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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加布里埃尔坐在那里看着我,仍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我沉默不语,依然感到惊愕……我僵住了。

“这就是你带给她的。”我最后说。

“没有,”他说,“我没办法做任何事……我在桌子后方背对着墙,没有时间可以采取任何行动……”

他耸耸肩。“对,如果你要这样说的话。”

他脸红了。

“因为你,她才会在那间污秽的屋子、在这个污秽的镇上。要不是你,她会……”

他竟然什么都没做,这对我来说很不可思议。

我停了下来。他替我说完那句话。

“天啊,”我说,“而你却什么也没做?”

“她会成为圣卢夫人,住在海边的城堡里,和表里不一的丈夫住在华而不实的城堡,腿上也许还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小孩。”

他停了下来。接着又说:“一枪毙命。子弹穿过她的心脏。”

他口气中的冷嘲热讽令我抓狂。

“一个该死的笨蛋学生以为我是斯托蓝诺夫,他身上有把左轮手枪。他快速穿过酒吧,一边大叫:‘斯托蓝诺夫!斯托蓝诺夫!我终于逮到你了。’我没时间采取任何行动。他开了枪,没有打中我,但打中了伊莎贝拉……”

“老天,加布里埃尔,”我说,“我想我应该永远不会原谅你!”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有意思!诺里斯,不管你是不是原谅我。”

斯托蓝诺夫是当时斯洛伐克的独裁者。我仔细看看加布里埃尔,发现他们俩的脸长得非常相像,当他的头发凌乱地散在前额而盖住脸时,相似度就更高了,而他经常是这副模样。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我愤怒地问,“为什么来找我?你想要干什么?”

他问我:“你看过斯托蓝诺夫的照片吗?你觉得他有没有什么地方和我很相似?”

他平静地说:“我希望你把她带回圣卢……我想你做得到。她应该葬在那里,而不是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他告诉了我。他们当时一起坐在我之前遇到他的那家酒吧。

“没错,”我说,“她不属于这里。”我看着他。在痛苦之际,我开始感觉到一股好奇。

“中了枪?”我说,“中了枪?她怎么会中枪?怎么发生的?”

“你为什么把她带走?这一切背后的想法是什么?你这么想要她吗?足以抛下你的事业、所有你这么重视的东西?”

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一阵灾害降临、彻底失去一切的冰冷感觉在我身上散开。

他又耸了耸肩。

“噢,是的,”他说,“是真的。她中了枪。”

我愤怒地大吼:“我不懂!”

他看出我不相信他所说的。

“不懂?你当然不懂。”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沙哑而刺耳。“你永远不会明白任何事情。你知道什么叫折磨吗?”

我盯着他。起初我无法理解,我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很清楚。”我说,感觉深深被刺痛了。

他很平静地说:“伊莎贝拉死了。”

“不,你不懂。你不知道什么是折磨,真正的折磨。你不了解,我从来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从来没办法和她谈话,我告诉你,为了击垮她,我什么都做过了,所有一切。我让她身陷泥淖,到那些龙蛇杂处的地方,但我认为她连我在做什么都不知道!‘玷污不了她,也吓不跑。’伊莎贝拉就是那样。很可怕,我告诉你,很可怕。争吵、泪水、反抗,才是我一直以来所想象的。我是赢家,可是我没有赢;遇到一个连正在作战都不知道的人,你就是没办法赢。而且我无法和她谈话,我从来没能和她谈谈。我喝到麻痹、嗑药、找女人……对她都起不了作用。她就是缩着双腿坐在那里绣花,有时还会哼起歌来……她可能还活在她海边的城堡,还在那该死的童话故事里,她把那个故事带到这里了……”

我不能说我注意到他外表上有任何不寻常之处,或许是一种紧张的兴奋,也可能是紧绷的状态,我不知道……

他不知不觉变成使用了现在式[1]。但他突然停了下来,跌坐到一张椅子上。

正当我在想是否再去探望伊莎贝拉、或是写信、或是直接离开萨格拉德不去找她的时候,加布里埃尔跑来见我。

“你不懂,”他说,“你怎么会懂呢?嗯,我被打败了。我得到她的身体,却从来不曾拥有过她其他任何东西。现在她的身体也逃离我了……”他站了起来。“把她带回圣卢去。”

悲剧一如往常般在无预警的情况下降临。

“我会的。”我说,“加布里埃尔,愿神宽恕你对她的所作所为!”

没什么好说的了。在格里斯餐厅的那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伊莎贝拉。

他转向我。

但她的声音里依然带着恐惧。她看着我说:“你看,我还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对她做了什么?那她对我做的呢?诺里斯,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有没有想过,从我第一次见到这女孩时就饱受折磨?我没办法跟你解释,光是见到她就对我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就好像把辣椒粉抹在伤口上。我人生中想要和在意的一切,似乎都结合在她身上。我知道我粗俗、卑鄙、肉欲,但在遇到她之前,我都不以为意。

她说:“喔,我很好!我没事。”

“她伤了我,诺里斯。你懂吗?从来没有任何事物像她那样伤害过我。我得毁了她,把她拖到我的高度。你不懂吗?不,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不会了解。你蜷在那个窗边座位上,仿佛人生是一本书,而你是读者!我身在地狱,我告诉你,‘在地狱’。

加布里埃尔大叫:“天啊,差点就撞到了。伊莎贝拉,你还好吗?”

“一次,只有一次,我以为我有脱身的机会,一个可以逃离的漏洞,就是在那个可爱又愚蠢的小女人逃到国王旅店、妨碍了选战的时候。那代表选举输了,而我也败了。米利·伯特在我手上。她那个粗暴的丈夫会和她离婚,我会做我该做的,把她娶回家,如此一来我就安全了,不用像这样着了魔似的饱受这可怕的折磨……

在这种时候,她还是会显露出她的脆弱。人生中的各种变化都无力影响她,她可以勇敢面对人生,却无法面对死亡,或者死亡的威胁。即便现在危险已经过去,她仍旧脸色惨白颤抖着。

“然后她,伊莎贝拉,插手了这件事。她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我得继续下去!没得逃了。我一直希望可以撑过去,甚至还买了结婚礼物给她。

就在我们要穿过街道时,一辆大车无声无响地从黑暗中开了过来,差点就撞上伊莎贝拉,但她及时跳上人行道。车子呼啸而过时,我看到她惨白的脸以及眼中明显的恐惧。

“唉,可是没用。我没办法坚持下去。我必须拥有她……”

我们一起离开餐厅时,几乎所有人都喝醉了。

“而现在,”我说,“她死了……”

我看着在桌子对面的她,她微笑以对。我为她感到的痛苦与忧虑根本没有必要。一朵花在一坨粪堆上依然可以像在其他地方一样绽放,也许还开得更美,因为你注意到它是一朵花……

这次,他把最后一句话让给了我。

我看着她,接着我的愤恨消退了。她没有试图回避,没有厌恶的表情,更没有表现出任何企图掩饰困境的焦虑。她静静坐着,面带微笑,同样是像卫城石雕女子那样的笑容。她端庄有礼,不受这群人的影响。我看到他们对她起不了作用,一如她所住的污秽寓所无法影响她一样。我想起很久以前问她是否对政治有兴趣时她所给的答复,那时候她神情茫然地说:“那是我们会做的事情之一。”今晚,我猜测也将是同样的类型。倘若我问她对这个派对的感觉,她会用同样的语气说:“这是我们会办的那种派对。”她一点也不气恼地接受了,而且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这就是加布里埃尔选择要做的事情之一。

他很轻柔地复述着我的话:“而现在,她死了……”

我因为伊莎贝拉而气急败坏,他竟然敢把她带进这样一群人里?

他转过身,走出房间。

他们完全无法靠艺术天分获得救赎,即使这种情形很容易出现。这里没有作家、音乐家、诗人或画家,甚至连个妙语如珠的人都没有。他们是大都会世界里的残渣,他们是加布里埃尔挑选的,仿佛是故意要展现出他有多下流。

[1]原文中从“对她都起不了作用”开始变成用现在式。

有些恐怖的记忆你可能永远也无法磨灭,在格里斯餐厅那个恶梦般的晚上就是其中一个例子。我相信,举办这个派对完全是为了满足加布里埃尔对我的敌意。在我眼里,那是个声名狼藉的派对,加布里埃尔介绍他在萨格拉德的朋友和伙伴给我认识,而且伊莎贝拉就在其中。那些男男女女应该是她最好永远不要见到的人,里面有醉汉、性变态者、装扮俗丽的荡妇以及生了病的吸毒者,一切都很卑鄙、下流,而且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