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去一次也不错啊。那是一家氛围轻松的小店。好了,我就坐你的车了。”
“其实不用去料理店的。”
两人一起向停在宾馆前的车走去。有一群外国人坐着车刚到。在如此热闹的气氛下,伊佐子也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变得朝气蓬勃。和在那个无聊、沉闷的家中和信弘一起生活时完全不同。
“我公司离得近,占了地利,而且又随时都能脱身。你是开车来的吧?我觉得你会开车来,所以就把公司的车打发走了。”
盐月叼着烟斗坐在副驾驶席上,忽左忽右地指示方向。
“哎呀,你好早啊。”
“不行啊。这里禁止右转弯。”
伊佐子抵达宾馆时,见先到的盐月正在等她。
“糟糕。那么就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吧?”
五分钟后伊佐子打电话过去,盐月说料理店有空位,但伊佐子可能不知道地方,所以想让她在附近宾馆的大厅等着。
“那边是单行道啦,从这里是进不去的。”
“就去赤坂的料理店吧。现在我先打电话预约一下,五分钟后你能不能再给我来个电话?”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啊,什么时候记的方位?”
“嗯,好啊。”
“车开着开着自然就记住了,而且我老公的公司就在这附近。”
“我吗?我什么时候都行,副社长什么的就是个闲职。唔,要不要去哪儿吃顿饭?虽然有点儿早,不过肚子里也不是装不下东西。”
“哦,对啊。你一直接送你老公上下班吗?”
“我是没问题的,你呢?现在才四点哦。”
“一直到三年前。开车技术提升后,我就拒绝再接送了。”
“怎么说呢。总之你那边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到哪里谈谈吧?”
盐月含着烟斗的嘴中发出了沉吟声。
“谢谢。不过也不用这么着急的。”
车子在赤坂狭窄的马路上七拐八弯,使得原本知道地址的盐月眼花缭乱起来。
“就是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律师。看你那边也很着急的样子,我就想先来做个汇报。”
“是这里!是这里!”
“很稀奇啊,是有什么急事吗?”
具有相同构造和矩形灯招牌的店家沿着略带坡度的小路一字排开。盐月找到了要去的那一家,店名叫“辰新”。
“电话是我打的。接电话的好像是女佣,所以我就挂了。”
年轻女侍迎出门外,说从侧边往屋后去就是停车场。伊佐子把车开进去费了不少工夫。
公用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了盐月混杂着笑意的语声。
“辛苦啦。车弄得不错啊。这样就算碰上交通事故,一起死了我也没有怨言啊。”在格子门前和女侍一同等候的盐月笑道。
“好的好的。”
“我还死不了。”
“老爹,这次你可不能再睡过去了,就算是电被炉也不安全的。困了你就和沙纪说,叫她把床铺好。”
“因为还有很多快乐的事要做?”
信弘眯着眼睛读书、翻页。前不久,他看书时睡着了,当时书页还打开着,和服的前襟都被口水弄脏了。
“好不容易生出来一回,现在死了可就不合算了。老……”话到一半,伊佐子慌忙把“老爹”二字咽了回去,“你也要长寿哦。”
确实说不清。要看对方的情况。信弘没问去谁那里。他已养成不打听的习惯。
“谢了。”
“嗯,会有点儿晚吧。现在还说不清楚。”
刚走进玄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侍便迎上前来。
信弘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要那么晚吗?”
“欢迎光临。感谢您之前来电预约。”
“我要顺道去朋友那儿一趟,所以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我会吩咐沙纪做晚饭。”
“不好意思啊,来得有点儿早了。我们来只是为了吃饭。”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看速记员的桌椅。早做早好。”伊佐子弯下腰,对蜷身趴在被炉上的信弘说。言下之意是,我是为你而去的。
盐月一边脱鞋一边说。女侍则保持垂首的姿态,观察着伊佐子。
信弘拿着一本书、纸和圆珠笔,钻进了茶室的被炉。这个男人讨厌电视。拿纸可能是想把自传的构想记下来。不过从旁边摆着的一本消遣读物来看,就知道他还没到真正用心的时候。信弘想到了写自传,似乎也为此打起了精神,但不知道能否实现。一旦不顺利,他自己就会随时说出放弃的话。年轻时的情况伊佐子不清楚,就说在一起后的那一两年吧,也是如此。当时,信弘表露出紧张的姿态,拿出了想再大干一场的气魄,可是之后他的心态渐渐变了,耐性也没能持续下去。
玄关有六帖大小,往前便是狭窄的走廊。众人踏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二楼有个十帖大的房间,房中央面对面摆着两把无腿靠椅,之间隔着一张大型的朱漆矮桌。
穿上和服后,信弘更显得暮气沉沉。和服就是有这么一种保守的气质,连带本人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与领口收紧的衣服不同,从喉部突露、延至胸口的青筋一览无余。朴素的夹衣使他老气更盛。年轻时,这种朴素的和服还能让男人显得庄重,一旦上了年纪就只对消灭朝气有帮助了。
“请问,就这样可以吗?”女侍询问座位的摆放位置。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
“可以。只是好像离得有点儿远。”
老人嘛,必须给他们一点儿合适的小消遣。信弘花钱找速记员,还请到家里来,所以对妻子是百般体贴。伊佐子心想挖苦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能和那个营养失调的女速记员做伴,随便聊几句,以此解闷的话,这个价格不算贵。虽说只是一个干瘪的小女人,但光是有她在身边,信弘的心境就会有所不同吧?
“是吗,那我并排放一块儿。”
“行啊,请便。”
“不用了,似远实近嘛。”
“一星期也就两次啦。”
“非常抱歉。”女侍低着头出去了。
“好吧,老爹高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是不会来打搅的。”
“别说怪话好不好。”伊佐子对有点儿得意忘形的盐月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店,不想人家一下子就拿那种眼神看我。”
“怎么会呢。速记时我会把那边的门关上,不让她听到家里的声音,工作结束了就马上打发她走。”
“什么嘛,人家不会知道的。”
“总觉得生活秩序被打乱了。那人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半天吧。家里的事全让她知道了。”
“会知道的。老爹经常来这里的对吧?人家看着会觉得很奇怪的。”
“你不高兴啊?”
“也不是经常啦,就是和一些谈得来的朋友想换地方喝酒的时候,来过几次。有时也去酒吧。人家看到你是不会有任何想法的,而且以前我也没带你来过。”
伊佐子是指并非访客的外人来家里工作。
所谓“以前”是指和盐月有那种关系的那段时间。
“不过,还是有点儿讨厌啦。一想到家里进来了一个外人……”
“那你说那些人对我是什么想法?”
信弘看着妻子的脸,像是要拿她和上面那番话做比较。伊佐子颈上的肌肤红润异常,额头与鼻梁泛着油光,嘴唇温湿润泽。
“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吧。”
“嗯,只说了一小会儿。她那种是不是就叫职业性?说话方式很不亲切。我嘴上夸她显年轻,其实是干干瘪瘪,跟营养失调似的。脸上也没有光泽,干枯得不得了。”
“是吗?”
“你和宫原君说过话了?”
“那是,反正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之处。她们没准儿会猜你是哪里的女掌柜。你不是还想做以前的生意吗?本色尚存是好事啊。”
“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有二十五岁啦。”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好。”
“……”
“什么‘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像是营养失调,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要再过三年。到时我老公死了,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看起来身子很弱啊。不过,那些工作她一直在干着,应该没什么病吧。”
盐月无从应答,这时正好响起了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
“那位叫宫原的小姐,脸色很差啊,身子也很瘦弱。是不是哪里有病啊?”
“不好意思,请问点酒水吗?”女侍在两人面前放下食案,问盐月。
信弘瞧了瞧妻子的脸,但视线很快便回到了原处。伊佐子伸了个懒腰,拿起书桌上的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要开车,所以就要果汁吧。”
“谁说的。一旦决定了,早买早好。买来了,就好好地往这里一摆。”
“是。”
“这就要去买啊。不用这么急啦。”
“好遗憾啊,不过这也没办法。我要酒……老板娘在吗?”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买书桌和椅子。”
“在。那个……现在人在浴室。”
伊佐子俯视着自己进这个家之前就已存在的物件,仿佛要用目光把它弹开。
“洗澡啊。原来现在还没过那个点啊?”
“谁说的。这样的旧桌子能当书桌用吗?”
“客人有事要谈的话,我就只把料理端上来吧。”
“我倒是觉得不需要。”
“对,对,我跟她有事要商量。”
“你看,我连书桌和椅子都准备给你买新的了。”
“好的,好的。”
“哦。”
女侍膝行到盐月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好吧,无所谓了。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消遣的法子,你就不要吝啬钱了。就算价格开得高一点儿,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的。”
“不用叫了。”盐月以普通的音量答道。
“这个和弱势还是强势没关系啊。”
“咦,不叫三个你熟悉的姑娘过来?我也想看看呢。”
“我不想成为弱势的一方。”
盐月笑了。
“不是这个意思,和恩惠什么的没关系。怎么说呢,就是提供便利吧。比如她会根据我的情况调整时间。”
“最近你是什么口味?像孩子一样年轻的那种?”
“何必搞特殊待遇。按常规支付酬金不好吗?犯不着接受一个速记员的恩惠。”
“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倒是你好像很喜欢年轻人啊。”
“据说速记费一般按小时计算。不过跟座谈会不同,我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所以不能那么计费。而且,宫原君到底如何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我们说好了,先试着做一段时间,再决定报酬。宫原君说她欠过中介人的情,所以这次是特殊待遇。”
“又来倒打一耙。我只是觉得有趣,偶尔跟那些人玩玩罢了。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那速记费一定也很贵吧。约定是多少?”
“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啊,据说在警察那里坦白了一切。”
“请宫原君的那个人和她很熟,所以她才同意的吧?”
“欸?”
“这么一个大忙人,居然接了你这口述速记的活儿。”
“你看你,脸色都变了。”
“绝对不清闲吧。”
“他到底说什么了?肯定是乱说一气吧。”
“很忙吗。”
伊佐子正拿着筷子,此时筷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起来。
“不,不是每天。也就一周两次左右吧。她还有其他的工作。”
“放心吧,听说他的供词里没有你。石井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倒也让人钦佩。”
“从明天开始,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吗?”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确实不太行啊,集中不了精神。”
“是我请的律师告诉我的,说是看了警方的笔录。这个律师也是年轻人,感觉很优秀,是我舅舅那边的人,所以还挺卖力。”
“在公司里不行吗?”
实力派政治家的威势已遍布各个角落。光说这位盐月芳彦吧,只因是那个政治家的外甥,就能在食品公司谋个副社长的位子,让他当着玩。由此,公司方面就可以随时向政治家索取回报,价值往往是这位外甥工资的数十倍。通过与政治家勾结攀扯,公司便能求得利润,律师也可早日飞黄腾达。
“不,是下午来。”信弘的话外音似乎是想说,不必为速记员准备午饭。
不过,伊佐子觉得律师太过积极也会带来麻烦。能做到不被石井恨上,以及不让浜口和大村等人有机可乘,就可以了。
“一早就叫来吗?”
“然后那位律师报告说,送交检察院的手续办得很快,虽然目前还处于检察官调查阶段,但马上就要起诉了。不过,上次我也讲到了一点,石井推翻了在警察那边做的供述,说是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总之,不是他把那女人推向厨房、施加暴力,而是那女的猛冲过来,他拿手一挡,结果对方有点儿没站稳。他还说死因是喝了安眠药,坚持认为这是自杀,和自己没关系。”
“暂时决定让她明天来。”信弘局促不安地答道,似乎很害怕妻子的话。
伊佐子想起了乃理子从被中露出的脸和枕边的安眠药瓶,感觉石井的话是真的。然而,这种因目睹过现场而得到的实感无法对盐月言说。
“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叫那个速记员来?”伊佐子问。
“律师这么卖力呢,也不光是因为我舅舅的关系。”
宫原素子回去后,伊佐子坐上了速记员本该坐的椅子。信弘拘谨地点着了第二支烟。
女侍端料理上桌的期间,喝着酒的盐月延续了刚才的话题。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我觉得您的第一次算是好的。”速记员在一旁低声说道。
“警方以杀人罪送检,嫌疑人翻供,坚称被害者是自杀。杀人罪名成立或无罪释放,对律师来说这个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
“那两次都不太成功。”
“检察官那边怎么说?”
“可是,不是已经讲过两次了吗?”
“检察官好像支持警方的判断。至于判成杀人罪还是伤害致死罪,这个还不太清楚,总之检察官认为被害者的死是由石井的攻击行为造成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法医的鉴定书虽然承认死者服用过安眠药,但同时又说只检查出了一点点,远远低于致死量。”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不行了。我们就从下一次开始吧。讲述方式也得探讨一下……”
“是吗?那不就没错了吗?”
“如果我在这里妨碍了你们说话,我可以去那边。”
“无奈律师对这个事非常积极。他正在到处咨询法医学专家,问这份鉴定是否妥当,还说现在的情况相当有利呢。是昨天吧,他来公司找我谈过话,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没那么容易。”
“这么卖力干什么,真麻烦。”
“自传的话,说的就是自己的事,难道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出来的吗?”
“看来不太合你的意啊。可话说回来,我又不能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对方。”
“唔……”信弘只是吐着烟雾。
“不行的。你绝对不能说出我的名字。”
“真的不做吗?”伊佐子的语声比先前温柔。
“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很难办了。作为委托人总不能对律师说,别多管闲事,尽量判重点儿,让他在牢里待长点儿吧。顶多就是不痛不痒地回一句,好吧,那就有劳了。”
信弘终于坐进椅子,抽起了烟。女速记员也不坐下,彷徨无措似的站在那里。被挂断的电话改变了伊佐子的心情。如果是浜口打来的,也许他还会再打。
“运气不佳,竟然碰上了这么一个律师。”
这边求过他请律师,也不知那电话是不是他为通报结果而打来的。求他的事他总是会麻利地帮你办好,盐月就是这样的男人。
“事情完全颠倒了。不过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只是,这样的话,当初还不如找个没干劲的平庸律师呢。介绍人精明过头了。有个厉害的舅舅有时候也挺麻烦啊。”
不过,伊佐子又觉得没准儿是盐月。盐月极少打电话来,但很久以前,有一次信弘接电话时被他挂了。后来见面的时候,盐月还说你老公的声音意外的年轻,看来是个温柔的人。是吗,他说话了?啊,也没什么,只说了“你好,我是泽田”什么的,我这边啥也没说就挂了,光这一句话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当时盐月笑着如此说道。
“现在还能把这个律师换掉吗?”
多半是听到女佣的声音才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浜口。给石井找律师的事一直没下文,现在正是对方来打听的时候。明明没在电话里说过多少话,浜口却能辨出声音,知道是女佣后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油滑的做法还真像他的风格。假装担心朋友石井,其实是想找机会接触自己。
“这个不成,会显得很不自然。换掉一个卖力工作的律师,人家反而会怀疑我们另有企图。”
“我喂了两声,对方就挂了。可能是打错了。”沙纪回答道。
“无罪的话,马上就能出来吧?”
“谁打来的?”
“检察官不服一审判决、继续上诉的话,会有一个拘留期。不过,当中可以保释,所以不会关三四年那么久吧。这样就达不到你所希望的八年以上了。”
电话铃响了。沙纪拿起听筒,但马上又放回了原处。
“真是糟糕。有什么办法没有?”
说来也怪,一见信弘抗拒,伊佐子就急躁不安,话语终于变得和平时一样粗鲁了。这种情绪近乎生理性的反应,如今在速记员面前也冒了头。这和夫妇拌嘴又有所不同,因为丈夫一贯保持沉默。
“那就极力钳制住律师吧……只是,情况好像已经很紧迫了。你要吸取教训,以后别再和年轻男人来往了。这次是教训,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那就在这里做好了。”
“讨厌!”
“公司还是不太行。各种人进进出出,定不下心。”
“光是教训可能没啥效果……怎么样,吃完饭要不要去哪儿玩儿两个小时?”
“可是,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在公司没能做口述吗?”
伊佐子感觉有人在摇自己,于是睁开了眼睛。晦暗的白色天花板映入了眼帘,盐月俯卧在她的身旁,正在替换烟斗里的烟草。
“不不,我没关系的。我来府上拜访原本就只抱着这一个目的。”素子抬起贫瘠的单眼皮说道。
“哎呀,我竟然睡着了。”
“欸?这样对宫原小姐不太好吧,特地大老远地把人拉到这里来。”
伊佐子瞧了一眼手表,但一下子看不清又小又暗的表盘。旅馆的暖气设备效果一般,可腿上却黏黏糊糊的,像是出了汗。
“唔……今天有点儿不方便……”
“也就三十分钟左右啦。”盐月说。
“我已经拜见过了,这样就可以啦。好不容易来一次,再进展一点儿不好吗?”
“是吗,就这么点儿时间?现在几点了?”
“不,今天就算了。今天呢,我只是想带宫原小姐过来让你认识一下。”
“九点刚过。你也这么在意回去的时间?”
“现在就开始口述吗?”伊佐子问信弘。
“当然,怎么说我也是主妇啊。而且今天我出来的时候,说的是去百货商店买桌子和椅子,结果根本没时间去。”
信弘也不坐,只是呆呆地站着。若无其事地把前妻用过的旧桌子搬进来,真是太愚蠢了。
“桌子和椅子?”
“是。不不,其实哪个都无所谓的。”速记员慌乱地答道。
“我想抽烟。这个烟斗让我抽一口。”伊佐子仰面躺着,吐了两次烟,“桌子和椅子呢,是给速记员买的。”
“好了,宫原小姐,今天就请你忍耐一下吧。”伊佐子温柔地对素子说。
“速记员?什么呀,这是?”
速记员垂下了双目。
“我老公啊,说想自费出一本自传。因为是口述,所以就请了一个速记员来家里。这种奇怪的玩意儿,亏他想得出来。”
“唔……”信弘容光焕发,用手摸了摸脖子说,“那就这么办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拿客厅的椅子过来也不般配啊。最主要的是,那边缺了椅子,来客人的时候就麻烦了。椅子嘛,不就是那点儿钱嘛。”
“啊,是十天前提起的。今天他把那个女速记员带来拜见我了。明明才二十五岁,姿色什么的一概没有。长着一张奇怪的脸,人很瘦,性格也挺粗鲁的。不过怎么说也是年轻女子嘛,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能聊得开心的话,对老年人来说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消遣,所以我就批准了。你看,他能想出写自传这种主意,是不是没几年好活了?”
“椅子也要买吗?”
盐月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据说S光学要在新社长的主持下对高层进行全面的人事调动,近期就会发布公告。这个消息是我前天听说的。”
“顺便再买把椅子怎么样?”
“是的,我也听老公说了。前不久,赤坂的餐馆里开过一次新社长和董事的联谊会,我家那位也去了。”
“我想是的。”
“泽田先生说什么了吗?”
“没事。拿这么一件脏兮兮的东西出来,成何体统。我们去买张新桌子。这东西很便宜吧?”
“什么都没说呢。好像只说了一个,营销啊、会计部门的董事啊,像是会变动的样子。”
“那个……如果是给我用的话,这张桌子也行,干活儿足够了。”素子小心翼翼地插话。
盐月显得过于沉默,令伊佐子突然有所领悟。
伊佐子明白信弘的心思。已经雇了速记员,再买新书桌就显得太奢侈了,所以他开不了口。听伊佐子亲口说了这样的话,信弘像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躲躲闪闪地观察着伊佐子的表情,似乎仍在揣测她的真实意图。
“喂,我老公是不是也会被逼辞职?”
“对啊。”
伊佐子一翻身,盯住了盐月的侧脸。盐月抽了一口烟。
“不用将就啊,买张新的不就得了?”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有这个可能。”
沙纪把早已褪色的桌面擦了一遍。
“哎!果然啊。”
“目前先拿这个将就一下吧。”
伊佐子点点头。自联谊会后,信弘的态度总让人觉得有点儿暧昧,也没了精气神儿。伊佐子将其归结为丈夫年事已高,其实是信弘在隐瞒已收到新社长要求他卸任的内部指示了吗?
伊佐子皱了皱眉。这是前一任妻子在时用过的桌子。
“你老公搞技术开发,算是S光学的恩人。S光学能成长为大企业,也是托了他的福。所以前社长才会给他一个终身董事的待遇,这个就算在别的公司也没有先例。不过新社长嘛,总体而言都不太愿意沿袭前任的方针。尤其是前社长行事欠妥,经营不善,导致银行方面握有更大的发言权,有人说他们要废掉这个终身董事的位子。传言就是这样。而且现在又是技术革新的时代。”
“怎么选了这个?”
也就是说,信弘的技术已经落伍,对公司再无助益了。这也意味着S光学的“招牌”已封存入库。
信弘和女佣沙纪抬着一张小桌进来了。这原本是厨房的桌子,后来换了新的,就废弃不用了。既然是放在库房里的东西,应该很旧了。
“不过,现在还只限于传言,并没有定下来。你呢,现阶段最好什么也不要问你老公。不过刚才听了自传的事,我觉得我能理解你老公的心情。”
所以才会接下信弘的这个口述速记的活儿吧。伊佐子想着,再次观察了宫原素子的外表——毫无姿色。她一个人无论去哪儿做事,恐怕都不会受到引诱。即使脸蛋不美,年轻女子的身体曲线中通常含有柔和的风韵,连平庸的相貌也能焕发出独有的魅力。然而,这些东西素子完全没有。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伊佐子是女人,根据以往经营素菜料理店、雇佣女招待的经验,伊佐子了解男人的感觉。
“也就是说,他已经做好了隐退的准备,是吧?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点儿怪,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一旦被解雇,他就没收入啦。”
“不不,我一直很闲,所以没多少收入。”
“我也不清楚新社长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怎么说呢,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泽田先生毕竟是S社的恩人,就算辞掉董事的职务,也能挂个技术顾问的头衔,享受相同的待遇吧。新社长也不能完全无视前社长许下的约定,至少工资还是会给的。”
“能赚不少吧?”
“真的会吗?现在要是没收入了,可就惨了。这三年里一定要让他有钱赚才行,我的一切计划都是以此为前提制订的。”
“偶尔也有这样的活儿,不过大的地方都已经有前辈在做了。我还是个新手,所以也就是去支援一下,座谈会的话,也尽是一些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
“至于我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舅舅通过银行施压,让新社长同意维持泽田先生的现状。反正听你说的,只要三年就行了嘛。”
“主要做些什么?给杂志社的座谈会或演讲会做速记什么的吗?”
“真的吗?你能这么做的话,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嗯,但还做得很不够。”
“开玩笑的啦。再怎么说,你看我这立场,能管你老公的事吗?”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单干啰?也就是说,已经自立门户了?”
“我老公又不知道我们的事。”
这不是谎话,她确实显年轻。说是十九、二十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个子矮,身体小,脸又瘦,总体而言显得比实际年纪轻,但总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停止了发育的女人。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层粉,完全不见光彩。被夸年轻后,素子低下头微微一笑,眼角浮现的细纹终于使她的形象接近了实际年龄。
“就算不知道我也于心不甘啊,毕竟是我把你让给泽田先生的。”
“哦哦,你看起来可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啊。”
“不行吗?”
“啊,二十五了。”
“是伦理观不允许,而且我还和你做了这样的事。”
“这么说的话,宫原小姐……不好意思,你多大了?”
“就因为做了这样的事,你去帮帮他不好吗?”
悦耳的语声。
“我总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反常识。”
“是的。我在那种地方学了两年,然后在一个速记公司做了四年。辞职后我自己又干了两年。”
“常识算什么?就算认真遵守常识,也不会有人在你困难的时候借你一分钱。大家都是看重自身利益的人!只有碰到那种没危险、影响不到自己的问题,才会对别人指手画脚。可是对快要淹死的人来说,光是为了活命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呢,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在这个不上不下、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年纪上。这个阶段的女人活得最艰难,所以我才要拼命啊!而且直到现在,我都靠不上老爹。那时,你巧妙地把我扔给了泽田,心里松了一口气吧?像这样偶尔来往来往可以,全揽下来还是不要了,对吧?你的这些滑头心思,我是知道的。”
“是在速记学校之类的地方学的?”
“哎呀哎呀,你倒把矛头转向我了。”
“不,两年前我才总算能独当一面了。现在还很不成熟。”
“我是实话实说。所以,我正在做准备,让自己能好好活过后半辈子。如果不按设想的做,我就会错失机会。到了我这把年纪,是不可能再重头来过的。”
“这个工作你已经做了很久?”
“今天晚上你对年龄问题特别关注啊。”
谈吐也如此无趣,恐怕不光是因为年轻,也与其工作性质有关吧。
“是啊,我说的是实话。”
“第一次的时候,谁都不会很顺利,不过我想不久就会习惯的。”
“好吧,我也不是不明白……话题扯远了,我们下次再说吧。现在也该收拾收拾起来了。”
“呃,是这样啊。我老公不怎么擅长说话,对吧?”
“可不是嘛。你再躺一会儿,我先去浴室收拾一下。”
素子低着头答道。总觉得她低着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龅牙。
伊佐子从床上下来,看见街市霓虹灯的红光匍匐般地从绿色百叶窗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她一边往小浴缸里放热水一边想,必须及早考虑如何确保财产归自己所有。
“是的。在公司里进行了两次,每次都是四十分钟左右。”
伊佐子一个人从旅馆旁的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经过那家加油站时,站在马路对面的工作人员向她招了招手。她刚刹住车,长头发、高个子的工作人员就跑了过来。
伊佐子的视线透过自己的微笑,细细打量面色不佳的素子。她的脸颊干枯,缺少光泽。
“怎么了?”伊佐子摇下一半车窗,打量工作人员的脸。
“我老公的口述已经开始了?”
“晚上好,夫人。您是要回家吗?”
伊佐子将茶杯搁在丈夫书桌的边缘,说了声“请”。宫原素子仍然站着没动,低着头。一本正经的公文包看着碍眼。
“是啊。”
信弘一个人出去了。
“好晚啊。”
“这样啊。那好,我去找。”
长脸上露出了狎昵的笑容。伊佐子送信弘去联谊会时,在这里加过油,而此人就是那三名工作人员中的一个。
“我是听你说过,但这也太快了吧。”
“要你管!”
“应该有比较小的书桌吧。上次我明明跟你提过速记的事。”
现在是孤身一人,所以不能假以辞色。
“书桌……要哪一个?”
“你看,变脏了不少呢。”
信弘注视着伊佐子的脸。
伊佐子以为对方故意说怪话,转念一想才发觉,近一个星期来还没洗过车。
“不行,今后你要一直过来的。把客厅的椅子拿过来,那个比较舒服。然后,宫原小姐还需要一张书桌。”
“洗车的话,明天路过这里时再请你们洗吧。”
“不,给我坐的话,这个就行了。”小脸女速记员客气地说。
“除了洗车,也上点蜡吧。光泽也淡了很多啊。”
“咦,这个不行?”伊佐子看了看自己放下的椅子。
打蜡要一个小时,但工作人员往往是一边涂蜡一边干其他的活儿,所以总是会花三个小时。明天必须到百货商店订购桌子和椅子,所以伊佐子觉得可以把车留在这里,趁上蜡的时候打的去商店。
“喂,没有更好的椅子了?”信弘皱着眉说。
“那就明天拜托你们吧。”
由于无处可坐,速记员宫原素子只好在屋角站着。这时,伊佐子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提着厨房里用的简陋坐椅进来了。
“这样啊,那我们就恭候大驾了。大家都很乐意看到夫人的脸哦。夫人再见,晚安。”
书房在客厅对面,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这是一个六帖大的小房间,只有这里和客厅做成了西式房间。屋内朴素简陋,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学生的研究室。书架上放的尽是些跟电气有关的技术书籍,没有一本通俗读物。椅腿边摆着个小小的煤气炉。窗外是一条通往后院的小道,越过柿树伸展的枝条,能望见邻家的库房和上面的晒台。
长脸往后一退,扬起了手。可能是伊佐子绷着脸,他也没敢多开玩笑。
“书房比较好。你把她带过去。”信弘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回到家,把车开入车库,听到声音的沙纪开门迎了出来。
伊佐子不知该把她引往何处。让进客厅,她还不够级别。她不是客人,而是丈夫雇来的人——伊佐子抱有这样的强烈意识,觉得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必兴师动众。
“你还没睡啊?”
女速记员以事务性的口吻说着,少年般地鞠了一躬。她纤细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褐色的靴子。领口与靴子构成了这个小女人的色彩。
“是的。”
“我是宫原。”
“老爷呢?”
“今天我请她去公司了,所以就把她带过来,想介绍你们认识。”
“吃过晚饭后,六点左右的时候睡下了。”
信弘表情略显羞涩。
“是吗?来没来过电话?”
“啊,这位是宫原素子小姐。我上次说过,是我请来当速记员的。”
“有一个,是一位叫浜口的先生打来的,他说希望夫人明天能回个电话。”
早上去公司的信弘下午两点坐公车回来了。伊佐子迎出玄关,就看到信弘的斜后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拎着公文包,一副很冷的样子。她手上拿着脱下的外套,职业装和外套都是朴素的深灰色,不过微微打开的领口里露出了砖红色的披巾。女孩看到伊佐子,条件反射似的点头致意。她的身材和脸都很娇小。脸色与其说是白皙,还不如说是苍白。小鼻子小眼,门牙前凸,下巴短小,颧骨也是鼓鼓的,相貌十分丑陋。
律师的事还没告诉浜口,想必他是来问后续情况的。为了别被那些家伙缠上,必须尽快结束这桩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