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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没有孩子的小镇

“都谈好了,”吉伯斯对萨克斯说,“检察官同意以过失杀人判刑,其他都不追究。五年,不能假释。”

戴瑞点点头,态度有点冷淡。萨克斯推断,这是因为当辩护律师的人老是让探员辛苦逮来的嫌疑犯无罪开释的缘故。

五年……

所罗门·吉伯斯穿着一套看起来很名贵的西装,向她走来。右边的法警挪了一下位置,好让这位律师坐下。“嗨,弗雷德。”吉伯特对调查局探员戴瑞打招呼。

吉伯斯律师继续说:“但是,有个问题我昨天却没有想到。”

露西和加勒特也还没来。

“什么问题?”她问,想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不知道。你也知道那个人,有时候老是不见人影。在那些不能走路的人里,他是我见过的最能跑的人。”

“问题是,你是警察。”

现在已经快九点三十分了。

“我是警察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用了,弗雷德。林肯呢?”

吉伯斯还没开口,戴瑞倒是先说了。“你是执法的警察,到了里面也是。”

左边那位法警开口了,但才说了“不准,而且——”几个字,之后的话就被戴瑞身上那张司法院发的证件给挡回去了。

她仍不懂他的意思,这位调查局探员便继续解释:“在监狱里,你会被单独隔离起来,否则你绝对撑不过一个星期。那很难忍受,阿米莉亚,真的很难忍受。”

弗雷德·戴瑞慢悠悠地走向她。“嗨,你要来杯咖啡或什么其他的吗?”

“可是,没人知道我是警察。”

现在她坐在法院里,双手仍被铐着,身旁左右各坐着一位法警。这幢红砖建筑的年代久远,里面全是桃花心木和大理石地板。墙上油画里有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她猜想,可能是法官或统治者。这些人一脸严肃地望着她,似乎知道她有罪。法院里好像没有空调,但不断吹入的微风和屋里的阴暗让这个地方感觉清爽。这都得归功于十八世纪的伟大工程师。

戴瑞微微一笑。“从你领到囚服衣物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会知道你该被他们知道的每一件事。”

阿米莉亚·萨克斯曾以为这州名是因某个叫卡洛琳的皇后或公主而来。她在布鲁克林出生长大,对这个州的兴趣和知识都少得可怜。

“我从未在这个地方抓过人,他们何必管我是不是警察?”

卡罗来纳……

“不管你从哪儿来,都没有分别,”戴瑞说,看向吉伯斯,这位律师也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绝对不会把你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

法院墙上的一块牌子,说明了这个州名乃源自于拉丁文Carolus,意思是“查理”。是查理一世同意把这块土地专供殖民者居住。

“所以,这五年中我都必须独处?”

44

“恐怕如此。”吉伯斯说。

露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辆凌志车消失在远方。她摸向口袋,掏出几根安全别针,把衬衫别好。她靠在车边,站了很久,强忍着眼泪。接着,在她刚好低头的时候,她注意到路边有朵小小的红色花朵。她眯着眼睛望过去。这是粉红色仙女鞋,兰花的一种,花开的形状很像小小的拖鞋。这种植物在帕奎诺克郡并不常见,而且她从未看过这么美的一株。她花了五分钟,用挡风玻璃的除霜刮刀,将这株植物连根挖起,小心盛在7-11[2]的免洗杯里。为了露西·凯尔庭园的美丽,只好牺牲这杯汽水了。

她闭上眼睛,一阵恶心的感觉传遍全身。

戴维特把车打入前进挡,打开方向灯,向后方看了一眼,慢慢把车开上高速公路。

五年的束缚、幽闭与梦魇……

露西说:“你说你不会犯错,戴维特?……错了,至少这个是你造成的。”

还有,以有前科之身,她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为人母呢?她快被绝望的感觉钳制得无法呼吸了。

“爸……”后座上的女孩惊呼出声。她的母亲瞪大双眼,说不出话。

“所以?”吉伯斯说,“你还要继续吗?”

“哦,我的老天。”戴维特喃喃地说,把头扭开。

萨克斯睁开眼睛。“我会认罪求情。”

戴维特瞪着她,但她不加以理会,目光看向乘客座上的那个女人。“我想让你看看亨利干了什么事。”她抬起结实的手臂,一把扯开自己的衬衫。车里的女人张大嘴巴,看着贴在她胸口原本乳房位置的一道粉红色疤痕。

法院里挤满了人。萨克斯看见梅森·杰曼和其他一些警员。在前排的地方有一对表情冷酷的夫妇,红着眼睛,可能是杰西·科恩的父母。萨克斯很想过去和他们说话,但他们轻蔑的眼神使她望而却步。在这些人中,她只看见两张和善的脸: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和一位可能是她母亲的肥胖妇人。不见露西的踪影,也没看到林肯·莱姆。她猜,他一定不忍心看见她被戴上手铐脚镣拖到法庭受审。也好,这样是对的;法警解开她身上的镣铐。所罗门·吉伯斯在她身旁坐下。

他刚刚发动引擎,露西就走到他车门边。“等等。”她说。

法官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肃然起立。法官是位个子瘦长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在高高的法官席上坐下。他花了几分钟阅读档案文件,又和旁边的书记官说了些话,然后才点了点头。书记官宣布:“北卡罗来纳州政府控告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案开始审理。”

他上了车,重重甩上车门。

法官向那位从洛利市来的检察官点点头,他是个高大、银发的男子。他起身说:“庭上,被告和控方已达成认罪求情协议,就警员杰西·科恩之死,被告同意认二级谋杀罪。州政府同意撤除其他控告,并请求判处被告五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释或减刑。”

戴维特走回那辆旅行车,拍拍他稀薄的头发。汗水已浸湿发丝,湿粘粘地贴在头皮上。

“萨克斯小姐,你是否已和律师讨论过这项协议?”

戴维特伸手拨开她,凶恶地说:“不,是你不懂,警官,是你超越了自己的领域。至于我,我非常、非常清楚我在干什么。我不会犯错的。”他看了一下手表,“我现在该走了。”

“是的,法官大人。”

她一把抓住戴维特的衣领,怒吼说:“你不知道吗,你就快进监狱了。”

“他已告知你有权拒绝协议结果,进入公开审判程序?”

他耸耸肩。“法律规定得很清楚,凯尔警官。如果你有任何意见,应该写信给你的国会议员。”

“是的。”

“也许单单测量水里面的含量是合格的,也许单测空气、单测地方农产品,都会低于规定……但把这些东西全加起来呢?如果一个孩子喝了一杯家里的水,又在门外的草地上玩,再吃了一个我们这里种植的苹果,那么……”

“你是否明白假如你接受协议,便是自认罪行,将受到谋杀案重刑判决?”

“哦,来呀,”他嗤之以鼻,“环保局?叫他们来啊。我给你他们的电话。如果他们真的来参观工厂,他们会发现,不管在田纳斯康纳镇的哪个角落,毒杀芬的浓度都是合乎标准的。”

“是的。”

“我敢打赌,环保局的人一定会对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很感兴趣。”

“这个决定是出于你的自由意志吗?”

“我无法用别的方式运货,因为有些保守的乡镇禁止一些他们不懂的化学物品通过。我没时间雇用游说者去改变他们的规定。”

她想起父亲,想起尼克,以及莱姆。“是的,没错。”

“如果这东西真他妈的无害,那你为什么不用卡车运货?你何必重新启用船运?”

“很好。你被控二级谋杀,该如何请求减轻罪责呢?”

戴维特耸耸肩。“给我看研究报告啊,凯尔警官。请你拿出证明给我看。”

“我认罪,法官大人。”

“并且让暴露在这种物质中的人们得癌症、不孕和肝病,还有……”

“根据检察官要求,我宣布认罪求情协议成立,我在此判你——”

“错,”他厉声说,“在美国,环保局仍允许在某些情况下使用毒杀芬,而且这东西在大部分第三世界国家都是合法的。警官,你该多做点功课了:如果没有杀虫剂,每年世界上会有几十万人因疟疾、脑炎和饥荒而死,并且——”

法庭通往走廊的红皮大门突然被推开了,林肯·莱姆的轮椅发出高频率运转声驶入法庭内。一位法警跑过去想替他开门,但莱姆不想等待,直接以轮椅撞向大门,把其中一扇门弹开碰上墙壁。在他身后,紧跟着的人正是露西·凯尔。

“非法杀虫剂。”

法官抬起头,正想斥责突然闯进来的人。但他一看见轮椅,就像大多数被莱姆痛恶的人一样,把责备的话吞了回去忍住不说。他转头对萨克斯说:“我在此判处你五年——”

“我当然不会。没有任何案件会和我扯上关系。没有证人、没有文件记录、没有金钱传送、没有证据或任何错误。我做的是石油化学产品制造业,只会生产清洁液、沥青和一点儿杀虫剂。”

莱姆说:“对不起,法官大人。我得和被告与她的辩护律师说几句话。”

她不理会他的说辞,咆哮道:“你会和吉姆和他妹夫一起进监狱。”

“抱歉,”法官厉声说,“本案正在进行审理中,你有什么话可以等以后有空再说。”

戴维特平静地说:“我从来没和吉姆·贝尔或田纳斯康纳镇的人直接接触过。就算是哪个领了我薪水的疯子雇用另一群疯子做出犯法的事,那也不是我的错。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会百分之百地和警方配合与合作。”

“法官大人,”莱姆回应说,“我现在一定要和她说话。”他的口气和法官一样不客气,但声音却高得多。

“毒药、谋杀、运河……”

就和过去在法庭上一样。

“是吗,凯尔警官?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什么?”

大多数人都以为刑事鉴定专家的唯一工作就是寻找和分析证物。但当林肯·莱姆成为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行动的组长后,他花在法院上作证的时间几乎和在实验室里一样多。他是很优秀的证人专家。他的前妻布兰妮就时常观察他并得出结论,他总喜欢在众人前表演,而不是和这些人一起互动,包括在她面前也一样。

“我什么都知道。”

莱姆小心地把轮椅开到隔开律师桌和旁听席的栏杆前,他只看了阿米莉亚一眼,心就快碎了。她才在牢里待了几天,就已经瘦了一大圈,脸色十分憔悴。她的红发变得很脏,全梳到脑后打成一个髻——就像她在犯罪现场勘查时为避免头发落下破坏证物而做的那样;这使得她美丽出众的脸蛋被绷紧而扭曲。

他恼羞成怒地又重复了一次:“我到底怎么了?”

吉伯特走向莱姆,蹲下来。莱姆和他说了几分钟话。终于,吉伯特点点头,起身说:“法官大人,我知道现在是认罪协议的公听会。但我有个特别提议,因为有一些新的证据刚刚被发掘出来——”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走下路肩,进入长满野稻草和狗尾巴草的隐蔽处;路旁有条小溪流过,这是帕奎诺克河的一个小支流。

“这些你可以留到审判会上说,”法官驳斥他,“如果你的当事人决定收回认罪求情的话。”

一辆拖车疾驰而过,车轮朝他们抛来尘土。戴维特嫌恶地看着落在他蓝色运动外衣的卡罗来纳灰泥。“我和家人快来不及上教堂了,我认为你……”

“我的提议不是针对这次公听会,我只想让检察官知道这些证据,看看我这位值得尊敬的同事是否愿意再考虑一下。”

露西拉开车门。戴维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站在路肩的泥土上。

“为什么?”

“好,好,对不起。”

“因为或许能让他改变对我当事人的控诉。”吉伯斯拐弯抹角地说,“这样或许也会让庭上诉讼案件的工作量稍微减轻一些。”

“闭嘴,埃德娜。”

法官转了转眼珠,表示这北方佬伶俐的言词已封住他那边的说辞。不过,他还是看向检察官问道:“怎么样?”

“她能这样做吗?亲爱的?她能——”

检察官问吉伯斯:“什么证据?新证人吗?”

“下来,快点。”露西把手伸进车里,拉开门锁。

莱姆再也忍不住了。“不,”他说,“是物证。”

“警官,这到底是怎么了?”戴维特问,叹了口气。

“你就是那个我常听说的林肯·莱姆?”法官问。

“亲爱的,你犯了什么错?”

好像有两个残废的刑事鉴定专家往返于北卡罗来纳州做生意似的。

这种冷静一下勾起她的怒气,她厉声说:“下车,戴维特。”

“我是。”

但是,他的眼神仍然一副无辜、冷静的样子,和刚才他发现她福特皇冠维多利亚车顶上旋转的警示灯光芒时没有两样。

检察官问:“证物在哪儿?”

现在,轮到她直接凝视他的双眼了。透过后视镜。她知道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

“在帕奎诺克郡警察局的保管处。”露西·凯尔说。

“凯尔警官,”戴维特说:“有什么问题吗?”

“你愿意先发个誓吗?”

露西的目光越过戴维特,看向车内。坐在前面的乘客座上的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由她喷了发胶的金发干燥的程度判断,可以知道她经常去美容做头发。她的手腕、耳朵和胸前都挂有钻石饰品。后座有个十来岁的女孩,正在翻几张CD盒,在心理上享受她父亲不会让她在安息日听的音乐。

“没问题。”

亨利·戴维特摇下车窗。

“你那边没问题吧,控方律师?”法官问检察官。

这个司机的目光现在移向车门边的后视镜,依然很冷静地看着她。她注意到这个眼神现在透出了一丝惊讶。她猜想,那是因为她没穿制服的缘故。她穿的是牛仔裤和工作衫,但腰间却仍挂着枪套。一位没在执勤的警察拦下一个没超速的司机想干什么?

“没问题,法官大人。不过,如果这是被告一方的战术,或者证物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我会控告莱姆先生妨碍司法。”

这辆豪华旅行车慢慢滑向路肩的泥土地,露西把巡逻车停在他后面。按照规定,她拦下这辆汽车,必须确定这辆车子违规、欠税,否则她就必须持有搜查令。但露西已管不了那么多了,这辆车在监理处的记录没有任何值得她感兴趣的地方。她双手颤抖着打开车门,走下巡逻车。

法官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就正式记录下,这部分不属于任何诉讼程序。”

这使她更加气愤了。她用力吸了几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在法庭上作证必须先宣誓。根据北卡罗来纳州刑事诉讼法,这次讯问将被受理。现在请你上前宣誓。”

不会伤人的眼神……

莱姆将轮椅驶到台前。拿《圣经》的书记员趋前两步,但显得有点犹豫不决。莱姆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抬起右手。”然后背诵说,“我在此正式宣誓,我发誓以下证词纯属实情。”他望向萨克斯,想看看她的眼神,但她正低头看着法庭地板上已褪色的马赛克瓷砖。

她小心地接近这辆凌志汽车,仔细观察。多年来,她学会从后面检查被追逐汽车的后视镜。你只要一看驾车者的眼神,就能八九不离十猜中这个人可能犯的是什么罪。除了超速或尾灯破裂外,还可能是毒贩、走私枪械或酗酒者。只要一看对方的眼神,就能知道这次拦检危险性的高低。现在,她同样看着前面车子里的司机反映在后视镜上的眼神,他也正在看着她。完全没有负罪感或很紧张在意的样子。

吉伯斯慢条斯理地走到台前。“莱姆先生,请你报出姓名、地址和职业。”

今天是个星期日,当一辆黑色的凌志雷克萨斯旅行车驶过这个隐蔽地时,露西·凯尔的雷达测速屏幕上显示为四十四英里,合乎限速规定。但她还是推上挡踩下油门,拧开巡逻车车顶上的警示灯开关,加速追上这辆四驱车。

“林肯·莱姆,纽约市中央公园三百四十五号。我是刑事鉴定专家。”

这些植物圈出一个隐蔽的区域,那里成为帕奎诺克郡的警察最喜欢停车的地方。他们可以在这儿喝冰茶,听收音机,等待雷达测速枪显示出五十四英里或更高的数字。一旦有车辆超速,他们便加速驶进高速公路,追逐那个被吓了一跳的超速者,为郡政府的金库再增添一笔几百美元的收入。

“那算是刑事鉴定工作,没错吧?”

田纳斯康纳镇外的一一二号公路,在双行道上靠近帕奎诺克河不远处,有一个弯道。在这里,路肩外面长满狗尾巴草、蓑草、木兰,以及高大的耧斗菜如旗帜般鲜艳绽放的红花。

“有时候做的事不只这样,不过刑事鉴定占了我们工作的绝大部分。”

她很快就会这样。

“你是怎么认识被告阿米莉亚·萨克斯的?”

“萨克斯。”莱姆有话想说。但她摇了摇头,起身慢慢向囚房走去。她想离开这个刑事鉴定专家,想离开那个昆虫男孩儿,离开这个没有孩子的城镇。她只想一个人孤独地待在黑暗中。

“她是我的助手,我们搭档侦察过许多起刑事案件。”

她走出门外,透过敞开的房门,萨克斯看见他走向一辆四轮驱动吉普。开车的人是露西。萨克斯看见她下了车,帮他把车门打开——就像一位母亲,来接练完足球的儿子回家。拘留所的门关上了,也关上了这副酷似家庭和乐气氛的景象。

“你为什么刚好到田纳斯康纳镇?”

“我很高兴。”

“我们是来协助吉姆·贝尔警长和帕奎诺克郡警察局,调查比利·斯泰尔之死和莉迪娅·约翰逊与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绑架案的。”

他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对萨克斯说:“我还会再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吉伯斯问:“那么,莱姆先生,请你说说有关这件案子的新证据。”

“你可以了。”

“好的。”

他看向梅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什么证据?”

“没关系,加勒特。”

“在我们知道比利·斯泰尔到黑水码头是想杀害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后,我开始推想他为何这么做,结果我判断他一定是收了别人的钱。他——”

“有,我有。我放了两只淑女虫——它们真正的名字叫瓢虫。还有一只叶蝉和一只苍蝇。它们飞翔的方式很有趣,你可以一连看上几个小时。”他顿了一下,“呃,对不起,我对你说了谎。问题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没办法出去救玛丽·贝斯了。”

“你为什么认为他收了钱?”

萨克斯看着那只灰棕色的小天蛾,在审讯室内飞舞着。“你在囚房留下什么给我吗?和我做伴?”

“这很明显。”莱姆不高兴地说。他没什么耐心回答不相干的问题,而吉伯斯的问题已脱离了他的脚本。

“我会的。”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解释一下好吗?”

“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比利和玛丽·贝斯没有任何男女朋友关系,他也没有牵涉加勒特·汉隆家人的命案。比利甚至不认识她。所以,他想杀她的动机,除了财务方面,不会有别的理由。”

“我知道了。”他说,声调仍有些怀疑。阿米莉亚·萨克斯猜想,要改写一个人的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请继续说吧。”

“但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你……他想救你的命。他知道车里布满毒药,他们就快要死了。如果你一上车,也会和他们一起死。他不要你和他们一样。”

莱姆接着说下去。“当然,雇用他的人一定不会付支票,而会用现金。露西·凯尔警官取得搜查令到比利·斯泰尔的父母家搜查他的房间。她在床垫下发现一万美元现金。”

“我记得。”

“为什么这时候这笔钱会——”

“你说过,那天晚上他不让你上车,让你受到很大伤害。”

“你为什么不让我把故事说完?”莱姆问吉伯斯律师。

他不安地点了一下头。

法官说:“说得对,莱姆先生。我也觉得律师打的基础已经够稳固了。”

“你还记得你在拖车屋里说的话吗?你对坐在那张空椅上的爸爸说话?”

“在凯尔警官的帮助下,我针对那两叠钞票表面的指纹做了分析,总共找到六十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指纹。除去比利的指纹,还有另外两个人的指纹。其中一个属于已经被证明涉案的嫌疑犯所有。至于另外一人,凯尔警官又申请了一张搜索证,去过那个人家中搜查。”

他走近了些,低头看着她。

“你也参与搜索行动了吗?”法官问。

她微微笑了笑,从他热情的眼神中感受到快乐。“加勒特,我有件事想让你知道。”

莱姆强忍火气。“不,我没有。我没办法到那里去,不过昨晚指挥了搜索行动,由凯尔警官执行。在那个人的家中,她发现一张购买那把凶器铲子的收据和八万三千美元现金,现金包裹的方式与在比利·斯泰尔家中发现的那两沓现金中的一沓相同。”

“嗨,”加勒特打招呼说,“看我找到什么?这家伙居然跑到我囚室里。”他双手摊开,一只昆虫飞了出来。“这是天蛾。它们喜欢在缬草间寻找花蜜。很难得在室内看到它们。真酷。”

和过去一样,喜欢加强戏剧效果的莱姆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后面。“凯尔警官还在这幢房屋后面的烤肉台里找到几块骨头的残片。这些残片经过比对,证明正是加勒特·汉隆家人的遗骸。”

审讯室的房门被打开了。加勒特出现在门口,梅森站在他身后。这少年的手铐已被解开了,现在他双手拢成杯状,放在身体正前方。

“到底是谁的房子?”

你的身体想康复是没那么难,她心想。但你很快就会遇到另一个人,离开这里,把我抛在脑后。

“杰西·科恩警员。”

“我没那么容易死。”

旁听席上立即掀起了一阵骚动。检察官仍保持镇定,但还是微微坐直了身子,鞋子在地砖上刮来刮去,低头和同事讨论这个发现对案情的影响。在旁听席最前排,杰西的父母转身相对而视,眼神充满惊讶;他的母亲摇摇头,开始大哭起来。

“空话,莱姆,”她说,“这只是空话……我爸爸也说过他不会离开我,就在癌症夺走他性命的前一个星期。”

“莱姆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法官问。

莱姆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萨克斯,我哪儿都不会去。”他朝“暴风箭”轮椅点点头,笑了起来,“即使我想,也走不了太远。你会待上一段时间,但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等你出来为止。”

莱姆忍住冲动,没直接向法官说结果已非常明显。他说:“法官大人,杰西·科恩是吉姆·贝尔和史蒂夫·法尔的同党,在五年前一起参与谋杀加勒特一家人的行动,如今又参与谋害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计划。”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对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直觉如此,然后就做了。”

哦,是的。这个小镇确实有一些黄蜂。

“我应该听你的话,”他说,“你对加勒特的看法是对的,是我错了。我只顾着看那些证物,却错得离奇。”

法官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这不干我的事了,你们两位自己解决吧。”他对检察官和律师点点头,“你们有五分钟时间,看是要进行认罪求情协议,还是要我判被除告交保择日公审。”

田纳斯康纳……一个没有孩子的城镇。

检察官对吉伯斯说:“这不表示她没杀害科恩。就算科恩是共犯之一,但他仍是这次公审命案的被害人。”

“我不常迷信,除非是在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

现在这位北方律师可有话说了。“少来这套。”吉伯斯驳斥他,好像把他看成一个笨学生,“这表示科恩的作为已超过他身为警察的权限,如果让他找到加勒特,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携带武器的危险重犯。吉姆·贝尔已经承认他们计划拷打那个男孩,以问出玛丽·贝斯的下落。一旦他们找到她,科恩就可能联合卡尔波和其他人,一起杀掉露西·凯尔和其他警员。”

“你不是那么迷信的人。还是过去你只是说说罢了。”

坐在台上的法官一会儿看左,一会儿又看右,仿佛在观赏一场盛况空前的网球大赛。

“也许吧。”

检察官说:“我的焦点只放在这件刑事案件上。至于杰西·科恩是否计划杀谁,完全与本案不相关。”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声音低得近似自言自语,“会有噩运吗?”

吉伯斯缓缓地摇头。他转身对法庭书记官说:“我们先暂停一下,以下的话别列入记录。”接着,他又对检察官说:“你提出诉讼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科恩是杀人凶手。”

“哦,萨克斯,别直接称呼名字。”

莱姆也加入了,开口对检察官说:“如果把这案子交付公审,当我们告诉陪审团被害人是个堕落变节的警察,打算折磨一个无辜男孩找出那女孩的下落,好把她杀掉,你想陪审团会有什么感觉?”

“真是一团混乱,林肯。”她说。

吉伯斯接着说:“你不需要再多打赢这场官司为你增光添彩了。你已经逮到贝尔,也起诉了他的妹夫,还有那个验尸官……”

门关上了。

检察官还来不及反驳,莱姆便抬起头看着他,以柔和的声音说:“我愿意帮你的忙。”

莱姆虚弱地笑了笑。“我没带武器,梅森。”

“什么?”检察官问。

梅森看了萨克斯一眼,起身走向门边,他的靴子重重踏出声响。“我给你们两个几分钟时间。林肯,我不必搜你的身吧?”

“你知道这一切躲在幕后的黑手是谁,不是吗?你难道不知道是谁杀掉田纳斯康镇半数以上的居民?”

吉伯特律师站了起来,点点头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检察官,看他接不接受。一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他向莱姆点了个头,便离开了审讯室。

“是亨利·戴维特。”检察官说,“档案和笔录资料我都研究过了。”

但她又对吉伯特说了一次:“我认罪。”

莱姆问:“你觉得想成功起诉他的可能性有多少?”

“萨克斯……”莱姆叫道。

“不太高。没有证据,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他与贝尔或镇上其他人有利益输送关系。他通过中间人转手。这些人很难查出来,要不就是都在管辖区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认罪。”

“可是,”莱姆说,“你难道不想逮住他吗?在还有人因癌症而死之前?在更多孩子患病或自杀之前?在更多婴儿带着缺陷出生之前?”

你和我,莱姆。

“我当然想。”

“也许六七年吧,没有假释。”

“那你就会需要我。你在本州找不到第二个能将戴维特绳之以法的刑事鉴定专家。只有我能。”莱姆转头看向萨克斯,看见她眼眶里满是泪光。他知道她脑海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不管他们会不会把她送进监狱,至少她没有杀害无辜的人。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映入萨克斯脑海的影像,竟然是林肯·莱姆在曼哈顿的房子窗外筑巢的游隼:雄隼、雌隼和小鹰。她说:“如果我承认过失杀人,我会被判几年?”

检察官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很快地,好像怕自己随时会改变主意那样,他说:“成交。”他抬头看向法官席,“法官大人,就本次州政府控告萨克斯一案,我代表州政府撤回控诉。”

“没错,这是有可能的。我不敢完全排除这种假设。”

“既然这样,我宣布,”百无聊赖的法官说,“被告当庭释放。下一件案子。”他连法官槌都懒得敲了。

“或死刑。”她喃喃说。

45

吉伯特律师说:“如果上述情况真的发生,他们会判定你犯了一级谋杀罪,你会被判二十五年徒刑。”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林肯·莱姆说。

正常规则对在帕奎诺克河北岸的人完全不适用,对我们或他们都一样。你会发现你还没宣读嫌疑犯的权利就先开枪射击,而且这样做最好。

事实上,他感到相当惊讶。

吉伯特说:“没错。”接着他又补充,“你得明白这里是不会有任何奇迹的,阿米莉亚。如果我们上法庭抗辩,检察官会提出证明,说你是专业执法人员,又是射击竞赛冠军,这样陪审团很难相信这次枪击事件是个意外。”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萨克斯回答。

莱姆不满地说:“但不是还有百分之十五的无罪开释机会吗?”

他们坐在艾维利医学中心的病房里。

“目前还没有。但他也许会接受蓄意杀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的话。我猜你大概会被判八到十年。不过,我得告诉你,在北卡罗来纳这段时间可不好过。这里没有一家乡村俱乐部。”

莱姆说:“我才刚看完托马斯回来,他在十五层。这种感觉真奇怪,我竟然比他还有活力。”

她看着脸颊光滑的吉伯特问:“检察官对认罪求情提出了什么交换条件?”

“他好吗?”

结果陪审团只花了十八分钟就定了他的罪,他现在还待在纽约的监狱里。

“很好,大概再有一两天就能出院了。我对他说,以后他将会用全新的观点看待物理治疗,但是他笑不出来。”

萨克斯想到了尼克,她以前的男朋友。他因抢劫和收回扣而被捕,但他拒绝认罪求情,甘冒接受陪审团审判的风险。他曾对她说:“就像你老爸说的,阿米莉亚——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成王败寇。”

病房角落里坐着一位危地马拉妇女,她是医院派来的临时看护,正快乐地织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围巾。虽然莱姆认为她英语还不够好,无法欣赏他话中的讽刺和挖苦,但看来她还是感染到了莱姆愉快的情绪。

“天啊。”莱姆喃喃说。

“你知道吗,萨克斯,”莱姆接着说,“当我听说你从拘留所劫走加勒特时,我以为你这样做,有一半的理由是给我一个机会重新思考手术。”

她感觉这句话像一记重拳直接击中她的胸口。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灵魂像飞出了体外。

萨克斯酷似茱莉亚·罗伯茨的嘴唇弯起了微笑。“也许是有那么一点。”

“不大,最多只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概率吧。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我得建议你认罪求情。”

“所以,你现在来这里,是想要我离开?”

“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呢?”莱姆问。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窗户。“风景真美。”

“在法庭上我会努力证明这点,”吉伯特说,“那个从后面抱住你的警察,是导致枪支走火的一部分原因。但我敢说他们可能会做出蓄意杀人的判决。从事实上看,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很宁静,不是吗?喷泉和花园,还有一大片植物。不知道是哪一种?”

“一级谋杀?”莱姆叫道,“那又不是有预谋的,那是意外!看在上帝的分上。”

“可以问露西,她对植物的了解,就像加勒特对毛毛虫一样。啊,我说错了,是昆虫。毛毛虫只是昆虫的一种……你错了,莱姆,我来这里不是要你离开。我是过来陪你的,我会等你从恢复室中醒来。”

“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放他走。”吉伯特告诉她。接着,他又说:“好了,现在是重点了,阿米莉亚,检察官的态度是,即使加勒特被证明没有涉罪,但你协助已被逮捕的嫌疑犯逃亡,又在逃亡期间射杀一名警员。检察官将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应对标准的认罪减刑辩护:两种杀人罪状,按有心或无意,分成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两种指控。”

“改变主意了?”

“所以,他自由了?加勒特?”萨克斯问,眼睛盯着地板。

她转向他,“我和加勒特在逃亡时,他告诉我一些他从书上读来的知识。那本《微小的世界》。”

“在弄明白加勒特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之后,她决定放弃对他提出控诉。玛丽·贝斯也一样。为此,她的母亲很不满,想坚持提出控告,不过你们应该看看那女孩对她妈妈说话的样子。我只能说,她们真是吵得不可开交。”

“我读过那本书后,也开始尊敬粪金龟了。”莱姆说。

“那绑架莉迪娅·约翰逊呢?”莱姆问。

“他给我看了书中的一页,那是一张长长的清单,列出各种生物的特质。上面写道:健康的生物会努力成长并适应环境。我那时才明白你也得这么做,莱姆——你应该接受手术。我不能妨碍你。”

吉伯斯说:“加勒特承认攻击了那个少年,比利。还以为自己杀了他。但林肯是对的,杀那个少年的人是贝尔。就算他们想告加勒特攻击罪,这很显然也是出自于正当防卫。至于那个警察艾德·舍弗尔,他的死纯属意外事件。”

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萨克斯,我知道手术治不好我。但干我们这行的本质是什么?是小小的胜利。我们找到一丝纤维,一部分残缺的指纹,少许沙土,就可能找到凶手的家。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只希望一点点改善。我知道,我不会从这张轮椅上站起来。但我需要一点点胜利。”

萨克斯激动起来。“是吗?”

也有机会能真正握住你的手。

“他们从洛利市派来一位特别检察官,”吉伯斯说,“因为警长和验尸官都收受了贿赂,我猜他们也不敢相信麦奎尔了。无论如何,这个检察官在看过证物后,决定撤销对加勒特的控诉。”

她俯下身,深深吻了他一下,然后坐回床上。

林肯·莱姆坐在萨克斯和律师之间。萨克斯把手放在有伤痕的轮椅扶手上。

“你刚才说什么,萨克斯?你讲得有点含糊。”

纽约来的律师已经到了。他是满头银发的所罗门·吉伯斯,在纽约、马萨诸塞州和华盛顿特区执业的律师。他获得许可越区到北卡罗来纳辩护,只是这次地方检察官起诉萨克斯的案件。说来奇怪,他光滑、英俊的脸,再加上优雅和从容的举止习惯,使他看起来像一位从约翰·格雷森姆[1]小说中走出来的南方律师,而不是在曼哈顿专门打诉讼官司的斗牛犬。这个男人整齐的头发闪耀着发胶的光芒,即使在田纳斯康纳惊人的湿气中,他那身意大利西装也能成功抵挡起皱打折。

“你是指加勒特那本书吗?”

因为轮椅的问题,梅森·杰曼建议他们换到审讯室见面。萨克斯拖着步子走向审讯室,手上脚上牢牢套着镣铐。(这里的警员坚持要她戴上,毕竟她已有一次从这里逃走的记录。)

“没错。”

萨克斯知道他是故意大声抱怨的,目的是想让她看到平常熟悉的样子。但她却没说什么。

“生物还有其他特质,我可以再讲一点。”

“没有残障斜坡吗?”莱姆抱怨说,“这样是违反美国《残障人士法》的。”

“哪一点?”他问。

“暴风箭”轮椅无法直接驶进阿米莉亚·萨克斯所在的拘留所。

“所有生物都努力繁衍种族。”

莱姆很少和他追捕的对手发生口角。挖苦嘲讽是毫无意义的,除非把它当作灵魂的镇痛剂。但莱姆的确尚未发现真正有力的证据,加上情绪的自然反应,他还是对贝尔说:“我仍然更喜欢证据,但有时候你得随机应变。我不是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样冥顽不灵。”

莱姆很不高兴地说:“我是不是又发觉另一次认罪求情了?某种协议?”

“原来你他妈都是装的……”贝尔咆哮道,“我以为你只相信证据。”

她说:“等我们回纽约,也许可以好好谈谈。”

莱姆接着说:“我是有点怀疑,为什么梅森这么想逮到加勒特,但他有很好的理由。他告诉我,当你得到警长这个职位时,他真的非常沮丧。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绩效考核比你好,资历也比你深。他想,如果这次他能逮到这个昆虫男孩,等你任期届满,评议会一定会任命他为警长的。”

一个护士出现在门口。“莱姆先生,我们得去做术前准备了。你可以了吗?”

“本来我真的以为是梅森——知道酿私酒小屋地点的,除了班尼外,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以为是他打电话给卡尔波,通知他们到那去的。但我问过露西,才知道梅森曾打电话给她,要她直奔小屋去,以确保阿米莉亚和加勒特不会再度逃脱。这点让我开始回想,才明白在磨坊的时候,梅森为什么一直想射杀加勒特。所有像你一样涉案的人,都想留加勒特的活口,想要他说出玛丽·贝斯的下落。我查过梅森的财务状况,发现他只有一幢烂房子,两张信用卡刷得已经毫无信用。没有人花钱雇用他,不像你和你妹夫。贝尔,你的房子价值四十万美元,银行里还有大把现金。史蒂夫·法尔的房子值三十九万美元,他还花了十八万买了一条船。我们得到法院的同意,检查过你银行里的保险箱,看看在那里能找到多少东西。”

“哦,你说呢……”他转头对萨克斯说,“没问题,我们到时再谈。”

莱姆说到这里,终于让贝尔忍不爆发出愤怒的情绪:“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她再次吻了他,捏捏他的左手。他只能微微感觉到无名指上有一点压力传来。

莱姆继续说:“案发后,犯罪现场过了一个半小时才被封锁起来。没错,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是梅森。但在他抵达前,你就去过那里了。因为你一直没接到比利汇报已杀死玛丽·贝斯的电话,担心之下才开车到黑水码头,并发现比利受了伤。比利告诉你那女孩已被加勒特带走了,接着你就戴上橡胶手套,捡起铲子打死了他。”

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阳光底下。

贝尔没有回答。

两个自动咖啡售货机的纸杯放在她们面前的一张橙色桌子上。自从医院室内全面禁烟后,放在户外的这张桌子便被烟头烧出斑驳棕色的焦痕。

“是你杀了比利,没错吧?”莱姆问吉姆·贝尔。

阿米莉亚·萨克斯看着露西·凯尔。她坐得笔直,双手紧握,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43

“怎么了?”萨克斯问她,“你没事吧?”

萨克斯的笑容消失了。她又看了一眼照耀在龌龊枯草地上的阳光,深吸一口户外的空气,吐出,再吸一口。她转身走回阴暗的拘留所。

露西踌躇了一下,然后说:“肿瘤科就在隔壁那幢楼里。我动手术前后,在那住了几个月。”她摇摇头,“我从没对任何人说。但在巴迪离开我的那年感恩节,我又回到医院。只是暂住一晚,和这里的护士一起喝咖啡、吃鲔鱼三明治。来这里不也是放松吗?我不能到洛利市去看我父母,和亲人共享火鸡大餐。也不能去马丁塞维利找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是班尼的父母。我只想去一个让我感觉像家的地方,而那当然不是我住的地方。”

萨克斯和戴瑞笑了起来,梅森却一脸严肃,然而,让他笑不出来的并不是南北文化的差异。他对萨克斯说:“对不起,我还是得带你回拘留所了。你现在还是嫌疑犯的身份。”

萨克斯说:“我爸爸快死的时候,我和妈妈在医院过了一个节日。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爸爸开玩笑说,我们应该早点预定复活节的位子。不过,他却没撑到那个时候。”

“的确,他没这个意思。”萨克斯为他作证。

“你妈妈还健在吗?”

梅森猛摇头,生硬地说:“我是指北方佬。”

“哦,是啊。她活得还比我好。我和爸爸一样,两条腿都得了关节炎。”萨克斯差点开了一个玩笑,想说所以她才会把枪法练得这么好——因为她没办法追逐人犯。但这时她想起了杰西·科恩,脑海闪过了子弹在他额头上钻出一个黑洞的画面,于是她便住嘴了。

“我敢说,你指的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戴瑞说。

露西说:“他不会有事的,你知道。林肯。”

“等等,”梅森急忙替自己辩护,“我指的是——”

“不,我不知道。”萨克斯回答。

戴瑞注意到梅森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大笑出声,对萨克斯说:“我这位警官朋友不喜欢我的这副德行。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有这种预感。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医院住过这么久,你就会有这种感觉。”

戴瑞咯咯笑了起来。“你不会孤单一人陷入危险的,门儿都没有。从拘留所后门打开的那一秒钟起,我这把枪就对准这家伙两个大耳朵中间的地方。他只要一有瞄准开枪的举动就完蛋了,保证死定了。”

“谢谢。”萨克斯说。

“我差点被他杀了。”萨克斯说。

“你知道手术会进行多久吗?”露西问。

“林肯认为一切都是他搞的鬼。他现在正想办法证实,不过看来他是对的。这家伙是那个人的妹夫吧?”戴瑞朝向史蒂夫·法尔撇撇头。

永远……

“贝尔?”她喃喃地说。

“四小时,韦弗医生说的。”

“你说呢?林肯不知道谁该相信谁又不能相信,所以他要我飞到这里来,和杰曼警官一起过来注意你这里的动静。他需要找人来帮忙,因为不能相信吉姆·贝尔或他的亲戚。”

远方传来细微的、很不自然的肥皂剧对话声。她们依稀听见呼叫某位医生的广播。一阵铃声。一阵笑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一脸茫然地问。

有人经过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这个穿着黑西装,全身大汗淋漓的黑人,正是联邦调查局探员弗雷德·戴瑞。他走向萨克斯,很不高兴地直拍打袖子。“嘿,阿米莉亚。老天,这里实在太、太、太热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小镇。你看看我的衣服,全都是这种灰尘还是什么东西的玩意。这是什么鬼东西,是花粉吗?曼哈顿可没有这种东西。你看看我的袖子!”

“嗨,小姐们。”

“弗雷德!”

“莉迪娅,”露西微笑说,“你好吗?”

空地外也响起脚步声和草叶的沙沙声。户外的酷热加上肾上腺素的作用,让萨克斯感到头昏眼花。她转身面向空地,看见一个细瘦的黑人从灌木从中爬出来,手枪皮套里插着一把勃朗宁自动手枪。

这个人是莉迪娅·约翰逊。萨克斯一开始还认不出来,因为她穿着绿色制服,又戴着帽子。一会儿后她才想起,这女人是这里的护士。

萨克斯转身,她看见梅森·杰曼举枪对准这个一脸惊慌的年轻人的平头,他浑圆的耳朵涨得通红。法尔蹲下,把枪放在地上。梅森快步上前铐住他。

“你听说了吗?”露西问,“关于吉姆和史蒂夫被逮捕的事?谁想得到?”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拘留所内传来,从他们后面传来。“别动,史蒂夫!把枪放在地上。快点!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给我一百年也想不到,”莉迪娅说,“整个镇上都在谈论这件事。”接着,她又问露西:“你回肿瘤科复诊吗?”

就位……

“不。莱姆先生今天要动手术,脊椎手术。我们是来替他打气的。”

准备……

“哦,希望他顺利。”莉迪娅对萨克斯说。

阿米莉亚往前走了三步,踏上草地。

“谢谢。”

只要不停地移动,他们就逮不到你……

莉迪娅继续朝走廊走去,然后推开一扇房门。

准备好,冲向左边,拼命快跑。我可能会被他击中,但如果运气好,他就阻止不了我。

“好可爱的女孩。”萨克斯说。

“哦,那不是毒杀芬,”莱姆说,“只是一点月光酒罢了,是我们先前取样时验剩下来的。对了,班尼,如果酒还剩下点的话,现在倒是可以喝一小口。还有,老天爷,谁快去把空调打开?”

“你能想象做肿瘤科护士这种工作吗?我在这里开刀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到病房来陪我,而且尽可能表现出快乐的样子。她的勇气比我大多了。”

“可是,那瓶毒药……”

但莉迪娅已远离萨克斯的思绪了。她看向时钟,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手术随时都将开始进行。

你猜中了。

他努力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我中计了。”贝尔喃喃说。

负责手术准备工作的护士向他说明了一堆事,林肯·莱姆虽点着头,但他已经服下镇静剂,一直无法集中精神。

“把账单寄给我。”莱姆刻薄地说。布兰奇解开莱姆的衬衫,取下贴在莱姆身上的麦克风和传送装置。

他很想叫那女人闭嘴,尽管去做她的事。但他又想,在这些准备切开你脖子的人面前,态度最好还是恭敬谦卑些。

“哦,当然,胶带又不值钱。值钱的是这些窃听器材。”

“真的吗?”当护士的话暂停之时,他开口说,“真有趣。”他完全不知道刚才护士对他说了什么。

“可是你的胶带够长吗?”

接着,一名医院助理进来了,把他从准备室推到手术室。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抽出挂在腰际的手铐,一把铐住贝尔警长的双手。他说:“吉姆·贝尔,我是北卡罗来纳州警察局的探员雨果·布兰奇,你被捕了。”布兰奇一脸苦相地看着莱姆,“我早说过他会倒在你衬衫上,应该把那东西放在别的地方才对。”

两位护士一起将他从推床搬移到手术台。其中一名走到手术房中的另一边,从高压灭菌锅中拿出一套手术器材。

贝尔说:“我是过来帮忙的!那瓶东西被打翻了!我——”

这间手术房比他所想的还要正式。老旧的瓷砖,不锈钢设备,各种器械,长长短短的管子。但这里面仍堆了一些纸箱,还有一个音箱,他想问他们听的是什么音乐,但他又想到他马上就会昏睡过去,何必去管音乐的事。

“没问题,林肯。”

“真好玩。”他昏昏沉沉地对一名站在他身旁的护士说。她转过身,脸上戴了口罩,他只能看见她的双眼。

莱姆啐了一口唾沫,被这液体强烈的辛辣味呛得气喘吁吁。他对班尼说:“你能不能再把脸颊上面擦一擦?我怕它流进眼睛里。谢谢。”

“什么好玩?”她问。

贝尔也看着露西,又看看其他人。“不,你们误会了!这是意外事件!毒药打翻了,你们得快点——”

“他们要在我需要麻醉的地方动手术。如果这次要完成的手术割的是盲肠,他们可以不用麻醉就把它割了。”

班尼也跑进来,他不理其他人,匆匆跑向莱姆,着急地拿纸巾擦拭他的脸。

“很好笑,莱姆先生。”

贝尔警长退了一步。内森,那位枪法神准的警员,走进房里,从贝尔身后掏出他枪套里的手枪。又有一个人进来了——一个穿着棕色西装和白衬衫的壮汉。

他笑了两声,心想:她认识我。

“够了,吉姆。你站着别动。”

他瞪着天花板,茫然陷入深思。林肯·莱姆把人分成两类:喜欢过程的人和喜欢结果的人。有些人喜欢过程胜于结果,但就他而言,基本上,他是那种喜欢结果的人——他的目标一向锁定在找出一些刑事鉴定难题的答案,而且得到答案时的快感绝对超过寻找的过程。但现在,他躺在手术台上,盯着手术灯的铬合金罩,他的感觉却完全变得相反。他喜欢一直待在期望的状态中,享受这种等待好事出现的快乐感觉。

“天啊!露西!”

麻醉师走进手术房,在他手臂上扎进一针,将针筒连接至点滴瓶的管子,准备将麻醉剂注入。她是一名印第安妇女,有双技术娴熟的手。

贝尔脱下橡胶手套,塞进长裤口袋里。他平静地看着莱姆,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推开房门。他大声叫嚷:“这里出事了!快来人,我需要帮助!”他走进长廊,“我要人——”他径直走进露西·凯尔的射程内,她的手枪正牢牢对准他的胸口。

“你准备好睡上一觉了吗?”她问,说话的声音细小而轻快。

莱姆把头急向后仰,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吞入了一些液体。他开始咳嗽起来。

“早就准备好了。”他喃喃地说。

他把空瓶扔向莱姆的膝盖,自己则迅速后退,掏出手绢捂住口鼻。

“当我把这瓶药注入后,就请你从一百开始倒数,你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贝尔只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走到莱姆身边,把瓶中的液体倒向莱姆的鼻子和嘴巴,剩下的则全倒在他的衬衫上。

“这里的纪录是多少?”

“你女朋友很快就不是问题了。至于露西?她说不定会再得病……下次也许无法割掉身上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了。”

“倒数吗?我记得有个男人,身材比你魁梧得多,他在不省人事前倒数到七十九。”

“阿米莉亚不会善罢甘休的,露西也不会。”

“那我一定要数到七十五。”

贝尔警长回答:“是你不小心撞到桌子,瓶盖本来就无法盖紧,里面的东西全泼到你身上。我赶来救你,但还是晚了一步。”

“如果你能办到,这间手术室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莱姆对贝尔说:“如果我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怕有人起疑吗?我连瓶盖都没办法自己开。”

他看着她将一剂透明的液体注入他的点滴瓶中。她转身离开去检视屏幕,莱姆便开始倒数:“一百、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那只苍蝇以之字形在她脸前飞过。本能地,她伸手挥开,开始向前走进低矮的草地。

刚才喊出他名字的那位护士走到他身旁蹲下,以很低的声音说:“喂,听着。”

哦,莱姆……

她的口气有点怪。

她也想到他们开车进入这个小镇时,那个坐落在小山丘上能俯瞰整个田纳斯康纳的美丽公墓。现在想起来,已恍如隔世。

他看了她一眼。

她又想起《罗密欧与茱莉叶》这部电影。

她继续说:“我是莉迪娅·约翰逊,记得我吗?”他来不及回答说当然记得,她便接着低声说:“吉姆·贝尔要我来向你说再见。”

“走吧,”法尔说,“快离开这里。”

“不!”他嘟囔说。

空地旁边,一丛高大的灌木后面,她听见有个声音传来。是手枪保险拉开的声音,她猜想。

麻醉师仍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说:“没问题,放轻松,不会有事的。”

“你尽管走吧。”他愉快地说,耸耸肩。她绷紧肌肉,准备回身挥击,心中已计划好每一个动作。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推了她一把,自己迅速向后退开。她被推进拘留所后面肮脏的空地里,法尔则仍留在拘留所里,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莉迪娅的嘴离莱姆耳边只有几英寸,以便轻声说:“你从没怀疑过吉姆和史蒂夫是怎么找出那些癌症患者的吗?”

“现在我怎么办?”她问。

“不!住手!”

这时法尔仍站在她身后,手枪仍然贴着她的身体,还有机会……

“我把他们的名字交给吉姆,所以卡尔波才能让他们一一出事。吉姆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交往好几年了。在玛丽·贝斯被绑走后,是他叫我去黑水码头的。那天早上我带花过去,顺便在那边乱逛,打算如果能遇到加勒特的话,就和他说话拖住他,好让杰西和艾德·舍弗尔有机会逮住他——艾德也是我们的人。这样他们才能强迫他告诉我们玛丽·贝斯的下落。没想到,他居然连我也绑走了。”

一道炽热的阳光射入满是尘埃的拘留所。她眨了眨眼。一只苍蝇嗡嗡地在她头顶盘旋飞舞。

哦,是的,这个小镇确实有一些黄蜂。

他打开了拘留所的后门。

“停止!”莱姆喊道。但发出的声音只是一阵微弱的呢喃。

他犯了一个典型的错误,直接把枪口贴在被控制者的身体上。这样能让她感觉到枪的力道——她一走出来,就立刻知道背后那把枪的位置,可以用胳膊肘挥击那把枪。运气好的话,法尔的枪会掉在地上,这时她就可以全力奔跑。只要跑到大街上,那目击者将使他不敢轻易开枪。

麻醉师说:“十五秒了,也许你就快打破纪录了。你还在倒数吗?我没听见你在倒数。”

史蒂夫·法尔粗鲁地押着阿米莉亚·萨克斯走向拘留所后门,手枪就抵在她的背部中央。

“我会一直待在这儿,”莉迪娅说,伸手抚摸莱姆的额头,“你也知道,手术过程很有可能发生一堆意外状况。氧气管缠住,施药错误,谁会知道呢?也许这意外会杀了你,也许让你变成植物人。无论如何,我肯定你再也不能出庭作证了。”

“和魔鬼打交道本来就有几分危险性,”贝尔不客气地回道,“不过,目前我只知道,生命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他深深望了莱姆一眼,走向桌边,戴上橡胶手套,拿起那瓶毒杀芬。他逼近莱姆,慢慢转开瓶盖。

“等等,”莱姆张嘴喊道,“等等!”

莱姆摇摇头。“你告诉我,为了几辆名贵轿车、豪华别墅和一些钱财,值得毁掉整个城镇吗?看看你身边,贝尔,不久前还有孩子的葬礼,但以后公墓里再也不会有孩子了。阿米莉亚说这座城镇几乎看不到什么儿童。你知道为什么吗?这里的人都得了不孕症。”

“哈,”麻醉师说,笑了目光还是停留在荧幕上,“二十秒了。我想你快赢了,莱姆先生。”

“哦,是啊,这个小镇倒的确是有一些黄蜂。”

“不,我认为你不会。”莉迪娅轻轻说,站了起来。莱姆看见手术室渐渐变暗,终至全黑。

“黄蜂窝……”

46

“实在很抱歉……这真是一场噩梦。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实在没办法。”

这里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阿米莉亚·萨克斯心想。

莱姆说:“等我找到那间小屋后,你打电话通知他们,派他们来把我们全杀掉。”

就一座墓园而言。

“在你找到加勒特,我们把他从磨坊带回来后,我没关拘留所的后门,好让卡尔波他们可以……这么说吧,让他们和加勒特谈谈,告诉我们他把玛丽·贝斯藏在哪里。但我们还来不及这么做,你的朋友就闯进那里,把他劫走了。”

田纳斯康纳纪念公墓坐落在一处小山顶上,在这里可以俯瞰帕奎诺克河,眺望好几英里远。亲身走进这座墓园,比起他们第一次从艾维利开车进镇在路边看见这座墓园的感觉,还要好得多。

“所以你要我来帮忙,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想杀她,毁掉她发现的所有证据。”

眯眼逆着阳光,她看见金光闪耀的黑水河流入帕奎诺克河。从这里,那条黝黑、污染、已把太多悲伤带给太多人们的河水,看起来优美如画。

贝尔又点点头,露出微笑。“汤姆·波士顿和洛特·库珀。他们也是自己人,在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用戴维特先生的产品做毒性试验。他们知道我们在找玛丽·贝斯,但洛特发现她后,我猜他想先隐瞒消息,打算把她玩一下再通知我们。还有,没错,比利是我们派去杀玛丽·贝斯的,但他失败了,人还是被加勒特带走了。”

她和一群人围绕在一个墓穴前。殡仪馆的人已将骨灰坛放入墓穴中。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露西·凯尔旁边,加勒特·汉隆也和她们一起。在墓穴对面的是梅森·杰曼和托马斯。托马斯拄着拐杖,穿着一袭洁白的衬衫和长裤,打着显眼的大红领带,若不论这个庄严的场合,他这种搭配还算十分恰当。

“那么,出现在酿私酒小屋的那两个人呢?攻击玛丽·贝斯的家伙?”

穿黑西装的是弗雷德·戴瑞,他也来了。独自一人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想起他喜爱的哲学书中的某一段章节。如果他现在穿的是全白衬衫,而不是底色淡绿上面有黄色圆点花样的上衣的话,看起来就很像某个伊斯兰国家的教士。

“完全无关。”

尽管这是个笃信宗教的地方,至少有十几位神职人员在等候召唤,随时能出席葬礼,但今天却没有牧师主持。殡仪馆老板看了围在墓穴旁的众人一眼,问有没有有话想对大家说。所有人彼此望了几眼,正以为没有人愿意开口时,加勒特却从宽松的裤子里掏出也那本破旧不堪的《微小的世界》。

“反正加勒特和他的自杀无关吧,对吧?”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但仍开始念起来:“有许多人认为神力并不存在,但当我们观察昆虫世界时,却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论点。因为昆虫定是蒙受了造物主的恩典,才拥有如此繁多令人惊叹的特性:薄到几乎不可能用任何现存物质构成的翅膀,轻到不足一毫克的身体,风速侦察器精细到时速几分之一英里,跨出的步伐效率高得让制造模型机械的工程师都要来向它们学习。而且,更重要的是,昆虫在面对人类、掠捕者和恶劣环境的极度迫害时,展现出惊人的生存能力。当我们在绝望的时刻,可以向这些精巧又百折不挠的神奇生物看齐,以求得慰藉并寻回失落的信仰。”

“都有可能吧,我不知道。”但他脸上的表情却表明其实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加勒特抬起头,合上书,紧张地弹打了几下指甲。他看向萨克斯问:“呃,你想说什么吗?”

“可是,他也是因为毒杀芬而生病的,对吧?他得了什么病?癌症?肝病?脑部受损?”

她摇摇头。

“托德·威尔克斯?”贝尔说,“不,他是自杀的。”

没人再开口说话。几分钟后,围在墓穴的人转身,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山坡走。他们还没抵达通往举行小野餐地点的山脊,殡仪馆的人便已开始用机械手把土填入墓穴。萨克斯气喘吁吁,他们已走上林阴密布的山丘,这里离停车场不远。

“我们刚到镇上时看到的那场葬礼。那孩子也是你们杀的,是吗?”

她想起林肯·莱姆说过的话:

“接下来的事就跟你说的一样了。我们烧了尸体埋在黑水码头,把汽车从运河路推进河里,付了十万美元给验尸官取得假报告。当我们听说有人得了什么有趣的癌症,并开始质疑生病的原因时,卡尔波和其他人就会去‘照料’他们。”

这个墓园挺漂亮的,能葬在这种地方也不错……

他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那个瓶子。“我们用的分量足以把一个人杀死两次。”他继续说,皱着眉头回忆起几年前的情景,“那一家人开始抽搐痉挛……真是惨不忍睹。加勒特没在车上,但他马上跑来,看见事情的经过。他想冲进车里,却没有成功。不过,他也吸进了不少那种物质,让他变得有点痴呆。我们来不及抓住他,他就跌跌撞撞跑进森林去了。等他再度露面时,大约一两个星期吧,已经完全记不得那天发生的事。我猜,大概就是你说的什么‘多发性敏感失调症’。从那时起我们就不管他了,如果他在家人出事后又跟着死掉,反而容易让人生疑。”

她停下脚步,擦去脸上的汗水,把呼吸调匀——北卡罗来纳的热气仍毫不留情。不过,加勒特似乎毫不在意这种高温。他跑过她,冲到露西的汽车那里,帮着她把购物袋从车后门搬下来。

“所以他的助理秘书便聘请我们几个去处理这个问题。我们和康克林一家谈了很久,最后他们决定让出使用权。但加勒特的爸爸始终不答应,于是我们打算设计一场假车祸,用一瓶那个东西把他们弄昏。”他朝桌上的瓶子点点头,“这一家人每星期三都会出去吃饭,所以我们把毒药倒进他们车里的通风孔,然后躲进树林里。他们从房里出来了,上了车,加勒特的爸爸一打开车上的空调,那个东西就喷出来洒遍他们全身。不过,我们用的分量太多了……”

虽然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野餐,不过,萨克斯心想,鸡肉沙拉和西瓜倒也是一种让人忘却逝者的好方法。

他用“先生”尊称戴维特,莱姆注意到了。

当然,苏格兰威士忌也有同样效果。萨克斯翻寻了好几个购物袋,才终于找到那瓶十八年的麦卡伦。她打开软木塞,轻轻地发出“啵”一声。

贝尔警长继续说:“黑水运河沿岸只有两户人家,不肯把运河使用权让出来给戴维特先生行驶货船。”

“啊,我最喜欢的声音。”林肯·莱姆说。

贝尔关掉空调。窗户紧闭,屋里的温度立刻迅速上升。莱姆感觉额上淌出汗珠,呼吸也变得困难了。

他驾着轮椅跟在她身旁,小心行驶在不平坦的草地上。从山顶到墓园的这段路太陡,“暴风箭”轮椅下不去,他只好在停车场等。他远远地站在草地上。看着他们埋葬玛丽·贝斯在黑水码头发现的那些遗骨——已火化成骨灰的加勒特一家人的骸骨。

他听了一下又接着说:“百分之九十正确。以我多年的执法经验,这种准确度已算得上相当优秀。只可惜,刚才我处于你失算的那百分之十里面。”

萨克斯把苏格兰威士忌倒入莱姆的杯子,插上一根吸管,再为自己倒了一些。其他人则全部都喝啤酒。

“你猜得相当接近了,林肯。”吉姆·贝尔说。

莱姆说:“月光酒实在很糟糕,萨克斯,千万别喝。这种酒要好多了。”

你和我,莱姆……

萨克斯环顾四周。“医院派来的那个女人呢?那位看护?”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卢易兹太太吗?”莱姆嘟囔说,“她看我没希望复原,辞职了,丢下我一个人了。”

“快起来,滚到外面去!”法尔掏出了手枪。

“辞职?”托马斯说,“是你让她快发疯了吧。说不定是你炒了她。”

她一动也不动。

“我是个好人。”莱姆回他。

他们有什么诡计呢?她在心中盘算。在后门外,是否有人等在那里,准备从正面做合乎规定的射杀?有可能。或者法尔会把自己的头打破,大呼救命,并朝囚室开一枪。在外面,或许有人正等着,也许是“对本案关切”的市民,会说他听见了枪声,以为萨克斯携有武器,所以才开枪射杀她。

“你的体温如何?”托马斯问。

他慢慢点了个头。

“很好,”他粗声说,“你呢?”

“你不能从后面开枪射击越狱逃犯的背部,那是谋杀罪。”

“可能有点高,但至少我的血压没问题。”

“当然。”

“是吗,但你身上有个弹孔。”

“从后门出去?”她问。

托马斯坚持说:“你应该——”

“哦?这个?”他拍了一下手枪,“对这种事,我们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好了,你走吧,你现在自由了。换作是别人听到这消息,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他歪头指向拘留所的后门。

“我说过我没问题。”

萨克斯仍坐着不动。“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带枪进拘留所?”

“——再移过去一些到树荫底下。”

法尔打开囚室的门,向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放在枪套附近,离手枪握柄很近。“呃,也许那是你们大城市里的惯例。但在这里,我们简单多了。你也知道,有人说我们南方人动作很慢,但他们错了。完全不对,小姐,其实我们的效率真的很高。”

莱姆连声抱怨地面不平,轮椅不好移动,但最后还是移到树荫更浓密的地方。

“任何被控犯罪而关入拘留所的人,如果没有检察官签署的处分报告取消起诉,就不可能被释放。”

加勒特正细心地将食物、饮料和餐巾摆在树下的一张长台上。

“什么报告?”法尔问。

“你身体没事吧?”萨克斯低声问莱姆,“先别对我抱怨,我可没提天气热的事。”

“处分报告怎么说?”

他耸耸——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意思是:我很好。

她仔细盯着他的脸,他却没正眼看她。

但实际上他的状况并不太好。他必须靠一台横膈膜神经刺激器不断把电流送进他体内,才能让肺部正常吸气和吐气。他讨厌这种机器,在他发生意外时曾经用过,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毫无疑问,他又需要这种机器了。两天前,在手术台上,莉迪娅·约翰逊差点就让他永远停止呼吸了。

“没错。他们判定这次枪击事件是个意外。你可以走了。”

那天在医院的等待室里,在莉迪娅和萨克斯、露西说再见后,萨克斯发现她推门进入的那扇门上写着“神经外科”。于是萨克斯问:“你不是说她在肿瘤科工作?”

他摸索身上的钥匙。

“她是啊。”

“自由?离开?”

“那她为什么走进那里?”

“今天保持起沉默来了,是吗?嗯,小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现在可以自由地离开了。”他弹了一下那对醒目的大耳朵。

“也许想和林肯打声招呼。”露西猜测。

她盯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但萨克斯不认为她会在手术即将开始的前一刻,去对病人做社交性拜访。

“你好吗?”法尔问。

接着她想到:只要田纳斯康纳镇的人得癌症来此就医,莉迪娅都可能知道。她又想起,那三个得癌症的患者,是因为有人把消息告诉贝尔,所以他们才会在黑水河码头被卡尔波和他同党杀害。要传达癌症病房的消息,谁会比一名护士更理想呢?虽然这种联想有点远,但萨克斯还是对露西说了,而露西也立刻拿出手机,紧急联络电话公司的安全部门。他们马上搜寻吉姆·贝尔的通话记录,结果查出数百个和莉迪娅有关的电话。

尽管在囚室区门外有一块牌子:进入囚室区前,先将武器弹药放置于保险箱中。

“她要去杀他!”萨克斯叫道。两个女人同时站了起来,冲向手术室,露西还掏出手枪。一切就像一场急诊室的通俗闹剧,在当韦弗医生正准备划下第一刀时,她们及时赶到。

第二件是,他身上还挂着手枪,枪套盖子没扣上。

莉迪娅惊慌失措,她不知是想逃跑,还是想完成贝尔派给她的工作,在那两个女人制伏她之前,她还是扯断了接至莱姆喉咙的氧气管。由于外伤和麻醉的关系,莱姆的肺功能已受到严重损害。虽然韦弗医生救醒了他,但从这时起,他的呼吸就变得不再顺畅,必须再度挂上横膈膜刺激器。

萨克斯点点头。接着她在他身上发现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戴着一块劳力士手表,这只表对像他这样的北卡罗来纳地方小镇的警察来说,需要半年的工资才买得起。

这样已经够糟了,但更惨的是,韦弗医生拒绝在半年内再动手术,至少要等到他的呼吸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之后。这点最让莱姆愤怒和无法忍受,他想坚持,但韦弗医生用行动证明她和他一样顽固。

“嗨!”他对她打招呼。

萨克斯又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通往拘留所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警员走进来。她认得他,他是吉姆·贝尔的妹夫,史蒂夫·法尔。

“你告诉罗兰·贝尔关于他堂弟的事吗?”莱姆问。

可是,现在她连用这种奇怪想法寻求安慰的机会都没了。这都要怪她,如今他们被迫分开生活,以后也会分开死亡。他们已经……

她点点头。“他很难接受。他说他知道吉姆是害群之马,但没想到会做出这种事。这个消息给他的打击很大。”她看向东北方。“看,”她说,“你看那边,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没把这个想法跟习惯用理性思考的莱姆分享,因为他的大脑里没有半个感性的细胞。然而这个想法一出现,她终于安定下来,心灵也得到莫大的安慰。

莱姆跟着她的目光望去,问:“你在看什么?地平线?云?飞机?告诉我,萨克斯。”

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莱姆躺在他位于曼哈顿的家里那个豪华的“克林尼特隆”名牌床上,一起看巴兹·鲁曼的电影《罗密欧与茱莉叶》。这是经过改编的版本,场景设在迈阿密。和莱姆在一起,总是离不开死亡的阴影。当阿米莉亚·萨克斯看到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时,她突然明白,他们两个应该死在一起。

“德雷德大沼泽。那里是德拉蒙湖所在的地方。”

你和我,她不停地想着,你和我。

“真是魅力迷人。”他讽刺说。

她好像看见窗前有个人影闪过。但她没有理会,思绪又飘到莱姆身上。

“那里充满了鬼魂。”她又说,像一位旅游向导。

什么都不能说,当然。我一个字也没办法开口,因为你已经死了。

露西走过来,拿纸杯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她喝了一口,立刻装出鬼脸。“好难喝,味道像肥皂。”她打开一罐汉尼肯啤酒。

哦,杰西……我要对你说什么?

莱姆说:“这一瓶要八十美金。”

她又想到父亲。他一辈子与罪犯打交道,却从未对人开过一枪。他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却也担心她过度迷恋武器。“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开枪。”他经常提醒她。

“是吗?好贵的肥皂。”

这种经验,现在她已没有机会去体验了。

加勒特用手抓起一把玉米饼塞进嘴里,然后向草地跑去。萨克斯看着他,问露西说:“郡政府那边有答复了吗?”

这是什么苍蝇?她很好奇。如果是加勒特一定马上就能判别出来。他有一仓库的知识。她闪过一个念头:总有一天,孩子在某方面的知识可能会超过他的父母。当父母知道自己生出的孩子已能超越自己时,这种感觉一定很奇妙,很快乐,甚至,还会感到一些谦卑。

“你指收养他的事吗?”露西问,然后摇摇头,“被拒绝了。不是因为我独居,而是因为我的职业,警察。值勤时间太长了。”

萨克斯坐在囚室长凳上,被一只苍蝇的动作吸引了。

“他们怎么知道?”莱姆皱眉说。

梅森注意到这个人已把枪握在手中了,而他却没看到他什么时候拔出来的。

“他们怎么知道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们为他做了什么。加勒特会被送到赫伯斯的一户人家。那对夫妻真的是很好的人,我已经仔细查过了。”

“好,我们就去那里。”

萨克斯不怀疑她说的话。

“噢。有,后面有门。”

“不过,我们下星期还是会一起去远足。”

这黑人也马上刻薄地反击。“我只是问后面有没有门。这点我不知道,我从没来过这种沼泽小镇。”

在不远的地方,加勒特正慢慢走在草地上,跟踪一只昆虫。

“我是警察,别忘了!我有钥匙,可以开锁。”他讽刺地说,再次怀疑起这家伙的智商。

萨克斯转身,发现她刚才望着那男孩的时候,莱姆一直在偷看她。

“你从前面进去,会有人从后面进去吗?”

“怎么了?”她问。他脸上腼腆的表情使她皱起眉头。

“我们把加勒特关在另一边了。”

“如果要你对着一张空椅说话,萨克斯,这个人会是谁?”

“她在里面,”那个人说,“只有一个人。”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目前我不会说,莱姆。”

这个人很高,踮起脚就能看到拘留所里的情况。梅森看见他脚上穿着短黑靴,是那种光亮亮的漆皮鞋,使他对这个镇外来的人更增添了轻蔑之心。他怀疑他到底开枪杀过几个人。

突然,加勒特发出一声大笑,开始在草地上狂奔。他正在追逐一只昆虫,这只虫没感觉到有追捕者,飞入灰尘弥漫的空中,男孩赶上去,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抓住猎物,然后跌倒在地。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捧成杯状的手,慢慢向野餐台走来。

梅森有股冲动想说些什么刺激刺激他,但又忍住了。

“猜猜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喊道。

这个人大汗淋漓,恼怒地拍向一只蚊子。他嘟囔着什么,然后把手伸进卷曲的短发里擦着。

“快过来给我们看,”阿米莉亚·萨克斯说,“我很想知道。”

梅森·杰曼和那个阴沉的黑人一起缓缓走进拘留所旁的小巷。

[1]约翰·格雷森姆(John Grisham,1955— ),美国著名畅销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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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九二七年诞生于美国的全球便利连锁店。