就站在我面前,眼睛直直地望着我,说:“你要吗?”

他在对比N和那个恐怖的梦中女子的背影,越对比他越觉得像。

我惊惶地掏出一把钱,递给她,然后,试探地从她旁边溜过去。

响马继续看。

她没有追上来。

她好像没有看见响马的眼睛——前面说过,从外面看楼房的窗户,是一个黑洞洞——她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我成功地逃出了这间诡异的房子。

响马吓得一缩头。

我哪里知道,还在我心惊肉跳的时候,那个女子正诡笑着,把一只瘦纤纤的手伸向了收款台下的一个隐蔽角落,关掉了更衣室的投影……这时候,我正走在大街上。

她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响马的窗子望过来。

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这身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它有些不对头。

她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短靴,头发长长的,但是缺乏光泽。她的身材很不错,看背影,还有几分俊朗。

除了颜色死板,做工也极其粗糙,样式显得怪怪的,有点像……唱戏穿的衣服。

响马透过窗子看着她的背影。

我的心一下就踏空了——这是寿衣!

她走的时候,对响马说,晚上她回来。

这时候,一个孩子跑过来。是个女孩。

她在一家IT公司当文秘,上班要第一个到,下班要最后一个走,因为她拿着钥匙。她的工作无非是接电话,接待客户,外联等等,反正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

她在阳光下抱着一捧红玫瑰,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叔叔,买一束花吧!”

第二天,N坐989去上班了。

我买花送给谁呢?

●来历

尽管我在这个城市见到了太太的背影,但我知道那是一个错觉,我的太太实际上在另一个城市,在我那温暖的家里。

然而,深夜里那猫一样绿幽幽的眼光,却在响马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送给周继?

接着,N好像怕吓着响马一样,试探着钻进响马的怀,把他慢慢抱紧。

目前,我还找不到他。

她继续说:“我是你的女人。”

按照我现在寻找的进度,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这玫瑰早该枯萎了,他早该被残害了……那时候,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送他的不应该是玫瑰,而是一个花圈。

响马愣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所有人都在撒谎但是,我还是决定买一束鲜花,因为这美丽的太阳,这童话一样的声音,这滴水的花朵……我掏钱买了一束。我要用这鲜花驱驱邪气、晦气。

“我不是。”她又说。

“小朋友,你不用找零了。”

响马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了!

“谢谢你叔叔。不过,我一定得找零,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别撒谎了,你是以为,我就是那个梦中的女人,对吗?”

“真是一个好孩子。”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以为你睡着了呢。”

那个孩子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把该找给我的钱找给了我。

“以为什么?”

然后,她抱着鲜花就跑开了,寻找下一个顾客。

“你可别吓我,我还以为……”

我继续寻找幼儿园。

N“嘿嘿嘿”地笑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最怕什么?”

一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他看了我,腾腾腾地跑回到在门口打牌的父亲跟前,指着我说着什么。

“你要……干什么!”响马颤颤地问。

他父亲就朝我看过来,另外三个牌友,还有两个看热闹的人,还有一只在牌桌旁觅食的鸭子,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

难道操纵自己梦游的人就是她?N?

我想这都是因为我穿了这身怪模怪样的衣服的缘故。

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我不理他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看吧。

响马猛抖了一下。这句话他太熟悉了!

我走进了一个公共厕所,脱下那身古怪的衣服,然后,走出来。

N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怕什么?”

前面是一个农贸市场。

“我醒了,你别怕啊。”响马说。

人不多,都是卖的,没有买的,很萧条。

她一直没睡,她在暗暗观察响马。

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是一个女人,她是卖豆腐的。

是N!

她的神情显得有点怪异,一边看我一边捅身边的另一个卖肉的。卖肉的是个很胖的女人,那个女人转过头来找了找,终于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响马翻了一下身,看见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这双诡秘的眼睛离他太近了,他的魂差点飞了。

我怎么了?

窗外好像有一只猫在叫,那声音低下,狭长,丑陋,孤单,鬼祟。

我低下头,看了看,我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啊。

大约半夜的时候,响马被什么惊醒了。

可是,我瞪大了眼睛。

随着响马朝梦乡里越陷越深,N的耳语变得像抽象画一样破碎支离,越来越荒诞:“你别先睡啊——睡觉危险——她现身了——她就是我——我怕——你不能怕——你怕我吗——”

我发现,我手里的鲜花变成了一个花圈。这个花圈很小巧,都是用白色的纸花和黑色的纸花扎成的。

后来,响马实在太困了,N的声音就变成了糨糊,他听不清字节了。

我一哆嗦,花圈就掉在了地上。

隔一阵子N就小声说几句什么,无非是“外面是什么声音”“你攥紧我的手啊”“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之类。

谁把我的鲜花替换了?

“万一你说的那个黄减爬进来呢?”

●万花筒

“你在房子里怕什么?”

周继像生了病一样。他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呆滞。

又静了一阵子,她又说:“假如半夜你出去,即使你不让我跟着你,我也不敢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

爸爸妈妈领他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没什么事。他只是情绪有点不好,多陪陪他。”

“我尽量不上厕所。”

爸爸就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里陪他。爸爸把他领到动物园去看大动物小动物,领他到游乐园去坐电动小火车,领他去电子游戏厅去玩枪战游戏……毕竟是孩子,他玩起来,渐渐忘记了恐惧。他的情绪好多了。

静了一阵子,她又小声说:“假如你半夜上厕所,千万提前跟我说一声,别吓着我。”

可是,爸爸不能总是耽误工作在家里陪周继啊,第二天,爸爸又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我哪知道啊。”

爸爸离去之后,周继又感到了孤独。

“今夜……你会梦游吗?”

老师拿来一只万花筒,对周继说:“宝宝,给你这个看。”

“不怕。”响马也小声说。

周继把那个万花筒接过来。

关了灯后,N把头靠近响马,小声说:“响马,我害怕……”

另一个小男孩冲过来抢:“我也要我也要!”

两个人严阵以待。

老师把他拉住,说:“给周继先看,一会儿你再看。老师领你画画去。”

N甚至都没有脱衣服。

其他小朋友都在另一个教室里画画,只有周继一个人在游戏室里。

他们没有做爱。

他举起万花筒,朝里面看。

N陪着响马过夜。

四周所有的景物都消失了,周继顺着一条狭长的通道走进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

“我记着。”

这个世界太鲜艳了,鲜艳得有点不正常。几个彩色的塑料块竟然变成那么多的图案,层层叠叠,变化万千,显得极其诡异……那个世界里的色调让周继感到恐惧。

“你记着,千万要注意隐蔽,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他想走出来了。他想回到幼儿园。他想看见小朋友们,他想看到老师。

响马一下把她搂进怀里。他发现她这时候已经开始抖了。

突然,他看见了那个人!

“真的。在我原来的想像中,男人很强大,很暴烈。自从跟你在一起,我才发现其实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软弱。”

那个在地面上游泳的人,那个正在朝他逼近的异类。他在万花筒里!

“真的?”

周继只是看见了他的局部,他的一只眼睛,他的一个鼻子头,他的一个眉毛,他的一排牙齿,一个嘴唇……这些东西在折射出无数个,到处都是他的眼睛,都是他的鼻子头,都是他的眉毛,都是他的牙齿,都是他的嘴唇……尽管他被分解了,变得极其凌乱,但是周继仍然认得是他!

N想了想,突然说:“响马,我帮你。”

因为周继认识他的眼睛。

“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响马看着N,眼光突然戒备起来。

他的眼睛在万花筒里,在那古怪的色调里,在那个不分上下前后的世界里,在各个层面中,直直地盯着他!

“你到底最怕什么啊?”

周继吓得惊叫一声,把那个万花筒扔了。

“我不敢说……”

老师走过来,问:“宝宝,你怎么了?”

“也许,你说出你最怕什么,她就不再纠缠你了。”

“我看见那里面有人!”

响马被这个猜测吓得一哆嗦。

“怎么会有人呢?那是万花筒。”

“你说,那两个失踪的男人是不是也被她带进了那个……山洞?”

“你看啊!”

“我哪知道啊。”

老师拿起来看了看,说:“什么都没有。”

N轻轻拉起响马的手,静静看他的脸。最近,他显得十分憔悴。她有些心疼,说:“响马,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周继接过来,看了看,果真什么都没有。

响马有些悲观,仰躺在沙发上,叹气。

●通告

“我必须探明她的底细,不然,日后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唉,你不帮我,那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我看到了一个政府通告栏。

“我不敢!那样会把我吓疯的!”

我停下来。

“我每次梦游都会见到那个恐怖的女人,她领我去一个山洞。你跟着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然后,你悄悄跟着她,弄清她去了什么地方。”

通告栏上方是大字标语——市民基本道德规范:

N缩紧肩膀听下文。

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贴在通告栏上的公告是这样的:

“我又不会害你!”

泉水(泉城——水城)高速公路今天上午九时正式开通,副市长WWW先生将到泉水高速公路零公里处剪彩,还有十家幼儿园的小朋友表演集体花环操……政府公告是不会有差错的。

“不,我怕!”

这下我也许能找到周继了。

“假如你发现我半夜走出了这个房间,你就跟着我出去,千万不要惊醒我……”

我急忙买了一张地图,找准了那条高速公路的方位,然后我就打车去了。

“干什么?”

九点整,我赶到了副市长剪彩的地方。

“你跟我住几天。”

我没有看到副市长,我连他的秘书都没有看见。

“……你说。”

我没有看见一个小朋友。

“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

所有人都在撒谎我也没看见高速公路。只看见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伸向远方。那个方向应该是水城。

“可是……”

土路旁是一片很大的野坟地,墓碑东倒西歪。

“我比任何人都正常。”

那辆出租车已经走了。他一定怀疑我有精神病。

“你最好出去找个工作,业余时间再搞点设计,赚点外快。经常接触一下人群,那样会好一些。”

我只好朝市区走回去。我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一眼那坟地上的荒草凄凄。

“什么意思?”

●姓周的国企技术员

“响马……”N低头沉思了一下,继续观察响马的左右眼,说:“我觉得,一个人不能长时间离群索居……”

周继撒谎了。

“别添乱了。”

我们总是人云亦云地说:比起世故的成人来,孩子是不撒谎的。我们似乎不愿意承认,其实孩子最喜欢撒谎。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在梦游,是不是在说梦话……”

如果周继不撒谎,我可能永远找不到他。

“你到底怎么了?”

老师带领孩子们去郊外植树。

“我在想……”

他们植树的地方和我走的那条路本来隔一片很大的树林。可是,周继嫌累,想玩,就跟老师说:“老师,我肚子疼……”

“你怎么了?”

老师说:“那你就不要干了,歇一会儿吧。”

“我……”

成功了。

响马说:“我说我不告诉你,你非要听!”

可是,周继还想到树林那一边玩去,又说:“老师,我要大便。”

响马把自己最近经历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她讲了,竹筒倒豆子。她的眼睛闪着惶恐的光,不停地看响马的左右眼。

老师抬头看了看,拉着他的手说:“走,我领你到树林里大便。”

N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显得有些苍白。不过,她的胆子似乎比较大。

“不用,老师,我自己去。”

晚上,N来了。

“那可不行。”

N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等我。”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我要当面对你讲。”

说完,周继朝树林里跑去。

“你现在就说。”

“你别跑进去太远啊。”老师在后面喊。

“你来一趟吧,我讲给你。”

也算是周继幸运,他跑进树林之后,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小松鼠,那只小松鼠见了他惊慌地朝前跑,周继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出了树林。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更害怕。”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如果你是男的,我早就对你说了,我是不想让你受惊吓。”

我的心激动得猛然狂跳起来!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怪怪的?”

我找到他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只有一百米远!

“我骗你干什么?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们脚下是一片草地,绿茸茸的草地。

“真的?”

他也看见了我。

“报上说这个男人是三天前失踪的呀!”

他早就预感到那个异类越来越近……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转身就跑!

“什么意思?”

我死死地盯着他奔跑的背影,慢慢下蹲,然后趴在了草地上,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是的,我骗了所有人。包括你们,各位读者。

“那就是两个了?”

现在,我朝他游去,速度骤然加快。

“我一周前就听说了。”

我身体的前半部沉进土里。我的胳膊比挖土机还有力,轮番砸进土里,朝后拨着土。我的脑袋在地面上一拱一拱,在唤气。

“报纸。”

土地就是我的轻飘飘的水。

“你听谁说的?”

就像鱼是水里的动物一样,我是土里的动物。

N停了停,突然问:“你们小区是不是有个男人失踪了?”

我半个身子在地下半个身子在地上,飞快前行。土和草在我四周上下翻飞。

“总共才一次。我真的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周继的速度相对我就像一只蜗牛,而我像一条水蛇,我迅速逼近了他奔跑的一双小脚。

“响马,最近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躲避我?”

这次,他跑不了了。

响马觉得请她帮忙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