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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臆想杀人 灭门惨剧

“是的,他计划了两年,他知道了他叔叔的打算,也明白如果家里人都死掉了,他叔叔一定会收养他,还明白13岁犯罪是免于刑事责任的最后一年。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寻找最好的方法,努力寻找最合适的毒药,他知道作案的时候要戴手套避免留下指纹,甚至还故意挑起自家人和其他人的矛盾来增加犯罪嫌疑人。然后,在前一阵子,他终于实现了这个计划。”

“他就是为了这个杀死了他的家人?”我问。

我有些无语,方勿言说到的这个孩子,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孩子。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很少有人能用两年时间设计出一个杀人计划。

“可是Q的父母拒绝了Q叔叔的提议,他们要做农活儿,又要照顾Q的奶奶,需要Q在旁边帮忙。”方勿言对我摊开手,“所以Q的愿望也泡汤了。Q对我说,他很愤怒,觉得他的父母特别狠心,为了自己牺牲了他的未来。他觉得他奶奶是个老不死的累赘,都已经一脚迈入棺材了还要拖累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看到他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拿刀砍死了她。”

“Q很聪明,大概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心理也比一般孩子要强大不少,只不过他还是太嫩,被揭穿以后,就扛不住压力说出了一切。”说到这里,方勿言又露出了惋惜的表情,“是的,他很聪明,为了这次的谋杀处心积虑,像只小狐狸。可惜,他遇到了我,我是只大狐狸。”

“Q住在叔叔家的时候诚惶诚恐,表现得非常好,Q的叔叔和婶婶非常喜欢他,甚至想把他带到城市里来,在自己家里生活。Q听到他们这个想法以后欣喜若狂,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我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他可惜?他杀了三个人,三个人全是和他朝夕相处、最亲的人!”

“看到了自己家和叔叔家的差别以后,Q对我说,他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解决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被限制住了。Q说如果他是叔叔的小孩儿,肯定会比那两个孩子更优秀,他肯定能懂得更多更杰出。

“我知道。”

有的人一出生,他的家庭就决定了他人生起点的高低。这也是有那么多人挤破头想要冲向大城市的原因之一——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

“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杀人凶手的?”

某些人努力一分就能得到的成果,在其他人那里,可能要努力十分甚至百分。

方勿言说:“因为他很像……”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也许会有人轻飘飘地说:“那是因为你不够努力。”但是若把说话的人放在同样的环境中,他努力的程度可能不会及那人的1/10。

“很像什么?”

并不是所有孩子努力都能出人头地,努力帮家里干活也是一种努力,但是这对未来的发展对他的眼界并无多大益处,他一辈子都不得不干同样的活儿。也许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许他心有不甘,但家庭环境往往迫使他们必须得这样,因为他们没有余力。

“情感缺失。”方勿言继续说道,“他的父亲务农,为了维持家里的生计终日奔波;他的母亲要照顾瘫痪在床的老人,脾气暴躁。没有人照顾Q,Q又是个聪明的孩子,和同龄人玩不到一起,所以他对亲情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当然,也没有人教导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有一部分孩子从幼儿园就能接触到外教,小学就开始参加去国外旅行的夏令营,接触很多国家的文化,觉得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但依然有另外一部分孩子对这种生活想都不敢想。

被方勿言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这孩子有些可惜,带着与生俱来的高智商,只要善加培养,说不定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才,现在却成了一个杀人犯:“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警方了?”

事实上,家庭环境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在重点学校、私立学校,听完经验丰富、重金聘请的老师的课之后,去课外班学一些特长或者去补习班强化复习,回家以后吃过父母准备的丰盛晚餐,坐在温暖的家里面写作业的孩子,与在简陋的学校里听过乡村老师讲课之后,急匆匆地回家帮助父母干活、做饭的孩子,起点完全不一样。一方面是在小学就可以接触外教,或者能从各种电子设备上获取资讯;一方面是到了初中都不认识几个单词,不能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流利地在电脑上打字。

“那是当然的。”方勿言说,“按理说,那个孩子要进少管所。不过那个孩子后来又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我点头表示理解。农村的教育资源落后于城市,小城市的教育资源落后于大城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总有人举例小村庄飞出金凤凰来说明读书改变命运,但人们需要明白的是,特例之所以是特例,是因为它是多数中的极少数。

我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做出什么:“什么事?”

“‘我第一次发现人还能那样生活。’Q是这样和我说的。城市里他叔叔家的生活和他自己家的生活简直是天差地别,他叔叔家的孩子玩着的那些电子设备,是他在电视上才能看见的。Q一直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他是村子里最聪明的孩子。可是和他叔叔家的小孩儿比起来,他太无知了。”方勿言看向我,“生长的环境不同,眼界就不同,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吧?”

“Q说他自己精神不正常,他说他看见了幻觉,是有另外一个人教唆他这样做的,而那个人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人。”方勿言出了一口气,“换而言之,他说他有臆想症。”

“Q说:‘我父母很少带我到市里去,他们要照顾我奶奶。我觉得市里特别繁华,比村子里好多了。’在出这次事故的两年前,Q的叔叔曾经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带着Q去他家住了几天。

“这样一来,这个案件就由未满14岁的未成年人杀人,变成精神有问题的人杀人了。

“我之前说过,Q会被叔叔收养吧。他的叔叔住在市里,是和他家关系最近的亲人,家里有两个孩子。Q的叔叔在节假日经常带着家里人来看Q的奶奶,也就是Q叔叔的母亲。

“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责令他的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在必要的时候,由政府强制医疗。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想到一个13岁的孩子为了杀死家人这么处心积虑,我忍不住身体发寒:“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发病与否其实是很难界定的,但是毫无疑问的是,Q又给自己开出了一条路,使他有可能不用去少管所,而由监护人——他叔叔带回家。

“他的做法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这件事了,为此还跑到网吧,看了不少侦探小说和相关知识。”

“这个孩子聪明到恐怖的地步!”

“在我说完以后,Q变得脸色惨白,开始哆嗦,他这次是真正害怕了,然后他把一切都交代了。

我问道:“这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我说:‘你不需要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往井里投毒,你完全可以在确定他们死了以后,再去投毒,这样就没有人阻拦你了,而且投毒的时间也很难测定。第一次回家的时候,你只需要在桌上的水杯里投毒。’

“他当然还是进了少管所。”方勿言说,“如果他叔叔愿意给他请好律师,把精神病这一把柄咬到死,也许他能如愿,但是他还是太天真了,漏了最关键的一环。”

“Q很不甘心:‘前一阵子井里掉进去了一个小孩儿,这段时间我爸妈从来不让我去井边玩,说那里太危险,我怎么可能在井里投毒?’

“什么?”

“我回答:‘我实地考察过,你们那个小村庄里的网吧里并没有厕所,而且村子很小,网吧离你家并不远,你只需要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去家里投毒就可以了。我猜你去了两次:一次是投毒,投毒完找个借口出门,回到了网吧;过了一会儿又借口上厕所从网吧回家,这次是去观察家里人的情况,发现你的奶奶还活着,你就用刀捅死了她。’

“他叔叔的想法。”方勿言说,“Q所有的行为都建立在他叔叔愿意收养他、带他回家这一立场上,这已经成为他的执念,他从未怀疑这一点,也不敢去怀疑。因为他一旦怀疑了,他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叔叔会改变想法。”

“刚开始他也不承认,那是我见到他以后,他首次露出惊慌的表情:‘你胡说!怎么可能是我杀的?我爸妈死的时候,我在网吧。’

我明白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收留一个杀害亲生父母和奶奶的孩子,即使他再聪明。”

“你是说……”因为过度惊讶,我变得有些结巴,“那个孩子是凶手?他杀死了他的父母和奶奶?”

“是的,”方勿言点点头,“所以最后Q还是被关进了少管所。他很聪明,但是又不够聪明。”这么说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容。

方勿言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司空医生,你的表情和那时的Q简直一模一样。他也是这样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只不过他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他当然会发抖,因为像他那么聪明的孩子,会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哦,这点倒是和你不同,你只是单纯的惊讶吧?”

我有些惊讶,我也曾经在暗地里观察过方勿言,他对别人一直是温和有礼,笑容满面,简直像一个理想中的绅士,从来不会露出这样嘲讽的笑容。

“什么?”我猛地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方勿言。

在和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露出这样的笑容。奇怪的是,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身上那种总令我不舒服的违和感却消失了。

“他真的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心中也是十分感慨。”方勿言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惋惜的表情,然后再次张口,用他那极其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于是,我问他:‘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呢?’”

“说起臆想症,我也会有这样的病人。”方勿言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每个人想象的东西都不一样,听他们想什么,有时候也很有趣。”

“‘嗯!’Q揉着眼睛,说,‘要是他们能活过来,我就再也不去打游戏了。’

我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异常:“这种病人我也遇见过许多。”

“我摸着Q的头,说:‘你希望他们活过来?’

方勿言笑着问:“是那个叫张奇的张先生带来的?”

“Q说:‘我希望他们能活过来打我。’他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可怜,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辛酸。我看着他,心想,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大部分是。”我含糊地回答,其实说起来,那些莫名其妙的病人几乎都是由他带来的。

“我又问:‘如果被你爸妈发现,他们会打骂你吗?’

“司空医生,你大概能够看出来,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方勿言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十指交握,“我对你很感兴趣,也很在意你,我认为我们之间有种特殊的缘分。”

“Q愣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那个算。’

“……”这些话让我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我觉得有些好笑:‘那那天在网吧打游戏呢?’

“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或者……”方勿言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更合适的词,但是很快,他放弃了这个形容,“换句话说吧,我们可以让彼此的生活增添很多乐趣。”

“Q摇头:‘没有。’

“所以呢?”我皱起眉,开始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个同性恋。

“‘看来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拖长了声音,让他听清楚这个问题,‘你最近没有犯错吗?’

“所以有一件事,作为心理咨询师也好,作为朋友也好,我一定得告诉你。”

“Q回答:‘在我犯错的时候会,可是我很少犯错。’

我问:“什么事?”

“我问:‘你的爸爸妈妈经常打骂你吗?’

“司空医生,你有没有想过……”方勿言身子微微前倾,表情认真地看着我,“你口中的那个‘张先生’其实并不存在?”

“这真是天真而又伤感的话题啊,司空医生,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孩子在你面前用这么天真的语言描述自己逝去的亲人,太让人心里难受了。我很想停止对话,就让时间停留在那一秒,可是我不能。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击中了我,我震惊地看着方勿言,问:“你说什么?”

“Q想了想,说:‘喜欢,不过她总躺在床上,不能像其他人的奶奶一样陪我玩。’

方勿言说:“司空医生,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自己,就是一个臆想症患者。”

“‘奶奶呢?’

我一时间无法说话,大脑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我才说:“你开什么玩笑?”

“Q说:‘喜欢,他们对我很好。’

“我没有开玩笑。”方勿言微笑,“我想司空医生你自己应该也曾经怀疑过这一点,否则,你会迅速反驳,而不是愣那么久。”

“那时候,我正和Q对话,我想进一步了解他的家庭关系,我问:‘你喜欢爸爸妈妈吗?’

我没好气地说:“我只是听到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无语罢了,任何人听到意想之外的荒谬言论都会这样,这是正常反应。”

“先不要急嘛,司空医生,我还没有说完整件事情……

“那么,司空医生,你真的没有想过我说的这个假设?你没有哪怕一次怀疑过,那个张先生不同寻常?你难道不奇怪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他总是能带来一些奇怪的病人?这难道全是巧合吗?”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

“这个世界,是存在巧合的。”我说。

方勿言点点头,用惋惜的表情说:“当然,毕竟家里死了三个人,怎么样都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和他的心灵对话,就是我的责任了。不过,我不认为Q适合到他叔叔家去生活。”

“哦,哦。你这样想那也没错。”方勿言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但是换句话说,司空医生,除了你自己和那些奇怪的病人,还有其他任何人见过你口中的张先生吗?或者说,张先生和另外的人说过话吗?”

我点点头,说:“不过恐怕这种创伤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我哑口无言,是的,除了我,和张先生带来的病人以外,我确实没有见到过张先生和其他任何人说过话。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Q被市里的叔叔收养。嗯,就治愈心理创伤的角度看来,这样很好,让被害者远离这个触景伤情的悲伤之地,也许对他的成长更有好处,毕竟他才13岁。你说呢,司空医生?”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存在。

“村民们发现了命案,马上报了警,警察来了以后,剩下的情况你也就知道了。Q的奶奶是最惨的一个,尸检时发现她并没有中毒,而是被人捅死的,警察猜测凶手去屋内看情况的时候她还活着,为了防止她喊叫,凶手就用刀捅死了她,所以她反而是三个被害者中唯一一个不是死于中毒的。

……

“然后他就看到了家中的惨剧,他的父母倒在餐桌旁边,Q大声叫着奶奶的名字,走进里屋,却发现因为瘫痪而无法离开床的奶奶已经死了,胸膛流着血,杀害她的那把刀就扔在一旁。Q吓坏了,哭着跑出屋子,大喊大叫,引来了其他的村民。

听我说到这里,赵归江看向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说了,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张奇来历不明。”

“Q打游戏打到很晚,除了上厕所几乎没有离开过座位,这也不少见,成年人沉迷于网络的时候,也经常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他发现已经几点了以后,背着书包,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

我看向赵归江,后者说:“刚开始听你说我只是觉得那人挺神的,总是能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和你那么熟,竟然从来没见过那个人,这就有点奇怪了。”

“Q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了网吧,那天爸爸给了我一点零用钱,我想用它打游戏。’这件事已经从网吧老板那里得到了证实,他在放学时间后,确实看见Q背着书包来到了网吧。

赵归江确实说过想见见张先生,约他出来吃个饭,大家认识一下。可不巧的是,张先生每次都没空。

“了解了基本情况之后,我开始询问Q当天的事情,我问:‘放学以后,你去了哪里?’

“到底是真没空,还是……”赵归江揉了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问Q,他的父母和别人有没有什么恩怨,像是和谁谁关系不好、吵过架之类的。Q回答了我的问题,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和他们与自家的矛盾。都是些小矛盾,像是我家的猪拱了你家的田,你家的鸡跳进了我家的围栏……不过一点儿小事有时也会引出许多大事,为了点儿小矛盾越想越气,最后杀人的案件不胜枚举。

我知道他想说的话是什么——到底是真没空,还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很快,我们就聊到了那天的案件。这是必然的,司空医生,你应该懂,虽然我们希望能抚平被害人的伤口,但是警方更希望我们得到有用的信息来帮助他们侦破案件。对被害人来说,没有比凶手被缉拿归案更大的心愿了。那个小男孩儿也是这么求我的,他说:‘你们一定要抓住杀害我爸爸妈妈的凶手!’

“实话和你说吧。”赵归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副要说开的模样,“我曾经查过张奇这个名字,本地身份系统里并没有这个人。”

“我见到那个男孩儿Q的时候,他正在哭,他的眼睛很红,低着头,看起来相当可怜。任何一个遭遇到这种事情的孩子都会这样,不是吗?我开始尝试和他交流,他的反应非常好,并没有排斥我,很轻易地和我建立起了对话。

“也许他是外地人。”

“据邻居说,这个孩子有些顽皮,有几次逃课去网吧、游戏厅的劣迹,但那是小男孩儿都会犯的错误。总体而言,Q见到人会打招呼,成绩也不算差,很聪明——是个不错的孩子。

“你是说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许多年,依然没人知道?”赵归江反驳道,“听你描述,他应该是白领以上阶层的人,那就不可能在本市生活了这么久,还是个黑户。”

方勿言知道我对这件事感兴趣,却并没有多卖关子,对我讲述起他和那个孩子的治疗过程:“据警察传来的调查说他家里小康,父母交际简单,毒是下在水井里面的,餐桌上的水里也检查出了毒素,杀人的刀上没有任何指纹。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姑且称他为Q吧,是个13岁的男孩儿。

“也许他对我用的是假名。”我说,“很多人见到心理医生,都会使用假名。”

我点点头,在心中想,方勿言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赵归江又出了一口气:“你是说话的专家,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自己心中,应该有把秤。”

方勿言回答:“我是那个孩子的咨询师,你知道,受了那么大的变故,他需要有人开解。”

赵归江的说法,和那时的方勿言一样……

我问:“你知道些什么?”

“承认吧,司空医生,你所谓的张先生,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人物,他并不存在。”方勿言的语气轻柔动听,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可是我分明从那笑容中看到了嘲讽和蔑视。

这起凶杀案手段残忍,令人震惊,据说现在警方正在大力侦查案件。虽然我也想了解更多一点事情,但那是其他地方的事情,不在赵归江的管辖之内。那边警方据说为了这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也没有透出什么情报。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以神的角度俯览众生的嘲讽,是一种把你的未来全都捏在手心、认为你就像蝼蚁一样不值一提的蔑视。

其中两个人被毒杀,还有另外一个人被刀捅死。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方勿言的微笑刺眼。

他一说起,我就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那是一个很惨的事件,一个农村里平凡的家庭突然遭遇了灭顶之灾,除了一个13岁的孩子,其余的三人——那孩子的父母、瘫痪在床的奶奶全都被杀死了。

我思想一片混乱,我很愤怒:“你是想只凭几句话,就让我怀疑自己认识了几年的人是假的,是我臆想出来的?”

“说起来,司空医生,你对最近那个案子怎么看?”方勿言说,“就是那个孩子一家被人杀死的案件。”

“这很有可能不是吗?”即使看见我生气,方勿言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依然平稳地说道,“你失去了挚爱的女友之后,苦读心理学,当你读成之后,回到家乡开了心理诊所。那时候你觉得你的心灵满足了吗?不,当然不。你之前可以用学习麻痹自己,可是当你空下来的时候,你会觉得空虚,觉得无措。

当然,方勿言并不是完全听我讲话、完全不谈自己的事情,否则,就算是被他高超谈话技巧蒙蔽的我也会察觉出异状,方勿言很聪明地在适当的时候说了一个令我感兴趣的案例。

“毕竟你曾经有过一个心灵相通的爱人,感受到充实的生活以后再回到空虚的日子,任谁都受不了。内疚、自责、痛苦、孤独……这些负面情感折磨着你,让你的心灵无法平静。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方勿言降低音调,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进入我的脑海里,那些字像是具有魔力一样,在我的耳边回响,“是的,你想象出了一个新的人物。他神秘、陌生,却又与你心意相通,他能在你寂寞的时候陪你聊天,并带来病人让你治疗——这都是你的愿望不是吗?你的愿望,全都在你想象中实现了。你终于摆脱了那些负面情绪,重新站了起来,因为你臆想出了一个新的灵魂伴侣。”

回来,我在回忆和方勿言的对话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我在和他讨论案例的时候将自己的很多信息都说了出来,包括赵归江与张先生。与此相反的是,我并没有得到方勿言更多的资料。

我觉得我被他的话带着走,根本无法思考。他好像能看透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并把它刨出来,摆在我面前。

我也是这样,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推翻了自己对他的评价,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同行。

我甚至觉得,和我说话的那个人不是方勿言,而是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简直能把人逼疯。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就算你不喜欢他,也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话,他总是能说出你心中所想,说出的话完全符合你的心意,让你觉得和他说话简直就是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你就越喜欢他,对他的好感度越高。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司空医生。”方勿言的声音,就像魔鬼的呢喃,虽然你不想听他说话,可那声音却动听得让人无法拒绝,像一把利刀,将你切开,然后在血肉模糊中,掏出你藏在心底的东西,“你就承认吧,你一直在怀疑他,也在怀疑自己。不要担心,司空医生,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有病,即使心理医生也不例外,这并没有什么好逃避的。”

很多心理咨询师都是很会聊天的人,毕竟这是职业必需技能,而方勿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这么说……”我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有什么证据?”

我只好答应,当我说了不讨厌他之后,他马上提出一起吃饭,我又确实有空,这很难拒绝。

“证据?”方勿言身体往后一仰,靠在座椅背上,轻松地问道,“你能约张先生出来和我见面吗?”

方勿言笑道:“如果不是那最好了,毕竟我们离得很近,我很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他看了看表,“按照原定计划,会议至少会开两个小时,这段时间想必司空医生是有空的吧?反正也到吃饭的时间了,我们一起吃个饭,聊一聊?”

“这要看他的意思。”

我自认为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内心并不喜欢他的。

“你看……”方勿言耸肩,“这你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要让臆想症病人发现自己是在臆想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他们总会找理由让他们的臆想合理化。我猜那个张先生是不会来见我的,就像他没见过你的其他朋友一样。”

我干笑道:“怎么会。”

“如果你只是推测,而没有什么确切证据的话,我们确实不用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以为我们只是客套地闲聊,没想到方勿言一个直球抛过来,打得我措手不及,不由得尴尬起来。

“不不,我还有其他的方法证明……”

方勿言笑容不变:“那可未必,我觉得司空医生你就不怎么喜欢我。”

“什么方法?”

我点头,又说:“不过,人类还是有一些共性的,像是大多数人都有惰性,大多数人都喜欢漂亮的人或物。”说到这里,我看向方勿言,“比如说你,应该很少有人会讨厌你。”

方勿言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面带笑意地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道:“杀了他,怎么样?”

方勿言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必要勉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大众一样,我认为人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毕竟,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方勿言眯起了眼睛,笑道,“就这方面来说,我觉得人类的心理非常有趣,每个人都很值得去挖掘。”

我猛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种方法真是另辟蹊径。”

“别激动,这只是开个玩笑。”方勿言举起手,“我是想到之前看的一本小说,男主人公痛恨自己的母亲,有一天忍无可忍,杀了她,结果第二天,他的母亲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以为见到了鬼,慌乱之间跳楼,摔断了腿。但事实上,那个男主人公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家中的那个母亲是他臆想出来的。”

我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方勿言的这个方法听起来很奇葩,但对于那个患者来说,却是个切实有效的方法。他害怕的是温度差令自己身体爆裂,那么搬到一个温差不大的城市生活,他担心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会发生了。

方勿言回到座位。“刚才突然想到了这个故事,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不是吗?”他用那足以蛊惑人心的声音低声说道,“你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吧?你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吧?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事情的真相,那不是很有趣吗?”

“很简单。”方勿言微笑,“我建议他去温差不大的城市生活。最后,他搬到了昆明。”

我看着他的笑容,听着他的话,被他的声音带着走,几乎要点头。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你怎么治好的他?”

这时邻桌的人喊道:“服务员,买单!”

方勿言说:“他好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如梦初醒。我感觉自己的额角在流汗,身体在哆嗦,像是刚从巨大的黑影中逃出一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住地恐惧。

我问:“这个病人最后怎么样了?”这种执着于某一个理论认死理的病人确实很难开导,也很难治疗。

我说:“我没觉得有趣,我只觉得你是个危险人物。”

“比如说我遇到过一个妄想症患者,他听说过热胀冷缩的理论以后,就一直认为空气也会膨胀,为此他惴惴不安。那个患者总是担心有一天,被他呼入的空气会突然在他体内爆炸,每天都害怕得不得了,尤其是冬天,出门后甚至不敢回家。总是不自觉地憋气,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也出了一些毛病。即使别人怎么和他解释也没有用,”方勿言说,“确实让人有些头疼。”

“别这么说嘛,我对别人可不会这样。”方勿言笑道,“你是特别的,我说过,我们之间的缘分很深。”

“比如说?”

我很少讨厌一个人,但那顿饭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方勿言。

“灵学吗?”方勿言偏过头,笑着说,“不过人的心理确实不可测,偶尔也会有一些思想奇怪、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病人。”

他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质,即使你和我说他可以操控人心,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什么加持过的矿泉水、心灵能量?这已经属于灵学的范围了。”

证据就是,他的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牢牢占据我的脑海,让我无法忘记。

方勿言笑道:“他们这种打广告的方式也挺特别,如果换一拨人,也许会有些人上当。”

这让我觉得很危险,但是我却无可奈何,我控制不住我的思想,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想他说过的话。

我说:“怎么,你也被骗来了?”

那简直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降头!

就算我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对他的感觉也仅仅是不喜欢,而不是讨厌。

我在心里期待着张先生不要出现,我怕我控制不住地做出什么事情。但在另一方面,我又对他的出现翘首以盼,因为我迫切地想要得知真相。

我见过很多人,其中不乏拥有独特人格魅力的,但像他这样有强烈反差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三天以后,张先生出现了。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只是一个转身,周遭的气氛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就像突然从寒冬过渡到了暖春。

他像往常一样走进我的心理诊所,像往常一样和我打着招呼。

当看到他的正面以后,那种压迫感马上不翼而飞,而他的表情、语调甚至细微的动作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最近怎样?”

这时,方勿言挂了电话,转过身,看见了我,带着他那万年不变的亲切笑容向我打招呼:“司空医生,你也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而是死死地盯着张先生,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方勿言对我说的话。

这种压迫感使得我本能地停住了脚步,不想靠近他。

“杀了他,怎么样?”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依然戴着黑手套,甚至连手机都是黑色的。加上他个子不矮,一眼看过去,这一身黑令人有一种不安的压迫感。

“你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吧?你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吧?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事情的真相,那不是很有趣吗?”

我无意参加他们的争论,悄悄从会场退了出来,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会场外打电话的方勿言。

那不是很有趣吗?

这次被骗者甚多,专家们把气撒在那个心灵大师身上,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和主办方吵成一团,最后会场上乱成一片。记者们的快门声穿夹在吵架声中,硝烟弥漫,好不热闹。

“怎么了?”张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吗?”

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就算我们再小心甄选,还是免不了中套。不过,发现自己上当,总归是会觉得有些掉面子。

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被方勿言所蛊惑,我不会按照他说的做。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

按理说这种胡扯的东西都是骗普通人的,但是这个活动的主办者不知道是想炒作还是真的相信自己推销的水有奇效,邀请了不少媒体和专家过来,搞得阵势颇大。来之前不少人——就像是我——真的以为是个正常的研讨会,结果当那个谁都没有听说过的心灵大师开始说话自我介绍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自己被坑了。

因为我的桌子下面藏着一把刀,那是我在见到方勿言以后,第二天买的。

心灵大师本来就已经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称呼了,加持什么的更是胡扯到令人哭笑不得。

纵使我再怎么迷惑再怎么欺骗自己,那把刀的存在也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我相信了方勿言的话,我在怀疑我自己。

我和他第一次详谈是在一次会后,那个主办方打着心理研讨会的幌子,讨论的却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在现场推销一种叫作“能量100”的矿泉水,说这种矿泉水被心灵大师加持过,可以增强心理能量,等心理能量强了以后不仅能家庭美满、无病无灾,而且还能弯曲筷子、隔山打牛。

我是一个以理性自居的人,但是我现在开始怀疑一切了。

并不是他不好,而是他太好了,让我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彼此所在城市离得很近,他对我似乎抱有很大的兴趣,我经常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做出其他特别的举动。

方勿言他只说了一个开头,我却可以根据他开的那个头接下去,联想到其他的一切。

我大概是少数不怎么喜欢他的人之一。

我从来没有对张先生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奇怪的病人刨根问底,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些人会那么信任张先生,而且他们和我一样,称呼他为张先生。

参会的女性,绝大部分都是为他而来。有他参加的会议,女性成员也会特别多。

如果张先生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呢?

他是个很招人喜欢、人气很高的人。他总是面带笑容,说话不快不慢,声音总是维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音量。他身上有种魔力,让人很容易喜欢上他。

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心理咨询师?也许这个屋子、这个桌子、这张床,甚至包括我身边所有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果然,在那之后,我们经常在相似的研讨会上见面。慢慢地,我对方勿言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

也许,明天,我醒过来之后,会发现我躺在一件白色的屋子里,身体被束身带绑着。

他适时打消了我的疑虑,我冲他点点头,道:“都是同行,以后多联系。”

也许,我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正这么想的时候,方勿言已经拿着我的名片笑道:“我们离得不远,我刚搬到那边,看来以后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也许,我是正常的,张先生也是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按理说,离得这么近,我应该早就见过他才是,他这么打眼的人,我不可能见过之后完全没有印象。

可是,我要如何证明这一点?

我看了一眼他的诊所地址,在一个离我很近的城市。

“司空医生,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张先生往前走了几步,靠近我,“你还好吧?”

会后,我们聊了几句并交换了名片。看到我名片的时候,方勿言挑了挑眉毛,说:“司空医生,看起来我们很有缘。”

我握紧了刀,看着张先生的胸膛,认准了心脏的位置。

不得不说,他这样大方、坦荡的模样不会让人嫌恶。

我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方勿言的声音——捅下去,杀死他!

尽管我的视线并没有在方勿言的手上停留太长时间,方勿言也发现了我在注意他的手,他毫不在意地和我笑道:“我有些洁癖。”

杀死他!你就能获得真相!

我们参加的是心理研讨会,在座的都是或多或少懂些心理学的人,一般来说,热天戴手套的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洁癖;另一种是手上有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像是疤痕。

杀死他!你就能证明自己!

穿长袖长裤不罕见,罕见的是方勿言的手上还戴着一双黑色手套。

杀!死!他!

那是在8月,我们开会的城市是在南方,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可是何勿言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衬衣,显然,他下半身穿的肯定也是长裤。

我像只猎豹一样从书桌后蹿出,将毫无防备的张先生压倒在地,举起手中的尖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说实话,看到他的时候,我是有些吃惊的,并不是因为他很英俊,而是因为他的穿着。

……

我冒昧地转头,方勿言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快,而是笑着冲我点点头。

“你没事吧?”赵归江问我。

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很像时尚杂志里的外国模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头发微卷,眼球的颜色偏向淡棕色,应该是个混血儿。

“没事。”我抱着手臂说,事情已经隔了一年之久,再想到那时的情景,我还是忍不住发抖,那个袭击张先生的人完全不像我,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操控了一样,所有负面情绪都爆发了出来。

他太醒目了。

“这一年来你和我提起过不少次张先生,你应该没杀他吧。”赵归江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者是像方勿言说的那个故事一样,你杀了他,他还依然出现在你面前?”

转过头以后,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我没有杀他,”我说,“我停手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叫作方勿言的人,他的那个回答非常奇特,而那个女人显然也是对他有好感。

那时候刀尖已经抵在了张先生胸膛的衣服上,我只要稍微一用力,刀就会穿透衣服,没入皮肤。

那女人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停手了。

方勿言说:“开玩笑的。”

张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一脸震惊。

那女人“啊?”了一声。

我浑身都被汗水浸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方勿言的声音中带了些笑意:“追悼这个世界。”

我没有办法下手。

“那你在追悼什么?”

我意识到,我不能使用这种方法来辨认自己是否有臆想症,我不能通过杀人来确定自己没疯。哪怕张先生是真实的人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他真的是我臆想出来的人,我也不能这样做。

方勿言回答:“不,我周围没有人去世。”

不杀人,这是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

提问的那个人显然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家里有人去世了。”

我不能用杀人来平定自己的疑心,哪怕它只是一个想法,我也不能落实这样的想法,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这是有理由的。

一个男声回答:“我在追悼。”这个声音很有磁性,非常好听。

是的,我也许能找到其他更好的方法证明张先生的存在,证明我自己。或者,我根本没有必要证明,因为张先生的存在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困扰,我维持原样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方勿言,我见到你很多次,你怎么总是穿着黑色衣服?”

如果张先生真的是我因为寂寞孤独而臆想出来的人的话,他会在我不再空虚的时候消失。而在那之前,他带给我的帮助,对我心灵上的安慰,绝对是利大于弊。

我坐了没多久,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为了寻找所谓的真相,去杀了他呢?

这次的会议专业性并不是很强,说白了只是给同行们一个认识交流的机会罢了。

想通这一点,我顿时觉得海阔天空。我之前一直被方勿言紧紧捏在手里,现在,我似乎终于从方勿言的手中挣脱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心理研讨会,因为飞机晚点又遇上堵车,我去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于是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再后来,我又见到了方勿言,他摇着头,用惋惜的语气和我说:“真可惜啊,司空医生,你还是没有找到真相。”

或许不是我,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我说:“我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到真相。”

第一次看见方勿言,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很深。

“没有用的。”方勿言说,“如果他是你想象出来的,你认识他已经有很多年,却没有发现任何破绽。这就说明为了圆满这个想象,你也会不自觉地臆想出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要知道,人脑是很复杂的,它能想象出任何事情,像是人的体温、说话的神态……所以被大脑影响的你,不下猛药,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就是在三年前的一个会议上遇到方勿言的。

我反驳道:“那我为什么会根据你的话怀疑张先生?”

因为工作关系,我有时候会去全国各地参加心理研讨会或者去听一些讲座,和一些同行见面,这里面有不少大师级的专业人物,也有一些业余的心理学爱好者。

“因为我是特别的。”方勿言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向自己的胸口,“我能看破所有人的心。”

……

我回忆起自己失控的模样:“你会催眠?”

“是的,方勿言。”

“催眠?”方勿言笑了,“不,那太低端了,强行改变人的想法有什么意思呢?我的手法,是更高端的,能顺应人心的正道。”

赵归江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方勿言?”

我的呼吸为之一滞,感觉到方勿言身上的黑色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劈头盖脸地向我扑来,我向后走了一步,才感觉到呼吸顺畅。

“他叫方勿言,”我说,“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不能再接近这个人了,他太危险。我这样告诉自己,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有这样的人?”赵归江问道,“谁啊,我见过吗?”

逃离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的方勿言在笑。

我忽然想到了周岳,和他对我说起的那个名字:“不,有一个人知道。我见过一个人,他几乎能看破所有人的思想,并引导他们……”我打了个寒战,“像魔鬼一样。”

那是听不出恶意也没有任何善意的笑声。

“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赵归江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治好了不少普通人,至于那些特例,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们有办法,毕竟我们不是神,不能知道所有人的想法和心理。”

……

“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我叹了口气,“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只是一种倾听者。”

“原来是这样,到头来你还是没搞懂那个张先生是不是存在。不如什么时候你找来他,我们见一面算了。”赵归江摸了摸鼻子,有些失望。作为一名警察,显然他对真相更感兴趣,“算了,只要你高兴就好。那,那个方勿言之后又怎么样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建议心灵脆弱的人和抑郁症狂躁症之类的病人长时间在一起,他有可能被折磨到产生新的心理疾病。

我说:“我后来再没见过他。”那之后,方勿言已经变成了我的噩梦,他是第一个让我体会到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我不愿意再见他,也再没有去参加那些心理会议。

“我想帮助像何音一样的人们。”我苦笑,“当你经历过一次那样的情景,你就会明白心理有多重要。很多时候,病人身边的人不仅不会理解他们,还有可能被他们拉到同样危险的氛围中去。”

如果不是周岳说起,我大概也不会做那样的噩梦,把何音和方勿言梦在了一起。

赵归江有些感慨:“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当心理咨询师。”

丧失所爱和被人蛊惑是我最恐惧的两件事。

“……这段过往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说了,除了张先生,你是第二个。”说完以后,我看着大海,“八年前,她的骨灰就撒在这里。”

赵归江问:“所以你也不知道方勿言后来的情况?”

我按照何音的遗言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海里,每年都会来看她。可我并没有像她想的一样,按照原定的轨迹生活,而是学起了心理学,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

“是的。”我有些奇怪,“我觉得你应该更在乎张先生的问题,没想到你竟然关注方勿言。”

那天和她的吵架,竟然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我当然关注他。”赵归江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他!”

因为我不懂她的心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愣住:“你也认识他?”

在她死后,我才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情,才明白她曾经向我求救,但是我没有留意。

“我不认识他,不过我见过他的名片。”赵归江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我正在办一个案件,看到了这张名片。”

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是她的遗书,上面说她感觉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所依恋,害怕和我一起会把我也拖入绝望的深渊。她说她感激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知道我的前途不可限量,希望我早点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并要求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尘归尘土归土。

那确实是方勿言的名片,名片是黑底金字,右上角有一个鲜艳的标志——灰色的苹果上缠着一条金色的蛇。

何音从学校最高的教学楼上跳了下去,死了。

“这名片让人过目不忘啊,很难想象一个心理医生会用这种名片。”赵归江说,“不过也正是因为它让人印象深刻,我才想到之前的几个案件中也看见过这张名片。像是刘伟的那个事件、周岳的那件事,还有……”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再拨了,因为我看见了我要找的人。她四肢扭曲地倒在我面前,血从她的身下慢慢漫延。

赵归江说了几个案件的名字,又对我说:“我猜还有许多事件可能有他参与但是我却没有发现,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想你们是同行,所以趁今天休假,我想来问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没想到还没等我问,你就说了。”

手机里传来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我说:“他是个危险人物。”

我心中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我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

赵归江点头:“不瞒你说,我发现不对以后,调查过这个人。”

我的心脏开始激烈地跳了起来,一边听着手机里传来的拨号声,一边快步走到人群里。

我马上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我看见前面教学楼围了一堆人,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喊道:“有人跳楼啦!”

“我原来觉得他的过去很正常,”赵归江说,“但是听你说完整件事以后,我觉得不正常了。”

那天我从图书馆出来,心里气已经消了大半,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把手机贴在耳旁,心烦意乱。

“为什么?”

第三天,也就是11月5日,何音自杀了。

“我说你听吧。”赵归江说,“方勿言的母亲未婚生子,生下一个混血儿,孩子的父亲还不认这个孩子,这在当时属于很大的丑闻。方勿言家里人受不了流言蜚语,把他母亲赶出家门,最后他母亲找了个身体不太好、家境贫寒的男人嫁了。”

第二天,何音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对不起。那时候我年轻气盛,看了一眼短信就把手机扔到一边,没有回信。

“你简直像个侦探。”我感慨道,这应该是有些年月的事情了,也真亏他能打听到。

说完,我拂袖离去。

“怎么都是干这行的。”赵归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夸奖,继续说道,“方勿言是混血儿,和其他改嫁的小孩儿不同,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小时候应该受到过不少排挤。不过周围人对他的评价都很好,说他虽然家境不好,身份又特殊,刚开始被人欺负,但是各方面表现得都很好,成绩、运动、交际,简直是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天才,渐渐地,也就没人欺负他了。

她尖叫着甩开我的手,快餐店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这种被围观的感觉让我更加愤怒。我说:“你想清楚,我们到底还有没有以后!你要是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大不了我一条命陪你!我们一起死了拉倒!”

“然后,在方勿言十岁的时候,他姥姥家的人找上门来了。他的舅舅做生意发财了,眼界也变了,膝下无子,去医院查了以后,说身体不行,不可能有孩子了。他舅舅就想起还有这么个妹妹这么个外甥,就来寻亲,提出想要把方勿言过继到他家去。”

“你想死是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拉起她,“好,走,我们一起死!”

“方勿言他妈妈是个硬脾气,一口拒绝了。”赵归江说,“但是很意外的是,那之后没多久,方勿言的妈妈和继父就在一次大巴中遇难了。大巴从山上翻了下去,全车人,没有一个活下来。之后,方勿言被他舅舅收养,他很讨人喜欢,他舅舅很快就把他当成亲生骨肉抚养。”赵归江看向我,“这就是我打听到的事情。”

何音缩起了肩膀:“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生气,我就是……”

我打了个寒战,我知道赵归江为什么说听完我说的故事以后,觉得这件事不正常了!

“我心里也很难受!”我拍桌而起,“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努力,你在做什么?我在忙东忙西,而你在伤感春秋!你压力大,我压力就不大了吗?我这么辛苦他妈的是为了谁?”

表面看来,这是一个痛失双亲被舅舅收养的苦命孩子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疑点……

何音悲伤地看着我:“我心里很难受。”

但是,太像了!

害怕、烦躁、愤怒一起涌上我的心头,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想活了,想死?”

这个故事太像方勿言和我说过的,Q的故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感觉到之前出现的泥潭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心想完了,好了没多久,她又来了。

我不禁回想起方勿言说起Q的时候,脸上掩饰不住的惋惜,和他的那句“因为他很像……”

“司空。”她忽然开口说,“我觉得特别活着没意思。”

像什么?不是像情感缺失,而是像他自己!

我说什么她都有回答,非常乖巧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她盯着我的视线,但是内心的烦躁却让我无视了那种异样的感觉。

那个叫Q的少年,和方勿言一样,为了得到更好的环境,杀了自己的亲人!

“嗯。”

“这个方勿言到底是个什么人?”赵归江说,“他不会真的在十岁的时候,就杀了自己的亲妈吧?”

“虽然同时段科技大学也有一场,但是感觉这边企业比较多,我们去看看,如果没有合适的就马上转去科技大学。”

不可能,一个杀人犯要怎么当心理咨询师,抚慰人的心灵?

何音说:“嗯。”

赵归江说:“我怀疑他与这些案件有关,但是我曾经给方勿言打过电话,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周末我们去体育场吧,”我在报纸上画着圈,“那边有个招聘会。”

“我来。”我拿出电话,按照方勿言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1月3日,那天晚上,我和她坐在一家快餐店里,我努力翻着招聘会信息,何音则在一旁看着我。

我想起了方勿言不止一次说过的——他和我有缘。现在想到这句话,我不寒而栗,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方勿言身上,也许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我陪她跑了不少招聘会,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而那个秘密,很有可能,与我有关!

时间就这样过去,在寻找工作的时候,我之前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不少知名公司抛来橄榄枝。而她的工作却不那么顺利,由于专业限制,很多用人单位宁愿要成绩比她差的男人,也不愿意要她。

电话很快接通了,一个磁性的声音响起:“你好。”

我天真地以为她之前反常不过是因为压力太大,现在终于调整过来了,我很开心,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发现她的笑容不自然,她的眼神总是很黯淡,她经常发呆愣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后背一紧:“方勿言,我是司空。”

那之后,何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我,我主动找她也被她避开了。当她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她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不再垂头丧气,不再抑郁悲观。

“啊,司空医生。”方勿言的语调扬了起来,语气愉快地说道,“你竟然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我等你的电话很久了。”

在一次争吵中,我忍无可忍地对她说:“我觉得你现在简直是无理取闹,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我一时间对他这种故作熟稔的态度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下,对于他这种善于把握人心的狡猾对手,单刀直入要比绕圈子简单多了:“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Q的事情吧?”

现在看来,她那时应该已经开始患有抑郁症。

“记得。”

我觉得她就像是一个泥潭,拉着我不断地下陷,有时候她和我说她想死,我会想,死吧死吧,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死!

“你其实和Q一样,也杀害了自己的亲人?”

其实这一切都是她太没有安全感,想要寻找在我心中的存在感。可是那时候我丝毫不懂心理学,我并不知道这一切,刚开始我还安慰她,后来便烦不胜烦,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变得有些不可理喻,加上学业、考试、工作的多重压力,我们吵架的次数多到难以计数,几乎每次都会不欢而散,我甚至一想到要和她见面,就压力大到胃疼。

那边沉静了三秒,然后方勿言问:“你在调查我,司空医生?”

她不再像原来那样开朗乐观温柔善解人意,而是充满了负能量。原来和她在一起时,你会觉得天蓝水清;后来,则变成了阴云密布。

“不,”我有些慌张,背地里调查别人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我只是偶然听说的。”

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从深夜里叫醒,告诉我她很痛苦,和我说她不想活了,她想死。

“不要那么紧张。”方勿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出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以为你早就该这样做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她不愿意告诉我这些,却又希望和她最亲密的我发现这一切。所以她一反常态地开始耍任性、找碴儿甚至吵架。

“为什么?”

那两个星期的假使得她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工作机会,何音的最重视的一个朋友没有按照他们约好的方式通知何音,而是顶替了她的位置,取而代之。遭遇了多重打击的何音变得患得患失,精神恍惚,消极悲观,甚至开始抑郁,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我有些失望啊,你问出这句话,显然是有很多事还不知道,我以为你调查了我,会发现很多我们之间的关联呢。”方勿言叹了口气,说,“好吧,那你现在可以说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等我再见到何音的时候,正巧是我一个重要考试的前夕,也许是怕耽误我考试,也许是怕影响我的心情,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而是把那件事藏在了心里。

我把赵归江打听来的情报重复了一遍,然后分析道:“因为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你的母亲并没有很好地照顾你,所以你在感情方面有缺失,知道有人想要收养你,而你跟着那个人会有更好的前途之后,你就想办法杀了你的母亲和继父。而你告诉我Q的事情,也是因为,你和Q一样。”

她很爱她的父母,所以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能猜到那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可惜那次事件发生在我们吵架后,那段时间我们正好在冷战,所以几乎没有联系,我甚至不知道她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回家处理父母后事。

方勿言反驳:“我和他当然不一样了。”

后来,何音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故——她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了。

听到这个回答,我心里略微放松了一下,毕竟,和一个10岁时就杀死自己父母的人对话,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如果这个推测是错的,那再好不过。

变故就是在最后一年发生的,在我忙得焦头烂额,每天6点起床去图书馆,看书看到半夜,和何音经常一个星期见不到一面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摩擦,彼此的压力都很大,见面往往不欢而散。

然而,还没等我完全放松,方勿言又继续说道:“如果我做出那种事,是绝对不会留下把柄,让人发现的。”

因为那里有我和她的将来。

我的身体再次僵硬了,方勿言仿佛隔着手机看到了我的表情:“只是个玩笑,司空医生,不要当真。”

我无法诉说我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在当时,我们已经认定了彼此,并决定要为了将来而努力。所以在大学最后一年,我疯狂地学习、考证,只是为了以后能找个好工作,定居在那个以高房价闻名的城市里。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说真的。他做了!而且他做出那种事情,确实没有被人发现!

你们心灵相通,爱好相符,你说什么她都懂,她的每句话都能说到你的心里。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很愉悦。

我重复着他的话:“你当时说,Q是情感缺失,那么你……”

所以我很明白那时候安雅的想法,当你没有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总感觉到孤独无助,但是当你遇到了那个人,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起来。

“哦,我没有说谎,Q确实是情感缺失。我很了解他,因为我也是情感缺失。”方勿言仿佛闲聊一般地说,“而且我比他更严重,你们所说的友情、亲情、爱情……我统统感受不到。不是你说的因为家庭原因而丧失,而是一生下来,我就没有这些情感。这令我很苦恼呢,司空医生,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因为我不懂别人的感情,为此,我也经历过一段并不愉快的时光,被排挤、被孤立、被欺凌……当然,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一段很有趣的回忆。”

我那时候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何音。

我一时无法消化他的话,他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他精神上面的问题:“你看起来……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当初张先生带着安雅来到我的心理诊所的时候,安雅曾经问我,有没有遇到过心灵相通的人。

“当然了,那是因为我在模仿你们,虽然我没有那些感情,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类、有电视、有书本,哦,现在还有网络。能知道人类情感的途径太多了,当你摸透这个以后,模仿大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笑了,“虽然没有那些感情,不过我的思考能力、记忆力和模仿力倒是很不错,这也算是上天的一种补偿吧。”

这些年来,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张先生以外的任何人,但是也许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今天倾诉的欲望特别强:“何音她也许不是最漂亮的女人,但她绝对是最适合我的人……”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方勿言身上有一种违和感了,因为他的表情、动作、语气……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多少情感,像是一个完美的机器人。

“哦。”听到不是杀人事件,赵归江的眉头松了一松,又问,“怎么会自杀?”

“幸好,我还是能感觉到有趣和无趣的,否则,生命对于我,就毫无意义了。”

我说:“自杀。”

是的,他在我面前,不止一次说过有趣这个词。

赵归江皱起眉:“她死了?怎么死的?”

我说:“你觉得有趣是什么,模仿别人吗?”

那时我和赵归江分隔两地,虽然提起过交了女朋友,但是说得不多,也怪不得他没留下什么印象。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方勿言大笑了起来,“我只是迎合着别人做出他们最想看到的模样罢了,这样他们会觉得我是一个好人。毕竟讨人喜欢不是一件坏事,这样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很方便。我说的有趣,指的是其他方面。”

“哦,对,你好像和我说过,你们关系很好,还打算毕业以后结婚来着,当初你回来的时候对她一字不提,我以为你们分手了。”

“什么方面?”

“是我大学时候的女朋友。”

“是人心。”方勿言回答,“司空医生,你不觉得这世上最有趣的东西就是人心吗?人类的内心深处明明充满着欲望,可是他们却要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不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做想做的事情呢?看看吧,我们周围的人,因为压抑着自己的欲望,违背自己的心愿,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太可怜了。”

“何音?”赵归江愣了一愣,说,“这名字有些耳熟。”

方勿言用悲天悯人的语气重复:“太可怜了,他们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自己和自己作对,然后把自己逼到生病的地步,多可悲。”

我拿出准备好的一瓶红酒,倒在海水里:“何音的骨灰就洒在这片海里。”

“所以你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

“你每年的11月5日,不开店就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赵归江跟着我踩过地上的碎石,来到一个相对较大的石头上,用他的职业习惯定位了这个地方,“这里适合抛尸。”

“是的,挖出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然后解救他们,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非常有趣。不过,放心吧,在我眼里,他们都不如你有趣。”

这样正好,她喜欢安静。

“你确定你解救了他们?”我想起自己的遭遇,“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一些和你接触过的人,他们并没有获得什么解救。”

这里地理条件不好,风景也算不上顶尖,几乎不会有人来。

“你是说谁?”方勿言反问,“是安雅、刘全、王伟、周岳,还是其他的人?人数太多,我也不能每个人都记清楚,你可以去看你的病历,应该还有更多。当然,我也很意外,我的许多病人最后都和你有了关系。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方勿言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嘲弄,“也许,安雅所说的红线,正连在你我的手上。”

八年了,这里还是没有变,地上不是细腻柔软的沙滩,而是粗得硌脚的石头。

这下我彻底惊呆了,我在脑海里迅速回想着我的那些病人,很多病人都说过他们也在其他的心理咨询师那里咨询过,没想到方勿言竟然是这个其他中的一个:“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四个小时之后,我和赵归江来到了海边。

“我只是告诉他们遵循自己的内心罢了。安雅她已经对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起了杀意,却刻意隐藏;虽然刘全只是个民工,但他也有追寻爱情的权利,我只是教他怎样才能把想要的人留在身边罢了;王伟从工厂出来以后,像个行尸走肉,没有监视器他就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周岳,他一直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他很早就想放下一切炒作,却被莫名其妙的道德感束缚……别人都不明白他们,只有我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和他们说,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做吧!于是,他们终于解脱了……”

大概是因为那个梦的影响,我并没有阻止赵归江,而是默默坐上驾驶位,启动了车。

“你知道他们的结果吗?”我的心中涌上一股怒火,“他们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解脱!”

“今天休假。”赵归江冲我笑笑,“你应该不至于赶我下车吧?”

“哦,你是说——是我让他们变成那样的?”方勿言笑了,“你错了,我只是个催化剂而已。司空医生,你一直是错的,如果把这几次暗地里的交锋当成比赛,你知道你赢了几次吗?”

“你不上班?”

“一次。”方勿言重复道,“是的,只有一次,就是你自己的那一次。虽然只有一次,也已经让我很惊讶了。你总算比其他人有趣那么一点。”

赵归江随我坐上了车:“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倒是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习惯。”

“你一直都是在用心理咨询蛊惑别人吗?”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

“那是他们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所以即使没有我,他们也迟早会那样做。”

“为什么?”

接下来,他的一句话,让我整个人都冻住了。

“每年11月5号我都不工作。”

方勿言说:“就像,何音一定会自杀一样。”

“11月5号?”赵归江想了想,“我好像记得你去年的今天也没开店。”

我觉得我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我不记得我和他说过何音的名字。

我说:“今天是11月5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字一顿,沙哑而冰冷,简直不像是从我的嘴里说出的:“你说什么?”

赵归江惊讶地说:“这种情况可够少见的……”

“我是说那个自杀的何音……”方勿言的声音依然轻松,像是在与朋友闲谈一般,“难道你忘记了你的前女友?真绝情啊,司空医生,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更痴情的人。”

吃过早饭之后,我开车去了心理诊所。在我在门上贴上今天休假的条子的时候,赵归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司空,正好,我找你……咦,你今天不开店?”

“你认识何音?”

只是好久没做关于她的梦了,突然做这种梦不知道是受到前一阵子周岳和我说的话的影响,还是因为这一天快到了。

“当然,我曾经是她的心理咨询师,她可是我见习期的第一个病人。我从她嘴里听说了不少有关你的事情。”方勿言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在她自杀之前。”

其实就算不画那个圈,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我对着手机吼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明天就是11月5号,这个日期被我用黑笔画了一个圈。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建议她遵循她内心的想法,如果觉得死能够解脱,那就死好了。”方勿言笑道,“说起来,她决定要去死,和你也有关系呢。如果不是你对她说,已经受不了她大不了一起死之类的话,她也不可能那么干脆地直面自己的内心,选择最正确的路——毕竟,她害怕拖累你。”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卧室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声音。我伸手打开台灯,然后拿起日历。

“是你怂恿她自杀的?”

四周陷入黑暗,接着,一个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不是很有趣吗?”

“我只是建议,既然她真心想要死,为什么要活着呢?”

就像关掉了一台老式电视。

“那不是她的真心!”我大吼,“她并不想死,她想活,所以她才向我求救,她希望我能救她,她希望我能阻止她!她不想死!她想和我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却发现四周的画面由大而小,迅速地缩成了一条白线,然后消失了。

“你不了解她,她最后的选择已经证明了我是对的。不过就是因为你这样才有趣,当我发现我第一个病人的男朋友也成了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感兴趣了。后来我发现我们的病人竟然有不少重合……司空医生,这难道不是缘分吗?”

“为什么你不救我?!”

“你简直是个变态!”

我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的手,但在即将接触到她的指尖的时候,她的声音清晰而明确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也许吧,如果按照你们的标准。要知道,我本来已经觉得这世界很无趣了,让这些人朝着他们本心走实在太容易,毫无挑战性,我想,我缺少一个人,一个能让我重新燃起激情的对手,就在这时,你出现了。”方勿言完全没有被我的怒骂声所影响,自顾自地说,“你真的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没有按照我的预想、没有遵循你的内心去攻击那个所谓的张先生。司空医生,你真是太有趣了,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正是我需要的对手——虽然我不认为你能赢过我。”

“嗞嗞……”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和我有缘了:“什么对手,你只是个杀人犯!杀人凶手!”

“可是……可是……为什……么……”

“就算你是法官,也没有办法将我定罪,我只是帮助迷茫的大众找到心灵的方向而已。”

“嗞嗞……”

“你是在把所有人往邪路上引!”

“我想……死……”

“如果他们没有那种想法,我也无法引导。我说过,我不是强行改变人心的低端催眠师,我只是挖掘他们的内心,让他们找回自己罢了。”

“嗞嗞……”

“你是错的,那不是他们的心愿!”我气得浑身颤抖,“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应该是把他们引向正途,而不是教唆他们走向毁灭。”

“我不想……了……”

“呵呵,你这样认为吗?”方勿言笑了起来,“如果你这样认为,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吧,我想我们以后的病人应该还会有重合,不如我们来比一比,看看谁才是对的。”

“嗞嗞……”

“比赛,胜负?”我怒极,“你把人心当成什么?”

“我……辛苦……”

“当成让我生命充满乐趣的——游戏。”他语气轻佻地说:“那么,就期待我们以后的交锋了。再见,司空医生。”

她对我伸出手,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手机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我握着手机的手青筋毕露,心中一片怒火翻腾。

我也在闪动的画面中看到了她的模样。她的脸是纯粹的灰色,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嘴巴。

如果,如果要遵循我现在的愿望,我想冲到方勿言面前,亲手杀死他!

终于,她转过身,面对着我。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怎么一副想杀人的表情?”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感觉到自己瞳孔放大,眼眶发疼。

我转过头,看向赵归江。赵归江说:“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但我大概能猜到一些,那家伙应该是个棘手的对手。对这种狡猾的人,如果你想和他来硬的,那么你就着了他的道。”

雪花越来越多,杂音越来越大,她的声音湮没在杂音中,听不清楚。

我把和方勿言的对话重复给了赵归江,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冷静下来。

“嗞嗞……”

“能抓住他吗?”我问,“有没有逮捕他的方法?”

“我……很……”

“很难。”赵归江摇头,“照你说的,他是在引导别人,但这种教唆很难找到证据,而且他这种狡猾的家伙,应该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真是个变态,但是我们却拿他无可奈何。”

“嗞嗞……”

是的,方勿言是我从未遇见过的、异常狡猾异常聪明的对手,他能看到人心中的欲望与阴暗面,并不断放大那些欲望和阴暗面,从而击溃一个人、控制一个人。

“司空……”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在雪花横纹中模糊不清,“我不……”

可是人心中,不仅仅只有阴暗面。

“司空。”那个女孩儿转过身,发帘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她是在看向我。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不会完全顺从内心的欲望,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这像是一部黑白电影,胶片在放映机里转动,面前的影像模糊不清,偶尔有雪花和带着嗞嗞声音的横纹闪过。

我说:“方勿言是错的,他在玩弄人心,用歪理操控信任他的病人。”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上滴落,是黑色的,滴在灰色的地板上,凝成了黑色的水洼。

赵归江点头:“他在暗,我们在明,我们能做的,就是阻止他继续这样下去,并找到他的漏洞,想办法让他获得应有的惩罚。”

滴答……滴答……

我点头,看向大海,海浪不断拍击在岩石上。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因为我很紧张,心跳如鼓,甚至能感觉到双腿发软。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病,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方勿言的下一个目标。

我面前是一个灰色的空间,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地板、灰色的家具、灰色的窗框,窗框里面是墙壁,没有窗户。我看见一个女孩儿站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中央,她穿着灰色的裙子,背对着我,身体是泛着灰的白,那是一种与灰色相同、渐变的颜色,似乎下一秒就要融入到这个房间里。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方勿言在我未知的情况下拉开了战争的帷幕,而我现在必须迎战。

“Q 说他自己精神不正常,他说他看见了幻觉,是有另外一个人教唆他这样做的,而那个人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人。”方勿言出了一口气,“换而言之,他说他有臆想症。这样一来,这个案件就由未满14 岁的未成年人杀人,变成精神有问题的人杀人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