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渡从兜里摸出一盒薄荷糖递给他。
“二十二年。”骆闻舟一出声,就觉得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莲花山郭菲案发生在二十年前,但类似的受害人和类似的案情在那之前两年就发生过了,吴广川死后至今,从来没有停止过。”
“初步推断是个团伙,”骆闻舟叹了口气,“每年儿童走失案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找不回来的,只能靠采集血样和DNA,等以后有人举报可疑的乞讨儿童或是抓住贩卖人口团伙的时候拿着这些记录去碰碰运气。这些走失的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难界定情况,通常是一线警力负责立案调查,一般到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下面报上来的年终记录,只要数据看起来不离谱,谁也不会注意太多。”
“大手笔啊,”费渡背着手,隔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又说,“这种场合一般来的都是父母,我看这些父母们年龄跨度有点大,你们这是往前挖了多少年?”
“但经办过莲花山旧案的老刑警们前些年还在任吧?其中万一有一两个像你师父一样,对那起案子念念不忘,恐怕早就发现问题了——除非那之后的案子都缺少了重要特征。”费渡的反应快得让人有些害怕,“是后续折磨受害人父母的部分,对吧?”从吴广川死后到现在,类似女孩走失案件里,没有事后打电话折磨受害人父母的环节。
杀人放火的事,姓费的比谁反应都快,骆闻舟已经没什么力气惊诧了,十分疲惫地一点头。
骆闻舟没吭声,把薄荷糖嚼碎了。
看够了,费渡才把墨镜往上一推,正人君子似的发出了开场白:“怎么,昨天挖出了西岭那起案子之前还有前科?”
“假设有这么一个团伙,利用无害的小女孩去接近目标,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那些女孩,我想他们应该是不愿意引人注目的,”费渡说,“给受害人家里打骚扰电话的行为太‘个人’了,不符合‘团体’的利益,‘团体’要的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打骚扰电话的人要的却是折磨女孩的父母。你知道这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我觉得这听起来像‘诱饵’失控了。”
骆闻舟本来就挺明显的双眼皮因为熬夜又多出了一道褶,一身呛人的烟味,他刚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满头满脸的水珠正顺着脖颈往下流,T恤的胸口湿了一片,内里一览无余,费渡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胸膛直至腰线处逡巡而过,如果他的肉眼也能充当相机,想必一瞬间抓拍了十多张特写。
二十年前的苏筱岚,二十年后的苏落盏。
他没事就来市局报道,已经十分轻车熟路,趁着没人注意,干脆自己溜进了楼里,正考虑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就在一处拐角的卫生间门口正撞上了骆闻舟。
凭什么人人都有的东西,只有我没有?父母、家庭、所有我没有的东西,我都要毁掉它们。
费渡皱了皱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郭恒接到的电话是从荒郊野外的垃圾站打来的,通往那里唯一一条路上有收费站,经过反复排查,打电话的人显然并没有从收费站经过,而是绕道国道后,突然把车停在路边,带着被绑架的郭菲爬了一个大斜坡,打了那通电话。
人群中时不常会突然爆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这时,周遭的人们那倦怠的神色就会随之一变。不过变归变,除了费渡这个好奇的局外人,别人大多不会回头去寻找哭声来源,好似彼此都心照不宣似的。
这件事乍一听有诸多的不合逻辑,所以当时调查莲花山一案的警察并没有采纳。
有些人随身带着照片,有些则看起来是夫妻——他们看起来比寻常夫妻要黏一些,往往是挽着手,或是紧跟在对方身边,好似一个人已经难以直立而行,非得互相支撑着,才能磕磕绊绊地继续往前走。
可是……如果电话里的女孩根本不是郭菲呢?
他冷眼旁观,发现来的人年龄与身份跨度很大,三教九流,什么样的装束都有,有神色凝重的中年人,也有满脸风霜的老人。
电话里的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在尖叫,但其实有时候人尖叫的声音不易分辨,连男女都会模糊,只是铅笔盒里的铃铛声误导了郭菲的家人,让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自己女儿发出的。
费渡跟着一群正在往里走的人,连招呼都没打,就莫名其妙就混了进去。
如果当时郭菲已经遇害,凶手开车载着他的小小帮凶,开车行走在荒郊野外,寻找一个可以处理尸体的好地方,期间女孩突然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而爆发,跑下了凶手的车。机缘巧合之下,她找到一个公共电话,灵光一闪的想出了这个恶毒的主意。
传达室门口专门派了几个值班员负责登记,访客多得快要赶上鸡飞狗跳的基层派出所了。
骆闻舟轻轻地闭了一下眼,想象当时那扭曲的小帮凶心里是怎么想的……恐惧?恶心?难以置信?是否还充满了扭曲的嫉妒与憎恨?
燕城市局门口确实是热闹过了头,不管合法还是非法的地方都停满了车,一个小交警举着罚单,也不知道该当贴还是不当贴,正茫然地四下张望。
他发现自己全然无从想象。
可苗助理总觉得费渡这个人心思很深,不该是这种“朝三暮四”、“虎头蛇尾”的画风,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往市局方向张望了一眼,感慨公安局门口真热闹,随即心事重重地把车开走了。
就像很多从小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叫他们去凭空臆测如果战火突然烧到自己家门口怎么办,浮现在大多数人脑子里的,总是“我应该收拾什么细软”“怎样和亲朋好友在一起”等类似“野外生存大挑战”的计划,根本想象不到真正的战争年月会是什么样。
听起来,这似乎是年轻人没有定性,还没想好自己要追求什么。
而骆闻舟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即使无数次的归纳总结各种离奇的犯罪动机,也只能用一些纸面上的词语去臆测当年那女孩的心境。
继任伊始时的强势,似乎只是为了彰显一下存在感,叫人不要糊弄他,在他把整个集团的运营情况摸透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多指手画脚过,这大半年里更是离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时间越来越多,大有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吴广川死后二十年来,再没有出现过相似的事?
可是说来很奇怪,就苗助理看来,他们这位“少东家”并不是那种开拓进取型的领导人性格,他从来没有脚踩亚太、称霸全球的野心,只要想花钱的时候有的花,他好像也就没别的想法了。
当年的苏筱岚与现如今的苏落盏,这对畸形的母女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
费渡做事一直很中规中矩,鲜少驳回高管团队的意见,很明白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员处理的道理,而在另一些事上,他那种富家公子的气质格外凸显,可能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骨子里就贪婪不起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利益能让就让,因此和小股东们关系也非常融洽,为人处世游刃有余,是个很让人“省心”的继任者……如果不是苗助理亲眼见过他当年是怎么把整个集团的权力抓在手里的。
费渡问:“你可以偷偷放我进去和苏落盏聊几句吗?”
小费总是个著名的“妇女之友”,随便碰上个姑娘都能逗几句,好像跟谁都熟,但其实很少有人了解他。
骆闻舟回过神来,心说,那不是扯淡么?
苗助理和专职琐事的“大内总管”秘书小姐不同,她是正经八百的名校出身,工作能力很强,曾经因为得罪了小人,职场上一直郁郁不得志,是费渡一手提上来的。
他刚打算一口回绝,一抬头,正好看见费渡靠在楼道对面的墙上,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很少注意到费渡的目光,因为成年人之间,除非是打算干架或者谈恋爱,否则一般不会没完没了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看,而印象里,费渡给他的眼神大多是揶揄的、冰凉的、冷嘲热讽的……每一根翘起的睫毛都在齐声呐喊“我看你不顺眼”。
费渡的背影时常有种独特的逍遥,从后面看,他那打了石膏而被迫吊起来的胳膊,似乎和平时端香槟的姿势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就这么用参加晚宴的姿态,优哉游哉地走向市局。
他从未像此时一样安静无害,甚至配上费渡方才那句“偷偷”,骆闻舟要自作多情地从中咂摸出了一点柔软的味道,他整个人一滞,打算脱口而出的一句“放屁,开什么玩笑”登时说不出口了。
苗助理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音在后视镜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妆,发现唇色已经有点褪了,在费渡走后又拿出唇膏补了几下,接着,她忍不住抬头看了费渡一眼。
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啊!
“可怜可怜跪在你脚下的男人吧,再说你今天的妆这么美,怎么能只给我和电脑看?太暴殄天物了。”费渡径自下了车,临走还扶着车门弯下腰来嘱咐她,“回去开慢点,到公司给我发条信息。”
骆闻舟心里哀叹一声,语气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很多:“那恐怕不行,不合规。”
苗助理十分大方地说:“我那男朋友,要钱没钱,要颜没颜,我自己都不知道留着他干什么使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就把他踹了!”
“上次不就让我旁听了一回审讯……”
“几点都不合适,”费渡一手推开车门,听了这话笑了起来,“我自己叫车回去,万一耽误你下班和男朋友约会,你以后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那是领导特批的。”
“还有几封合作方的邮件,可能需要您亲自回一下,”苗助理飞快地补充,“那我晚上几点过来接您合适?”
“再让他批一次,毕竟我跟苏落盏直接对过话,”费渡露出他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似笑非笑,“而且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受害人’研究的小文章,前不久还有幸被一位老师看中,收入了相关学科第三版教材的参考资料里。对了,今年四月份我还拿到了燕公大应用心理下的一个研究生名额,过了九月,说不定也能算半个内部人员了——骆队,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上回那位处事很灵活的领导?”
费渡冲她一笑,苗助理跟了他好几年,已经学会了辨认这花花公子各种笑容的含义,顿时打了个寒噤,感觉这位少爷的口味越发重了。见她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费渡只扫了她一眼,就看出了她想说什么,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有需要我签字的文件放在我桌子上,着急的我晚上回公司签。”
骆闻舟心想:这他妈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助理一愣:“费总,出什么事了,要报案吗?”
哪怕费渡突然脑残,在市中心非法飙车,被骆闻舟亲自逮回来关小黑屋,听起来也比他现在这话正常。
费渡从白老师那里告辞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充满电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兜里没响过,费渡琢磨了一会,在苗助理请示的注视下,开口说:“去市局。”
骆闻舟两侧的太阳穴狂跳不止,过载的CPU才刚降了一次温,眼看又有要熊熊燃烧的意思——四月份拿到的名额,就算费渡财大气粗、门多路广,开始准备这件事应该也是去年的时候了。
白老师一愣,就见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点半带玩笑的自我调侃:“听说公安系统内部有不少形象良好的美人,万一我能近水楼台呢?”
他是一觉醒来突然醉心学术?是吃饱了撑的?还是突然发现自己厌倦了这个充满铜臭的世界?
“这方面就挺有意思。”费渡晃了晃手里那本厚厚的书。
这时,楼下大约是有些拥挤,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的照片被不小心碰掉了,她忙伸手去够,可是一阵风正好吹过来,把陈旧的相纸卷向了更远的地方,这分明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意外,对于神经足够敏感脆弱的人来说,却仿佛冥冥中暗示了什么似的,那女人突然崩溃,踉跄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白老师失笑:“确实,你们反正不担心就业问题——你对哪个方面比较感兴趣呢,也许我能给你介绍导师。”
沙哑而富有穿透力的哭声扶摇直上,顺着楼道的窗户缝隙刺了进来,而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喧嚣中,一个法医科的技术人员小跑着过来:“骆队,你们昨天送过来的样本检验结果出来了,布条上的血迹就是曲桐的!”
费渡笑了起来:“白老师,像我一样的败家子们好多都在读‘灵异研究学’和‘披头士专业’,相比而言,我的兴趣爱好已经不算小众了。”
骆闻舟深吸了一口气,看了费渡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往陆局办公室走去。
白老师奇怪地说:“以你的条件,出国去念个MBA不是更有帮助吗?我们这一行太偏了吧?”
二十分钟以后,费渡拎着两盒冰激凌走进了暂时收容苏落盏的房间,往小桌上一放:“吃吗,要哪个?”
“我本来就是个吉祥物,”费渡不以为意地说,“我父亲给我留下了一支非常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团队,能协作也能互相制衡,用不着我凡事亲力亲为,其他股东们更是巴不得我少去指手画脚,老老实实拿分红就好,这种没用的‘少东家’老老实实去念个书,别总拿‘西太’的文凭出来丢人现眼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苏落盏看了看他,犹豫片刻,指了指草莓的。
“最近怎么样啊?”白老师倒了茶水给他,“你上次跟我说你想念个研究生?真是吓我一跳,头一次听说你们这种社会成功人士有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规划,不会是在我这翻了太多学术资料的缘故吧?”
费渡把草莓的让给她,自己拿起了另一盒,接着,他又从兜里摸出一副耳机插在手机上,打开一个球赛直播,翘起二郎腿,边吃边看,不搭理她了。
费渡的目光落在手上那本《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心理学研究(第三版)》上,在编者“潘云腾”这三个字上逗留了片刻。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苏落盏刚开始安安静静的,不怎么和他有眼神接触,吃到一半,发现对方毫无开口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主动看了费渡一眼,女孩的目光扫过费渡的衬衫、手机,最后落到了他搭在桌子上的手腕上。
“他在燕城公安大学工作,”白老师注意到费渡回头看了男人一眼,顺口介绍了一句,“其实是个只会掉书袋的书呆子,什么都不会,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课和写文章——你这次要借的那本书就是他编的。”
苏落盏歪头对着他的手表打量了片刻:“你的表是真的吗?”
说话间,白老师已经迎了出来,男人似乎要赶着出门,温和地与白老师打了声招呼,夹起公文包走了。
费渡可能是没听见,全无反应。
“哦,”中年人扶了一下眼镜,“是小费先生吧?白倩是我爱人,快请进。”
苏落盏等了一会,伸出一根手指,越过桌面,轻轻地在他手机旁边敲了两下。
费渡很快回过神来,彬彬有礼地说:“您好,我找白老师,昨天约好的。”
费渡这才被惊动,揪下了一边的耳机:“嗯,什么事?”
男人中等身材,国字脸,肩膀很宽,戴着一副眼镜,穿着朴素到不太起眼的地步,看过来的目光像一根极细的针,能无声无息的穿透人的毛孔,叫费渡无端一皱眉。
他手机的音量放得很大,安静的屋子里,能听见解说员的吱哇乱叫从耳机里漏出来。
费渡一早叫人送来了换洗衣服,把自己整理好,让苗助理开车送他到了白老师家里,然而敲开门,屋里却是一位中年男性。
苏落盏咬着塑料勺的一角:“你是来干什么的,不审我吗?”
这回没有人困了,临时充当办公点的会议室里气氛一片凝重。
“哦,同事忙,让我过来看你一会。”费渡好像舍不得离开手机屏幕,目光只分给了她一秒就又落回了球赛上,答对得十分心不在焉。
“往前翻,”骆闻舟说,“查前十年……不,前二十年,一直追溯到当年莲花山那连环绑架案时期!”
别人问东问西,那女孩就装疯卖傻,可别人对她不感兴趣,她好像又觉得不甘心。
那是灿烂阳光下,藏在密林里的一株有毒的藤条,它根系庞大、枝蔓悄然,像一张隐形的网,仅仅露出冰山一角,已经叫人不寒而栗。
苏落盏刚开始隔一会往费渡那里瞟一眼,后来吃完了冰激凌,干脆盯着他看起来,主动搭话问:“你也是警察?”
那些女孩子好像洒在地上的一把干花,被淹没在海量的儿童失踪案信息中,渐渐成为故纸堆里积压的一部分未结案件,杳无踪迹,如果不是偶然,谁也发现不了那是一根藤上长出来的。
费渡懒洋洋地回答:“实习生。”
陶然喃喃地低声说:“不会吧……”
“实习生很有钱吗?”苏落盏非常成人化地挑了一下眉,“你的表是真货还是高仿?”
十五个女孩子,或许单独拿出来看,谁和谁长得都不像,可是这样罗列在一起,她们身上的特征却奇异地被无限淡化,唯有那种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微妙气质凸现出来,格外统一,乍一看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费渡似乎觉得她这话十分好笑,先是十分讶异地挑起眉,随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你还知道什么叫‘高仿’,小姑娘,这都谁教你的啊?”
她把笔记本连上了会议室的投影仪,一打汇总的照片打在了白布上,陶然打了一半的哈欠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苏落盏的脸色倏地一沉,明显被他这种逗小孩的轻慢态度冒犯了。
“去年一共七起,前年是八起。”郎乔抬起头,周围的同事各种哈欠连天,只有她被电脑屏幕的荧光映得脸色发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然没有一点睡意,“骆队,诸位,你们可能需要看看这个。”
她记得这个左臂受伤的男人,当时在苏家老宅,他对她也是这样,好像不相信她能干什么,也不相信她会有什么威胁。
骆闻舟把茶水倒在湿巾上,擦了一把脸:“那加上碎花裙这个特征呢?”
她发觉自己瞒天过海的时候,心里往往是得意的,然而这种得意并不能持久,因为“扮猪吃老虎”的重点往往是在“吃老虎”环节上,一直扮猪肯定是没什么快感的——尤其还被人当成猪。
“女孩,年龄在9到14岁之间,无故走失后至今毫无音讯的,排除掉留了书信自己离家出走的以及后来找到尸体证实死亡的案例,去年总共有三十二起,前年是三十一。考虑到体貌特征,删去发育较早、长得比较像大人的孩子,以及尚未进入青春前期,看着像刚换完牙状态的,去年的案例总共有二十六起,前年是二十起。”
苏落盏咬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评估着对方是真的对她不感兴趣,还只是在惺惺作态,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半真半假地抛出了一个鱼饵,回答说:“那些叔叔们教我的。”
转眼天就亮了,会议室里堆满了空咖啡罐和烟头。
费渡一顿,却并没有追问她是“哪些叔叔”,他只是十分怜悯、又带着几分哄骗似的敷衍对她说:“以后没事了,你放心。”
把所有悲剧罗列在一起,在一双双困倦的眼睛里飞快的翻阅而过,像是灾难中死难者的碑文,又触目惊心、又冗长无味。
这态度让苏落盏觉得好似一脚踩空,她忍不住又追问:“你的意思是我没事了吗?”
枯燥的信息整理工作,完全无法激发人的肾上腺素,凌晨时分尤其令人昏昏欲睡,得靠劣质咖啡才能强打精神。所有走失儿童的信息记录都十分简洁,男孩女孩、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丢的、怎么丢的……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喜欢什么,脾气怎样,家里还有什么人每天在噩梦里醒来、打算用余生沉浸在没有希望的寻找里——就都不会体现在纸面上了。
“我是说不会再有坏人伤害你了,至于这件事怎么处理你的问题,这还要再看,不过你的问题不严重,而且还小,不用负刑事责任,我估计只是收容教养吧,”费渡想了想,终于停了他那该死的球赛,好像重新想起了自己“警察”的职责,他睁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开口却对着女孩说出了一串陈词滥调,“你们这些孩子啊,也不自己长个心眼,被坏人利用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出去要好好学习,别再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往后的路还很长……”
“没用,”骆闻舟说,“对付大人,你可以激他、吓他、诈他,但那个苏落盏……你坐在她对面,她心里根本不把你当同类,说不定在她眼里,人跟羊没什么不一样,都只是猎物和食物。再说她太小了,证词只能作为参考。这事还是要做得扎实一点,二十年前那桩案子的受害人的家属现在还在楼道里,谁也不想把这件事拖到我们退休的时候吧——速度点。”
监控前的陶然已经趁着他们俩互相耗的时候打了个盹,刚一醒过来,就听见这一长串,他连忙揉了一下眼:“我天,这是费渡啊……这絮叨的语气,我还以为他被你附身了!”
“老大,那个苏落盏不再审一审了吗?”
骆闻舟在他的椅子上踹了一脚。
骆闻舟隔着餐巾纸抓起一只烤鸡翅,三下五除二把那鸡翅啃得跟蝗虫飞过的稻田一样:“都是体力活,补充完体力就行动,小郎来做汇总。”
陶然顺势站起来醒盹,伸手抹了把脸,侧耳听了监控里三纸无驴的长篇大论片刻,随即微笑起来:“最近你们俩倒不吵架了,挺好。”
时间紧、任务重,一时间记笔记的记笔记,打电话的打电话,连美味的夜宵都跟着沉痛了起来,再也没人顾得上探究这顿饭的真相了。
骆闻舟懒洋洋的一掀眼皮:“有什么好吵的?”
“嫌疑人漫长的追踪做得不露痕迹,并且在突发情况下不惊不慌地带走了曲桐,说明他们当时目标很明确,就是跟踪绑架,不存在突发性和激情冲动,我觉得曲桐绝对不是第一个。”骆闻舟沉声说,“既然我们找不到现在的证据,那就找以前的——第二组,我要你们去挖苏落盏、苏筱岚和许文超这两代人的所有资料,成绩单、账户、通讯记录、个人电脑等等设备,全部都要彻查。”
“那谁知道?”陶然笑了起来,“反正不是我一见某人就化身炸毛的猫,从花市区分局门口一路掐回来——对,你还让人给他贴了张罚单。”
陶然叼着一小块牛排问:“你怀疑曲桐不是第一个?”
骆闻舟笑了。
骆闻舟装聋作哑地强行忽略了关于夜宵的话题,在扑鼻的食物香气中,他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方才被打断的话音:“你们一边吃我一边说,我现在需要各位分成两组,第一组从失踪儿童信息平台上整理本市各辖区、各县区所有儿童失踪案档案,主要关注这些失踪儿童的性别、年龄,失踪时的体貌特征,与当时的案情简述这四项,依这个顺序,咱们从粗往细筛查一遍——时间先限定在最近两年。”
“我早跟你说了,”陶然叹了口气,依然习惯性地做和事老,“费渡真的挺好的,你对他好一分,他能默不作声地给你十分,虽然偶尔嘴欠,但很多事他不会真的跟你计较,不然当时撞坏的那辆跑车他就不会轻易算了。”
她的脑门被骆闻舟用纸团砸了个正着。
陶然说完,做好了骆闻舟会报之以冷笑的准备,谁知等了好一会,骆闻舟一声没吭,还简短地“嗯”了一声。
这么“鸳鸯蝴蝶派”的一顿夜宵,仿佛确乎不符合骆队“煎饼果子、热豆浆”的居家风格,一个全新的思路涌入了她的脑子,郎乔脱口说:“等等,不会是有人想泡你,特意送来的爱心晚餐……哎哟!”
陶然惊讶:骆闻舟居然虚心接受了?今天太阳是打哪个方向升起来的?
郎乔端详着骆闻舟的表情,死去多年的少女心没有征兆地诈了一下尸。
这时,监控里苏落盏突然站了起来,她整个人往前一凑,几乎趴在了小桌上,用肢体语言打断了费渡的思想教育。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骆闻舟额角迸出了两条小青筋,“哪他妈那么多问题?不想吃就干活去!”
苏落盏轻声问:“你觉得我只是被人利用的吗?”
“哎,这好像是北边那家土豪酒店,”郎乔突然说,“他们家自助餐厅不是‘高冷’得很吗,怎么半夜三更还营业?还……还送外卖?这么亲民!”
“许文超已经逮捕归案了,”费渡正色说,“虽然还有点问题不明确,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审出来。”
这东西是哪位土豪送的不言而喻,骆闻舟的眼角顿时狂跳起来。
苏落盏充满神秘地笑了起来。
他翻过保温袋,赫然看见上面眼熟的酒店标志——他刚从人家门口回来。
“如果你愿意指认他,当然也……”费渡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随即他摇头失笑,“算了,你指认有什么用——你还想吃点别的吗,我让人去买?”
骆闻舟:“……生你,滚蛋!”
苏落盏不理睬,追问:“为什么我指认没有用?”
真是一帮亲同事。
“因为你是小孩啊,”费渡理所当然地说,“小孩又不能作证,这是一起性质很严重的案件,你说了他们也不会当真,当真了也不能让你上法庭——但是小姑娘,有一点,我还是得说,你就算再害怕,动手伤害其他小朋友也是不对的,当时你还拿着刀,知道那有多危险吗,可能一不小心就……”
“没事发什么零花钱?无事献殷勤,不会是二老要生二胎先打点你吧?”
苏落盏骤然开口打断他:“也许是我一不小心,没能杀掉她呢?”
“说什么呢,咱队长能干那事吗?哎,骆队,是不是你爸妈突然给你发零花钱了?”
费渡垂目看着她,似乎愣了愣。
“欧洲杯赌球肯定赢了一把大的!”
苏落盏伸出一根手指,反复转着自己鬓角的发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好像是个抛出了诱饵的猎人,等着猎物上钩。她说:“哥哥,你长得好帅哦。”
“老大你是不是买彩票中奖了?”
费渡“严肃”起来,把手机扒拉到一边,正襟危坐地看着苏落盏:“我知道对于一些受过伤害的孩子来说,说服自己是受害人很难,你们可能错误地认为,只有坏人很酷,只有坏人才有本事,受害人都是柔弱愚蠢又活该,甚至会对那些做坏事的人进行盲目的模仿,但……”
陶然震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下半个月的日子不过了?”
“受害人本来就是柔弱愚蠢又活该。”苏落盏朝他做了个鬼脸,“像羊一样,只会咩咩叫,又傻又笨,一骗就走,一碰就尖叫,一杀就死,完全没有价值。”
郎乔最先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抢了一盒冰激凌抱进怀里:“我的妈,老大也太客气了!”
费渡拧起眉,惊怒交加瞪着苏落盏:“你怎么能这么想!”
骆闻舟被自己一口烟呛得死去活来。
从他一直把她当成愚蠢的小孩子,试图“教育”她的时候,苏落盏心里就有一把饱含戾气的焦躁,恨不能撕开对方那张温和的脸,直到此时看见他神色一变,那股焦躁才少许缓解,无端觉出些许说不清的快意。
打开一看,里面中餐西餐、冷食热食都有,冷藏袋里还有几盒非常新鲜的冰激凌,活像是把某个豪华酒店的自助餐厅搬来了!
“反正我是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判刑了,对吧?”苏落盏得意洋洋地看着费渡,“那些羊真的很傻,说什么他们都信,你去接近他们一次,第二次他们就把你当朋友,随便带他们去哪都会跟来……哈哈,我要笑死了。”
一共送来了两个大包,一包是保温的便当袋,另一包是带干冰的冷藏袋,都打着十分豪华的logo,餐具用一个专门的纸盒包裹好,精致程度简直不像一次性的。
“苏落盏,”费渡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你不要胡说八道!”
只见深夜驾到的既不是烤串也不是麻辣烫,甚至不是麦当劳和肯德基。
苏落盏还没有机会看见曲桐的父母收到那段录音后是什么表情,光想一想,她就已经心痒难耐,此时自动把对面那年轻“警察”的痛苦和不忍嫁接到了她的想象上,她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骆闻舟一愣,还不等他开口,几个奔波了大半宿的小伙子已经绿着眼睛扑了上去,然后接过来一看全傻眼了。
“我没有胡说哦,”她天真无邪地用脚尖轻轻踢着地面,“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说别的动物遇到危险,要么会战斗,要么会逃跑,只有小羊不一样,它们只会吓破胆子,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谁叫跟谁走。不过我妈妈也是一只羊,也很蠢,我偷看过她的日记,她像我一样大的时候也吓破过胆子,从那以后连自己的签名都不敢留下。”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们传达室的值班员探头进来,打断了骆闻舟的话音:“骆队,是你们叫的外卖吧,人家给送过来了。”
费渡:“……什么签名?”
骆闻舟沉吟片刻,伸手敲了敲桌子:“来,大家都听好了,一会我需要你们帮我统计一件事……”
苏落盏十分俏皮地伸出一只手,模仿着电话听筒,放在自己耳边:“因为保护她的‘骑士’死了,所以她再也不敢了。”
然而无论如何,人不可能一分为二,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这也是客观事实。
“骑士?”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超肉麻的吧?”苏落盏轻蔑地笑了起来,“其实只是个关系好的‘食客’而已。我们家里的人就是靠狩猎而生,除了抓‘小羊’,我妈什么都不会,后来她老了,连正事也干不好了,只能靠我养活……呼,她可总算死了。”
又或者……他只是在试探警方的反应?
“……够了,别说了,”费渡艰难地说,“你才多大?”
他是毫无准备,慌张得忘了,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警方怀疑了?
“我七岁就会了,”苏落盏很高兴地冲他抿着嘴笑,“我妈用我抓来的小羊招待客人,有时候也让我陪着客人出去‘打猎’,吃完带回家,剩下的事,客人就不用管了,她自己会处理,这是从她妈——我外婆那儿学来的手艺。”
许文超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表示自己听到了广播,也知道了曲桐的案子,对公众公开的信息当然不涉及具体细节,但“二十七号晚”和“西岭区”这两个关键词是有的,他分明有那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及?
监控前的骆闻舟站了起来:“去查苏筱岚那个烂酒鬼妈!”
第二次他却尖锐又镇定,有条不紊,说话滴水不漏。深更半夜,他被警察突然闯进家里拘走,竟然是穿戴整齐的。
刚进来的郎乔听了这句吩咐,又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而他一天之内二进宫的两种态度也非常值得玩味,第一次,他态度温和礼貌,但是表现得并不游刃有余,动辄祭出失忆大法,甚至被陶然逼得有点狼狈,好像没料到这场节外生枝,多少有些慌张。
陶然一身的瞌睡已经全然不翼而飞:“什么意思?那孩子是说,苏筱岚的母亲当年就是以贩卖雏/妓为生,吴广川只是她的客人?还有,为什么我们问她的时候她一言不发,费渡不问她却偏要自己说?”
他串联起了二十几年前和现在的这起案子,他和苏筱岚母女关系匪浅,苏落盏在犯罪现场连续给他打过两个电话,并在警方问起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指认了他。
“你们拿她当嫌疑人,是警察的态度,”骆闻舟注视着屏幕,轻轻地说,“费渡拿她当‘天真的孩子’,是‘家长’的态度,所以她下意识地要寄‘录音’给他。”
许文超,毫无疑问,在这件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种角色,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
只有费渡能吸引她聊下去,不是因为他当问题青少年的经验更丰富,而是对苏落盏实施抓捕的时候,只有费渡用了“正确”的态度。
骆闻舟没吭声,神色十分凝重地点了根烟,没顾上往嘴里塞,就兀自出起神来。
“不可能,”费渡猛地站了起来,不小心碰到了小木桌,它“咣当”一声响,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当年的凶手是吴广川,吴广川已经被受害人家属刺死了,那以后再也没发生过……”
“人家特别自在,该吃吃、该睡睡,”郎乔摇摇头,接过同事扔过来的一罐咖啡,“她不怕大人,也不怕警察,我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可能是太小,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后果,也可能是太狡猾,知道自己小,所以不惧。你跟她好好说话,她跟你装糊涂、撒娇演戏,你吓唬她,她就笑嘻嘻地看着你——对,刚才还跟我要了一瓶甜牛奶,喝完还问我‘困了,可不可以睡一会’,然后就真睡了。说实在的,要是我干坏事的时候被人赃并获地抓到公安局,我吓都吓死了,肯定睡不着,这孩子还是人吗?”
他说到这,猛地一顿,突然睁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骆闻舟问:“苏落盏怎么样?”
“你不知道而已呀,”苏落盏欣赏着他的表情,“不过那个叔叔确实不冤,我妈妈喜欢他,可他也是个大人渣,有我妈妈一个不满足,还是会喜欢那些蠢羊,她嫉妒得要发疯,所以发明了一种‘好玩’的签名。”
这时,郎乔进来了,一屁股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老大,你赶紧换个人吧,我是拿那孩子没辙了,我看着她就发毛。”
费渡:“你和许文超也是同样的关系?”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才不是!”苏落盏不满地叫了起来,轻蔑地说,“他算什么?他也配吗?他顶多就是个临时清洁工!”
“下午许文超过来的时候穿的是运动鞋,我没太看出来。”骆闻舟说,“不过就他刚才穿来的那双皮鞋来看,目测似乎要小一些。”
费渡陡然提高了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往曲桐家里寄录音!”
“什么?”
苏落盏笑嘻嘻地把双臂撑在身侧。
“稍微查一下证人和许文超的私人关系,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骆闻舟说,“送外卖的都是小孩,干不长,三两个月就换一批,跟客户最多混个脸熟,不太可能会为了一个点餐的客户做这种重案的伪证,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在警察面前胡说八道的……另外还有一点。”
“好玩呀。”她说。
小武问:“有没有可能是送外卖的人被收买了?”
“老大!苏筱岚的母亲名叫苏慧,早年没上过几天班,单位就倒闭了,失业在家染上了酒瘾,经营过一家‘棋牌室’,有一辆二手的进货车!”
“二十七号晚上八点半,许文超确实在家,”陶然先是跟到了医院,与逐渐恢复意识的晨晨说了几句话,又匆忙赶回来,路上接到消息,于是顺路去核实了许文超的不在场证明,“我还查了他近半年的外卖单,很有规律,基本就是几家,送外卖的都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