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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们这儿不欢迎你。”姓沈的说。

这是一种给面子的表示。姓沈的自然懂,掏出一根烟给马笑中点上,马笑中嘬了两口,点点头,俩人走到远离众人的一个墙角单聊起来。

“办完事儿我就走。”马笑中说,“你们这儿有没有个名叫董玥的?”

马笑中走到姓沈的面前,一把薅住杀马特的头发,把他像小鸡子一样拎过来,然后掏出钥匙,给他打开手铐,又重新把他推给姓沈的。

姓沈的显然是没听过这个名字,朝人群招了招手,叫过一个满脸脂粉涂得比屁股还白的伪娘:“有个叫董玥的,在咱们这儿么?”

姓沈的看了马笑中一眼,虽然通过他走路的架势,确信他是个警察,但又觉得他有些邪性,所以犹豫起来。

“刚来的,开工没多久。”那个伪娘忽扇着长睫毛说。

这时郭小芬也下了车,有个流氓见她长得漂亮,吹起了下流的口哨。

“我们找她有事儿。”马笑中盯着姓沈的说,“半小时,谈完就走——你可以在旁边听着。”

肖春华摇了摇头:“这人是‘鬼城’的老大,一向还算规矩。”

姓沈的点点头,对伪娘说:“带路。”

“黑瓢儿?”马笑中指着姓沈的,低声问身边的肖春华。

直到走进这个巨大的蜂窝里面,马笑中才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为是烂尾楼,既没有电,也没有电梯,不管多少层只能拾级而上,水泥台阶却连扶栏也没有,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到一层的洋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下面几层都是空的,爬到六七层的样子,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儿,又骚又臭还有点儿馊,好像是把屎尿混合在一起封存了一个夏天后散发出的,闻之令人作呕,伪娘和姓沈的习以为常,往平层里面走,马笑中他们跟在后面大皱眉头。

蹲在地上抽烟的流氓们都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马笑中,一个个的满脸杀气。

这一层的所有毛坯房屋都没有安门,仅有少数几间拉了布帘或挡了块木板,但窗户上都钉着半透明的塑料布,被风一吹,鼓起老大一个包,好像每个窗口外面都扒着个孕妇似的,本来今天光线就不好,再这么一遮挡,显得特别阴郁。屋子分成不同的功用,又因为不同的功用而聚集着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有的在摆满小食品的屋子里骂骂咧咧地讨价还价,有的围在棋牌桌旁噼里啪啦地搓着麻将,有的抱着笔记本电脑看黄片或打网游,有的趴在黑乎乎的被窝里摩擦下体,还有的就那么靠墙坐着挤脸上的疔疮,胳膊上满是注射的针眼。在一个放着四台饮水机和很多蓝色饮用水桶的屋子里,一个醉鬼抱着个空水桶酣睡,不时扭转身体只为更舒畅地放出一串儿响屁……从不知道哪个房间里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应该是供给这一层电力的简易汽油发电机在工作,听上去却像是更多的醉鬼在排出更多的废气,把本来就腥臊的楼层熏得愈加恶臭。

“这人是个警察,抓我,还打我!”杀马特指着正在走过来的马笑中说。

走到楼道的尽头,几个房间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和淫靡的呻吟,姓沈的站住了,马笑中他们也停住了步子。伪娘钻进一个屋子没多久,领出一个女孩来。她的个子不高,眉眼很好看,披着个浅粉色的针织衫,腿上穿着很性感的肉色丝袜,但由于营养不良和面色憔悴的缘故,看上去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白萝卜。

流氓中站起一个瘦高的男人,虽然只有四十出头的模样,却头发花白,他的脸盘很圆,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眼镜,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文人,只在咧嘴一笑的时候,暴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黄的坏牙,使得那笑容也显得格外残忍。当杀马特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一把扽住了手铐上的链子,疼得杀马特一声惨叫,而他却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你勒的这是什么新首饰啊?”

“董玥?”马笑中问。

马笑中骂了一句,也跳下了车。

女孩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惊恐,似乎不愿意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看了一眼姓沈的和伪娘,在他们僵硬的脸孔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木然地点了点头。

也许正是因为他分神的缘故,身边的杀马特突然抠开车门跳下了车,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撑着地站了起来,朝那群流氓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沈爷,沈爷!救命啊!”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马笑中带着她来到一处稍远些的屋子,郭小芬和肖春华也进了去,但姓沈的没有进来,伪娘往里刚探了一步,被他一把薅出去了。

途胜沿着一条布满碎石子和土坷垃的道路缓缓向前开去,巨大的楼体遮住了本来就稀薄的一点儿阳光,因而在眼前展开了一条笔直的阴森。两旁的墙面尿迹斑斑,地面开裂的缝隙里长出了一些杂草,偶尔飘过几只黑色的垃圾袋和几条白色的卫生纸……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一个人、一条狗、一只鸟,甚至连一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也许是过分静谧的缘故,一个空易拉罐骨碌骨碌滚过,声音大得像擂鼓似的。路口的红绿灯全都是灭着的。便利店、报刊亭、警务室也都空无一物,完好无缺的玻璃窗竟比打碎了还要瘆人。马笑中怀疑自己来到了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之中,竟有些心慌,直到在一个履带都锈烂了的挖掘机后面,看到了一群把头发染成红色、黄色或紫色,挂着骷髅项链,穿着黑色皮衣,蹲在地上抽烟的流氓,他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我们是公安。”马笑中给她出示了一下警官证,“你不用怕,我们只是想找你了解点儿情况……周立平这个人,你还有印象没?”

遮天蔽日、层峦叠嶂的铅灰色楼群,像是地壳运动拱出的大片群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楼群方圆几公里连一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就是铅灰色的一大坨,因为烂尾的缘故,所有的围墙都残垣断壁,所有的沟壑都没有填平,所有的土堆都尘舞沙扬,所有楼座的底层都开膛破肚一样洞开着四四方方的豁口,因为没有安装玻璃,一座座楼体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窗口,看上去好像一个个巨型的蜂窝,当狂风吹过时,里面发出蜂鸣般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听来令人胆寒。

本来黯然的眼睛里,突然闪烁了一下光芒,董玥点点头:“他……出什么事儿了?”

“鬼城。”肖春华指着正前方说。

“是这样,大概你也知道,他因为十年前的一宗连环凶杀案坐过大牢,但是最近我们调查发现,他很可能是无辜的。在走访中我们得知,最近这一年你跟他走得比较近,所以专门找过来,想向你详细了解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顾忌,实话实说,这样也便于我们全面掌握他的情况,该给他平反就给他平反,相信你也不希望他一辈子都背着个黑锅吧。”

3

这套说辞是马笑中和郭小芬商量好的。扫鼠岭的案子虽然闹得很大,但由于警方对媒体报道的控制,并未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估计董玥不可能知道周立平的被捕。为了减轻她的心理压力,干脆给出一个比较“正面”的讯问理由。

“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董玥,我知道她在哪儿……”

听完马笑中的话,董玥愣了很久很久,嘴角浮起淡淡的一笑:“要是……要是早一点儿,该多好。”

马笑中斜睨着他,轻蔑得像看一只毛虫:“你能立什么功?”

“什么早一点儿?”马笑中一头雾水。

听说这矮胖子对一县公安局长都能生杀予夺,想来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杀马特吓得浑身直哆嗦:“报告……报告政府,我能戴罪立功不?”

董玥没有继续往下说。

明知道这话是说给杀马特听的,但马笑中这股子狠劲儿,还真有震人心魄的气势,肖春华非常配合地喊了句“是”。

郭小芬却听懂了她的话:“你是说,周立平因为自己曾经是杀人犯的身份,怕连累你,没有跟你在一起,可是等你已经离开他了,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抓!”马笑中恶狠狠地说,“三年五载的别让他再出来,还有,黑瓢儿背后的人我现在没工夫管,想也知道是哪路货色,但岳家母女周围三十里,我不想再看到不该看到的玩意儿,要是她们再受一点儿骚扰或惊吓,你告诉你们刘局,我准能找个借口,把他的乌纱帽给摘了!”

董玥望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肖春华一听,对马笑中说:“黑瓢儿是县里有名的流氓,看守所、监狱进进出出好几趟了。”

郭小芬神情凄怆地说:“别在意,人这辈子就是不停地和自己喜欢的人错过……”

杀马特居然一下子哭了起来,满脸稠糊糊的鼻涕眼泪:“我说实话,我说实话,这是黑瓢儿给我们找的事儿,让我们盯着那母女俩,她们要是想出远门啥的,及时给他打电话,怕她们去上访啥的……”

一句话,董玥的眼睛里就泛起了水光:“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把我妹妹从护育院里带出来,让我们姐妹团聚。我在夜总会工作,被人揩油占便宜,他帮我出头,别人知道他以前坐过牢,是重刑犯,都怕他怕得要死,也就没人再敢欺负我,他知道我喜欢他,但跟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从来没有不规矩过……他那么善良、那么正派的一个人,怎么能是什么连环杀人犯呢?”

“找妈就算了,到了我们那儿,包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叫妈。”马笑中把两只手往脑袋后面一枕道。

“他跟你聊过十年前的案子吗?”郭小芬问。

“我……我想找我妈!”杀马特哀求道。

董玥点了点头:“有一阵子,我觉得我对他像一团火,他对我总是一块冰,就生气了,不理他,手机不接,微信拉黑,可是又天天盼着他来找我。本以为他那么一个硬邦邦的性格,最后还是得我主动联系他呢,谁知道两天联系不上我,他就急了,跑到夜总会来找我……大半夜的跟我在街头讲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情,可是我听不大懂,我问他既然不是连环杀人犯,为什么当年要主动担那么个罪名?他说那会儿高中快要毕业了,估计自己考不上大学,也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姨妈要把他赶出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对前途特别失望,总觉得活着没意思,就想自暴自弃,最好能有个救人的机会死了才好呢,结果正好遇到那么个事儿,为了那个女孩的名声,脑子一热就扛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也没太多考虑后果……我问他,现在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不去公安机关说明情况呢。他说当年西郊那个案子很大,一旦翻案,肯定会有好多媒体报道,对那个女孩不利,那个女孩刚结婚,过得挺好的,再等等吧。我一下子生气了,我问他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女孩,他呆呆地望了我好久好久,才说‘不是’,就这么两个字,他说得认真极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真正喜欢的是我……”

“不找了,有这一个就够交差了。”马笑中笑嘻嘻地说。

董玥侧过脸,抹了一下眼睛,接着说:“我直接问他,既然你不再喜欢她了,为什么对我总是那么不好,他又说了个‘不是’,就不吭声了,我心里那个气啊。当时在一座大桥上,我背过身看着远处,不理他,也不说话,那天晚上风挺大的,我眼睛被风一吹,不知怎么就哭起来了,他一下子慌了,跟我使劲解释:说他坐了八年牢,想明白了很多事,人这辈子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有定数的,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坐牢那会儿,他天天盼着出来,等出来了发现外面的人大多也不过是困在另一种笼子里动弹不得,‘早高峰的地铁比牢房还臭呢’,所以他变得对啥事都没想法了……这时,我们站的大桥不远处,有一座铁路桥,正好开出一列出站的火车,绿皮车,咣当咣当开得很慢很慢,看着那列火车走远了,我说你就不怕我有一天坐着火车走了,就不回来了,他在后面轻轻揽住我的肩膀,说不会的,不管我走到哪儿他都会来找我的……我离开之后,一直等着他来找我,可他没有来,再也没有来……”

“啊?咱们不找董玥啦?”肖春华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旁边的郭小芬赶紧使了个眼色,他才恍然大悟。

一种悲伤的情愫攫住了郭小芬的心,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马笑中赶紧对董玥说:“你离开后,他真的跟你一点儿联系都没有吗?”

“成嘞!”马笑中点点头,拍了拍正在开车的肖春华的肩膀,“高铁站,带这货见见大世面去。”

董玥摇了摇头:“没有短信,没有微信,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我想可能就这么结束了,就像我离开一样,突然一下子,就走了,就跟过去待了几年的地方告别了……其实我一直在挂念他,担心他……”

“我们真的就是出来耍的……”杀马特小声说。

“担心他?”马笑中冷不丁抓住了要点,“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你担心他什么?”

“本事啊你,跑烈属家门口蹲点儿,吓得人家老婆孩子都不敢出门,这要传到上面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马笑中用巴掌拍拍他的脸,“怎么着大爷,给个面子,说出来是谁让你揽的这脏活儿,我好跟上面有个交代,保住饭碗啊。”

“那阵子,就是我离开前一段时间,他总在我面前骂一个姓邢的,说那人是个人渣,应该千刀万剐,我问他到底姓邢的怎么得罪他了,他也不说,就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那么一坐,驼着背,眼神直愣愣地发呆很久,特别愤恨又没办法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我妹妹所在的那个护育院的院长姓邢,当初为了把我妹妹继续留在护育院,我可没少求他,打了好几份工,给他塞了好多钱……我赶紧问周立平,他骂的姓邢的是不是那个院长啊,那个院长是不是对我妹妹做了什么。他赶紧安慰我,说根本不是一个人,让我别胡思乱想,我还是怕,他拍着胸脯大声说‘有我在,谁敢碰你妹妹一根指头’,我才放下心来。”

杀马特捂着肚子慢慢坐了起来,长满痤疮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后来呢?”郭小芬问。

不知道这句话搓起了马笑中哪路火,他照着躺在座位上那杀马特就是一耳帖子:“起来!装他妈什么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闷闷的,不爱说话,只是有一次,他好几天没出现,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满脸疲惫。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找一位朋友,走了很远的路,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他还有个朋友,他说那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朋友,一个特别智慧的人,当年他被捕后,所有人都说他是连环杀人犯的时候,只有这位朋友尽全力替他辩白,最大限度地帮他缩短了刑期,后来他坐牢的时候又来探望过他,如今他遇到了很苦恼的事儿,希望找到这位朋友,问问他该怎么办……”

“香樟树护育院。”郭小芬说。

“他一点儿都没有透露,让他苦恼的是什么事儿吗?”郭小芬问。

“这是哪儿啊?”马笑中问。

“没有,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不想说的时候,你拿根棍子都撬不开他的嘴的。”董玥想了想说,“不过,他倒是跟我说起过一篇高中作文……”

这时郭小芬和肖春华赶过来了,马笑中拎起地上的那个,扔在途胜后座,他坐在旁边。肖春华和郭小芬分别坐在正副驾驶位,往县城开去,路过一处只剩下破砖烂瓦的院子时,郭小芬让车停一下,她下了车,走进院子里转了一圈,从瓦砾间翻出了一副残缺不全的小黑板,上面依稀可见粉笔千百遍涂饰又擦掉的浅浅一层灰色,她就这么蹲着,呆呆地看了那块黑板很久才放回原处,站起身,目光在这片久已废弃、就连丛生的野草都已枯黄的院子里慢慢扫过一遍,才回到车里。

“高中作文?”

那两个男生吓得开上车,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嗯,他说他上学时写过很多作文,但就那篇他印象最深,是写春游的,别的同学写的都是春光多么明媚,游人多么高兴、花朵多么娇艳,只有他写的是夜里的公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花瓣洒了一地,没有人看到它们是怎样凋零的,但那种‘黑暗中绝不自怜的决绝’才是真正的美……然后,他问我这篇文章是不是写得很中二,我说有点儿,他就大笑起来。那是我认识他以来看到他唯一一次大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笑声里我听不到一点儿开心,只觉得他的心里难过极了,悲伤极了……”

两个男生说没什么,“就是出来耍”,马笑中毒毒地一笑,指了指水塘对面的院子:“这家人是烈属,受公安保护,你们换个地方耍好不好?”

结束了谈话,准备离开“鬼城”的时候,董玥把马笑中、郭小芬和肖春华一直送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不见了,阴沉如铁的天空刮起了北风,无形的大风宛如汹涌的波涛一般,灌进这座由钢筋水泥组成的“鬼城”,奔流过所有的街道、席卷起漫天的飞沙、穿梭过所有的孔洞,爆发出震耳的咆哮,像要把一切都统统刮走,刮不走就鞭笞、肢解、撕裂、粉碎,总之不能在这座以“鬼”为号的楼群里,留下一丁点儿生命的迹象。

马笑中把地上的男生铐上,然后扬了扬下巴,问另外两个男生:“你们干吗的?”

他们贴着墙走到途胜旁边,郭小芬问董玥:“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另外两个男生冲上来想动手,但当马笑中从后腰拽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时,他们都惊呆了,一动不敢动。

“不回去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还能做什么?”董玥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羞怯而凄惨地一笑,“本来我以为返乡能找点儿事做,至不济做点儿小生意赚点儿钱吧,哪知经济不景气,只好跑到鬼城这么混着,每个月还得给邢院长的账户上打过五千块钱去,再过几个月银行卡里的钱用光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马笑中照着他的小腹就是一拳,这一拳是老刑警对付最危险的敌人才用的“闷拳”,出拳快,短促、劲道大,击打的位置很讲究,要保证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全痉挛”,打得那男生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到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巴像钓上来的鱼一开一合的。

郭小芬不忍,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董心兰的死讯告诉她。

“干什么你?!”一个穿着瘦腿裤,从脸到屁股都干瘪得要命的男生对马笑中喊道,他的牙齿很黄,嘴巴臭得要命。

旁边的马笑中倒是痛快得很:“董玥,那个邢院长因为工作上犯了错误,已经被免职了,新院长非常廉洁,你今后不用再往邢院长的账户上打钱了。”

还没等小女孩说话,马笑中直眉瞪眼地走出了院子,往四下里看了看,见水塘后面的竹林边停着一辆黑色起亚,立刻跑了过去,从车里面揪出三个十六七岁、头发染成狗屎黄的杀马特来。

董玥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你们可不要骗我。”

一句话倒把肖春华提醒了,他问岳绍的女儿:“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我们跟你非亲非故的,骗你做什么?!”马笑中把眼睛一瞪说。

郭小芬望着那张遗照,肃立很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岳绍的妻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郭小芬上前本想安慰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只觉得说什么都是虚伪和无力的,所以只是用自己一双雪白绵软的手抓着她的一双粗朴厚实的手,就这么紧紧地抓了很久。看那女人好一些了,郭小芬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白纸信封塞到她的手里,里面有两千元钱,女人一开始死活不肯收,最后还是郭小芬说了一句“算是给孩子的买书钱”,她才勉强收下了。

“那可太好了!”董玥高兴极了,“这个世界上我最牵挂的就是我妹妹了,不过我也不是很担心,有周立平在,他会保护我妹妹的,他不会改变对我的承诺。我知道他那个人,他承诺的事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也不会变。”

女人把郭小芬带进屋子,客厅正中央的一张木头桌子上还摆着岳绍的遗照,照片上的岳绍很是瘦削,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和善而文弱。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红色。郭小芬快速转过头去,怕她发现自己眼中的泪光。

岳绍的家在一个大水塘的后面,门口种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车子直接开进他家院子的时候,一个正在水池边洗衣服的女人惊讶地抬起头来,郭小芬跳下车一问,得知她是岳绍的妻子,连忙介绍自己的身份。一开始岳绍的妻子还有些困惑,不知道她来自己家里做什么,等到听说这个女记者目睹了丈夫出车祸的情形之后,她一面手足无措地讪笑着,一面从眼角滚出豆大的泪珠来。有个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方桌前画画儿的女孩跑过来,一边叫着“妈妈”,一边很懂事地搂住了女人的腰。

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咆哮的风声像被剪断了一样,变得稀薄了许多,只是车身还像惊涛骇浪中的舢板一样摇晃不停。

直到郭小芬打开手机里的图库,指着一个人的照片向一位乡民问路时,马笑中才知道她要找的是岳绍的家。

车子开动了,直到开出很远,郭小芬回过头,看见董玥还站在街道中间,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望着他们。

途胜在公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拐进一座镇子里。虽然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但除了供销社和信贷社门口的大树下聚着一些下棋的老人之外,整个镇子显得空荡荡的,就连正在举行升旗仪式的小学操场上也看不到几个孩子。“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肖春华这样解释道,但当马笑中问他“你不是说这两年他们都回来了么”的时候,他尴尬地一笑说:“他们回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左右两排楼座犹如冰冷粗粝的井壁,昏暗的远方犹如深不可测的井底,董玥站在那里,好像一个被扔进隧道风亭的孩子……

郭小芬低着头把碗里的白米粥一口一口喝完,没有说话。

“等一下!停车!”郭小芬突然大喊了一声。

马笑中有些吃惊地问郭小芬:“你要去哪儿啊?”

肖春华吓了一跳,一脚踩了刹车,途胜“嘎吱”停住了。

第二天一早,肖春华来到宾馆,告诉正在吃早饭的马笑中和郭小芬,还是没找到董玥,“不行我先带你们去郭记者要去的地方吧?”

郭小芬跳下车,顶着风跑回董玥面前,头发被吹得一片纷乱。

2

董玥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回来做什么。

她慢慢地把毛呢大衣披在了身上。

郭小芬把身上那件雾粉色毛呢大衣脱了下来,给她穿上,大衣暖得董玥全身不由得一颤。

郭小芬看了一眼矮胖子的后脑勺,山坡一样隆起的枕骨,硬得不容分说。

郭小芬把大衣上的扣子一个一个系好,菱形的水晶扣子系进扣眼有些不易,但一旦系好就特别紧实,可以挡住一切寒风……这么一直系到最下面一个扣子时,郭小芬蹲下身子,跟上面的扣子一样系紧。

就在这时,马笑中回来了,一上车就把一件厚实的雾粉色毛呢大衣扔在了郭小芬的怀里,然后对肖春华说:“开车。”

——小董蹲下身子,给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叮嘱道:女孩子最怕冻,所以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要系紧,小腿也不能冻到,记住啊。

肖春华点点头:“没问题。”

全都系好了。

“那,明天咱们去这儿一趟行不?”

郭小芬站起身,轻轻说了一句“再见”,就跑回途胜车,关上车门,车子重新开动,这一回它越来越远,再也没有停下,再也没有回头。

“不算远。”肖春华说。

董玥转身往楼里走去,可是没走出几步,她就慢慢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抱住膝盖,失声痛哭,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一个再也见不到姐姐的妹妹……

就在这时,郭小芬抻了抻僵硬的手指,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搜出一个地址给肖春华看:“这个地方,离县城远吗?”

4

马笑中跳下车,钻进了唯一一家还没有打烊的服装店。

坐在高铁列车上,显然是被冻坏了的郭小芬窝缩在座位上不停地发抖,青紫的嘴唇里,两排银牙捉对儿地打着。马笑中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又找列车员要了毛巾被给她盖上,看她还是冷,就一杯又一杯地给她倒热水喝,渐渐地,她的脸色总算和缓了过来,呆滞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泽。

“咋了?”肖春华赶紧靠边停车。

“你也是的。”马笑中忍不住嘀咕道,“你把大衣送给董玥,这没问题,你送一百件,我重新给你买一百件都成,问题是你提前打个招呼,我给你搭件衣服你再跳下车去找她啊……”

“停一下!”马笑中突然指着街边对肖春华说。

“你不懂……”郭小芬啜了一口水,低声说。

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傍晚的县城像大漠中被遗弃的古城一样荒凉,临街新旧不等、高低不一的楼盘和藏身在它们后面低矮破败的砖瓦房,一俱没有灯光,死气沉沉。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一辆涂着无痛人流广告的小巴车缓缓驶过,显得诡异莫名。也许是天气太冷,没有客人上门的缘故,沿街的商家早早就关了门,就连县政府隔壁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也不例外:银行、邮局和保险公司落了锁不说,百货商场门口挂着的黑色挡风帘,像肌无力患者的眼皮一样耷拉着,根本无人进出,只有电影院门前横着一溜烤肉串、烤红薯、烤豆泡的车子,闪着明明灭灭的炭火,一家水果店的女店主把一箱冻烂了的梨往垃圾筐里倾倒,冷漠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恶毒的嘲笑,仿佛早就盼着那些梨死掉而它们竟终于死掉了。快要驶近街心公园时,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的音乐声,近了一看,原来只有三个站得参差不齐、衣服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大妈在跳舞,如此稀疏且上了年纪的队伍,跳的竟然是火箭少女的《卡路里》,她们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扭动着肥厚的腰肢、摇摆着垮塌的屁股,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个舞蹈动作用尽可能丑的方式做到位,尤其是跟着拉杆音箱里的杨超越一起喊出那句高亢无比的“燃烧你的卡路里”的时候,她们奋力推出的凌空一掌,倘若不是一丸昏沉沉的夕阳实在惨淡,竟颇有几分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雄壮。

“我什么不懂?”

马笑中说了句“行”,然后继续跟肖春华聊着地方治安上的一些事儿,郭小芬却有些心神不定。车里面虽然呜呜地开着暖风,但车子外面的寒风还是蛇一样咝咝咝吐着信子从窗户缝钻进来,把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热乎气儿又挤了个干净。很久不动的手脚起初冰凉,后来是麻木,接着,麻木的感觉悄然袭上心房,让她的心口像被剜了个窟窿一样空空荡荡的……

“你不懂,真的……”郭小芬慢慢地说,“你没有试过拖着箱子走在风雪交加的街道上泪流满面,你更没有试过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把所有衣服盖在身上都挡不住的寒冷……你在一座城市里奋斗了很多很多年,然后,突然之间,你一无所有,无家可归,你才发现自己的卑微、渺小、可怜和可笑,这些,你都没有试过……”

肖春华看了看手表:“这都快五点了,一会儿太阳落山就更冷了,我给你们找个饭店吃顿饭,然后附近宾馆住一晚,明早我再开车来接你们,要是有了董玥的消息,咱们再一起去找她。”

高铁车厢里没有什么人,很安静,窗外的夕阳照在广博的平原上,一片金黄笼着一片枯黄,就这么随着列车和时间的推移,像底片一样一帧帧地变暗,变暗。

“我这纯粹是在大城市里宅的,不了解外面的情况。”马笑中敲了敲自己的大脑壳,“对了,现在咱们去哪儿?”

“是啊,一转眼,你工作了也有七八年了吧……”马笑中搓着手指头说,“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谁说不是呢,可是我们的警力不足啊!光维护老城区的治安就累够呛了,新城属于郊区,本来就是三不管的地界,现在一烂尾,更没人想捅这马蜂窝了。”肖春华好奇地看了马笑中一眼,“所长你一向社会,这些咋都不知道啊。”

“第一次见面?”郭小芬想了半天才说,“好像是在市公安局的楼道里吧,因为抢电梯,咱俩吵了起来,最后还是你赢了……”

“早点儿抓啊,这个跟洗衣服一个道理,刚沾上脏东西马上洗,还洗得掉,时间一长可就跟烙上似的,怎么都弄不干净了。”

“准知道你会记错!”马笑中歪着嘴巴一笑,“咱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椿树街果仁巷的胡同里,大半夜的,你把我当色狼,戳了我一电棍。”

“还用将来?现在就够麻烦的了!”肖春华说,“黄赌毒,还有些诈骗团伙什么的都往那里汇聚,跟下水道似的。”

郭小芬的嘴角不禁绽开了一缕微笑。回眸往事,年轻时代的一切况味,无论多少苦辣涩咸,也被时光酿成了酸酸甜甜。

“那还了得,长此以往不就成了法外之地了?将来搞不好容易出大麻烦啊!”马笑中说。

“我们的专案组,蕾蓉、思缈、你、我、呼延,还有香茗……”郭小芬低声地念叨着,“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间,那么多事情发生了,过去了,先前听人说‘好像发生在昨天’,还以为多么老土的一句话,可是现在,想起那些往事,真的是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前些年,县里为了政绩,拼命贷款造新城,万丈高楼平地起,烂钱坏账一大堆,这两年国家整顿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那些新城建设到一半就烂尾了,根本没人住,也没人管,没水没电,一到晚上黑幢幢一大片,戳在郊外跟要闹鬼似的,流浪汉、失业青年甚至逃犯什么的就都往那里去,你们知道香港那九龙城寨吧,这些新城就是一个个新的九龙城寨。”

“我说——”马笑中突然叫了她一声。

“‘鬼城’是什么?”马笑中一愣。

郭小芬把纸杯放在前排的小背板上,望着身边低着头的矮胖子:“你怎么了?”

“所以说头疼呢。”肖春华苦笑道,“不过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糟糕,政府在政策上给他们自主创业不少扶持,贴息贷款、减免税收啥的,但苦干一两年没收获,有些年轻人就气馁了,觉得在外面拼了个头破血流,回到家乡还是一败涂地,酗酒吸毒、自暴自弃的人就越来越多,都跑到‘鬼城’去,活得跟群鬼似的……”

“没什么……我在想该怎么说,妈的,我这张破嘴,平时胡扯八咧的时候溜着呢,一到关键时刻就张不开了。”马笑中郁闷地说。

“那咋办?也不能看着他们无所事事地在社会上漂着吧?”

一个乘务员推着餐车慢慢地走过过道,来到他俩身边时,问他们要不要晚餐,被马笑中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赶紧推到别的车厢去了。

“人才又咋样,在你们那里站不住脚,回来就业更难,国企机关早就被一个萝卜一个坑占得满满的了,私企民企的又都是家族的,你跟人家不是一个姓,就算本事大到天上也坐不了老板椅……”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郭小芬好奇地问他。

“都是在大城市锻炼过的年轻人,别把他们当包袱,用到位了都是人才。”马笑中掏出一包烟,刚要拎出一根,回头看了一眼郭小芬,又把烟塞回了兜里。

“那个……”马笑中不敢看她,眼睛盯着从前排座椅的背袋里露出半个脑袋的旅行杂志,“小郭,虽然咱俩当初见面,你戳了我一棍,我骂了你一句,开场有点儿锉,但我还是很早很早就喜欢上你了,这个你知道的,呃,不光是喜欢,比喜欢的程度高得多的多,那个字我实在说不出口,你知道就行了……不过,可能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烂人,长得欹里歪斜就不用说了,还油嘴滑舌、痞里痞气,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像个正版渣男似的,可是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最清楚:我老马骨子里要多正派有多正派,爱岗敬业,廉洁奉公,至于感情方面更是不掺一粒沙子。自从喜欢上你之后,就没有对别的女孩动过一点儿念头,我心里就你一个人,打碎了骨头也是这句话。”

“查了,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还在找……”肖春华一边开车一边说,“最近返乡的年轻人特别多,上边要求我们加强管理,哪儿那么容易啊,就县局这点儿人手,连统计人名都统计不过来……”

郭小芬望着他,一声不吭。

“这鬼天气,真他妈冷!”马笑中打开车上的暖风,往后背座椅上一靠,问肖春华,“让你帮我查那董玥,找到没有?”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跟你正正经经地说一句:你做我的女朋友吧,你要是怕我这话不真,咱们回去就领证结婚!我的家底儿你也知道,我当警察十几年,小小所长一个,存款有二三十万,到现在还跟我妈住一套八五年的两居室,别的什么都没有,不算太穷,不过也够穷的……可是我会对你好,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我永远不会脚踩两只船,除了咱俩将来生个闺女之外,我永远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孩,而且你也知道,把地球翻遍了也找不出敢欺负我马笑中的女人的人。我可以向你发誓,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绝对不会再让你受惊吓,绝对不会再让你流落街头,绝对不会再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马笑中拉开车门,让郭小芬坐进后排,自己跑到副驾坐下,待小个子回到车里,给他们做了介绍。小个子名叫肖春华,县公安局刑警,几年前曾经在望月园派出所实训过一个月,马笑中待他如同兄弟,此次来县城之前,专门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肖春华当然是屁颠儿屁颠儿来招呼了。

说到这里,马笑中像等待判决的囚犯似的,低着头,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听到郭小芬吱声,他战战兢兢地歪过脑袋,才发现郭小芬望着他,满脸都是泪水。

马笑中骂骂咧咧地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还没说几句,一辆跟这倒霉天气十分般配的灰色途胜就冒了出来,一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司机跳下车,是个穿着褐色皮夹克的小个子,瘦瘦的腮帮子包着棱角分明的脸骨,眼窝凹得有些深,嘴巴却又冒得有些凸,笑起来像是强撑起一把伞骨坏了的伞,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郭小芬柔软的手,然而一旦抓住之后,就握得紧紧的,再也不肯松开。

走出高铁车厢的一瞬间,郭小芬后悔衣服带得少了,天气预报说这场突然袭来的寒流是中国南方十年不遇的,所言不虚。车站的地面、站牌和护栏上浮着一层瑟瑟的银色,LED电子屏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哆哆嗦嗦地滚动着一串莫名其妙的字节,一阵又一阵的寒风切开天棚,直灌下来,像用刀子削着刀削面一样,飕飕飕地,把温度越削越低。手和脸这些裸露在外的皮肤就不必说了,浑身上下冷到她怀疑所有衣服都是镂空的,就连用鞋袜套着的脚丫也冻得生疼。她竖起风衣的领子,把手揣在兜里,窝着脖子,一瘸一拐地跟在马笑中身后走出出站口,来到空旷的站前广场上。这里除了一辆黑色的警务车和一个穿着军大衣卖煮茶叶蛋的老头,连条狗都没有,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铅灰色水泥地,仰头是同样铅灰色的、宛如把脚下的水泥地敷了一层冰倒挂上去的天空。

郭小芬慢慢地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手背上,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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