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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樱之幻

源名寺发生火灾,六四五次列车驶过火灾现场,火星飞进第一节车厢内,引起爆炸。没错,绝对是这样!没有堆放爆炸物的车厢发生大爆炸,车厢飞起……明白啦,已经解开了一部分谜团。

那晚不正是这样……突然开始行走的卧轨尸体——无头的尸体——让第一节车厢的乘客害怕不已,以致踢破了放在走道的面粉袋。之后,众人抓起面粉向尸体丢掷,最后车厢内弥漫着白色面粉烟雾,结果……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司机怯怯地问。

就是这个!这样就解释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六四五次列车的出轨原因。为什么自己从未往这方面去想呢?警方这边的人都未注意到这点。面粉若和空气混合成雾状,很容易引起爆炸。

吉敷回过神来。

“居然有这种事。”吉敷喃喃自语。截至目前为止,他从未想过面粉会爆炸……

“咦?不,没有这回事。谢谢你,我终于解开了一直不懂的谜团,真的很感激你。”

“是,是的。”司机回答。

“这……那太好了。”司机满头雾水。

吉敷凝视着天空,大叫:“面粉会爆炸?”

“不好意思,很抱歉,我太高兴了,所以……”吉敷坐正身体,“没事的,请继续开车,我想到新十津川车站。”

“怎么回事……”

吉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心里在想:还好是搭出租车而不是巴士。

司机吓了一跳,猛踩刹车,怯怯地转过脸来。

“可是……”司机不好意思地说。

吉敷若无其事地听着,但是逐渐地,他开始注意到了其中的关键点,两眼发亮,呼吸急促,坐直身体,甚至连腰都抬起来。最后他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什么事?”

“是的。所以,面粉若不小心,就和炸药一样。平常不会燃烧,只是由于未混入空气,一旦和空气混合就很危险。”

“已经到新十津川车站了。”司机说。

“哦?”吉敷佩服地说,“面粉是吗?”

4

“即使平常看起来是不可燃的东西,若均匀地混入雾状物,同样会迅速燃烧,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会引起大爆炸。譬如面粉,若将之与空气充分混合成白雾状,只要有一丝火花,马上就会造成大爆炸。”

车站前有商店和很多住家,是比想象中大得多的街区,只不过,吉敷视线所及,车站前并无出租车。

“若使空气和瓦斯气体完全混合成雾状,不管任何东西都可燃烧,不,应该说是爆炸。

札沼线的铁轨在这个车站结束,被腐蚀的阻车器竖立在轨道终点。老旧的车站后面堆满被腐蚀的铁轨,似在述说着这条铁路的过去。

吉敷默默点头,因为如果过度搭腔,司机的话好像永远讲不完。

废弃的铁轨旧址成为马路。吉敷就是由这条路前来,他还要回头往北龙的方向走。

“像本田车厂就是依此设想制造了CVC C引擎,在燃烧室的形状上下功夫。但不管何种引擎,都有将液体转化为雾状物的问题,如果一开始就使用瓦斯气体,就简单多了。”

吉敷闻到了春天的气息,这和都市里的气息大不相同。但是,即使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他还是可以见到住家。在平成元年的春天是如此,可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冬天,这一带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看样子,认为这位司机沉默寡言是大错特错,北海道的出租车司机全部都是很健谈的。

吉敷在道路呈缓弯处停下脚步,已经看不见新十津川车站了。十九时五十三分,六四五次列车遇上的卧轨自杀事件是发生在前面吗?这儿离新十津川车站不远,又正好是弯道处,视线不是很好,前方被树林挡住了。

“所以,才要在引擎内设计的再燃烧室,加装触媒转化器等,使废气能充分燃烧。但最好的方式还是让气体能在汽缸内完全燃烧,就没有排出废气问题了。”

吉敷打算在这里整理一下自己的推理,就在护栏上坐下。

“因此汽油无法顺利燃烧。而且,就算勉强成雾状,点状物也会附着于汽缸的燃烧室内壁,或是有时太浓,有时太淡,导致火花塞也无法顺利引燃,未燃烧的气体就排出来,造成了废气污染。

四周有零星几户住家。

“哦,是吗?”吉敷内心虽希望对方尽快结束说明,却仍然搭腔。

被认为是被白色巨人抓起、导致六四五次列车出轨的谜团解开了,这并非超自然现象。而一旦解开这个最大的难题,其他问题应该也会解开。

“空气中飘浮着粒子状汽油时,非常容易爆炸,只要有一丝火花,马上就会被引爆,而内燃机引擎的汽车就是控制这种爆炸,使之连续引爆,让车子前进。不过,化油器并不理想,有时候无法使汽油形成雾状,而是呈水枪喷水状。”

刚刚在出租车里,吉敷曾进行了深入分析。首先,假定在目前所在的这个位置被六四五次列车碾断身体、身穿灰色外套和披黑色围巾的男人是吕泰明,其尸体由杉浦邦人和德大寺兼光移入车厢,放在第一节车厢的出入口处——此时有一个重点,即尸体缺少头和左右手这三部分。

司机开始展现他的知识。吉敷则抱着排解无聊的心理听着。

为何这点很重要呢?因为这三部分被利用来制造身穿小丑服的尸体!

“是啊!我虽没上过大学,但高中是读工业学校,学过内燃机。汽油引擎是以化油器使液态汽油化为雾状和空气混合……”

没错,绝对是这样。吉敷坐不住了,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带着植物气息的风吹拂过他的脸。

司机很赞同似的点头。

第二节车厢洗手间内的小丑尸体,看起来虽是完整的,但是围观的乘客以及杉浦见到的却只是这三部分,其他地方则为蓬松的小丑服。如果没有仔细用手触摸整具尸体,则很难知道这只是由两只手和头颅组合成的“尸体”。更何况当时是那样异常的状况,又是在暴风雪之夜行进的列车上的昏暗的洗手间里,而且目击者不是警察或医师这样的专业人士,还有蜡烛……

“液态瓦斯吗?”吉敷心中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说,“汽油引擎也是让液态汽油化为雾状燃烧,所以一开始就以瓦斯状供气或许效率会更高。”

对了,蜡烛!吉敷兴奋不已。终于明白小丑点燃并摆放无数蜡烛的理由了——那并非用来营造气氛的工具,而是为了让人无法靠近尸体。

吉敷望向前方的后视镜。镜中可见到中年司机的眼睛不时望向自己,是典型的北海道纯朴男人。他的性格很豪爽,只要被问及,不管自己有何遭遇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由于蜡烛插满地板,车长杉浦邦人无法蹲在尸体旁边仔细检查。当然,额头有弹孔会让人以为已无确定其是否死亡的必要,何况,还得为警方保存现场。

话题转到使用液态瓦斯的出租车上。司机说,使用液态瓦斯的出租车在经济方面比较划算,所以出租车公司大力支持。的确没错,瓦斯费用较低,也和汽油一样能让车子顺畅行驶。虽然瓦斯桶占据一定空间,但也不至于引起多大困扰,麻烦的只是供气站太少,跑长途会有些不放心,同时,对引擎的支持也稍显不足。

没错,那并非吕泰永,而是弟弟泰明的尸体,不,应该说是他的一部分尸体。在夜行列车车厢里跳舞的是吕泰永,但是洗手间内却是已死亡的弟弟泰明的尸体,兄弟俩在这时候互换了角色。吕泰永制造了自己在六四五次列车上的证据,而且想让众人认为自己已经死亡。

司机谈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小他三岁的妻子、自己的母亲以及两个孩子,另外,他还认为或许再生一个会更好。吉敷虽然不是特别感兴趣,仍旧默默听着,甚至还有些羡慕。

既然是兄弟,面孔多少会有些相似吧!而且又擦上白粉,就更难分辨了。只要让身材看起来很矮小,谁也不会想到会是另外一人!

接下来,他开始陪司机闲话家常。光是思索案件,他感到疲惫不堪。

吕泰永为何要做这种事?应该是为了不在场证明吧,也就是他没有搭乘函馆本线第十一班次列车的证明——因为,吕泰永杀死了源田的手下荒正。

吉敷苦笑,也许因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吧!他说:“不,我很好。”

吉敷交抱双臂,走在昔日札沼线的遗址上。

“先生,你是否哪里不舒服?”司机忽然搭讪。

荒正是十八时二十分在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内被杀的,这点绝对错不了。那么,十八时二十分左右,也就是第十一班次列车行驶于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吕泰永在列车上。樱井佳子也在车上,所以弟弟泰明一定也在。

吉敷放弃了!他靠着椅背,眺望车窗外的街景——大概已进入新十津川市了吧!

这样一来,在十八时二十分,吕氏兄弟是在和札沼线不同的另一条路线的列车上。可是,吕泰永又是如何能在一小时三十分钟后出现在札沼线的六四五次列车上呢?

吉敷忍不住笑了出来。居然会发生如此奇妙的事件,真是不得不认输。何况,这之后还出现白色巨人把列车抓向空中的场景。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就不是凭常识处理事情的警察能够解决的了,应该找巫师帮忙。

杀害荒正的时间已经确定,不管是从札幌,还有绕道北边的石狩沼田,泰永都不可能搭上六四五列车。在暴风雪中无法利用汽车,更别说摩托车了。

更重要的是,小丑开枪后不久,尸体马上自洗手间消失。这简直是幻术,从未听过这种事!小丑的尸体移动到了洗手间正上方的车顶,是瞬间的空间转移吗?

啊!又有某种猜想在吉敷脑中浮现出来,他停住脚步。当时哥哥泰永就在身边,泰明应该没有卧轨自杀的理由。可是,十九时五十三分,泰明的尸体却遭六四五次列车碾压,如此一来,六四五次列车就必须得停车!

吉敷再次消沉了,本来以为已经看见到一线光明,却又在眨眼间流逝。

吉敷怔立在昔日泰明的身体被列车碾断的位置。他明白了,虽然只是一点儿,但已能窥知这桩惊人事件的全貌。列车因为碾压泰明而停住,当时上下车的车门是手动开关,由乘客自行打开后上下车。所以,吕泰永此时能够在新十津川和石狩桥本之间搭上六四五次列车……

不,不可能,小丑的尸体在众人环视下还开了一枪,这意味着小丑尸体的四肢和头是齐全的,而且尚未完全死亡。

是的,这才是吕泰明被六四五列车碾压的真正理由,是哥哥泰永故意安排的,以便让列车停住。

泰明卧轨自杀的尸体失去了头部和双手,如果吕泰永拿着这些部分呢?利用这些……

这么一来,吕泰明在当时就已经死亡了,也就是说在荒正遇害的同一时间,泰明也已经死亡。

且慢,等一下!

假设以上这些推断都是事实,那么吕泰永在函馆本线的第十一次列车杀死荒正后下车,在自己目前站立的这个位置转搭札沼线的六四五次列车,就有其必然性。吕泰永有了无法推翻的不在现场证明,绝对不会被怀疑杀害了荒正。

吕泰永活着,只是伪装成已经死亡,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的手有尸体特有的浮肿,额头有弹孔,而且在流血,无法认为这是靠化妆达到的效果。他身旁并没有化妆高手,他只是一个人。

吉敷再度往前走,对于自己获得的结论,还是不太敢相信。但是,这绝对是正确的,虽是难以置信的推论,他却仿佛听到有声音在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

一定是泰永!虽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理由,但泰永头罩弟弟的大衣,披上围巾,躲在防水布和草席下,这表示吕泰永当时还活着。问题是,如果在这之前几十分钟,于车厢里跳舞、二十时二十分将自己关在洗手间自杀的小丑也是吕泰永的话……难道他当时没有死亡?

剩下的问题是,吕泰永是如何由函馆本线的第十一班次列车移动到这里的?

是哥哥!哥哥吕泰永在吴下马戏团是扮小丑的,身材又瘦小,只要披上泰明的大衣,不是正好到泰明肩膀的高度吗?

在暴风雪中不能利用汽车,也没有巴士,就算有,背着死者、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男人也太引人注目了。总不会利用滑雪吧?就算如此,又如何能找到雪橇呢?

“啊!”吉敷低呼出声。

另外还有不少谜团:小丑的尸体为何能一瞬间从洗手间内消失?尸体为何能够开枪?车顶上的尸体又是谁?红眼睛的白色巨人是怎么回事?

吕泰明的尸体——如果真是吕泰明——被列车车轮碾断了大腿和脖子。若只有脖子还好,但大腿断了,不应该能站立行走,所以,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吉敷认为,依目前这种方式继续下去,应该能够查明一切,毕竟当初以为无法解开的奇妙的超自然现象,现在都解开了,只要再加把劲儿就行了。

吉敷觉得似乎有灵感自脑海涌出,他以右手食指用力按住额头。

5

等一下!

牛越佐武郎来到拢川。在石狩沼田和旭川警局的三田取得联系时,三田告诉他说,昨夜要自己帮忙找寻的、昭和三十二年时源田组的人,已经找到。这个人目前居住在拢川,经营木材行,名叫柴町。

这桩事件有很多环节掺杂着怪谈一样的元素,这也是最棘手的部分。

三田真是相当优秀的刑事,很快就查出来了。

不可能的!

拢川是函馆本线沿线的城市。牛越问明地址和电话号码,立刻从留萌线的深川前往柴町家。

但这又有些奇妙了,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若上述推测正确,吕泰明的尸体不应该会自行进入樱树底下……不,也不见得,因为列车出轨前,尸体不是在行走吗?

柴町家的木材行是距车站相当远、规模不大的店面。附近有河川,铺沙石的空地上竖排着无数木材,旁边停着三辆小货车。店面一侧是老旧的和式建筑,另一边则是一间事务所。牛越和柴町就在事务所见面。

岁月流逝,三十二年后,列车出轨现场发现人的骸骨。吉敷对牛越说,这很可能是吕泰明的骸骨。如果自己猜中,则十九时五十三分卧轨自杀的吕泰明是在二十时四十分掉进因撞击而倾倒的樱树下的穴洞内。

进入事务所时,两人脚下响起踩踏薄地板时特有的声音。正面有大型不锈钢桌,右手边的屏风后有一组简易沙发。坐下后不久,似是柴町女儿的人从和式住宅那边端茶过来,行过礼后,匆匆退去。

这件事有几个鲜明的特征:首先,尸体被移至六四五列车的第一节车厢;然后,列车在北龙和碧水间遭遇出轨事故;最后,卧轨自杀的尸体不知何故未能在出轨现场找到。

在牛越眼中,柴町大约六十岁,头发已白,头顶中央的头发已变得很稀疏,圆脸,微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

这句话带给吉敷颇大的震撼,他觉得有某种直觉令自己不能漠视牛越的话,或许真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若是那样,又意味着什么?在札沼线六四五次列车遇上卧轨自杀事件的十九时五十三分之前,吕泰明还活着?

“确实,昭和三十二年时,我是在源田那里受到照顾。”

方才牛越曾提到令人吃惊的猜测——这位卧轨自杀者会不会是吕泰永的弟弟泰明?

柴町的神情看不出是在苦笑还是客套的笑。牛越怕影响对方说话的心情,并未打岔,只是静静听着。

在札沼线的六四五次列车上最先发生的事件是在十九时五十三分,列车刚开出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人卧轨自杀。

“我家世代经营木材行,所以和源田有些交往,当时我等于是去他那边当学徒。”柴町静静叙述。

吉敷拿出记事本,翻阅前些天去见热海的八坂途中,在新干线列车上写下的内容。

感觉上柴町是非常内向的人,很难认为他以前曾与暴力组织有关联。牛越慎重地说出这点。

由于突然加入的白色巨人对于事件推演并无助益,因此吉敷全神集中于札沼线列车上。毕竟,增加了新的事实,就会产生新的推论。

柴町歉然地说:“不,据我所知,源田组从来没有施实过社会上所谓的暴力组织的行为,也未做过贩卖毒品之类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一部分组员常爱惹事打架,加上源田老板又经营几家酒馆,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暴力组织。”

以北海道的人而言,这位司机算是沉默寡言型,所以吉敷能专注于事件的推理。虽然都是到目前为止已不知分析过多少次的内容,但每再发生一桩事件,吉敷就会重新按时间顺序推演一遍。

“组员之中是否有人持枪?”

札沼线已不存在,所以只有搭出租车过去了。虽然也有巴士通行,但是等车总是很麻烦的。

“没有这回事!”柴町首度凝视牛越,拼命摇动右手。

吉敷在德大寺家打电话叫来出租车,前往新十津川车站。

“请告诉我有关荒正的事。”

3

“好的……他的性情的确粗暴,一喝醉酒便和人打架,酒品不好,在女人方面手脚也不太干净。”

风中,芦苇叶在两人脚边沙沙作响。

“当时他的年龄是……”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对吉敷造成了异样的冲击,他怔立当场。

“应该比我大三岁,昭和三年出生的吧……所以,当时我二十六岁,他是二十九岁。”

“是的。我在想,那可能是长眠于那棵樱树下的死者所做的梦!”

“和荒正公一到小樽接樱井佳子的人是你吗?”

“知道?”

柴町沉默不语。

“昨夜我又见到了,而且,现在我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已过了追诉时效的事件,而且我们也没打算重新调查,只是希望知道当时的事实——为了调查别的事件。”

德大寺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后,缓缓点头。

“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柴町的语气很沉重——也难怪,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和那位朝鲜青年的命案毫无关联,你可能不相信,但当时我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

“我知道你以前曾见到过白色巨人。那么,昨夜又见到了?”

“一切都是荒正一个人干的?”

立刻,德大寺双眼圆睁,问:“你怎么知道?”

“我不想把罪行完全推给已死之人,但那是事实,我没有那种胆量。”

“是白色巨人吧?”吉敷问。

“能否详细告诉我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事呢?你曾前往小樽吧?”

两人并肩朝小河走去,流水声逐渐清晰了。两人来到一处小高台上。站在高台上向下望,河川就在下方,有一座小桥,也能见到几户住家,看样子这儿并非只有德大寺一家。

“是的。”

德大寺的话突然中断了。

“几个人?”

“我说出来,你可能会以为我精神有毛病吧?但是,我昨夜……”

“两人,我和荒正。”

“什么东西?”吉敷问。

“为什么去?”

“我之所以搬来这种住户稀少的地方,也是为了再见到某种东西……”

“源田老板的命令。”

货车擦过自己的身体剧烈地撞上樱树,而那棵樱树正好是三十二年前的冬夜,自己驾驶的列车出轨后,第一节车厢撞上的那棵树。

“源田的命令?”

他很悠闲地叙述昨夜之事,说自己总是在下午六点左右吃完晚饭,然后独自带着狗去散步,在散步途中休息时,于樱树旁偶然目击了那桩车祸。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他感到非常震惊。

“是的。老板说吴下马戏团里的少女樱井佳子想来找自己,但是包括团长在内,所有团员都反对。如果一个人去接她可能有问题,要我和荒正同行。所以,我和荒正去了小樽。”

德大寺讲话的速度异常缓慢,几乎可以说是每个字都分开,这点让来自东京的吉敷印象特别深刻。似乎在德大寺体内,时间的流速比正常人慢了三倍。

“什么时候出发的?”

德大寺说狗太吵了,带吉敷往河川方向走去。

“一大早出门,下午抵达,然后在帐篷四周徘徊。”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明自己的身份,表示自己来自东京,想请教昨晚的事以及三十二年前列车出轨那夜所发生的事。

“你们打算怎么带走她?”

隔了很久,德大寺才慢慢点头。

“我只是陪荒正,至于要怎么做,我一无所知。”

“请问是德大寺先生吗?”吉敷问。

“哦?”

在吉敷眼中,德大寺果然和常人有些许不同。

“荒正很会打架,一旦到了紧要关头,他可能打算强行潜入帐篷内吧。老板就是因此才会指定荒正去做这件事。”

他的目光盯住一点,却并非在看吉敷。

“结果呢?”

吉敷走近时,玄关旁狗窝里的狗开始吠叫。德大寺这才注意到吉敷。吉敷一面点头示意一面走近老人。德大寺长满白发的头转向这边,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但身体却一动不动。

“正当我们商量该怎么办时,出来了三个人,是樱井佳子和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不久,小径偏离河边,开始上坡了,但坡度并不陡。到了坡顶,终于可以看到德大寺的家了。有个老人站在庭院里,身穿牛仔裤和虾褐色衬衫。

“你们也认识樱井佳子吗?”

吉敷眺望片刻,再度迈开脚步,沿着沼泽前行。小径稍微宽了些,却仍未遇见行人,大概这一带的住户很少吧!环顾四周,吉敷没有见到住家,河川上也没架设桥梁,两旁仍是无止境的芦苇。

“马戏团在旭川演出时,老板带我们去看过几次,所以大致认识。但是,当时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让我有些意外。”

水澄清透明,岩石很多,流水冲洗着岩背。岩石湿濡,泛着黑光。流水在岩石下方形成旋涡。

“想不到她会和男人一起吗?”

前面微呈下坡,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久,就听到轻微的流水声,似乎已抵达河岸边。

“完全想不到。”

吉敷独自往前走。他拿出雄角画给他的略图,进入宽度不足五十公分的芦苇丛间的小径。他把旅行袋背在肩上,拉松领带,步伐刻意放慢,以免不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吉敷心想,这简直就像是在速走,在东京,是无法有这样的体验的!

“然后呢?”

“我刚刚要出租车司机等着。如果一切顺利,今夜我们再碰头。”说完,牛越转身走向国道。他的肩头黏附着两三片樱花花瓣。

“三个人的行李很多,好像是逃离马戏团的模样,而不是出来逛街什么的,所以,我们决定跟踪。”

“你要怎么走?”吉敷问。

“嗯。”牛越点点头。

“关于石狩沼田的骸骨检测,我也会试着打电话询问。”牛越说,“或许能知道什么新的结果。”

“结果,三人匆匆赶往小樽车站。”

吉敷也拿出记事本。

“步行吗?”

“我待会儿会和旭川警局联络,若有必要,我会回旭川。我的朋友是旭川警局刑事课的三田,我会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他,你打电话给他就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请他传达。我给你电话号码。”说着,牛越掏出记事本。

“是的。”

“大概吧!有办法和你联络吗?”

“有相当的距离吧?”

“这么说,今夜你要在新十津川住宿了?”

“是的。我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不搭出租车呢!可能因为当时积雪很厚,车辆几乎无法行驶……我们沿着脚印追踪,雪越下越大……那天的一切我都清楚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吉敷看了看时间,还是上午。

“结果到了车站?”

“先去见德大寺,然后,我也想看看新十津川车站附近的卧轨自杀现场。反正现在时间还早。”

“不错。三个人好像要买车票,我们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吉敷,你接下来的行程……”

“麻烦?”

他想这样也好,他想一个人仔细地思考一下。

“是的,和两个男人在一起,不可能是去找在旭川的老板,很可能是打算前往函馆吧!所以,荒正说,现在也无计可施,毕竟是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做什么。不如继续跟踪,等入夜后再抢走那个女人。我也觉得只好这样,就点头表示同意。

“那我们分开行动吧!”吉敷说。

“那时下着大雪,等候列车进站的人都集中在车站内设置的煤油暖炉四周。因为太冷了,我觉得肚子很饿。可是他们三人一刻不歇地走向月台,所以我们也只好买了到札幌的车票,跟在他们身后。

“我打算和旭川警局联络,查一下源田组的成员是否还有人活着,如果顺利,可能会找到被杀害的荒正的同伙。”

“想不到他们竟然搭乘开往旭川的普通列车。我们面面相觑,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敷再次点头。

“是十五时自小樽开出的第十一班次列车吗?”

走出绳圈外,牛越问:“吉敷,你现在要去见德大寺?”

“时间我记不得了,不过应该是这样。那不是以小樽为始发站的列车,我记得我们是跳上驶进月台的列车的。”

吉敷点点头,再度道谢。

“哦!”

吉敷又询问了住在附近的德大寺兼光家的位置。雄角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画了略图,撕下来递给他。这里到他家步行有些远,大约要二十分钟。

“我们和他们进入同一车厢,坐在能见到樱井佳子的位置,目的是观察他们的动向——虽是开往旭川的列车,我们还是不放心。”

更详细的内容似乎到石狩沼田警局询问比较妥当,毕竟是已过了这么多年的骸骨,只有法医能够得出一些结论。不过,目前没有任何因素能否定骸骨是吕泰明的,这足以支持他们继续推断下去。

“你们和樱井没有正面交谈过吗?”

“我明白了,谢谢。”吉敷致谢。

“我是没有,但荒正有,老板应该带他和樱井佳子见过面。我们静静观察她,的确,她是很漂亮的女人,连我都着迷了。她仿佛是列车上一朵盛开的鲜花,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

“这就不知道了。”

“她要去找旭川的源田平吾?”

“那么,有可能是朝鲜人吗?”

“是的,因为樱井后来是这样说的。”

“依我个人推测,很有可能……”

“但是,两个男人有何打算呢?樱并打算把他们介绍给源田吗?”

“骸骨有可能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死亡的吗?”

“……那种女人心里想些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太清楚,也许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带他们一起走吧。她可能以为,只要到了旭川,叫他们回去就好了……”

“送往石狩沼田警局了。”

“这样未免太任性了!”牛越说。

“骸骨目前在哪里?”

“没错。但她是马戏团里的大明星,当然不希望独自搭乘列车,总想要有人在身旁伺候着!的确,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樱井。对了,樱井后来也告诉我,她独自一人没办法逃出帐篷。”

“这个……毕竟破损太严重了,目前什么都很难说,鉴定后或许能得出什么结论。”

“原来如此。”

“手腕、颈部、大腿骨这些部分应该被截断了,是这样吗?”

“在札幌,我们买了车站的便当吃,樱井他们也是。”

“骨骼完全散开,破损严重,几乎可称为粉碎。”

“这么说,吕泰永也一直在第十一班次列车上吗?就是那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牛越问。

“骨头的破损状况如何?”

“在,三个人一起吃的便当。”柴町淡淡回答,“不久,瘦小的男人可能为了让两人单独相处吧,吃完便当后,立刻换到很远的座位上,开始打盹儿了。”

“不知道。”

“是坐到距你们较近的座位吗?”

“死因方面呢?”

“不,是更远的另一边。不过,我们能够看见他。”

“男性,年龄二十至五十岁之间,身高约一百七十八公分,血型为A型,营养状况不太好,死亡已超过十年。”

“瘦小的男人是否是一副特别怪异的打扮呢?”

“关于骸骨,已知道有哪些特征?”

“怪异的打扮?你的意思是……”

“到目前为止,没有。你们也看到了,四周也经过了仔细的搜索。”

“譬如穿着华丽的衣服,或是脸部化妆?”

“没有多出来的部分吗?”

“不,是很平常的打扮,穿鼠灰色大衣,系围巾。”

“是的。”

“弟弟呢?”

“已经全部找齐了吗?”

“一样是鼠灰色大衣和黑色围巾,应该没戴帽子吧……”

“头盖骨缠挂在这里,其他部分则是自下面的穴洞陆续挖掘出的。

“原来如此,兄弟俩穿同样的服装。”牛越感慨地说。

雄角带两人到斜向空中的樱树根前,指着树根的上方。该位置比吉敷视线更高些。底下的穴洞又深又黑,树根约莫比两个人合抱还粗……当然,底下的空洞是警方挖掘而成。

“是的,当时大多数男人都那样穿,只是,当地人是不太会穿成那样的。”

吉敷大略说明自己的调查经过,因为怀疑这儿发现的死者与自己所调查的事件有关,希望对方能告之已查明的事实。

“你们在第十一班次列车的同一节车厢内,一直看着吕氏兄弟和樱井佳子?”

约莫五十岁的壮硕男人自称姓雄角,是北海道交警——这是很罕见的姓氏。

“是的。”

两人排开人群走近绳圈旁,找到圈内似是指挥者的男人。吉敷和牛越一同出示警察证件。

“瘦小的哥哥也一直都在车厢内?”

“好风雅的事件现场呀!”牛越轻声说。

“当然。”

两人下了缓坡,和风轻拂至脚边,樱花花瓣也离枝飘舞。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呢?就这样默默看着他们抵达旭川?”

吉敷右手提着旅行袋,和牛越一同自国道走下缓坡。草上有两道拖车车轮的痕迹,前方是树根翘向空中的老樱树,树根四周被打上木桩,拉起绳圈,很多人聚在旁边。货车似已被吊离,不见踪影。

“我是认为这样就行了,但是荒正不干,他是急性子,讨厌等待,又喜欢惹麻烦,所以对我说该去向那女人打声招呼。”

阳光灿烂地洒在吉敷双肩上。天空一片蔚蓝,云量稀少,樱花盛开,在微风里飞舞、飘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至少,今天并不是适合看尸骸的日子!

“当时列车到了哪里?”

牛越和出租车司机又说了些什么。

“我想是出了砂川车站吧!我虽然讨厌惹麻烦,却也不明白樱井真正的想法,也想问清楚她既然要去找源田老板,为什么还带着马戏团的两个男人——我怀疑她是否真的要去找源田老板。”

下了出租车,吉敷和牛越并肩站在一起,环顾四周。这儿像是山间的盆地,四面环山。

“原来如此。”

在北海道,赏花的人很少,但此刻樱花树下却挤满了人——樱树林内就是骸骨出现的现场。

“还有一点,我们不想在旭川车站造成太大的骚动,因为一旦被旭川的警察盯上,以后做事就很难了,也会被当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并不太反对荒正的那种想法。”

在两人刚刚觉得视野开阔时,前方已能见到几辆车停在狭窄的道路两旁,左侧可以见到无数樱花。在东京,樱花早已凋零,可是在北地里,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樱花独特的香气仿佛随风飘入出租车内。

“不错。所以,你们走到吕泰明和樱井佳子的座位旁?”

吉敷和牛越这次没有搭乘列车,而是搭出租车走在札沼线铁轨旧址上,并且是由石狩沼田方向前往列车出轨现场。

“不,没有。”

车子进入山路时,司机说:“这里以前铺有札沼线的铁轨。”

“没有?”

吉敷觉得,骸骨很有可能就是吕泰明,因为当时吕泰明就是年轻、身材高大的男性。

“是的。我们站起来,沿着走道走向后方车门,打开,向面对我们的樱井招手。”

车祸是昨夜七点左右发生,被发现的骸骨至少已死亡十年以上,是年轻、高大的男性,而且只有一个人,四周并未再发现其他骸骨。

“是谁招手?”

听司机说,拖车司机虽然伤势严重,可能得在病床躺上一个月,不过并无生命危险。

“荒正,因为他曾和樱井见过一两次面。我只是站在他身后。”

年轻的司机很健谈,记性也不错,两位刑事从他口中获得不少情报。不知何故,北海道的出租车司机都很喜欢和乘客交谈,好像认为这是对乘客的一种礼貌。

“樱井马上发觉了?”

但是,吉敷不记得旭川的报纸报道过这件事。

“不久就发觉了。发现樱井的态度有异,在一起的青年也转头望向这边。樱井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独自走向我们。我们站在上下车出入口的洗手间旁交谈。”

“今天早上的报纸刊出很大的篇幅呢!”

“当时你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看到樱井?”

“你也知道?”

“是的。”

两人在石狩沼田车站前拦了出租车,表示要到碧水和北龙间、昔日札沼线铁轨通过的地方时,司机问:“是发现人的骸骨的现场吗?”

“感觉如何?”

“这么说,老樱树等于巨大的墓碑了……”吉敷说,“但是……不,暂时别考虑这件事,毕竟樱树下出现的骸骨不能确定就是吕泰明,完全靠假设来推论毫无意义。”

“只有一句话,这女人实在太美了!”

“这次樱树又被撞倒,骸骨才被发现,如果只是倾斜,说不定就不会发现了。”牛越说。

“你们谈了些什么?”

吉敷默默点头。事实上,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荒正先问‘你是樱井佳子吧’,她点头。荒正接着说‘源田老板要我们来接你’,她似乎很惊讶,回答‘我打算到了旭川再打电话给他’。

“啊,原来是这样。救援人员事后修复现场时未注意到,把樱树推回原状,刚好覆盖住尸体,所以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荒正又问‘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樱井回答‘是朋友,我请他们送我到旭川’。”

“对了,列车出轨时,车厢撞到这棵樱树,所以樱树当时应该也倒下了。”吉敷接着说,“结果有人把尸体丢进树根掀起形成的洞穴内。”

“请他们送到旭川?”牛越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尸体不是在列车将出轨之前自己走了吗?也许是自己走到了樱树底下。”牛越半开玩笑地说。

“樱井又说‘到了旭川就和他们分手’。她的口气满不在乎,我记得当时她简直就像女学生一样——事实上,她的确很年轻。荒正问‘在旭川若和他们分手,他们会怎么做’,樱井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应该会回马戏团吧’。”

这么看,那具尸体真的被埋在樱树下了……

“樱井佳子是和吕泰明私奔逃离马戏团的,至少,吕泰明是这么认为,所以应该已下定决心不回去了。”

“事后只有卧轨自杀的尸体没有在一月二十九日的列车出轨现场被发现,那么,只能如此解释了。”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是,樱井自己却不当一回事。”

不错,原来如此,竟然都忽略了这点。

“嗯……结果呢?”

“啊!”

“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对话……我已经忘记,但是,后来,和樱井在一起的青年过来了。”

“吉敷,我忽然想到,如果列车出了新十津川车站不久,碰到的卧轨自杀的尸体是吕泰明……”

“当时你们马上知道他是外国人?”

“不过,若是吕泰明,那就很难解释了。比如,他是活着来到这里的吗?如果是活着来到这里,死后又是谁将他埋在樱树下的?”

“当然不知道,是后来听樱井说的。身材高大的是弟弟吧?他来了,问樱井‘怎么回事’。我至今仍记得他脸上和善的笑容,每次想起来就心痛。他有张娃娃脸,大概以为我们是樱井的朋友或什么吧!”

“是的……”

“樱井怎么回答?”

“当然,不明白的事还有一大堆。而且,若骸骨并非吕泰明,反而比较容易解释——那就表明骸骨与这个事件无关。”

“她说‘我现在要和这两个人一起走,再见’。”

“如果是吕泰永的弟弟,为何会陈尸于樱树底下……”

“唔……”

“目前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可是你刚才提到死者的呼唤,我才一时联想到。如果不幸言中,我们就已经掌握全部出场人物的行踪了。”吉敷回答。

“青年怔怔地站在门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樱井冷冷说道‘很简单,就是要分手了,你把我的行李拿过来’。青年还是茫然若失,于是樱井咯咯笑了,说‘你以为我真的要和你私奔吗’。

“吉敷,假定昨夜出现的是吕泰明的骸骨,那么出场人物就全到齐了。”牛越折叠好吃完的便当盒,重新用绳带绑好。

“‘你骗我?’青年问。这时,荒正边说‘你待在那边,里面的人会很冷吧’,边抓住青年的衣领,把他拉到这边来,然后用力关上门。这时,我想对方的哥哥可能会看到,就隔着玻璃窗望过去,但他还在低头打盹儿。

尽管旅途只有二十分钟,吉敷仍买了便当和茶,和牛越面对面,边赏景边用餐。

“即使这样,青年似乎仍没有感受到我们的存在,面对樱井又问了一遍‘你骗我’,还问‘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当时他的神情非常沮丧,连我看了都觉得可怜。”

吉敷心想:真不愧是北海道,如果是在东京一带乘坐新干线,绝对观赏不到这种风景。

“那么,樱井佳子如何?”

他们在旭川搭十点二十四分开出的列车。才离开车站不久,车窗外已是一片悠闲景致,仿佛已进入深山幽谷,路边满是芦苇丛。河流潺潺,处处可见水芭蕉的白色花朵。此刻艳阳高照,在高原上乘坐列车的乐趣充溢着车厢。

“她只是冷冷地说‘我本来就不曾喜欢过你’。于是,青年冲向她,想抓住她。

两人从旭川搭乘函馆本线列车,之后再转搭留萌本线。他们本来打算直接前往石狩沼田,但是却发现没有直达列车。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很同情那位青年的,可是当时却认为,樱井既然是老板的女人,我就必须保护她。于是我和荒正马上阻止他。我前面也讲过,荒正是急性子,又喜欢惹事打架,当然马上就揍了青年几拳,这么一来就形成了一场乱斗。

“可能是吕泰明吧……”吉敷说。

“我虽不希望使用暴力,可是青年身材高大,体力又好,荒正再加上我都打不过他。荒正大叫‘把厕所门打开’。我开门,三个人一起倒进厕所。正当我觉得,其他乘客听到声音会跑过来时,青年忽然不动了。”

“什么样的关联?譬如,骸骨是谁?抑或……”

“怎么了?”

短暂沉默后,吉敷回答道:“虽然尚无法肯定,不过,我认为有关联。”

“我一看,青年胸口插着把刀,是荒正刺的。青年痛苦呻吟,最后叫了一声‘佳子’,就咽气了。我心想,他一定很迷恋樱井吧!我一下子慌了,知道事情严重了。”

“会和目前你正在调查的事件有关联吗?”

“后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吉敷沉默不语。

“我心想,这样已无法搭乘这列车到旭川了。荒正问我‘喂,怎么办’,我回答‘只好跳车了’。列车出了砂川,正快速朝拢川行进,可是如果在拢川车站下车,一定会被人看到,只能在到拢川站之前跳车,逃到我的家——这个家当时就已存在。

“好像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性别是男性。”牛越回答,“吉敷,你认为这骸骨会是谁的呢?”

“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所以我回车厢拿了樱井的行李,荒正则拿了我们的行李。乘客很少,列车又在行进之中,没有人注意我们。樱井的行李放在网架上,我瞥了青年的哥哥一眼,发现他似乎仍在打盹儿,就拿着行李匆匆回到厕所前。

“已经知道骸骨主人的性别、年龄以及死亡时间了吗?”

“吕泰明的尸体在洗手间内?”

牛越诧异地凝视着吉敷。

“是的。”

“或许吧!”吉敷喃喃说着,表示认同。

“你们从外面把洗手间门锁上了吗?”

“会是死者的呼唤吗?”牛越说。

“我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这些。我打开出入口的车门,要樱井‘跳下去’ ,她回答‘不要,会受伤’,于是我只好强迫她往下跳。当时积雪很厚,又是在草地上,所以她并没有受伤。我也跟着跳下去。

“这真是多重巧合!”吉敷说。

“这里距离拢川车站约莫还有一公里吧!在跳车之前,荒正又进入厕所里,摸索青年的口袋里装了什么没有,并拭掉刀柄上的指纹。

“三十二年前,出轨后的第一节车厢猛烈撞上的那棵樱树,昨夜又被偏离国道的长途拖车撞上,因为司机在打瞌睡。结果,樱树倒了,人的骸骨缠在根须上。这实在是可怕的偶然,而且,当时德大寺兼光正好在附近。”

“我扶樱井站起来,收拾好行李,一面慢慢往车站走,一面等着荒正追上来。可是荒正并未跳车。列车远去后,我又沿着铁轨寻找,还是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看了报道,才知道他已被射杀。”

若是埋在樱树底下,应该不容易被发现的,是被挖出来的吗?

“嗯……”牛越沉吟,“也就是……”

“知道那棵老樱树下为什么会有人的骨骸吗?”在前往旭川车站的出租车内,吉敷问。

“我认为是青年的哥哥醒来,走过来看情况,知道弟弟死了,就开枪射杀了在尸体旁的荒正。”

“那么我在楼下大厅等你。”牛越说。

“应该是这样吧!”

“当然,我立刻准备。”吉敷回答。

“是的。”

“昨夜。要过去看看吗?”

“这么说,洗手间不仅是荒正命案的现场,也是吕泰明遇害的现场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的。”

“就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六四五列车出轨的现场啊!当时第一节车厢曾撞击的老樱树底下出现人的骸骨。我刚才打电话到警局,同事告诉我的。怎么办?要马上过去看看吗?”

“但是,现场并未检测出吕泰明的血迹。”

“人的骸骨?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依我见到的情形,他几乎没有流血。”

“吉敷,在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的樱树下发现人的骸骨。”

“原来如此。但,吕泰明的尸体后来到哪里去了呢?”牛越喃喃自语。

四月二十三日,吉敷起床后正在洗脸时,有人用力敲门。他急忙去开门,发现门外是神色慌张的牛越。

如果札沼线的北龙和碧水之间的樱树下发现的骸骨确实是吕泰明,那么……

2

“跳车后,你做了什么?”

德大寺也望向那个人所指的方向。那是缠在樱树根、现在悬挂在空中的褐色球状物!仔细一看,那的确是人类的头盖骨。

“我带着樱井到这里,然后打电话给在旭川的源田老板。”

众人一起回头。

“然后呢?”

最初,大家关心的焦点是怎样从拖车内救出伤者。不过,其中一人发觉了异常,大叫道:“喂,这不是骷髅吗?”

“老板吩咐我送樱井到拢川的旅馆,他会亲自来接她,所以我依言行动,先送樱井到车站后面的富士屋旅馆,再把旅馆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告诉源田老板。我自己回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赶回旭川。”

尘埃落定,围观的人聚集在树根四周。当然,德大寺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

一阵巨响,老樱树开始倾倒了。德大寺刚刚逃开,老樱树便轰然倒地,尘土满天飞舞,树根朝向空中,根须处缠着如排球般大小的圆块,高挂空中。

“因为荒正死亡,组里乱成一团,我也被刑事问了很多事。过了大约一个月,风声渐止时,组织突然宣告解散,大半人员都随老板前往东京,但是我因为要继承家业,就来到了拢川。”

“啊!”德大寺大叫。

“樱井呢?”

他来到驾驶座前。拖车前方是被撞到的大樱树,巨大的树根露出地面。

“我想是随老板去了东京,不过以后的事我完全不知道了。”

然后是关闭车门以及跑向这边的脚步声。德大寺也怯怯地走近拖车。

“嗯……”牛越交抱双臂。当时的情形终于明白了,但他仍有些不敢相信。

有人在叫:怎么回事?不要紧吗?

屏风那边的电话铃响了。柴町站起来,走到屏风后,小声讲着什么,不久就叫道:“牛越先生。”

嘎,嘎——国道上有车子停下来。

牛越慌忙站起,走过去。

之后,他听到驾驶座上传来人的呻吟声,以及玻璃碎片掉落的哗啦声。

“你的电话,旭川警局的三田先生打来的。”

德大寺缓缓走近老樱树。一辆大型拖车撞上樱树干,白烟缓缓向上冒起。见到这幕情景,他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不禁怔立当场。

牛越接过听筒,三田说:“吉敷刚刚从新十津川打来过电话。”“什么时候?”

回过神来时,德大寺发现自己趴在草地上。他抬头一看,白色巨人已经消失,四周还有狂风呼吼般的碰撞回音。前方特别醒目的老樱树仍在剧烈摇晃,花瓣缤纷散落。

“差不多一分钟前。”

狗仍旧吠叫着。

牛越心想,吉敷目前在新十津川吗?

狗和德大寺都平安无事。这简直是奇迹!是白色巨人救了他。

“他说想和你联络,所以我给他你这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可能很快会与你联络吧!”三田说。

第一节车厢直线冲向繁花缤纷的老樱树,发出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撞击声——车厢撞上老樱树,立刻,花瓣在空中飞散,树干剧烈摇晃,车厢往后弹高,挟着满天尘土落在地上。但是,车头没有起火燃烧,只是回响着狂乱的破坏声。

“太好了,谢谢。”牛越挂上话筒。

霎时,他耳畔响起剧烈爆炸声,六四五次列车的第一节车厢冲向原野,刚才他所坐的石头飞向高空。

之后,牛越抱着等待的心情,回到柴町面前,问道:“你对樱井佳子的印象如何?”

白色巨人伸出大手抓向德大寺。德大寺本能地闪躲,但还是被抓住了,被移动了数米。

“当时她很年轻,感觉上似是涉世不深的女孩,有些任性骄纵。”

有某种声音发出——非常巨大的声音——狂暴的破坏声,不间断的爆炸声,火焰燃烧的声音。接着,草被排开,土和雪四溅,树木倒下,车头冲出轨道。

“嗯……”

巨人穿过樱树林,来到德大寺眼前,巨大的脚就在德大寺的鼻尖前。

“可是真的很漂亮,也难怪老板会着迷,好像女明星!”

狗持续吠叫,疯狂地吠叫。

“她不喜欢吕泰明?”

德大寺发现巨人白色的躯体是透明的,心想:这简直就像白烟!

“好像是。当时她一心一意地想离开马戏图,所以,也许只是利用那位青年。”

巨人来到樱树林上空。德大寺全身僵硬,屏息仰望上空。白色巨人用发出红光的两只眼眸俯视着德大寺。

“我想也是。”牛越用力点点头。

这时,右前方的山后面出现白色巨人的巨大身影,冲破上空的黑暗,圆圆的白色头颅映现在高空中。白色巨人用双手排开树丛,慢慢走向德大寺。巨人每跨出一步,就有树木裂开和倒地的声音。

真是可怜,毕竟,吕泰明是认真的。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的暴风雪里,他一个人静静待着。忽然,传来树木断裂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久,狗开始吠叫,疯狂地吠叫。

“她是很任性的女人吧!”牛越喃喃说道。

飞驰于国道上的车辆的大灯照亮了飘落的樱花瓣。德大寺坐在石头上,不间断地凝视这幕情景,三十年的岁月在他脑海里逆行掠过。

柴町点点头,脸上浮现像是苦笑的表情。

花香不断袭向德大寺,但他无法理解,为何甜美的香气会让自己想起死亡的气息。不过,他终于明白今天一整日异样心情的由来了,那种特殊感觉就是所谓的“预感”!

“年轻女人或许都是这样的吧!譬如,在拢川车站前跳车后,一起步行到我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发牢骚,说什么很冷啦,跳下车时扭到脚很痛啦等,最后还要我背她。

但是,只有那棵老树上盛开的花瓣似雪般飘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而且,她没有提过死亡的马戏团青年,好像对他毫无兴趣!”

盛开的樱花花瓣开始在风中飘落。多美的景象呀!仿佛突至的暴风雪,桃红色的云缓缓扩散——这是花瓣组成的暴风雪!

牛越苦笑。但,并不是每个年轻女人都是那样吧?樱井佳子是比较特别的。

“啊!”德大寺低呼出声。

他正想这么说时,屏风外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是熟悉的声音,但不是当地人的口音。

起风了,微风让樱树低声合唱,香气不绝。

牛越急忙站起,走到屏风旁望向外面,立刻目瞪口呆。

为何只有这一棵老树会开这么多的樱花呢?为何它能压倒其他樱树呢?德大寺一直思索着,却总是想不透。

“吉敷!”

这棵老樱树比其他樱树都高大,而且,在其他樱树只有六七成花开放时,它便已经完全盛开,几乎连枝干都看不到,好像桃红色的云笼罩着夕暮的地面。

吉敷竹史面带微笑站在门口,然后,他缓步走入。

面对着无数的樱花,忽然,他听见静谧的、不可思议的音乐声,似是西洋弦乐中夹杂着琴声,这是以前未曾听过的旋律。他面对樱树,凝视着其中特别高大的那一棵。每次,只要在这儿坐下,他总是凝视着这棵樱树。

“吉敷,你来拢川了吗?我一直以为你在新十津川。”

夕阳西沉,风开始转冷。德大寺右手拉着系狗的皮带,慢慢在石头上坐下。

“我是去过新十津川。”

沿着左右曲折的山路,德大寺兼光来到每天必到的原野,左手边是建在札沼线铁轨旧迹上的国道,能够眺望远处的樱树林。

“这么说是从十津川来的?怎么这样快?”

避开脚边的芦苇,德大寺的步履比平常放得更慢。每走一步,夕阳就西沉一些,犹如自己正一分一秒地接近某桩戏剧性事件。

“步行。”

德大寺沿沼泽往前走,他一面屈身躲开伸到路上的树枝,一面前行。来到陡坡时,他感觉到风中带着花的香气——甜蜜中带有疯狂与死亡的气息。

“步行?”

所以,德大寺极力装出自然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等饭后他带狗走出玄关时,春天的夕阳仍在西山顶上。

“牛越,我终于明白一切了。这个拢川车站与新十津川车站相距只有两公里。”

德大寺知道这种状态很危险。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周围的人肯定会认为他精神又出问题了;但不是的,对自己来说,一切都有其存在的原因,他只是想静静倾听溢满四周的声音罢了。

“什么?”

妻子过来和自己说话,但他却始终心不在焉。虽然德大寺打算适当地回应两句,不过在妻子看来,他却和庭院里的枫树一样毫无反应。

“函馆本线拢川车站与札沼线的新十津川车站是最接近的两站,是步行都可以到达的。”

德大寺坐在回廊旁的庭石上,或是西式会厅的沙发上,认真思索着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同时继续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大自然之声。

牛越怔住了。

但是,对德大寺兼光而言,四月二十二日的异样尤其明显。首先,住家四周的空气不一样,阳光的颜色也不同。树木和芦苇的绿色,甚至是小河的流水声也很特别,仿佛正在向德大寺低诉。

“我住在北海道,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四月二十二日,德大寺兼光一整天都觉得心情亢奋不已。有这样的心情当然不能对妻子说,否则她会以为自己的脑子又有毛病了,强迫自己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任谁都想不到在日本境内,在JR的路线间,会有如此近距离的车站!这是盲点,我应该更早地去查日本地图。由于只看了列车时刻表的索引,反而未能发现。”吉敷说着慢慢走近牛越。

1

牛越茫然若失,甚至忘了向吉敷介绍柴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