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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从上海到巴黎

玛格丽特的脸庞时而被灯光照亮,时而又笼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线闪烁的时候,林海都能发现她目光里的恐惧。她紧紧地靠在林海身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就在林海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时,灯光忽然又亮了起来,但没隔几秒钟灯又暗了。电灯就像抽风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来。

林海也手足无措地盯着电灯,那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看起来像是电压不稳,这在电线老化的房子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来了。

突然,电灯一下子暗了,屋子里变得一团漆黑。

在墓地鬼火般的灯光下,玛格丽特战栗地说着那个名字:“诺查丹玛斯。”

越来越近……

就在林海的心如铅般沉重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还有对方的呼吸。

夜半鬼敲门?这暗夜里的声音是如此可怕,差点敲碎了他的心。

他们的脸庞也越来越近,寂静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玛格丽特也抬起了头说:“他来了!”

玛格丽特缓缓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就像黑暗中爬出来的章鱼,紧紧地抓住了林海。

他们的脸庞在灯光下忽暗忽明,宛如两只惊弓之鸟,而外面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持续不断,宛如夜晚的涛声。这“地狱之声”渐渐包围了整个老屋,从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传来了这种声音。

“你不是很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们要分别这么长的时间,在这遥远的地方重逢。”

林海挣扎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门声,猛烈地撞击到他的耳膜……门外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门外是不是人类?

林海颤抖着后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尔,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这时玛格丽特大声地喊了起来:“千万不要开门!”

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忧伤:“是的,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四百多年过去了,我失去了时间与岁月,直到现在我重新遇见了你。”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忙把桌子搬了过来,死死地顶在门板后,然后任由外面的敲门声继续。

听完了这一大段心灵独白,林海觉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头也已经被砍下,正在玛格丽特白衣飘飘的怀中,缓缓穿越黑暗而阴冷的街道。

玛格丽特已经躲进了他的怀中,林海再也没有顾忌地搂住了她,此刻他们都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分钟死去。他只感到玛格丽特的身体不再冰凉,她是那样火热而颤抖,就像搂着一只受惊的小猫,黑色的长发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渗入心脾。

“让我说——那是1574年4月30日,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日子,拉莫尔在巴黎的广场上被斩首。当时我就躲在广场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我再一次看见拉莫尔的时候,他已经身首异处了。我买通了刽子手,得到了拉莫尔被砍下的人头,在暗夜中的巴黎街头,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抱着爱人的头颅匆匆走过。当我来到蒙特马尔高地的小教堂时,我的白裙已被头颅的鲜血染红了,我感到四周飘荡着无数幽灵,在坟墓中为我们吟唱着挽歌,我含着眼泪将人头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随着拉莫尔一同被埋葬。”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吗?如果就这样两个人抱着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虽然没有拉莫尔血染的头颅,也没有巴黎暗夜的灯火,但在诺查丹玛斯制造的彻骨恐惧之中,林海似乎窥到了玛格丽特最真实的眼神。

“你还记得拉莫尔被处死那天的情形吗?”林海的心也绷紧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玛格丽特的痛处,于是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你可以不说的。”

在幽灵般闪烁的灯光下,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那是临死之人最终的倾诉,根本不需要半句语言,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吧,我和拉莫尔的关系是非常秘密的,尽管后来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因为我和亨利纯属政治婚姻,本来就没有丝毫的感情。”玛格丽特似乎还隐瞒了许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后,“真正下令逮捕并处死拉莫尔的,其实是我的母后。”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那可怕的敲门声忽然停止了,电灯也恢复了正常。林海像是刚被救起的溺水者一样,缓缓睁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额头已满是汗珠。

“你和拉莫尔就是在那夜相爱的吗?”

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电灯,还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顿了片刻说:“他走了?”

“对,那是个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忆那个夜晚。”

诺查丹玛斯走了吗?林海轻轻地放开了玛格丽特,他又走到房门后面,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绝不是传说中的荡妇。她与拉莫尔之间的爱情,原本就是纯洁和高尚的,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贞节。他幽幽地问:“你也经历过‘圣巴托罗缪之夜’吗?”

老屋里的空气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玛格丽特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面面相觑地等待着,等待诺查丹玛斯再度来临的时刻。

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许多关于我和拉莫尔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绝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然而,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电灯始终都保持着正常,门外再也没有响起声音。林海终于放松了下来,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

林海吃了一惊,难道竟和电影里拍的一样吗?

但玛格丽特冷冷地说:“诺查丹玛斯还会回来的。”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轻声地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我和亨利结婚那天。”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林海,谁知道那个幽灵什么时候还会来呢?他重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里买的东西。

“把你和他的故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倾听。”

林海急忙把那些胶带和钉子拿了出来,先用榔头把钉子敲在窗户的重要位置上,等于把窗户给固定住了,然后再用胶带封住门窗的缝隙。他连阁楼上的老虎窗也没有放过,那些厚厚的胶带几乎把窗玻璃都遮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光线了。然后他把桌子顶在门后,就算再用力都不能把门撞开。

这个名字犹如电流般穿过玛格丽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说:“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他。”

最后连林海自己都摇了摇头,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样子,或者说更像一个密封的古墓。

犹豫了几秒钟,林海说出了那个名字——德·拉莫尔

玛格丽特苦笑了一声:“你想把我们都埋葬在这里吗?你能躲得过今晚,明天又怎么办?”

“我在想一个人。”她缓缓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复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这时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们还有明天吗?”

老屋里沉默了两个多小时,林海一直静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Marguerite,你在想什么?”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说:“早点休息吧,我累了。”

玛格丽特的快乐也很快就过去了,她没有再开电视机,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十分钟后,林海爬到了阁楼上,他看着被胶带封起来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茧自缚”这个成语。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没有说话。

已经是半夜了,他静静地躺在小木板床上,刚才那可怕的经历,使他很久都无法睡着。

吃完后玛格丽特忘记了公主之尊,用舌尖舔着唇边说:“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暂时忘却刚才的恐惧,然后重新梳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看着玛格丽特吃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画——《最后的晚餐》,也许诺查丹玛斯今晚就会出现,这会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吗?

那一幕幕场景如电影画面般转过,他想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阁楼,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中午,想起了老虎窗下发现的羊皮书卷。

在林海的帮助下,玛格丽特尝试着用起了筷子,但夹了几下还是又抓起调羹了,这让她难得地笑了起来。林海也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快乐太短暂了,简直就像是不真实的梦。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十年前挂在这里的玛格丽特画像、关于“路易九世之谜”的羊皮书,全都发现在这间阁楼里,而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下来的吧?

让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玛格丽特只吃了几口,就深深喜欢上中国菜了。怪不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连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也被征服了,原来中国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今天他已经发现了,爷爷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学习的是美术。而玛格丽特的画像和羊皮书,显然都和法国历史有关,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爷爷——林丹青。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会不会和爷爷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有关呢?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套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榔头之类的工具,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如果真的有关系,那也许就是林海最后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的阁楼里大口喘着气。

电视里说的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原版片。

他想到了那位远在巴黎的人。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昨天给那边发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没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给林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不,现在就要告诉他!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机,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号码,用力地按下了拨号键。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同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里的那些事情当真。”

电波转瞬飞出了小阁楼,直上遥远的星空,跨越几万公里和无数个国家,直抵遥远的Paris……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2005年4月13日·巴黎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雨依然没有停。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着窗外巴黎清晨的雨,我已经心急如焚了,总不能把大好春光耗在这里吧。于是我打定主意——雨中游巴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上午九点,我带上一把伞走下大楼,胖胖的女管理员已经和我很熟了,我用新学的几句法语和她打了招呼。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我坐地铁直奔Place de la Concorde——协和广场。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走出地铁站不远,就见到了那片古老的广场,在靡靡细雨中静默着。因为下雨,游人不是很多,我很惬意地撑着伞,在Place de la Concorde上漫步,听着细雨敲打伞面的声音,如果身边再多个美女就好了。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协和广场建于路易十五时代,大革命时期相当于北京菜市口,路易十六、玛丽王后、罗兰夫人还有罗伯斯庇尔,都在这里走上了断头台。不禁让我想起当年罗兰夫人那句临刑前的遗言:“自由呵,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义施行!”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辉煌,但自十九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这些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十九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自从看了大美女苏菲·玛索主演的《卢浮魅影》,我就开始向往协和广场的古埃及方尖碑了——这是1831年埃及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送给法国的礼物。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方尖碑果然非同凡响,周身雕刻着歌颂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看到这里我就想到了羊皮书卷,凡是我们不能解读的古代文字,其实就和密码差不多了。广义而言,人类的文字本来就是一种密码符号,那么在这些密码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也许本来并不是秘密,但因为历史的流逝而成为了秘密。当年路易九世也去过埃及,曾经在那里做过多年俘虏,他看到过方尖碑和金字塔吗?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小时候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根本就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选择学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离开协和广场时已是中午,随便在路边吃了点,我便赶去法国的橱窗——香榭丽舍(Champs Elysées)了。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其实就是从协和广场走到凯旋门的这段大马路,直译过来就是“爱丽舍田园大街”,但我更喜欢“香榭丽舍”这个名字,因为这四个字在汉语里太富有古典诗意了。终于走到LOUIS VUITTON的门口,才发现雨中排了很长的队,反正我本来就不哈洋货,看一眼就拜拜了。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走到香榭丽舍大街的西头,就看到大名鼎鼎的L’Arc de Triomphe——凯旋门了,从这里辐射出十二条大街,据说地下就是巴黎最大的地铁转换枢纽中心。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从凯旋门出来,趁着时间还早,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巴黎荣军院,同时也是拿破仑的安葬之地。1821年5月5日,拿破仑·波拿巴死于流放地圣赫勒拿岛,他的遗体被运送回国安葬在巴黎荣军院,由战无不胜的法国军团战友们陪伴着他长眠。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在荣军院的圆顶之下,我随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瞻仰这个曾经震撼欧洲的人物。拿破仑的骨灰安放在六个不同材料做成的棺材内,外面是一个红色的花岗岩石礅,十二尊胜利女神像环立于石棺上方,象征法兰西人民团结在伟大英雄的周围。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从荣军院出来,雨差不多停了,门口有许多流浪汉,看来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平等。正好对面有个人过来,与我迎面撞了一下,他赶紧说了声:“Excusez-moi!”

林海只能点点头说:“没错,看来在三十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总感觉有点不对劲,这时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话,只见一个坐在路边的男人冲向了大街,前面撞到我的那个人也在撒腿狂奔。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我赶紧摸摸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钱包不见了踪影,原来刚才撞到我的人是个毛贼!我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飞快地向前面追去。而前面也在上演一场追逐戏,撞过我的男人在前面跑,后面紧追着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而我则跑在了最后面。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方。购买时间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终于,我目睹了一幕法国版的“见义勇为”,那个小偷已经被压在了地上,“见义勇为者”大声斥骂了他几句,从他手里抢过了我的钱包。这时我也跑了过来,“见义勇为者”回头站了起来,把钱包交还到我的手中。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三十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这时我才看清这位好人的脸,没想到我居然还认识他,就是那天在塞纳河边的桥洞底下,给了我一把破洋伞的“法国丐帮”。

“我也不知道,爷爷过去一直住在这间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后来在大学里当美术老师。”

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你爷爷去过巴黎?”

他也微笑了起来,用那“不堪入耳”的英语向我比划着,大意是他早就看出那毛贼不怀好意,那“三只手”的一幕正好被他收入了法眼,他是法国的有为青年,自然要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维护巴黎的旅游形象啦。

林海缓缓地回过头来,指着书页上的那几个汉字,用法语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民国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这本书是他在1935年的巴黎买的。”

正当他这么比划着,那个小偷已经趁机脚底抹油溜走了。不过我已经查看过钱包了,里面什么都没少,八百欧元现金外加一张信用卡,更重要的是我的护照。

他是用中文说的这两个词,所以玛格丽特没有听懂,问:“你说什么?”

拉着这位法国见义勇为好青年的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碰上小偷已是难得的遭遇,再碰上这位丐帮英豪出手相助,钱包失而复得,这实在是缘分了。

这行字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词:“爷爷!巴黎!”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What’s your name?”

“林丹青 民国二十四年购于Paris”

他回答说:“Jack.”

他先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没想到竟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三十年代的法文版图书,而且还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更重要的是,在书的内页里写着一行中文——

这名字在英文里念“杰克”,在法语里就是“雅克”,许多法国男人都叫这名字。

玛格丽特拿起几本旧书放到桌子上,一层淡淡的灰尘扬了起来。林海这才恢复了精神,只见那几本旧书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虽然我和雅克的英文都惨不忍“听”,但似乎很快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雅克又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英文,意思是我还记得在塞纳河边遇到过你,现在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上午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就这样我交了一个法国丐帮的朋友。

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来。

我原本想要谢谢他的,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欧元钞票,但他却笑了笑,死活不肯收,真个是法国版的活雷锋啊。

她又换了身白色的衣服,这是昨天在一家街边小店买的,看起来很是素净,正好与她的胜雪肌肤、乌木青丝相配,看来无论是十六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女人的审美心都是一样的吧。

经历这惊险的一遭之后,我离开了巴黎荣军院,也变得异常小心了,把衣服捂得严严实实的,让梁上君子们无从下手。

林海没有食言,在说好的时间里回到了老屋。玛格丽特正满脸焦虑地等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还是坐着地铁回伏尔泰大学,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座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周,看着旁边哪个人具有小偷的可能性。

因为下午是选修课,所以他提前离开学校赶了回去。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居然是林海的号码。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学生会了,林海急忙把DVD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了?难道是遇到危险了?

林海无法从正常的推理去判断,但这件事本来就已经脱离了逻辑,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来面对。

虽然是昂贵的国际长途,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起了电话。

按照上面的逻辑来解释,既然玛格丽特已经逃离油画了,那碟片最后的求救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果然是林海的声音,万里之外的他显得很紧张,但声音却非常轻,似乎是故意压低声说话的,在这巴黎的地铁里更加听不清楚了。我只有大声嚷嚷着问:“喂,林海,我已经收到你的E-mail了,知道了你碰到的情况。现在我住在巴黎伏尔泰大学,已经把羊皮书交给奥尔良教授了,他们非常重视羊皮书里的内容,正在解读文字,你就放心吧。”

那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了?

在我大声说话的时候,引起了地铁车厢里其他人的注意,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似乎都对中国话很好奇。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求救”本来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记忆错误;第二种则是玛格丽特确实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林海,然后通过镜子作为媒介(对林海来说则是油画),把某种求救的信息输入到了林海的脑子里,使他在当天晚上产生了种种错觉和幻想,从而发现了玛格丽特传递给他的求救信息。

林海在电话那头颤抖着说:“你没事就好,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和羊皮书。再告诉你一件事情,诺查丹玛斯可能已经发现我了,他很可能会杀死我的。”

但玛格丽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释呢?

最后那句话我总算听清楚了,平时我打电话从不会一惊一乍的,但此刻我也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至于那张《玛戈王后》的DVD,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简单:那天在回学校的路上,他正好在碟摊上发现了这张片子,于是就买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我没胡说!现在玛格丽特就在我阁楼下面,我差不多已经把老屋给封起来了,那个幽灵真的快要来了。”

也许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来的值班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编造,是他脑子里的妄想?或许,那所谓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写在手心里的那个“Aider moi”,其实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颜料写上去的。

“你打几十块钱的国际长途,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吗?”

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

“不,我想告诉你我的新发现,我爷爷在三十年代的时候,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过,可能是学习美术的吧,我认为这可能与羊皮书的来历有关,你能不能在巴黎帮我查一查呢?”

他低头摊开了左手掌心,“Aider moi”依然像个耻辱的伤疤刻在手心里。

这个新发现倒确实有用,我急忙冷静地问道:“林海,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他当年是在巴黎哪所学校读书的?”

林海一下子有些蒙了,到现在耳边似乎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Aider moi!”

“我爷爷的名字叫林丹青,丹青就是中国画的水墨丹青。我只知道他三十年代在法国巴黎留学,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就连读什么学校我也不知道。”

当初那个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玛格丽特到哪里去了?

“哦,天哪,这怎么个查法?”

这是怎么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还是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电影结束片子也就结束了,这张DVD总共就这么点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还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玛格丽特,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碟片而已。

林海的语气挺无奈的:“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你人在巴黎,就只有请你帮忙了。”

当电影《玛戈王后》片尾的演职员表结束后,DVD已经放到了头,屏幕上并没有出现玛格丽特。

“好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

电视机屏幕上果然出现了电影《玛戈王后》的画面,林海为了抓紧时间,按着遥控器的快进键,很快就让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放完了。

“谢谢你了,假如我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话,再见!”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带着这张神秘DVD到了学生会,这里有间活动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着中午这里没有人,他赶紧把DVD放进了机器里。

接完这个来自祖国的长途电话,我坐在地铁座位上深呼吸了几口,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大概是我口中古老的汉语太大声吓着他们了吧?我只能抱歉地说了好几声:“Sorry!”

是的,前几天林海忽略了这个细节,一直让这张DVD躺在自己随身背的包里。这张DVD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这时地铁已经到站了,我急忙冲出车门,快步向地面跑去。现在是巴黎时间五点半,中国与法国的时差是七小时,这么说林海是在子夜十二点半打电话的,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呢,非要在半夜里打电话,还是特意要照顾我这边的时差?

里面有电影《玛戈王后》,还有最后那段玛格丽特的话。

回到伏尔泰大学时,天色差不多黑了,但我很远就见到一个光头男人,站在学校大门口向我挥手。

林海这才想起来,在第一次去西洋美术馆的那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外遇到了一个黑衣男人,结果意外地得到了这张DVD。

原来是于力,他嘴角撇了撇说:“知道你吃不惯法国菜,到我家里去吃中国菜吧。”

吃完午饭后,他马上就回到了寝室里,准备把一些生活用品带回老屋去。当他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背包里面塞时,忽然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张没有文字标志的碟片。

终于有机会填补我的“中国胃”了,便摩拳擦掌地跟着他上了那辆雷诺。刚开出去不到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了一栋宿舍楼下,于力说这是伏尔泰大学的研究生楼,整栋楼就他一个中国人。

上午的课是温格老师的,这还是林海第一次在温格老师的课上迟到。下课后温格想来问问他,但林海却躲避地逃开了,因为他心里全都乱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他特别怕自己会说漏了嘴,把玛格丽特泄露了出去。

于力住在三楼的一个宽敞房间里,居然还有二室一厅七八十平米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啊。房子里有个很大的厨房,看起来很干净,显然平时极少开油锅。料理台上已经放了洗好的菜了,于力让我在旁边歇着,自己开了油锅炒了起来。

林海轻轻叹了一声,告别了爷爷留下来的画,离开了寂静的小礼堂。

他一边炒菜一边叹起了苦经,原来当初他跟我们说的全都是牛皮,什么刚到法国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贸易公司打工,周薪两千欧元,连泡了三个法国女朋友,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现在他终于承认了,他刚到法国的第一年,白天待在学校里上课,晚上就到中餐馆里炒菜,吃了不少的苦。后来他投靠到奥尔良教授的门下,受到教授的器重,总算领到了学校里发的研究津贴,教授每年做研究课题都有经费,于力跟着教授拿了不少好处,这两年也总算买了辆二手车。

每个人都可以对一幅画做出自己的解读。

其实于力也不容易,他的父母都是搞学术研究的,照理说也是书香门第了。于力常吹嘘自己小时候就有天赋,八岁能背唐诗三百首,父母从小教了他好几门外文,不到二十岁已精通英、法、俄三国语言了。就在他大一那年,他的父亲出国做了一年访问学者,不知在那里碰到了什么课题,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去,结果弄得走火入魔,回国后疯疯癫癫,不久就出车祸和妻子一起死了。

虽然这幅画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但画中金色的麦田还是给人一种视觉的冲击力,那种浓墨重彩竟有点梵·高的画风。画中的女主角朴实而健美,这样的母亲是否象征了中国农村无穷的生命力?

于力炒菜的动作非常利落,很快就完成了四菜一汤,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已是很不易了。吃完了这顿难得的中国菜,于力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再加上剃着的光头,看起来倒有分黑社会的神韵。沉默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过去我对你说过,我父亲曾经出国做过一年访问学者……”

爷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他说自己是个不成功的画家,只能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爷爷在1955年画了这幅画,当时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其中有三个月是在农村下放劳动。他显然是受到了农妇的启发,才有了这幅名为《母亲》的大幅油画。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当时的校长很喜欢这幅画,便在小礼堂落成的时候,把这幅画挂在这里作为装饰,这一挂就是漫长的五十年,直到它渐渐地被人遗忘,而当年画画的人早已作古了。

“难道他是到法国做访问学者的?”

大概是爷爷要让小林海记住死去的妈妈的原因吧。

“没错,而且就是伏尔泰大学,他研究的课题也正是‘路易九世之谜’!”于力忽然有些激动起来,直起身子幽幽地说,“中国几乎没人研究这个课题,只有我父亲对此深感兴趣。他在巴黎伏尔泰大学研究了一年,与奥尔良教授一起工作。我父亲刚来到法国,就接触到许多神秘的资料,立刻就忘我地投入了进去。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的激情,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几乎连电话里我的声音都认不出了。”

林海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爷爷带到学校里来,爷爷特意带他来到小礼堂,让他看看这幅画,爷爷还饶有深意地说:“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在国外走火入魔了?”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于力怔怔地说:“对,在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最终失去了理智——他声称自己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的走廊里,见到了路易九世的幽灵,还经常与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在下国际象棋。当然没人相信他的话,所有人都认为他走火入魔了,便把他送回中国治疗了。”

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足有两米多宽,一米多高。画里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有个中年的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

“许多人因为研究‘路易九世之谜’而神秘死亡,难道你的父亲也在此列?”

这才是林海走进小礼堂的原因,因为这幅画是他爷爷的作品。

“是的,我父亲回国不到一个月,就在车祸中和我母亲一起去世了。过去我一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但自从我来到法国,在奥尔良教授门下研究‘路易九世之谜’,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我确信我父亲死于非命,就是因为‘路易九世之谜’!”

他在寻找那幅画……老天保佑,那幅画还在,依然挂在墙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继续下去呢?难道你不怕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吗?”

此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小礼堂的边门敞开着,里面露出来微暗的光线。既然已经迟到了,索性就到里面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进了边门,只见小礼堂里空空荡荡的,地上还积了很多灰尘。

“一开始我也害怕过,曾经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想这是我父亲未完成的遗志,在冥冥之中,一定有种力量操纵着这些神秘事件,我有责任把这些秘密挖掘出来,查明害死我父亲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小礼堂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前苏联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图书馆该是同一个人设计出来的吧。这里曾经是大学举办重大活动的场所,但随着大学规模的扩大,新的大礼堂和学校剧场相继落成,这里就冷清了许多,渐渐被许多人遗忘了。

“某些事情一旦带上了个人情感,就变得很麻烦了!”

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林海已经到了大学校园里。糟糕,上午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他急匆匆地向教学楼跑去。在路过学校的小礼堂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说到这句话时,我忽然想到了林海和他的玛格丽特。

对,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这边,而是在欧亚大陆另一头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昨天林海已经发过E-mail了,但愿那边已经看到了,再不行就给巴黎那边打手机吧,别管它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了。

“不,这不单单是个人情感,最最关键的是,自从我拜在奥尔良教授门下,便发觉‘路易九世之谜’可能含有重大的价值,这种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想象力。”

如果现在还有希望,那就是那卷羊皮书——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书,和十年前阁楼上的画像存在某种关系,那么一旦解读出羊皮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线索,比如关于玛格丽特的疑问,还有神秘的老屋和阁楼。

“天大的秘密?”

就算那个可怕的幽灵不再出现,就算能够侥幸逃过一劫,那玛格丽特又该怎么办?她不可能永远都被“老屋藏娇”,林海感到自己就像个无助的落水者,只能随着漩涡而慢慢沉没。

“对!”于力用了非常肯定的语气,让我不得不相信,他颤抖着说,“我相信我父亲绝不会白死,他的死有重大的意义,他是为了破解人类最重要的一个谜而死,也是为了人类未来的生存而死。我必须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这是对他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去学校的路上,林海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结束,不知道诺查丹玛斯何时会出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只能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于力渐渐恢复了镇定,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泪光,摇着头轻声说:“对不起,可能是今晚太高兴了吧,把这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沉默了半分钟,玛格丽特终于松开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为什么不该说?”

玛格丽特忽然从后面拉住了他,林海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轻声说:“放开我吧,下午我一定回来,请相信我。”

他苦笑了一声:“这你就别管了,我会告诉你原因的,但不是现在!”

回来后他们默默地吃完了早饭,因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吃完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背起包就要去学校了。

停顿片刻之后,我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地铁里,接到林海打来的那个电话。我立刻问道:“于力,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林海又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跑出去买早点和午饭了。

“说吧。”

“当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一边在纸上写下了“林丹青”这个名字,一边说:“这个人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在巴黎留学,是学习美术的。”

玛格丽特终于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说:“你真的还活着吗?”

“就这些吗?”

与其说这句话是说给玛格丽特听的,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壮胆的。

“是的,我对林丹青的情况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读的是哪个学校。”

林海的心里又沉了半截,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喃喃地说:“玛格丽特,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死。”

于力摇了摇头:“查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有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年到法国勤工俭学,其中有许多人后来成为新中国的缔造者,他们在法国留下的只有学籍档案。如果不知道就读学校的名称,要从那么多人里查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死了。”

“你说得没错,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这个人可能很重要……”

这话说得是如此辛酸,立刻让林海也战栗了一下,他连忙摇了摇头说:“不,诺查丹玛斯不会来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现在我非常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原因说出来呢?

玛格丽特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我们将不能在一起——我会被重新关进油画,而你则会失去生命。”

于力从我为难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便朗声道:“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的,假如你还把我当作好朋友的话。”

“不知道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隐瞒了,便把林海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出来,从林海第一次去美术馆,到意外发现羊皮书,再到林海救出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受到了诺查丹玛斯的死亡威胁,直到今天接到的越洋电话。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抚摸着,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我说完这些事情,觉得简直就是在说一部惊险悬疑小说的梗概,拍成好莱坞电影大概也不错吧。

林海小心地走下阁楼,来到玛格丽特身边,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了?”

于力听完也大吃了一惊,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再看着窗外沉沉的巴黎夜色,眼神里不知掠过了什么。

老屋的卧室里充满了暧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倾泻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间,黑色的长发覆盖了脸庞,睡裙底下只露出一双白白的脚丫。林海揉了揉眼睛,仿佛玛格丽特从油画变成了黑白照片。

他咬了咬嘴唇说:“果然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明天我带你去大学图书馆,我们查一查历史上玛格丽特的详细资料。”

他悄悄打开阁楼的门向下看去,只见玛格丽特已换上一身白色的睡裙,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只虾似的蜷缩在床上。

“好,这两件事一定要联系在一起。”

“我还活着!”林海轻声地对自己说。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口,感觉就像从坟墓中重生一样。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我知道他可能有夜生活,便早早地告辞回去了。

在一片清晨的幽光里,林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老虎窗的格子,还有窗外飞过的几只鸽子。

于力又开车把我送回了伏尔泰大学,车子直接停到了历史系大楼下面,我没有再让他送,独自爬上了恐怖的顶楼。

诺查丹玛斯没有来。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听着十九世纪幽灵们的脚步声,我仿佛能看到遥远的玛格丽特的脸庞……

2005年4月13日·上海

2005年4月14·上海

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万里之外的中国,林海和他的玛格丽特正在做什么?

在充满迷雾的黑夜森林里,林海见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暗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渐渐照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我顶着雨一路小跑,回到了古老的历史系大楼,整栋大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外面的雨声和脚下的木板声交织在一起,陪伴我回到了顶楼的房间里,这是许多恐怖片导演惯常使用的伎俩。

远方不时响起野狼的嚎叫。雾越来越重,飘满坟墓般的森林。那个人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无声无息地来到林海面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掀掉了蒙在头上的黑布。

临别时于力好像还有什么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便匆匆地跑进了雨幕中。

林海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鹰钩鼻下是布满皱纹的嘴唇,那对灰色的眼珠缓缓转动,凝视了他片刻。

“但至少可以提供一个思维的方向。”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中的校园,外面的雨水正飞溅到玻璃上,“谢谢你,于力,今天为我解答那么多问题。我们走吧。”

然后,那人缓缓吐出一句话:“Tu va mourir sans doute.”

于力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波动,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从客观世界的进程来说,却有一个数学上的概率问题,再结合到所谓的神秘预言,就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了。”

这句话是法语,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无疑!

突然,我想到了万里之外的林海,他所见到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难道也是某个“永远的现在”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油画就是一个多元宇宙,玛格丽特可以从中选择自己的未来……天哪,这样的假设太大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不敢说出口。

“不!”

“对,相互平行运行的,可以选择的多种可能性的未来,就是多元宇宙的概念。”

林海挣扎着跳了起来,却发现黑森林已不复存在,只看到幽幽的光线,透过贴满老虎窗的胶带照射进来。

虽然他只提醒了我一句,但我的脑子似乎在瞬间开窍了:“如果说‘现在’是永远的,那么我们现在坐在这个餐厅里,不论时间向前进行了多久,都有可能重新回到这里,因为有一个‘永远的现在’存在,那么对于未来而言,同样也有一个‘永远的现在’。也就是说,过去、现在、未来可能同时存在。”

原来又是一场噩梦。

“永远的现在……”于力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你相信永远的现在吗?爱因斯坦承认永远的现在,古代东方和西方的神秘主义者们,也同样相信永远的现在。”

“我还活着。”

“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了,你把你的理解都说出来吧。”

林海如释重负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揉了揉眼睛,自己还在小阁楼里,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清晨六点。

于力一直在摇头,他的脑袋在餐厅的灯光下越发亮堂了:“你说的仅仅只是一种可能性,即假设世界上真的存在幽灵。但如果从哲学的意义上去理解,你会有新的发现。”

正当他还在庆幸自己活着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说到这,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了,这让我显得很尴尬,也使得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是玛格丽特的声音,她看到了什么?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死过——他本来就不是与我们相同的人类,而是一个拥有魔法的异种!他永生不死,冷酷无情,永远徘徊在人界与地狱之间,数百年来不断干预人类的历史,以应验他的惊世预言?”

林海飞一般冲出小阁楼,几乎是滚下了狭窄的扶梯,只见在幽暗的卧室里,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色异常苍白。

“我明白了,比如说我预言你下一分钟要倒霉,因为我已经准备在下一分钟打你一拳。”但于力随即摇了摇头,“但这也不对,《诸世纪》中的绝大多数预言,基本上都是在诺查丹玛斯死后才实现的,难道他还能够在死后干预历史吗?”

他赶紧扑到床边,抓着玛格丽特的肩膀问:“怎么了?”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我突然问道:“所谓‘预言’,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预言某人会在某时死去,他就在预言某人死去的那个时间,秘密实施魔法使那个人死亡,这样他的预言不就‘应验’了吗?”

玛格丽特的手指颤抖着,指着窗户的方向,嘴里却喃喃地说不出话。

这时餐厅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于力两个中国人。

林海抬头向窗户看去,只见几行红色的墨水字写在窗玻璃上——“Tu va mourir sans doute.”

“谁都无法轻易否定诺查丹玛斯,也都无法轻易肯定诺查丹玛斯。”

瞬间,那行字像雷电一样,从天空打中了他的头顶,让他差点窒息了过去。

“我还是不明白,诺查丹玛斯是一个真正的预言家,还是一个骗子呢,或者是某个拥有魔法的巫师,是在黑暗中永生不死的幽灵?”

还是在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你必死无疑!

“举个例子吧,希特勒就对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很重视,据说是因为臭名昭著的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夫人,读到了一首诺查丹玛斯的四行诗,引起了戈培尔和希特勒的浓厚兴趣。二战时期,德军飞机撒下大量据称是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告诉人们诺查丹玛斯早就预言到了德国的胜利。其实,这些所谓的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全都是纳粹德国伪造出来的,为的是对法国人进行心理战。”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雾气弥漫的森林,那黑色斗篷下的苍白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谁了,幽灵进入了林海的梦中。

我摇了摇头:“怎么又牵扯到阴谋论了?”

玛格丽特终于说话了:“诺查丹玛斯!这行字是诺查丹玛斯写的!”

“《诸世纪》肯定有一个最初的版本,这个版本的预言得到了后人的证实。但后来出现了许多伪造的《诸世纪》,或者假托诺查丹玛斯之名的预言书。其中有许多很恶劣的人,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篡改原文,希望利用诺查丹玛斯预言家的声望,来为某些集团的阴谋服务。”

但林海放开了她的手,缓缓走到窗玻璃前,昨晚这扇窗已经被胶带封了起来,简直是密不透风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写着那行血红色的墨水字,竟如伤疤般异常醒目。

“那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是不是伪造的呢?”

他下意识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的“Aider moi”,与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独特笔迹。

于力又皱起了眉头:“你这个问题真的让我很难回答,因为我们在评价所谓的预言时,首先要做两件事,一是判断记载预言的资料的真伪性,二是确认该预言产生的时代。如果所谓的预言是后人伪造的,那当然就毫无意义了。”

这说明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幽灵所写的?

“你认为这可能吗?我是指预言未来的能力。”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图书馆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充满着腐尸味的黑衣男子,刚才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幽灵不正是他吗?

“诺查丹玛斯?当然,我还写过一篇关于他的论文呢,诺查丹玛斯是十六世纪法国著名的预言家,他写过一本叫《诸世纪》的书,据说准确地预言了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

他就是诺查丹玛斯?

像受刑一样吃完了这顿晚餐,我看着外面绵绵的巴黎夜雨,忽然想到了某个名字,于是我回过头犹豫着说:“于力,你听说过这个人吗——诺查丹玛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诺查丹玛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 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玛格丽特之后,又为何要说“你必死无疑”呢?

晚饭还是在学校的餐厅,对这里的西餐我已经完全厌恶了,我向于力打听附近有没有中餐店,但于力的回答是附近有几家中餐店,但里面的菜做得比国内的盒饭还低级,而价钱相当于上海的三星级酒店。这立刻就打消了我出去吃中餐的念头,只能陪于力一起啃半生不熟的牛肉。

难道这一切都是诺查丹玛斯安排好了的?林海只不过是一只懵懂的小动物,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还好于力没有继续追问,他又看了看电脑说:“好了,艺术资料库里关于这幅画的内容只有这些了,我们走吧。”

他回过头看着玛格丽特,两人的眼神同样无比惊恐,他颤抖着问:“你刚才看到他了?”

这句话一下子问倒我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不,我不知道。”

“不,我没有看到。但他一定进来过,只有他会在窗户上写字。”

于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视我的眼睛一会儿:“你为什么要查这幅画?难道它和羊皮书有关吗?”

是的,诺查丹玛斯不单单进入过这房间,而且还进入过林海的梦境。

“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冲到房门口,却发现房门完好无损,桌子依然顶在门后,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进来过。而所有的窗户也都关死了,胶带也封得很好,没有任何撕开过的痕迹。他又冲到了小阁楼上,发现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个房间依然是间密室,没有人进来过的迹象。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敏感的直觉,也许是我跟着奥尔良教授太久了,整天面对着一些古代的文书和艺术品,于是产生了某种心灵感应吧。”于力的脑袋在灯下反射着光,似乎正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在这幅画里,似乎隐藏着某个秘密。”

除非那是个幽灵。

“怪在哪里?”

如果诺查丹玛斯真的进来过,那他要杀死林海简直是易如反掌,这也是推理小说中才有的“密室杀人案”吧。

这时于力的眼神忽然诡异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觉得这幅画有些怪。”

可他为什么不杀死林海呢?

我和于力都把头凑到了电脑屏幕前,看着玛格丽特正襟危坐在油画中。大概过了几十秒,我忽然长出一口气说:“果然是人间尤物,怪不得有三位法国国王为她而折腰啊。”

林海摸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幸运。但他随后又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因为诺查丹玛斯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个幽灵的手中,说不定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钟,自己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原来电脑里还储存着油画《玛格丽特》的资料图片,虽然电脑里的图片不是很大,但足够使我看清油画里的玛格丽特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他战栗着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他们只能以互相依靠以驱散恐惧,但这依然没有用,幽灵的气息正弥漫在这间屋子里。

“嗯,这里还有一幅图片呢。”

玛格丽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买的黑色上衣,还有灯芯绒的裤子。她靠在林海耳边说:“我们该怎么办?”

听完这段话我沉默了许久,点着头说:“原来这幅画的流传经历如此曲折,连拿破仑的约瑟芬皇后都喜欢它。”

“我也不知道……”

“油画《玛格丽特》,大约完成于公元1574年。作者不详,疑为法国亨利三世时代某宫廷画家。此画很早即流出宫廷。据记载,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此画一直被法国南方某家族收藏。罗伯斯庇尔掌权时期,因该家族属于保王党,参与过南方的王党叛乱,遭到了革命派的镇压。油画《玛格丽特》因此被政府没收,后来成为拿破仑皇帝的私人收藏品,悬挂在枫丹白露宫,据传此画深受约瑟芬皇后的喜爱。1815年,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流放大西洋圣赫勒拿岛,此画成为复辟的法国波旁王室的藏品。1830年,七月王朝取代波旁王朝,此画又被新国王路易-菲利浦收藏。1852年,法兰西第二帝国建立,此画被拿破仑三世收藏。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此画流出宫廷,由圣路易博物馆收藏至今。”

林海茫然地看着窗户上的字,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不,他必须要活下去,玛格丽特不能失去自由。

于力把这段法文翻译成中文读给我听——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出去。

这里收藏了从古埃及到当代的绝大多数艺术品的详细资料,在这里寻找一幅油画,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于力和我一起从电脑里查,在资料库的搜索系统里,换了十几个关键词,每次都跳出上百条信息。就这样我们用了足足一个下午,终于查到了油画《玛格丽特》的记载。

老屋已被布置成了铜墙铁壁的密室,但这对诺查丹玛斯没有丝毫作用,反而会成为林海葬身的坟墓。他再也不能逗留下去了,虽然逃出去危险很大,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毕竟还有生的希望。

然后,于力带着我去了伏尔泰大学的艺术资料库,那是一栋全新的三层楼房,具有后现代风格,显得与周围十九世纪的建筑极不协调。

林海抓住玛格丽特的手说:“Marguerite,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逃出去吧。”

“今天下午奥尔良教授出去查资料了,因为羊皮书里有一些文字很难解读,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破译出来,所以教授去了里昂的一所研究院,他需要那里收藏的一些中世纪文书,来和羊皮书进行比对,期望解读出剩余的文字。”

她也似乎完全乱了方寸,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太好了!可奥尔良教授那边呢?”

然后他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林海除了书包外什么也没带,倒是给玛格丽特带了个包,放了许多从淮海路买来的衣服。

“既然是圣路易博物馆收藏的十六世纪宫廷油画,那一定是历史上的名画了,我们伏尔泰大学的艺术资料库里一定有记载的,我可以帮你查一查。”

一切准备停当,林海移开了顶在门后的桌子,把封在门缝上的胶带都撕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房门。

但我并没有告诉于力,这幅油画目前所遭遇的“变形记”。

门外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们手拉手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生怕黑暗中会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

“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我要查的,是那幅名叫《玛格丽特》的油画,这幅画作者不详,但我猜应该是亨利三世时代的宫廷画家吧,这幅画收藏在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目前正在中国展览。”

小心翼翼地走出这栋房子,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林海给玛格丽特戴上一副墨镜,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从哪弄了顶鸭舌帽戴着。

“那可是法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人物啊,她是凯萨琳王太后的女儿,查理九世与亨利三世的妹妹,还是波旁王朝开创者亨利四世的王后。”于力忽然暧昧地笑了一下,“玛格丽特以生活放荡而著称,但她与德·拉莫尔之间绝望的爱情,却令后世无数法国女孩流泪。”

他们低着头离开弄堂,来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着头竖着领子,就像藏在衣服里的“套中人”。

“对,就是她。”

林海走到路边想要拦辆出租车,但总觉得迎面开来的空车里,坐着的全都是诺查丹玛斯,正等着他们上去呢。

“玛格丽特公主?也就是大仲马笔下的玛戈王后吗?”

就这样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他一辆空车都没敢拦,无奈地退到玛格丽特身边说:“看来我们只能到处流浪了。”

“请为我查一幅油画,是十六世纪法国宫廷画家的作品,名字叫《玛格丽特》,画中人物是当时法国的玛格丽特公主。”

他们在僻静的小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玛格丽特说自己又累又饿了,林海才停下在路边小吃店吃了些早点。小吃店里弥漫着蒸汽,许多上班族都到这里吃早饭,他不时地向四周张望,似乎蒸汽里隐藏着某个人影,随时都会冒出一张苍白的脸。

“有什么需要就说吧,我们不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吗?”

林海心里一颤,他想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找来的。他们又匆匆地离开这里,拐到北京东路上,向外滩方向走去。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转过头看了看餐厅外面,巴黎的淫雨依然下个不停,不时有法国小MM从雨中穿梭而过,是该把那个问题说出来的时候了,“于力,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清晨的黄浦江江面上弥漫着浓雾,玛格丽特冷得瑟瑟发抖,茫然地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江水。海关大楼上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她回头看着那些欧洲风格的外滩建筑,惊叹着说:“真像Notre Dame de Paris。”

于力忽然点了一支烟,蓝色的轻烟缠绕着他光光的脑袋,似乎里面正在转动着轴承,他皱着眉头说:“对不起,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是不是和羊皮书有关?”

林海点了点头,“Notre Dame de 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圣母院。

“不,我只是在说一种现象,假设这种现象真的存在。”

他们在外滩的迷雾边走了好一会儿,潮湿的风吹乱了玛格丽特的黑色长发,几缕发丝遮挡在她眼前,配着那副墨镜简直像时装写真。她在防汛墙的栏杆边停了下来,轻声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是说时空旅行吗?”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这雾中吧,也许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像雾一样难以看清楚。”

“我现在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能不能穿越四百年的时光,通过某种媒介抵达另一个时空呢?”

在栏杆边停顿了足有半个小时,直到雾气渐渐散去,看清了黄浦江对面陆家嘴的建筑。玛格丽特仰望着东方明珠,整个人就像雕塑似的不动了,目光里充满着震惊,如果你从四百年前来到现代,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幽灵……”于力显然被我的话吓到了,“你什么意思?”

此刻,他们暴露在了众多游人的目光里,玛格丽特立刻低下了头说:“快离开这里吧。”

吃完以后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忽然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于力,你相信世界上有幽灵吗?”

林海带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来到黄浦江边上的轮渡站,买了两张去浦东的票子,挤进了赶轮渡的人流里。

我说过我不喜欢西餐,但于力早已习惯了欧洲的生活,他熟练地用着刀叉吃着半生不熟的牛肉,越看越像茹毛饮血的古高卢人了。我只能要了一份意大利面,用这据说是马可波罗从元朝带回来的食物填补我的中国胃。

玛格丽特从没坐过轮船,面对渡轮时显得异常紧张,林海在她耳边安慰着说:“你就当这是巴黎塞纳河上的桥吧。”

但我并没有回答于力,我不想让他知道那边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实在太复杂了,绝不能让太多的人卷进去。

林海也很久没坐过轮渡了,但小时候有亲戚住在浦东,经常要坐轮渡过江,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赶轮渡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浪漫的事情,当渡轮靠岸后,等候许久的人们会一拥而上,或步行,或推着自行车,全然顾不得风度和面子。从堤岸到码头之间,由几条铁桥式的通道连接,通道地面是镂空的,可以从网格状的缝隙间,看到黄浦江的江水拍打着堤岸。

于力显然已经饿了,他一边大口吃着牛排,一边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匆匆走过这铁网格,发出轰轰的金属回声。渡轮与码头靠得非常近,仅一小步就跨进了渡轮里,玛格丽特紧张地转过身来,只见船舷的铁栏杆放下,渡轮呜咽几声便缓缓开动了。脚下的船舷率先与码头分裂,浑浊的白浪汹涌了起来。林海趴在冰冷的铁栏杆边,只见码头越离越远,随同远去的还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筑。

虽然我心里确实有这种不快,但更主要是因为上午收到的E-mail,我摇了摇头说:“不,这件事与你无关。”

渡轮随着波涛颠簸起来,外滩在他们视线中一上一下地向后退去。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从人群中挤过,一直挤到渡轮的最前头。呼啸的江风使玛格丽特的发丝高高扬起,许多卷到林海的脸上。

于力带我去餐厅吃中饭,看到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试探着问:“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陪你出去玩?”

清晨他们还躲在老屋里,几小时后就在一条渡轮上了,这简直太奇特了,让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话:“十年修得同船渡。”至于后面那句话就属于“非分之想”了。

不知该怎样回复林海,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直到中午时分于力到来。

也许,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轮,永远往返于一条河的两岸。而可能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两岸互相凝视,缘分就通过渡轮连接在了一起。

我离开了笔记本显示屏,来到窗前看着巴黎的阴郁天空,不知现在的上海是什么天气?打开窗户听着窗外的雨声,我深呼吸了几下,在我最近几年的写作经历中,曾经遇到过好几次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但这一次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画中幽灵”的说法。

林海摇了摇头,自己在想些什么啊?为何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还会想到这种问题?

难道林海在E-mail里说的都是真的?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玛格丽特,真从油画里跑了出来,现在就躲在林海家的老屋里?

渡轮终于抵达了对岸,稳稳地靠在码头边,铁栏杆打开,人流匆匆涌出,仿佛一道小小的洪流。

看完这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新闻,我足足怔了好几分钟,有许多媒体都报道了这条新闻,现在甚至都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了。

走出轮渡站,来到浦东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拉着玛格丽特到处乱走。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小雨,他们没有伞,只能到一栋大厦底下避雨。

“本报讯 4月11日,在本市西洋美术馆举办的‘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发生了一桩怪事,陈列于珍品展览室的十六世纪法国宫廷名画《玛格丽特》出现奇异变形,原画的主人公为十六世纪法国著名的玛格丽特王后,但在11日上午,西洋美术馆工作人员意外发现《玛格丽特》油画中的主人公不翼而飞了,油画中间本来应该是玛格丽特的位置,竟然变成了一团黑色,而这团黑色图案的外沿,正好是原来油画里玛格丽特的轮廓,看起来就好像玛格丽特从油画里走了出去,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下一片黑色的阴影。西洋美术馆馆长对此事件表示不可思议,称这是世界美术史上绝无仅有的名画‘变脸’案例。有关专家正在对该油画进行深入研究,目前尚无法得出合理的解释。本报将对名画‘变脸事件’继续深入报道。”

一直等到中午,雨势越来越猛,整个陆家嘴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饿极了,外套披在玛格丽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衬衫,寒气直往身体里钻去。他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玛格丽特的手,把外套盖在两个人的头顶,一口气冲入了雨幕中。

新闻的正文是这样的——

两个人飞奔着穿过大雨,冰凉的雨点砸在头顶的衣服上,脚下飞溅起数朵雨花,林海伸手揽着她的腰,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场景。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当然是这一点,如果发生了这种重大事件,新闻媒体一定会报道的。对,只要查一查新闻不就知道了吗?我赶紧进入了国内的一家新闻网站,搜索着关于西洋美术馆的新闻,很快就查到了好几条相同的新闻标题——“玛格丽特王后奇异失踪,法国名画遭遇‘变形记’”。

冒着雨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餐厅,两人将就着吃了顿午饭。又冷又累的玛格丽特哪都不想去了,只能赖在餐厅里不走,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

玛格丽特从油画里逃了出来?

外面的马路上,人们撑着雨伞匆匆地走过,许多人的脸被伞檐遮挡住了,似乎又隐藏着一张诺查丹玛斯的脸。林海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外边,玛格丽特则显得困极了,她索性倚靠在林海肩头,闭起眼睛小憩了起来。

然而,林海毫无疑问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他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亲身经历的。尽管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些经历在外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以至于会把他当作精神病人或妄想狂。

肩上枕着玛格丽特的脑袋,林海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了,抚摸着她被淋湿了的头发,她就像传说中有着海藻般头发的女子。此刻,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衣服湿了大半,彼此可以感受到对方体温,依靠这个来驱散寒冷。

就在我离开上海后的几十个小时内,竟然在他身上发生了这么多“奇迹”,这是真的吗?因为我确信,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说家才能编出的故事。

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玛格丽特忽然打了个喷嚏。不行,这样睡着她会着凉的,林海急忙把她弄醒,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声地问:“诺查丹玛斯?”

看完这封来自国内的E-mail,我面对着笔记本显示屏沉默了许久——林海说他又一次进入了西洋美术馆,结果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居然逃了出来,他带着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回到了老屋,而且还有一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可能随时都威胁着他。

“不,是我啊。”

我立刻打开了林海的E-mail,他在邮件的正文里写了好几百字,把他最近几天来的离奇经历全都告诉了我。

玛格丽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惊魂未定地说:“我们快点走吧,也许他很快就会来了。”

上网第一件事当然是开电子邮箱,几天没上线收到了十几封新邮件,其中大半都是垃圾邮件,但其中有一封E-mail吸引了我的眼球,因为发件人是林海。

餐厅外边正好有个公交站,他们还没看清是几路就跳上了一辆公车。幸好车子很空,他们并排坐在座位上,任由公车带着他们在这座城市漫游。

于力和奥尔良教授还在一起研究羊皮书吧,被困在屋子里的我闲着没事,索性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插上房间里的电话线上网了。

林海始终搂着玛格丽特的肩膀,她已经脱下了墨镜,身上的衣服依然没有干,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感冒的,不知道她在油画里的四百年有没有生过病呢?不,不能再这样流浪下去了,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她换衣服,起码要让她洗个热水澡。

本来今天想去协和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但法国四月的天气打断了我的计划,只能窝在传说闹鬼的古老房子里,挨过这大好的巴黎之春了。早上于力没来找我,我一个人去楼下的餐厅吃了早饭,法国人的英语水平和我一样惨不忍“听”,倒是打哑语更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车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落脚点,那就是父亲住的房子。可是,他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这一切,父亲一定会以精神病医生的目光来看他的,说不定会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将他和玛格丽特都送进去治疗。

这里是巴黎的清晨,昨夜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到现在都没有停的迹象。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顶楼的这间屋子里,我正在窗边眺望着静谧的校园,整个巴黎仿佛上海的梅雨季节,永远沉浸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到父亲那里暂住一晚也可以嘛。

2005年4月12日·巴黎

车子从隧道开过黄浦江,林海和玛格丽特又换了一辆车,赶往父亲在西郊的房子。

闭上眼睛,躺在小木床上,林海不敢想今晚发生的事,似乎诺查丹玛斯随时都会敲响他的房门……

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等他们抵达那片田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一片阴冷的雨幕中,可以看见父亲的农家小楼,门前几棵橘树在风中摇摆着。

但是,林海发现老虎窗还开着呢,他赶紧把老虎窗关紧了,插上了里面的插销,他不敢看外面的月色,索性用旧报纸把窗玻璃堵了起来。

他们吃力地走到楼前,用力地敲响了房门。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了父亲惊讶的脸——他看见了玛格丽特的脸。

在互道了“Bonne nuit”(法语:晚安)之后,林海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匆匆爬上了阁楼。

玛格丽特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林海尴尬地说:“爸爸,她是我的朋友,我们遇到了一些急事。”

玛格丽特看着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却更加忧伤了,仿佛是猎物落入了陷阱,只有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父亲把他们让进了客厅,依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玛格丽特,但还是给她泡了一杯热茶。玛格丽特抓过茶就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喘着热气,看来确实已经冻坏了,父亲看了看她的头发说:“你淋着雨了吧?要不要换衣服?”

于是,他先去检查了一下房门,在门后插上了一根铁门闩,就算有人把锁撬开也休想进门。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户都关死了,再用木棍或铁条卡在窗后面以防万一,就差用木条把窗户封起来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门后顶住,这样诺查丹玛斯就进不来了吧?他默默地问自己,也许这只是自我的心理安慰吧。

玛格丽特听不懂中国话,茫然地看了看林海。

林海点了点头说:“今晚诺查丹玛斯会找到这里吗?不,我不能让他进来伤害你。”

林海急忙点了点头,把玛格丽特带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让她在里面换身衣服。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你一定很累吧?那就早点休息吧。”她喝了一大口水,坐在床上说,“我也很累了。”

当玛格丽特在里面换衣服的时候,客厅里父亲一把拉住了林海,紧张地说:“她究竟是谁?”

“不,你让我快疯了。”

“我说过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她是法国人。”

玛格丽特又仰头看着他说:“我让你害怕了吗?”

“法国人?”

他才是“爱人的头颅”?

父亲怔了半天,目光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似乎对准了另一个时空。

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血腥的夜晚,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阴暗的天空中响彻着丧钟声,四周高耸着古老的楼房,在这以断头台著称的广场上,他正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带走他即将落地的人头。

“爸爸你怎么了?我们想在你这里住一晚上。”

林海的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难道自己的前世竟是他——那个在四百年前的巴黎被斩首的男人,他失去了自己的头颅,却被深爱着他的女子所埋葬?

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你和她一起?”

“前世?”

“是的,但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在保护她而已,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龌龊。”

玛格丽特像是感恩似的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那是我们的前生,我就已经认识了你——在那一世里我们有过某种特殊的、刻骨铭心的关系。”

“我想象龌龊?”父亲一下子勃然大怒起来,“你把一个外国女人弄到这里来过夜,反倒教训起我来了,你说到底是谁龌龊?”

“果然是一个奇迹。”

林海也忍无可忍了:“我们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背负龌龊的罪名?”

“是的,当那个美术馆的黑夜,你奇迹般地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了你目光里的欲望,也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会帮助我的,也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因为我知道镜子的秘密——只有某个来自人间的年轻男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才有可能把我从油画里带出去。以上任何一个条件都不能少,否则我就无法逃脱囚笼。”

父亲气得把手举起了起来,正要像过去那样扇儿子耳光时,里间的房门忽然开了,玛格丽特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了出来,还是那天在淮海路买的衣服。

林海又一次摊开了左手,看着那行红色的“Aider moi”,这是因为她意念的力量吧,当一个人或幽灵渴望自由的时候,那是谁都无法阻拦的。他点了点头:“你的呼救成功了,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让我夜不能寐,最终你把我召唤到了美术馆里,让我闯入密室来解救你。”

“作孽!”

“对,我想命中注定你要遇见我,那么我就必须要向你求救,把我从密室里救出去。”

父亲长叹了一声,又把手放了下来。玛格丽特看到他脸色很不好,便也识相地退到林海身后。父亲仔细地看着玛格丽特的脸,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又后退了好几步,接连摇着头说:“你究竟是谁?”

“这就是我在美术馆见到你,发现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是如此忧伤的原因吧?”

“玛格丽特。”

“林海,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了。”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又想不起你是谁,我只能忧伤地看着镜子里的你。”

林海犹豫了片刻,还是代替她回答了出来。

“我听懂了,对我来说,你是画中人,而对你来说,我是镜中人。当画中人面对着镜中人,当我林海面对着你玛格丽特……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退到了厨房里,然后林海听到了开油锅的声音,父亲大概在为他们准备晚饭了吧。

她继续柔声说:“在你第一次进入美术馆,来到我的油画面前时,我就从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你——这是一面透明的镜子,可以看见外面那些欣赏油画的人。在你看着油画里的我的同时,我也在密室里看着镜中的你。其实在那个瞬间,我们是在互相凝视着对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呼吸,感受到你内心的颤抖。”

林海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对玛格丽特说:“你不要介意我父亲,其实他是个好人,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瞬间,林海像是中了咒语似的,直盯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他原以为那只是画里才会有的眼睛,人间哪来的这样的尤物呢?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这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外的房子,让林海想起了英国的哥特式小说。

玛格丽特忽然压低了声音:“林海,你看着我的眼睛……”

父亲忙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林海和玛格丽特都是又累又饿,全然顾不得风度地吃了起来。

“四百年……四百年……那是多少次轮回啊。”

他们很快吃完了,倒是父亲一个人在细嚼慢咽着,林海忽然提出了问题:“爸爸,你还记得爷爷的过去吗?”

但玛格丽特的眼神却有些不一样,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就是那小阁楼,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命运注定了我要被囚禁四百年,也注定了我要在四百年之后遇到你。”

“你问爷爷干吗?”

林海又想起了父亲对他说的话,难道自己真的是梦游吗?难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幻觉吗?

“爷爷年轻的时候,他是不是去法国留过学?”

“我也不知道。”

父亲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爷爷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为什么那幅画现在没有了?”

“那你听到过他说法语吗?”

“是的,那幅画像很小,大概只有美术馆里那幅油画的三分之一,看起来就像个相框似的,但画像里肯定是你的面孔,我想那应该是临摹的吧。”

“不,他几乎从不说外国话。”

她的眼睛里立刻掠过了一丝奇怪的东西:“你说在十年以前,你就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见到过我的画像?”

林海感到一阵绝望,大声地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你知道吗,我可能很快就会死了。”

然后,林海把自己十年之前,在老屋阁楼上所见的那一幕告诉了玛格丽特。

“我警告你,是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林海的表情不再恐惧了,他恢复了镇定说:“玛格丽特,你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的。”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再不帮我的话,可能就会失去你唯一的儿子了!”

从那个阳光照射着灰尘的正午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宿命。

父亲第一次被儿子的话震住了,他默默地看着儿子和玛格丽特,半晌都没有说话。

此刻,林海想到的是十年前的那个正午,就在这间充满了过期颜料味的老屋里,年少的他偷偷地爬上了阁楼,看到了那幅玛格丽特的画像。

林海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指着玛格丽特的脸说:“爸爸,你看看这张脸吧!十年前,在爷爷的小阁楼上,你究竟看到过她没有?”

玛格丽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父亲的眼神立刻变了,心中隐藏最深的东西被儿子点穿,使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他紧张地踱了几步,又回头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玛格丽特只能眨眨眼睛,用眼神与他交流,希望他能相信林海的话。

“你说什么?”

忽然,父亲走到玛格丽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和画里的女子一模一样。”

这个词的意思是“对不起”,但林海摇了摇头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绝不会怨恨你的。这一切都因为我自己,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林海立刻激动地跳起来:“爸爸,你终于承认了?你看过那幅画像是不是?”

玛格丽特颤抖着低下了头,连说了好几遍“Je suis désolée”。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父亲终于缴械了,他看到了玛格丽特,这张脸庞让他无法拒绝。

最后那两个单词,仍然是“Aider moi”。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作孽啊!好吧,我承认在你爷爷的小阁楼上,确实挂过一幅小小的画像,而画像里的女子,正与这位玛格丽特长得几乎一样。”

林海忽然摊开了自己的左手,那行红色的“Aider moi”像伤疤一样仍未褪色,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Aider moi”,然后摇着头轻声说:“谁救了你,谁就会死,那么说我就快死了……那谁来救救我呢?”

“这就对了!”林海兴奋地抓紧了玛格丽特的手,“爸爸,为什么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却回答说没有呢?”

“这就是拯救你的代价?”

父亲停顿了片刻:“对不起,儿子,那是你爷爷在临终前吩咐我的。”

“让我说下去吧,那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就这样死了,然后诺查丹玛斯就出现了,就是他害死了那个无辜的年轻人。诺查丹玛斯将我带回了博物馆,重新把我关进那间密室里。他警告我说,所有帮助我逃出去的人,都会在几天内死去,谁都无法幸免。”

“是爷爷不让你告诉我?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哽咽了,林海也感到后背一阵发冷,但他还是尽量克制着说:“如果你觉得回忆太痛苦,那就别再说下去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你爷爷突发急病被送进了医院,眼看就要不行了,在临终前一晚,他紧握住我的手关照我,让我把小阁楼里的那幅画像拿下来,而且不要让你知道此事。”

“我说过我已经在密室里忘记了时间,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只记得那个夜晚,年轻的大学生带我逃出了博物馆,他将我藏在巴黎一个楼顶房间里,每天都给我送来吃的东西。就这样过了七天,他的脸每天都在消瘦,似乎有个幽灵附在他身上。直到第七天的夜晚,他打开顶楼的窗户,微笑着跳了出去……”

林海着急地问:“这就是爷爷的临终遗言吗?他没有说为什么吗?”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痛苦地低下了头。林海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安慰着她说:“你说当年你被救了出来,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当时他没有说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照办就是了。在你爷爷死后不久,我把阁楼上的小画像拿下来,放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对不起,我刚刚才回忆起来,因为诺查丹玛斯不允许我回忆,他总是强迫我忘记所有的往事,让我永远都守在密室里。”

“那么说这幅小画像就在你身边了?”

玛格丽特的回答让林海非常惊讶,他怔了怔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父亲缓缓点了点头:“对,就在楼上我的卧室里。”

“过去我也曾经逃出过密室,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年轻的美术学院学生,他在半夜里闯进了巴黎圣路易博物馆,把我从油画里救了出来。”

“快点让我看看吧!”

“不是第一次逃出来?什么意思?”

林海已经等不及了,没等父亲同意,就拉着玛格丽特往楼上跑了。父亲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打开卧室房门,从一个老柜子的底下,抽出了一幅画框。

“因为我已经回忆起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逃出密室。”

十年的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林海睁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画像,然后又抬起头看看玛格丽特的脸。

林海的嘴唇有些发紫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死?”

没错,小画像里就是她的脸。

“没错,我想诺查丹玛斯已经发现我们了,他一定会来抓走我的,到时候你恐怕会死于非命。”

林海忽然有些激动起来,鼻子也有些酸涩,虽然窗外下着淋漓的春雨,但他似乎已回到了小阁楼上,那个充满阳光与尘埃的正午。

“死?”林海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可怕的字眼,摇了摇头,“你是说……如果我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会死?”

画像大概只有16K纸大小,仅仅画出一个西洋女子的脸庞,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但画的下沿仅仅到她的脖子就结束了,几乎看不出任何背景,但一定是从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里临摹过来的。

她又沉默了片刻,老屋里的气氛令人窒息,直到她把原因说了出来:“林海,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我,我想你可能会死的。”

玛格丽特也惊讶地看着画里的自己,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似的,她摇了摇头说:“这究竟是谁画的?”

“你不说出原因,我绝不会离开你。”

“我猜是我爷爷画的吧?”

玛格丽特立刻摇了摇头:“不,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帮助,是你把我从油画里解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我永远永远地感谢你。”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仔细地看了看画框,甚至连背面都没有放过,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这幅画也有些年头了吧。

“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还是你很讨厌我?”

然后,父亲把画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回到了柜子底下。

“没有什么原因,你离开我吧,这是为了你好。”

“爷爷怎么会临摹《玛格丽特》的呢?”林海用法语轻轻地说,“难道他当年在法国看到过那幅油画?”

“为什么?”林海一下子靠近了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如此忧伤,就像油画里见到的那样。

父亲听不懂法语,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玛格丽特犹豫了好一会儿,忽然捂着嘴巴说:“林海,我想你还是快点离开我吧。”

“没什么。”现在林海又回到了母语,“爸爸,你告诉我,爷爷在临终前,除了这幅画像以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父亲又一次沉默了,他低着头想了片刻,又看了看玛格丽特灼人的目光,只能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本来我是绝对不能告诉你的,但现在你把这位画像里的女孩带来了,我想一定是有某种的原因吧。”

但她随即又沉默了,盯着林海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的,这关系到一个重大的秘密,甚至还关系到你儿子的生死!”

“林海……”

“你真的没有妄想吗?”

“不,在我的眼睛里,你永远都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

“爸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吓我了,你看我都把玛格丽特带到你眼前了,这个大活人会有假吗?难道你也是妄想吗?”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扑到桌边喝了一大口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耐克鞋,茫然地说:“我是不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够了!”父亲打断了林海的话,他打开窗户深呼吸了几口,黑夜的风雨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更加吓人了,“好,你爷爷说得没错,等你长大以后,可能会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晚上十点,他们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老屋。刚关上房门,玛格丽特就背靠在门后,大口地喘息起来。林海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不会让诺查丹玛斯来伤害你。”

“爷爷这么说过吗?”

没走多远林海就冒了汗,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他回头看了看黑暗的街道,再看看玛格丽特苍白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是的,你爷爷在临终前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交给我一本书。”

虽然脱离了人群,但林海的恐惧感并没有减弱,他觉得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都暗藏着杀机。他着急地想要拦出租车,但这个时候空车很少,他们又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只能向老屋的方向步行而去。

说完,父亲关上了窗户,从最里层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本1935年法文版的《红与黑》。

不行,林海觉得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有可能碰到诺查丹玛斯,他拉着玛格丽特转到一条小马路上。这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光线也暗了不少,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影婆娑,夜色里发出沙沙的风声。

林海抚摸着这本旧书说:“这一定是当年爷爷在法国留学时带回来的。”

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闪过,黑夜的淮海路上时而灯光璀璨,时而被阴影覆盖,在林海慌乱的视线里,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诺查丹玛斯,或者说每个人的眼睛后面,都可能隐藏着一双幽灵的目光。

父亲提醒了他一句:“你把书翻开来。”

玛格丽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诺查丹玛斯可能会伪装成某个普通人的面孔,所以你要小心身边每一个人。”

果然,刚把这本书翻到一半,就露出了一张书签似的纸条——

他们手拉着手,就像两只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似的,慌不择路地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周围响起好些抱怨声。

竟然是一张银行保险箱凭证,办理时间是1995年1月,也就是爷爷去世前的几个月。

“诺查丹玛斯是永远不死的幽灵,你当然看不到他。”玛格丽特紧紧抓着林海的手,快步向前面走去,“快点,我们快点走。”

拿着这张凭证,在五十年的有效期内,可以到指定的银行开启保险箱。

“可我看不到他!”

对,爷爷一定在银行保险箱里藏了什么!

“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了——就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群里。”

可为什么没有钥匙呢?也许是设定了什么密码吧,但密码是不可能印在凭证上的,林海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了。

林海颤抖着问:“他在哪里?”

他拿着凭证说:“爷爷当年只给了你这张东西吗?”

这个四百多年前的名字,如利箭般射在了林海耳朵里,使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赶紧回头向四周张望,在这上海的夜色里,攒动着无数个人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根本就分辨不清。

“没错,就是夹在这本书里一起给我的,十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动过。”父亲感觉有些虚脱了,他喘了一口气艰难地说,“你爷爷临死前关照,不能把这本书和里面的东西交给你,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他——诺查丹玛斯!”

“对,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林海一下子没听明白:“谁来了?”

在征得了父亲同意之后,林海把这本法文版《红与黑》塞进了书包里,那张凭证依然夹在原来书页的位置。

就当林海也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颤抖着说:“天哪,他来了。”

现在父亲的表情已经温和多了,也不再向林海追问具体情况了,他赶紧为儿子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子,但房子里也仅剩下这间了。

这是上海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玛格丽特仰头看着这花花世界,周围不断涌过时尚的小资男女,仿佛回到了梦幻般的“圣巴托罗缪之夜”。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可以睡在这里。”

晚餐后她又拉着林海在淮海路上散步,这条路上的洋人多如牛毛,再加上她已经完全改变了形象,不会再有人盯着她看了。

“那我睡到楼下客厅去吧。”

然后他们拎着大包小包,跑到红房子西餐馆吃了一顿晚饭,虽然林海并不喜欢西餐,但很合适玛格丽特的“法国胃”。

“不,你陪着我。”玛格丽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幽幽地说,“也许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来了,我能感知到他的气味,也许可以提前通知你逃命。”

对于来自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来说,上海就宛如一个外星球的天堂,虽然昨晚已经在电视里见识过了,但还是有许多东西看不明白,需要林海来为她解释。更要命的是,林海的信用卡里很快就烧掉了四位数,玛格丽特又买了好几套衣服和鞋子,当然也有女孩子的内衣,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了起来——看来她已经成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人了。

林海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玛格丽特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他们两人分开的话,恐怕都会完蛋,合在一起或许还有生的机会。

幸好林海已经带好了信用卡,虽然只是个大学生,但法语是中国市场上稀缺的语种,法文翻译往往能赚到更多的钱,最近一年来林海常在外边打工,帮人家翻译法文合同,所以也积攒了不少外快。

父亲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当林海说要和玛格丽特住一个房间时,他很是害怕地说:“儿子,她可是外国人啊。”

玛格丽特很喜欢这身衣服,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儿,看来这是女人的天性啊。这套衣服立刻激起了她的购物欲,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从来不用考虑钱袋子的问题,便拉着林海冲进了商场里。这架势让林海心惊肉跳了起来,难道今天要成为她的ATM了吗?

“外国人又怎么了?我说过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她需要我在她身边保护她,仅此而已。”

林海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带到了淮海路上。首先要去的当然是服装店,每个女人都喜欢买衣服,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当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她就看中了一幅服装广告,那是个穿着牛仔裤的金发女郎。林海很快帮她买到了这套衣服,当玛格丽特走出试衣间时,林海几乎已经认不出她了,那身宫廷服装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格子棉布衬衫和牛仔裤。

但父亲还是满脸狐疑:“你能保证吗?”

这一回,玛格丽特终于被人们发现了,但她用一块纱巾蒙着脸庞,所以没有人看出她是外国人,但她那身四百多年前的“奇装异服”,确实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当然!”林海斩钉截铁地说,但马上又露出了一脸倦容,“爸爸,我们都累极了,白天又淋了雨,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几分钟后,林海带着玛格丽特离开了老屋。

父亲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最里端,那里有个小小的洗澡间,地上铺着瓷砖,还算干净。林海打开了热水,让玛格丽特先进去洗澡。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父亲知趣地走开了,林海独自打开二楼的窗户,看着绵绵的夜雨,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玛格丽特果然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林海想要给她以安全感,诚恳地说:“我会保护你的,永远保护你!”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穿着睡衣,头发上冒着热气出来了。她看起来很冷,一句话都没说,就钻到房间里去了。

“害怕什么?是诺查丹玛斯吗?玛格丽特,看着我的眼睛。”

林海也匆匆地洗了个澡,总算舒服了一些,回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只见玛格丽特正蜷缩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

“可是我害怕……”

“你还不睡吗?”

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整天关在这间老屋里,和被囚禁在油画里四百年有什么区别呢?”

“我在给你放哨呢,我怕诺查丹玛斯会突然出现。”

林海点了点头,他能理解玛格丽特的忧伤,从小生在帝王家也自有烦恼,被关在密室里四百多年,更是人间所没有的痛苦。

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要来就来吧,不就是死嘛,我已经厌倦这样的东躲西藏了,还不如快点了结吧。”

“我想飞——我想获得自由,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她伸手捂住了林海的嘴:“不行,我不能让你死。”

玛格丽特的眼睛盯着蓝天,不停地深呼吸,似乎就连屋顶上的瓦片也是芬芳的。他们并排着站在窗口,狭窄的窗户里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脑袋,他们的头几乎紧紧贴在一起,林海也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你已经在油画里被关了四百多年了。”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自由。”

“我想看看天空,我记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天空了。”

“不,我已经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再失去四百年也不可怕,但我唯独不能失去你。”玛格丽特的眼睛突然变得那样灼热,几乎要烧透林海的心了,她用无比忧伤的语气说,“我已经等了你四百年,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重逢,你为何又要离我而去?”

他赶紧爬上了阁楼,果然见到了玛格丽特,她正站在小木床上,把头探出了老虎窗。林海也爬到了老虎窗边上,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天空,轻声地问:“为什么到阁楼上来?”

“四百年?”

阁楼上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声音,总算让林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林海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德古拉伯爵的爱情。

“我在上面。”

“对,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害怕和退缩,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

不,林海紧紧捂着胸口,心脏几乎都要跳出嗓子了,他大声地叫了起来:“Marguerite!Marguerite!”

“你喜欢我吗?不,你爱的是德·拉莫尔,不是我林海!”

难道她已经被诺查丹玛斯抓走了?

“在我眼里这没有区别。”

打开老屋的房门,却没有见到玛格丽特,林海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里间依然没有她的踪影,而桌子上的午饭已经吃完了。

“我不是你情人的替身,我就是我自己。”

下午他只上了一堂课,就离开学校,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屋。

林海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玛格丽特,但他却根本说不出口,怎么能爱上一个四百年前的女人呢?然而,这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便他可能付出死亡的代价。

林海写完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我在巴黎的进展。

玛格丽特也不再说话了,转过头依然看着窗外。林海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身上披了条毛毯,呆呆地守着她,两个人异常尴尬。

邮件的内容,就是他最近两天遭遇的事情,从前天晚上林海进入西洋美术馆,昏倒后被锁在厕所里,然后救出了画中的玛格丽特,再到现在所面临的种种谜团和困惑,全都写在了邮件里。

不一会儿,困意已经缠绕着林海了,他无意识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对,林海想到了身在巴黎的我,他立刻查出了我的E-mail地址,在键盘上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窗外,夜雨连绵。

很惭愧,那个人就是我。

2005年4月14日·巴黎

沉默了大半分钟,林海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

今天是我来到巴黎的第五天。

林海的后背已经冒冷汗了,他关闭了有关诺查丹玛斯的所有网页,不敢再去想那位巫师般的大预言家了。

早上起来就感到心里一阵乱跳,似乎有某个声音不断叫唤着我,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不知这古老大厦的屋顶上,半夜里有没有女鬼在漫步?

而现在玛格丽特已经逃出了油画(密室)的囚笼,诺查丹玛斯负有看守她的责任,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也许他很快就会追过来了,在黑暗中响起那可怕的脚步声……

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我的进展出人意料地缓慢,没有从奥尔良教授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去巴黎市区兜了几圈,除了认识了一个流浪汉之外,根本一无所获。倒是于力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让我对“路易九世之谜”有了新的认识。

或许,诺查丹玛斯是不是幽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黑暗里永生不死,在油画(密室)中的某个隐蔽角落里,陪伴玛格丽特度过了四百多个年头。

在窗前看着清晨的伏尔泰大学,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发生过的一切,包括远在国内的林海发给我的E-mail,还有他在手机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看起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但仔细想想,似乎仍有一些线索可寻——

但根据历史记载,诺查丹玛斯在1566年就死了,到玛格丽特被囚禁的1574年,他已经死了有八年了。林海只想到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1574年的诺查丹玛斯已经是一个幽灵了;第二种可能是,1566年死去的只是诺查丹玛斯的替身,真正的魔法师诺查丹玛斯并没有死(或者说他的生命已变成另一种特殊的形式),他被凯萨琳王太后秘密召入了巴黎的王宫,成为了王太后对付政治敌人的重要工具。

现在,我要搞清楚的两件事,第一是路易九世的羊皮书卷,第二是十六世纪的油画《玛格丽特》。

看到这里,林海深吸了一口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美术馆里那恐怖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诺查丹玛斯,一个可怕的魔法幽灵。

第一,“路易九世之谜”为何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兴趣?它究竟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1566年,诺查丹玛斯离开人世,当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正如他本人的预言一样:“僵硬地躺在椅子与床之间。”

第二,画中的人是怎么跑到林海的现实生活中去的呢?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掌握的知识了。

1564年,凯萨琳王太后率王室巡游全国,在普罗旺斯再次会见了诺查丹玛斯。王太后的随从中有一名少年,诺查丹玛斯想要看他身上的痣,但被少年拒绝了。次日,诺查丹玛斯趁少年熟睡时,偷看了一眼便预言:“这少年未来将成为法兰西国王。”当时谁都不相信,因为这少年是那瓦尔的亨利,王太后的几个儿子都健在,根本轮不到他继承王位。但多年后,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竟真的应验,当初那少年成为了玛格丽特的丈夫,在政治敌人全部死光之后,终于登上法国的王位,他就是亨利四世。

而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诸世纪》出版后,诺查丹玛斯的名字震惊了整个欧洲,特别在宫廷里引起了巨大反响,因为其中一句预言了国王之死。1556年,凯萨琳王后在巴黎召见了诺查丹玛斯,王后询问了暗示国王之死的四行诗。1559年,国王果然驾崩,事实验证了预言。于是在凯萨琳王后漫长的一生中,始终对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深信不疑。

从历史年代来看,路易九世是十三世纪的法国国王,而玛格丽特则是十六世纪的法国公主,两个人的年代相差了三百多年。虽然他们都出自法国王室,但路易九世是卡佩王朝的国王,玛格丽特则是瓦卢瓦王朝的公主,分属于不同的家族和王朝,两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

1555年,诺查丹玛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预言集《诸世纪》,时间跨度是从他生活的时代直至世界末日。他原计划写一千首诗,编成十部预言集,但第七部没有完稿。《诸世纪》诗集以晦涩的中古文体写成,有法语、普罗旺斯方言、拉丁语、意大利语以及希腊语,时间顺序被故意打乱,书中所隐藏的秘密,只有专家才能解读。

如果说羊皮书卷和《玛格丽特》油画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的话,那就是发现羊皮书卷的小阁楼,也曾经出现过玛格丽特的画像。

诺查丹玛斯从小就有非凡的才能,年轻时成了一名医生,因为受到宗教法庭的惩罚,他有过六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开始显露出预言能力——有个贵族指着两头小猪,请诺查丹玛斯预言其命运。诺查丹玛斯预言黑色的猪将成为盘中餐,白色的猪将被狼吃掉。领主下令杀掉白猪做晚餐,没想到一匹狼趁人不备偷吃了白猪肉,仆人只得杀了黑猪做成菜肴。领主说白猪已在餐桌上了,诺查丹玛斯则坚持说是黑猪,最后叫来仆人才发现了真相。

而这两样东西毫无疑问都来自法国古代,那么林海家的老屋怎么会与法国古代的东西有关呢?

诺查丹玛斯本名米歇尔·德·诺斯特罗达姆,“诺查丹玛斯”是其拉丁语风格的名字。1503年12月14日,诺查丹玛斯出生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据说其祖上曾经做过宫廷医生。

对,关键就在于林海的爷爷——林丹青。

他搜索了许多中文网站,还进入了法国的网站,得到了更多的法文资料,诺查丹玛斯,这个十六世纪法国的神秘人物,终于渐渐浮出了水面。

想到这,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快步跑下古老的走廊和楼梯,身后留下一长串幽幽的回音。

是的,林海要查一下玛格丽特所说的这个幽灵,这个施展了某种手段将玛格丽特囚禁在油画(密室)中的人,这个以神秘预言家的身份而闻名于历史的人。

在餐厅迅速吃完早餐,我就跑到研究室去找于力,没想到正好撞见了奥尔良教授。于力也在,他说教授今天凌晨刚从里昂回来,找到了有关羊皮书的重要参考资料。

他搜索的关键字是“诺查丹玛斯”。

奥尔良教授看上去憔悴了许多,花白的头发愈见稀少,眼圈红红的,显然整夜没睡。原来教授已经在里昂待了两天多,他根据羊皮书里的一个人名,从里昂一家研究院里查找有关古代文字拼写密码的资料,果然查出了可以破解羊皮书的线索。

午饭后他回到寝室里,打开那台很久没用过的电脑,上网进入GOOGLE搜索引擎。

教授显得异常兴奋,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就差没亲我两嘴了,我急忙把脸挪开,后退几步。于力倒是非常冷静,似乎有某些东西在他眼睛里深藏不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次教授的收获非常大,我们已经解读出了羊皮书的大部分内容。”

上午有两节大课,都是林海不喜欢的,如梦游般听了三个小时,便赶去食堂吃午饭了。

我也激动了起来:“能不能告诉我?”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学校,正好遇上几个室友,问他这些天到哪去了,林海只能敷衍着说去郊区照顾爸爸了。

于力和教授耳语了几句,教授似乎面有难色,八成是不想告诉我吧,但于力好像在据理力争,毕竟这卷羊皮书是我带来的,没有我,也不会有他们的研究成果。

林海离开老屋,心里忽然有些酸涩起来。

最终,教授答应把羊皮书的内容告诉我。

他不想再打扰玛格丽特了,便把午饭放在桌子上,轻声说:“现在我去学校,下午再回来看你。”

于力的脸色依然冷峻,脸颊如雕塑一般,他缓缓地说:“毫无疑问,这卷羊皮书是关于‘路易九世之谜’的,而且可以确定是路易九世亲笔所写,因为教授已经核对过其他中世纪文献上的笔迹和记载了。羊皮书是从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说起的,开头的第一人称‘我’就是路易九世。”

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玛格丽特流泪,她是那样的楚楚可人,她究竟是在为谁而伤心?林海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也就是自传体的战记了?”

林海取出手绢塞给她,却被她摇着头拒绝了。玛格丽特似乎在痛苦地忍耐着,泪珠却缓缓流了下来。

我忽然想起了尤利乌斯·凯撒的《高卢战记》。

她的话突然停住了,眼眶颤抖了几下,似乎有什么古老的液体要涌出来了。这让林海很意外,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人吧?

“不仅仅是战记而已,更确切地说是游记。历史上的路易九世是个著名的国王,他集国王、英雄与男子汉的品质于一身,是法国历史上难得的明君。然而,他过于虔诚地信仰宗教了,使他五体投地地崇拜行乞僧法兰西斯和多米尼克,甚至模仿苦行僧的行为。他具有真正的中世纪骑士精神,简直就是法国版的堂吉诃德,他曾两度因追求游侠骑士的冒险精神,而离开他的国王宝座,走到荒野中与恶魔或女巫作战。”

“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她口中的呼吸吹到了林海的脸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的话让我回忆起了某些往事……天哪,我差不多都要忘记那些人了,我那几位哥哥、吉斯公爵,还有……”

“听起来怎么像《指环王》的故事啊?”

忽然有只手抬起了林海的下巴,那是玛格丽特温柔的手,她的手指如水晶般冰凉,轻轻地托在他的颌下,让这中国少年微微颤抖了起来。

“在这卷羊皮书的开头,路易九世说他征服的目的地是古老的埃及,事实上历史上的第七次十字军东征,也确实是攻打埃及,而非巴勒斯坦。路易九世发动了法兰西所有的军队和财力,用一万八千艘帆船,满载着九万五千名骑兵和十三万步兵,向神秘的东方进发。”

林海心里一沉,只感到自惭形秽,虽然他在学校里,也是个许多女生暗暗喜欢的小帅哥,但只要一想起十六世纪的法国宫廷,想起那部叫《玛戈王后》的法国电影,就会感到无地自容,在那个宏大而浪漫的历史舞台上,玛格丽特是动人的女主角,而林海根本连群众演员都挨不上边。

“居然有这么多人?”

她的回答一下子让林海呆住了,没错,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美艳动人,裙下拜倒过无数王公贵族,不知流传过多少风流韵事,刚才那句话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于力点了点头,目光更加镇定自若:“所以说是‘倾国之力’,这与历史上的记载也相吻合。路易九世在羊皮书里写道,他紧跟在飘扬的法兰西军旗之后,全身披挂甲胄,身先士卒地跳上埃及的滩头。他的大军进展得非常顺利,很快就攻占了固若金汤的达米埃塔城,但法军很快就遇到了一场瘟疫,使他们损失惨重。但路易九世依然由沿海向内地挺进,企图强渡尼罗河,但尼罗河控制在埃及人手中,所有的补给都被阻拦,全军陷入了疾病和饥饿中。”

虽然,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欢这句话,但玛格丽特的表情却任何没有变化,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许多男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

“他们被包围了?”

“因为……”林海踌躇了好一会儿,总算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你非常迷人。”

“是的,后来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如果路易九世肯丢弃他的子弟兵,他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的,但他选择了留下,结果被埃及军队俘虏了。但路易九世并没有受到虐待,他得到了埃及人很好的待遇,在他答应归还达米埃塔城,并交付八十万枚金币的赎金之后,他被埃及方面释放了。”

在吃早点的时候,玛格丽特轻声地说:“刚才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然后他回到了法国,那不是和历史书上说的一样吗?”

当他带着吃的东西回来时,玛格丽特已经洗漱完毕了,头发似乎被挽了起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工具,很随意地做成了一个发型。

于力摇了摇头:“不,就在羊皮书的这一段,出现了和其他史书不同的记载。路易九世在羊皮书上说,他在埃及被释放后,由一群埃及士兵护送他去了巴勒斯坦,但在路上遭到了沙漠部落的袭击,所有的护送士兵都被杀死了,他侥幸活了下来,成为了沙漠部落的俘虏,被带到撒哈拉沙漠的深处,见到了宏伟的大金字塔。”

忽然,林海意识到自己不该站在一个女孩子的床前,他识趣地退到了老屋的外间,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餐了。

“路易九世被带到了金字塔?”

但她立刻抿住了嘴,摇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了。

“嗯,据羊皮书上所说,路易九世被沙漠部落关押在金字塔里,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进入金字塔的最里层。不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沙漠部落放弃了金字塔,离开了,而把路易九世一个人留在里面。他为了求生,在金字塔里乱转,结果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发现了一件特殊的东西。”

这时候玛格丽特终于醒了,她睁开翡翠色的眼睛,嘴里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林海听不清她说的话,不禁把头低下来靠近了她:“你在说什么?”

“什么东西?”于力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至于玛格丽特为什么能离开油画(密室),从她的镜子里跨出来,从她那个世界进入四百多年后的人间世界,林海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非常遗憾,羊皮书上并没有明确说出来,只说是某件特殊的东西,据路易九世所称,这件东西的来源极其神秘,可能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它隐含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足以改变人类的历史与命运。”

在玛格丽特的油画(密室)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可以相互见到的窗口,这个窗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油画的画框,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就是密室里的镜子。她可以从密室的镜子里见到我们这些欣赏油画的人,而我们欣赏油画的人也可以透过画框见到玛格丽特本人。通过这面画框(镜子),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与我们现实世界的人可以互相窥视。

“真有那么玄乎吗?但我觉得这说得太笼统了,让人感觉有些不知所云。”

如果从外部世界来看,玛格丽特确实是被囚禁在了油画里,但从玛格丽特自身来看,她又是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在这个神秘的油画(密室)的空间里,时间是永远停滞的,这让林海想起了光速旅行的时间理论——当太空中光速旅行的宇航员回到地球时,发现地球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而飞船上仅仅用去了几小时,地球上他的子孙都已经繁衍好几代了,而他自己仍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恐怕也是人间虽然已过去了四百多年,但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依然保持着美丽青春的原因。

“确实如此,我和教授反复研究过这段话,实在看不出还有其他意思。我们甚至想过这是密码与谜语,但依然难以看出端倪,姑且算是路易九世在故弄玄虚吧,或许他还不想把这个秘密写在羊皮书上,因为一旦说出来可能就不是秘密了。”

正如人生具有无数种可能的分岔,对于玛格丽特的人生来说,她在1574年4月30日之后具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变成彻底“死心”的玛格丽特王后,第二种是被永远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是她的第一种可能性,而第二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只是我们平常人看不到,或者只有通过油画才能发现。而此时此刻林海所见到的她,就是这个第二种可能性里的玛格丽特。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教授继续在研究羊皮书,只能继续追问下去:“那路易九世后来怎样了?”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在1574年4月30日就已经死了,至少在精神上彻底死亡了,但她随后又在诺查丹玛斯的魔法的召唤下复活了,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不与那个行尸走肉的玛格丽特发生冲突,真正具有灵魂的她——只能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而这个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玛格丽特》这幅油画。

“他侥幸找到了逃出金字塔的秘密通道,带着那件神秘的东西一起出来了,他在沙漠里流浪了两天,遇到了一支好心的骆驼商队,将他送到了巴勒斯坦。几年后路易九世回到了法国,自称得到了一件可以主宰无数人生死的东西,但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据称也有若干贵族见到过这件东西,但这些人很快就死了,那样东西仿佛成了瘟疫,到谁手里谁就会死,但只有路易九世活着。”

也许,她的灵魂早在1574年的4月30日,随着心爱的拉莫尔的人头落地而死了,剩下的躯体只是行尸走肉,伴随着她的丈夫在数年后走向了死亡。但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依然是爱她的,不愿意见到爱女变成没有灵魂的人,于是太后通过掌握魔法的诺查丹玛斯的力量,重新召回了玛格丽特的灵魂,并将她囚禁在了卢浮宫的密室里。

“可他为什么又一次踏上了东征之路呢?”

眼前的玛格丽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呢?她的肉身在四百多年前就老去了,变成了一堆枯骨躺在法兰西的泥土里。可是,如果说现在她只是一个幽灵的话,又如何解释她的吃饭睡觉等行为呢?

“是的,路易九世在十六年之后,进行了历史上的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实际上这次东征是毫无意义的,上一次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明知自己必败无疑,但依然奋不顾身,简直就是自动送上门去做俘虏,结果他的军队被困在北非的沙漠里。至于路易九世本人,很不幸,他还没来得及被穆斯林俘虏,就已经病死在军队的帐篷里了。”

林海的心跳又加快了,他赶紧扼制住自己心里的念头,让它快点断绝吧。

“这实在太荒唐了吧。”

能唤醒她的只是一个吻吗?

于力终于冷笑了一声:“对,即便路易九世是个虔诚的国王,但他的这些举动依然不合逻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被那个秘密给迷住了,根本就无法抗拒某个隐藏在沙漠里的诱惑,宁愿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造就了世界历史上最荒唐的一次十字军东征。”

他缓缓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清晨的光线射在她的眼皮上,白皙的皮肤如玻璃般剔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睡美人的传说。

“路易九世死在了北非,他的死也意味着——谁都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今天林海醒得很早,不到清晨六点,就悄悄走下了阁楼。玛格丽特依然睡在床上,被子刚好盖住头颈,长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也许昨晚已经洗过头了。

“没错,这就是‘路易九世之谜’的由来。”

2005年4月12日·上海

但我摇摇头说:“可是你说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于力沉默的脸,茫然无知。

“也许有更大的秘密在等待着我们。”

现在我才有些后悔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请我来免费欧洲游,而代价则是某种未知的危险。而这危险究竟在哪里呢?

“这卷羊皮书说到哪里为止?”

“刚才我所说的那次死亡事件,只是最近几十年来比较有名的例子,事实上,从十九世纪开始,就不断有著名学者和探险家,因为研究‘路易九世之谜’而离奇死亡,与其说是路易九世使这个秘密有名,不如说是这些研究者的死亡使他们的研究对象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据我自己的不完全统计,从1945年到2000年之间,总共有十三位欧美学者和探险家,因为‘路易九世之谜’而死于非命,至今都死因不明。当然,这只是有记录的死亡事件,如果加上各种没有记录的,恐怕会有更多吧。”听到这,我已经毛骨悚然了,这卷涉及到“路易九世之谜”的羊皮书,正是我亲手带到巴黎来的,我自己也摸过它,难道这么可怕的事情,又会把我给牵扯进来?

“就说到路易九世准备再度东征,他说他要重返北非,寻找沙漠中那个秘密的根源,这就是羊皮书的结尾。”

我不禁想到了古埃及法老的诅咒,也许有许多历史之谜,是不允许我们现代人去探究的,而许多人往往就葬送在了好奇心里。

听到这里我有些失望了,我依然无法将这一切,与十六世纪的玛格丽特联系起来,难道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关系?

“真有那么玄吗?”

我低下头思考了许久,忽然把于力拉出了研究室,轻声地说:“能不能陪我去大学图书馆?”

于力点了点头:“嗯,其实你不知道,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伏尔泰大学也有过一个专家,他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路易九世之谜’,据说他在法国南方某地找到了线索,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坟墓,棺材板里刻满了关于路易九世在埃及的记载。这位专家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研究那副棺材,并宣称将在1975年的圣诞节那天,向全世界公布‘路易九世之谜’的最终答案。然而,就在那一年的平安夜,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就躺在他所研究的那副棺材里。警方始终都没有找到死因,也没有人再敢研究那棺材,只能重新秘密掩埋。”

“为什么去那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我想查有关十六世纪玛格丽特王后的资料,只有请你来为我做翻译了。”

“是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真是十三世纪的文物,肯定会引起整个欧洲历史学界的轰动,到时候会有许多人来采访你。可是,教授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他希望我们都能够保密,他要在一种秘密的状态下研究。因为破解‘路易九世之谜’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也是其他许多学者毕生研究的项目……”

于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了:“好吧,反正现在奥尔良教授也理不出头绪,我就陪你去图书馆吧。”

“这不是很好吗,奥尔良教授的鉴定不是最权威的吗?羊皮书是真的,里面记载的内容也一定很重要。”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我们先去餐厅草草地吃了一顿午饭,便赶往伏尔泰大学图书馆。

回到大学时天都已经黑了,于力在餐厅里等着我,带着我吃了顿研究生晚餐。他看起来很累,似乎一整天都在研究羊皮书,他摇了摇头说:“这件事看起来越来越复杂了,奥尔良教授认为这卷羊皮书的价值非常高,无论是羊皮书的质地和制作,还是上面文字的书写方式,确实都是十三世纪的原物,至于作者是否就是路易九世本人,这个还待明天继续研究。”

图书馆依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走在里面确实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于力似乎已经熟门熟路了,他很快就找到了历史图书的目录,查到了十六世纪后半叶法国历史的部分。

外面正风雨交加,将巴黎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我撑着伞沿着塞纳河跑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地铁站,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坐上了回伏尔泰大学的地铁。

我们走进一个特别的阅览室,周围的书架上陈列着关于那段历史的书,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旧书,有些甚至是二十世纪初印刷的。

忽然,我发觉他长得有些像阿兰·德隆,怎么沦落到加入丐帮了,实在是世事多变啊。匆匆说了声“bye”,我撑起伞就跑出了桥洞。

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书名,只能由于力帮我在书架上寻找,他甚至搬来了一副木梯子,爬到书架的最上层去翻。

那人看到我的样子,立刻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桥洞的破沙发的后面,掏出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雨伞。我立刻“Thank you”了几句,剩下几个可怜的英语单词,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意了。但他只是摆了摆手中的面包,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好像在说:“你给了我面包,我给了你雨伞,我们公平交易。”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梯子底下的我。

此刻,桥洞外的风雨依然不减,塞纳河河水似乎有漫过河堤的势头。我只能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这本旧书的封面上全是尘土,我轻轻地吹了吹,于力缓缓爬下梯子说:“我猜这本书已经很多年都没人动过了吧,书名很奇怪,叫《玛格丽特与拉莫尔》。”

大概来巴黎的日本人和韩国人都很抠门吧,人家一眼就看出了我是来自堂堂天朝大国的,让我不禁洋洋自得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看不懂书的内容,就交给于力请他翻翻,他随手翻了几页说:“可惜是小说,并不是严谨的历史著作。”

“Thank you!”那人极有绅士风度地接过了面包,全然一副“不卑不亢”的贵族姿态,他盯着我的眼睛问:“Chinese?”

随后他又看了看后面的版权页,出版时间是1925年,看来也是老古董了。

想想我平时在国内就“乐善好施”,到了国外自然也得发扬我们中国人民善良的天性啊,于是我掏出了那两根长面包,“施舍”给了这位桥下的有缘人。更多的原因是我实在吃不下了,带回去也嫌麻烦。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翻了翻,忽然摸到最后一页有张硬卡,原来封底后插着一张借书卡。我把这张泛黄了的卡片抽出来,上面似乎只有一行借阅者的名字,签名显得非常工整——“Lin Tantsing”。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对我摊开了双手,敢情是讨饭的叫花子!搞笑的是,那人脸上却是一脸微笑,好像是在歌颂中法友谊似的。

轻轻地念了一遍,感觉有三个清楚的音节,应该是中国人的名字吧?

他指了指我背后的长面包,我立刻明白了这个单词的意思,是英文的面包。

Lin Tantsing

“Bread——”

瞬间,我的脑子里想到了那个姓名——林丹青。

我搜索着脑子里有限的几个英语单词,结结巴巴地回答:“How's yourself?”

对!“Lin Tantsing”就是林丹青的西文名字。

可惜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人又说了一句英文:“Hello, How are you?”

林丹青——现在使用的汉语拼音是“Lin Danqing”,但在几十年以前人们使用的是旧的拼音,就像现在香港人使用的拼音那样。

我紧张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蓬松的长发带有十八世纪的风格,下巴上爬满了胡楂,满脸微笑地向我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一串法语。

“你怎么了?”于力不解地问我。

忽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Sir! Sir!”

我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借书卡上“Lin Tantsing”的名字说:“也许,他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身边就是塞纳河河水了,雨水使这条河变得浑浊起来,几只小船横在岸边,正是“野渡无人舟自横”。

我又看了看借书卡上的时间,这本书总共只被借过一次,是1935年2月14日借,1935年2月20日还的。

倒霉的是雨终于下了起来,四月的巴黎转眼间飘起了凄风苦雨,我四处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地方,最后躲进了塞纳河边的一个桥洞里。

于力点了点头:“嗯,也就是说,从1935年2月14日至20日之间,这本书被一个叫林丹青的中国人借过。”

“新桥”没有找到,老桥倒是一座接着一座,我一一给它们起了中文名字,从“老闸桥”一直到“外白渡桥”。

“当年林丹青一定是在伏尔泰大学读书的!”

天色又暗了许多,一阵阵冷风从河面上吹过,清晨就知道要下雨了,但我手头却没有伞。我忙不迭地寻找着那座桥,就是电影《新桥恋人》里的那座“新桥”,就像到了伦敦泰晤士河畔的人都要寻找《魂断蓝桥》里的滑铁卢桥那样。

这个关键问题终于解开了,我兴奋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能在伏尔泰大学查到林丹青的学籍吗?”

看看离回去的时间还早,我就在卢浮宫附近的小巷间钻了起来,看巴黎那些古老的房子,有点像小时候住的上海江西中路的大厦。转悠了半个多小时,一不小心就转到了塞纳河边上,许多人都做过泛舟塞纳河的美梦,不过实际看起来却比苏州河宽不了多少。

“可以去学校档案室查。”

喘息着从卢浮宫里出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我又累又饿地扑到街边,花9.5欧元买了几个面包充饥。法国人的面包实在太长了,我只吃了一个差不多就饱了,剩下两个面包就像Jay的双截棍似的被我插在背后,穿梭在洋人们中间,倒有几分古龙笔下剑客的做派。

于是,我们急匆匆地跑出了图书馆,来到了伏尔泰大学的档案室。

等看到第三件宝物的时候,我的腿都已经软了,那就是胜利女神的雕像了。公元前190年的胜利女神(La Victoire de Samothrace)英姿飒爽,展开天使般的双翼,裙摆连皱褶都雕刻得细致入微。

我们很快就查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外国留学生的学籍卡,按照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于力在“L”一栏里发现了“Lin Tantsing”的名字,下面果然有中文签名,是一组漂亮的楷体字——林丹青。

接下来我终于亲眼目睹到《蒙娜丽莎》了,是谁画的我就不介绍了吧。《蒙娜丽莎》恐怕是卢浮宫里唯一占据了整面墙的作品。画被锁在一个特制的小箱子里,看来只有A3复印纸大小,外面还隔着厚厚的玻璃。蒙娜丽莎——这个正襟危坐的女人(另一种说法是男人)注视着密密麻麻的游客们,宛如神龛里的圣像。听说常有小偷藏在人群中,我只能拼命地用一只手捂住钱包的位置,另一只手高举起相机,模样颇为滑稽。

字如其人,果然是学画画的料,学籍卡上还贴着张黑白照片,一个英俊的中国青年在照片里微笑着。

维纳斯是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据说被损坏前的维纳斯,左臂是手持苹果置于左肩,右手则自然下垂,当然是不是这样谁都说不清了,今天的人们习惯的还是那断臂美人。

学籍卡记录的就学时间是1932年9月至1936年8月,总共是四年的时间,但其他记录就没有了。

我被困在说着各种语言的游客中,周围不时听到几句中国话,我只能拿着数码相机小心地拍照,可惜还是拍进了不少人头。到了Louvre,有三样东西是不得不看的,那就是断臂维纳斯、胜利女神和蒙娜丽莎。

我轻轻叹了口气:“仅仅知道这些是不够的。”

文艺复兴时期许多著名的画家,如达·芬奇等人,都曾给法国王室作过画。十七世纪,枫丹白露宫的名画也搬迁到了卢浮宫。1791年 ,法国国民议会颁布法令 ,把卢浮宫作为国立博物馆对外开放 。在法国人最引以为豪的拿破仑年代,法兰西军旗的所到之处,当地的文物宝藏就被运往了法国,至今这里的藏品总共超过了四十万件 。

于力把我拉出了档案室,冷冷地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问这个人?他和羊皮书究竟有没有关系?”

从Eiffel到Louvre并不太远,很快我就来到这座塞纳河北岸的圣殿。我呼吸着充满艺术的空气,感觉人也变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卢浮宫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 ,1204年 ,菲力普·奥古斯都在此兴建城堡,历经查理五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拿破仑一世和拿破仑三世的数度改建和扩建,直到1857年才全部竣工。

在伏尔泰大学的操场上,来回走动着各种肤色的学生,我仰起头犹豫了半晌,终于说:“是的,我承认这个林丹青可能与羊皮书有着莫大的关系。”

记得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电视台放过一部很长的外国纪录片,就是专门讲卢浮宫的,大概我小时候学画的欲望也是从那里来的吧。

2005年4月15日·上海

你猜得没错,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卢浮宫。

上海的春雨依然绵绵,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沿,如同清晨河岸的潮汐。

从Eiffel上下来,我立刻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只说了一声:“Musée du Louvre。”

林海恍惚着睁开眼睛,只感到浑身一阵酸痛,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裹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身上穿得很少。

谢天谢地我蒙对了,经过十几分钟的地铁旅程,我顺利地抵达了Eiffel,就是我们记忆中那巨大的铁塔。然而,当我来到仰慕已久的埃菲尔脚下,却开始在心中暗暗诅咒于力了,因为他并没有告诉我Eiffel是不能在白天看的,白天的埃菲尔铁塔与平时见到的夜景完全不同。但我还是朝圣般地上去转了一圈,可惜巴黎的四月天气不佳,阴冷的苍穹下一片灰蒙蒙的,就算是在塔顶居高临下,还是看不太清楚这个城市的全貌。

晨曦透过被雨水冲刷的窗玻璃照射进来,使他的身体一览无遗,好像一只被去了壳的河蚌。心跳骤然加快了,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到这时我才感到了“独闯天涯”的悲壮,挺胸抬头地走出伏尔泰大学,按照地图指示找到了最近的地铁站。法国的道路标志基本上都是法文,不过我本来英文水平就惨不忍睹,也搞不清楚法文和英文的区别,反正按照罗马字母的拼音规则去想象就是了。

他记得昨晚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他自己是在椅子上过了一夜的,怎么早上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看着他们工作的样子,我也知道自己肯定帮不上忙,便悄悄地把于力拉出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法国,自然要瞻仰瞻仰巴黎市容。于力说教授不让他离开,然后给了我一张地图,在地图上标了几个点,让我按照他说的线路走,再关照了几点要注意的事项,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打发走了。

玛格丽特又到哪儿去了?

奥尔良教授和于力将羊皮书带到了实验室,就在教授办公室的隔壁,据说里面有许多考古仪器。他们丝毫没有耽搁,立刻就开始了工作,教授戴着手套和口罩,用放大镜对着羊皮书,念出上面的中古法文,然后由旁边的于力记录下来。他们一边解读羊皮书,一边还不断地交头接耳,只是说话的时候都把头撇开,以避免呼吸和唾沫碰到羊皮书上。

他赶紧穿好了衣服,冲出房门大声叫唤着:“Marguerite!”

所有手续办妥以后,我才放下心来,将羊皮书连同铁皮盒子,一起交给了奥尔良教授。忽然,我发现教授在拿过铁皮盒子的一刹那,眼里掠过了几丝奇异的光芒,难道我心里的不安就来源于此吗?

二楼走廊里的光线充满了暧昧的气氛,让林海感到一阵头晕。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玛格丽特穿着睡衣走了出来。

早饭后我带上羊皮书,去了伏尔泰大学的办公室,和教授一起办理了文物鉴定手续,并拿到了学校发给我的证明,确认只是代办鉴定,而不是捐赠或收藏,教授也签字保证归还。

林海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刻抱住了玛格丽特,在她耳边忘情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于力先带我去餐厅吃早饭,在历史系楼下见到了大楼的女管理员,这胖阿姨用阴郁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只是去洗把脸。”

我也笑了起来,如果真给我碰到,那我一定要再写篇《巴黎遇鬼记》。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躺在床上的?”

“就是嘛。”于力说着就露出了一脸坏笑。

玛格丽特低下了头,脸颊上略带着红晕,幽幽地说:“你说发生了什么?”

“路易十四时代的人跑到十九世纪?那不就是鬼魂吗?”

这句话刺激了林海的心,让他刹那间又惊又怕,他知道关于玛格丽特的那些传说,难道……

“那太遗憾了,莫泊桑晚年曾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他年轻时住在伏尔泰大学,晚上时常有美丽的女人来敲他的门,那女人说自己是路易十四时代的人。”

不,这不行,她是四百年前的人,怎么可以和现代人发生这种事情?

“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你怎么了,不喜欢我吗?”

早上于力来接我了,他故作神秘地问我:“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敲门声?”

玛格丽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林海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窗外的雨水不断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细的声音,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时差差不多已经倒回来了,回想着昨天抵达巴黎后的一切,似乎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一幕幕闪回在眼前。可我还是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似乎在踏上法兰西的那一瞬间,这种不安就已埋藏在心底了。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被他粗暴地甩开了,他大声地说:“我不是你的拉莫尔!”

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个清晨,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的顶楼,我打开这间古老的客房的窗户,只见到外边阴郁的天空。

但林海立刻又抓住了她,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2005年4月11日·巴黎

玛格丽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快点走吧,不要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会闻到我们的气味的。”

虽然卧室里的灯关掉了,但窗外的光线还是射进来几缕,依稀照出了床上的轮廓。玛格丽特正裹在被子里,看起来已经睡熟了,林海呆呆地趴在阁楼的门口,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便又爬回到了木床上。

“我们的气味?”

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他又悄悄地爬下了木床,打开小阁楼的门向下望去。

林海点点头,也许能活过昨晚已经是他的幸运了。匆匆洗漱完毕之后,他拉着玛格丽特跑下楼,父亲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早饭。他用最快的时间吃完早饭,然后对父亲说:“对不起,爸爸,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林海又回到了他的小阁楼上,看着老虎窗里射下来的月色,躺在床上许久都睡不着。

父亲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他,无奈地点点头:“去吧,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那个秘密就是你,也许还有更大的秘密?”林海摇了摇头说,“别说了,你早点休息吧。”

林海轻轻抱了父亲一下,然后带上两把伞,和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了这里。

玛格丽特的眼皮忽然一跳,冷冷地说:“什么秘密?”

雨中的田野充满着泥土的湿气,他们都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玛格丽特目光迷离地说:“闻到这种气味,就好像回到了巴黎城外的皇家庄园。”

林海怔怔地说:“其实,我从看见那幅油画的第一眼起,就觉得画里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那是你和拉莫尔幽会的地方吧?”

子夜时分,玛格丽特才露出了倦容,幽幽地说:“如果你在午夜来到美术馆,会看到油画里的我是闭着眼睛的,那时候我正在休息呢,直到清晨我才会睁开眼睛——似乎几百年来,从没有人发现过油画里的这个秘密。”

玛格丽特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两人间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玛格丽特似乎对这个世界越来越感兴趣了,林海索性打开了电视机,并教会她如何使用遥控器。电视里出现的画面,对玛格丽特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这神奇的电视屏幕让她无比惊讶,林海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还好,玛格丽特的兴趣很快就转到了电视的内容上来了,林海给她调到了新闻频道。这里面的信息实在太多了,林海根本就来不及解释,而她对电视里出现的一切都有浓厚兴趣,就像一个乡下人初次来到大都市。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了深更半夜,林海觉得把这当做口语训练也不错。

林海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们快点走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两人就这么坐着聊天,玛格丽特显然对2005年的世界非常好奇,对所见到的一切现代文明也充满了疑问。林海只能尽可能地回答她,幸好他掌握的法语词汇量相当大,还一直随身携带着法语辞典。倒是他说出的许多现代法语单词,是来自十六世纪的玛格丽特所不能理解的,还需要林海解释给她听。

“去哪里呢?”

但林海还是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解释,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真正弄清楚。

“当然是银行——去开我爷爷的保险箱!”

虽然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林海已经隐隐猜到些什么了,也许真的存在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画中世界,每个人都有可能生存在画中世界,而玛格丽特的画中世界,就是卢浮宫的一间密室。而对被囚禁在密室里的玛格丽特来说,油画的画框仅仅相当于一面镜子,她可以通过这面镜子窥视油画外的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玛格丽特之所以从油画里走出来,只不过是跳出了这面镜子,或者说是跳出了一面窗户,而窗外正是2005年的上海西洋美术馆。

他拍了拍自己的书包,那本夹着保险箱凭证的《红与黑》就在包里。

“我已经被囚禁了431个年头?”但玛格丽特随即摇了摇头,“不,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幽灵,我的肉体早已经在四百多年前毁灭了。从1574年5月1日那天起,我的灵魂就被囚禁在卢浮宫里,你们在历史上看到的那以后的我,只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她并不是真正的玛格丽特,真正的我只能在油画中被你们看到。”

撑着伞来到公路上,他们坐上了一辆回市区的公车。中间又换了两次车,直到上午十点,才找到了凭证上的那家银行。

“今年是公元2005年,从1574年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431年。”

就是这里了!

看着眼前这个中国青年讲述自己未来的人生,玛格丽特半信半疑地瞪着眼睛,最后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活得有那么长吗?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在那间屋子里过了多少年。”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入银行大门,里面果然有保险箱室,需要交验凭证才能进入。

然后,林海把今天从温格老师那里听来的玛格丽特的后半生都告诉了她。

虽然爷爷留下来的凭证是十年前办的,但至今依然有效。走进狭小的保险箱室,林海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来到西洋美术馆陈列《玛格丽特》油画的密室。

“对你来说是自己的未来,但对于我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那是四百多年前的历史。”

按照凭证上的编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保险箱,在一排排骨灰盒似的抽屉最底下,号码是“091313”。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说:“不,你不是诺查丹玛斯,你不可能预测未来的。”

保险箱外面有个按密码的小窗口,必须有密码才能打开箱子,但林海在凭证上找不到任何密码。

“也许我就是个傻子。”林海摇了摇头,看着她翡翠色的眼睛说,“你不知道你在历史上的后半生吗?”

这怎么办?林海挠了挠头,爷爷当年办理了这个保险箱,必定知道或设定了密码,可为什么没有把密码留下来呢?

林海已经被这段复杂的历史弄得头晕了,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直到玛格丽特轻轻拍了他一下:“你在想什么,就像个傻子一样?”

难道是爷爷的病太突然,还来不及把密码告诉父亲,就先一步去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保险箱里的秘密就和爷爷一同走进坟墓了。

那么1574年以后的那个玛格丽特又是谁?

玛格丽特自然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她也不太明白密码的意思,只能怔怔地看着林海。狭窄的保险箱室令人窒息,如果他们两个人待的时间太长,外面的银行保安肯定会特别留意的。

可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并没有在1574年以后销声匿迹,此后她仍然是那瓦尔国王亨利的王后。在十几年以后,她的丈夫登上了法国王位,她才遭到了丈夫的抛弃,独自在圣母院中死去。

不行,必须快点解开密码。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是在情人死后的第二天被囚禁起来的。

林海忽然想起了那本法文版的《红与黑》,赶紧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那一页上,他早已经折过一个角,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一页。

林海立刻想到了《红与黑》——就在这个日子的前一天,1574年4月30日,玛格丽特的情人德·拉莫尔被斩首了,当晚玛格丽特亲手捧着爱人的头颅去埋葬,所以《红与黑》里的玛蒂尔德小姐,才会在每年的4月30日穿戴重孝。

这一页正是下卷的第十章《玛格丽特王后》,文字内容是1574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玛格丽特王后抱着他的头颅去下葬。在这页左面的第一行,写着这样一个日期——1574年4月30日。

“公元1574年5月1日?”

这正是当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的日子!

“是耶稣诞生后第1574年的5月1日。”

林海又看了看上下文,这段话是一位院士说给于连听的,译成中文就是:“您果真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说你被软禁在卢浮宫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也是整部《红与黑》中与玛格丽特最相关的部分,爷爷为何要把保险箱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难道这一页里的文字里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吗?

“是的,我的丈夫是那瓦尔国王亨利。”玛格丽特低下了头,幽幽地说,“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而他也从来没有碰过我的身体,因为我不允许他靠近我。”

林海忽然想到了某一本书,那本书里同样也有破解保险箱密码的情节。对啊,也许爷爷确实留下了保险箱的密码,而密码就藏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这页书里!他又仔仔细细地读了这一页,最显眼的数字还是第一行的“1574年4月30日”。

但林海又想到了今天在学校里,温格老师告诉他的玛格丽特的生平,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啊,他摇了摇头说:“告诉我,你结婚了没有?”

如果去掉年月日,按照现在中国人的顺序读的话就是“15740430”。

“你是说吃饭和睡觉吗?每当我感到饿的时候,诺查丹玛斯就会给我送吃的;当我感到困的时候,我就会在镜子后面的大床上睡觉。”

难道这个数字就是密码?

“真难以置信,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海实在难以确定,他低着头踱了几步,万一密码不对怎么办?如果连输三次不对,保安一定会扣留他们的,要不要冒险呢?

“当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画像吗?不,我是法兰西的公主,是国王的妹妹,我只是被我的母后和诺查丹玛斯施了魔法,他们强迫我留在卢浮宫的一个房间里,让我永远面对一面镜子。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我再也算不清时间了,一开始我还能见到母后,但后来我就什么人都见不到了,只有一个幽灵总是监视着我,他就是诺查丹玛斯。”

可是,如果这个重要的日期不是密码的话,爷爷又为什么要把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他又看了看表,秒针一点一点地走动着,快来不及了。

其实,这个问题简而言之就是: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是否也需要吃喝拉撒?

这时玛格丽特焦急地催促了他一句:“怎么样了?诺查丹玛斯可能就要找到我们了。”

“对不起,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当你在油画里的时候,有没有饮食和睡眠呢?”

不能再干等下去了,恐怕不要等诺查丹玛斯,银行保安就要来找他们了。反正这也是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林海作为孙子当然有权利打开看看。

玛格丽特说了个“谢谢”,她已经全部吃完了,看起来胃口还不错,林海想她该不是四百多年来都藏在油画里没吃吧?

是赌一把的时候了。

“Merci!”

林海缓缓地半蹲下来,屏住了呼吸,颤抖着按下了密码——

即便生活在四百年前,但说到底还是个洋人,玛格丽特已经拿起汉堡包来吃了,她看起来不会使用麦管,就把盖子掀掉了喝饮料。看着她身上四百年前的打扮,再看看她吃汉堡包和鸡翅膀的样子,林海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洋快餐广告创意。

15740430

其实林海并不喜欢洋快餐,但如果是中餐的话,恐怕玛格丽特会更不习惯。

机器停顿了大约两秒钟,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了“PASS”字样,然后便听到保险箱门“喀哒”一声。

“也算是吧,有时候我饿了会吃这个东西。”

芝麻开门!

四百年前的法国人当然吃不到肯德基,玛格丽特看了看汉堡包说:“这是面包吗?”

林海和玛格丽特颤抖着盯着保险箱门宛如古老墓室的大门一样缓缓打开了。

“这是什么?”

然而,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藏在保险箱里的既不是钞票,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封信。

这时林海看了看桌子,法式面包已经不见了。他把肯德基套餐放到桌子上,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这些东西。”

一封信?林海还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保险箱,确实再也没有其他物件了,偌大的保险箱里只有这么一封信。

“不会的,既然是我把你从画里救了出来,那我就要保证你的安全,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信封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上面写着一行爷爷的字迹:“吾孙林海亲启”。

她的语气就像是受了委屈似的,任谁听了都会心软。

瞬间,林海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记忆中爷爷的脸庞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鼻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旧颜料的气味。

“我怕你就此离我而去,不再回到我身边来了。”

果然是爷爷写给他的信,林海把头深埋进了双膝间,胸中充斥着淡淡的哀愁。

林海的脑子里搜出了一句法语:“你在害怕什么?”

玛格丽特轻轻地拍了拍他:“你怎么了?这是什么?”

林海忽然有些激动起来,他靠近了这个美丽的画中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玛格丽特紧张地回过头来,像森林里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林海颤抖着站起来,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轻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他拉着玛格丽特跑出了银行,怀里揣着那封爷爷留下的信。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杞人忧天,玛格丽特正在窗前等着他呢。

在银行外的马路上,林海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他知道不能久留于此,自己已经在附近留下了气味,诺查丹玛斯很可能会找到这里的。

回到老屋的门前,他并没有敲门,而是掏出了钥匙。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害怕了起来,玛格丽特会不会又消失了,又回到了油画里面去,或者……“诺查丹玛斯”正在屋子里等着他……

林海在犹豫间拦下一辆出租车,拉着玛格丽特坐进了车里。出租车在雨中疾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林海所在大学的后门。

天色正好暗了下来,他在下面看了看老屋的窗户,玛格丽特会不会在窗前盼望他归来呢?

但他并不是想回学校,因为带着玛格丽特实在太显眼了,不可以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见她的。林海去了学校后门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在本书作者的前两部小说里,都曾经说到过这个半地下室的咖啡馆,许多重要的情节都在此交代。

这时公车停到了老屋附近的站头,林海急匆匆地跳下车,拎着肯德基套餐跑回老屋。

林海选择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即便有同学来到咖啡馆里,也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他要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点心,十六世纪的法国还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玛格丽特是皱着眉头喝下第一杯的,她并不知道这种饮料早已为他们欧洲人喜爱上百年了。

这条新闻到此就被切换掉了,但在林海的脑子里,还在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掌,那行红色的“Aider moi”依然在那里。

匆匆吃一些点心作为午饭,然后让服务生把桌子擦干净,林海缓缓地掏出了那封信。信封的封口依然很牢固,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从信封里取出了一叠文稿纸。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若干位专家模样的人,他们也对油画上的离奇现象啧啧称奇,并且还发生了一些争论,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解释油画里的玛格丽特究竟到哪里去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保险箱使这些纸张还像新的一样,蓝色的钢笔字迹清晰地显现着,林海确定这是爷爷的笔迹。

没错,油画里当然不可能再有玛格丽特了,因为她此刻正在林海的老屋里。

究竟这封信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值得让爷爷保存得如此秘密?林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读起了这封迟到了十年的信——

但新闻画面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油画中间本来应该是玛格丽特的位置,现在却变成了一团黑色,大致可以看出是个人影的轮廓,而这团黑色的外沿,正好是原来油画里玛格丽特的轮廓。就好像原本有个人坐在镜头里,现在那个人起身离开了,镜头里只剩下了一片阴影。

林海吾孙:

电视屏幕上播放了一条新闻,标题叫“美术馆里发生怪事,法国名画奇异变形”。林海的心立刻吊了起来,他抓紧了栏杆看着屏幕——只见西洋美术馆进入了新闻画面中,镜头跟随着记者一起深入珍宝展览室,在这间密室里出现了一幅画框,正是十六世纪的法国油画《玛格丽特》。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早已经去世多年了,但爷爷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看着你在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回老屋的公车是最新型的巴士,是有车载移动电视的那种,林海好不容易抢了个座位,正好对着后门的电视屏幕。

昨天,爷爷看到了医院的报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死神很快就会把爷爷带走。对于死亡,我从来都不恐惧,但我恐惧的是其他一些事情,是从多年前一直隐藏至今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有些人到死都不会甘心。几十年以来,我一直保守着秘密,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句,当我进入坟墓的那一刻,那些秘密将随之永远埋葬。

还不到四点钟,林海就小跑着离开了学校,跑到对面的肯德基买了两份套餐,外加明天早上的早餐。

可我真的要永远埋葬那些秘密吗?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这也许是不公平的,我没有权利把秘密带进坟墓。所以,我要在此把秘密记录下来,我相信你一定有机会看到这封信的。

在学校里度日如年般地挨过了整个下午,林海心里总想着昨晚的事,还有老屋里的玛格丽特,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

林海,爷爷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爷爷年轻时的经历。其实,爷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在法国留学过四年,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1932年,我从上海美专毕业,便踏上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轮船。刚到法国巴黎不久,我就幸运地考入了伏尔泰大学美术系,我是没有背景的穷学生,只能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到酒馆或咖啡店里打工。

在温格老师离开大教室后,林海一个人呆坐了很久。昨晚那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竟然是奇书《诸世纪》的作者,举世闻名的大预言家。而林海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如何斗得过大名鼎鼎的诺查丹玛斯呢?

生活在巴黎的环境中,迫使我很快就学会了法语。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法国文学的喜爱,便经常到旧书摊上去买法国小说看。有时我也会去蒙特马尔,在那里经常会遇到毕加索等人,但我学习的是古典主义的写实油画,并没有被现代主义的画家们所接受。我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我太喜欢十九世纪以前的大师们的作品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博物馆里,经常到卢浮宫去看古典主义的油画。

林海感到很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回答:“对不起,温格老师,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

有一次,我去了有名的圣路易博物馆,因为那里收藏着一些法国宫廷画,其中有一幅名叫《玛格丽特》的油画。已经过去将近六十年了,至今我也难以忘记那一刹那,当我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是的,我被这幅油画深深地震撼了,那简直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四百多年前起就从没熄灭过,让一切看到她的人为之倾倒。

“是这样的吧,据传说诺查丹玛斯晚年多次出入宫廷,而那时候玛格丽特还是法国的公主。”温格忽然抬腕看了看表,拍着林海的肩膀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当时,我在油画前傻了足足有几十分钟,仿佛画里有种魔力紧抓住我,一下子就把我的三魂六魄给勾走了。当我重新清醒过来时,才看清了下面的作品简介,原来这幅画里的女子,是十六世纪末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我被画中的人所深深吸引了,离开圣路易博物馆后,我就立刻去伏尔泰大学的图书馆,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几本关于玛格丽特的书,知道了历史上玛格丽特王后的一些情况。同时,我也发现了《红与黑》这本书里也提到了玛格丽特,特别是关于德·拉莫尔这个人。

“那么玛格丽特也一定认识诺查丹玛斯了?”

此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浮现起油画里玛格丽特的影子,我发觉自己已经被这画中人迷住了,我不能自已地又一次去了圣路易博物馆。那天已经很晚了,我在《玛格丽特》油画前站了半个小时,等博物馆关门把我赶出来时,夜色已经降临了。我刚一走出博物馆大门,就看到旁边小巷里闪过一个黑色人影,我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那人影竟向我走了过来。旁边正好有一盏煤气路灯,照亮了那个人影的脸庞,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个美丽的法国女郎。

温格当然不知道刘伯温是谁,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诺查丹玛斯是十六世纪的法国人,据说当时他能够准确地预言法国的政治事件,更重要的是,他还预言到了王室成员的生死,这引起了凯萨琳王太后的关注,她把诺查丹玛斯召集到了巴黎,秘密地向他学习预言术和各种魔法。”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的一瞬,但我的心却被她抓住了,因为她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们正好四目相交,她那大胆而冷峻的眼神让我尴尬起来,只能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她过去。她披着长长的黑发,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在这阴冷无人的巴黎街道上,宛如从路易十四时代跑出来的幽灵。

“好像听说过,是很有名的未来预言书,有点像刘伯温《烧饼歌》的性质。”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感觉无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拐进了一条小巷。我已经在巴黎生活好几年了,知道这样的小巷治安很不好,晚上经常有强盗出没打劫单身妇女。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果然前面出现了两条黑影,堵住了那女郎的去路。那两个强盗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起来,我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大喝一声,打出一拳,重重地打在其中一个家伙的脸上。两个强盗被我吓蒙了,立刻转身逃走了。

“诺查丹玛斯?”温格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说,“这个人太有名了,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诸世纪》这本书吗?”

那女郎看起来也吓得不轻,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问她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带着她穿过了小巷,原来这里是从博物馆走到附近大街的必经之路,怪不得她要从这里走。她报出了她住的地址,原来是一个旅馆,我陪着她步行了几十分钟,回到了那家旅馆的房间里。

“女巫?魔法师?”林海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幽灵……会是他吗?于是他脱口而出,“有没有一个叫诺查丹玛斯的人?”

她说她叫玛蒂尔德,来自法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她非常感谢我救了她。我忽然有些拘谨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她第一次遇到中国人,所以盯着我看了很久。虽然她住在小旅馆里,但她的谈吐却非常优雅,很快就让我为她而着迷了。不知不觉聊了很久,我才离开了她的房间。

温格微微点了点头说:“没错,王太后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这是一个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的家族,在当时的欧洲政坛举足轻重。据说凯萨琳王太后迷恋于巫术,常与吉卜赛女巫或阿拉伯魔法师秘密交往,甚至还学会了某种神秘的魔法,用以消灭她的政治敌人。”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便又去找她了。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了,甚至有几次她跑到伏尔泰大学来看我画画。我发觉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我忘记了我们俩种族与国籍间的差异,她也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我。她要我跟她回故乡去走走,我立刻就答应了,与她一同启程南下。

“你是说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

我们到了法国南方的那座小城,她家住在小城郊外的山谷里,一个非常偏僻的古老庄园。她的父亲看起来是位贵族后代,非常热忱地招待了我,似乎毫不介意我是个中国人。我这才知道这家人的姓氏——拉莫尔,这个姓让我想起了《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我总觉得这家人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极少与外界接触,甚至连说话的语音也带有古法语的特点。

“对,据说玛格丽特是当时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最美丽的女人,当时许多人都私底下传言,她的美丽来自于她母亲的巫术。”

就在我来到那里的第二天,便听说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到附近一座城市来展览了。玛蒂尔德把我带到了那里,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带着我悄悄来到展览大厅后面,原来有一扇铁门不知被谁打开了。我们闯进了展览大厅,在黑暗中找到了《玛格丽特》这幅油画。我随身携带着画架、画笔和颜料,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点起一盏幽暗的煤油灯,对着《玛格丽特》临摹了起来。

“很神秘的女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深深地爱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照办。在黑夜里面对着《玛格丽特》,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与四百年前的人对话,我全神贯注地临摹着,似乎每一笔都带有当年的印迹。这幅画的临摹难度非常大,一夜根本无法完成,到快接近天明时,玛蒂尔德催促着我快点离去,没有留下一丝外人闯入过的痕迹。

“是的,事实上没有人了解玛格丽特,即便在她那个年代里,她也是一个很神秘的女人,就连她的丈夫也未必真正了解她。”

到了第二天夜里,我们再次如法炮制,闯入展览大厅临摹《玛格丽特》。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完成了一幅几乎可以乱真的《玛格丽特》,以至于我自己都难以分辨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了。我把完成的临摹画交给了玛蒂尔德的父亲,他说要作进一步处理,让画上的颜料看起来更旧,和四百年前的画没有任何区别。

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忽然联想到了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林海摇了摇头说:“温格老师,那么说来你也不了解她吗?”

至此我已经隐隐明白了,原来他们要制造一幅赝品《玛格丽特》,而我则成了他们的造假工具。几天后,我临摹的《玛格丽特》不见了,而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展也结束了,那些画全都回到了巴黎,似乎并没有出现任何差错。这时玛蒂尔德才拿出了《玛格丽特》的真品,原来他们早已经偷梁换柱了,把我画的赝品代替了真品。博物馆方面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现在巴黎展出的《玛格丽特》,实际上是我画的临摹品。至于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则留在了拉莫尔家族的庄园里。

林海听到这句话不禁心里一颤——她已经爬出来了,不是从坟墓里,而是油画中。

这让我异常恐惧,拉莫尔家族居然都是窃贼!而我心爱的玛蒂尔德根本是利用了我!正在我悲痛欲绝、走投无路之时,玛蒂尔德来到了我的身边,还偷偷带来了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她说她厌倦了家族里死气沉沉的生活,愿意跟着我去天涯海角。她说话时的眼神让我不得不相信,我高兴得简直要死去。于是,我们带着真正的《玛格丽特》离开了庄园,悄悄踏上了去马赛的火车。

温格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除非她从坟墓里爬出来告诉你。”

玛蒂尔德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偷走了拉莫尔家族的一卷祖传的羊皮书,她说这里面记录了某个重大的秘密,将来可能会对我们有用。我知道拉莫尔家族很快就会追来的,只有快点逃离欧洲才行,而玛蒂尔德也愿意跟我私奔,到遥远的中国去生活。我们把真正的《玛格丽特》藏在一只大画夹里,就这样通过海关,上了轮船,从马赛港踏上了去东方的道路。

“但至少她和拉莫尔的故事是真的。”

就这样,我们两个来到了上海。为了防止玛蒂尔德的父亲找过来,我们都改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断绝了同家人的来往。我们珍藏着那幅油画和羊皮书,度过了一段永世难忘的甜蜜生活。但一年以后抗战爆发了,上海陷入了战火之中。1937年9月的一天,玛蒂尔德外出去买东西时,正好碰上日本飞机的轰炸,她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当时我悲痛欲绝,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才好,但我想到了油画《玛格丽特》,想到了那卷羊皮书,我必须为了它们而活下去。

温格老师神秘地笑了笑说:“你是指她年轻时的放荡生活吧?那只是人们传说中的事情,过去的历史书都是男人们写的,他们宁愿相信玛格丽特是个荡妇。而我们今天看到的玛格丽特,其实都是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个她,而未必是历史上真正的她。”

在抗战八年的岁月里,我把油画和羊皮书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确保它们没有受到战火的摧残。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我很偶然地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子,虽然心里依然念着玛蒂尔德,但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我娶了这个中国女子,后来生下了你的父亲,现在你该知道了,她就是你死去多年的奶奶。

问到这里,林海想起了老屋里的玛格丽特,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解放后我成为了大学美术老师,但我始终保守着那个秘密,从不向人提起我的过去,也从不说任何外语,只是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度过我剩余的生命而已。

“温格老师,能再谈谈玛格丽特吗?为什么她是历史上很有争议的女人,她真的像电影里拍的那样吗?”

到今天为止,已过去那么多岁月,回想起巴黎的那个夜晚,竟宛如昨日一般,玛蒂尔德的脸庞是那样清晰,让我再一次魂牵梦绕。难道这就是我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征兆?我将在那里与她劫后重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将死而无憾。

“是的。不过我觉得在所有这些人里,最可怜的是玛格丽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虽然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具戏剧性的一个例子是,她要用带有毒药的书毒死玛格丽特的丈夫,却不料那本书被国王查理九世拿去看了,结果女婿没有被毒死,反而毒死了自己的儿子。最后的结局具有莫大的讽刺意义,当凯萨琳王太后的儿子们全部死光,法兰西王位的宝座,只能落到她的仇敌,也是她的女婿——玛格丽特的丈夫亨利手中。”

林海,我亲爱的孙子,你是否在小阁楼上看到过一幅画像?那就是从油画《玛格丽特》上临摹下来的,我始终把它挂在阁楼里,因为那里埋藏着我的青春。我一直不允许你爬上阁楼,是不想让你被那幅画中的女子所迷住,我知道你完全继承了我的外表和性格。尽管你今年只有十一岁,但你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我害怕你将来会陷入与我相同的痛苦中。

在和学生说话的时候,温格总是尽量放慢语速,让他们都能听清他的发音。不过林海的法语水平相当好,即便说得很快也没问题,他想了想说:“这段历史实在太复杂了,恐怕就连法国人自己也很难搞清楚吧?”

至于那卷从法国带来的羊皮书,我把它藏在老屋阁楼的老虎窗底下,那里有个小小的隔层,你可以从中发现它。

“对,但令人不解的是,亨利四世的第二任妻子,竟是他的仇敌美第奇家族的玛丽·美第奇。”温格老师又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不过话说回来,玛格丽特身上也有美第奇家族的血统。亨利四世和他的新王后生下一子,就是后来继承王位的路易十三。不过与他的政治对手一样,亨利四世同样也没有善终,他于1610年被刺身亡,享年57岁。”

现在你最想知道的,一定是那幅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我早已经将它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了。

“亨利四世在抛弃了玛格丽特之后,一定又再婚了吧?”

此刻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是否要把油画的下落也告诉你?我担心一旦让你发现了那幅画,会给你惹来无穷的麻烦甚至是危险!

现在林海明白了,玛格丽特始终爱着拉莫尔,她从来没有留下儿女,她的后半生是孤独而凄惨的——这是一个轰轰烈烈来到世上,却又默默无闻离开人间的奇女子。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不,玛格丽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的丈夫,事实上她婚后一直看不起亨利,两人长期分居,早已形同陌路,更没有生下过儿女。在亨利四世继承法国王位之后,玛格丽特就被她的夫君抛弃了,她失去了法国王后之尊,带着一个黄金圣体匣在圣母院修行,最后病死在了圣母院里。”

你自己去思考吧,命运会为你做出解答的。

林海忽然有些疑惑:“既然玛格丽特是亨利四世的王后,那么她也是路易十三的母亲了?”

我会把这封信放到银行的保险箱里,因为除了长大成人的你以外,信里记录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是的,历史上称他为亨利四世,也是法国历史上一位有名的君主,他统一了分裂的国家,发布‘南特敕令’,保证新教徒的信仰自由。还记得大仲马的《三剑客》吗,里面有位懦弱的国王路易十三,他就是亨利四世的儿子。”

在我临死以前,我会把挂在阁楼上的那幅画像,以及银行保险箱的凭证一起交给你父亲,并关照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亨利也是波旁王朝的开国之君吧?”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会感到头疼欲裂、左右为难,只有来探究爷爷的过去,才能解开你的困境。

温格老师有些疑惑:“怎么问起玛格丽特来了?那可是个历史上备受争议的人物啊,她的父亲是法国国王,母后来自大名鼎鼎的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她的三个兄长先后继承了法国王位,但全都是短命鬼,在瓦卢瓦家族所有的男人死光之后,只能由玛格丽特的丈夫——那瓦尔国王亨利继承了法国王位。”

林海,当你读完这封信以后,一定会理解爷爷了吧。

这时教室里已没什么人了,最后一个和温格打招呼的学生也离开了,林海点了点头说:“嗯,我对玛格丽特王后这个人很感兴趣,历史上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爷爷永远爱你,在另一个世界为你祝福。

“当然看过,这是法国人的电影嘛,而且小说原著的作者是大仲马,女主角还是阿佳妮呢。”

林丹青

林海想了半晌,终于想出了个迂回的话题:“温格老师,我最近看了《玛戈王后》这部电影,你看过吗?”

1995年1月10日

啊,果然被他看出来了,林海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不敢把事实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没人会信这种事,准会把他当成精神病人。

在幽暗的咖啡馆里,林海颤抖着读完了整封信,仿佛一直有某个幽灵,在他的耳边倾诉着话语。这就是爷爷的信,迟到了整整十年的信,他的眼睛忍不住有些发酸了,似乎一些古老的液体正要夺眶而出。

温格微笑着说:“林,你最近几天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林海在读信的同时,还把信里的内容翻译成法语告诉玛格丽特。信里牵涉到的许多内容都是玛格丽特不能理解的,林海就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当他读完整封信的时候,玛格丽特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把身体往后挪了挪,摇着头说:“太不可思议了。”

下课后,正当林海要离开时,却被温格老师叫住了。

但她却没有得到林海的回答,林海只是盯着信纸发呆,看上去就像变成了傻子,好久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如果在平时,林海很快就会沉浸到温格先生的讲课中,但现在他脑子里全是玛格丽特,就算波德莱尔亲自从坟墓里爬出来朗读《恶之花》,都无法使他集中起精神。

“明白什么了?”

温格缓缓地说:“诗集分为好几部分,《忧郁与理想》描写诗人物质上的匮乏和精神上的痛苦;《巴黎即景》把目光从内心转向外部,静观巴黎的花花世界;《酒》,酒杯里的天堂是多么虚幻啊;《恶之花》,深入到罪恶中体验快感和痛苦,得到的却是绝望和对自己的痛恨;《叛逆》,因为对周围充满厌恶,而使诗人质问上帝;《死亡》,表达了诗人最后到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

“虽然还不是全部,但我已经想到一些了。”

这堂课说的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当迟到的林海踏入课堂时,温格老师已经讲到《恶之花》诗集的出版了,这诗集在当时备受争议,一出版就遭攻击和诽谤,甚至受到法院的制裁。

林海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想了片刻,特别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的下落,爷爷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只是说“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上午的课是法国文学,讲课的还是法籍老师温格先生,他那头栗色头发潇洒如故。他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时而夹杂着几句中文,据说他来中国已经好几年了。

信的最后有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一个小时后,林海回到了学校。

天知道这“母体”指的又是什么!难道说是回到法国了吗?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无法理解爷爷的话,也许爷爷根本就不想告诉他,要让那幅画永远都成为一个谜。

低着头跑出弄堂,周围似乎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更不会有人想到,会有一个四百多年前的法国王后,藏在他们的房子中间。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解决问题。

又是那个“诺查丹玛斯”?他在玛格丽特口中竟然是如此可怕,那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呢?林海来不及多想了,又关照了她几句,拎起书包就匆匆离开了。

那个人正在巴黎。

玛格丽特连忙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而且,诺查丹玛斯也一定在找我们,我怎么敢跑出去,万一又被他抓到该怎么办?”

对,为什么不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他呢?既然爷爷的故事都发生在法国,那完全可以在法国调查那个拉莫尔家族,或许会有新的发现呢?

他把面包放到桌子上说:“如果你想吃东西,可以吃这个,我想你不会感到陌生的。记住,千万不要离开这里,我现在要去学校上课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林海想到这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封信里的内容,全都发到巴黎去。

早饭吃完后,林海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学校里还有课呢。如果现在去学校,那么玛格丽特该怎么办呢?中午是肯定赶不回来的,于是林海又跑了出去,买了很多长条的法式面包,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水回来。

在咖啡馆里看信很吃力,再加上给玛格丽特翻译用去了很长时间,这时外面的天色都快黑了。他们又要了一些点心,就当作是晚饭吃了。

她吃早点的动作很优雅,一定是四百多年前的宫廷礼仪,只是与这老屋实在太不相称。林海终于也撑不住了,也坐在她对面吃起了早点,想起自己祖宗几辈都没做过大官,如今却和一个公主加王后面对面吃饭,只觉得还是像一场梦。

晚上七点,他们匆匆跑出了咖啡馆,外面的雨依然在下,大学后门的马路上没什么人影,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一路小跑,钻进了路边的一家网吧。

幸好林海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玛格丽特对这里依然感到好奇,悄悄地问这问那的,但林海已经不怎么回答了。他坐在一台电脑前,打开了自己的邮箱,把爷爷信里所讲述的内容,写成了一份千余字的E-mail,然后把这封电邮发给了在巴黎的那位作家——也正是在下了。

林海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聊斋志异》里,那些来到人间的美丽女鬼们,她们隐瞒着自己真实的身份,与心爱的男子共同生活着,往往在许多年以后,愚蠢的男子们才会发现真相。

林海又赶紧给巴黎打了一个手机,那里正是欧洲时间的午后,在下正在巴黎圣母院的脚下。

玛格丽特缓缓拿起牛奶,很文雅地喝了下去。

打完电话后,林海和玛格丽特又在网吧里坐了一会儿。林海的情绪显得非常消沉,他漠然地盯着电脑屏幕,并不回答玛格丽特提出的任何问题。

不过,虽然是幽灵,但只要来到了人间,那就要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欲望,自然也包括食欲。

直到玛格丽特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问:“林海,你看出来了?”

她是公元十六世纪出生的,就算活到现在,也该有四百五十多岁了,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

林海一直不愿意听到这句话,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缓缓点了点头说:“对,我看出来了——爷爷在信里写道,那幅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已经被调包了,真品已经被带到了中国,而留在法国圣路易博物馆里展出的,只是一幅爷爷画的赝品而已!”

既然不是仙女,那就是幽灵了。

玛格丽特似乎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来。

玛格丽特看着眼前的早点,轻声说:“我可不是什么仙女。”

林海摇了摇头,继续痛苦地说下去:“既然圣路易博物馆里展出的那幅油画是假的,那么四百年前玛格丽特公主的幽灵,怎么会跑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完成的赝品里呢?”

回到老屋后,林海把早餐端到了玛格丽特面前,试探着说:“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这些东西,如果不需要就告诉我。”

她已经无言以对,只是低下头颤抖着。

原来他是出去买早点的,玛格丽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吧,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买了两份,而且是西方人习惯的牛奶和蛋糕。

“抬起头来。”林海用法语大声地说,这让网吧里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如果油画里的幽灵真的存在,也应该存在于那幅被我爷爷带到中国的真品里。而西洋美术馆里展览的那幅《玛格丽特》其实是假的,所以你前面对我编造的一切谎言,也全都不攻自破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脸还没洗呢,不过昨晚他已经在便利店里买了毛巾,他有些害羞地躲进了卫生间,发觉已经有了使用过的痕迹。匆忙洗漱完毕之后,林海便跑了出去,临行前关照玛格丽特乖乖地等他。

“对不起,请你原谅!”

林海心里想,原来她还真的需要睡觉啊,可能在油画里也有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吧。他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好,眼前的玛格丽特真的妩媚动人,根本不是这个人间所能有的……对,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人间的嘛,她是四百年前的美丽幽灵,是画家笔下创造的神奇尤物。恐怕历史上真正的玛格丽特也没这么美吧?许多著名油画中的人物,其实都带有画家“再创造”的成分。

玛格丽特的表情痛苦万分,她被迫抬起头,却又不敢直面林海的目光。

“谢谢你,我睡得很好。”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傻站了一会儿,总算挤出一句法语:“昨晚上还好吗?”

但玛格丽特还是摇了摇头,竟转身冲出了网吧。

看着她的眼睛,林海不敢再欺骗自己了。现实是多么残酷,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活生生的玛格丽特正站在自己跟前。

林海赶忙把钱扔下,追在后面跑了出去,大声地喊叫着:“Marguerite!”

玛格丽特正微笑地看着他,头发披在身体一侧,如丝绸发出黑色的光泽,那条天鹅绒的披肩已经解下了,露出了衣裙下光滑的肌肤。

黑夜的上海,大雨滂沱。

这是一场真实的梦。

2005年4月15日·巴黎

林海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急忙回过头来,见到一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

早上起来时,虽然巴黎的天空仍未晴朗,但依然召唤着我外出,否则再过几天就看不成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身后响起,这是个法语单词,意思是“你好”。

奥尔良教授和于力依然关在研究室里,不知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像板上的肉,等着他们来剁了。

“Bonjour!”

既然如此,不如先玩个痛快再说,上午我就跑出了伏尔泰大学,赶往大名鼎鼎的奥赛博物馆。

林海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身体轻松了下来,缓缓爬下了阁楼的扶梯。

如果说看古典主义大师们的作品要到卢浮宫,那么看现代主义就该到奥塞了。奥塞博物馆是1986年由废弃火车站改造的,雷诺阿、安格尔、莫奈、马奈、梵·高的许多作品都在此展出。我在奥塞的最大收获就是看到了梵·高的真迹,那个曾割下自己耳朵的天才,用画笔和颜料展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伯恩琼斯的《命运之轮》,那缠在轮盘之上的男子,他的肢体和心灵都是那样无奈,简直完美到了极致。最后,我在著名的圣马可像下看了许久,这位威尼斯守护者骑在一头双翼雄狮上,以美人鱼般的姿势端坐着,不知道作者有没有赋予其特殊的含义?

看来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什么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她只存在于四百多年前的法国。

走出奥塞已是中午了,我在路边草草吃了点蛋糕,便乘地铁直奔巴黎圣母院。当我来到巴黎圣母院脚下,正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塔尖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竟是林海的号码。

不,林海猛然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油画里的人物怎么可能跑出来呢?美术馆里怎么可能有幽灵呢?他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认定昨晚的一切只不过是场梦,是睡在阁楼木床上做的一场噩梦而已。

我赶紧接听了林海的电话,他说又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现在全都写在E-mail里发给我了,让我火速上网查收邮件。我在电话里答应了他,不过既然已来到圣母院脚下,还是先爬上去再说吧。

难道此刻她就在阁楼下面?

公元1163年,教皇亚历山大和路易七世,共同为巴黎圣母院奠基,直到1345年才建成,后来又历经战火和修复,这座建筑才以此面目屹立至今。圣母院平时只开三扇门中的一扇或两扇,中间那扇很少开,据说此门二十五年才开一次,通过此门可洗清人生前二十五年的罪恶,并为后二十五年祈福。

林海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几乎从木床上滚了下来。是的,他已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在西洋美术馆的黑夜里,看到油画里的玛格丽特走了出来,然后有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要来抓他们,于是他带着玛格丽特逃出了美术馆,又把她带到了这间老屋里。

到了巴黎,就必然要登上圣母院顶上看一看,就因为人人都要上去,所以上楼要排很长的队。足足排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有幸踏上了塔顶,顺便又看了看卡西莫多的钟楼。圣母院楼顶最著名的当然就是那些小石兽了,在四月阴暗的天空下,它们俯视着巴黎的芸芸众生,见证几世纪以来的人间悲喜。我特别拍了几张小石兽的照片,它的身后有翅膀,看起来宛如天使,双手支撑着下巴,似乎正在思考,我确信它是有灵性的。

晨曦透过老虎窗射在林海的眼皮上,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用了好几分钟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阁楼上。

下面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在楼顶还不到十分钟,我便匆匆地下去了。离开巴黎圣母院,我正准备回去时,没曾想在广场上遇见了那个流浪汉——雅克。

当巴黎的子夜来临时,几万公里外的上海已是清晨时分了。

在这人海茫茫的巴黎花都,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三次遇到他,确实是有些缘分了。雅克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套西装,他热情地要和我拥抱,咱中国人没这等风俗,我便双手抱拳还了礼。

2005年4月11日·上海

本来想要快点回伏尔泰大学上网去,却被雅克死死拉住了,原来他想带我去喝一杯,想必是他走了什么狗屎运,捡到了一笔飞来横财吧。想到上次他为我夺回钱包,我还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想我中华自古以来乃礼仪之邦,怎可让这番邦胡儿看不起?去就去,大不了我请客吧。

晚安,莫泊桑。

雅克把我带到了一个路边小酒馆,随便喝了几杯,我们的酒量都不行,雅克很快就胡言乱语了,反正我本来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他用不堪入耳的英语连说了几个“friend”,看起来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我心里不禁有些自嘲,在巴黎这几天一事无成,倒交上了这么一个异国朋友。

现在是北京时间11日的清晨了吧,我急匆匆地给上海的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虽然雅克说由他请客,但最后还是我为他付了钱,也算是还了人情。

于力告辞后,我一个人看着这宽敞的房间,窗外就是巴黎的夜色了。伏尔泰大学的夜晚异常沉寂,几乎看不到多少亮光,只看到几栋大楼的轮廓潜伏在黑暗中。

晚上八点,我回到了伏尔泰大学,来不及去看教授和于力,就急匆匆地跑上了历史系顶楼,打开笔记本电脑便上线了。果然收到了林海发来的电子邮件,他在E-mail正文里足足写了一千多字,我很吃力地看完了全部内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房间都准备好了,你快点休息吧,明早我再来找你。”

太不可思议了,羊皮书竟是这么得来的!而那幅油画《玛格丽特》居然是赝品,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真品,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被带到中国藏了起来,至今依然杳无踪迹。

我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回国后我得写篇文章了——《我与莫泊桑做室友》。”

如何让人相信这些事呢?我摇着头在房间里踱步,心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这所校园里,是否也有一个叫林丹青的中国青年与我现在一样苦思冥想呢?

“你知道吗,这层顶楼的客房里,曾经住过不少著名人物呢,据说青年莫泊桑刚到巴黎的时候,就住在你这间屋子里。”

不,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奥尔良教授,既然林海愿意把他爷爷的往事告诉我,那就意味着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我必须要帮他揭开谜底!

灯光照亮房间以后,我才发觉里面的空间很大,起码有三十个平米,除了大床和桌椅外,并没有其他的家具摆设,不过里面倒有个可以洗澡的卫生间。房间显得很干净,与外面的环境很不协调,恐怕刚刚才收拾过吧。

我立刻跑下了楼梯,发现奥尔良教授的研究室依然亮着灯,他和于力正在一起分析着什么。我立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刚收到的E-mail里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于力。

来到走廊的最里端,于力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他把钥匙交给我说:“看看,还可以吧?”

于力显然也大吃一惊,在他把这些话翻译给奥尔良教授听后,研究室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们的脸,仿佛看着两块冰凉的石头。

于力的表情有些尴尬,连连对我说了几个对不起,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是免费欧洲游了,就当住一间不要钱的廉价旅馆,至少也不算亏。

面色铁青的奥尔良教授终于说话了,林海把他的话译给我听:“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拉莫尔家族,正是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德·拉莫尔的后代。”

正当我在脑子里暗暗琢磨时,于力已把我带到顶楼了。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亮着几盏鬼火似的灯,脚下的木地板不时发出声响,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巴黎或伦敦。

“他不是被处死了吗?如何会有后代?”

“真不好意思,学校的访问学者宿舍都住满了,只有历史系顶楼还有几间客房空着。”

但我又想到了《红与黑》,这里面不是也有个拉莫尔侯爵家族吗?

然后,于力带我去住处了。当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并没有走下去,而是带我又上了一层楼,我心里立刻打颤了起来:“于力,你不会安排我住在这栋楼里吧?”

于力摇摇头回答:“拉莫尔家族有很多支系,有许多是德·拉莫尔的兄弟子侄的后代。不过,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拉莫尔家族,其实是非常特殊的,几年前在法国南方发现过一份族谱,里面有这个家族的记载,传说那是一个幽灵家族。”

教授听完于力的翻译后,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羊皮书卷起来,放回到了铁皮盒子里。然后他又嘱咐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羊皮书放好,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幽灵家族?”

这时我提醒了他们:“对不起,等明天办好手续以后,你们再仔细地研究吧。”

我不禁张大了嘴巴,想起了自己小说中的那些故事,原来真是古今无不同,东西无不同。

羊皮书里的文字终于露了出来,在确保不会损害到文物的柔和灯光下,教授用放大镜仔细地端详着,于力也把头凑了过来,他们只看了一小段,便纷纷点起头来。

“是的,传说那个拉莫尔家族,隐居在法国南方的一处偏僻山谷中,极少与外界来往,数百年来有许多人死在他们的手里。”但于力又和奥尔良教授对了一下目光,点了点头说,“不过,最最让历史学家感兴趣的是,这个拉莫尔家族正是德·拉莫尔本人与玛格丽特公主所生下的私生子的后代。”

奥尔良教授的手里还拿着放大镜,他要亲自把羊皮书打开。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以标准的考古学家的程序来处理,先用放大镜检查了一遍羊皮书外面,然后缓缓地揭起一个角,再用放大镜检查一遍,确认不会损害羊皮书以后,才慢慢地将羊皮书展开来。

“你说什么?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有私生子?”

于力向我解释:“人的手上有汗液和细菌,可能会破坏文物,而且文物里也可能留有古代的细菌,所以尽量不要用手去接触。”

虽然这些天看了不少资料,但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说法,此等的风流野史,不和国内戏说的清宫剧一样了吗?

在于力的示意下,我打开了铁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羊皮书卷。虽然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跨越了几万公里的路程,但羊皮书毫发无损。我刚想用手展开羊皮书,但立刻就被教授制止住了,原来老头已经戴上了特制的手套。

“这并不是小说家的想象,而是奥尔良教授用几年的时间考证出来的,根据大量的宫廷档案和记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在1574年4月30日,德·拉莫尔被处死那天以后,玛格丽特的体形渐渐发生了变化,直到当年的11月中旬,她在宫廷中秘密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亨利从来不承认这个孩子,凯萨琳王太后也认为他是个野种,立刻就把孩子送出了宫。”

在奥尔良教授的办公室里,我打开了旅行包,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是用毛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皮盒子。我缓缓地将铁皮盒子拿出来,教授的眼睛都已经发直了,于力先让我不要打开盒子,他和教授仔细地看了一下,点了点头说:“这个铁皮盒子,是二十世纪初法国制造的,当时上流社会常用这种盒子来包装贵重物品。”

“你们由此断定,这个孩子正是德·拉莫尔的骨肉?”

但教授还是不甘心,说要先看一看实物。我答应了教授的要求,他们将我带到历史系大楼。此刻,这栋古老的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在这黑夜里回荡着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听起来阴森恐怖。

“对,确切说是德·拉莫尔的遗腹子。”

吃完饭后教授便“原形毕露”,向我要起了羊皮书。虽然这时我已困得不行了,但脑子还算清醒,立刻说明羊皮书不是我本人所有,只能算借给教授研究使用,所以必须办理手续。于力说没问题,经常有人送文物来鉴定,他们大学里有专门机构处理。

“我明白了,玛格丽特为什么要抱着爱人的头颅下葬,因为她明白自己的腹中,已经埋下了爱人的种子。”

虽然法国菜名声远扬,但对于我的中国胃来说,实在是索然无味。席间奥尔良教授滔滔不绝地说着,于力却只翻译了几句,他说那都是些客套话,听不听都一样。

这时奥尔良教授对于力嘟囔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说:“但更重要的是,她要送给她未出世的儿子一件礼物。”

教授显然现在就想看看羊皮书,但他马上就克制住了,毕竟法国也算是西洋礼仪之邦,先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饭还是免不了的。

“礼物?”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教授梦到的当然不是我,是羊皮书卷嘛。我拍了拍旅行包说:“就在这里了。”

“是的,今天我和奥尔良教授已经研究出了结果,根据你提供的这卷羊皮书,并非全部都是路易九世的手迹,其中有一小部分文字,是十六世纪的后人添加的,这从字体与拼写方法上都可以看出。根据这些十六世纪的文字,我们可以确信这与瓦卢瓦王朝的宫廷有关,而玛格丽特当时就在宫廷中。”

于力忙不迭地做着翻译:“教授说做梦都想见到你来,还问你羊皮书带来了吗?”

“那你们认为,玛格丽特要送给自己私生子的这件礼物,就是‘路易九世之谜’的秘密?”

教授的个子异常矮小,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花白的卷发很有些派头,他热情地和我握了手,嘴里不知道在唠叨个什么,差点就凑上来亲我脸了。

于力微微一笑:“你非常聪明,果然是写心理悬疑小说的。是的,当德·拉莫尔被处死以后,玛格丽特悲痛欲绝,本想就此了结了生命,但想到腹中的孩子,她还是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她不但要坚强地活下去,还要给自己和拉莫尔的私生子,留下世界上最重要的财富,让他长大后能为生身父亲报仇,成为法国的国王甚至全世界的主人。”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们踏进了个餐厅模样的地方,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于力立刻作了介绍,原来那老头就是奥尔良教授。

“天哪,这个秘密真有如此重大的作用?”

于力带着我下了车,原来这里就是伏尔泰大学,位于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这里也聚集了巴黎众多的大学和文化机构。顾名思义,这所大学是为纪念大思想家伏尔泰而命名的,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了,周围这些建筑都是十九世纪留下来的。说起伏尔泰,和我们中国人还是挺有缘的,这位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启蒙者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他崇拜中国古代的一切文章制度,认为中国才是欧洲文明需要学习的对象,还改编过中国戏曲《赵氏孤儿》。

“至少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可以推断的是,玛格丽特当时一定掌握了这个秘密,但她的母后禁止她离开宫廷,实际上是把她软禁在了卢浮宫中。她也考虑到将来孩子出生,很可能会被别人强行抱走,自己根本无法把秘密告诉孩子。所以,她必须要用一个非常隐蔽的方法,把秘密的信息记录下来,以便将来传给自己的孩子。”

这句话总算让我死了心,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也让我精疲力竭了,索性就蜷缩在车子里闭目养神起来。又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我揉着眼睛向四周望去,全都是十九世纪的大厦,看起来有点像英国牛津。

但我摇摇头说:“这真是太离奇了,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断,有没有证据呢?”

坐上车以后,于力很快就开出了机场。巴黎郊外的夜晚和上海差不多,开了半个多小时才进入都市区。据说巴黎的夜晚要比白天好看几倍,我趴在车窗里到处张望,却被于力一句话就说穿了:“别费劲了,这里看不到Eiffel(埃菲尔)的。”

“证据就在羊皮书里,我和教授已经完全破译了,那些十六世纪的文字记录得很清楚,一定有人总结过这段历程。玛格丽特如何留下秘密的信息呢?她想到了宫廷画家来给她画肖像的机会,于是她通过母后请一位画家入宫,在旁人的严密监视之下,画家为她画了一幅人物肖像。但我们可以确定,她一定在那幅画中留下了宝贵的信息,这种信息可以传递给她未出生的孩子,以便那孩子将来获得秘密,成为法国乃至世界的主人。”

原来于力是开着车来的,是一辆小排量的雷诺车,但法国人就喜欢这种性感的小车子,在停车场里还算顺眼。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那幅《玛格丽特》油画,其实就是一种密码,它指示了‘路易九世之谜’的破解方向?”

我们一边闲扯着,一边穿过拥挤的戴高乐机场,走了好长的路才离开大厅,来到了停车场里。

于力不禁拍了拍手说:“你的分析太对了,我和教授讨论了大半天,居然被你一下子说透了。画玛格丽特的那幅肖像时,应该还完全看不出来怀孕的样子吧,但在数月之后,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可怜的是,那孩子随即被凯萨琳王太后送了出去,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玛格丽特也不知道,她只能每日以泪洗面,不久被她的丈夫接到了那瓦尔去。”

“是吗,混得再好也不及你啊,看你每天都在欧洲游,早就羡慕死你了。”

我不禁也为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所感动了:“那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

于力一把接过我的旅行包,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健壮,在老外中间一点都不吃亏。嘴角露出坏笑说:“听说你在国内挺火的啊,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放心吧,他后来在乡下长大成人了,当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想方设法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此时玛格丽特早已被她的丈夫休弃,她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躲到圣母院里度过残年。根据羊皮书上的这段记载,当她的儿子几经周折,千辛万苦地找到她时,她已经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了。”

其实,几个月前过春节的时候,他还回国来和我一块儿玩的,但现在他又有了变化,最显著的就是他的头发几乎剃成了光头,这让他的面孔更显成熟了,相比之下我实在是很“嫩”啊。

“真是一段感人的千里寻母记啊,就算是大仲马也写不出这样的故事。”

虽然早就说好了来机场接我,但毕竟是古人所说的“他乡遇故知”,我心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连蹦带跳地向他挥着手。

“玛格丽特在临死前把羊皮书卷送给了儿子,她说谁得到了那个秘密,谁就会统治世界。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藏宝地点,就躺在儿子的怀中断气了,也算是最后的遗憾吧。”

在旅客出口处,我拎着旅行包张望了很久,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于力。

我终于忍不住了,轻叹了一声:“难道秘密就此中断了吗?”

等到下了飞机以后,还没来得及抒发脚踩欧罗巴的兴奋,我就晕头转向地排起了队来,尤其是我这种单刀赴会的。在经过复杂的入境手续之后,我总算正式进入法国国门了。

“不,秘密就藏在那幅油画中,玛格丽特的儿子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并不知道秘密究竟是什么,因为油画中的秘密实在太隐蔽了,玛格丽特临死时又没来得及说,以至于他守着那幅油画一辈子,熬白了头发都没发现秘密究竟是什么。”

由于七小时的时差,我已经把表调到了法国时间,现在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晚上七点半,从舷窗向外望去,戴高乐国际机场已被夜幕笼罩,停机坪上亮着耀眼的灯光。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从上海到巴黎的飞行用了十几个小时,跨越了地球上的八个时区,一路上飞越了几十个国家,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但想想在十字军东征的年代,马可·波罗到中国可是走了好几年,现在这点时间只能算是一眨眼了。

“玛格丽特和拉莫尔的私生子也有了后代,他们在法国南方繁衍子孙,和拉莫尔家族的其他支系并不来往,完全与世隔绝,世代守护着这幅油画,还有这卷羊皮书。他们不断在羊皮书上添加一些内容,所以才会被我们所破译知晓。但我猜想四百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参透这幅画里的秘密。”

耳朵又剧疼了起来,我甚至来不及看舷窗下的景色,只能拼命地嚼着口香糖。空中客车正在降落之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当飞机开始平稳地滑行后,我才意识到脚下已是法兰西的土地了。

“那油画怎么又会流失到外边去的呢?”

2005年4月10日·巴黎

“你忘了吗?上次我们不是查过油画《玛格丽特》的资料吗?”

幽幽的月色,正透过老虎窗照射到他脸上。

我这才想了起来,伏尔泰大学的艺术品资料库,记录了那幅画的收藏历史——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此画一直被法国南方某家族收藏,想必这家族一定是拉莫尔家族了。后来拉莫尔家族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参加了保王党的叛乱,便遭到革命派的镇压,油画《玛格丽特》被政府没收,后成为拿破仑的私人收藏品。此后数十年这幅画又几经转手,直到巴黎公社起义后,由圣路易博物馆收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根本来不及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便躺在了小木床上,盖着毯子睡了过去。

到这里,我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原来羊皮书的秘密就在这,它记录了关于油画《玛格丽特》的秘密,而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又隐藏着“路易九世之谜”的重要信息,那重要的信息又是什么呢?

林海爬到了小阁楼上,怔怔地看着木床上的墙壁,十年前在这里所看到的女子,现在竟活生生地出现于此,命运真是捉弄人。

但现在最关键的是,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被盗窃了,它被林海的爷爷带到了遥远的中国,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而玛格丽特则像个温顺的绵羊,林海说的所有的话,她都乖乖地点头。

如果没有看到那幅画的真迹,当然也不可能破解出画中的密码!

直忙到半夜一点多钟,林海实在撑不住了,才爬上了小阁楼,关照玛格丽特不要打开门窗,万一有什么事叫他就可以了。

可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究竟在哪里呢?

林海收拾了一下钢丝床,把床单被褥都铺了上去,这下起码可以睡人了。然后林海打开了小卫生间的门,告诉玛格丽特如何使用这些东西,他暗暗觉得有些可笑,油画里的人需要这些吗?

是在中国,还是在法国,或是早已经毁灭了?茫茫世界,到哪里去寻找那幅画呢?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林海的手中了。

但卧室的钢丝床光秃秃的,根本就没法睡人,林海先让玛格丽特在老屋等着他,然后他迅速地跑了出去。幸好附近的二十四小时店里有卖床上用品,他买了一套床单被褥枕头之类的,立刻就赶回了老屋。

林海能否找到爷爷留下来的真画呢?

其实,深更半夜的,林海也没地方可去,倒是上面的小阁楼可以睡一晚。那玛格丽特呢?她在油画里需要睡觉吗?这让林海又困惑了起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就算出于我们中国人的礼节,还是该为这位“外宾”准备床铺的吧。

我只能绝望地叹口气,因为这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玛格丽特的眼神几乎是在哀求,林海的心立刻就软了,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我留下来陪你。”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想快点离开巴黎,回国去帮助林海,他现在正处于万分危险之中。

但她又拉住了林海的手:“不,我害怕,我害怕诺查丹玛斯又会追过来。”

匆匆地辞别研究室,走出房门前我下意识地回了回头,只见幽幽的灯光打在奥尔良教授的脸上,似乎显现出狰狞的反光。教授正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那种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附上了他的肉体,正潜伏在黑暗的某处,随时要吞噬着这栋大厦里的每一个人。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与这美艳的外国女子独处一室,让林海感到分外尴尬,他想了几个法语单词,轻声地说:“对不起,你想我该走了,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吧。”

2005年4月16日·上海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林海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玛格丽特已经从油画里跑了出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虽然她是个四百多年前的幽灵,但却有着活生生的肉体,究竟该怎么办?

午夜十二点。

“我叫林海。”

黑夜的雨铺天盖地,路边驶过的汽车溅起水花,已经打湿了林海的衣服。他撑着伞大声叫喊着玛格丽特,她跑出网吧时并没有带伞,林海很担心她会不会淋雨着凉。

但玛格丽特却抓住了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了,跑遍了附近的几条马路,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但他知道玛格丽特人生地不熟,是不可能跑出太远的,她一定还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林海沉默地看着她的脸庞,十年前就是在这间老屋,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张美丽的脸。忽然,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而玛格丽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但林海还是把手收了回来。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失去理智,因为在他眼前的女子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从四百多年前的油画里跑出来的幽灵。

在茫茫的夜雨中,林海只感到心如刀割,眼前不断晃动着玛格丽特的身影,心里却不断地问着:“为什么?”

玛格丽特是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公主与王后,当年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但面对着这间寒酸的老屋,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快。她反而满是兴奋地看着天花板,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甚至还大口呼吸着老屋里的空气,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

他曾经完全相信玛格丽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他的心,甚至她的一个眼神,也可以让他心跳得厉害。但如今都已经成为了梦幻,就像沙粒聚成的一座巨大城堡,只一个浪头就被打得粉碎。

“对不起,我只能先带你来这里。”

“她根本不是油画中的幽灵,她为什么要骗我?她究竟是谁?”

林海紧紧抓着她的手,走上黑暗的楼梯,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直到他打开老屋的房门。

林海默默地问着自己,一步一颤地回到网吧门口,只见在彻夜长亮的霓虹灯下,有两个人的身影在晃动着。

好在已经很晚了,弄堂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注意到林海和玛格丽特,他们小跑着到了老屋底下。

他撑着伞悄悄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其中一人居然是玛格丽特,她正浑身颤抖着站在屋檐底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而另一人是个陌生的外国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苍白的脸庞上长着副鹰钩鼻,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这时出租车已下了高架,停在了老屋附近的马路上。他们下车以后,司机才看到路灯下玛格丽特的衣裙,他撇着嘴说:“老外就是喜欢乱来。”

玛格丽特正和那个男人说着话,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林海在悄悄靠近。林海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块广告板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那男人说的也是法语,用命令的口吻对玛格丽特说:“快点回到那小子身边去!”

“玛格丽特,这个世界已经变小了,中国与法国并不遥远。”

“不,他已经知道那幅画是假的了,我的谎言也被他看穿了。”

“中国?”她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我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会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那你更应该回到他身边,继续控制住他。”

林海盯着她的眼睛回答:“中国的上海。”

玛格丽特痛苦地回答:“我做不到!”

她忽然回头问林海:“这是在哪里?”

然后,林海只听到“啪”的一声,原来那男人竟打了玛格丽特一记耳光,接着又是一声恶毒的咒骂。

出租车向市中心疾驰而去,很快就驶上了高架,车窗外的夜上海流光溢彩,宛如在丛林中飞奔。玛格丽特靠在车窗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与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太不一样了,第一次坐在飞驰的汽车上,感觉大概就像在做梦吧。

但玛格丽特似乎并没有任何退缩,她只是倔强地说了声:“Je l'aime!”

司机问他们去哪里,林海一时有些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总不见得回学校吧,难道要把四百多年前的人带到寝室里?犹豫片刻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老屋。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他

他们小跑着冲出去老远,终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玛格丽特似乎被汽车吓了一跳,她那个时代应该只有马车的吧,好在拦车的地方没有路灯,司机没看清玛格丽特的衣服。当她战战兢兢地坐进出租车后,司机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脸,不过平时老外坐出租车的也挺多,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瞬间,“Je l'aime”像针一样插在了林海心头,他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以免发出声音来。

不过这条路上没什么人,要是被人家看到玛格丽特的装束,不被吓个半死才怪呢。

那法国男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地说:“你疯了吗?”

他轻轻喊了一声,便拉着玛格丽特跑出了小巷,这里已经不属于西洋美术馆了,外面就是一条小马路。

没想到玛格丽特居然冲了出来,但一只手被那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身体暴露在雨中,双手拼命地挣扎着,情况似乎万分危急。

“快点逃吧。”

这时林海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广告牌后跳出来,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然后紧紧地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林海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再把玛格丽特拉了出来,垃圾袋包得很严实,他们看起来都没有被弄脏。小巷里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玛格丽特苍白的脸庞,还有她那身四百年前的打扮——画中人终于回到人间,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林海的突然出现,自然让玛格丽特非常惊讶,她还来不及说话,林海已经拉着她向马路对面跑去。

他们都陷在了垃圾袋里,身体纠缠在一起,林海满手摸到的都是温柔,玛格丽特微微呻吟了几下,略显羞涩地把头扭开了。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跑,穿过大雨中的街道,一下子穿到了对面的小巷中,身后只留下那个大声咒骂的法国男人。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放手跳了下来。林海在下面接住了她,被一起带倒在了垃圾袋上。

雨伞不知被扔在了哪里,他们在黑夜的大雨中一路小跑,飞溅的水花弄湿了衣服,地上发出奇妙的声音。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像从囚笼中跑出的奴隶,要尽情地享受片刻的自由。直到林海紧紧地搂住了她,在她耳边反复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不行,他们都已经支撑不住了,林海索性跳了下去。幸好下面的垃圾袋里有许多东西,正好起到了充气垫子的作用,使林海毫发无损。他向上挥了挥手:“快点下来,没事的。”

玛格丽特睁开被雨水打湿的双眼,额前的头发紧贴在眼角,颤抖着说:“Je suis désolée!”

沿着这条救命的消防楼梯,他们很快就爬下了好几层楼,最后却悬在了半空中。原来消防楼梯不到地面就断了,还剩下大约三米的距离,下面是一条狭窄寂静的小巷,堆积着许多黑色的垃圾袋。

“别说对不起了,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躲吧。”

林海发现天台旁边还有道扶梯可以下去,他连忙拉着玛格丽特跑到那里。虽然玛格丽特穿着长裙,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原来这里是消防楼梯,安装在大楼的外墙上,因为旁边还紧靠着一栋大楼,所以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林海拉着她穿过雨巷,在一处屋檐下给朋友打了个电话,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朋友让出了一间空屋。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非常复杂,那是重获自由以后的兴奋,还是离开了自己的时代的悲哀?不,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那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很快就会上来了,要快点想办法离开这里。

然后他们跑到了另一边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过去了。

在城市的夜空下,林海总算看清了她的全貌,那身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宫廷的装束,在这高高的天台上分外醒目,就像是以楼顶为舞台,以不夜的城市为背景的一幕西洋歌剧,而女主人公正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王后。

朋友空关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是多层房子的四楼,一室一厅,准备下星期要租出去的。林海在半夜里敲了朋友的房门,拿到钥匙后打开了空屋。

玛格丽特也仰起了头,看着周围全新的世界,仿佛到了天堂里。林海心想,这会不会是她四百多年来第一次面对夜空?

他拖着玛格丽特来到卫生间,幸好热水器还能用,他知道玛格丽特会使用的,便让她先洗个澡,然后自己再跑出去买点换的衣服。

头顶是满天星斗的夜空,周围全是高耸的楼房,这个城市永远不夜的灯火,把天台也照得半亮了。

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买了一些简单的衣服,便匆匆地跑回来了。林海从浴室门缝里把衣服塞给了玛格丽特,很快就看到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了,头发上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谢天谢地她身体非常健康,看起来并没有感冒。

跑上最后一道楼梯,眼前却是一扇上锁的铁门,好在这扇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林海很轻松就打开了锁。冲出了最后一扇门才发现,他们已经爬到楼顶天台上了。

这时玛格丽特显得有些尴尬,低下头说:“你也淋雨了,去洗个澡吧。”

他们立刻冲进通道,在手机荧光的照射下,发现是有上下楼梯的。但下去的楼梯已经被铁门关紧了,他们只能慌不择路地往上爬。林海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好几个楼面,而玛格丽特也累得不行了。

林海呆呆地点了点头,便走进浴室洗了把澡。当热水冲刷在头顶时,他的心里已一片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宁愿相信玛格丽特就是四百年前的人,诺查丹玛斯也正在追杀他,一切依然还在梦幻之中。

就在林海几乎跑不动时,他忽然发现眼前有一道亮光。就像将要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拉着玛格丽特拼命地跑了过去,原来那是条紧急逃生通道,即便是晚上闭馆后也不会锁上。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长长的走廊弯弯曲曲,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他们似乎转了好几个圈,但始终都没有摆脱后面的脚步声,那个黑影一直跟在身后几米处,仿佛随时都会吞噬他们。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只见玛格丽特手里握着个小东西,看起来像是袖珍麦克风,只有两三厘米大小,她淡淡地说:“把它毁了吧。”

他带着玛格丽特冲到了一条走廊里,两边都挂满了画。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奔跑着,玛格丽特的长发随之扬起,几根发丝打到了林海的脸上。

“为什么?”

为了“aider”玛格丽特,也为了“aider”他自己,林海必须要摆脱这个幽灵。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身边,他们就会随时找到我们。”

玛格丽特说得没错,如果林海落到这个“东西”手中,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你什么意思?”林海接过她手中的小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下说,“难道说这是方位传感仪?”

这时幽灵已经追过来了,林海回头用手机照了照,只见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扑了过来。

玛格丽特羞愧地点了点头。

“诺查丹玛斯,你连他都不知道吗?”玛格丽特在黑暗中顿了一顿,幽幽地说,“那是一个幽灵。”

林海似乎不敢相信:“你身上一直藏着这个东西?怪不得诺查丹玛斯会一直找到我们,原来他不是闻你的气味,而是接受这个东西的电磁信号吧。”

他一边逃一边问:“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Je suis désolée!”玛格丽特羞愧地低着头说,“你快点毁了它吧,否则他们还会来的。”

林海觉得他们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美术馆的黑夜里狂奔着,周围都是几百年前的油画,又回到了路易十三的卢浮宫里,与三剑客或达达尼昂玩着死亡游戏。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从房间里找来一把锤子,将传感仪砸烂在了过道上。

他赶紧抓着玛格丽特的手,向美术馆大厅跑去,一路上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手机屏幕的光线到处乱照,在墙壁上闪出一个个鬼魅般的人影。

玛格丽特终于吁出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找到我们了。”

最后一句话林海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毛骨悚然了起来,而那可怕的脚步声似乎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了。

林海沉默了片刻,突然回头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但玛格丽特似乎紧张到了极点:“别问了,我们快点逃,否则你会死的。”(此后为叙述方便,凡玛格丽特说话均为法语,凡林海与她说话亦基本为法语)

“他们是……”玛格丽特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轻声说,“我的家人。”

“你说谁?”林海用法语回答。

“你的家人?那你又是谁?”

玛格丽特的手紧紧地抓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法语)快点走,诺查丹玛斯来抓我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是玛格丽特。”

他摸索着走出了密室的门,把手机屏幕对准了外面,虽然还是一团漆黑,但林海似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不,玛格丽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她早已死去,变成了灰土。”

对,既然她已经从画里走了出来,那么就不能再她让回去了。林海回头摸了摸后面,便抓着玛格丽特的手向后走去。

“玛格丽特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拉莫尔。”

最后两个词还是“Aider moi”,林海不明白究竟要救她什么,难道是把她从油画里救出去?

林海一下子怔住了,嘴里缓缓念出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拉莫尔?”

玛格丽特抬起头回答:“(法语)是我!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快点救我,救我!”

“是的,这就是父母给我的名字。”

在这黑暗的美术馆密室里,在这奇迹般的油画之夜,林海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了,在猛烈地喘息了片刻之后,他开始呼唤起了她的名字:“Marguerite!Marguerite!”

“拉莫尔?”他抿起嘴仔细想了想,忽然大声问,“是《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家族?”

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以至于林海又看不清她的脸了,只能感觉到她口中急促的呼吸,还有她胸前诱人的起伏。

“不,我们不是那个侯爵家族,但我们是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直系后代。”

语言虽然忘记了,但本能是忘不了的,林海大口喘息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这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公主的身体竟是那样柔软,就像抓住了一只温顺的绵羊,便顺势扑在牧羊人的胸膛上。

“对了,在爷爷留给我的信里,也写到了那个隐居在法国南方的家族,你们就是那个拉莫尔家族吧?”

看着手机荧光下的玛格丽特的脸庞,林海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了,多年来学习的几千个法语词汇,此刻居然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玛格丽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的叔叔,他叫维克多。”

又是这个词!译成中文就是“救救我”,真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林海不得不相信这亲耳所闻了。她的音色是那样动听,还带着十六世纪贵族法语的韵味,只不过语气略显哀伤。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门口,在我的手心里写下‘Aider moi’的人,就是他吧?”林海不待玛格丽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没错,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么装作诺查丹玛斯来吓我们的人,也是他吧?”

“Aider moi!”

“猜得没错,他之所以一直跟着我们,是因为我身上藏着的方位传感仪。”

更让林海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还说话了——

说到这里林海已经猜出几分了,他盯着玛格丽特那翡翠色的眼睛问:“够了,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奇迹确然发生了——玛格丽特从油画里走了出来。

“你还不明白吗?1936年,我们拉莫尔家族盗走了油画《玛格丽特》,但族长的女儿玛蒂尔德,却与你的爷爷林丹青私奔去了中国,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带走了古老的羊皮书卷。”

突然,玛格丽特的手抓住了他,画中幽灵并不是冷血的,她手掌里发出的温热,如电流般穿过林海的全身。

“所以在时隔将近七十年之后,你们要趁着圣路易博物馆来中国办展览的机会,到上海来寻找真正的《玛格丽特》?”

与她交换空气的感觉无比美妙。

她摇了摇头:“不单单如此,还因为最近有几位专家,怀疑圣路易博物馆收藏的那幅画是赝品,我们除了要寻找真画之外,还要把那幅假画盗窃出来,以免七十年前的那幕戏被揭穿。”

林海呼吸着她口中的呼吸。

“既然是盗窃假画,为什么还要找到我呢?”

他们只相距几厘米,手机屏幕几乎贴着她的眼睛,荧光直射入她半透明的眼珠里,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

“因为你是寻找真画的关键,我们家族做过秘密的调查,发现你爷爷十年前就去世了,而你父亲并不知晓内情,而你作为林丹青唯一的孙子,又是法语系的大学生,正好是我们的突破口。”

终于,玛格丽特到了他的眼前。

“所以你们就选择了我,从一开始就为我安排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把我引到西洋美术馆里,又利用你吸引我上钩,让我真的以为你是从画里逃出来的,相信了那套画中幽灵的鬼话,还以为真有个诺查丹玛斯要来杀我,害得我东躲西藏几乎精神崩溃!”林海异常痛苦地颤抖起来,“为什么,玛格丽特,你为什么要这么欺骗我?”

但此刻林海已经忘记了恐惧,他就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看着玛格丽特,看着这场人鬼奇迹的发生。

“Je suis désolée!”她又重复了这句话,低下头说,“是他们逼着我这么做的……”

这是一个画中的幽灵。

“不要再隐瞒了,全都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

这不是他的幻觉,更不是妄想,而是实实在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玛格丽特眨了眨半透明的眼睛,嘴唇颤抖着说:“我出生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偏僻山谷里,整个拉莫尔家族几乎与世隔绝地住在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像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公主,这引起了家族的注意。从十几岁起我越来越像玛格丽特公主了,他们甚至对照了王后少女时代的画像,发觉我和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这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因素,因为我们家族是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私生子的后代,我们身上流淌着玛格丽特的血液。”

千真万确,油画里的玛格丽特站了起来,依然是那头黑色瀑布般的头发、那对琥珀耳环、那身宫廷长裙,还有天鹅绒的披肩,

“我明白了。”林海点点头说,“在经历了若干代人的繁衍后,四百年前玛格丽特王后的相貌基因,完全遗传到了你身上,确实存在这种隔代遗传的现象。”

油画中的玛格丽特竟眨了一下眼睛!林海绝对不会看错的,他甚至还感到了从油画中呼出的芬芳气息。

“所以家族就决定把我培养成第二个玛格丽特王后,他们严禁我离开家族,让我生活在十六世纪的环境中,用四百年前的规矩来教育我,使我对宫廷礼仪了如指掌,对法国古代的历史如数家珍,甚至说话也变成了宫廷腔。总而言之,他们‘复制’了一个玛格丽特公主,使我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来看,都与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如出一辙。”

她眨了一下眼睛。

林海大声地说:“但你就是你,你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拉莫尔,不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王后。”

林海把头凑近了,在微弱的手机光线之下,那张脸居然变得如此栩栩如生,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竟是水汪汪的,如同真正的缅玉般妩媚。

“这已经不重要了,家族牢牢地控制着我,我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服从’,我从来不怀疑家族给我的命令,他们告诉我家族就是一切,是家族给了我生命,我必须要无条件地为家族献身。”

那是玛格丽特的脸。

“所以,你就跟随他们来了上海,为我挖掘一个巨大的陷阱?”

在黑暗的密室里,林海缓缓地向前走着,手机高举在身前,屏幕发出的荧光就像鬼火似的。前头仿佛有一片淡淡的反光,那似乎是油画所在的位置,手机越来越靠前了,隐约可见一张朦胧的脸庞。

玛格丽特又低下了头,鼻子里有些嗡嗡地说:“是的,这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计谋,就是要通过我来控制你,找到《玛格丽特》真画的线索。”

忽然,手机的微光照出了一片金属的反光,原来是珍品展览室的防盗门,奇怪的是那扇门居然还敞开着。他伸出手摸索着进入了这间密室,他知道玛格丽特的油画就在里面,她是怎样度过漫漫长夜的呢?

林海缓缓闭上眼睛,将美术馆那晚以后的一幕幕场景,又如电影般放了一遍:自己两度在美术馆里神秘地晕倒,半夜被关在了厕所里,发现玛格丽特的幽灵从画中走了出来,和玛格丽特一起躲避诺查丹玛斯的追杀……

在这古墓般的环境里,林海再也不敢高声喊人了,他生怕自己的声音会吵醒画中的人们,那些国王从画里跑出来可不是好惹的。

尽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诞不经,只有精神病人才会信以为真,但林海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像偏执狂一样深信不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原来他还是在西洋美术馆里,闭馆后的美术馆空无一人,只剩下墙上挂着的这些画中人。林海继续向前走去,手机屏幕如烛光般微弱,不时照出墙上油画里的人脸……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空旷黑暗的美术馆里,你独自一人行走着,周围都是几百年前的油画,那一个个画中的古代人影,宛如幽灵般晃动在手机微光之中……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盯着玛格丽特的脸庞看了看,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全都因为她——这个与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王后一模一样的女子。

终于吁出了一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再用手机照了照前面的墙壁,果然还是几幅西洋油画。那些几百年前的欧洲人都聚集在这黑暗中,正以各种姿势、各种眼神看着林海,似乎随时都会从画里走出来。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个中午,在老屋阁楼的阳光里,这张脸庞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底。在十年之后的那个黑夜,当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一切的理智早已经崩溃了,他不能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她始终都活在自己的心里——他爱这个人,无论是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他们的相遇。

忽然,在手机发出的微光里似乎照出了一张人脸,林海吓得几乎叫了起来,他颤抖着举起手机向那个方向照去,发现在黑暗中隐隐有张西洋男人的脸。他又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那是一幅油画,画里的男人想必是某位法国国王。

房间里静了许久,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窗外依然倾泻着大雨。玛格丽特终于打破了沉默:“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黑夜的美术馆里,我们彼此面对着,呼吸着对方口中的空气。你也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家族以外的男人,在这瞬间我感到了内心的颤抖。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完成家族交给我的任务,我让你带着我离开那里,于是你拉着我在黑夜中狂奔。当我们穿过美术馆里一幅幅名画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回到了四百年前,我就是玛格丽特公主,你就是我的德·拉莫尔,我们一起私奔逃出可怕的卢浮宫,身后是追赶我们的国王和士兵们。”

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仍然看不到一丝光线,只能借助手里的那点微光,这让林海的心跳越来越快了。听着自己脚底下发出的声音,还有周围空旷的回声,感觉就像进入了铺满大理石的古墓里。

“这是真的吗?”林海果然被怔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脱离隔间的囚禁了,林海用手机荧光照了周围一圈,这里是一个男厕所,看起来非常干净。厕所的门并没有锁上,他悄悄地走了出去,在手机微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见外面是条走廊。

“然后就是与你在一起的几个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族,也没有接触过家族以外的男人,但我曾经发誓要完成家族给我的使命。可是我发觉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也许是表演过于投入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要来干什么,而把我扮演的角色当成了我自己。”

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林海用手机荧光照了照头顶,两边的隔板大约只有两米高,与上面的天花板有很长一段距离,可以从上面爬出去的。于是,他踩到抽水马桶的盖子上,把头探出了隔板,但外面依然漆黑一片。他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再把脚也搭上了厕所的隔门,终于整个人都翻到了外边。好在下来时他用手吊着门板,所以并没有摔着。

“你一定很痛苦吧?”

天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厕所里。林海使劲摇着头,他想到要打手机求救,但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让人家如何来救他呢?

“对,非常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你。”玛格丽特终于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林海说,“过去我被禁锢在家族的樊笼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当我和你在一起时,竟发现自己是那样脆弱,我渴望闻到你身上的气息,渴望你能搂住我的肩膀,渴望……”

对,明天就是圣路易博物馆珍宝展的最后一天,所以他来到了西洋美术馆,走进了珍品展览室,密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油画里的玛格丽特……他闻到了某种气息,画里的玛格丽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话,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别说了!”

他先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然后仔细回想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但玛格丽特执拗地说了下去:“我也难以相信,仅仅几个昼夜,就能让人忘情地爱一个人……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怎么会在这里?林海又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钟,这个时候美术馆早就关门了。

“就像我爷爷和玛蒂尔德?”

原来自己被关在厕所隔间里了。

林海默默地自问,难道上一代人发生的事,又要在他们身上重演了吗?

他又用手机屏幕照了周围一圈,才发现这里竟是厕所,刚才自己是坐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两边都是塑料的挡板,前面是厕所隔间的小门,但好像被锁起来了,至于滴水声,自然是厕所里特有的。

虽然拉莫尔家族的计划是那么天衣无缝,但他们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女孩子的心。

忽然,林海想到了什么,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幸好手机还在身上。他赶忙把手机掏出来,屏幕的荧光照亮了一小块黑暗,原来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瞎!

玛格丽特作为一个诱饵,虽然牢牢地控制住了林海,但同时自己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涡。最后,在家族与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像是在幽暗的山洞里,回声传出去老远又弹了回来,但依然没人回答。他绝望地又坐了下来,那令人恐惧的滴水声还在继续,就像有许多只小虫子在他腿上爬着。

是的,这是拉莫尔家族最大的失策,他们没有考虑到前车之鉴:七十年前的玛蒂尔德背叛了家族,跟随林丹青私奔到了中国,不但赔了女儿,还失去了真画与羊皮书。

他大口地喘息几下,觉得嗓子还能发出声音,便大叫了起来:“喂!有人吗?这是什么地方?”

“林海,请不要离开我,我已经背叛了家族,他们不会饶恕我的,我只能和你在一起了。”

于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难道自己的眼睛瞎了?他不敢证实这个可怕的想法,而是伸手去推了推跟前的门,但似乎被锁住或闩住了,反正怎么也推不开。他又用力地敲了敲门,只听到四周传来可怕的回声。

但林海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后退了一步说:“等一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让我静下来想一想。”

林海恍惚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四肢似乎也能动弹起来了,他伸出手向前摸了摸,前方好像是一扇门。还有,屁股底下是一块冰凉的塑料物,自己的后背正靠在一块板上面。

“还等什么?再等就来不及了。”

自己在哪儿?是第七还是第九层地狱?

但林海看看时间说:“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你一定累极了吧?先睡个觉吧。”

是的,因为他听到了持续不断的滴水声,那些涓涓的流水仿佛已将他淹没。

再说下去天就要亮了,玛格丽特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她躺到了里间的一张小床上,而林海则呆坐在小厅的沙发上,听着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不知沉睡了多久,林海终于又悠悠地转醒过来,痛苦地睁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在黑暗的海底。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他坠入了地狱。

也许是折腾得太累了,这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海是肚子饿得睁开了眼睛,看见窗外的雨依然在下着。

仿佛有一把剑刺中了后心,他的眼皮缓缓合上,转眼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跑到里间,看到玛格丽特早已经起来了。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圈竟然有些发红了,林海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画中的幽灵,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代人,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拉莫尔。

她在说什么?

林海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跑出去买了午饭回来,他们都已经饿极了,没说什么话就全部吃光了。

忽然,林海仿佛听到了玛格丽特的回答……

吃完后林海呆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玛格丽特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又该怎么办?她的叔叔或者其他拉莫尔家族的人,一定正在到处寻找他们,幸好他已经把方位传感仪砸烂了。

在这间美术馆的密室里,一股悠悠的气息又散发了出来,缓缓地钻进了林海的鼻孔。他只能屏住呼吸,又把头往前凑了一点。玛格丽特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许的变化,她好像变得更加忧伤了,也更加含情脉脉,她一定有许多话想要向他倾诉。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对着油画轻声地说:“你想要说什么?请全都告诉我吧。”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然都已经看到了爷爷的信,就必须把最后一件事完成——找到《玛格丽特》油画的真品。

是的,画里的玛格丽特是有生命的,而此刻她正在想什么呢?

据说那幅真画里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

不,她怎么可能是幻影呢?怎么可能是妄想呢?她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生活在油画的世界里。

可怎么才能把那幅画找到呢?当初爷爷和玛蒂尔德把油画带到中国,一定藏在某个秘密所在,此后又经过了那么多年,事过境迁,再到哪里去找呢?

面对着这幅四百多年前的油画,林海完全沉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画中的玛格丽特。是的,她依然是那个样子——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顾盼生辉,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是欲言又止,她究竟想对林海说什么呢?

林海又从包里翻出了爷爷的那封信,在信的最后有这样一句话:“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终于,林海向前方的墙壁上看去,只见十六世纪的油画依然挂在那儿,他的视线正好撞在了玛格丽特摄人心魄的眼睛里。

什么又是“回到母体中”呢?

但玛格丽特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他低下头想了许久,但始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他回头问了问玛格丽特:“你们家族里的人,有没有对你说过那幅画里的秘密?”

他轻轻走进了展览珍品的密室,这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他只感到一股窒息与压抑感,这让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不,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寻找这幅画了,但这个秘密肯定是1574年的玛格丽特王后留下来的,她要留给她腹中的拉莫尔的孩子一样礼物,作为他将来为父报仇并登上法国王位的资本。”

林海总觉得背后有个影子在跟着他,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再看玛格丽特一眼,不管她是现实存在还是妄想中的幻影。

“当年我爷爷画的那幅赝品,必然在某些地方与真画不一样,至少赝品里是看不出秘密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找到那幅真画。那一定是非常细微的差别,因为数十年来没有人发现那幅赝品的秘密。”

草草地看过圣路易博物馆的几十幅画,他便直奔最里面的珍品展览室了,防盗门现在还敞开着,但再过一个钟头就要牢牢地关上了。

玛格丽特忽然冷冷地说:“确实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因为据我们家族里的人说,那幅赝品上原本有你爷爷的签名。”

这时的西洋美术馆冷冷清清,几乎见不到人影,墙上挂着的画像里的人头,看来要比参观者的人头还多。在这样的环境中,林海只能放慢了脚步,安静得可以听清自己的喘气声。

“我爷爷的签名?可既然是赝品,造假者怎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呢?”

虽然一张门票要两百块钱,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匆匆跑进了美术馆大门。

“因为当时你爷爷在临摹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制造赝品,他只是按照玛蒂尔德的吩咐做而已,到后来才知道是偷梁换柱用的赝品。当年为了掩盖赝品的真相,家族的人把那个签名巧妙地涂掉了,那时候的鉴定技术不高,也没有精确的照相记录,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细节,也就一直在博物馆里放了六七十年。”

夜色朦胧之际,林海来到了西洋美术馆门口,闭馆时间是晚上八点,留给他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

“可既然被涂改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他提前下了公车,在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就赶往西洋美术馆。

“是的,近年来有一个德国的专家,他专门运用电脑照相的技术,对世界各国的名画进行分析,特别是鉴别真伪。他对圣路易博物馆所有的藏品进行过分析,结果发现《玛格丽特》这幅画是赝品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在这幅油画的左下角,有一处极其细微的被涂改过的痕迹,用肉眼很难分辨出来,但在电脑图片分析下就原形毕露了。”

几秒钟内,林海已打定了主意,他还要再去西洋美术馆一次,去看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最后一眼。

林海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们要趁着这次到中国来展览的机会,想方设法把那幅画偷出来,以掩盖当年偷梁换柱的阴谋。同时还要利用那幅赝品,把我给引出来进入陷阱,真是一石二鸟的计谋啊。”

不,应该再去见她一面,见她最后一面!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宛如四百年前被软禁的玛格丽特。

在车上晃荡了一个小时,刚刚开进市区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西洋美术馆,听说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明天就要结束了,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就要离开中国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整个下午林海都闷在房间里,思考着爷爷留给他的那句话——她已回到母体中

最后,林海只能匆匆辞别了父亲,坐上了回市区的公车。他看着车窗外遍地的黄花,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

天色很快要黑了,他出去买了晚饭回来,两个人简单地吃了一顿。他想如果没有这些烦人的事,和玛格丽特这样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但这只是他的非分之想,谁都不知道今晚还会发生什么。

林海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听了刚才父亲的一番话,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了。本来他还想把左手掌心里的字摊开给父亲看,但现在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根本就不敢让父亲看到。

晚饭后林海继续思考着那句话,就连玛格丽特也帮着他一起想,窗外的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但要比昨晚小了很多。

其实,林海并非不想告诉父亲,而是怕父亲非但不相信他的话,反而会出于职业习惯,认为儿子有可能神经错乱,将他送到老单位治疗去了。

正当两人绞尽脑汁之时,玛格丽特忽然拍拍林海的肩膀说:“你爷爷过去不是学画的吗?那么‘母体’会不会是一幅画呢?”

但这回林海使劲摇了摇头:“不,没什么特别的事,这几天可能有些着凉了吧。”

“一幅画?”

“对,你自己再仔细想想吧。我看你的脸色非常不好,这些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林海点了点头,这确实很有可能,但他从来没听说过有《母体》这样一幅画。而爷爷一辈子画过那么多画,林海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名字。

林海怔怔地说:“那真的是错觉……或者说是妄想吗?”

然而,某道电光宛如上天的召唤,一下子闪到了林海的脑子里——小礼堂?

父亲继续说下去:“最近你看到的画像,立刻刺激了你的神经,令你联想到了小时候的经历,而那些因妄想而产生的记忆,又重新浮现了出来,所以你才会产生阁楼里有过画像的错觉。”

对,几天前他不是路过了学校的小礼堂吗?那里面挂着一幅爷爷在五十年代画的画,林海清楚地记得那幅画的名字——《母亲》。

居然给父亲猜到了,林海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

“母亲”不就是“母体”吗?

“是的,最近你是不是又看到了某幅相同或近似的画像?”

原来这是爷爷留给他的暗示,真正的《玛格丽特》应该就在学校的小礼堂里!

听着这位前精神病院医生的分析,林海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后退了几步说:“爸爸,难道当年我在爷爷的阁楼上见到的那幅画像,也是出自我的妄想?”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玛格丽特的手说:“我们快点走,我想我已经知道《玛格丽特》在哪儿了!”

父亲继续严厉地说下去:“因为你从小就没有妈妈,所以你一直都喜欢幻想,小时候还产生了梦游的毛病,甚至有轻微的妄想症状,幸好我及时发现了你的问题,对你进行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治疗,你的梦游和妄想也很快就消失了。”

玛格丽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林海拉出了房间。他们各自撑着伞,跑出了雨夜中的楼房,叫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大学。

林海痛苦地低下了头,在他五岁那年,妈妈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死了。那么多年来,他脑子里对妈妈的印象,永远都是年轻的少妇。是爸爸一个人将他养大的,所以他是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常常为没有妈妈而偷偷流泪。在十岁左右,他经常在半夜里梦游,总说自己在厨房里见到了妈妈,每当这时爸爸就会给他个耳光,让他从梦游中清醒过来。

出租车停在了大学门口,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冲了进去。校园里没有多少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出现。

“别,别说妈妈了!”

在夜雨中转过几排房子,终于跑到了小礼堂门前,林海忽然停下了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栋黑夜里的前苏联式的房子,心里又想起了爷爷。

“可那时候你的妈妈早已经不在了,你见到的只是空气,是你自己心里的幻影。”

“爷爷,我来了!”林海默默地念着,便拉着玛格丽特跑进了礼堂。黑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开关,他打开了靠墙的一排灯,正好照亮了墙上那幅巨大的油画。

林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回答:“是的,我还记得,我记得自己看见了妈妈。”

他和玛格丽特都屏住了呼吸,凝视着墙上那幅两米多宽、一米多高的油画。

然而,父亲却说出了他不敢回忆的往事:“儿子,你记得吗,你小时候经常会梦游,说见到了某个早已经死去的人?”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父亲的话掷地有声,根本容不得林海怀疑。瞬间,林海只感到心里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不,这不可能!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油画里有一片金色的麦田,一个中年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灯光的照耀下,那麦浪是多么耀眼啊,就像阳光下的大海,而那位母亲则是矗立于海面上的礁石。

“是的,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在你爷爷去世前一年,我为老屋重新装修的时候,也曾经爬到阁楼上看过,根本就没有什么画像。”

林海颤抖着说:“这就是‘母体’!”

“你是说在十年前,就不存在这张画像?”

他从旁边移来了一张桌子,然后站到桌子上,正好可以够到画框的上端。固定画框的是钩子,林海小心翼翼地把画框取了下来,这幅油画果然非常重,起码有四五十斤,林海的双手都抖了起来,用尽全力才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父亲摇了摇头说:“不,从来就没这样一幅画像,你爷爷去世以后,我曾经到小阁楼上去过,除了一张木板床以外,什么都没看到。”

“天哪,怎么会这么重?”

“是一个外国女人的画像,就挂在小木床边的墙壁上,爸爸你知道吗?”

林海大口地喘了几下,然后看了看墙面上,只有原来画框位置的一道黑圈,后面是白色的石灰墙面,他用手摸了几下,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小画像?”

他这才从桌子上爬下来,仔细地看着这幅爷爷画的《母亲》,单从油画表面来看,并没有特殊之处。

林海犹豫了片刻,终于战战兢兢地说了出来:“嗯,前几天我回老屋去看了一下。我记得小时候在爷爷的阁楼上,曾经看到过一幅小画像,但这次去却没有看到。”

这时玛格丽特提醒了一句:“你说这幅画很重是吗?会不会是……”

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的问题。

林海心里跳了一下,他也立刻就想到了——画中画。

“不,我不想租。”

对,他赶紧检查了一下画框,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年了,但木质的画框依然非常牢固,没有任何开裂和霉变的迹象。

虽然都那么大了,但林海对父亲还是有种天生的畏惧感,他先试探着问道:“爸爸,我最近忽然想起一件事,爷爷去世已经有十年了吧?这么多年了,那间老屋为什么不租出去呢,空关着多浪费啊?”

林海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一起用力,又把整幅油画翻了过来,让画框的背面朝上。然后他再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果然听到里面似乎有夹层。他兴奋地点了点头,仔细看了看画框的背面,结果发现在画框的最下端,似乎有一个隆起的地方。他立刻掏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嘴里轻轻地念了一声:“对不起了,爷爷。”

农舍的门并没有上锁,林海悄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看到父亲正在窗台边浇花。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父亲了,他的表情还是那样严肃。好在这张严厉的面孔,林海早已经习惯了,小时候就很少见过父亲的笑脸,一天到晚都沉默冷淡,似乎受到了精神病院里病人们的影响,也可能是从爷爷那儿遗传的冷酷基因吧。

接着他用刀剖开了那个隆起的地方,果然露出了里面的空隙,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剖开,直到把整个画框的背面都揭开了。

下午两点,林海抵达了青浦乡下的公路边。四月的乡间开满了油菜花,景象蔚为壮观,父亲租的农舍就在一片油菜田里。

终于,里面露出了另一幅画框的背面,果然是夹层里的画中画。

人们习惯把林海的父亲叫做林医生,他过去是精神病院最出色的大夫,据说年轻时很帅,有许多女孩暗暗喜欢他。可惜他一辈子就蹉跎在精神病院里,终日和一帮妄想狂打交道,等到五十岁才有了提升的机会,却不想发生了意外。一个有严重癔症的病人,幻想穿着白衣服的人都是恶魔,把他关起来只为窃取他的内脏,于是在一个深夜袭击了林医生。倒霉的林医生不但身受重伤,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更重要的是心理受了严重刺激,再也无法在精神病院工作了。林医生只能办理病退手续,黯然回到家里,大劫之后身心俱疲,他已无法忍受都市嘈杂的环境,便搬到了空气新鲜的郊外,租下一栋两层楼的农舍,整日在田野间修身养性,以恢复遭受过严重伤害的身心。

林海兴奋地几乎要叫起来,他撕开了外面所有的框皮,然后把夹层里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这时他们看到的还是画框的背面,大约有六十厘米长,四十厘米宽,正好是林海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玛格丽特》的大小。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们两人屏住了呼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画翻了过来。

他立刻离开了寝室,低着头冲出学校,坐上了一辆去市郊青浦的公车。

瞬间,时光倒流,四百年前的光阴再现,他们看到了真正的《玛格丽特》。

林海点了点头,对,为什么不去找父亲呢?也许能从他那里发现谜底。

“赞美上天!”

爷爷早就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父亲才知道答案。

林海已被震惊住了,果然是那幅油画,十六世纪末的玛格丽特王后,她正襟危坐于画中,幽暗的光线照亮了她迷人的脸庞,那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正流露着永恒的忧伤,似乎注视着普天之下的每一个人。

于是,林海又想起了老屋,自从那晚在阁楼上过了一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既然十年都没有人进去过,那阁楼上的画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还有老虎窗下发现的那卷羊皮书,究竟是谁把它藏在里面的呢?

在西洋美术馆里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那个时代的人间尤物,正穿越了时光,端坐于他面前。真正的玛格丽特具有比赝品更高的魅力,仿佛正期待着某个人来将她带走,把那个天大的秘密说出口。

“我该怎么办?”

而玛格丽特看着画中人的感觉是更加震惊的,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看着自己穿着四百年前的服饰,被囚禁在这幅古老的油画中,似乎家族为她编造的谎言已经成为现实,她还依然停留于卢浮宫内,直到地老天荒。

每当在梦中看到这一幕,他就会惨叫着从床上跳起,把几个室友吓得半死。现在室友们几乎把他当作神经病来看了,他也觉得自己离歇斯底里不远了。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油画《玛格丽特》,是1936年林丹青和玛蒂尔德从法国带来的真迹——她的身上承载着天大的秘密,承载着太多的阴谋,所以她必然要被隐藏于此,在“母体”中被尘封五十个年头,直到今夜林海和玛格丽特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将她大白于天下。

每天凌晨,林海都会做相同的梦,他看到了玛格丽特……油画里的脸庞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她伸出左手轻抚着林海的头发,而右手里则捧着一颗人头。林海如痴如醉地任她抚摸,直到渐渐看清那颗人头的样子,居然长着一张与他完全相同的脸——原来这正是他自己的人头。

林海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油画,仿佛已见到了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本人。忽然,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低吟,林海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他们背后。

是的,自从在美术馆见到画中的玛格丽特,林海的生活就被彻底地改变了,他大部分时间都龟缩在寝室里,每到晚上就不敢再出门了,就算上厕所也要憋到天亮。半夜里只要寝室里有什么动静,他立刻就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小礼堂的灯光照亮了那个人,露出一张典型的法国男人的脸庞,林海轻轻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温格老师。”

林海每天都在洗手,可一直洗不掉手上的字,也曾想过去化学系求助,结果还是放弃了。也许他还想留着这几个字吧,因为那是某个灵魂在向他求救,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是的,他就是林海的外籍法语老师温格,正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那幅油画。在这里看见温格老师,林海显然非常意外,他用法语问道:“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把头从窗口缩了回来,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里那行红色字迹依然刺眼——“Aider moi”。

温格老师并不说话,他把目光又对准了玛格丽特。这时林海才发现,玛格丽特的表情已经全变了,神情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海趴在寝室的窗口,仰望着上海的蓝天,只听到高空中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此刻,他的羊皮书已经在法航的班机上了吧,林海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祈祷。

有什么不对吗?温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林海的脑子瞬间急速转动了起来,就在他还没有搞明白之前,忽然听到玛格丽特尖叫了起来!

“他已经飞走了吗?”

刹那间,林海只感到脑后一阵风声,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大脑,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瞬间滑入了油画中的黑夜。

2005年4月10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