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莱特小姐,”杰克逊插嘴道,“你曾经在那台机器上遭遇过事故,不是吗?被钳子夹了手,对吗?”
“当然,”她不安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的,手伤了。”她脸上阴云密布,“那是最主要的原因。”她悲伤地看着他们,“有的时候,我感觉周围的女孩不再喜欢我了……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
“州安全委员会已经关停了那台熨烫机,等待全面调查。”亨顿说,“这你知道吗?”
“我必须问你一个可能让你感觉尴尬的问题,”杰克逊慢慢地说,“一个你不喜欢的问题。这个问题听上去有些荒唐,涉及隐私,跟我们的调查无关。但你放心,你的回答不会记录在案,也不会留底。”
“太可怕了!”谢里·乌莱特喃喃自语,“那是我唯一工作过的地方。加特利先生是我的叔叔。我喜欢那儿,因为那份工作,我有了这个住处,有了朋友。可是现在……太诡异了。”
她看上去很害怕:“我做错了什么?”
“我是亨顿警官,他是我的朋友,杰克逊先生。我们是为了工厂那起事故来的。”面对着这个皮肤黝黑、羞涩、可爱的姑娘,他有些不知所措。
杰克逊笑着摇摇头,她放心了。上帝保佑马克!亨顿心想。
她自己有一套房子(亨顿按响门铃之后,她开门让他进来了,但看到她磨磨蹭蹭,故意摆出主人的样儿,他怀疑,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小小的客厅装饰得很精美,她很不自在地坐在他们对面。
“但我还得补充一点:你的回答可以帮助你保住这套小房子,可以让你重新拥有你的工作,还可以让工厂的情形回到从前。”
他挂上电话,看着杰克逊:“马克,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女孩。”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她说。
“他把所有的保险丝都拔掉了?”亨顿问,“关闭按钮都失灵了吗?……熨烫机关了吗?……好。好的。嗯?……不,不是公务。”亨顿皱起眉头,然后转过头看着杰克逊:“罗杰,你还记得那台冰箱的事吗?……是的,我也记得。回头见。”
“谢里,你是处女吗?”
亨顿正在和检查员罗杰·马丁通电话。杰克逊一边看着他,一边耐心地把一只球扔过来扔过去,让三岁的小帕蒂·亨顿学着捡球。
听了这话,她目瞪口呆,仿佛牧师刚施予她圣餐,接着又给了她一巴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手指着整洁的房子,仿佛在问他们,难道他们认为这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吗?
哭泣。戴门特把皮带从腰上抽下来,用作止血带。
“我要把我的身子留给我的丈夫。”她的回答很干脆。
史坦纳倒下了,失去了知觉,鲜血从肩头喷涌出来。机器吞噬了他整条手臂……终于停下了。
亨顿和杰克逊镇定地对视了一眼,在那个瞬间,亨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个魔鬼掌控了那台由钢铁、螺钉和齿轮构成的机器,把它变成了一个拥有机器外壳的魔鬼。
此时,这台机器就是屠宰场。折叠机吐出一堆碎片:衬衫袖子、皮肉、手指。史坦纳厉声尖叫,戴门特举起斧头,周围一片昏暗,他用力向下砍去,一下,两下。
“谢谢你。”杰克逊轻声说。
“我做不到,”戴门特手握着斧头,抽泣着,“耶稣基督,乔治,我不行,我下不去手!我……”
“现在怎么办?”他俩坐车返回的时候,亨顿冷冷地说,“找个牧师去驱魔?”
戴门特的目光碰巧落在玻璃盒子内的那把消防斧头上。他干呕了一声,一把抓过那把斧头,转身就跑。史坦纳的手臂已经不见了,再过几秒钟,他弯曲、紧绷的脖颈就会撞上保险杠。
杰克逊哼了一声,说:“那你可得费心去找了,牧师大都会一边给你发宣传册,一边打电话给精神病院。约翰尼,该我们出场了。”
然而,那台机器还在转动。史坦纳的叫声已经变成时断时续的呻吟。
“我们能行吗?”
左边墙上,有三个厚重的灰色盒子,里面是控制工厂所有电路的保险丝。戴门特把盒子打开,发疯似的拔掉那些圆柱形的保险丝,将它们统统扔至身后。头顶上的灯灭了,空气压缩机停了,接着,随着一声由高到低的呜咽,锅炉也停了。
“或许吧。问题是:我们知道机器里面有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亨顿感觉身体发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指点了一下。“世上有无数妖魔。我们要对付的这个跟猫头神或是潘神有关系吗?太阳神呢?抑或是基督教中我们称之为撒旦的那个魔头?我们不知道。假如有人故意施咒,我们反而有机会破解。可是,那台机器似乎是被随意选中的。”
戴门特一阵风似的跑进锅炉房,背后,史坦纳的喊叫声仿佛幽灵,一路追随着他,空气中弥漫着鲜血和蒸汽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杰克逊用手捋着头发,说:“处子之血,没错。可是,范围并没有因此而缩小。我们必须十分肯定,万分肯定之后,才能下手。”
“保险丝……”史坦纳尖叫。他的身体被拽着不断向前,头开始向下移动。
“为什么?”亨顿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去弄一批驱魔的方法,然后一个个试呢?”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一次次拍打按钮,但一直没反应。史坦纳的手臂越来越细,越来越紧绷。在滚筒的压力之下,它很快就将碎裂。此时,他还有意识,还在不停地喊叫。戴门特感觉像是在做噩梦,一个卡通般的人物,被蒸汽滚筒压扁了,只留下一个影子。
杰克逊的脸一沉,说:“约翰尼,不是警察抓强盗这么简单。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这样想。驱魔仪式非常可怕,非常危险。某种程度上,像被控制的核裂变。如果出了错,我们就毁了。魔鬼被困在那台机器中,一旦有了机会,它就……”
机器继续轰鸣,继续转动。
“它就可能出来?”
戴门特用拇指按住了按钮。
“它很想出来,”杰克逊忧郁地说,“它喜欢杀戮。”
“关上!”史坦纳大叫。他的胳膊肘咔吧一声,断了。
第二天晚上,杰克逊来的时候,亨顿已经安排他夫人和孩子去看电影了。客厅里就他们俩,亨顿感觉很轻松。对于自己面对的事情,他至今还不敢相信。
如果当时站在一边的是一个聋子,看第一眼,他可能会以为,史坦纳正弯着腰,上身趴在传送带上,没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姿势难看而已。然而,瞬间之后,连聋子也会看到他那惨白的脸,突出的眼睛,变了形的大嘴巴。史坦纳不断地喊叫,他的手臂正消失在保险杠下,消失在第一个滚筒下。衬衫从肩部撕了下来,上臂突出,形状可怕,鲜血不断往后涌。
“我把课取消了。”杰克逊说,“忙了一整天,把能找到的最最可怕的书都看了个遍。今天下午,我把三十几个召魔的法子输进了计算机,找到了一些共性。令人吃惊的是,少得可怜。”
第一个滚筒已经变成了红色。戴门特喉咙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机器叫着,滚着,蒸汽咝咝地向外冒。
他把列出的单子拿给亨顿看:处子之血、墓园之土、荣誉之手、蝙蝠之血、夜之苔藓、马之蹄、蟾蜍之眼。
戴门特跑到机器的另一头。
除去这些,其他各项均归类为“次要”。
滚筒开始冒出蒸汽,折叠机哐当哐当地动起来了。轴承和发动机似乎有了生命,开始大喊大叫。
“马之蹄,”亨顿若有所思地说,“可笑……”
凄厉、疯狂的哀号填满了整个工厂,在洗衣机的金属外壳、蒸汽熨烫机咧开的嘴巴以及工业烘干机呆滞的眼睛之间穿梭、回荡。史坦纳拼命吸了一口气,喊道:“哎呀,上帝!我被钩住了,我被钩住了……”
“很普通,实际上……”
乔治·史坦纳号叫起来。
“这些东西——任何一种——可以宽泛地理解为相似物品的代表吗?”亨顿打断了他。
“乔治,他妈的怎么回事啊?”他大叫,“关上那个该死的开关!”
“比如,夜间采摘的地衣可以替代夜之苔藓吗?”
他猛地一拽,挣脱了帆布带,否则,再过几秒钟,他的双手就被送进折叠机了。
“这就是我想问的。”
他当时刚刚把四条帆布传送带抬起来,正准备弯腰给下面的发动机做保养。突然,手里的传送带启动了,撕掉了他手掌上的皮肉,并拖着他向前运行。
“有这可能,”杰克逊说,“虽说魔法通常都很晦涩,但也有弹性。黑色艺术有很大的创造空间。”
星期一早上七点,厂里只有史坦纳和赫布·戴门特——那个维修工。他们要赶在七点半开工前给机器的轴承添加润滑油,一年两次。戴门特在另一头,负责四个次级轴承。他一边忙,一边想,近来自己真倒霉,都怪这台机器。就在这时,机器发狂了。
“果冻是马蹄的替代品,”亨顿说,“这东西在工作午餐中挺常见的。弗劳利夫人死的那天,我看到熨烫机的平台上有一个装果冻的盒子。明胶是从马蹄里提取的。”
真可笑,乔治·史坦纳的一只手臂被机器给咬掉了。
杰克逊点点头,问:“还有其他的吗?”
“其中一个肯定会成为莎士比亚,”亨顿阴阳怪气地接上了下半句,“见鬼去吧!你去对面的百货店,换几个一毛的硬币,衣服还要脱水呢!”
“蝙蝠之血……工厂地方不小,有许多昏暗的角落,蝙蝠存在的可能性很大,可我担心厂方不会承认的。很有可能,之前有蝙蝠被困在那台机器里了。”
“假如七百只猴子打字打七百年……”
杰克逊把头向后仰了仰,用手揉搓着充血的眼睛:“你说得有道理……完全吻合。”
“照你看,那些不洁之物钻进了蓝带洗衣厂的那台机器?上帝啊!马克,我敢说,方圆五百英里之内,没有颠茄之类的东西。或者,是不是有人砍断了弗雷德叔叔[24]的手,将它扔进了折叠机?”
“是吗?”
杰克逊耸耸肩膀:“没有研究过很难说清楚。大部分盎格鲁-撒克逊的魔法尤其偏爱墓地的泥土或是癞蛤蟆的眼睛。在欧洲的魔法中,有荣誉之手的说法,这其实可以解释为死人的一只手,或是与巫师的安息日有关联的致幻剂——颠茄,或是某种裸头草碱提取物。可能还有其他的。”
“是的。我很肯定,我们可以首先排除荣誉之手。毫无疑问,在弗劳利事件发生之前,那台熨烫机没有咬掉过任何人的手,而且,颠茄绝对不是这个地区土生土长的植物。”
“说说看,”亨顿说,“还有什么共性?”
“墓园之土呢?”
“我敢打赌,你最后肯定会这样说的。”杰克逊一脸严肃地说,“约翰尼,我不是在开玩笑。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台机器,可它把我吓坏了。”
“你怎么看?”
“要不我立刻开车到她家去?”亨顿咧了咧嘴,“我现在就能预见,如果我们见面,会出现什么情况。‘乌莱特小姐,我是约翰·亨顿警官。我正在调查一起涉及被魔鬼附身的熨烫机的案件,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是处女。’你想,我还有机会跟桑德拉和孩子们说再见吗?他们一准早就把我押上车,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应该是一种巧合。”亨顿说,“距离最近的公墓是普莱森特希尔,但那个地方离蓝带洗衣厂有五英里。”
“你必须承认,听上去,她是最佳人选。”杰克逊说。
“嗯,”杰克逊说,“我请电脑操作员——他以为我在为万圣节做准备——把统计表上的一二级元素做了一个分类,要考虑每一种可能的组合。我排除了大约二十几种,因为它们毫无意义。其余的我进行了明确的分类,我们已经分离出的元素符合其中一种。”
“得了。”亨顿说。
“哪一种?”
杰克逊满怀心事地看着旋转的衣物,说:“附身这个说法可能太可怕了。我换个说法,那台机器可能被魔鬼掌控了。世上有多少召魔的符咒,差不多就有多少破除魔法的符咒。弗雷泽的《金枝》里面就有很多此类咒语,德鲁伊和阿兹特克民间传奇里也有不少,甚至还有年代更加久远的,比如古埃及时期的魔法。令人吃惊的是,它们几乎都可以分解出一些相同的特性。当然,最常见的要数处子之血了。”他看看亨顿,接着说,“吉莲夫人说,自从谢里·乌莱特不小心夹破了手之后,事故就接踵而来。”
杰克逊咧嘴笑了。他说:“很容易的一种。这类神话大都集中在南美,向外扩散到加勒比海地区。跟巫毒教有关。我收集到的资料显示,严格来说,这种神是某种丛林之神,相比那些受到普遍信奉、不可直呼其名的神,机器里的那个东西就像社区里的小流氓,正打算偷偷溜走。”
“不,”亨顿有些不安,“你别傻了。”
“那我们怎么对付它呢?”
听完之后,杰克逊说:“我曾经问过你,你是否觉着那台机器被魔鬼附身了。当时,我也许是在开玩笑。现在,同样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
“圣水,再加点圣餐,应该能管用。此外,我们还可以面对机器朗读《旧约·利未记》。这绝对是基督教的白魔法。”
此时,他俩坐在简易的塑料椅子上,他们的衣物在投币式洗衣机的玻璃门后面不停地旋转。杰克逊把带来的那本弥尔顿文选搁在一边,静静地听亨顿讲述他跟吉莲夫人的谈话。
“你肯定不会把事情搞砸?”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一家自助洗衣店里遇见了马克·杰克逊,那家店位于他们两家之间的街区。就在那里,警察和英语教授进行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事情会怎样演变吗?”杰克逊若有所思地说,“我干脆跟你坦白吧,我非常担心那个荣誉之手。那可是很厉害的黑魔法。魔力相当大。”
“是亨顿。”他漫不经心地说,眼睛越过她的头顶,不知道在看什么。
“圣水不能克制它吗?”
“那不奇怪。你知道,钳子是用来加固传送带的。因为我们想多放些床单上去,谢里就去把皮带调紧一些。也许她心不在焉,在想着跟哪个男孩子约会呢。她夹了手,鲜血直流。”吉莲夫人看上去有些不解,“一个星期后,螺帽开始脱落。阿德尔是……你知道……一个星期之后了。好像那台机器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发现自己喜欢上血腥味了。我们女人有时候会想入非非,欣顿警官,你说呢?”
“用荣誉之手召唤来的魔鬼,一顿早饭可以吃下一大摞《圣经》。如果碰上它,我们可就倒霉了。最好把那台机器给拆了。”
“她的手被什么东西夹了?”
“照你这么说,你完全肯定……”
“谢里·乌莱特。可怜的小东西,刚刚高中毕业。她干活卖力,但有的时候有些笨手笨脚的。你知道,小女生都这样。”
“不,只是比较肯定。各个方面都很吻合。”
“谢里?”亨顿问。
“什么时候动手?”
亨顿不知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他刚准备离开,吉莲夫人想起了什么。她说:“以前,机器上没有那些东西,最近才开始用的。蒸汽管裂了,还有那起可怕的事故,弗劳利夫人死了,愿上帝保佑她安息。最近总有些小事情发生。比如,有一天,艾茜的裙子被驱动轮上的链条钩住了。多亏她及时把裙子扯破,否则很危险。此外,螺帽脱落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嗯,差点忘了,赫布·戴门特——工厂的维修工——也差一点遇险。床单被卡住了。乔治说,那是因为洗衣机里的漂白粉放得太多了,但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女工都不愿意干了。艾茜甚至说,机器里还有弗劳利的残渣。让机器继续运转,实属大不敬。好像它受到了诅咒。自从上次谢里被钳子夹了手之后,一直怪事不断。”
“越早越好。”杰克逊说,“我们怎么进去呢?砸窗户?”
“头顶上的那根管道连接着一根与机器相接的软管。乔治——就是史坦纳先生——说,肯定是锅炉突然增压,导致管道爆裂。”
亨顿笑着,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串钥匙,在杰克逊鼻子前晃了晃。
“报纸上说,一根蒸汽管道泄漏了。那是怎么回事?”
“你从哪儿弄来的?加特利?”
“我们正在往里面输送床单,熨烫机爆炸了——看上去像是那样。我正想着回家去接孩子,突然,一声巨响,好像炸弹爆炸了,到处是蒸汽,哧哧地冒着……吓死我了。”她的声音有些哆嗦,脸上的笑容颤抖着消失了,“熨烫机好像在呼吸,像一条龙,就是一条龙。艾伯塔——对,是艾伯塔·基恩——大声喊叫,说有东西爆炸了。大家伙边跑边喊,金妮·杰森哭喊着说她被烫着了。我开始奔跑,我摔倒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情况很糟。上帝,糟得不能再糟了。呼呼直冒的蒸汽,三百度的高温啊。”
“不是。”亨顿说,“问马丁检查员要的。”
“发生什么事了?”
“他知道我们的计划吗?”
他的做法很对,吉莲夫人的笑容变得灿烂了,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不太麻利地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亨顿先生,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我那时正在担心我儿子安迪在学校再次遇上麻烦。”
“我想,他可能会猜到。两星期前,他给我讲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不,我是来找您的,吉莲夫人。”她脸上的笑容消散了一些,“我来不是因为公务——我想说,我对工厂的事故很好奇,我叫约翰·亨顿。”说罢,他伸出一只手。
“关于绞肉机?”
吉莲夫人面对警察眨了眨眼,然后试探性地笑了笑。“如果你想找契连科夫夫人,那你得晚些时候再来了,医生刚给她服了药。”
“不是,”亨顿说,“是一台冰箱。快走吧。”
亨顿走进那间四人病房的时候,吉莲夫人正靠着床头看《银屏导航》。她一只手臂和脖颈的一侧裹着纱布,病房里还有一个病人,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正在睡觉。
阿德尔·弗劳利死了。经过一个极其敬业的殡仪员的努力,她的尸体被缝合在一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可是,她灵魂的某个部分也许留在那台机器里了。如果真的在那里,它发出了呐喊,她一定会知道,她可以提醒他们。她生前一直消化不良,为了对付这种常见病,她服用一种普通的胃药,E-Z胶囊,任何一家药店都可以买到,价格为七十九美分。注意事项印在药盒的侧面:患有青光眼的患者不能使用这种药,因为药片的某一种成分会使眼部问题进一步恶化。不幸的是,阿德尔·弗劳利没有青光眼。她可能记得,在谢里·乌莱特的手受伤前不久,她不小心把一整盒E-Z胶囊掉进了那台机器。可是,她死了,她完全不知道,那种可以抑制她胃部烧灼感的药,里面的有效成分是从颠茄里提取的化学物质,在某些欧洲国家——很奇怪——颠茄被视为荣誉之手。
那天晚上,打牌的时候,他一直输。
蓝带洗衣厂里死一般地寂静,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类似打嗝的声音——一只蝙蝠疯狂地拍打着翅膀,飞向它的巢穴。它把家安在烘干机上面的隔热材料上,它用翅膀遮住自己没有视力的脸,准备就寝了。
“奇怪,太巧了。”他说。检查员马丁在问讯室里对他说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它是一个魔鬼……他想起死在那台废弃冰箱里的狗、男孩和小鸟。
那个声音听上去好像什么人在咯咯地笑。
杰克逊把晚报递给他,用手指着第二版下方的一篇报道。报道说,蓝带洗衣厂的一台大型快速熨烫机喷出一股蒸汽,当时有六名操作工负责往传送带上运送床单,三名被烫伤。事故发生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原因是锅炉蒸汽压力过大。其中一位女工安妮特·吉莲夫人目前住在市立医院,二级烧伤。
突然,随着一阵剧烈的响动,绞肉机开始运转——黑暗中,皮带疾速运动,齿轮咬合、转动,巨大的滚筒不停地旋转。
“听说什么?”亨顿很感兴趣地问道。
它准备好了,等待他们的到来。
“我说的是蓝带洗衣厂的那台快速熨烫机。我想,这一次,你还没有听说吧?”
当亨顿把车慢慢开进停车场的时候,午夜刚过,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他一脚踩住刹车,关掉了车灯。杰克逊的额头差一点撞上遮阳板。
亨顿眨巴了一下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你说什么?”
他关闭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哐当声、咝咝声变得更加响亮。“是那台机器。”他慢慢地说,“是那台机器。自动运转,在深更半夜。”
一见面,杰克逊就说:“约翰尼,你有没有想过,你告诉我的那台机器有可能被魔鬼附身了?”
他们默默地坐在车里,恐惧从双腿向全身蔓延。
警察局公务繁忙,一个星期之后,亨顿已经将此事丢在脑后了。可是,当他和夫人应邀去杰克逊家打牌喝酒的时候,这事又冒出来了。
亨顿说:“好吧,行动吧!”
他们俩待在空荡荡的问讯室里,相顾无言。在距离此地大约六个街区的出事地点,海德里·沃森6型快速熨烫折叠机在车间里忙碌着,随着阵阵白色的蒸汽,一条条床单被熨烫得平整如新。
他们下了车,朝大楼走去,机器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亨顿把钥匙插进车间大门的锁孔,心想,那台机器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它有生命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滚烫的蒸汽向外喷涌,咝,咝,咝,它在喃喃自语,它在嘲笑他们。
“不是。第二天,垃圾场的工作人员准备把冰箱的门卸下来,这样做符合市政府关于公共垃圾场维护的五十八号法令。”马丁面无表情地看着亨顿,“他发现里面有六只死鸟。有海鸥、麻雀,还有一只知更鸟。他说,他往外清理那些死鸟的时候,他的手臂被冰箱门给夹住了,他疼得跳了起来。亨顿,蓝带洗衣厂的那台机器给我的感觉很像那台冰箱。我不喜欢。”
“忽然,我感觉自己很幸运,因为我身边有一个警察。”杰克逊说。他把那个褐色的包换到另一只手里,那里面装着一个盛满圣水的小塑料罐,外面包着蜡纸,还有一本基甸国际赠送的《圣经》。
“我想是的。”亨顿说。
他们走进去,电灯开关就在门边上,亨顿把灯打开。荧光灯闪烁着,灯光昏暗阴冷。在同一时刻,那台机器停止了转动。
“冰箱在垃圾场,那个孩子在里面,已经死了。他妈妈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还说,她儿子不会搭乘陌生人的车,也不会在一台废弃的冰箱里玩。他让他妈妈失望了。后来,我们出具了报告,事情就此画上了句号。就这么简单吗?”
蒸汽仿佛一层薄膜,包裹着滚筒。在这刚刚到来的寂静中,邪恶的机器等待着他们。
“我的天哪!”亨顿说。
“上帝,真是一个丑陋不堪的东西。”杰克逊轻声说。
“我告诉你一件两年前发生在米尔顿的事情。”检查员说,他摘下眼镜,慢慢地在马甲上擦拭着,“有人在后院放了一台旧冰箱。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个女人说,她家的狗被关在里面,窒息死了。我们请当地的警察通知那人,让他把冰箱搬到垃圾场去。那家伙态度很好,对小狗的遇难感到遗憾。第二天一早,他把冰箱装在皮卡上,运到垃圾场去了。那天下午,附近的一个女人报告说,她儿子失踪了。”
“快点,”亨顿说,“趁我们还镇定的时候。”
“我有同感。”亨顿说。
他们走上前去。传送带上方的保险杠此时处于向下的位置。
“不是。只有一点我们无法理解。”他迟疑了片刻,接着说,“亨顿,既然你对这起事故这么上心,我告诉你一件事。假如别人问起,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不喜欢那台机器,它似乎……可以说,它在嘲笑我们。在过去的五年里,我对十几台快速熨烫机做过常规检查。有几台已经很破旧了,但我没有小题大做——我们州的相关法律,很不幸,非常宽松。毕竟,它们只是机器。但是,这台机器……它是一个魔鬼。我不知道为何要这样说,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想,如果我发现了某个问题,只要是技术方面的,我一定会命令他们停止使用这台机器。真是不可思议,嗯?”
亨顿伸出一只手,说:“距离足够近了,马克。把那东西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们这是在描述一起离奇的事故。”亨顿说。
“可是……”
“我们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同事们一致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弗劳利夫人从上方跌入机器。事情发生的时候,她的双腿还在地上,有十几个人可以做证。”
“没什么可是。”
“那么,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杰克逊把包递给他,亨顿将它置于机器前面摆放床单的桌子上。他把《圣经》交给杰克逊。
“不能这么说。保险杠上面有一个不锈钢保护罩,保险杠没有出问题,它是电动的,跟机器是一体的。如果保险杠坏了,机器就停了。”
“我来念。”杰克逊说,“当我手指着你的时候,你用手指把圣水洒在机器上,口中说: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把你带离这个地方,你这个不洁之物。明白了?”
“照你这么说,那个保险杠失效了,”亨顿直截了当地说,“除非她的手超过了保险杠的限定位置。”
“明白了。”
“没有。”马丁说,“当然,那个保险杠是问题的关键。可是,它运行正常。你听见吉莲夫人的证词了,肯定是弗劳利夫人的手伸得太长了。没有目击证人,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她开始喊叫的时候,手已经进去了,机器把她的手卷进去了。工友们没有想到把她的手臂砍断,只是一味地想把她拽出来。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也是慌了手脚。另一位女工基恩夫人说,她记得自己跑过去把机器关了。但是,事后大家推测,在慌乱中,她很可能按错了按钮。在那个时候,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于事无补了。”
“我第二次手指着你的时候,把蜡纸打开,嘴里重复刚才说的咒语。”
“没有异常?跟那台机器绝对没有关系?”
“我们怎么知道这是否管用呢?”
对此,亨顿目瞪口呆。听证会后,他拦住检查员罗杰·马丁。马丁是个瘦高个,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厚得像玻璃杯的底座。面对亨顿的问题,他手里握着一支圆珠笔,神色有些不安。
“你会知道的。那个东西会打破这儿的每一扇窗户,逃出去。如果第一次不奏效,我们就不断重复,直到它有用为止。”
六名州检查员对机器进行了检查,随后是询问,一项接着一项。结果一无所获。陪审团关于死亡的裁决是:意外死亡。
“我头皮发麻。”亨顿说。
亨顿关于那台绞肉机的推测完全错误:机器没有问题。
“说实话,我也是。”
他们站起身,一起进屋去了。“约翰尼,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我很感兴趣。”
“如果我们对荣誉之手的理解是错误的……”
亨顿想到那家蓝带洗衣厂,灯光昏暗,地面湿滑,有些机器老得令人难以置信,发出阵阵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认为很有可能。”他平静地说。
“我们是对的。”杰克逊说,“开始吧!”
“你认为他们有作假的嫌疑吗?”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车间里飘荡,带来可怕的回声。“你们不可偏向虚无的神,也不可为自己铸造神像,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这些话如同石头,掉落在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一般的冷意的寂静中。机器没有反应,在荧光灯下静悄悄地矗立在原地。在亨顿的眼里,它似乎在咧着嘴笑。
亨顿微微一笑,但笑容中丝毫没有幽默的成分:“马克,那个女人死了。如果加特利和史坦纳在快速熨烫机的维护上有作假的问题,那么,他们是要坐牢的。无论他们跟市政府有什么关系。”
“……连地也玷污了,所以我追讨那地的罪孽,那地也吐出它的居民。”[25]杰克逊抬起头,脸绷得紧紧的,伸出了手指。
“如果是管理方,他们能推卸责任吗?”
亨顿赶忙把圣水洒在传送带上。
“还不知道呢。”亨顿说。那个恐怖的场景还滞留在他的脑海:那台机器呼哧呼哧地冒着蒸汽,哐当哐当地转动,鲜血像水流一般沿着绿色的机身向下淌,皮肉被烧灼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这要看是谁负责审核那该死的保险杠,它是在什么情况下通过鉴定的。”
刹那间,受难的铁家伙发出一阵咣当咣当的呐喊。圣水所到之处,烟雾腾空而起,形成一个个挣扎扭曲的红色形状。机器活了。
杰克逊吹了一声口哨,说:“谁该对此事负责呢?洗衣厂,还是州检查员?”
“我们成功了!”杰克逊扯着嗓门喊道,“它正在逃跑!”
“只要进入机器的东西,都会被折叠起来。”他对杰克逊说。说话的时候,他喉咙里还残存着胆汁的味道。“但是,马克,人体不是床单。我看见……她只剩下……”此时,他跟那位不幸的工头史坦纳先生一样,说不下去了。“他们把她装在一个筐里,抬出去了。”他的声音很轻。
他又开始念了,声音高过机器的响声。他再次指着亨顿,亨顿开始洒圣水。突然,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意识到麻烦来了:那台机器以为他们在虚张声势,觉着它才是强者。
不知怎的,弗劳利夫人被皮带缠住,拖进了机器。石棉包裹的钢制滚筒被鲜血染得通红,仿佛刷了一层油漆,机器中冒出来的蒸汽也带着令人反胃的血腥味。白衬衫和蓝裤子的碎片,还有撕碎的文胸和内裤,在三十英尺之外——机器的另一端——被甩了出来,大片的衣物被自动折叠,整齐、怪异,血迹斑斑。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杰克逊的声音依旧高亢,快接近尾声了。
亨顿闭上眼睛。黑暗中,他又一次看见那台海德里·沃森快速熨烫机,仍然是那天下午那种状况。从形状上说,它像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长三十英尺,宽六英尺。在衣物入口处有一个保险杠,下面是一块移动的帆布皮带,先是上坡,然后下坡,但坡度不大。皮带周而复始,不断将半干且皱巴巴的床单输送至十六个滚动的圆筒中间,这些巨型圆筒是机器的核心部分。圆筒上下各八个,床单从中间经过,两排超高温的铁块将它们压得像一片片火腿。圆筒里蒸汽烘干的温度最高可调至华氏三百度。皮带上床单承受的压力为每平方米八百磅,这样,床单上的褶皱全都能被抹平。
主次发动机之间的拱梁上火花直蹿,臭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仿佛鲜血在铜锅里沸腾。此时,主发动机开始冒烟,机器疯狂地启动了,滚筒飞速旋转,让人看了眼晕。假如手指碰到皮带中央,整个身体会立即被卷进去,在五秒钟内变成肉饼。他们脚下的水泥地颤抖着,跳动着。
亨顿点点头,说:“没错,这是州法律要求的。但是,事情的确发生了。”
随着一道紫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一根主轴承爆了,冷飕飕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暴风雨的味道,机器仍然在转动,速度越来越快,皮带、滚筒、齿轮飞速运行,仿佛它们即将聚集、融合、突变、重生……
杰克逊脸色大变:“可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啊,约翰尼[23]。有保险杠的。万一哪个女工在往机器里放衣物的时候不小心连手也放进去了,那个保险杠会立刻做出反应,机器会随之停下。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亨顿之前似乎处于催眠状态,此时,他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快跑!”他的声音压过了机器的喧闹。
“你说得没错,”亨顿说,“一个名叫阿德尔·弗劳利的女人在城里那家蓝带洗衣厂工作,她被卷进机器里了,那台机器把她吸进去了。”
“我们快要成功了!”杰克逊大声说,“为什么……”
杰克逊点点头,回答说:“当然知道了。把洗好的东西放进去,主要是床单和亚麻制品。那种机器很大、很长。”
随着一阵无法形容的撕裂声,脚下的水泥地裂开了,裂缝不断扩大,距离他们所站的地方越来越近,水泥碎片四处乱飞。
“照这样说,你了解那种叫作快速熨烫机的东西了?”
杰克逊看了一眼那台机器,然后尖叫起来。
杰克逊抿着嘴乐了,他说:“我这个教授跟他们不一样。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在这样的工厂干过一个暑假。”
那台机器仿佛落入焦油坑里的恐龙,拼命挣扎,想要摆脱水泥地对它的束缚。它不再是一台熨烫机,它一直在变,在融化。五百五十伏的电缆落进滚筒,蓝色的火花四处飞溅。顷刻间,电缆不见了踪影。眨眼工夫,两团火球仿佛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他们,透着冰冷的渴望。
亨顿没有立刻回答,但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苦笑。他从放在他们中间的便携式冷藏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我想,你们这些大学教授对工业洗衣房一无所知吧!”
又出现一道大裂缝。机器朝他们倾斜过来,它与地面之间的角度表明,它已经挣脱了水泥对它的约束。它斜眼瞅着他们,保险杠已经闭合,出现在亨顿眼前的是一张大嘴,一张满是蒸汽的饥饿的大嘴。
“很难应付吗?”
他们转身就跑,脚下又裂开一道大缝。在他们身后,随着一声巨响,那个东西自由了。亨顿跳过了那道裂缝,杰克逊却被绊倒了。
“不是,是工厂的事。”
亨顿转身去帮他,一个巨大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挡住了荧光灯的光线。
“车祸?”
它站在杰克逊身边,杰克逊脸朝上,看着它,吓得说不出话来,脸都变形了——完美的祭品。亨顿隐约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会动,比他们高出许多,带电的眼睛闪闪发光,有足球那么大,嘴巴张开,帆布舌头动来动去。
“今天这事真糟糕,”他说,“最糟糕的一桩。”
他撒腿就跑,身后传来杰克逊临死前的惨叫。
女人们在屋里,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聊天。约翰·亨顿和马克·杰克逊坐在草坪上的椅子上,旁边就是香喷喷的烤肉。杰克逊话里的意思,亨顿明白。他微微一笑,的确,他什么也没吃。
罗杰·马丁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看到亨顿趔趄着从外面进来,他十分震惊,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吃得不多。”杰克逊说。
亨顿的双手像爪子,死死抓住马丁睡衣的前襟,眼睛从眼窝里鼓出来,状若疯狂。他脸颊上有一道小伤口,鲜血正往外渗,脸上溅了好些肮脏的水泥点。
许久,亨顿呆呆地盯着那里,在十四年的执法生涯中,他第一次背过身去,颤抖的手捂住嘴巴,他吐了。
他的头发全白了。
机器依旧在运转。没有人管它。那台机器,他后来得知叫海德里·沃森6型快速熨烫折叠机。名字又长又拗口。在这儿负责熨烫、清洗的人给它起了个更恰当的名字:绞肉机。
“帮帮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马克死了,杰克逊死了。”
亨顿看见了。
“别急。”马丁说,“进来,到客厅里来。”
亨顿迈开步子,走到那台机器的后面。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个人,他们经营不规范,投机取巧,盗取民用管道的蒸汽。他们不采取任何保护措施,任意使用有毒的清洗剂。你看,终于出事了,有人受伤了,也许死了。出事了,他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不敢……
亨顿跟在他后面,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声,像狗一样。
他领着亨顿往前走,经过一排手动压力泵,一台衬衣折叠机,然后在一台机器旁边停了下来。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说:“警官先生,你还是自己过去看看吧。我可不敢再看了。我……我不行。抱歉。”
马丁给他倒了一小杯占边威士忌,亨顿双手捧着酒杯,一仰脖,咕嘟一声,把酒全喝了。一不小心,玻璃酒杯滚落到地毯上,他的手仿佛游走的鬼魂,再次扑向马丁的前襟。
史坦纳说:“你最好去那边看看。”
“那台机器杀死了马克·杰克逊。它……它……上帝,它可能会出来!我们不能让它出来!不能……我们……哎呀……”他开始尖叫,一种疯狂的呼喊声在一个个齿轮间起起落落。
“发生什么事了?”
马丁想让他再喝一杯,但他把酒杯推开了。“我们得把它烧了,”他说,“在它出来之前把它烧死。啊,万一它出来怎么办呢?啊,耶稣基督,万一……”突然,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变得有些呆滞,眼珠子上翻,露出大片眼白,身体随即栽倒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严重……”史坦纳似乎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一时间,他的喉结上上下下,仿佛一只抱着棍子爬的小猴子。“弗劳利太太死了。天哪,我真希望比尔·加特利在场。”
马丁太太刚好在门口,手抓着睡衣的领口,问道:“罗杰,那是谁?他疯了吗?我想……”她浑身打战。
亨顿扬了扬眉毛,说:“恐怕你没有其他选择。我接到电话说,事情很严重。”
“他没疯。”看见丈夫脸上浮现恐惧的阴影,她突然感觉很害怕,“上帝,希望他快些醒过来。”
史坦纳的脸似乎白了几分,鼻子和脸颊上的红斑异常明显,就像是胎记:“我一定得去吗?”
他转身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他惊呆了。
亨顿掏出笔记本:“史坦纳先生,带我去事故现场看看,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房子的东面——刚刚亨顿来的方向——传来一阵由弱变强的声音,咣当,咣当,连续而清脆的撞击声,越来越响。客厅的窗户半开着,此时,马丁闻到空气中有股邪恶的味道,臭氧……抑或是鲜血。
“哎呀,我不是……我叫史坦纳,是工头。上帝啊,这……”
他呆立在那儿,手握着那只毫无用处的听筒。声音越来越大,磨牙的声音,发狂的声音,街上有东西,滚热,咝咝地冒着白烟,血腥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你是这儿的老板吗?是加特利先生吗?”
电话从手中掉落。
一个身穿白衬衣的男人看见了亨顿,有些不情愿地朝他走过来。他像头野牛,脑袋从肩膀中间伸出来,因为高血压或是长期酗酒,鼻子和脸颊通红。他两次张开嘴,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亨顿等不及了。
它已经出来了。
亨顿警官到达洗衣房的时候,救护车正准备离开——慢慢地,没有拉响警笛,也没有打开警灯。不祥的征兆。办公室挤满了人,他们来回踱着步子,一言不发,有的还在抽泣。工厂空无一人,远处,大型自动洗衣机还没有断电。亨顿立即警觉起来,这些人应该聚集在事发现场,而不是待在办公室里。这是常理——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想去亲眼看一下尸体。当然,这不是什么好的冲动。亨顿感觉胃里一阵痉挛,每逢现场太惨烈,他就会这样。十四年了,他一直忙于清理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下面大街小巷的人类垃圾,却始终没能消除自己胃里抽搐的感觉,仿佛某个邪恶的东西已经在那里生根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